「呼──」
我把装着录音器材的行李箱搬进瑠姫那的房间,长舒了一口气。
咕咚咕咚地喝着从冰箱里拿出的罐装番茄汁,我陷入了沉思。
我在想的是,月城一辉这位少年。
那家伙会在约定的日子里自杀的未来,目前还没有改变。
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关于他听到的噪音,虽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还没有彻底解决。我无法想象,袭击他的那些不可理解的噪音究竟让他有多么痛苦。
但是。最近的他,让我感到安心。他会和瑠姫那好好说话,怎么说呢,感觉比初次见面时更有人情味了。
或许──这种感觉让我不禁认为,最近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年。
基于这一点。
今天的月城一辉,状态明显很奇怪。
「……是不是,踩到什么地雷了」
准确地说,是从今天中途开始变得奇怪的。
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无法给出具体的时刻,但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失去了锐气。简直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
回去的时候,我和瑠姫那叫了出租车,但他却只在LINE上留下一句『有点事』,就消失在了荣的街道上。
应该在那时候,阻止他吗。
是否应该不优先考虑不让瑠姫那一个人,而是去追上他呢。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我突然决定,去月城租住的小房间看看。
目的是,他的私人物品──窥视未来的通行证。
之所以命令月城洗衣和洗澡都在外面解决,这才是真正的目的——定期地创造他不在房间的时间,以便利用这个间隙观察他的未来。
我每天都在确认。确认他在约定之日自杀的未来是否发生了改变。以及,万一的可能——他是否在约定的中途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这只是例行确认。只是重复做了三个月的事情而已,不会发生任何变化。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触碰着插在插座上的充电器。
──是最糟糕的结果。
「骗人的吧!?」
浮现出的是,熟悉的身影被电车撞击瞬间的景象。
以及,只有我能明白的感觉。所见景象的确切时间。
2023年12月3日。下午6时39分。
现在起的,仅仅三十分钟后。
「!!那个笨蛋!!」
未来视,一旦看到了对象的未来,就无法看到那个时间点以外的未来。
但是,如果那个人的未来发生了改变,在那个时间点之前就死了呢?我曾想过,情况或许就会有所不同。而这个假设是正确的。因为死去的人不存在之后的时间,所以未来视的对应时间似乎会更新到那个人最后的瞬间。
「果然,刚才在录音棚里发生了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我战栗于恐惧之中。死亡预兆突然逼近,让我的脑海一片混乱。
然而,在危机中被激活的思考回路,以惊人的速度得出了一个结论。
决不能让他死。
我拔掉充电器,再次集中意识。
为了更清晰地预读他最后的瞬间。
──电车的站台。大概是地铁吧。月城正要跳下去的一瞬间映入眼帘。列车前方的目的地显示屏上写着『名城线(右环)』的字样。那是绕名古屋市一圈,在名古屋交通中不可或缺的市营地铁环线。
「……唔!?」
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这是深度预知的副作用。但是,现在可不是管这个的时候。他的剩余寿命,暂定三十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线索太少。到底是哪个车站」
地铁站台,放眼望去千篇一律,根本无从分辨。
她粗暴地抹去渗出的汗水,痛苦地咬紧牙关,向未来的更深处窥探。
──景色拉远……电子显示屏……『18:40 名城线右环──「咳咳、咳咳!!!!」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尽管被剧烈的头痛折磨,但她还是紧紧抓住长长的刘海,坚持忍耐着。
得到了重要的线索。名城线右环方向列车在18点40分即将出发的车站。
只要确定了车站,就能阻止他自杀。
她冲出房间。一把抓起落在客厅的手机,打开换乘APP。设定好出发时间,把记忆中所有名城线的车站都查了一遍——她本想这么做,但幸运的是在第二个就找到了。名城线右环,18点40分发车的车站。
「『热田神宫西』……电车的话20分钟左右……不行,坐电车的话就没办法集中精神预知未来了!!」
供奉着传说中草剃剑的、位于名古屋市中心的大神社——热田神宫。热田神宫西站是距离那里最近的车站之一。从我住的名古屋站出发,乘坐地铁的话需要换乘。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一边移动一边进行未来视。
再说,作为女演员的我,平时除了新干线以外,很少乘坐其他电车。
除了在出租车里改变未来以外,别无选择。
我戴上口罩和太阳镜,披上夹克,一把抓起钱包和用来呕吐的塑料袋,冲出玄关。连等电梯的时间都嫌长。到外面后,在被黑暗浸染的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我朝着大街跑去,寻找出租车。
「麻烦去热田神宫西地铁站。快点」
我简短地对司机说完,坐到座位上,闭上眼睛,和充电器一起,潜入黑暗之中。
刚才看到的未来里,那家伙是在列车势头最猛的时候,从站台的最后方跳下去的。位置我知道。接下来,就看我的行动了。
首先是『我出现在热田神宫西站』的未来。看了他的未来后,我改变了自己的行动,想用未来视确认他的命运是否因此改变。然而,什么变化都没有。
然后是『如果看到那家伙就亲他』的未来。——结果,没有改变。那个笨蛋!!
下一个!!『向等电车的人公开我的身份,告诉他们他要自杀,然后和周围的人一起压制他』怎么样?
——没有改变。
……对,对了。『在列车到站前按下紧急停车按钮』怎么样?
——没有改变。
「……为什么啊!!!!」
我忍不住对着门一顿猛捶。光是这股反作用力就让我难以忍受,忍不住对着手里的垃圾袋呕吐起来。
「客人!? 您没事「别管我!! 快开啊!!」
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无视掉司机疑惑的眼神,再次一头扎进了虚拟未来世界。
从背后锁喉。踢裆部。把呕吐物袋子扔过去──可是,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没有放弃。出现在眼前的未来,全都是一成不变的血色惨剧。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这也太奇怪了吧,怎么说也都不可能这样。
未来完全没有变化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过。
不,就算没有变化,看到的景象也应该多少会有些改变的才对啊。
例如,跳下去的不止月城一个人了,之类的。
例如,跳下去的位置往后错了几米,之类的。
例如,跳下去的力道变弱了,姿势改变了,之类的!
可是。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妨碍,他被电车撞飞的未来都不会改变。他会在完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姿势被电车撞击。
……难道。没来得及?
堵车吗?交通事故吗?说到底我根本没能在预定时间内到达车站,这种可能性也浮现在脑海。如果是这样,那么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只不过是一种意志,根本不可能在现实的未来中实现。
「司机师傅!!!! 到神宫西站还有多久!?」
「因为堵车……还要三十分钟左右吧」
用手机确认时间。18点16分。距离预定的自杀时间18点39分,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可恶!!!!」
夹杂着愤怒和焦躁的咒骂脱口而出,我忍不住捶打着车座。
如果坐电车去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吧……不,不能放弃!!
我把一万日元拍在司机手里,就从停着的出租车里跳了出去。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我,但我充耳不闻,径直跑向车水马龙的道路。
当然,我并没有打算就这样跑过去。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大哥——!!」
我在路口最前面一把抓住了骑着一辆大号摩托车的骑手肩膀。
「嗯?」 转过头来的骑手瞬间愣住了。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却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惊讶的情绪。那是因为——
「星,星宫!?」
我摘下口罩和墨镜,变回了平时的样子。
然后用演艺生涯中磨练出的、惹人怜爱的眼神恳求道。
「……请不要问理由。总之,请立刻带我去神宫西站」
「一起骑?」
「一起骑」
「包在我身上!!!!!」
得到比摩托车排气声还响亮的同意后,我赶紧换回变装,接过骑手抛来的头盔戴上,跳上后座。
时机正好,信号灯变成了绿色。
瞬间。载着我们的钢铁猛兽发出轰鸣,将景色甩在身后。
我紧紧搂住骑手的腰,才没有被相对而来的狂风吹走。每次暴力游戏般的野蛮变道,都让我像坐过山车一样摇晃,但速度才是最重要的。
「大哥!!谢谢!!真的帮大忙了!!」
代替回答是引擎的轰鸣。摩托车再次加速,以惊人的速度冲过即将变成红灯的十字路口,轮胎摩擦地面留下痕迹,漂移过弯。
瞥了一眼摩托车的转速表。一百四十公里。难怪吹过手指的风如此尖锐。气温应该在十度左右,但体感温度感觉已经降到零度以下了。
试着把手插进袖子里,聊胜于无。多亏了头盔,头部才得以免受寒风的侵袭,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星宫酱!!神宫西最晚什么时候要到!?」
「越快越好!!现在几点了!?」
「18点32分!!」
「谢谢!!请继续保持这个速度!!」
还剩七分钟。
完全无视道路交通法,以超速行驶所争取到的些许时间。
剩下的问题是,在出租车上的未来视中,无法改变的未来。
『无法及时赶到的未来』已经消失了,因此他想要自杀成功的话,就必须甩开我的阻止才行。
——这样真的就没问题了吗。
任凭冰冷刺骨的寒风吹打着肌肤,我陷入了沉思。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像遗漏了什么根本的东西,令人厌恶的预感侵蚀着脑髓,挥之不去。可是,还没等我理清头绪,那个时刻还是来临了。
「星宫酱!神宫西到了!!」
摩托车停靠在路边。
旁边地铁入口的牌子上写着『地铁 热田神宫西站 1号口』。赶上了。
我急忙下了车,把头盔丢了过去。
「谢谢你,大哥!!可别被逮捕啊!!」
「简直像做梦一样!!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最好在雨下之前搞定!!」
伴随着干脆利落竖起的大拇指,骑手潇洒地离开了。
我跑下通往地下的楼梯,将IC卡贴在检票机上进入站内。顺着写有『名城线右环』指示牌的楼梯继续往下走。
刚到站台,就气喘吁吁地四处搜寻着月城的身影。
今天是星期天,但人不多,太好了。
地铁特有的封闭空气中,我朝着右环电车即将抵达的站台尽头跑去。那里是,再过几分钟月城会跳轨自杀的地方——应该。
那个关键的身影却不见踪影。距离刚才看到的未来还有三分钟。快到预定时间了,再不做好准备就来不及了。
——未来,改变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因为我的行动,月城的自杀被阻止了吗?
鉴于在出租车上的未来视里,那家伙的自杀并没有改变,我能想到的其他可能性,就只有摩托车狂飙导致的交通流量变化——
突然,一阵恶寒,顺着我的脊背爬了上来。
我像被催促着似的,急忙环顾站台。果然,很奇怪。
先前看到的,月城最后的时刻。那背景,和这个站台,微妙地不协调。
明明未来视里收入画面的,显示着『18:40 名城线右环』的电子指示牌,却不在近处。它挂在二十米开外站台的天花板上。
「……什么?怎么回事?不明白,不明白!!」
手在发抖,呼吸急促。无计可施的恐惧感席卷全身。
18点37分。
距离月城一辉的最后时刻,还有两分钟。
「想想,想想,想想!!!!……对了,那家伙的充电器!!」
急忙翻找夹克口袋……却感到一阵透心凉,充电器的手感消失了。
——出租车。匆忙下车时,没有确认随身物品成了致命伤。
已经,没有办法确认他的未来了。未来改变了,还是没有改变。他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这些,我都不知道。
「对、对了!!手机!!」
我拿出手机拨打电话。通话对象当然是那位主动自杀者──月城一辉。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诅咒般地喃喃自语。
一边拼命忍住冻僵颤抖的双手,一边竖起耳朵聆听有规律的通话声。
『不可能接吧』内心的声音这样说着。尽管快要被不安压垮,却像是要从那份恐惧中逃离一般,我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到手机上。然后——
『……什么事』
奇迹般地,电话接通了。
「喂,喂!? 你现在在哪『我还要问你现在在哪?』
打断我的是月城冷静的声音。
像是疑问与失望混杂在一起,毫无起伏的可怕声音。
「啊,在热田神宫西」
『……有噪音所以听不清,你是说热田神宫西?』
「对,啊。……比,比起这个你,不跳了吗!? 」
月城那过于悠闲的语气让我恼火,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不是那里』
呼吸一滞。有几秒钟眼前变成一片空白。
我迟钝了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并没有放弃自杀。也并非是从热田神宫西站换了地方。
从一开始,自杀的地点就搞错了。
因为自杀的地点错了,所以无论我怎么挣扎,未来都不会改变。无论我在热田神宫西站多么拼命地阻止他自杀,他都不在那里,所以一切都不会改变。
站台上响起了列车即将到站的广播。
电话那头也传来了相同内容的广播。
就在这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误会。
电车呢,是在同一条线路上,隔着一定的间隔,有很多车辆在行驶的。所以,发车时刻相同的车站也可能有很多个。
因为未来视中月城自杀瞬间的电子显示屏上显示的发车时刻,我用手机app搜索了18点40分发车的时刻表。幸运的是马上就找到了站名,于是就前往热田神宫西站。
我错了。
不是幸运地找到了。而是在名城线上,18点40分有电车出发的车站有好几个。热田神宫西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像我这样很少坐电车的人,怎么可能注意到呢。
「车,车站!!哪个车站!!我马上就去,你等着我!!」
明知无用,我还是拼尽全力飞奔起来。
冲上楼梯,穿过检票口,冲出车站。冰冷污浊的夜空笼罩着大地。
一切都是我的错。
对他发生的异变我心存侥幸,虽然感到违和,却还是允许他单独行动。
只凭出发时间就认定车站,完全没有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电车,快来了』
这就是,最终的结果。
失去无价的,独一无二的生命。
「骗,骗人!!明明约好还不会去死的!!」
『……抱歉。关于这件事,我道歉』
过于直白的道歉。但这反而,更让人强烈地意识到结束。
因为,这已经,和遗书没什么两样。
「那,那个,求求你,月城,求求你了,住手!!回来!!别死!!求你了!!」
『──、别了,星宫未幸』
「等──!!!!!!」
我喊道。但传入耳中的,只有通话结束的空洞回音。
规律的电子音震动了几下耳膜,然后停止。
就像。
谁的生命之音,消失了那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由自主地,我咆哮起来。
与此同时,雨点落下。雨声与脚步声混杂。潮湿的草木香气。
我跪下了。
无处安放的感情,不知该将之托付何方。
不堪重负,只能将那黑色的情念,如同从体内驱赶般,尽数吐露。
然而,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硕大的泪珠,还是反复的呜咽,都仿佛在诉说着毫无价值一般地融进了雨中,又化作雨水,倾注在我的身上。
——难道说,未来真的无法改变吗。
月城辉会自杀的命运。
以及,我自己的命运。
冰冷的雨,愈发猛烈起来。
*
夜很静。
只有雨滴掠过空气的沙沙声从窗外传来,即使在车水马龙的名古屋市中心,也足以掩盖住人声和车声的喧嚣。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我蜷缩着身子,双手抱膝。任凭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也懒得去擦,仿佛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命运,是无法改变的。面对那不可抗拒的巨大意志所做出的决断,我无力反抗。即使能窥探未来,即使能无数次重来,结局也不会改变。
所以,月城一辉死了。
而我,也无法改变。
挣扎着,痛苦着,却仍然拼尽全力抓住的生的未来。无数次重复,在数不清的死亡之上编织出的生存世界线。尽管如此,到头来改变的只是过程,最终的终点毫无差异。
我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还有半年。
距离『约定之日』,还有这么长的时间。
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时间,甚至还不到这一半。那么,即使解决了今天的问题,恐怕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还是会无法拯救月城而任由他死去。
茫然地凝视着漆黑的墙壁。内心深处拒绝思考。如果抛弃作为生物的所有尊严,就不会再被负面情绪所束缚。
命运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如此,就不再抵抗了。
「…………哈哈」
一滴水珠划过脸颊。
一切都毫无意义吧。
反正,最后都会消失殆尽。
回忆也好,泪水也好——活过的证明也好,全部。
就这样,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被人遗忘。
如果这就是世界的法则,那就坦然接受吧。
朝着虚空吐出一口气。浑浊、冰冷的呼吸。
能感觉到精神正在崩溃。一旦坠落到最底层,就再也回不来了。意识被那片泥潭吞噬。
——就在那一刻。
「……看起来,你好像很不好受啊」
黑暗中,传来冰冷的声音。
下一瞬间,伴随着“啪”的一声,室内灯被打开了。
突如其来的灯光让我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大约三秒钟后,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些,我才看清门口站着的人影。
站在那里的是。
「月、月城……怎么,会……?」
明明应该就在刚才,在地铁里跳轨结束了生命的少年——月城一辉却站在这里。
作为男生略长的黑发上的水珠,像舍不得这人世似的,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那虚弱的站姿,仿佛在用整个身体哭泣。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却感觉侵蚀着他的毒,似乎正在逐渐消散。
「最后的最后,我的脚动不了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
「都怪你打电话给我」
那双仿佛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的锈迹斑斑的眼眸,却在本质上透着一丝违和感。本应无比熟悉的情感,却被迷雾遮掩,无从寻觅。
「在这个充满噪音的肮脏世界里,都怪你插手。我……我已经无法迈出那一步了。……该死,该死……」
黏糊糊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但这句话,却是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为了阻止月城自杀,我与他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
为了验证噪音,我带他去了很多地方;看他闲着无聊,就拉他去唱卡拉OK;知道他是哈休的粉丝后,还带他去看了现场录制。除此之外,为了让他打消自杀的念头,为了让他每天都能感受到哪怕一丝的快乐,我小心翼翼地与他生活着。
我的确是想要消除他听到的噪音,这是第一目标。
即使目标失败了,我也想阻止他走向渴望的『死亡』结局。
我觉得他并不希望如此。
对月城来说,这个世界太过嘈杂,嘈杂到让他想要去死。但现在的他,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也没能逃向死亡。
毫无疑问,这是我的战果。
但是,那一定让他痛苦无比。
他曾经说过,人间地狱。把他束缚在这里的我,一定被他憎恨着吧。
「……月城,」
我朝着此刻表情痛苦、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月城,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他看起来真的很痛苦。即使是旁观者的我,也感同身受。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卷入了我的任性之中。
我轻轻地向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湿漉漉的身体。
「你个,笨蛋……」
你此刻一定,正被两种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吧。
对生存的恐惧,和选择死亡的恐惧。
那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吧。
但是,对不起。我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干、干嘛啊」
尽管他面露困惑,我依然温柔地拥抱着他。
温暖。比想象中更加真实。呼吸时肩膀缓缓上下起伏,如果贴近耳朵,甚至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声。
啊,是啊。
生命,就是这样燃烧着的。
「……真好」
「什么啊?」
我满含着危险的热度低声呢喃,月城郁闷地把我甩开。
「我要睡了。已经够了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只说了这些,月城便拖着身体消失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慢吞吞地走着,脚碰到被他丢弃在玄关的脏兮兮的运动鞋,我便凝视起它。
他的未来——在最后的模样。
「……果然,还是……」
无力的低语,被房间吞噬殆尽。
他,是同类。
他,是可以成为我的理解者的人。
——但是,他还是丢下我走了。
*
12月4日(一) 昨天,我冲动地想自杀,但没成功。怎么办才好。要不要回原来的家去。可是搬被褥什么的好麻烦,还是算了。
12月7日(四) 瑠姬那把我们俩一起做的那首歌的音源数据给了我。我姑且把它加进了播放列表。可是,完全没有想听的心情。
12月10日(日) 超市购物袋放在厨房里,我还以为是忘记收起的蔬菜之类的,结果却是大量的药。应该是瑠姬那的精神安定剂吧。她还在吃药吗。
12月19日(二) 去打了工。啊,感觉写日记也变得好烦啊。
我走在名古屋站。
临近圣诞,车站被五颜六色的LED灯装饰得花里胡哨。
真够烦人的。就因为这样,人流量才变大了。申请提前下班,就是为了避开高峰期,结果现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艰难前行……却被一个穿着圣诞老人服装的年轻女性拦住了去路。
「──、──!」
因为戴着耳机,听不见她兴奋说话的声音。一般来说,街上那些推销和拉客的,看到对方无视自己就会放弃,可这个女人却异常执着。
『我听不到』
我感到麻烦,用手机打字给她看。
本来以为这样她就会放弃,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也拿出手机开始回复。
『点心礼盒五折优惠!!要不要来一份?』
女人脸上带着不谙世事般的笑容,向我递来一袋像是卖不出去的点心。那份毫不做作的笑容,令人生厌。感觉就算拒绝她多少次,她都会继续纠缠下去。
我不想再跟她有瓜葛了。我拿出钱包,随便抽出一张一千元纸币递了过去。
『多谢惠顾!!圣诞快乐!!』
拿到的是一个画有二头身圣诞老人的儿童向糖果袋子。
回到星宫家,我夹杂着满身的疲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被人强卖了没用的东西。要怎么办呢?
我忽然灵机一动,走向开放式厨房。记得在某个柜子里,放着星宫的零食盒。就扔里面吧。
我打开厨房最里面的柜子——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映入眼帘的是前几天在日记里也写过的,堆放在厨房里的药山。
回想起来,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比如星宫落在玄关的药剂,被我发现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种类和数量,都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看什么呢?」
我像被弹开一样猛地转身。星宫就站在身后,眼神冰冷无机质。
「乱翻别人家的柜子,你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是食客吗?」
「那、那个抱歉……可是!!这、这是什么啊。不可能是精神安定剂吧」
我对药学没什么特别的了解,但这种数量的精神安定剂绝对不正常。很明显,是人体无法承受的剂量。
「回答我。瑠姬那是不是生病了?在瞒着我什么?」
星宫没有回答。
她那双烟灰色的瞳孔中,蒙上了一层厌恶的薄膜,仿佛在看着路边的脏东西。
「喂、喂,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然而,星宫依旧没有回答。
空气中弥漫着不悦的气息。对面的她向我投来轻蔑的目光。
片刻,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吐出的不是言语。
而是一声发自内心的,充满厌烦的叹息。
然后。
「——那是我的,全部都是」
她的话语冰冷刺骨,仿佛整个世界都冻结了一般。
「为什么瞒着你?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喝了药就想要被表扬的年纪,在燕园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哦」
「不,不是那样的吧。如果你生病了,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帮……」
「你一个想自杀的人能帮什么?脑子坏掉了?」
她的话语尖锐如刀。
我被她逼人的气势震慑住,竟无言以对。
「……我可是拼了命地用药物延续未来啊。你个想寻死的健康人居然还要帮我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月城一辉,适可而止吧」
她的语气冰冷至极。
星宫粗暴地关上柜门,看也不看愣住的我,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喂,等等!!」
我慌忙抓住星宫的肩膀。
「……星宫。该不会……你知道的吗?」
「知道什么」
「……你自己剩下的寿命啊」
一片寂静。星宫一言不发,我失去了耐心,继续追问道。
「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约定的期限。是九个月这种不上不下的设定──」
「对,因为我要死了」
突然间。被星宫简洁明了的话语直击,我仿佛坠入了深渊。
「明年的六月七日。我会死。一边诅咒着动弹不得的身体和悲惨的人生,一边丑陋地哭闹着,最终腐烂殆尽。──所以,在那之后,我没法再管你了」
因此,才有的时间限制。
配合着这有限生命的奇特规则。
「你可能不知道,我退出娱乐圈也是今年的六月七日。最后一年我想随心所欲地活着……反正我会被遗忘」
「可、可是,你注定要死这件事很奇怪啊?你不是可以改变未来吗?」
所以才有了那个约定啊。
那个前提崩塌的话,这种前所未闻的延命措施就根本不成立。
虽然脑子里明白这是徒劳,但我还是试图从中找到希望,
「不可能的」
星宫简短的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将其斩断。
「还记得吗?未来视的规则……『看到的未来,如果告诉本人,无论如何那个未来都不会改变』。也就是说,如果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你觉得会怎么样?」
「……星宫的未来,会在那一刻确定下来」
多么棘手的事啊。明明改变了我的未来——不,或许她已经从不幸的深渊中拯救了好几个人,但却唯独无法改变自己的未来。
即便那是死亡这种最糟糕的结局。
「我不想受苦,所以也想过在那之前就死去。就像你那样。可是,大概不行。一旦固定下来的未来,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改变——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星宫对未来视抱有绝对的信赖。那是基于庞大的验证得出的结果。她之所以如此执着于规则的解明……正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话语,却是如此毫无意义的叹息。
「没有办法」
星宫毫不犹豫地否定了那不带意志的脆弱低语。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一点点风寒就差点要了我的命。而且,我还得了一种怪病。……所以,当我拥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时,我便看了自己的未来。我想看看长大成人后,成为某人的新娘,过着幸福生活的自己──但是,」
星宫低下了头。宝石般的双眸被额前的头发遮盖。
「我根本没能长大成人。也没法得到幸福。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当我想要看看自己幸福的未来时,看到的却是自己丑陋地挣扎着死去的样子,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无法回答。口中一片干涩。
「──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星宫的呢喃逐渐失去了力气。
「如果,当初没有预知未来就好了」
面对这声SOS,我无法回应。
「未幸……哈哈,真是个好名字呢。尚未获得幸福……什么的。不过,对于注定要死的我来说,『尚未』什么的,也太奢侈了」
听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声音。
是美丽的,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它所昭示的,只有一件事——『放弃』。
预先知道死期,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明明有过想做的事。明明有过想实现的理想。明明有过精心规划的职业蓝图,甚至还可能有过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
却被全部否定了。无论多么渴望,无论多么拼命地想要抓住,都像从指缝间溜走的水滴一样,一切化为乌有。这就是,她的未来。
而我,
却在这样的她面前,说出要自杀这种话。
我这种垃圾,根本没资格跟她说什么。
「……够了吧。你,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瑠姬……」
正要离开的星宫的动作僵住了。
推测原因并不难。
「……姐姐。要死了吗?」
从星宫的对面,传来了瑠姬那颤抖的声音。
那颤抖并非恐惧或震惊,不如说──更接近憎恶。
「……瑠、瑠姬那……不,那是……」
「──叛徒」
轻轻的一言。像是吐弃般地说完,瑠姬那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瑠姬那!!」
星宫的叫喊也无济于事,瑠姬那缩回了自己的壳中。
粗暴的关门声,格外刺耳地回响着。
星宫伸向瑠姬那的手无力地垂下。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静寂刺痛人心。明明没有任何噪音,却觉得无比嘈杂。
今天是圣诞节。我手里拿着包装精美的点心。卡通化的圣诞老人的笑容,与此时此景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我不禁将它扔了出去。
为什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变成这样。
在无解中,夕阳西下。
一月二十七日(三) 从那以后就没和星宫说过话了。也是,都快要死了的人,和知道这件事的人,能说些什么呢?
十二月三十一日(日) 不知不觉,今年又要结束了。离星宫死只剩下半年不到了。我,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对妈妈,我什么都没能做到啊。
新年到了。
既没听除夕夜的钟声,也没看初日升起的朝阳,所以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迎来了一个新的开始。
不过,我终于下定决心迈出一步。
走出房间,来到客厅。鼓起勇气向正用无感情的眼神盯着新年特别节目的星宫搭话。
「……身体,还好吗」
「托你的福,糟透了」
回答中带着冰冷的语调。
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新年快乐,呃?」
「一点也不快乐」
面对如玻璃碎片般尖锐的声音,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找不到话来说,我感到焦躁不安,这时星宫关掉了电视。她像喝酒一样灌了一口罐装番茄汁,用冰冷的眼神瞪着我。
「对我来说,终于来了啊。死期。这可是很多年前就决定好了的,我的寿命。一点都不值得快乐」
我说不出话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决定了一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情,星宫缓缓开口了。
「那个约定,作废。想去死的你也是违背了约定的。这种闹剧,毫无意义」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暴自弃。不,应该说,这就是她真实的想法吧。
「──结局呢,一开始就是我在无理取闹」
星宫像是冷得瑟瑟发抖,在沙发上抱膝而坐。
「我不想死。但是,未来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如此,只要先找到改变未来的方法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你失败了。尝试了各种方法之后」
「是啊。所以才对你提出了那样的约定。我仅仅因为生病就活不下去了,你明明那么健康却想死,别开玩笑了,我是这么想的。我羡慕,不甘,嫉妒……这种心情,怎么可能被允许呢」
回想起四个月前,星空下她说过的话。
那时所说的『即将死去的人』,居然指的是星宫她自己。
「所以我放弃了。我想要找到正确音色的演奏方式……不,就算找不到,我也要让他永远不再死去」
「……」
「而且,我天真地认为,在改变你的未来的过程中,说不定也能找到改变既定未来的方法。不这么想的话,我就要崩溃了」
星宫将脸埋进抱着的膝盖间,像是在躲藏。
「但是,我真正的心情,大概不是这样的」
细小而颤抖的声音,
如同即将哭泣的孩子般,令人心疼。
「我……」
星宫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般,继续说道。
「──我,我想要接受自己的死亡」
诶……我发出了不成声的惊呼。
「我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可是我无法接受,我不顾一切地挣扎,挣扎,挣扎,挣扎,挣扎,挣扎,挣扎,挣扎────!!!!!!」
这嘶吼仿佛诅咒一般。
如此纯粹,如此剧烈,如此真切的痛苦情感碎片。
星宫仿佛是要压抑住即将沸腾的内心,粗重地喘息着。
目睹着她痛苦的模样,我的眼眶不禁一阵发热。
「我一直挣扎着……结果……什么都没改变。……既然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了。如果既定的未来无法改变,那我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放弃,接受现实」
这番话,究竟是在承受了多少痛苦后才得出的结论呢?
我不禁想起自己将梦想的残渣封存心底的那一天。
对我来说,电子竞技就是自己活着的证明。是和母亲相依为命,一起攀登过的那座耀眼山峰。它却被疲劳驾驶无情摧毁,即便如此,我还是挣扎着想要再次攀登。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攀登了。无论多么渴望,多么咬牙切齿,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也要登上顶峰,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当我最终放弃攀登时,是什么心情呢?后悔吗?悲伤吗?还是否咒骂着不公的命运,痛哭流涕地怨恨着这崩坏的世界?
都不是。
我的内心,感到一阵轻松。
就像铠甲被剥落般,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如果你挣脱了我的阻挠而死去……那就是这么回事。果然,『死亡』这种东西,是人类无法改变的,是注定的命运,我,是这么想的」
星宫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
放弃抵抗,接受了现实,就能从反抗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不会再因为挣扎也无济于事而伤害自己。
「本来。你的想法,就让人火大地跟我一样。因为只有最糟糕的未来,所以才会变得破罐子破摔。──但是,在那之中,也有一种安心感」
说着这话的眼睛里,没有光。浑浊不堪,不像星宫的眼睛。
「……所以。我才对你提出了那样的建议。因为我不想和你断绝联系」
那一定是类似于共情心理的东西。
那相似的生死观,如同牵着手纵身跃下般,引发了危险的共鸣。也正因如此,星宫才会将我控制在她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为了不让我死……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见证我的死亡。这实在无比扭曲。
想必她的本能渴望着我的死亡,但她的理智却无法接受。所以,她才会那样为我付出一切。
「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你从天上俯视着不断坠落的我」
然而,我却背叛了一切。
再次企图自杀,践踏了她的温柔之后,我甚至连本能的欲望都抛弃了。
「因为你啊,别说约定的日子了,你根本就不会再自杀了」
「……、」
「你的忌日,是2091年9月1日。死状嘛……被没见过的机器包围着,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至少,不是孤独死」
星宫斜眼看着我,眯起了眼睛。仿佛在说“真意外”一样。
「你不惊讶啊。还以为能看到你更多反应呢。你的未来已经确定了哦?」
「总觉得……自己明白」
住进这栋房子后积累的回忆。一起去唱卡拉OK,得了感冒,传染给她。她做松茸饭给我吃,一起参加哈休的收录,还一起去过动物园。打工也变得得心应手,瑠姫那也开始对我展露笑颜。
这些记忆,是放弃生命都太过可惜的、耀眼美丽的声音。
『你就满足于替代品,打算只为自己悠然地活下去吗?』
如同灼伤般的,过去的伤痕。答案还没有找到。
但是。
「知道你要死了,我才终于明白。生命的重量」
在自己最近的地方,有一个面对既定死亡而不断挣扎的少女,而我还没坚强到渴望死亡,也还没软弱到选择逃避。
「……哼。所以,我已经受够了。你就自生自灭吧。我呢,会按照看到的未来那样,因为直到最后都无法接受,所以只能在疯狂的叫喊中丑陋地死去」
那小小的肩膀,在颤抖着。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满不在乎地随口一说,但却渗透着恐惧和拒绝。
「唉——为什么是我啊」
她的声音失去了平衡,仿佛在用虚张声势掩饰负面感情。
「世界上,坏人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我得死啊……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出生的呢」
「……,」
「──真讨厌啊」
星宫像是眺望远方般,
「不想被忘记啊……」
那是无比真诚的音色。
并且,那也是明白自己愿望无法实现的声音。
这种事,我无法允许。
对着即将被世界恶意摧毁的少女,我强硬地打断了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星宫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星宫。你之前说过吧?不会帮助想要寻死的人」
「……难道说,你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所以要来帮我了?真是可笑。就算你帮我,结果也……」
「你搞清楚了?」
对于我强势的语气,星宫小声地发出了一声「诶?」
「全都清楚了?就因为之前的所有都是『那样』,就能断言下一次的未来视也是绝对的吗?」
「──所以说,全都是……」
「啊,你已经尝试过了对吧。什么都没改变对吧。现在来看或许真的是百分之百吧」
我在星宫身旁坐下。沙发随着重量向下凹陷。
「但是,这次或许会是第一次例外。不是『绝对』,而是『几乎』。未来就是未来,还没有经历。所以,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活着」
确实,接受无法逃避的命运,或许也能让人轻松一些。
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认同这一点了。
因为我所选择的结果,是杀死自己,这样最糟糕的愚行。
「知道会死就放弃,那和自杀没什么两样吧。既然这样,就像你阻止我一样,这次换我来阻止你的自杀。无论做什么」
星宫一定是一直独自一人努力过来的。
她好像并没有告诉瑠姫那自己未来的死期,而且她在孤儿院长大,没有其他亲人。痛苦、不安,这些情绪想必都是她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因为,有我在她身边,知晓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星宫突然扑倒在我怀里。
她很温暖。从那份温暖中,我感受到了蓬勃的、无以名状的生命力。
「……谢谢你,月城。……呜,可是,不行的……」
「什么不行啊。现在放弃还太早了吧。不是还有将近半年吗」
「不行,的」
与虚弱的呜咽声相反,星宫的态度十分坚决。
「因为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什么意思?」
沉默了几秒,经过两三次呼吸后,星宫仍然埋着脸,继续说道。
「我的病症呢,是多器官衰竭和造血功能底下。到了晚期,身体就会变得很虚弱,基本会死于心力衰竭。其实,医生已经给我下了病危通知……而且早就过了预定日期了。因为我看见了未来,所以死亡日期确定是六月七日,但实际上,我这副破败的身体,就算现在就死也不奇怪……啊哈,所以果然,现在已经无法改变了吧……」
意思是无论未来是否确定,她的寿命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这已经不是未来视之类的事情了。
这病能不能治好……那当然,是我无能为力的领域。
「前阵子去医院,他们都说,是奇迹,太厉害了。可是,对于知道自己死亡日期的我来说,根本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呜呜,不过,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可、可是你……还完全「楼梯」
星宫打断我的话,喃喃道。
「楼梯……我已经爬不动了。腿,使不上劲。而且,最近偶尔还会呕吐。……啊哈。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自从上次你自杀未遂后,我的身体状况就变得很奇怪」
她笑得十分干涩。
「不是常说吗? 病由心生。大概,我的大脑终于重新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一直以来都在努力支撑着的身体,也到达极限了吧」
星宫吸了吸鼻子,发出“嘶——”的声音。
「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的未来——病死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抱歉。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星宫一边擦拭着眼角,一边从我身边站起。
那动作,如同枯萎的老人般缓慢。
「——但是,」
轻轻地,星宫用稍微有些红肿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
「刚才的话,稍微,让我有点开心呢」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确实微笑了。那笑容,不是属于女演员星宫未幸的,而是属于一位少女,并带着虚幻无常的声音。我只能默默注视着离去的她那娇小的背影。
那份柔弱,那份脆弱,微微撼动了心底沉睡着的近似于保护欲的情感。
「──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只是干看着啊」
我握紧拳头,静静地,却清晰地,自言自语。
从自身涌现出的近似于执念的感情,敲响了沉重回荡的独奏。
一月二日(二) 未来被决定好什么的也太荒谬了。
我不会让事情就这样结束。绝不。
背靠着自己房间的墙壁,我茫然地望着虚空。
几乎屏蔽了所有感官信息,任凭大脑飞速运转。即便如此,仍旧没有任何具体的方案浮现脑海。作为代表日本的大牌女演员,星宫未幸想必早已动用人脉,问询过全世界的名医和大型医院了吧。
即使如此,还是不行。她的命运,依然是痛苦的结局。
那么,我能做的又是什么呢?
「不想,被遗忘啊……」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
所以,她潜入了人们的记忆之中。
作为女演员,她红遍天下,成为了国民级的超级明星。
作为歌手,她俘获了年轻人的心,成为了多萝西圈首屈一指的魅力人物。
但是,一旦停止活动,那些名声也就到此为止了。
时间久了,那个名字就会不可避免地淡出人们的视线。
「……话说回来,女演员的工作引退了,歌手怎么样了呢」
我突然有点在意,便打开了SNS。点进了以前经常浏览的,哈休的账号。
之前预告要发布的新曲,已经在道歉信中通知取消了。虽然『箱庭UTOPIA』应该已经录音了,但似乎没有在YouTube上公开。估计,不,肯定受到了我自杀未遂的影响。在那之后,她就几乎没有更新过动态了。
发的内容只有这两句。『好困』和『感觉好累』。
SNS上,对突然不再发动态的哈休,评论区被各种留言淹没了。从『还好吗?』『今年很冷,要注意身体哦』之类的温柔问候,到『嚯?引退了?』『没了自以为是的外行,世界都清净了』之类的刻薄发言,应有尽有。
娱乐圈也好,歌手界也好,星宫确实牵动着很多人。
我下意识地拿起无线耳机,从盒子里取出戴上,滑动着手机屏幕。播放收藏有歌手『哈休』歌曲的播放列表。
首先是『邂逅FIRE FLOWER』。它是某个初中生少女做的曲子,她不知道烟花的英语是『fireworks』——也是我和星宫相遇时在听的歌。
即使共度数月也难以置信是同一人的星宫未幸以『哈休』之名展现的清澈歌声流泻而出。高亢、纯净,却又带着一丝阴影的旋律,与那饱含感伤的呼喊完美契合。
她在唱这首歌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却依然用尽全力的她,在用歌声诉说着怎样的情感?
然后播放的是『崩坏SYMPHONY』。是以毁灭后的世界中独自一人,为了寻找死亡的理由而旅行的少女为主题的歌曲。这首歌现在看来,也能明白它是瑠姬那把自己关起来之后,独自一人苦闷的心情吐露。
接着是『终焉WORLD LEAPER』。一位获得了穿梭于平行世界能力的少女,却发现自己在每个世界线都会很快死去,在绝望中选择在一个比任何已见世界都要早的时间点结束生命的这样一首毫无救赎的歌。星宫悲痛至极却又无比美妙的歌声,听得我潸然泪下。
『断舍离EVERYDAY』『超越PHILOSOPHY』『临终FAIRY TALE』——无论哪一首,歌曲背后都浮现出星宫和瑠姫那的面容。她们无一例外地痛苦地扭曲着脸,却又带着不屈的崇高意志,仿佛被某种巨大的事物击溃般遍体鳞伤。
……为什么,你们两个,非得落到这般田地呢。
绽放自身才能,却被宣告人生短暂的少女,
和遭受浅薄人类的恶意,为了守护自身而封闭内心的少女。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如此不合理啊──就在我握紧拳头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叮咚”一声的通知音。我低头看向屏幕。是哈休发的动态。
『抱歉晚了点,大家新年快乐』
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哈休的一条条动态就更新了出来。
『让大家担心了。只是呢,因为想了很多事,就病倒了』
『有时候会想……我唱歌究竟有没有意义呢』
刹那间,这些动态立刻引来了全日本——不,是全世界人的评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对歌手哈休的身体状况表示关心,安慰,以及表达想要一直听她唱歌愿望的,这样全面肯定哈休的内容。
但也正因如此,那些纯粹的愿望,才更显残酷地,紧紧勒住了星宫脆弱不堪的精神。
因为那份未来,于她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啊。
没有一个人幸福什么的,这种事。
有人为某人应援,聆听那歌声得到治愈,将其化作活下去的活力……也有人回应着期待,全力表现着感情,并将其再次化作活下去的力量源泉。
这是一个极其健全、明亮、幸福的世界。既然如此,为何未来会走入绝境?到底哪里出错了?她们做了什么?为何非得变成这样不可?
没有解决办法。没有仇敌。如果连争斗、发泄愤怒的对象都没有,只能默默接受这空虚的命运的话,那么,这样的世界,干脆——
『瑠姬那!!』
突然听到这句话传入耳中,我立刻抬起头。
这不是幻听。我的双耳确实被星宫震动了。我一瞬间失了神,但马上就意识到声音的来源。是现在戴着的无线耳机。
『抬头看呀 闪耀的太阳 相信自己继续前进吧幸福就在那里等着你』
是星宫姐妹一起谱写的无名歌曲。是一首只为她们二人而奏响的温柔歌曲。
旋律如同广阔平原般悠扬舒缓,澄澈的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流淌,仿佛在踏着轻快的步伐跳跃。
『即使被神明刁难 在重生的未来里
我一定会再次与你相遇』
不是哈休,而是瑠姬那的姐姐,星宫未幸的声音。她任性,说话有点刻薄,偶尔还会说谎……但实际上,她是一个打心底为他人着想的温柔少女。
『不知从何时起我意识到 悲伤的日子也会到来
但在那样的时候 大声歌唱 一定会变得开心起来
拍打桌子敲击茶碗 奏响蹩脚的歌曲』
没错,然后,接下来的歌词是——
『Looking up!!』
──抬起头来。不擅长英语的我,只觉得像是某个少女在呼喊『瑠姬那』一样。其中究竟,寄托着怎样的愿望呢。(注:Looking up与瑠姬那的日语发音类似)
在我看来,这无疑是向一位对人类这种生物感到绝望、将一切都封闭起来、无法向前看的少女传达的讯息。
「居然说——『我唱歌究竟有没有意义呢』……?」
正因如此,星宫的动态才让我难以抑制地恼火。
「这还用说吗。多亏你的歌声,重要的妹妹才得救了啊」
瑠姫那之所以能够像现在这样作为男舍离D活动,毫无疑问是因为星宫的存在。
两人一起创作并演唱歌曲,仅仅通过这些瑠姫那就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即使被神明刁难 在重生的未来里
我一定会再次与你相遇』
别认输。别一声不吭地被欺负。无论如何,都要战胜不合理。
『未来闪耀着瑠璃色的光芒!!』
歌词仿佛唱出了她的心声。
「──对啊」
能为她做的事。
她所期望的事。
她已放弃的事。
要打破傲慢的不合理,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你们才最应该被音乐拯救吧」
在脑海深处,一个未来浮现出来。
即使我没有看见未来的能力,但也能窥见,那如同愿望般,用理想描绘出的未来。
「要是你们都不相信音乐的力量了,那该怎么办啊」
人们将那份情感,称之为希望。
曾经有人说过,希望拥有改变人的力量。
*
「瑠姬那」
她刚走进自己房间,我就叫住了她。
瑠姬那就像被天敌发现的小动物一样,跳进了衣柜里。
『干、干嘛。别进来』
听起来有些害怕而沉闷的声音。敌意完全暴露了出来。
房间里一片狼借。电线到处乱窜,根本没有连接到任何设备上。显示器掀翻在地,键盘像是被人砸向墙壁一样,按键碎了一地。很明显,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争吵。至于原因嘛……不难想象。
「瑠姬那。不用露面,听我说就好」
『不要,我不听』
「啰嗦——我偏要说,你要是嫌烦就出来阻止我啊」
没有回应。既然如此,我就照宣言行事。
「瑠姫那。我有个请求」
『……好烦』
「我需要你的力量。我一个人的话有点难办」
「好烦」
「你说过,你在多萝西界和名人有来往吧。能帮我引荐一下──」
「适可而止吧!!!!」
“咚!!”地一声,衣柜门被从里面猛地撞开。我一把抓住弹开的门。打开的黑暗空间里,蜷缩着一个之前看到时还要瘦弱的少女。
愤怒和绝望浸染了她消瘦的脸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不似人间的美,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别——,别开玩笑了。已经,怎么样都好了。姐姐也抛弃我了。背叛我了!!明明说过会永远在一起的!!……根本就没人是我的伙伴。别靠近我!!区区一个外人!!!!」
「……真厉害啊」
瑠姬那对这种完全不在意她蛮横发言的回应,似乎稍稍感到惊奇。
「怎么?日语也不懂了吗?」
「瑠姬那。你,居然敢用这种语气跟外人,跟我这样说话。……听着,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为什么要害怕人类──害怕男人?」
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我这番话,正戳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所以也难怪。
「然后,你姐姐之前分析说,『要是性格强势还好,偏偏那孩子性格文静』。所以,你就变成了被欺凌的对象」
脸上挨了一记枕头。但我不为所动,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我却可以反击。是啊,你只是不能反击而已啊」
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被她喷了一脸杀虫剂。那一定是她的最终手段。如果不那样做,她大概就觉得自己的最后一方净土也要被我侵占了吧。
但是。以前应该不是这样的。
「欺凌有地方可以逃。所以才没有把事情闹大就逃了。欺骗受伤的自己,蔑视自己……结果被混蛋一样的家伙家伙骗了,被当成玩具,于是到了极限」
「烦死了!!!!」
瑠姬那的拳头挥了过来。径直击中我的腹部,却只发出悲哀的闷响。
「你!!懂什么!!」
「我懂的……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
我也曾像这样,逃避着逼近的噪音,躲进方便的地方。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欺骗班主任说这是我做想做事情的好机会。明明快要淹没在痛苦和绝望的海洋里,我却放弃了抵抗,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然后,在对生命的价值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打算放弃一切。
和星宫瑠姬那,没有任何区别。
「~~!! 过去的事!! 现在提已经晚了!! 别跟我说教那些!!」
「啊,是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未来嘛。所以我才来商量的」
瑠姬那的眼神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拒绝的声音。但,我可没打算就此罢休。
「就这样结束你甘心吗? 你哭也好闹也好,星宫马上就要死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啊? 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你这样气鼓鼓地度过,真的好吗? 等时间过去了,你又要说,都过去了,没办法了吗?……等失去了才后悔就来不及了」
瑠姬那瞪视着我,仿佛我是她的弑亲仇人一般。
「……瑠姬那。你,难道不喜欢你的姐姐吗?就这样让她咒骂本该有过美好回忆的人生,否定掉和你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光,就这么死去真的好吗?让你最喜欢的人,就这样带着阴郁的表情迎来终焉,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
「我讨厌这样。我无法容忍。我不希望她带着『真是糟糕的人生啊』的想法痛苦地死去,如果非死不可,我希望她至少能笑着离去」
星宫曾经问过我「你真的尽全力活过,能笑着去死吗」。
她一定是朝着这个目标活着的。
成为女演员也好,为了让瑠姬那过上正常的生活而时刻保持警惕也好,作为歌手哈休活跃也好。
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地走到终点。
然而。新的『爱知的女主角』迅速诞生,瑠姬那和她大吵一架后分道扬镳。这样下去,哈休真的要自然消亡了。
她所积累起来的一切,如今却反过来将她推向绝望的深渊,这讽刺意味也太浓重了。这种事情,绝对无法原谅。
「我有个想法,至少,让她在最后好过一点。但是,这需要瑠姬那你的力量。所以,请你协助我」
我低下头。然而瑠姬那却一言不发,甚至别过了脸去。
「……如果你执意要这样堕落下去……那就随你的便吧。我已经,不想再去选择什么方法了。我会用我的方式,去改变未来」
我弯下腰。为了尽量和她视线齐平,我对着这个如同被遗弃的猫咪一般的少女说道。
「你们两个人一起创作的那首歌里,有句歌词是『Looking up』吧?那是谁的主意?」
「……姐姐」
「对吧。那家伙说得那么明显的。她在对瑠姬那说,『抬起头来』」
沉默降临。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缓缓流逝。瑠姫娜依然低着头。
我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然而,身后却传来阻止我的声音。
那个人偶般的少女,不再低头。
瑠璃色的瞳孔中,流淌出了决心的泪珠。
「……同志」
「嗯?」
「说说吧……讲给我听」
「这才对嘛」
一月四日(四) 得到了瑠姬那的协助。考虑到她在多萝西界的影响力,没有比这更可靠的了。她似乎已经迅速联系了几个人,目前正在等待回复。
一月十日(三) 进展实在是太慢了,瑠姬那都哭出来了。她应该很懊悔,但我也无能为力。总之,只能尽力而为了。
我在厨房里用锅煮粥。
这两天,星宫都粒米未进。我知道她身体不舒服,但这样下去体力只会越来越差。所以,我正在做病号餐的典型——粥。
幼年每当感冒的时候,妈妈都会煮一碗热腾腾的海苔佃煮粥给我吃。温热的粥,加上咸香适口的海苔酱,是只有请假在家才能独享的美味。真想让星宫也尝尝。
如果有人说星宫的命运让我变得感伤,也许确实是这样。但是,如果我用无用的骄傲掩盖了这种感情,我以后肯定会后悔。
把做好的粥倒入碗里,在碗中洁白的米汤中央,点缀上一抹深绿色的海苔酱。
「星宫,给你做了粥。」
我对着在自己房间床上躺着的星宫说道。她「……嗯。嗯——」地发出让人分不清她是醒着还是仍在睡梦中的回应,然后慢吞吞地坐起身。
「……谢谢。……嗯,今天,也许能吃点东西了」
身穿白色吊带衫,外面套着番茄图案睡袍的她,接过了碗和勺子。
外面晴空万里,阳光透过蕾丝花边的窗帘照射进来。加上平时一直开着的暖炉,虽然对我来说热过头了,但她似乎觉得刚刚好。
「……哈唔。……嗯,好吃」
「这样」
「海苔佃煮,不是你的手艺吧」
「是我的主意。功劳至少一半归我」
无聊的对话。
星宫能这样毒舌,一定是状态好转的迹象。太好了。有问题的只是星宫的身体状况。如果她能就这样恢复健康,和瑠姬那一起推进的那件事,星宫应该就不会拖后腿了。
──就在这么想的瞬间。
星宫的手停住了。微微颤抖的瞳孔,仿佛凝视着某个虚无缥缈之处。她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不安的声音从她口中溢出。下一瞬间,星宫猛地用右手捂住嘴巴。我慌忙抓过垃圾桶。
就这样,星宫吐了。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震颤,刚吃下的粥又吐了出来。
一阵刺鼻的异味扑鼻而来。耳朵被撕裂般的噪音弄得生疼。
多亏了垃圾桶,才避免了更大的惨剧,但相比之下,对星宫的伤害似乎很大。
「……对不起,对不起」
星宫泪如雨下,反复呢喃着,仿佛崩溃了一般。
那哭泣的模样实在太过令人心痛,甚至无法直视。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轻轻抚摸着她瘦小的背脊。
「……我真没用」
无意间流露的自虐话语,让我的眼眶不禁也热了起来。
最终那天,星宫没有吃任何东西。
一月十五日(一) 终于,找到了目标人物。经过一番努力,约定好后天下午一点见面,无论如何,一定要在那时得到肯定回答。
「……真的,没问题吗?瑠姬那」
「……。害怕,但是,要去」
「明白了。我会全力支援你」
「拜托了,同志」
瑠姫那戴着针织帽,围着大大的围巾,穿着把全身都包裹住的外出服,用细小却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们来到了东京的海滨公园。
瑠姬那帮我安排的和『某个请求』的关键人物的会面地点,就是这里。
地点是对方指定的。本来我想找个咖啡厅之类的,但如果能在没有噪音的环境下交涉,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因为新干线的关系,我早到了。早到总比迟到好。或者说,因为是有求于人,所以应该先到表示礼仪……至少没有社会经验的我是这么想的。——然而。
「……同志。已经有人了」
瑠姬那的话让我心头一紧。
指定的桌椅旁,已经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坐着了。
不会只是碰巧有人先坐了吧,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刚一冒头,就彻底消失了。男性和网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仿佛和眼镜融为一体,刻画出岁月的痕迹。一身高级的蓝色西装,明明是正式的打扮,却在白色的沙滩和蔚蓝大海的映衬下,仿佛与波涛的喧闹声融为一体,散发出奇妙的气氛。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瑠姬那露出了像是迷路孩子般的表情,身体微微颤抖着。
「没事的瑠姬那,我们并没有迟到。大大方方的就行」
瑠姬那弱弱地点了点头,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慢慢地向他走去。
我几乎都站在他眼前了,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屑施舍给我。严肃的脸上眉心紧锁,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有点可怕。如果他能主动跟我说话就好了的奢望看来是不存在的。我下定决心,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那个……请问是畦仓先生吗?」
「太慢了」
从噪音的另一边,传来了斥责般的声音。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连集合时间都搞不清楚吗?」
心脏猛地一跳,我赶紧拿出手机,点开瑠姬那转发给我的,来自畦仓的邮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集合时间是『十三点』。
「对、对不起,畦仓先生。集合时间,联系说是十三点……」
「我不管。我十二点就到这里了」
这大叔说什么呢,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咽了下去。
他手边放着一罐咖啡。莫非是在这里吃的午饭?
「一般来说,要委托别人办事的人,怎么能最后一刻才到?你应该提前到达,做好准备,重新确认内容,对方来了也不要马上进入正题,先闲聊几句暖暖场。这是常识吧。让对方心情愉悦才好谈生意。我想不会吧,你该不会只是打算来拜托我一下就完事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请回吧。我可没空陪你玩,纯粹浪费时间」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只是个高中生,对于畦仓先生的说教,我根本不明白是对是错。
虽然觉得太过严厉,但如果这就是社会常识,也只能接受了。
「对、对不起。今后会注意的」
「还有没有今后,就看你们了」
「……我们没有在闹着玩。希望您能明白」
「哼。算了。坐吧」
简单招呼后,我们便隔着桌子,在畦仓的面前坐了下来。
瑠姫那完全蔫了,被我拉着才勉强在我身边坐下。
虽说来到了隆冬时节的海边,本已做好面对极寒环境的心理准备,但由于灿烂闪耀的阳光以及无风的天气,倒也没有那么寒冷。相反,甚至还有点暖和。
畦仓终于从电脑前移开视线,看向我们。
「再次自我介绍,我叫畦仓,。……哼,男舍离D吗。名字我倒是听过。要不是楪穗求我,我都不屑于见你这种级别的家伙」
「我非常感谢楪穗小姐」
「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从楪穗那里接手的任务只是『去见男舍离D』而已。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要答应你的请求。就在这一点的基础上,努力让我改变主意吧」
畦仓毫不留情,直言不讳地施加压力。和瑠姫那的人脉之一『楪穗』说得一模一样。
『坏心眼的男人』。还有『不论好坏,都是个工作狂』。为了钱,就算有点强人所难,他似乎也有办法克服……这家伙真让人火大。
无论是上面的言论,还是他因为我和瑠姫那还是孩子就随意说出的话。不,从这个男人的态度来看,只要他处于选择的位置,可能对任何人都会这样。
「……男舍离D,仅仅出道两年就确立了坚实的地位。现在,连一线歌手们也在——」
「停」
畦仓打断了我的发言。
「你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连最开始应该做的事都还没做是想干什么」
被这么一说,我猛地回过神来。明明刚刚才被提醒过,却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对方来了也不要马上进入正题,先闲聊几句暖暖场。
「对不起。那、那个……今、今天我们、是坐新干线来的──」
「不像话!!」
桌子被“砰!!”地拍响。声音大到连正在慢跑的女性都投来视线。这爆发般的噪音震得我耳朵生疼。
「自我介绍啊!!我连男舍离D是不是你们的组合名都还不确定,甚至连你们的本名也不知道!!你们这般不懂礼节,真是让人吃惊。去求你们的父母把你们送回小学重修吧,蠢货」
畦仓粗暴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糟了。如果他就这么回去,计划就全泡汤了。
「……父母……不在了」
耳边,传来细若蚊蝇的声音。
瑠姬那紧紧攥着外套下摆,强忍着泪水。
「这样啊。关于这件事,我向你道歉。但,这不是你不懂礼仪的借口」
「对、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眼前的光景令人难以置信。那个曾经惧怕他人、在畦仓的怒吼下瑟瑟发抖的瑠姬那,如今竟咬紧牙关,颤抖着挤出声音。
这一切,都是为了星宫吧。为了那个成为她心灵支柱的、深爱着的姐姐,瑠姬那正在努力克服自己的心理阴影。
……我在干什么啊。明明说过要支援她的。
我从桌边的长凳上跳起,一头磕在地上。
「这是在搞什么」
是如同看破一切般的冰冷声音。
「住手。我做事的准则是,要么现在能赚钱,要么将来能赚钱。绝不感情用事,除非它本身就是娱乐」
「能不能至少听听我们的请求呢」
「啰嗦。没价值。就因为被你们叫来,我的工作时间减少了。已经是负收益了。你们必须拿出足以弥补的──「会让很多人牵扯进来!」
为了盖过畦仓的噪音。我拼命地提高音量。
「如果事情成功了,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的。他们会为之掏腰包的。……我们对钱不感兴趣。赚的钱一分钱也不要」
耳边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波声。畦仓沉默不语。
「而且,这件事本身就很有戏剧性。畦仓先生的话,应该能以纪录片的形式发表吧。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异议。当然,如果我们只会造成干扰,就当我们不存在也完全可以」
「……唔。照这么说,你们好像捞不到什么好处啊果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名声,你们到底图什么?」
我抬起头。畦仓用一种估价的眼神俯视着我。
我们两人想要的东西。
那还用问吗?
「——是一个女孩的笑容」
畦仓难以置信地眯起了眼睛。
「这很好。就不用再争了」
畦仓把笔记本电脑装进了包里。他折叠起轨迹球型鼠标和从电脑延伸出来的手机充电线,将它们也都收进了包的口袋里。
当我担心他要就这样回去而准备再次开口时,
畦仓重重地坐到了长凳上。
「难得来一趟,连话都不听就走,岂不是愚蠢之策」
瑠姬那与我对视,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坐到长椅上。
「谢谢您,畦仓先生」
「道谢就不必了。倒是你们,这次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了吧?」
「啊,好的。我叫月城一辉。没有接触过多萝西,男舍离D是她一个人的活动名」
我伸出手掌,示意瑠姬那自我介绍。
她竟与畦仓四目相对地说道。
「星宫……瑠姬那……」
「……星宫?」畦仓抓住瑠姬那话中的字眼,问道。
阳光下闪耀着的金色头发,如同瑠璃一般的蓝色瞳孔。他上下打量着这副与日本人截然不同的样貌,皱起了眉头。
「你说过你没有父母吧。那位女演员星宫未幸也是如此。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是我的姐姐」
畦仓的眼神变了,像是在盘算着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瑠姬那的眼睛。
「你们的委托,和星宫未幸有关系吗?」
「……姐姐,是当事人」
畦仓的嘴角不怀好意地上扬,心里的小算盘昭然若揭。他肯定是在琢磨星宫未幸这个名字的价值,以及能从中榨取多少利益。
『不论好坏,都是个工作狂』……只要说出星宫的名字,一下子就会上钩吧。
答案不言而喻。
畦仓一改往常,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
「说说看吧。我会认真倾听的。我保证会尽全力协助」
噪音烟消雾散。
我终于听到了他真实的声音。
跨越了巨大的墙壁。既然如此,我也必须在那一边,更加努力才行。
畦仓向我伸出手。我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
一月十七日(三) 畦仓先生答应帮忙了。本以为肯定不行,没想到多亏了星宫,事情居然成了。明明是为了星宫才去做的,结果反倒被星宫帮了忙。
畦仓先生说,准备工作需要的经费他来出。我本来拒绝了,但是他说,这是为了等项目完成之后,能够独占所有权,所以愿意出这笔钱。这就是大人吗。
一月二十四日(三) 畦仓先生联系了我。似乎他正在推进各项安排。但是,好像确实需要一定程度的时间,让我等到二月中旬。目前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让星宫能毫无负担地度过这段时间。
二月六日(二) 星宫的身体状况似乎有好转的趋势,吃掉了一碗杯面。跟畦仓先生联系后,他说准备工作已接近尾声,大概15号左右开始。
「呐,月城」
为了活动一下生锈的肌肉和关节,星宫正坐在沙发上转着胳膊、脖子和双脚,她突然这样嘟囔了一句。
「怎么了?肚子饿了吗?」
「还想问你肚子饿了吗?有点东西想给你」
星宫从沙发旁的小储物盒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用小袋子包着的东西。
「今天是情人节嘛,想着要不要送你点巧克力」
「啊,真的吗?买的?和我说一声的话我就买了」
「可别成为给自己买巧克力的可悲男生。是在网上买的,别担心」
「这样啊,谢啦」
我接过袋子,迅速拆开。里面装着五六颗大小如同硬币般小巧可爱的巧克力豆。我一把抓起,全塞进了嘴里。
「啊,等等,你那是什么吃法!?」
「嗯?怎么了?」
我咔嚓咔嚓地嚼着。她在发什么火呢?
那位曾是日本顶流女星的少女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说啊……这可是来自那位星宫未幸的情人节巧克力哦?而且还是亲手给的。是Only you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吗?」
「不可能吧。我和你之间期待那种事才让人吃惊吧」
对于她,我绝不讨厌。我对星宫未幸这个少女抱有的好感,到了能够如此坦率地想的程度。她那完美的人品,如今已不容置疑。
但是,那件事和这件事是两码事。把对异性的好感全部断言为恋爱之情,这种事,即便是只活了十八年不到的我,也能明确地说那是虚伪的。
「──我倒是有点期待呢」
因此。星宫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的思绪停止了。
「呐,月城。我们到底,算什么呢?」
我的脑子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星宫就接着说了下去。
「之前的约定也已经不算数了。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恋人,更不是家人。但是,却住在一起,还被你照顾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呢?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
「你,为什么要这样照顾我?你原来住的地方又没有退租,你明明有地方可以回去。为什么,还要和这样的我,继续待在一起?」
「……松茸的钱,我付不起啊」
「一个五万日元肯定是骗人的啊,笨蛋。再说,那可是近缘种,超便宜的啦」
我答不上话来。她会这样质疑,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还没有将和瑠姬那的计划告诉星宫,所以在她看来,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了。
「……我只是说说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的愿望哦?」
「……是什么啊」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她这句话,仿佛让什么东西咔嗒一声地拼上了。
就像是找到了拼图的最后一块。就像是给空转的引擎装上了齿轮。突然间,一个从未见过的答案浮出水面。
那是什么。一瞬间我并不知道。
但是,我明白了。尽管明白了,但却无法说出口。
「——开玩笑的啦。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僵硬,星宫轻轻地移开了视线。
「……别说这种奇怪的话」
「因为,不觉得可悲吗?我也想体验一两次青春啊。可是,我被星探发掘,同意签约,成为了演员。──因为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觉悟呢?
早早就被宣告死亡的命运,与短短几年的寿命相权衡,被迫选择那条后悔最少的路的星宫,她所背负的苦闷的音色,我根本无法想象。
「我想,如果我成为演员,就算我死了,大家也会记得我。所以,即使同期或竞争对手一个个地放弃了梦想,我也在坚持。我不想被埋没在人群中」
星宫突然抬起头,望向天花板。她的双眼中,似乎泛起了淡淡的泪光。
「但是,现实很残酷啊」
星宫依然望着虚空,她看起来是那么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反正大家都会忘记的。新的爱知的女主角也很快就出现了。──月城,你知道三十年前的顶级偶像的脸和名字吗?我活过的证明,只会残留在网络的角落里。所以,至少,你能偶尔,想起我,就好了」
星宫湿润的双眸,忽然捕捉到我。
「真的,我所期望的,也就只有这种事了……」
两行泪水从她的双眸中涌出,滑过脸颊。
「——月城。或许,我喜欢上你了」
星宫笑着说道。泪水夺眶而出,那充满了绝望的笑容仿佛已经倦于诅咒自身的命运,比我人生中见过的任何笑脸都更令人心痛。
「很单纯吧。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语。只是在脆弱的时候,被稍微温柔地对待了一下而已。明明是个,做了自杀这种蠢事的男人……我却喜欢上了你」
我无言以对。脑子里已经一团乱麻。
「──啊哈哈,」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星宫却带着干巴巴的笑声说道。
「我的演技还不错吧。你那是什么表情啊,笨蛋,当然是骗你的啦。真是的,你怎么这么好骗。等我死了,你可要小心别被人骗了」
星宫在我肩膀上“啪啪”地拍了好几下。那副做作的样子,简直没有半点想要欺骗的意思。这也叫演员,真是笑死人了。
但是。星宫的举动,却把她内心的慌乱和虚张声势暴露无遗,我已经一刻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了。
「──别总往坏处想。病由心生,知道吗」
我缓缓站起身,顺势离开客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背对着门扉,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沉思。
回想起的是,这半年来奇妙的共同生活的记忆。
她以消除噪音为名,带我出去玩了几次,每次我都被那如星空般闪耀的笑容所吸引。但是,这两个月来,她却一直郁郁寡欢。
如先前对瑠姬那说的,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我振作起来。
但是,仅此而已。本应仅此而已。可为什么,我内心深处会如此狂热地躁动,我无法理解。
不,并非无法理解。不过是,无意识间从条条框框中跳脱出来了而已。
但是,它已经到达了极限。
我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法再逃避真相。
「……我也喜欢上了,星宫」
还没等理清这份确信的感情。
计划,就迎来了执行之日。
二月十四日(三) 总觉得好累。反正计划明天就开始了,今天就睡了吧。
「星宫」
星宫的身体好些了,我给她做了锅烧乌冬面,她吃完后,我对她说道。
「嗯?什么事,月城」
从她的声音中,我感觉不到任何负面情绪。
昨天发生的事,究竟是被她从脑内文件夹里删除了,还是深深刻在心底却装作若无其事,我无从得知。
总之,对我来说,只要她别再提起,怎样都好。
「稍微,出去走走吧「不要」
回答得干脆利落。虽然隐约有预感,但如此清爽的拒绝还是让我忍不住苦笑。
「为什么啊。今天天气还算暖和哦?」
「不是因为冷。我几乎走不了路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轮椅」
「所以我才不要啊。你又不是我的护工」
「又不是说推轮椅的人就一定是护工吧。恋人啊、夫妻啊、兄弟姐妹啊、朋友啊,都完全有可能吧」
星宫似乎很为难,一脸不悦地移开视线,但也没有点头。可是,无论如何都得让她跟我出门。
我掏出手机。
在屏幕上滑动手指,启动某个APP。
看到我开始摆弄手机,星宫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便像展示水户黄门的印笼一般,将手机屏幕给她看。
「──!!这、这是……」
我展示给星宫看的是,移奏的记录模式。在这个画面可以一览每首歌曲的分数。
现在是按得分排序的。也就是说最上面的是打过的曲目中分数最高的。
『断舍离EVERYDAY』。男舍离D的出道曲,其难度——SS。
在那首曲名的旁边,闪耀着代表全连的证明——红色的『F』字样。
「怎么样。我达成全连了哦。还记得吧,奖励的事。就是『答应我任意一个要求』的那个」
我和畦仓先生约定之后,就瞒着星宫以全连为目标在努力。
即使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如果关键的星宫没有从家里出来,一切都会没有意义。而且,现在的她,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因此,即使牺牲睡眠时间,我也将一首曲子反复练习了数千次,终于,回到了曾经的起跑线。
只为了今天,把星宫从家里拉出来。
「……、」
星宫愣愣地半张着嘴巴。
「你那什么表情」
「不……可是,咦?就因为这种事要用掉奖励吗?」
「是啊。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出去才行」
我向着星宫伸出手。对她那虚弱的身体来说,这或许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能白白浪费。
「……为什么,你要这么执着呀?」
「放弃的话就拿不到全连了。为了想要的结局而执着,我已经习惯了」
星宫无力地叹了口气,握住了我的手。
*
打开门,畦仓先生低沉的声音传来「来了啊」。
「您好。抱歉来晚了。路上有点堵……」
「没事。佛祖都会原谅人三次嘛」
和那天在海滨公园时判若两人的态度让我不禁苦笑。
十米见方的房间很小。墙壁用类似软木的材料制成,大概声音都被吸收了,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回音。空气流通顺畅,没有丝毫沉闷。房间内的温度舒适宜人。
「我把星宫未幸带来了」
我这样介绍正趴在我背上的少女。她说要出门可以但得背我,于是我就背着她来了。
「初次见面。星宫未幸小姐。很荣幸能见到日本的瑰宝」
「哎呀……哈哈哈,哪里哪里,现在我啊,只是一个病人罢了」
星宫任由畦仓先生握着自己的手。
畦仓看着瘦骨嶙峋的星宫,悲痛地皱起了眉头。
「……我不会勉强你。如果有任何不适立即告诉我」
「诶,嘿嘿……其实今天我已经算是比较精神的了~」
听着星宫有气无力的笑声,一种沉重的感觉压在我的腹部。
「所以月城,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哎呀,别急嘛。你觉得那家伙在干什么?」
我指的方向,一个金发的娇小少女正在好几台显示器和一堆电线间跑来跑去。是瑠姬那。她比我们先一步到达现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瑠姬那……?」
于是,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星宫,发出了像是见了鬼的叫声。
「姐姐。终于,来了」
注意到这边的瑠姬那,哒哒哒地像小动物似的跑向星宫。
「瑠姬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当然,用出租车」
「一、一个人?」
瑠姬那短短地「嗯」了一声点点头,星宫像是还没合上嘴似的。
想想迄今为止的瑠姬那,这反应也算正常。
她可是把自己关了两年多,到现在都还没克服对人恐惧症呢。
可是。那个星宫瑠姬那却一个人拦了出租车,告知了目的地,更别说,还和一个陌生男人独处一室,忙忙碌碌地进行着什么准备。
「星宫,一定是这个吧?」
面对愣愣地「诶?」了一声的星宫,我接着说道。
「你之前说过的,『让我住下后瑠姬那的未来』啊。虽然还有点胆怯,但总算能像正常人一样行动。不就是指这个吗?」
星宫当初同意让我成为她的同居人的最重要理由——是让星宫瑠姫那回归社会。
被拥有窥视未来的少女的力量引导着,将把自己封闭在壳中的少女拯救出来的世界线。
这并不是由我引导的。把瑠姬那卷了进来确实是我,但主动找畦仓交涉,最终争取到他的协助的她自己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让她获得了自信吧,虽然还不能做到友好地交谈,但她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已经不会再畏缩了,甚至可以自己架设设备,这都是瑠姬那她自己的成长。
「是为了星宫」
星宫大概还没搞清楚状况吧,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眨巴着眼睛。
「这一切,都是瑠姬那为了星宫而做的。你觉得这些器材是用来做什么的?」
隔音设备完善的房间里,大大小小的机械装置,在地板上四处蔓延的电线,固定在1.3米高度的电容式麦克风,以及用来阻挡呼吸声的网球拍形状的防喷罩。这些组合在一起,对她来说应该也是熟悉的景象吧。
「……哈休,的,歌的录音……?」
「你会这么想也正常。不过,稍微有点偏差。瑠姬那,你来解释一下吧」
瑠姬那点了点头,视线扫过身穿高级西装的上年纪男性,轻轻说道。
「姐姐。畦仓浩一……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吧?」
「……诶,那个,音乐制作人?不会吧,是这人?」
「唔。是那位制作偶像歌曲的著名制作人,同时也是创作游戏背景音乐的作曲家……『音海莉可企划』的负责人,畦仓浩一先生」
三年前。以当时的新锐顶尖声优楪穗的声音数据为基础,启动了一个创造新的多萝西角色的企划。
那个角色的名字是『音海莉可』。
畦仓浩一先生就是该制创作企划的发起人。
「难道说……瑠姫那,该不会……」
瑠姫那露出如水面般平静的微笑,给予了肯定的回应。
「用哈休的声音,创造出全新的多萝西角色。为此,大家才聚集于此」
以我和瑠姫那为首,还有畦仓浩一……以及虽然不在房间里,却特地从东京赶到名古屋的、畦仓先生信赖的项目组成员们。他们所有人,都是为了让星宫未幸——『哈休』的歌声永远回响,才聚集到一起的。
背上的少女,呼吸颤抖着。
那并不是因为寒冷。相反,它带着前所未有的热度。
「我的,多萝西角色……?」
「嗯。再现姐姐歌声的,另一个姐姐」
瑠姬那轻轻拭去星宫眼中溢出的泪水。
「姐姐,还记得哈休的由来吗?」
「……嗯」
「未幸。幸福的未来。happy future——简称哈休。别说你忘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也非常吃惊。
歌坛的领袖人物,哈休。这个名字的意义。
「我们俩创作的歌曲。最后的歌词是『未来闪耀着瑠璃色的光芒!!』。我和姐姐的,未来。美好的未来,闪耀光辉的未来,怀着这样的愿望,姐姐开始作为『哈休』活动」
「……是这样呢」
「但是。那个时候,姐姐,把自己的名字说成是『尚未获得幸福』来自虐。那种事,我绝不允许」
对瑠姫那来说,星宫未幸是希望的象征。是她最喜欢的亲姐,是日本顶流的女演员,是聚集年轻人支持的顶级歌手,是她的尊敬和憧憬……以及适合倾注以其他所有积极感情的人。
所以,不能允许。
姐姐沦为一个消极卑微、怨天尤人、最终只能腐烂的丑陋存在。
「姐姐很了不起。不能就这样结束。你应该更加、一直、活跃下去」
这份绝对的信赖,塑造出理想中的『星宫未幸』。
为迷失自我的『星宫未幸』指明方向,成为她的罗盘。
「所以。我和同志好了。希望姐姐今后也继续唱歌」
瑠姬那将耳机递给星宫。
那是星宫每次作为『哈休』进行歌曲录制时,都会使用的那副耳机。
「瑠璃的宝石语,是『永远的誓言』。一直一直。永远地,将歌手『哈休』的歌声,在今后的未来中持续回响。那份,誓言。我,就是为了这个在这里的」
瑠璃色清澈的眼眸深处,与之相反的炽热声音确实地奏响。
「全世界,所有人……都会用我的声音,一直创作歌曲……?」
星宫的声音愈发沙哑。尽管声音空洞,却丝毫没有悲伤的色彩。
星宫的身体逐渐拥有了重量。
就仿佛,灵魂回到了身体里。
「啊。只要多萝西还在,你就永远存在。每当有人唱起创作的新歌,你的歌声就会触动未来某个人的心」
“咚”的一声。星宫的头上,小小的手掌轻轻落下。
那是星宫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妹妹——瑠姫那的手,她敬爱着星宫,也独享着星宫的宠爱。
瑠姫那湛蓝的双眸温柔地眯起,宛如画中美人般对着星宫露出微笑。
「对不起,我不该说姐姐是『叛徒』。其实,我非常喜欢姐姐。想一直和姐姐在一起,但是做不到。所以,至少——」
瑠姬那轻轻抚摸着星宫的头,
「——永远。一起唱歌吧?姐姐」
一滴泪水从星宫的眼中滑落。
一旦破碎,似乎就再也无法修复。
决堤的泪腺,似乎不知停歇,浸湿了星宫的脸庞,然后慢慢湿润了背着她的我的肩膀。
好温暖。平常令人不快的闷热,耳畔擤鼻涕的嘈杂,此刻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舒心。
原本平静地接受死亡——不,应该说是憎恨一切、放弃一切的少女,此刻内心深处涌现出的对生的渴望与喜悦。无论谁说什么,那都是无比的鲜活、无比的高尚、无比的美好。
星宫未幸用她那虚弱的身体,放声痛哭。
仿佛要将吞噬自身的,那片朦胧、丑陋的某物,彻底吐出来一般。
房间里回荡着前所未有的美妙单音,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