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约会的大好日子耶。」
美波仰望天空,雪花大概是入了她口中,只见她皱眉吐舌头。
大雪纷纷,她露在针织帽外的黑发,眼见着已覆上一片白。在她家门口俯看,雾蒙蒙的海面反而显得阴暗。降雪是从昨晚开始,神奈川县内好几处的电线被压断,导致多处停电。
幸久将手插进羽绒衣口袋,学她仰望天空。
「你开心,我也开心。」
「你不懂反讽修辞吗?」
美波拍去头发上的雪。
她今天穿着全套滑雪装,以及比平常更厚重的雪靴,在雪地里行走也不怕湿。幸久套着常穿的羽绒衣和廉价防雨裤,脚上是类似长靴的防寒靴,完全是钓鱼装打扮。
他把家里带来的雪铲扛在肩上。
「那就走吧。」
美波看着自己手上的铲子,又看向幸久的。
「还是你的好。」
既然她这样说,幸久也和她交换了。她的那把是土铲,又是金属制的所以有点重。
他们出了家门,在街上行走。
这条是他们常走的国道,沿路降雪不断,反使得国道看起来像是陌生的土地。经过路面清雪作业之后,原本就很窄的小径整条被埋在雪山底下。
「这些是谁在铲的?」
「不知道,公所业务吧。」
幸久见没有车辆经过,直接走在马路上。一股酱汁的焦香味在雪花之间的缝隙穿梭,窜入他的鼻腔。
他们吃完午餐随即动身出门。今天从早上就是线上教学,下午连着几堂课都要看预录的影片,于是他们决定跷课去约会。
幸久总觉得自己带坏了美波,心中过意不去。虽然提议约会的是她,不过是他决定目的地和时间的。她的缺席日偏多,成绩却依然名列前茅。横须贺西高中是县内数一数二的升学学校,段考若不多加用功也考不到好分数。
幸久亟欲摆脱这份心虚感,于是向身后的美波伸出手来。
「嗯。」
他本来是打算牵牵手营造浪漫气氛,没想到她只歪歪头。
「嗯?」
她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最后才恍然大悟点点头,将手上的铲子塞到他手中。
「谢啦。」
美波报以微笑,表错情的幸久只好双肩齐用,左右各扛一把铲。
「没想到那把也那么重。」
「对啊。」
对向有车辆驶来,他爬到人行道的雪山上闪避。
国道和县道在一个三岔口交会,他们横越县道,沿着长长的围墙前进。这条路从前满是沙土,预告大海就近在不远处,如今却覆上一层雪,与其他路段如出一辙。
右手边渐渐可以看到公园,那座小公园里只有溜滑梯和攀爬架单杠可玩。其实公园里另有一游乐器材是埋在地底的半颗轮胎,不过现在也都埋在雪地里了。零零星星的几棵松树,称之为防沙林反而显得有些寂寥。
幸久走进公园,昨晚的积雪原封不动的,走得每一步都吃脚。他爬上一处的雪堆,每爬一步视野就更开阔一些。
大海已近在眼前,黑水和白雪在岸边互相竞逐。小镇背山面海,禁锢其中的魂魄,将被投放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
「我来过这里。」
美波站在他身边:「小学的时候每年夏天都会来这里。」
「我以前是每天来,我从三岁就住在这里了。」
美波听了这番话,眼睛闪闪发亮。
「那我们可能在哪里遇到过耶。」
「可能吧。」
幸久面向大海点点头。
回溯自己的记忆,一边是自己来海边玩的在地小孩,一边是跟着家里出游的外地人,纵使两者同处于一片沙滩,却似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当时曾与美波擦身而过,他肯定也不会入她的眼。
「就在这里吧。」
他将铲子竖在脚边,美波点头。
「景色也不错。」
幸久拿出手机,开启已加入书签的网站。
「大概是这样。」
他开启的是镇上的官方网站,网站上的雪屋是一个观光卖点。黑暗之中有无数个雪屋,屋中流泻出暖洋洋的光线。
「好梦幻喔。」
美波凑到他肩头看手机,她的白色气息在两人之间飘散。幸久点头。
「这是四人雪屋,而且是用重型动力机械搭建的,我们只有两个人,盖间小一点的吧。」
「我知道了。」
幸久将雪铲插在雪地上,取出量尺,量尺的一端固定在铲柄上。
「压住这边。」
他请美波固定量尺,拉出一•二公尺的长度,接着以铲子为圆心,用脚画出一个圆圈。教学影片中是半径一•八公尺,但他认为这个大小已经是两人的极限了。
画完圈之后,他们在圈内踩了踩又用铲子敲了敲,打稳地基,接着从近处挖雪过来,往地基上一层一层堆高。
雪愈堆愈高,两人分工合作,美波负责攀上雪顶巩固雪山,幸久负责运雪过来。
「好像在做蛋糕。」
美波用铲背敲敲圆柱状的雪壁。
幸久将雪倒在圆柱上,附近的积雪很快就被挖光了,必须从公园其他角落运过来,影片中的这项搬运工程用的是装载机。他大汗淋漓脱下了羽绒衣,挂在松树最低矮的树枝上,重新开始。黑色摇粒绒外套在纷飞大雪中,没多久便转白了。
他运雪回到美波身边时,她正站在半成品的雪屋上方凝视大海。
「冬天的海感觉好恐怖。」
夹带雪花的海风让她蹙紧眉头。
「我看习惯了,看不出什么差别。」
幸久将雪倾倒在她脚边,她一边踩实新雪一边咳嗽。
雪屋已经堆到幸久胸部的高度了,他抬头看美波。
「你好像差不多可以做圆屋顶了。」
「好。」
她拿铲子用力敲打脚边的雪,幸久从公园后方运雪,他从中午一直在做体力活,手臂已经软趴趴的使不上力。尽管如此,这种疲惫却比独自在房内准备考试的辛劳更痛快。
傍晚,天空彻底暗了下来。每次挖了雪抬起头,亮度明显就下降一些,彷佛有个开关在控制似的。
以天空为背景的雪屋,是白雪堆出的黑影,它迎海而立,宛如准备迎接登陆者的碉堡。
美波站在屋顶上张开双臂。
「感觉不赖吧。」
「嗯。」
雪屋的屋顶和网路上的如出一辙,弧形非常美丽。
「然后要在里面挖洞吗?」
「要搁置个两三天。」
幸久一掌拍击雪屋的墙壁:「搁置几天会更坚固,完成度不同于那种堆起来立刻挖的。」
「好讲究。」
美波坐在雪屋的最高处,铲子搁在大腿上。
「那我要怎么下去?」
「跳下来?」
「好可怕。」
「有雪地接着,没事没事。」
幸久踏了几步,确认雪地的软度。
美波指着他。
「我要跳了,你接住。」
「咦?没办法啦。」
「我很轻的,没事没事。」
她把铲子丢到地上,在雪屋屋顶上助跑后一跃而下。
「等一下……」
幸久被她跃下的冲击力吓到,忍不住闪过身回避。
「等一下!」
失去目标的美波以青蛙的姿势落地,冲劲过猛使她往前扑倒。
「……还好吗?」
幸久战战兢兢靠过去,美波站起身来擦拭沾在脸上的雪。
「为什么要躲?」
「不行啦,太重了,我接不住。」
「你死定了,这是最不该说的话,不管你说重的是什么。」
她横眉怒目步步逼近。
「好可怕。」
幸久被她的气势唬到,忍不住拔腿就逃。
他往下坡跑的时候鞋子卡进雪地,脚抽了出来,整个人也顺势跌倒。
「看招,接受我的重量吧!」
美波坐到他背上抓住后脑勺,将他的整张脸埋进雪地里。
冰冷的雪刺痛他的皮肤。
「等等,我真的会没命。」
幸久在雪上翻过身来,美波的身体一如她所说的轻盈,他一用力起身便能轻易扳倒她。
她手快脚快爬了过来,再次坐到幸久身上,与仰躺的他胸贴着胸。
「好久没玩鬼抓人了。」
美波听了这句话点点头。两人距离太近,她的表情糊成一片。
「好像小学以后就没玩了。」
「我……去年还玩过,我跟国中朋友玩仙女棒的时候。」
「根本没多久。」
贴在雪地上的后背开始发冷,美波防水装中的体温也没有传导过来,但是他感受到了心跳。幸久紧紧抱住她,希望连她背上的落雪声都能感受到。
三天后,两人返回公园,园中都是孩童。天气很好,大概是放学后来公园里玩的小学生。
半成品的雪屋附近聚集了一些孩童,他们爬上爬下,在周遭追逐奔跑。
「好受欢迎。」
「被发现了啊。」
幸久对他们感同身受,自己的领地中凭空冒出这种异物自然会百般好奇。
他将铲子扛在肩上,闯进孩童群中。
「喂,让开让开。」
不知道他们是哪家的小孩,不过他们的家人或朋友一定与自己有什么关连。从三岁就长居此地的他,对这个小镇有信心。
他用金属制的铲头在雪上画线,准备挖出雪屋的入口。门口要开得小,大概弯腰可以进去的高度,以免风雪灌入。
幸久将雪铲插在雪地上,在三天寒风的吹拂下,雪质已经很结实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挖雪,而是在凿雪。美波拿着雪铲,将滚落脚边的雪块铲去。
在堆雪屋的时候,他们没有去踩实中心部的雪,因此愈往深处凿,费的力愈少。他拿量尺算好雪屋的直径,免得把雪墙凿得太薄。狭窄的洞内不便用长柄铲,他换上了家里带来的园艺铲凿雪。天顶的碎雪掉落,落在幸久身体上。
「你几年级?」
美波蹲在门外对小学男生说话:「是三年级啊,学校好玩吗?」
小男生一方面是被陌生大姊姊盯着看,一方面也是常见的情况,就是被问了个难题,于是只能低着头,回答声音像蚊子细语。
洞穴愈凿愈漂亮,幸久打开手机手电筒,确认内墙的平滑度。
「嗯,还不错吧。」
他呼唤美波,美波爬进屋内。
「好强,跟专业的一样。」
她言过其实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内墙凹凸不平,天顶也低,若是不蹲下就会撞到头。内部的空间狭小,要容纳两个人,彼此就得贴着身子坐下。他们参考的影片中有在屋内放个火盆,看起来很温暖,但实际上墙壁、天顶和地面都有寒气窜出,比待在户外更冷。
幸久抱着膝盖看向美波,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几个孩童从门外探头,他们背着户外光线,身影一片黑。
「你们要进来吗?」
美波往他们那里爬过去,幸久也跟着她爬出雪屋外。
两人一出,孩童便入内。他们一开始只是在屋内制造些声响而已,玩着玩着不知怎么的有了规则,一下是绕着雪屋同方向转,一下出来的人想拉外面的人进去,场面开始闹哄哄了起来。
美波脱下针织帽,将扁塌的头发往后拨。
「竟然带给孩子们欢笑了。」
幸久拿园艺铲敲松树树干,敲出一地雪。
「本来是要约会的说。」
「我很开心喔。」
美波笑说道,幸久轻轻点头。
为避免风势从门口灌入,雪屋静静伫立着,既不面朝大海,也不朝陆地。
幸久将暖暖包放进摇粒绒外套的口袋,发现暖暖包烫到令人不安。他迟疑了一下,才将手机丢进同个口袋。照天气预报APP所示,现在的气温是零下十六度,手机即使放在有体温的地方,电池还是有可能吃不消。
幸久将窗帘拉出一条缝,望向窗外定睛细细审视,确认黑暗中没什么杂质,看来晚间和白天一样没有下雪。他套上羽绒衣,抓起背包走出房门。
幸久对客厅的母亲说:
「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
正在看电视的母亲降低了音量。
「公园。」
「这么晚了还去?」
「我跟朋友盖了雪屋,我们要去看。」
母亲听闻此言噗嗤一笑。
「讲这话好像小朋友。」
幸久打开水龙头,在水壶中装满水后出了家门。
夜路是他走惯了的,打完工回家的时间还比现在更晚,对于天色暗或人烟稀少,他都不觉得可怕。
然而幸久心中有股不同于以往的忐忑,他空虚地踏着雪,既不是在工作也没在读书。母亲待会儿要上夜班,反观自己又是要前往何方?他呼出的白烟如雾一般笼罩了视线。
幸久按了那个不常使用的门铃,随后美波便从树丛间前来。她与白天身穿相同的滑雪装,背着背包。
「我们可以约现场集合啊。」
她边关门边说。
「天色暗。」
幸久握住她的手。她点点头,也握住他的手。
镇上的夜里一片寂静,他们不发一语往前走。
没有街灯的公园黑漆漆一片,大海已没入夜色不可见,浪潮声却听来比白天更汹涌。
「我带了这个来。」
美波取出背包中的提灯,提灯设计成小木屋里会摆放的那种复古灯具,里面的LED仿造出烛火摇曳的模样。
他们用提灯照看着脚边,走到雪屋前。
幸久将自备的防水布铺在雪屋地上,两人一起坐上去。虽然抵御不了地面渗出的寒气,至少不会落得一屁股湿。
美波来到屋外拍照。
「感觉不错。」
美波给幸久看自己拍的照片,雪屋流泻出暖色的光,近似于镇上观光景点的雪屋照。
「出海町也可以拿雪屋做地方创生吧。」
「谁会来这种地方啊?」
「但是现在航班都取消了,去不了国外,可以吸引到观光客吧。」
「可以吗?现在全日本都能盖雪屋啊。」
赤道地区天寒地冻的情况相对和缓,那些地方的海边多半还是观光资源,出海町则是已覆上一片雪,没有可观之处。
幸久将水壶的水倒进露营用煮水壶。
「不能煮雪水吗?」
「就算是新雪一样很脏,最好不要饮用。」
他们在雪屋外点燃卡式暖炉,并将煮水壶放上去加热。两人肩靠肩盯着蓝色的火焰。
「你怎么会有这个?你喜欢露营吗?」
「钓鱼的时候可以用来煮咖啡喝。」
「钓鱼?真好。」
美波抱住幸久的手臂:「下次约会就去钓鱼吧。」
「大概是没鱼也钓不到鱼了。」
「去了才知道吧。」
「这样说也没错。」
幸久随便点头应和。
他们等到水滚之后泡了咖啡喝。有些露营客可能会讲究豆子、器具或冲泡方式,不过幸久只求在垂钓的期间能单手泡来,因此是喝简单的即溶咖啡。
「我带了点心来。」
美波拿出背包中的饼干摆在防水布上。钛马克杯在提灯照射下散发金属光泽,让这趟小学远足少了几分情调。
他们吃吃饼干、喝喝咖啡,声响回荡在雪屋中。看到鼓着脸咀嚼食物的美波,幸久心感怜惜。这一切都是别人的过眼云烟,却是他们在「异冬」中求生的,最微小的孜孜矻矻。
「酝酿了三天总算像约会了。」
美波靠在幸久的肩膀上说。
「美好的事物值得等待。」
「你果然很讲究。」
一开始感觉雪屋冷飕飕的,但是两人窝着的体温让里面暖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海潮声被隔绝在外,听不见半点声响,倒是美波的咳嗽震耳欲聋。
美波吃完饼干后躺在防水布上。
「你看,好美喔。」
幸久听她这么一说抬头看天顶,在提灯照耀下的白雪,不知为何看起来油亮亮的。
「我爱上这里了,搬过来住好了。」
「住这里也太小了吧?」
「你这样就会很宽敞了,来。」
幸久听从美波的催促,躺在她身边。原本贴在头顶上的天顶变高了,两人的眼前多出了些许的空间。
「感觉真的好放松喔。」
「我好像比较喜欢更开阔的空间感,像你家那样。」
「你没几句就要臭一下雪屋耶,是黑粉吗?」
美波用手肘推了他的侧腹部。幸久捏住她的脸,她笑着爬到他身上,两人的化纤布摩擦出沙沙声。
「好希望我们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
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听了点点头。
一抹影子覆上眼,双唇便相贴。幸久紧紧抱住美波。
不管再怎么摸,防水的布料都摸不顺手。内里的防寒衣阻绝了她的体温与柔软,坚硬的鞋底也撞得他脚踝发疼。
只有唇与舌是炽热柔软的,让他能真切感觉她。幸久觉得在又小又暗又寒冷的环境中,他所有感官都退化,成了单纯的生物。
他去拨她的头发,手指却卡到针织帽。
「我拿下来喔。」
「我的头发很扁耶。」
美波想压住帽子,帽子仍旧被幸久轻轻摘了下来。
「一下就好。」
帽子确实压塌了头发,她的发鬓散发出浓烈香气,不知道出门前是不是洗过头。他深吸气,吸足她的发香,希望在没有任何阻绝的情况下感觉她。
「你说得对,我也想要一直这样。」
语毕,幸久的唇就落在她平坦的额头上。
「嗯。」
美波也将柔软的脸颊靠了上来。
幸久自知此刻不可能永恒,在这种低温之中,体温的维持只能短暂。此刻虽能透过交换热量熬过一时半刻,但外力终究会带走他们的体温。
幸久发现自己内心或多或少,是觉得被带走也无所谓,这或许是让「异冬」结束最便捷的方式,若能在美波的重量中结束更是求之不得。
她双手捧住他的双颊,她的发丝从正上方垂下,遮蔽了他的脸。
幸久的脚尖碰到了什么,断断续续咚咚咚的。他想看过去,她的身体却阻挡了他的视线。
幸久将自己的手叠合美波的。她确实仍捧着他的脸,她的脚也碰着他脚踝。
冷不防地出现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
「哇!什么?」
幸久双脚猛踢挣脱了那只手。
「咦?什么?」
美波从他身上摔下来,她站起身撞到头又蜷缩了起来。
「好痛……」
幸久看向雪屋的门口,看到一只手在地上探。它东摸西探一番又缩回去,一张脸从外面的黑暗中浮现,是一位和幸久已故的外婆年纪相仿的妇人。
「还好吗?」
那张脸说话了。
「什么?」
幸久紧靠在最内侧的墙壁上抱着膝盖。
「你们不是在烧炭之类的吧?」
妇人的声音回荡在雪屋中。
幸久和美波面面相觑。
「不是,我们没有在烧炭。」
幸久说完,外面的脸便消失在黑暗中。他爬出雪屋外。
一名个头矮小的老妇人站在那里,低头看向跪地爬的他。她手里牵着一条发绿光的牵绳,牵着一头黑色的柴犬,除了嘴部四周之外,全身都没入夜色中。
「好可爱。」
美波摸摸柴犬的头。
「我看雪屋露出脚来吓了一跳。」
老妇人说完,幸久对她一鞠躬。
「对不起。」
「之前小束那边的轻生案不是闹很大吗?一家三口上吊那个,我以为又来了。」
「喔。」
老妇人换了几番说词重复自己的惊吓,最后留下一句「你们快回家,不然会感冒」就离开了。美波看着她离开,重新戴上针织帽。
提灯的光从雪屋门口流泻而出,在黑暗的大海背景中,显得尤其醒目。幸久觉得自己是错付了,竟以为待在这里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真是愚蠢。
「你会不会冷?」
他询问倚靠着雪屋的美波,她轻轻点头。
「她是不是以为我们死了?」
「我们明明很有活力啊。」
美波听到幸久说的笑了出来。
「你说了『哇什么』之后的动作好夸张。」
两人一起收拾雪屋内的物品,折好的防水布感觉比使用前更大一包。美波将提灯收回背包里,四下已然一片漆黑。
雪屋隐入夜色之中,若非亲手触碰到,不会知道它是什么。幸久总觉得他们再也不会重返此地了。
「把它拆了吧。」
他奋力敲了雪屋一下,希望能搅散盈满屋内的两人空气。
「小朋友还要玩吧?」
美波背起背包:「而且拆这么硬邦邦的东西很累耶。」
「毕竟连你的头锤都破坏不了它。」
「对啊。」
她一头撞上幸久的肩膀,但他一点都不痛,或许是因为有针织帽做缓冲。
星期天早上,幸久一睁开眼就离开被窝。
他不会在普通假日确认外面雪势大小,今天却拉开窗帘往外看。
窗外依然灰蒙蒙的,犹如梦境世界的延续。雪花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来势汹汹的降雪比雨天更让人坐立难安。
幸久看了天气预报APP之后传讯息给美波。
今天怎么办?
发布大雪警报了
他没多久就收到了回覆。
没关系吧?
气象局叫我们去死我们就要去死吗?
有气象局这么中二的吗?
幸久下来一楼,见母亲正在吃吐司也烤了自己的份。
「我今天要去钓鱼。」
他一说完,母亲就瞪大眼睛。
「雪很大耶。」
「我去常去的那个地方,杜野海水浴场。」
他盯着烤面包机,机器内部亮起橘色灯光,似乎是个与外界天气隔绝的天地。
母亲将餐具端到流理台。
「很久没去钓鱼了吧。」
「嗯。」
「钓得到吗?这么冷的天气。」
「不知道。」
幸久回房,拿出壁橱中的钓具,已经好一段时间没碰外公的工具了。
他将工具全数塞进钓鱼用的大背包,放不进去的就装手提塑胶袋拿。虽然感觉没必要,但还是带上了冰桶。
他走向玄关的时候,母亲叫住他。
「我捏了饭团,带去吃吧。」
她给他一个小拖特包,拖特包底部摸起来暖暖的。
「谢啦。」
「可能有点多。」
「没关系,吃得完。」
幸久套上防水鞋走出家门。雪花毫不停歇地飞落,落在羽绒衣外层的雨衣外套。他抬头看向雪花的来处时,片片雪花也落在他脸上。
一出家门,就有人拍幸久的肩膀,他讶异地回头。
美波戴着滑雪装的连身帽站在那里。
「怎么了?」
「我不好意思每次都叫你来我家。」
「喔……是没关系啦。」
幸久站在自家与她之间,挡住她的视线。
美波看向幸久的手边。
「那是什么?」
「救生衣。」
「我要看。」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件多口袋的背心,它看起来是普通的钓鱼背心,不过内里附有发泡材质的浮力物体。
「这很赞耶。」
「我是想借你穿另一件。」
幸久递给她一件腰带式的自动充气救生衣,只要人一入水,那个小小折叠的浮袋就会自动充气膨胀。腰带式比较轻便好活动,穿起来比助浮式简便。
美波将背心套在滑雪装外。
「我想要这个,很有设计感耶。」
「也还好吧?」
美波身穿背心迈出步伐,幸久也跟上……
在持续的降雪中,整个小镇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轮廓,县道上往来车辆的车头灯也晕了开来。
一旦开口说话多半就会吃到雪花,因此幸久一直沉默地行走,美波也默默不语,两人似乎都忘了平常在聊什么话题。
幸久一心专注盯着脚下以防滑倒,好像无法再去思考美波、学校、家务或未来了,他也不确定这样是好是坏。
雪中的杜野海水浴场看起来很狭小,这里本来就不如茅之崎有那种绵延到天边的沙滩,但依然是全镇第一大的海水浴场。此刻似乎因为眼前飞舞的雪花让他眼睛无法对焦,致使前方的一片景致失去了景深。
海水浴场的南端是杜野川河口,那里有一个狭长的堤防突出海面,区分出了河口区与游水区。幸久和外公以前几乎每星期都会来这个钓场。
幸久和美波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越沙滩,他爬上堤防后对她伸出手来。
「小心不要滑倒。」
她抓住他的手。
「就算滑倒落水也有救生衣挡着,没事吧。」
「但海水会冻死人的。」
堤防是由水泥砖所建造,凹凸不平的水泥砖如消消乐一般的搭配组合,也是一大奇观,然而如今在白雪覆盖之下,什么都不可见。
沙滩上和堤防上都杳无人烟,幸久理解今天肯定要一无斩获了。平常的星期日能在这里见到很多钓客,就好比渔人看到海鸟群聚便知有鱼,没有鱼,自然不会见到猎捕鱼群的海鸟。
美波张开双手边走边保持平衡。
「今天钓得到鱼吗?」
「雨天是好钓日,下雪大概也可以吧。」
走在前面的幸久回头微笑。
美波抵达堤防的前端后环顾四周。
「好像在海上喔。」
幸久眺望西方的天空,这里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富士山。
他很热爱这片风景,傍晚,夕阳会落入海平线,天空被夕阳余晖染成特别的色彩,他总是想为它的美丽掉眼泪。幸久原本也想让美波见识的,比起千言万语,一同欣赏这片风景应该能让她更理解自己。
他放下背包,开始进行钓鱼的准备,装上海鲈竿的卷线器并穿线。
「要用什么钓饵?」
「今天的目标是比目鱼,所以要用拟饵。」
想用真饵钓比目鱼得先钓到竹荚鱼,不过钓具店都关门大吉了,买不到钓竹荚鱼的散炮饵料。
「比目鱼!」
美波大声喊:「是很好吃的那种生鱼片吗?」
「这附近很好钓。」
「不会吧,好兴奋喔。」
幸久绑好拟饵后将钓竿递给美波。
「可以朝部分露出水面的岩石附近下手,小鱼都会躲在那种地方,以小鱼为食的比目鱼也是。」
「你好熟喔。」
「因为我一直在同个地方钓鱼啊,自然就会知道。」
两人朝岩石处抛竿。
「海底的比目鱼会对上方一两公尺的鱼有所反应,我们要先让拟饵沉到那个深度,再转卷线器拉线,然后暂停,再往下沉,一直上上下下的。」
美波按照幸久的建议开始转卷线器。
「是这样吗?」
「很棒很棒,尽量做出速度上的变化,这样会比较像真的鱼在动。」
「你在哪里学这些的?」
「爷爷教我的。」
幸久让钓竿上上下下的,以抽降、抽降的钓法吸引比目鱼的兴趣。
「幸久啊。」
美波定睛看向海面:「你是这里出生的吗?」
「出生地是伊豆。」
「在海的对岸耶。」
「这样说也没错。」
幸久笑说。海平面上雪气蒙眬,海的对岸就是自己的出生地,他对此其实没什么自觉。既然出生地就在隔壁县,说来也不算远,但他内心一直将两地分割开来思考。「海的对岸」这种描述,似乎也精确地表达出两地的距离感。
「我在伊豆出生,三岁父母离婚后就搬来母亲的娘家,后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我外公外婆都过世了,现在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
在钓场聊这些,让幸久觉得有点新鲜。他和外公来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交谈,三年前外公过世后,他都是只身前来。
他的寡言或许是遗传自外公,和朋友相处的时候他也不算多话。但是美波在身边的时候,这些话自然就会脱口而出。
「你的出生地是哪里?」
幸久盯着钓竿前端询问。
美波重新抛竿,入水处是他的拟饵旁边。
「我在东京出生,毕业的国中在甲府市,因为外婆是甲府人。」
「甲府喔……我从来没去过。」
「甲府是四面环山的盆地,而且山梨县不靠海。」
「有山可以理解,但有点无法想像不靠海是什么情况。」
「至少阳台不会堆沙吧。」
「很羡慕耶。」
美波听闻此言呵呵一笑,幸久面不改色盯着她看。
「那你又怎么会搬过来?」
「因为别墅在这里,我又喜欢海。」
「是喔。」
幸久转头看回大海:「如果不是『异冬』会更好。」
「但我觉得这里是好地方啊。」
美波咳了几声,震得钓竿也在抖动。
「是吗?这些我就不懂了,毕竟我没见识过其他城镇。」
幸久不曾认真思考过自己是何许人、如何来到此地,也不曾想向任何人诉说这些。然而自我认同与经历都是人的一部分,逃无可逃。想要深入认识别人,就代表要深入认识自己。
他很庆幸这个别人是美波,如果不是她,他大概也不会有这些念想。
他拍了拍她肩上的积雪。
「会不会冷?」
「会。」
她皱起眉头吸吸鼻子:「想去厕所了。」
「那边就有公共厕所。」
「那你帮我拿。」
美波将钓竿交给幸久,往沙滩上移动。
双手持竿的幸久只能呆站在原地,无法晃动拟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的水位比平常低,感觉海浪拍打的地方离他的堤防很远。
两人钓到下午依然毫无斩获。
他们决定在日薄西山、气温下降前撤退。
幸久将拟饵收进箱子里。坚持了一整天却无功而返,这还是头一遭,他很想潜入海底瞧瞧情况。从前,从南方海域误入海流而开启死亡回游之旅的鱼群总熬不过冬天,现在,栖息在这片海域的鱼群大概也耐不住「异冬」的寒冷而死绝了。
世界似乎是从隐而不见的地方开始步步走向终结。
已故的外公生于一九四〇年,听说他经历过战争与战后的苦日子。然而这些对幸久而言却只是历史故事,他往后即将真实生活在一个苦难的时代。
「抱歉。」
美波正在大啖午餐剩下的饭团,听到幸久的道歉,她转过头来。
「怎么了?」
「完全没钓到鱼。」
「喔喔。」
她笑说:「我很开心喔。」
「那就好……」
「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开心。」
美波直勾勾盯着幸久,让他害羞地低下头。
「下次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
「有没有什么概念或方向?」
「横滨。」
「太具体了吧。」
「横滨有三栋建筑,合称横滨三塔,听说只要能在一天内走访三个能同时望见三塔的地方,愿望就会实现。」
「行程根本都定下来了啊。」
幸久背起钓具背包,美波提着空空的冰桶。堤防太窄,没办法让两人并肩而行,因此她走在他前头。水平面低得很诡谲,从海上延伸到沙滩的堤防,恍如一道耸立的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