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5日(四) 星宫的声音数据的录音工作开始了。第一天先简单做了环境的优化,让她能够舒服地唱歌,然后和她确定了一下之后的安排。说实话,感觉会很辛苦。但是,她既然说了想做,我们也要全力支持她。
以及,和店长说了暂时没办法去打工。感觉自己没精力兼顾。
「那么,我来讲解进行录音的说明」
第二天。在同一个出租录音室里,畦仓先生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一块白板前说着。
「歌声的质量,大体可以分为三个要素。音域、音素、以及音色。音色方面,本来应该从寻找符合要创作的多萝西角色形象的模特开始……但这次已经确定是星宫小姐了。所以这次重要的要素是,音域和音素」
畦仓先生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星宫忽然举起了手。
「音素,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声音的最小单位。你应该听说过元音和辅音吧。关于音韵论的详细内容这里就省略了,可以简单理解为『ho』中的『h』和『o』」。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了」
「继续了。这次录音的目的是,分别对音域和音素进行采样。高、中、低三个音域的音素,以及音素之间的连接方式都需要采集」
畦仓先生一边在白板上画图一边解释。
简而言之,比如『徒步』或『祖父』,要让多萝西唱出『o』到『h』之间的过渡,就需要对此进行采样。而且,这个采样,需要考虑到低音到低音、低音到高音等各种音调模式进行录制。这就是主要内容。
然后,让AI通过深度学习处理得到的声音数据,以追求更似人声的歌声。
多萝西的电子声很有特点,喜欢的粉丝也很多,但这次的目的是留下星宫的声音。所以,要尽可能地接近原声。
「具体要让星宫小姐做的,是一边听引导音一边演唱特定的字符串。首先,先练习一次试试」
畦仓先生说完,我把耳机递给星宫,带她走到麦克风前。
然后星宫坐在了木制的椅子上。
虽说叫做椅子,但高度和星宫的臀部基本齐平,与其说是坐,不如说几乎是站立的姿势。这是为了尽量减轻她的负担,同时又不会影响到她唱歌而想出的办法。
「那么开始了。说些什么都行。听着耳机里的引导音,说『星宫』之类的都行。节奏的话,跟着节拍器来就可以」
说着,畦仓在电脑上敲了一下空格键。
从旁边什么也听不到,但星宫的头部开始以一秒两次左右的节奏摇晃起来。
「……是,……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星宫的嘴角浮现出笑容。一定是感受到了类似兴奋的情绪吧。
我也是,到现在才有了实感,心里七上八下的。
「……,星——宫——,……,月——城——,……,木——头——」
「别闹」
我轻轻敲了敲星宫的脑袋,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星宫小姐也会做这种幼稚的恶作剧啊。我还以为你是个更清廉洁白的人呢」
「诶嘿嘿,讨厌啦畦仓先生。我平常才不是这样的呢。呐,月城?」
「是啊。比这过分多了。畦仓先生,赶紧开始录音吧」
畦仓先生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把平板电脑架在星宫旁边像麦克风支架一样的杆子上。我凑近一看,上面显示着好几个用于录制的平假名,每个词由四个字组成。
之后,星宫时不时地休息一下,一直录到了太阳下山。
自始至终,她都兴致勃勃地进行着配音。
那是久违了的,如阳光般灿烂的少女的笑脸。
*
「说起来,月城」
录制第三天。星宫靠着墙壁坐下休息,忽然问我。
「那个水晶项链,你现在碰了也没事啊」
「嗯。是啊」
我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挂在脖子上的遗物项链。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噪音已经安分了许多。
就在不久之前——在我第二次自杀失败的两个月前,它还发出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开始莫名其妙地频繁触碰它。
「那是你妈妈的东西吧?……你为什么触碰它的时候一脸痛苦?」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一时间愣住了。
「那当然会悲伤啊。对着遗物还能露出喜悦表情的家伙,绝对不正常」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我是说,除了事故啊、与疾病斗争的生活啊这些,就没有想起在那之前的和妈妈的回忆什么的吗?」
星宫的眼神,透着几分寂寥。
像是在自我投射一般。
「……哪有那么容易啊」
我也明白。
母亲不可能乐见自己的亲生骨肉每次触碰到她珍爱的饰品时,都被黑暗的念头所吞噬。
但是。这块水晶,如今已成为了不幸的结晶。
我实在无法从这块宝石身上找到任何好的意义。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个诅咒。
「既然这样,干脆把它收起来不就好了?又不是非戴着不可的东西吧」
「我也想啊」
这并非能够轻易割舍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不幸的象征,但对母亲来说却是希望的化身。全盘否定水晶的话,就好像是否定父母的心意一样,我做不到。
「……你这家伙,性格还真是麻烦啊」
「请说我心思细腻」
再说下去也只会让我心烦,我便把项链藏进了衣服里。
「我啊,还挺喜欢水晶的呢」
但她好像完全没有领会我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着话题。
「你知道吗?水晶,是在地底下,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慢慢生长,最后才被人发现的矿石哦。漫长的时间里,谁也没见过它,但它却一点点地变大……是不是感觉很厉害?」
「够了。我跟你说过,不太想听水晶的话题吧。好了,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
星宫气鼓鼓地撅起了嘴。
紧接着,她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站了起来。
今天的录音也很顺利。
二月十九日(一) 这几天,星宫身体状况还不错。说想吃肉,就给她做了鸡胸肉沙拉。味道还算不错。明天要不做个生姜烧?
二月二十一日(三) 今天好像状态也挺好,自己一个人煮了碗方便面吃。还讲究地用甜面酱炒了卷心菜和豆芽做配菜。我跟她说放点蒜会更好吃,结果被说“一边去”。
收录第八天。搀扶着星宫来到录音室的我,慢慢地让她坐下。
「姐姐。准备,好了」
比我们先到现场的瑠姬那,跑到坐在折叠椅上的星宫身旁。她给星宫戴上耳机,又把栗色的头发在脑后束起来,以免唱歌时碍事。
「谢谢瑠姬那了。好,今天也要唱歌了!!」
伴随着难以置信是那瘦弱的身体所发出的爽朗声音,星宫站起身,
「……咦」
「喂、喂!!」
如同地面塌陷般,她直直地向下坠去。幸亏我及时扶住了她,不然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头部着地,摔个正着。真是够呛的摔倒方式。
「小心点。别在不必要的地方受伤」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稍微认真一点」
星宫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次她乖乖地走向麦克风前,坐在了和腰一样高的椅子上。她看着平板电脑上显示的字串,轻轻地笑了。
「今天的歌的歌词也很神秘呢。就像复活咒语一样」
「你不是那个时代的人吧」
畦仓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将平板电脑架设在星宫身旁。
「今天主要录制音程的高低。走音的话就要重录,做好心理准备」
「了解了。我自己觉得不满意的地方,也请让我重录」
星宫戴上耳机。紧接着,她的头部开始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没——用——……系——统——……沙——锤——」
每唱完四小节,她都会调整呼吸。然后从找节奏开始重新来过。
我知道这样进度慢……但这也是考虑到星宫的身体状况。如果勉强她导致她倒下了,这个企划就完蛋了。
「姐姐,喝水」
「谢谢瑠姬那」
瑠姬那递来的矿泉水瓶,星宫只喝了一小口,仅仅是滋润嘴唇和喉咙的程度。她不仅在意自己的身体,对喉咙的保养也格外重视。
不能说是顺风顺水,毕竟星宫还身患疾病,录制工作如同走钢丝一般小心翼翼。但即便如此,在众多人的帮助下,星宫现在仍然能够将生命赋予数据之中。
而我,一定也为其中贡献了一份力量。
想到这里,我不禁露出了微笑。
「……撒——菱——……可——爱——……悬——疑——」
声音比平时响亮,状态不错。趁着她状态好,得尽量多录一些。
我打开手机,准备搜索一下食谱,做一顿容易消化、营养丰富的晚餐,好让星宫保持良好的状态——就在这时。
星宫的身体,突然崩塌了。
头脑一片空白。瑠姬那和畦仓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我也迟了一步跟了上去。
她又在呕吐了。
她痛苦地干呕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这副模样让人心里很沉重。她像是突然变得虚弱不堪。不,也许她一直在强撑着,只是现在才暴露出来罢了。
异常精神的举止也好。比平时更动听的歌声也好。全都是装出来的。
她的啜泣声和冷却风扇的声音,填满了隔绝了外界声音的房间。
二月二十四日(六) 昨天吐了,这个周末就休息了。可是,那家伙却说什么都是不运动才会这样,硬是抓着我的肩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还做起了拉伸运动。
二月二十六日(一) 今天录了一些声音数据。但是,进度很不理想。星宫还不知道这件事。担心告诉她之后会影响心情,所以决定先瞒着。可是,考虑到星宫剩下的时间,也不能悠闲地观望下去。怎么办才好呢。
三月二日(六) 星宫她,终于撑不住了。明明这几天还很有精神地录音,没想到突然就变成这样。今天的录音只能中断了。只能祈祷她明天之后能恢复状态。
三月四日(一) 星宫感冒了。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估计会持续很长时间。看来录音工作要暂停一阵子了。和畦仓先生约好明天要商量今后的事。
「那么,该怎么办呢?」
在名古屋的一家咖啡馆里,一丝不苟穿着西装的畦仓先生低声说道。
本来就已经因为照顾星宫而进展不顺,现在又因为感冒而暂时无法活动。照这样下去,可能多萝西还没完成,星宫的寿命就要先到头了。
「难道没有办法解决吗?比如,筛选出必要的声音数据,减少录音的数量什么的」
「已经在优化数据采集模式了……如果进一步压缩,可能会影响到成品的质量。AI,并不是万能的。留下半成品般的歌声,你们和星宫未幸都不会满意的」
畦仓先生的发言非常有道理。从歌曲的开头、声音之间的连接、长音,到其他精细的歌唱技巧,都是为了满足作曲家高度要求的歌声而进行的详尽数据采集。如果省略这些,就只会得到一个声音像星宫的、只会说话的机器人。
「但是,如果不能完成,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那样完成的东西,不能称之为成品,只能说是垃圾。星宫未幸的名字和歌声,很快就会被废弃,被遗忘。话题性什么的,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东西罢了」
如果想要让星宫的多萝西被世上的多萝西家持续使用,就需要有绝对的实力。如果以星宫的名字为噱头来推销,一旦恶评传开,那就全完了。
声音数据不足——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问题。
不解决这个问题,多萝西是不可能完成的。就无法将星宫的声音传递到未来。正如她曾经说过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会忘记星宫的名字,她在电视剧和电影中的形象,她作为歌手的形象,最终也会逐渐消逝。
「……嗯?哈休的,歌声……?」
感觉有些不对劲。仔细审视违和感的来源,然后意识到了。
只有一个想法浮现出来。就像在乌云密布的状况中,射入的一束光线。
「……畦仓先生。只要有声音数据……就行了吧?」
「……?是啊。歌唱数据的话就理想了……」
说到这里,畦仓先生的视线凝固了。几秒的僵硬之后,他猛地抬起了脸。
「就是这样呢,畦仓先生」
逐渐地,笑容在脸上浮现。一种从身体深处涌起的、既热又冷的奇异感觉升腾而起。看畦仓显示的反应,我明白这并非不可能,便又感到一阵兴奋。
「星宫作为歌手『哈休』,在YouTube上上传了一百多首多萝西的曲子和翻唱曲目。那些未经处理的歌唱数据,应该都保存在瑠姫那的电脑里呢!!」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是因为想出了一个能打破绝望现状的绝妙主意。而是因为星宫积累起来的抵抗的证明,为了实现她自己最后的愿望而回来了。
「……是有先例的。有项目通过过去发布的音源的歌唱数据,以多萝西角色再现了死者的歌声」
「我听说过」
「你了解得挺多的啊。那可是当时的顶级艺术家,而且是你还没出生的时代的人物哦」
「之前,我稍微查过一些资料」
我向瑠姬那发了LINE。不出所料,她表示歌唱音源的原始数据确实还存着。
看到我点头,畦仓先生好像重新捕捉到了迷失的目的地,用坚定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之后,一口气喝完咖啡站了起来。
「那么,就没空在这里闲聊了。赶紧让男舍离D把歌唱数据给我。用云之类的什么方式都行。手段随你便」
「嗯,嗯……」
「交给你了啊。我接下来要和项目组成员讨论今后的事情。首先是数据,还有,不要忽视她身体状况的管理」
说罢畦仓先生放下两千日元,迅速离开了茶馆。
虽然对云什么的不太了解,但瑠姫那应该没问题。大概。
最坏的情况,拿个USB什么的把数据送过去应该就行了。大概。
「……星宫的,执念……啊」
真是,赢不过,那个少女啊。
三月五日(二),我请瑠姫那帮忙,将哈休的歌唱数据发给了畦仓先生。接下来,畦仓先生的团队将会对歌声进行全部解析,尽可能地填补缺失的音素。他们说需要一周的时间。在这期间,希望星宫能慢慢恢复身体状况。
*
「呐,瑠姬那」
夕阳斜照,将公寓的一室染成了茜红色。我裹在温暖的羽绒被里,躺在床上,因为感冒而无法起身。我向坐在身边的瑠姬那开口说道。
「怎么了,姐姐」
「我的多萝西……能完成吗」
「……」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隐瞒。但是,我总有种感觉。自己好像录了很多音,可是……我总是在休息,今天还躺在床上睡觉,这样子是不可能创作出能自由歌唱的多萝西的」
我毫无疑问是那个世界顶尖的歌手之一。不仅如此,我还和瑠姫那一起作过曲。正因如此,我非常了解多萝西,也亲身体验过那项技术的惊人之处、精密之处和深奥之处。
所以,我才明白。
时间……不够用了。
「呐,瑠姫那,怎么样呢」
我像是在恳求一般,将目光投向心爱的妹妹。
但愿我只是杞人忧天。是因为我身心俱疲,思考才会往负面方向滑落,我多么希望妹妹能让我安心。──但是,
「是啊。声音数据完全不够。按照现在的速度,可能需要一年时间」
「……啊。哈,哈……是,呢」
我越来越感到心灰意冷。
明明『他』向我展示了最后的希望,我却无法实现它。
这具身体、疾病、——以及未来,都令人憎恶。
「但是,不用担心」
向着坠入深渊的我,瑠姬那露出了充满怜爱的表情。
「其实是要求保密的。但我说了」
紧接着,瑠姬那告诉我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他预见了我身体状况的不佳,想出了一个方案来补充缺失的声音数据。而那个关键,就是我作为『哈休』活动时留下的歌唱数据。
那些思念,那些呼喊,是过去被囚禁的瑠姫那和害怕未来的我们两人情感的结晶作品,它们拯救了现在的危机,并且成为了飞向未来的基石。
这一切都是从半年前认识的那位少年开始的。
得知这一切的我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知道从心底不断涌起的这份感情的真面目。不,我曾向他倾诉过的。
然后,比那时更强烈的洪流,在心中带着热度地打着漩涡。被掩盖一时的感情,无法抑制的情感碎片,仿佛从缝隙中溢出一般,从口中流淌而出。
「那个,笨蛋……」
这或许是十八岁的女孩子应有的内心机能吧。
但我却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
未曾被父母所爱,亦未被未来所爱,因而不曾有过向任何人回馈爱的经历。
像我这样的人,得到了充满爱的他的奔波。那份爱或许并非爱慕,但无疑给予了我最大限度的幸福。
曾经,我阻止了想要自杀的他。强迫他过着为噪音所苦的生活。欺骗他以限制其行动,将其卷入我个人的任性之中——即便如此,他还是帮了我。
当我放弃生命之际,为我找到了最后的希望。
给我留下的妹妹提供了重新振作的契机。
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即使堆砌再多华丽的辞藻,也无法传达我所承受的恩情。
而且,更重要的是──
「……呐,瑠姬那」
这句呼唤,与刚才的性质完全不同。
压抑的不安和焦躁一丝不剩,只像是要把什么事委托给给心爱的妹妹。
「我有一个请求,能听我说吗?」
「当然。只要是,为了姐姐」
我们彼此微微一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肯定已经心照不宣了。
越是意识到这一点,越是理解到这一点——在我的心中,月城一辉这个少年的存在就越是重要。
三月十日(日) 喜讯。似乎可以通过星宫的歌声数据填补大部分的空白,再进行一次录音应该就能完成了。我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星宫。当然,我希望她能认为是自己的努力坚持,多萝西才得以完成,所以我没有告诉她关于旧歌数据之类的事情。
三月十三日(三) 完成了最后一次录音。虽然星宫的声音没有达到全盛时期水平的一半,但还是在不停地休息之间设法完成了所有的任务。接下来,就看畦仓先生他们了。他们承诺会制作出最棒的多萝西,这让我感到非常安心。
三月二十九日(五) 多萝西基本完成了。虽然还需要进行一些细致的调整,但似乎已经达到可以使用的水平了。接下来,我打算根据星宫的身体状况,安排一次试听会。
四月二日(二)星宫的身体状况有了很大的好转。因为所有相关人员的时间都能协调一致,如果后天星宫没有问题,就决定到时候举行试听会。
名古屋站高层建筑群中的建筑物之一,大名古屋大厦的出租办公室里。
位于地上25层,比星宫自家还高的房间里,相关人员都到齐了。为了减少星宫的负担,租下的名古屋站附近的出租空间。
奇怪的是,听不到在这里的任何人的噪音。路上行人的声音难以忍受,但他们似乎没问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很好。
「──大家都到齐了吧」
以蔚蓝的玻璃大楼为背景,畦仓先生向超过二十人的人群说道。
「首先,我要对参与本项目的团队成员表示感谢。虽然这是一个交货期紧张的项目,但大家没有延误地顺利完成了任务,帮大忙了。接下来,也请继续多多关照」
在简短的致辞之后,畦仓先生向项目团队的某个人发出了信号。
「事不宜迟,开始展示吧。根据星宫未幸小姐本人的要求,选择的是『邂逅FIRE FLOWER』这首歌。音源由男舍离D即星宫瑠姫那小姐提供,声音录入和简单混音由我们这边完成。那么,开始吧」
随着信号,一位坐在电脑前的男性——畦仓团队的成员之一点了点头。
——不知道最终效果会是什么样呢。
丝毫不理会我复杂的心绪,『邂逅FIRE FLOWER』的前奏开始在房间里回响。与其厚重感不相称的是那连绵不断的高速贝斯独奏。仿佛直击着鼓膜、脊柱和脑髓的低音弹幕,宛如远处传来的节日喧嚣。突然,一声犹如劈开头顶的合成器高音闯入耳中。在如同闪电般瞬间的邂逅与似烟花绽放般预示未来的激烈而美丽的旋律中,那个声音终于传递到了世界。
『从遥远的地方发现了你 走向终点的背影如此渺小』
难以置信。自从在山中的桥上第一次尝试自杀以来,听过数百次的哈休演唱的『邂逅FIRE FLOWER』的脑海记忆。现在听到的音色和其相差无几,虚幻又悲痛,且过于清澈。
『什么也没得到就结束 被欺骗的心要去往何方?』
用哈休的声线编织而成的,多萝西的声音。不,这更像是再也无法歌唱的哈休,借助多萝西的力量,试图向某人传达心意一般。
『坠落 坠落 坠落 坠落 连终点都将我抛弃 分不清幸与不幸』
那个声音。那个旋律。仿佛在为名为星宫未幸的少女的思念代言一般。
『无聊的现实 无法实现的愿望 已不再需要的未来 在封闭了眼耳心的夜空中』
满心怨恨、心灰意冷,打算孤独地死去的星宫未幸。
那个身影,那个或许会出现的最糟糕的结局,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然后,我在想。
『烟花 猛然绽放』
我的行动,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拯救了她的心,──
如同夜空中绽放烟火的残骸,乐器组的回声悠扬。余韵拉得很长,仿佛在说不愿就此结束,最终才慢慢停歇。
一声掌声响起。紧接着,现场所有人开始鼓掌欢呼。毫不吝啬的赞美,送给了刚刚唱完的多萝西和团队成员们。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件艺术品了。这是将最高级的歌声和想要将其留下的强烈愿望,以及利用最新科技实现这一切的,三者合一的作品。
魅力非凡的歌手哈休,其如晴空般澄澈的歌声自不必说——星宫所秉持的、想要让聆听者展露笑颜的高尚灵魂,也毫无褪色地传承了下来。
「就是这样。正如大家所听到的,这个多萝西鲜明地反映了『哈休』的特点。并且,这是将星宫小姐的歌声传递给未来的项目。因此,商品名……关于这个多萝西角色的名字,团队经过协商,得出了以下候选名单」
畦仓先生在白板上写下一个个名字。当他写完后,呈现在那里的是「星宫MIYUKI -to the happy future-」的文字。这是将少女的她与歌手的她结合在一起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字。不可能会有异议。
「我们来谈谈未来的计划。角色设计方面,我们已经委托了和音海莉可相同的插画师。他会根据哈休的形象和星宫小姐的外貌完成设计。此外,我们计划在五月初公开发售『MIYUKI』」
畦仓先生缓缓地叙述着。
之后,畦仓团队开始讨论宣传事宜。他们似乎在讨论如何利用星宫和哈休的知名度。真是工作狂人。
令人惊讶的是,瑠姬那也参与了这场讨论。畦仓先生提出想听听多萝西家的意见,她同意了。而且,她还阻止了想要陪同的我。
「……那孩子,变得坚强了呢」
星宫看着瑠姬那小小的背影,像母亲一样地笑了。
虽然瑠姬那不怎么主动参与对话,但被询问意见时,她都会认真地做出回应。现在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安心,虽然依然带着些许克制,却像是能传达到世界尽头般地充满力量。
「我说,月城。瑠姬那看起来没什么事,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诶?出去?哪儿?」
「这里五楼有个空中花园,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呢。带我去看看呗」
「诶——在名古屋站的正上方,居然还有那种地方啊」
我推着星宫的轮椅,她戴着墨镜作为伪装。乘坐直达电梯从二十五楼一口气下到一楼。然后又乘上另一部电梯,向五楼进发。
到达五楼后,从电梯大厅走出来,对面是一个被染成桃色的巨大露台。
樱花盛开着。看起来就像是在天空中绽放一样。加上头顶清澈的蓝天,这种仿佛漂浮在半空中的景象,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空中花园。
周围的建筑,除了有名的超高层建筑以外都看不见。虽说只有五楼,但离地三十米也算相当高了。天空的广阔,是地面无法比拟的。
「哇啊。正好,在举办樱花活动呢,好厉害」
星宫的脸颊也染上了樱花的颜色,她微微笑着。
「月城,带我去那边去那边」
她兴奋地指着像是樱花林荫道的地方。
我推着轮椅前进。被鲜艳到不可思议的樱花色包围,星宫的情绪越来越高涨。
「喂,你别太兴奋了。对身体不好」
「有什么关系嘛,都没想到还能赏花呢」
星宫一边欢腾着一边笑。嘛,在她还有力气的时候就让她闹腾吧,我决定不再管她。而且,说实话,我的心情也还没平复下来。毕竟──
「话说回来,多萝西的『MIYUKI』……真的很厉害啊」
刚才的试听会。她的歌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嗯,肯定是因为,那歌声,和之前听过无数次的哈休的歌声重叠了。重叠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唤起了过去的记忆,那歌声就是如此地像她。
「是呢,就说啊!!好吃惊的。但果然,像是滑音或颤音的使用方式和我是不一样的。那种地方,就体现出调音的人的特色了呢」
「……哦,这样啊」
因为有一些听不懂的词汇出现,所以只能随便回应。
「这就是,啊,让人觉得是多萝西的地方呢。不过,这也正是多萝西家的个性所在吧。……啊哈哈,感觉就像两人三脚一起创作歌曲一样,有点不好意思」
星宫一边说着,一边害羞地笑了,但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却溢于言表。阳光透过树叶和樱花的缝隙,照耀在她的脸上,那耀眼的光芒仿佛连春日的暖阳都为之逊色。
「啊,樱花林荫道要到头了。我想在那边休息一下」
星宫指着樱花拱门尽头的一张长椅说道。
我按照她的意思,将轮椅停在长椅旁边,然后扶她坐到长椅上。
星宫环顾四周,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开心地摘下太阳镜。
「喂,喂。人看到就不妙了」
「没事没事。戴着墨镜看得都不清楚,太可惜了」
星宫说着没心没肺的话,抬起头,用享受森林浴般明朗的表情欣赏着樱花。
「话说,月城」
星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MIYUKI』的展示会……你猜为什么,要选『邂逅FIRE FLOWER』?」
「啊,我也正想问这个呢。为什么?不选瑠姫那出道曲的『断舍离EVERYDAY』,也不是前阵子爆红的『箱庭UTOPIA』,为什么要选这首?」
「嘿嘿,这个嘛,有很多想法啦」
她的表情像是要望穿天空般,继续说道。
「……总觉得,那首歌的歌词,就像是在对最近的我说的。今天听了之后,更加深了这种感觉」
我也想过类似的事。被世界的恶意所包围,死亡如影随形般的悲伤歌词,和眼前少女的遭遇实在太过相似。但是——
「不过那首歌,本质上是首救赎之歌吧。算是苦中作乐之类的?」
没错。『邂逅FIRE FLOWER』作为男舍离D的歌,罕见地以抓住小小的幸福为主题。其象征便是烟花。在黑暗夜空中绽放的,那一朵花。在人生低谷邂逅的,那一丝希望。不要错过它,紧紧拥抱它,最终贯彻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一首歌。
「……月城,你知道瑠姫那为什么要创作那样的歌曲吗?」
我摇摇头。这么说来确实不可思议。
「那个啊,是我退出娱乐圈之后创作的曲子哦。我变回普通的女孩子,能和瑠姬那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所以,那孩子,很开心的样子」
确实,时间上并没有矛盾。
星宫辞去演员的工作是在去年六月。『邂逅FIRE FLOWER』是在八月发布。
「七月中旬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了名古屋港的烟花大会。好久没一起去了呢。她好像在那里获得了灵感。说是将偶然邂逅的幸福和烟花联系到了一起」
“嘛,英语单词用错了,笑死”,星宫露出了坏笑。
「你也吃了一惊吧。在你自杀之前和我邂逅,然后看到了烟花……所以那首歌,感觉像是在象征着我们所有人。值得纪念的『MIYUKI』的展示会,只能选这个了,就是这种感觉」
「……星宫也有吗?」
「我当然有啊。突然绽放的,像烟花一样美好的邂逅」
「──啊,」
我明白了。同时,也感到高兴。
「是多萝西的『MIYUKI』吧」
能看见未来的少女,正因如此而失去的未来。为了弥补这一切,星宫赌上自己的信念和思念歌唱,获得了将歌声半永久地传响世界的权利。
那确实如同在奈落之底找到的一朵鲜花一般。——我本以为是如此,
「在说什么呢。烟花是你啊,月城」
星宫的话语,令我屏住了呼吸。
「遇见了你,我的人生就改变了。就算没有未来视我也能明白。我的最后,绝——对——会是笑着的。会是笑着的哦」
樱花烂漫的天空之城,又有一朵花绽放。
那是比任何花朵都要美丽、都要可爱的,带着清澈声音的花朵。
我无法理解语言的意义。
如此将她拯救的。
作为烟花照亮了沉沦于黑暗之中的她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给予我的」
——没想到,居然是指我这种渺小的人物。
啊,不行了。
眼眶一下子发热了。
「真的,谢谢你。月城」
我无法回应。明明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语言的碎片杂乱无章地散落着,不知该如何拼凑。
不,不对。
不是不知道。只是找了一堆理由,假装不知道罢了。
我一定是害怕迈出这一步吧。
事到如今,我这个懦夫还在害怕得到满足。
咕咚,我咽了口唾沫。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抑住那如烟花般高鸣的心跳。
「我才是……谢谢你。……我、我很开心」
这声音僵硬得如同机器人一般。
能将喜悦的心情喜悦地传达出来,这件事本身竟然会让我感到如此为难。
没有想到,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竟然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
但是。
传达出去了,真好。
能够传达出去,真是太好了。
『你就满足于替代品,打算只为自己悠然地活下去吗?』
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在妈妈不在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应该得到满足的。
如果感到开心,那就表现得开心就好。
因为这绝对不代表我会忘记过去。
我可以,和这个世界产生羁绊。
所以我……并不是因为不到那一天就不能死,
而是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
忽地。
“啪”的一声,像是星屑炸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声音如同流星般掠过世界。盛开的樱花树。高耸的大厦。头顶广阔的青空。
就这样将缠绕着的噪音剥离开来,朝着遥远的彼方扩散而去。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一瞬的寂静。
紧接着,像是在播放视频一般,世界的声音以应有的形态回归。
*
我适应不了。
这个世界有太多声音了。都是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我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明白这一点,花了我好长时间。
「你的发箍和连衣裙,声音真好听啊」
那天,一个女孩穿着新衣服来上学。我只是把我听到的,告诉了她而已。
结果,我成了全班嘲笑的对象。
有人在黑板上画我和那个女生的相合伞。她仅仅是递给我一张卷子,就有人会发出嘘声。还有人从背后推我,想让我撞到那个女生。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把自己平常听到的声音的感想说出来了而已。
不久后,那女孩就不来上学了。即便如此,对我的嘲笑依然没有停止。
“去探望一下啊。”“去照顾你女朋友啊。”他们那种毫无责任感、看起来逍遥自在的面孔、姿态、声音,都让我厌恶至极。我打心底里轻蔑他们。
所以,我封闭了自己。
把一切都当成噪音,屏蔽在外。
*
「……啊哈」
星宫笑了。
在这被华美之音包裹的世界中心,一张毫无阴霾的笑脸端坐于此。
「现在的月城,感觉很棒啊。你找到了呢。正确音色的,演奏方式」
那声音,是最美的。
这和弦,就是自己所追求的。
「……啊」
不会再逃避了。也没有逃避的必要了。
「是非常普通,又非常……美丽的声音啊」
四月四日(四) 关于『MIYUKI』的角色设计,他们完全委托给了我和星宫。很快,MIYUKI的角色设计方案就发过来了。都很可爱,但是设计有点不现实,感觉『虚拟艺术家』的味道太浓了。总觉得像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结果星宫也有同样的意见。就让他们重做了。
四月八日(一) 重做后的角色设计方案发过来了。头发像彩虹一样的渐变效果保持不变,但基础色变得有点茶色,整体上浮躁的感觉消失了,变成了脚踏实地的设计。就通过了。
四月十二日(五) 有需要买的东西,所以我重新开始打工。店长说我现在气色好了。我回答说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店长大笑着给我在员工餐里堆满了叉烧。听说店长也决定明年独立开店了。我说我会支持他的,他说那倒无所谓,过来吃就好。
四月二十日(六) 『MIYUKI』的发布定在了五月三日。目标是黄金周里大多在休假的年轻人和他们的父母。据说会在电视和网络上一口气播出,让话题度饱和。一提到营销,总觉得像是为了『让人买』的阴谋,有点不太适应,但同时也觉得很厉害。社会人工作也太拼了吧。
Android Singer『星宫MIYUKI -to the happy future-』发售决定——这个消息一经媒体报道,瞬间传遍全国。日本已然沸腾。不仅是电视新闻,网络论坛、YouTube和各种社交媒体,都被这个话题占据。
「──反响真不得了呢」
星宫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着新闻网站和电视特别节目,感伤地喃喃自语。
「是啊。毕竟登场人物都是超级大牌嘛」
去年闪电引退的日本女主角,星宫未幸。创作无数知名乐曲的日本音乐业界巨头,畦仓浩一。以及将这两人连接起来的,年轻的顶尖声优,楪穗。
在多萝西界等网络世界之中成为顶级歌手之一的『哈休』,以及她与那位星宫未幸是同一人的震撼性新闻也被附加了上去。
无论处于什么立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信息都足以成为热门话题。
『──是的,没错。也就是说,这次多萝西的发售,等同于能让星宫未幸小姐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曲。偶像为自己而歌唱,不是很棒吗?老实说,我对多萝西和音乐不太了解,但真的非常感兴趣呢。要不要试着学习一下呢』
在新闻节目中,担任主持的年轻女主播愉快地说道。
然而,被称为专家的中年男子提出了异议。
『但是啊……在伦理上如何呢?以人的声音为模型强制让其歌唱……关于这项新技术的风险,星宫小姐有认真考虑过吗』
「哎,瑠姬那,这大叔是笨蛋吧。」
躺在我身旁的星宫,指着电视中出现的男子说道。
「就是。大笨蛋。火大。希望他能好好学习后,再发言」
这时,一边抚摸着星宫的头、一边看电视的瑠姬那,接着吐槽道。
『不不不,多萝西本来就是通过录制、解析人的声音制作的哦?而且,它从十多年前就存在了,现在,多萝西已经是日本诞生的了不起的文化了』
女主播理性地反驳道,瑠姬那也不停地点头。
没错。多萝西已经在日本扎根,成为了一大产业。
不仅是多萝西这款软件的销售,使用它发表的乐曲根据播放量会获得收益,商品化、与企业合作、大规模的演唱会都在推动着经济。不仅如此,出身于多萝西家和歌手的人,成长为日本屈指可数的艺术家的现象也有很多。
那究竟会让多少创作者怀抱梦想,又为多少粉丝的生活增添色彩了呢。
「──十年,啊」
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是星宫。
「喂,十年后,MIYUKI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本来不应该存在的未来。对于本被禁止谈论未来的她来说,或许从未想过能谈论这个话题吧。
「每年会唱多少新歌呢。播放量会有多少呢。说不定还会租下某个剧院或体育馆,举办演唱会吧」
憧憬着未来的星宫,露出了从未见过的笑容。那满怀希望与期待、夹杂着一丝寂寞的温柔笑容,宛如幻想着孙子成长的祖母。
「没问题的。我会让姐姐一直唱下去。男舍离D和哈休的组合有很多粉丝。大家一定会来听的」
星宫和瑠姬那相视而笑。被她们那美妙的和弦所感染,我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啊——,总觉得好幸福啊~」
星宫凝视着天花板,仿佛在细细品味般喃喃道。
「未来会如此让人在意,真不可思议」
她的眼中,想必已经不再有黑暗的阴影。
「我究竟会为怎样的人,唱着怎样的思念呢」
因为星宫,已经能够憧憬未来了。
五月九日(四) 明天发工资。打开手机银行app看了看余额,感觉自己真是太拼了。
五月十五日(三) 只能趁星宫睡觉的时候去买东西。还好提前查好了要买什么,还做了笔记。这样就能速战速决了。希望在她醒着的时候,能尽可能多陪陪她。毕竟,只剩下大概三个星期了。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在行驶于夜路的出租车里,和我一同坐在后排的星宫,毫不掩饰怀疑地问道。
这也难怪。从把她叫到公寓楼下乘坐出租车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望向窗外,别说加班的灯光,就连路灯都稀稀拉拉,出租车正行驶在这样的田间小路上。
「真是的。明明只剩下两周了,就不能让我悠闲到最后吗」
虽然嘴上抱怨着,但她好像还挺开心的。
「马上就到了。啊,司机师傅,就是那里。那个,前阵子废弃的车站」
「诶,废弃车站……?」
仅仅这一个词,星宫似乎就明白了。
没错,这里就是去年九月一日,我试图跳轨自杀的那条废弃线路的终点站。也是我们二人初次相遇的地方。虽然时间稍有不同,但抬头仰望,依然能看到和那天晚上一样的,繁星闪烁、清澈透明的夜空。
我下了出租车,背起星宫。
我将手电筒戴在额头上,打开电源,前方顿时出现了一束光,宛如路标。
「你该不会,打算背着我走到那座桥吧?不用轮椅?」
「现在才说?之前不也一直让我背着你到处逛街吗」
「不,山路还是太勉强了」
「没关系。——我想这样做」
我说着,轻轻颠了颠背上的少女,让她坐得更稳,然后迈开步伐,缓缓向前走去。
她原本就日渐消瘦的身体,如今骤然降到了三十公斤出头。虽说爬山是件很累的事,但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在昏暗的山路上艰难地行进了约莫一个小时,终于到达了那座桥。
「好怀念啊。和那时一模一样呢」
星宫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轻声说道。
「是啊。……星宫,有扶手的话你能站起来吧?」
「嗯。放我下来」
我蹲下身,确认星宫双脚落地后,便抓着她的胳膊和肩膀把她拉了起来。星宫倚靠着桥栏,再次仰望起夜空。
「哇——,好美啊,今天。太棒了,感觉像在宇宙中一样」
星宫像孩子一样天真地发出感叹,我向着她那边靠了靠肩膀,也用手肘撑着栏杆,关掉并摘下了额前的手电筒,抬头仰望满天的繁星。轻抚脸颊的夜风,有些湿润,还带着一丝凉意。
「昨天下了雨啊。今天放晴真是太好了」
真的好美。声音也很好听。形容美丽的星空时,会说是像打翻了宝石箱一样,现在想想的确如此。
此时此刻,和星宫独处的这段时光,我将来也一定不会忘记吧。
这份回忆弥足珍贵,称之为宝物也毫不为过。
「……呵呵,没想到,临终之际,还能如此平静地赏星星啊」
星宫笑着,她那圆圆的瞳孔中也倒映着星空。
「我啊,那时来找你真是太好了。说真的,我当时也犹豫过呢,看到你把手机落在麦当劳的时候。想着就算放着不管,也会有人送到派出所,而且失主也有可能会回来取走它什么的……但是,鼓起勇气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庆幸,把它落在那里了」
「啊哈哈,搞什么。意外的有点可爱嘛」
她笑得花枝乱颤,那张脸灿烂到我无法直视。但即使这样,我也毫不怀疑,她的笑容比天空中散落的任何宝石都更能打动人心。
「话说回来,为什么来这里?」
「我思考了很多,但要说的话,果然觉得只有这里才行」
「我也觉得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所以?」
星宫的声音里虽然带着疑问,但丝毫感觉不到负面情绪。她的音调仅仅只是单纯的疑惑。这也不奇怪,毕竟她不可能知道。
「今天,是我的生日。」
──因为至今为止,我一个字都没说过。
「诶?是吗?啊哈哈,抱歉,我什么都没准备。嘛,就用我的笑容来庆祝吧」
星宫开朗地笑着。面对这样的她,我努力用认真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吗?在日本,任何人年满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
「诶?嗯,女生也是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诶?」
不顾察觉到了什么的星宫的反应,我单膝跪下。
心脏的跳动如同五月里的苍蝇。指尖微微颤抖。但是,并没有不安。终于要将几个月来,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向她倾诉了。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有丝毫的害怕。
她会怎么想呢。即使我做出了自杀这种最差劲的行为,她还是对我说喜欢。那么对于我这次唐突的举动,她又会作何反应呢?
「——星宫未幸小姐」
「我,我在」
星宫的声音微微有些尖锐。她那副我从未见过的青涩模样,更加激发了我的爱怜。这,是我自以为很了解的少女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把手伸进口袋,取出存放着那份心意的精致小盒。
星宫的脸庞微微绷紧,期待、喜悦,以及略微多于这两者的困惑,清晰可见。在她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美丽的眼眸,紧紧盯着我手中的小盒。
我轻轻地打开了它。
(从盒子里露出的,是一枚镶嵌着极小却确实绽放着光芒的——宝石戒指。
仅有0.04克拉的钻石,比夜空中闪烁的任何一颗星星都要美丽耀眼。
紧接着,在那令人目眩的无限宝石盒的中心,我们彼此凝视。
「——嫁给我吧」)
星宫无力地跪倒在地,重重地坐在了地上。她勉强用右手撑着栏杆,但很快那只手也滑落下来,捂住了她的嘴。
「为,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想和你尽可能地长久地在一起。这样说很奇怪吗?」
「可是,再过两周,我就要死了啊?」
「应该说,你还能活两周吧」
我坐在地上,握住了星宫的左手。我用眼神示意她,她害羞地点了点头。我把戒指戴在她纤细得几乎皮包骨头的无名指上。
星宫将那宝石向夜空展示,嘴角绽放出笑容。
那副样子,宛如发现了宝物而双眼闪闪发光的孩子。
「我啊,已经没在考虑这方面的幸福了……」
并非将歌声留在未来的——这样作为哈休的幸福。
而是作为星宫未幸——一个女性所描绘的,仅仅是希望中的一个场景。
「……呵呵。谢谢。我非常高兴哦」
用平静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星宫张开双臂,注视着我。
她微微地抬眼望着我,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不,是在渴求着什么。
我温柔地,真的非常温柔地,将她那纤细而虚幻的肢体拥入怀中。
好温暖。散发着柔和的香气。咚,咚,心跳声交叠在一起。
这美妙的和弦,一定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呐,月城」
过了多久呢?星宫突然在我耳边低语。
「在我,快要死去之前」
接下来会是什么,我隐约明白了。我松开怀抱,与她四目相对。
只有星光,照耀着我们。
「——吻我」
紧接着,时间静止了。
虽然仅仅是几秒钟的事情,但对我而言却像是永恒般漫长。
在这寂静无声、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她的温暖,而这份温暖,也只留下了些许余韵便宣告结束。
「── 呵呵,真笨拙」
「啊!?」
「感觉都要被吃掉了」
星宫带着戏谑的笑容,坏心眼地说着。我听了,立马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咯吱咯吱』,她一边拍打着我的胳膊,一边笑逐颜开,那笑容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表情都要纯粋、艳丽,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回荡在空气中。
「啊哈哈,啊——真开心。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被这样的婚约者所感染,我的嘴角也不禁放松下来。
「未来视,果然不是绝对的啊」
曾经星宫的未来,被预示将会在对不合理的命运的绝望和怨恨中腐朽殆尽。
那东西,早已不见踪影。剩下的,只有她左手无名指上瞬间闪耀的微光,以及被这光芒照亮的,我们俩刚刚缔下的笑容。
「呵呵呵。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月城改变了它也说不定哦?」
实际上,这也并非不可能。被未来视的影响强烈干涉的我,扰乱了星宫的行动,进而使星宫的命运也产生了些许偏差,也并非天方夜谭。
——不,这种猜测怎样都好。
「是星宫自己改变的啊。是一直渴望改变未来的星宫不断挣扎,所以才」
现在,我只想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如同满天繁星般耀眼夺目的笑颜。
在这仅剩的时光里,我不愿让它蒙上一丝阴霾。
「……真没想到,居然会迎来这样的未来啊。明明之前那么讨厌这个世界」
我之前也是。母亲和梦想的逝去、被噪音折磨的人生……我无比憎恨这个世界强加于我的一切,也深信自己一定也被世界所厌恶着。——可是,
「……我也是。能和你遇见,和你一起生活过的这个世界,现在我很喜欢」
「哈哈哈,真好。现在的月城,真的好可爱」
「……『可爱』是在夸我吗?」
「在夸你啦,在夸你。……啊,我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星宫的眼中闪烁着星辰,
「我们一起去买结婚戒指吧」
「嗯,啊,我就打算这么做的。单方面的戒指,太寂寞了」
「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很喜欢这个」
星宫紧紧握住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太好了,她很喜欢。
「所以啊,我想去买月城的那份。说起来,今天是你生日,要不要镶嵌上你的生日石祖母绿呢」
「诶?戒指除了钻石还有别的选择吗?钻石挺好的啊?」
「一般来说是钻石啦,说过的吧。我很喜欢这个!!」
星宫像孩子般笑嘻嘻地说道。
真可爱,我坦率地想着。
「但是要给月城戒指的话,我想到要用这种宝石」
「诶?不是钻石也不是祖母绿?」
她「嗯」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打心底里高兴又得意的笑容,
「是水晶哦」
……我不由自主地「诶……」了一声。
「我知道。对月城来说,水晶就是具象化的悲伤」
「既然如此……」
「所以啊」
星宫轻轻地将手指缠绕在我的掌心。
然后用她的双手温柔地将我的手包裹起来。
「让我来为你改写吧。水晶将不再是痛苦的化身,我会让你把它当成是回忆的结晶」
那是双充满活力的眼睛。
温柔的声音让我不知为何有些害羞,忍不住想要移开视线。
「这,这样啊。那首先就让星宫来挑选吧」
我牵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抬头仰望天空。
闪烁的星空,一如既往地将我们包裹。
去年的九月一日。初次尝试自杀的那天。那晚的星空,也如同今日这般。
那时,我倾泻而出的,是怎样的感想呢?
想必,无论是心灵的触动,还是对遥远银河尽头的遐想,都未曾有过。
身处这片让人深感世界之广阔无垠的地方,我却只想着自己那渺小不堪的琐事。
我变了,我心想。
随即,又摇了摇头。
是她改变了我啊。是这位在我身侧,与我一同仰望星空的少女改变了我。
啊,真美。明晚的夜空,以及更远的未来,我都希望能这样并肩一同欣赏。
「呐,月城」
星宫将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只是这样,我的心便无比安宁。她的温度与重量,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在这浩瀚宇宙中,我们相遇了。让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燃烧着耀眼的光芒。
「星星的寿命,有多长来着?」
「不知道……地球好像是四十六亿岁吧。可能是以百亿年为单位吧?」
「好厉害……长到无法想象」
「……嘛,别担心。你的声音,更加特别」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头上。
没错。我知道的。
比谁都要闪耀,将思念化为声响,
永不褪色地,永远伴随某人奏响乐章的存在。
「——纵使星辰陨落,也将继续歌唱」
星宫愣了一下。
而后她放声大笑,
那一定是,宇宙间最傲慢的笑容。
「……我呀,被你带出去,知道了『MIYUKI』企划的那天,其实我自己也想出去的」
「……嗯?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你可能以为是自己用拼命努力在手游里打出全连击的『奖励』才把我带出去的,但其实那时候你并没有使用权限。所以对我来说,必须还要听你提一个『奖励』才行啊」
「……好像,我被你拒绝过一次来着」
「那是骗你的」
「『我从不说谎』,这句话跑哪里去了?」
「烦死了。快快快。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害羞」
「……笨蛋,现在还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揉了揉星宫的脑袋。她像猫一样舒服地蹭了蹭我的手,脸上浮现出满足的表情。看着她发自内心的放松,我再次感叹。
——啊,真是可爱啊。
「到死之前,都和我在一起吧」
「当然」
我再次抱紧了她。
永远永远。
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的我细细品味着每一分每一秒。
五月二十四日(五) 和未幸两个人一起写了结婚申请书。瑠姬那是未成年不能做证人,所以急忙拜托了燕园的园长夫妇。好久不见的未幸的憔悴模样让他们哭了,但更多的是对我们的祝福,他们还开车送我们去了区政府。提交结婚申请书的时候,政府的人知道结婚的是星宫未幸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这是我们夫妻第一次一起笑。
五月二十五日(六) 去买了我的戒指。水晶的戒指果然数量很少,好不容易找到的又都很贵。但是,未幸却一脸得意地一次性付清了。女演员真厉害。
之后,去给母亲扫墓了。说起来,母亲很喜欢看电视剧什么的,说不定也看过许多未幸演的电视剧吧。如果她知道将来会有这么厉害的女演员当儿媳妇,一定会很惊讶吧。我和未幸说起这件事,她又神气十足地挺起了胸脯,一脸得意。啊,好幸福。
五月二十六日(日) 都是夫妻了,一起睡怎么样?我这样跟未幸说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试着在未幸的床上并排躺了一下,太挤了。不过也不是不能睡。我说就这样吧的时候,她露出有点嫌弃的表情。没办法,去永旺买了一套被褥,跟我的被褥拼在一起,瞬间变成了即时双人床。她一脸无语地说你到底多想一起睡啊。这有什么关系嘛。
五月二十七日(一) 她说想去卡拉OK,就和瑠姬那三个人一起去了。她说讨厌打分的,是在害怕吗?我这样一煽动,她就轻易上钩了。真好搞定。嘛,不过在分数比拼上,我被她虐惨了。明明都没有认真唱,太厉害了吧。还有,瑠姬那也出乎意料地厉害。明明平时是说话方式。超不甘的。
五月二十八日(二) 在家重现了打工店里的拉面。猪骨用高压锅炖煮,酱油汤底是按照店长悄悄告诉我的食谱做的。当然,没放蒜。做得还算成功,未幸认真地劝我开家拉面店。不过之后,瑠姫那抱怨起了房间里沾染上的味道。特别有趣。
五月二十九日(三) 正要去买午饭,未幸说要一起去。难得如此,就绕了远路去了超市。回来的路上,她突然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你走这条路了,我差点就哭了。回到家,三个人一起吃饭、洗澡、看电视,珍惜着和未幸一起度过的日常。能互相说晚安的日子,也就剩几天了。
五月三十日(四) 一起看了未幸出演的电影里她最喜欢的那部。是高中生的青春电影。有个好像实现了梦想的男人和未幸拥抱了,看得我超不爽,结果被未幸嘲笑了。因为被嘲笑而闹别扭的时候,她躲开瑠姬那的目光趁机偷亲了我一下。我心想可别想蒙混过关,可是看到未幸笑眯眯的样子就原谅她了。那笑容真犯规,太狡猾了。
五月三十一日(五) 还有一周。医生三番五次让住院,但未幸坚持想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间。反正最后的日子已经确定了,这样也好。她说想去看海。离海水浴场开放还有段时间,大概没什么人吧。
六月一日(土) 租了一天的出租车,去了伊良湖岬。因为不是旅游旺季,所以没什么人。到达之后就一直看着海。那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海。我说那里已经是太平洋了,到澳大利亚为止就什么都没有了吧,瑠姫那却吐槽我说还有巴布亚新几内亚呢。真是莫名其妙地好笑。
六月二日(日) 今天是雨天。未幸突然说想看看我除了音游以外的游戏水平,于是叫上瑠姫那,我们三个人一起玩了任天堂明星大乱斗。一开始输了几次,气死我了,但习惯操作之后就开始了连胜。未幸因为一直赢不了而生气,用她擅长的马里奥赛车向我挑战,但玩了几次后也被我打败了。游戏玩家是不容轻视的。
六月三日(一) 未幸的身体状况果然恶化了。但她却说一定要在马里奥赛车里赢回来。没办法只好陪她玩,结果未幸的碧姬公主一直处于无敌星状态。据说是瑠姬那一晚上学会了作弊的技术,让她无敌了。虽然觉得这也太乱来了,但看到未幸那么高兴,不知怎的也觉得无所谓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六月四日(二) 她说感觉到最后了,想吃粥,所以我做了海苔佃煮粥。我也一起吃了。瑠姬那好像不喜欢海苔酱,便就着梅干吃了。比平时更沉默寡言的她哭着说,不知道三天后该怎么办,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未幸一直抚摸着瑠姬那的头。
六月五日(三) 昨天的预感果然没错,未幸已经完全吃不下东西了。看着未幸笑着说还好昨天吃了的那副精神的样子,我紧紧地抱住了她。正想着要把她这辈子都抱在怀里时,瑠姫那却吃醋地把我拉开了。心想她肯定不喜欢被我抱着便忍住了,没想到瑠姫那却主动向我招手。瑠姫那的身体好温暖,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未幸的体温有多么低。我暗下决心,要一直温暖她到最后一刻。
六月六日(四) 终于要到明天了。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我们聊了很多,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哭了,但未幸说她讨厌悲伤的气氛,于是我们拍了一张合照。现在回想起来,真后悔没有多拍几张,但未幸却说只有一张才显得珍贵不是吗?瑠姫那在一旁说偏心,于是又拍了一张瑠姫那和未幸的合影。大家看着照片,最终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今天,我们决定三个人一起睡。
这是最好的一天。
毫无疑问,这是我人生中最闪耀的时光。我切身体会到,能够坦然享受平凡的日常,是多么幸福的事。我第一次打心底觉得,活着真好。
从她瞳孔深处映出的我的表情中,我看到了连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
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只是在不断地接受她的给予。
然后。
六月七日。晚上十一时五十七分。
──正如事先所预告的。
──月城未幸,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六月八日(六) 未幸她到最后都在笑。在最后的最后,她对我说谢谢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可却和瑠姬那一起哭了一整天。
我想我会继续写日记。因为,这本日记本来就是为了观察未幸才开始写的。今后,我也要好好记录,她的歌声会怎样传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