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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在冰天雪地站了五小时,走进暖气房就萌生一股浓烈的睡意。

马克杯差点从幸久手中滑落,他双手重新牢牢握住。他希望立刻钻进被窝中,不过在这之前得先换下加油站的制服,在雪地里走夜路才回得了家,一念及此便使他万念俱灰。

「今天好冷。」

店长河野敲着键盘说道。

「就是啊。」

幸久的声音已经因送往迎来的劳累和睡意而沙哑。

「天城,你们家买到煤油暖炉了吗?」

「还没,现在去哪买都是天价。」

「真的,希望黑心囤货商都消失。」

杏奈换好衣服走出置物更衣间。

「我的前辈手边好像有一堆煤油暖炉,可以跟他买。」

「他是囤货商吗?」

「不是,好像是他从哪里偷出来的。」

「那不是更糟糕吗!」

河野做出了很激烈的反应,看得幸久哑然失笑。杏奈在他隔壁的座位上坐下。

「要是天城你想要暖炉再跟我说。」

「如果我真心想要再问你。」

杏奈听到此言眯起眼露出微笑。

幸久来到户外,外头的寒风将他的睡意一扫而空,与体温伴随而来的「乏力」却没有消失。

杏奈和幸久一如往常在加油站前道别。

「掰掰,辛苦了。」

「辛苦了。」

幸久低头鞠躬,他走了几步,感觉到贴身的手机在震动,于是从羽绒衣内抽出手机。

打工辛苦了

美波的讯息附上一张自拍照,她可能刚洗完澡,抓着一条湿发在镜头前秀。虽然顶着一张素颜,睫毛却黑亮无比,彷佛镜头只对焦在她睫毛上。

正当幸久在盯着这张照片,思考照片与讯息「打工辛苦了」之间的关连时,感觉背后有一股柔软的触感。

「怎么了怎么了?是女朋友吗?」

杏奈由后往前抱住幸久,从肩头窥看他的手机萤幕。他旋即想藏起手机,却被她抓住手腕拉了回来。

「她是你女朋友?超可爱的耶。」

幸久听闻此言不知该作何回应,只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轻轻拉开缠在颈上的手,与她拉开距离。

杏奈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你们同校?」

「没错。」

「所以是横须贺西吧,她住附近吗?」

「算是附近。」

「你待会儿要去找她喽?」

「没有,都这么晚了。」

「喔?那——」

杏奈上前一步问:「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咦……?」

「你肚子饿了吧?」

「饿是饿了……」

杏奈吐出的白雾飘荡在两人之间,一股毫无节制的香甜刺激幸久的鼻腔,不同于加油站的她。

在加油站背光处的杏奈脸庞全黑,涂满睫毛膏的眼角宛如阴暗的窟窿。

「不好意思,我累了。」

幸久挤出假笑说道。

杏奈点头。

「那改天再约。」

「好。」

「辛苦了。」

「辛苦了。」

杏奈挥挥手,幸久轻轻点头致意后离开。

幸久走了一小段路后,停下来拍了张街道的照片。雪地在街灯照耀下散发绿光,无光之地则是被黑暗笼罩。他送出照片给美波,没有传送任何讯息。

又走了几步,手中的手机震动。

感觉好冷

幸久边走边回讯息。

很冷

不要感冒了喔

我让身体暖起来就会去睡了

幸久看着手机萤幕又看向前方道路,夜色似乎愈来愈浓烈。他念着美波,她现在大概正在吹干湿头发吧,房间一定充满了洗发精的味道,她大概会穿着照片中的连帽衣钻进被窝里。

幸久很想拔腿奔去紧紧拥抱她。他觉得两人之间存在着不合理的阻隔,他想到杏奈的身体,隔着羽绒衣也可以感受到她的柔软,身体深处涌现一股不同于刚刚的热度。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脑筋似乎又要钝化了,他摘下羽绒衣的兜帽,让横冲直撞的海风拨乱他的发丝而去。

回家的时候母亲还醒着,明天她在饭店轮的是早班,平常这个时间早该就寝了。

幸久回房换了衣服来到一楼,母亲替他加热味噌汤。

「谢啦。」

他坐到餐桌前,母亲关掉客厅电视,坐在他的正对面。

「我有事想说。」

「怎么了?」

幸久将炒菜料理夹进小碟子里。

「我们饭店要歇业了。」

「咦……」

幸久放下筷子。

母亲喝了口茶。

「『异冬』来临后根本没客人入住,有时候住房率甚至挂蛋。我们海边没得玩了,这也是难免的,公司虽然撑了一阵子,但大概撑到极限了。」

「是喔……」

「总之公司会营业到年底,我的工作还可以做四个月,得趁这段时间找下个工作,只是说这个产业到处都很辛苦。」

「嗯……」

母亲听到幸久有气无力的回应噗嗤一笑。

「你不用担心啦,我们不会明天突然流落街头,还有你外公留下来的家。」

「嗯,我知道。」

幸久勉强回应完已食欲全失,硬是把炒菜、白饭和味噌汤吞下肚就当作是解决了晚餐。

他回房躺在榻榻米上,脑中思绪转个不停。

幸久自知家中经济拮据,却没料到母亲有失业的一天。说是说要找下一份工作,但是工作有这么好找吗?这镇上的旅宿业前途都一片黯淡,四十八岁的她毕业于短期大学,又只有饭店经历,很难想像她能另起什么炉灶。

幸久若要做最坏的打算,就得重新选择要报考哪间大学。这间高中的所有学生都想继续升学,想必没有其他人遇到这样的窘境,他很羡慕那些选校只需要考量学力的人。

若父亲肯付赡养费,或许他们也不会落魄至此。外婆生前说他只在离婚的第一年付过赡养费,幸久也不记得他来看过他们。母亲难道不能争取些什么吗?比方说提告之类的。

都是因为他们当初没有尽人事,如今才会如此窘迫。

从前幸久总认为天灾之前,人人平等,因此才能耐住这场「异冬」,然而实际在受苦受难的却只有弱势。苦难一点一滴积雪成塔,等回过神来,人们已经受困其中无法动弹。

幸久在奔驰的思绪中进入睡眠。

他张开眼睛抬起头,被天花板的灯光刺得再度闭上眼。冰冻的房间里,似乎只有自己的身体在空虚地释放热量,他的脸颊深深烙印着榻榻米的纹路。

幸久抬起僵硬的身体盖上棉被,关灯之后,窗帘外的蓝白光线洒进窗内。他钻进被窝中抱着膝盖,试图挽回失去的热能。

隔天醒来已经早上九点多了,他想起身却觉得头痛欲裂,只好先深呼吸再爬出被窝。

轮早班的母亲替他做了早餐,他碰也没碰就出门去。他平常不是在这个时间上学,到公车站时还等了一会儿。冷风吹在发疼的头上反而舒适。

幸久进教室时正在上数学课,他对老师稍微夸大了病情,然后入座。课本和笔记本翻开在桌上,但是他一时之间无法跟上进度,彷佛全班只有自己偏离了轨道。

下课时间,美波传简讯给他。

怎么了?

幸久环顾整间教室,美波正在窗边的座位,被平常那些朋友包围。

我昨天说暖起来之后要去睡

结果失败了

怎么办到的?

幸久不禁莞尔,只好假装是因身边的慧和恒太郎的对话而笑。

星期日还可以约会吗?

你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取消?

在那之前就会好了

都跟你约好了

幸久传出讯息后瞥向美波,她低头看了手机后快速对他展露微笑。幸久想起她昨天刚洗完澡放松的表情,人前人后的她有不同的面孔,现在的她顶着妆穿着制服,一副正装打扮。见过她这两种面貌的,只有自己。

他既引以为傲又莫名不好意思,眼看嘴角又要失守,只好假装身体不适趴在桌上。

想不到头痛后来是拖了四天才痊愈。

早上,幸久在公车站仰望天空。恢复了久违的健康后,眼中的世界竟是难以言喻的美丽。尽管云幕低垂,尽管是阴天,也不减其分毫美丽。他毫无凭据地想着,相信母亲的失业终究会迎来好结果。

幸久每天放学回家都是在这个公车站下车,今天则是要从这里搭公车去转电车。

美波一小步一小步沿路绕过雪堆走来。或许是因为她穿着不同于以往的高跟靴子,那水蓝色的长版大衣,让幸久想起的是春天氤氲的天空,而不是冬日晴朗的天空。米色长围巾一圈圈到她脸上,使她的脸看起来比平常更小。她应该没什么随身物品,却挂着拖特包在肩上。

幸久低头打量自己,黑色的登山连帽外套和黑色长裤,一点约会感都没有。

「等很久了吗?」

美波加快脚步走过来。

「没有。」

幸久看向车道:「你来得正好。」

熟悉的公车正在路口转弯。

不同于平日早晨,车厢内空荡荡的。幸久和美波选了偏后方的双人座坐下,美波解开围巾折好放在大腿上。

靠窗坐的她一直眺望着窗外。

「看不见大海耶。」

「能看见海的是靠海的那一条县道。」

「我喜欢那条路,景色很美。」

公车沿路行驶,低矮的山丘从右手边逼近,这个小镇彷佛是被山丘步步相逼,险些就要跌落海中。幸久脑中突然浮现想离开这里的念头。

这班公车终点站的不远处就是铁路车站,他们下车后转乘电车。

幸久和美波并肩而坐,没有交谈,宛如校内的他们准备换教室上课时,偶然相遇同行的情况。

其实也不是谁提议说两人的关系要在校内保密,幸久选择保密是认为只有他们该承担这一切,她对此多半也心有灵犀,因此他很庆幸彼此的价值观相同。

「怎么了?」

幸久听到美波这样问,才发现自己下意识一直盯着她看。

「没有……就觉得你今天的衣服很好看。」

「碰面的时候就该说了吧。」

「要看时机嘛。」

幸久说完,美波转头看向身后的窗户笑了笑。

他们又转了一次车,抵达目的地。

下车后,搭乘手扶梯来到地面的道路。幸久眼前的景致与幼时几乎如出一辙,外公曾经带他来看过棒球比赛。路上虽有积雪,但人车拥挤,出海町看不见的高楼建筑在道路两侧林立。

幸久纳闷,大雪频仍、为雪所困的是不是只有自己和那个小镇?总以为是「异冬」害自己前途一片黑暗,但世人或许并不做此想。

「那是神奈川县厅舍,横滨三塔之一。」

美波指着马路对面的建筑物说:「俗称国王。」

「县府自称国王吗?有点难堪吧。」

「应该也不是自称吧。」

「不过横滨本来就有点自视甚高。」

美波看向道路那一头的红砖建筑。

「那是开港纪念会馆,俗称杰克。县厅舍后面那栋,现在看不见的是横滨税关,俗称皇后。有三个地方可以同时看见这三塔,走访完这三地,愿望就能实现。」

「很近啊,马上就能过关了吧。」

他们来到县厅舍的正前方。县厅舍建在车道之间,外观庄严肃穆,似乎不会迎合实现愿望这种粉红泡泡的说词。建物本体是很有帝国时代感的老建筑,上方突出一栋塔楼,塔楼屋顶的风格与宫庙雷同。浅绿色屋顶的积雪,比厅门的两根柱子更为白皙。从县厅舍往左可见开港纪念会馆的红砖塔,往右可见税关塔的绿色圆顶。

美波低着头在原地徘徊。

「怎么了?」

「好像有个标示牌埋在底下,标示牌上写着这是可以同时见到三塔的地点。」

路面结冻的雪被踩得很结实,看不见下方的情况。

幸久试着用鞋跟往下挖,结果只凿开了一点头,没凿到柏油路面。

「这边先放弃吧。」

「出师不利~」

美波与县厅舍自拍了几张,两人合照了几张,幸久也替美波拍了几张。在灰蒙蒙的天空和建筑物前,她的水蓝色大衣看起来特别突兀。

两人沿着马路北上,朝下个景点前进,幸久感觉愈走,海水味便愈浓烈。

横滨港的大栈桥没有船只停靠,在官方网站的照片中,栈桥左右各停了一艘豪华客船,不过最近燃料费高涨,船运公司都取消航班了。

栈桥上铺成一片木甲板,雪铲得一干二净。这边地上也有标示牌,因此他们低着头走。

「啊,是这个吧?」

美波大声喊。

木地板上以白漆画出了三塔的示意图。

「标示牌在这里就代表——」

美波抬起头,正前方是大栈桥厅堂,他们沿楼梯而上,来到厅堂的顶楼。

地上漆着一双白色脚印,类似过马路候车的等候标记。一对年约三十的男女正在脚印处拍照,男子穿着宽松的大衣,手上提着购物布袋和小纸袋。幸久猜想他们可能是夫妻。

他们笑着向幸久和美波致意后让出空间来,美波轻轻对他们鞠躬,站在白色脚印上。她拍照,幸久在一旁眺望三塔。三塔融合在其他建筑物之中,若不凝神细看可能找不到。

「好大的城市啊。」

才在海上走了几十公尺,就宛如是从外面观看刚刚身处的城市,感觉相当不可思议。即使原路返回那个城市,它似乎永远都是与他无缘的土地。

「我好像是第一次来横滨,从东京去出海町都只是经过。」

美波说道,她变换着姿势,试图将三塔和自己的脸塞进同一个画面。

幸久往海上一看,看到横滨海湾大桥和填海造陆的人工岛。

两人来到木甲板边看海,甲板下方是乘客上下船或卸载货物的空间,往外去就是大海,这片海似乎比平常看惯的大海更浅得多。

「出海町的大海比较美耶。」

「有吗?」

在幸久眼中,这片大海或家乡的海没有美丑之分,它们都是忧郁之海,沉沉地拍打着阴暗的浪花。

出海町只有一个小渔港,其他地方都是没有人为痕迹的大海。那片海在「异冬」来临前都美不胜收,但是美丽在「异冬」的面前无足轻重。

幸久伸出手,碰触美波那头被海风吹乱的发丝,他将凌乱的发丝往耳后拨,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美波好像很痒似地拱起肩膀,用脸颊和肩膀夹住他的手。

「怎么了?你想说『你比大海美丽多了』吗?」

「正打算说。」

幸久将手收回登山连帽外套的口袋中。

大栈桥和陆地连接之处的边缘有一道堤防,杜野海岸的堤防只有钓客,这里的堤防则是铺着水泥磁砖,装设着煤气灯造型的街灯,设计成一条漂亮的步道。沿着这条弯曲的步道往前走,又会来到一个可以同时望见三塔的景点,地上嵌入了脚印与三塔示意图的标示牌。似乎只要把雪推进眼前的海底即可清除积雪,因此铲起雪来容易许多。

「杰克……看不到吧?」

美波举起手机说。

「确实。」

陆地和堤防包围的小港湾后方,可以清楚看见国王和皇后之塔,杰克却被县厅舍挡住,只露出一部分的塔尖。

两人周遭有好几对情侣,所有人都朝同个方向举相机拍照。美波在这群人当中尤其耀眼,不但身材曼妙,而且眉清目秀。她拍完照后检查手机照片,那双眼睛有着长睫毛,眼底似乎蕴含着无人能理解的深邃情感。幸久发现自己是个寒酸又平庸的男子,这些人大概都比他年长,言行举止也有一定的沉稳和自信。他后悔自己忘了带手套出门,双手插进口袋中。

在出海町的时候没有其他比较对象,幸久和美波如同那个小镇的国王与皇后,总是昂首阔步,不必在乎他人眼光。来到横滨之后,王者的威望已不复存在。

「好了——」

美波将手机收进口袋说:「去下一个点吧。」

「下一个?」

幸久看向脚边的标示牌问:「不是只有三个地方能看见三塔吗?」

「还有一个,在红砖公园那里。」

「所以总共有四个?」

「去那里灵验的程度会升级,是一•三三倍。」

「还有这种秘密喔?」

他们返回陆地过桥,新港地区如同课本上的长崎出岛,有座桥连通到陆地。

他们走在红砖仓库的右侧,来到刚刚那一道堤防的后方,从一个比刚刚更远的位置眺望三塔。美波拍下这个画面后回头。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是要对什么许愿?」

「不就塔吗?」

「是喔?」

幸久凝神定睛看着海湾的那一端,阴天下的三塔如同模型,失去了壮阔感。

「我希望『异冬』结束。」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

美波错愕地笑说,幸久轻轻点头。

「『异冬』结束后很多事都会一帆风顺,我和美波大概也是。」

美波过来握住他的手,针织手套温柔地包覆住他冰冷的手。

「不管有没有『异冬』,我们都不会改变啊,不是吗?」

幸久对此没有任何回答,一艘小型的游览船行经他们眼前的大海。天气那么冷,依然有许多乘客在船尾的甲板上,幸久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或许那些声音都被转动的扇叶掩去了。

两人选择汉堡当午餐。

美食街的角落走一种南国风的装潢,在走过零下十度的户外后,这种装潢像是个充满恶意的笑话。

他们点完餐,送来的汉堡分量十足,不插上塑胶叉就会分崩离析,不是连锁店的那种汉堡。幸久和美波面对面坐下,他抓起沉甸甸的汉堡咬了一口。汉堡的肉汁在口中炸开,水嫩的莴苣和番茄也别有一番口感,面包很香,还有股淡淡的甜味。

「嗯,真好吃。」

味道确实无可挑剔,不过很容易吃得满嘴番茄酱和黄芥末,而且纸巾擦干净后,再咬一口又会沾上,似乎不是合格的约会食物。

幸久看向美波,她大口开吃,整张脸都埋在里面似的,连鼻头都有番茄酱。

「怎么了?」

美波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

「没有,没什么。」

幸久撇开眼睛,美波将汉堡举到眼睛前方……

「还是说你想吃有酪梨的?」

「我不喜欢酪梨。」

「你认真?酪梨世界第一好吃耶。」

美波又咬了一口汉堡,幸久抓了根薯条送进口中。

「你平常会吃蔬菜的吗?」

「我最近会煮火锅,一人火锅,就是把猪肉和菠菜煮熟,沾萝卜泥和柑橘醋吃。」

「听起来很赞。」

「一楼很冷,我都拿去房间里吃。」

幸久想像家中的美波,她现在脱下大衣只穿着针织衣,如此单薄的身子,禁不起那间没有暖气的冰冷房子折磨吧?家里空间固然大,她却只窝在自己房间。他不明白,眼前毫无顾忌大啖汉堡的她,为什么要过着绑手绑脚的生活。

「下次再来吃吧。」

幸久听到此言点点头,拂去嘴边的番茄酱。

吃完午餐后,他陪同美波逛街购物。

正当两人在前往购物商场的路上时,幸久停下脚步。

「啊。」

「怎么了?」

原本走在他身边的美波,前进了两三步后回头问他。

「我想搭那个。」

美波顺着幸久手指的方向看去后不禁莞尔。

「好啊,搭吧。」

幸久曾经和外公一起搭摩天轮,车厢转到最高点的时候,他定睛望向大海的那一端,试图寻找自己的家在何方,结果被外公笑说东京湾和出海町方位相反,在这里是看不到的。在当年的幸久眼中,摩天轮是个俯瞰横滨街道的巨大建物,如今看来,摩天轮比后方那些大楼都渺小许多。

「我很爱高的地方。」

「我很怕。」

「那不要搭好了?」

「只要没有下坠或猛烈晃动就可以,摩天轮不会被风吹晃吧?」

「很难说……不过有那种透明地板的车厢,你想搭就可以搭到。」

「我才不想。」

两人走近摩天轮,发现它比远远眺望的时候更巨大。刚才围着摩天轮俯视它的大楼已退至运河的那一端,放射状钢骨轮盘吊挂的七彩车厢宛如装饰轮盘的边框,小型的游乐园紧跟在轮盘脚边,摩天轮拔地而立。

幸久边走边抬头仰望,直到发觉有异才停下脚步。

「啊。」

「又怎么了?」

美波回头笑问。

幸久在道路的正中间凝视摩天轮。

「它……没在动吧?」

「咦?啊,真的耶。」

游乐园门口贴了张公告,公告说设备因大雪失修,摩天轮及其他一切游乐设施都停止营运。云霄飞车的轨道上有积雪,摩天轮的车厢垂下「冰柱」。

幸久误以为脚下的大地正在晃动。他接受以阴霾天为背景的白色大楼和刚刚见到的三塔原地不动,但是他希望摩天轮如同高中校舍正面的挂钟,在他不复可见的地方持续转动。摩天轮从中午左右开始就一直在他视线之内,他却没发现它的静止,这感觉莫名诡异。

「下次再来就好了。」

美波的语气开朗。

幸久钉在原地仰望着摩天轮,美波过来拉他的手。他放慢步伐走,彷佛这块填海而建的土地既不稳固又不可信任。

购物商场门口的雪水已消融,地板又湿又滑。美波穿着有跟的靴子踩不稳,于是抓住幸久的手臂,他感受着手上的重量,一步步稳稳踩在湿滑的地上。

穿过自动门,是一个挑高到四楼的门口大厅,大厅正中间有棵圣诞树。雪花造型的装饰灯从天花板垂挂而下,内部的LED为圣诞树打灯。在覆满雪的天窗洒落的微光之下,这棵圣诞树特别耀眼。

「已经到这个季节了啊。」

美波走了过去,加入围观圣诞树的人群。

幸久站在她身后,抬头望向雪花吊饰。

「是白色圣诞节啊。」

「白色圣诞节才是常态了啊。」

美波举着手机回头微笑说道。

搭手扶梯上二楼之后,美波走进附近的柜位选购衣服,她拿起大衣、针织衣、短裙和裤子,一件一件在身上比对。幸久看她都试穿了以为是有心要买,结果她把衣服还给店员后转去其他柜位。不管哪间店哪件衣服,在幸久眼中都没啥两样。

「你有想买什么吗?」

「就看看有没有不错的。」

美波边说边迅速翻动衣架上的衣服。幸久无法理解没有购物目标却一直逛是什么行为,但自己在钓具店也会拿起无心想买的钓竿和拟饵打量,想来是同样的道理,自己便想通了。

幸久兴致盎然观察美波那像是在验货或盘点商品的手势,但是看着看着渐渐就腻了。她进试衣间时他无处安身,于是去逛了自己还算有点兴趣的运动鞋。

两人逛了整层楼的柜位一轮后,她依然没有买任何东西。

「去其他地方吧。」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另一间购物商场。美波又开始逛起衣服。

幸久感觉闷热而脱下登山连帽外套,脱了之后还是觉得闷得晕,于是出来户外。他靠在柱子上,将摇粒绒外套的拉炼下拉一半。

眼前的路上有许多行人往来,他们提着五颜六色的纸袋或塑胶袋。幸久试图想像这些袋中装了些什么,却没有什么明确的灵感。袋子有大有小,行人也是男女老少不一,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也无从料想这些物品是家用、随身携带或是礼品。

这种无从料想的「未知感」,在幸久居住的小镇和家中是不存在的。那里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是同义词,明天的他们肯定也只有被白雪埋没一途,束手无策,那里的一切都在可预知的范围之内。他心想,希望能在这个闷热的空气之中逗留,一去不复返。

美波走出店家,手上没有任何战利品。

「累了吗?」

幸久离开柱子。

「不会。」

「找地方坐吧?」

他们进了一间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面向户外广场,远远可见那座摩天轮。若有设计露天座位,那风景应该很宜人,可惜这种大冷天里大概也坐不久。

店里人潮汹涌,十分闷热,幸久点了杯冰拿铁,一口气就喝了半杯。

「有看到不错的吗?」

美波听到他的问题摇摇头。

「这个时期很尴尬。」

「还有分喔?」

「过了年关马上就打折,所以不会出新款式了。」

美波猛吸了一口星冰乐问:「你呢?你不买点东西吗?」

「我没什么想买的。」

拿铁杯表面的水珠湿了幸久的手掌。

他在美波去厕所的时候环视整间店。这家咖啡厅是常见的连锁店,离他们最近的车站旁也有分店,但店里的客人看起来都很时尚,或许与地缘有关。水蓝色的大衣挂在他正前方的空椅背上,此地若没有美波相陪,保不定会让他更坐立难安。

隔壁桌那一组客人应该是一家三口,他们站了起来。年约三岁的男童挥舞电车玩具撞到幸久的桌子,父亲低头向幸久道歉,幸久则是对男童露出微笑。

幸久隔着玻璃看着三人走出店外穿上外套。父亲的打扮本来很不起眼,是大学T、牛仔裤搭配运动鞋,不过他一穿上及膝的黑色长版大衣后,一转眼就变得很有型。父母左右各站一边,牵着男童的手迈出步伐。

美波返回座位上,叼着吸管。

「时间还有点早,要先去中华街吗?」

幸久一口饮尽拿铁。

「等一下再去,我想买个东西。」

「什么东西?」

「大衣。」

「我帮你挑。」

美波把星冰乐吸个精光。

「太好了。」

幸久把挂在椅子上的登山连帽外套一团抱在腋下。

他们这次回到商场中逛了几间男用服饰店。

架上的每件长版大衣都大同小异,试穿之后才发现差异在哪里。大衣的价位落差大,从不到一万圆的,到让他一个月的薪水全数花光的都有。虽然标价令他戒慎恐惧,但在美波的建议下他仍然套上这些大衣,高价位的大衣质地柔软,表面的光泽也很美。

他们甚至回到第一间购物商场逛,最后终于找到他情有独钟的那一件。这是件黑色的有领大衣,穿起来偏宽松,长度到膝盖的上方一些。幸久原本穿得和在家门口铲雪相差不远,但是一件大衣套上去后,转眼就体面了起来。他扣子全开开始走动的时候,厚重的羊毛料子沉沉摆动,让人想多看一眼。他第一次穿这种长版大衣,心中虽有些别扭,却更欣喜于自己的脱胎换骨。

「你觉得呢?」

幸久询问与自己并肩站在镜子前面的美波。

「好看得不得了。」

她对着镜子微笑。

「我想买条围巾了。」

「你要什么色?」

「米色。」

听幸久这样说,美波往自己的脖子一看。

「那不是情侣装吗?」

「所以我才要米色。」

幸久看了看黑大衣、黑裤到黑鞋全身黑压压的自己,又看了看色彩缤纷的美波。她抓着自己围巾的其中一端点点头。

美波从店里拿了一条米色围巾过来,轻轻挂在幸久的脖子上。

「怎么样?」

「我不会打。」

「我来。」

美波抓住围巾的两端环绕在幸久脖子上。她踮着脚将围巾绕到他后颈,两人的脸倏地靠很近,闻得到她淡淡的发香。

美波打出一个类领结之后搂住幸久的手,两人站在镜子前。

「你看。」

幸久对镜中的自己点点头。

「我要这条。」

围巾和大衣加起来超过他半个月的薪水,两件他都决定直接穿着走,登山连帽外套则直接收进纸袋里。

他们离开店家,走在商场外的通道。

展示橱窗的玻璃上出现两人的倒影,虽然是一高一矮,不过他们都穿着长版大衣,也戴着同色的围巾。

「穿成这样终于配走在你旁边了。」

美波听闻此言握住幸久的手。

「一直都很配啊。」

被撑到很夸张的纸袋一角打中了他的小腿。

回到小镇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雪。

幸久下了电车,把松开的围巾重新打结。

「这样可以吗?」

「嗯。」

美波轻轻碰了打结处。

「我得看影片练习打法。」

「随便打一打也可以啦。」

车站只有一个月台,乘客零零落落。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雪花彷佛是从黑暗中诞生,再落在轨道上。

月台延伸出来的屋檐已经有格子状的钢筋裸露,幸久想起他们刚刚走访的中华街。那条花花绿绿的街道为了因应下雪天候,正在进行天顶加盖的施工。这条异国风的街道是观光的一大卖点,天顶施工必然使街容改头换面,尽管如此,仍然有一群人试图与「异冬」相抗衡。幸久迟迟无法决定要吃什么晚餐,他们在那里徘徊了一阵子,举头不断看见只有骨架的屋顶。

返家出了验票闸门后没看到任何地标。横滨有车站大楼,而且从地底上来就是高楼大厦的正中间。这一站电车是终点站,眼前的公车站也是终点站,但站前没有圆环,只有双线道的冷清车道。人行道往前走有间超商,白天可以看到超商后方的低矮山丘,如今山景已隐于夜空之中。

幸久口袋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母亲传来的讯息。

开始下雪了,路上小心

「是谁?」

「我妈。」

幸久替母亲买了伴手礼回来,伴手礼是美波建议他买的中华街蛋塔。

「我自己去就不会想到要买伴手礼,还好你有提醒我。」

幸久轻轻举起手上的塑胶袋。

「我只是自己想吃。」

美波把肩上的拖特包重新背好,里面的塑胶袋发出沙沙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么贴心。」

「『没想到』喔。」

他们走向公车站。

「这一颗这么大,看你在店门口吃光一整颗我真是惊吓。」

「啊就很好吃嘛。」

「可是我们午餐吃很多,也点了甜点耶。」

「我又不像你每天都有妈妈的爱心料理可以吃,我看到美食就饥渴。」

美波对他投以恶作剧的笑容,他撇开眼睛。幸久想到自己曾因母亲的失业而有所怨怼,内心甚为愧疚。他擅自认定母亲「没有尽人事」,但是毫无建树的根本是他自己。母亲在外打拼,回到家还要为他做饭,更是他硕果仅存的家人。若没有母亲所为他付出的一切,他没学可上更没工可打。

幸久拿着手机传讯息给母亲。

我刚出车站

快到家了

「传讯息给你妈?」

「嗯。」

「讲伴手礼的事了吗?」

「我要给她惊喜。」

「她一定会喜欢。」

幸久对美波点点头。

他把脸凑到公车站的时刻表前,亭子下方的灯光太幽暗,这些小字难以阅读。

「公车才刚走,下一班要等三十分钟。」

幸久说完回过头来,美波不在亭内,她站在路上仰望夜空。

「要不要走路回家?」

「咦?」

「走那条可以看海的路。」

「要一个小时耶。」

「有什么关系?反正时间又不晚。」

幸久走出亭外,几片雪花一落在他的大衣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夜里气温虽然比白天低,但还不至于熬不住。

「那就走吧。」

幸久将登山连帽外套的纸袋和伴手礼塑胶袋都换到右手拿,左手往前伸出,美波便握住了那只手。

两人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他产生了错觉,以为黑暗从头顶一盖而下,不知这是因为沿路街灯稀疏,抑或是因为道路两侧的楼房低矮,夜空看起来特别辽阔的关系。车站附近尚有几间小店和诊所,走着走着便只剩下住宅。

幸久想起刚刚的中华街。高楼大厦每一楼的窗户都亮着,一层一层直到天际,异国风十足的招牌五光十色,路上行人的步伐中都带有某种期待。今天一天如同一场梦境,在黑暗中从梦里醒来,闭上眼,彷佛又能立刻重返梦乡,这样反而使现在的世界更显黯淡。

「重新一看才发现这个小镇什么都没有耶。」

「但是让人心里踏实啊。」

美波用力摇晃两人牵着的手,他们的踏雪声与溪流声交叠。幸久想起横滨的人行道,那里的积雪都清除得一干二净。后方传来一阵破冰前行的声音,是一辆车准备超越他们,在结冰的路面上,驾驶开车开得很谨慎。幸久抓着美波的手把她拉向河边,栅栏后方的河面散发出一股腥臭的海水味。

「今天在横滨的那些人会不会也是住在这种小镇?」

「但是他们被问到居住地时可能会谎称是『横滨』。」

道路两侧的住家愈来愈逼近,小小的道路上回荡着两人的笑声。美波大概是笑得太没节制,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还好吗?」

「嗯。」

美波猛咳了一阵后头靠在幸久肩膀上,深深叹了口气。幸久稍微放慢脚步。

「要是有人问我住哪里,我通常就是答『出海町』吧,虽然很少被问。」

「我……要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

美波抬起头,用指头擦拭眼角。

虽然她说这是条「看得见海的路」,实际上却看不见。即使在白天也只能从住家之间的缝隙、超商停车场的后方窥看到一部分,日落之后,更是只能在风中感觉到一丝气息。幸久心急了,即使他在今天的约会中有收获,却也有不顺利而大失所望的地方。既然美波说想看海,他希望今天能以一起眺望大海作结,于是他用力握住她的手。

有名无实的杜野「海岸」线行经的是住宅区,最后才通向海边。

路边没有护栏也没有栅栏,走出道路约两公尺的下方就是一片沙滩。沙滩上的积雪被海水融化,狭小的沙滩显得更为局促。

两人站在人行道边缘,正对着一波波迎面而来的浪花。

「大海好近喔。」

美波看着脚下的黑暗低声说。

「嗯。」

幸久发现自己的鞋尖突出了人行道边缘,于是稍微把脚收回一些。

「好像太近了一点。」

「我有时候也会因为太近而不安。」

「你不是一直住这里吗?」

「台风之类的时候。」

回想起来,白天在横滨见到的海与陆地上的人类相隔一段巧妙的距离,那片海宛如驯化的家犬,只会在圈定的范围中安分守己,不让人感觉到一丝威胁性。然而眼前的大海距离是如此近,似乎一有可乘之机就会侵门踏户咬住人们的咽喉,令人畏怯。

幸久揣想,不知美波所说的「四面环山的小镇」是什么气氛。若移居过去,是不是会开始缅怀起远方的大海?甚至可能想忘也难以忘怀。没有人能摆脱这个海潮味与海潮声,它会暗中愈靠愈近,再一口将人咬进深渊之中。

「如果不是这个天气,就能在海边玩水了。」

幸久不确定美波指的是「异冬」或「冬天」,但反正两者皆成立,因此他点头。

「我说啊——」

美波拉着他的手,让他的身体跟着摇晃,她说:「已经十二月了,一年结束得太快了吧?」

「都没有季节感了。」

幸久一时失去重心,他踩稳脚步保持平衡。

「你有在准备考试吗?」

「有,你呢?」

「我也有。」

「这种时候不说『我没有』就句点了啦。」

美波听闻此言呵呵一笑。

「那升学调查表呢?过完年就要交了吧?你决定好了吗?」

「我大致决定好要考哪间了,但志愿序还很难说。」

「我们考同一间嘛。」

「我考虑。」

幸久选校除了要考虑分数和地点,更要考虑申请学贷的资格。他高中在校成绩或考大学的成绩要比其他考生优异许多,才能申请到免偿还型学贷。有些学校的申请资格要求父母薪资收入低于某个水准之下,这部分他倒是「很有信心」。

在家里念书的时候,幸久的思绪也常常跑到学贷上,无法专心用功。他甚至不时怀疑念书是否根本无济于事,而且他的同学大概没有这些烦心事,让他颇有孤立无援之感。

「今年老是线上教学,不知道上大学之后会怎么样。」

美波一脚把雪踢落沙滩。幸久也有样学样,用脚尖扫落路边的雪。

「电车跟现在一样会停驶,所以大概还是线上上课吧。」

「但我们入学的时候已经好转了吧。」

「为什么?」

「我的感觉。」

「好不可靠。」

「总比恶化好吧。」

幸久感觉她好遥远,他没有办法妄自相信一个更好的未来。他集各种负面条件于一身,没有乐观的权利。

幸久凝视着阴暗的大海,觉得自己濒临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又将他拉回她身边。潮来潮往,他的心也与她忽远忽近。

美波对着大海咳到撕心裂肺,他也感觉冷风灌进喉头而开始猛咳嗽。

美波稍微弯腰窥看他的表情。

「你学我?」

「不是,我是被传染了。」

幸久笑着用围巾遮住嘴边。

他们眺望了大海一阵子,然后再次往前走。

海景转眼又被建筑物挡住,不复可见。县道是条瘦窄的双线道,本来就若有似无的人行道,又被往路边堆的雪彻底堵住。他们直接走在马路上,往来没有车辆经过。

美波在走过县立美术馆的时候停下脚步。

「你看那边。」

幸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头鹿。

这只雄鹿顶着雄伟的角,跨站在中央线上。上次幸久是在杜野海水浴场撞见鹿,这次是街灯之下,因此无论那头枯枝质感的鹿角,以及臀部白色兽毛周围的黑线,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有讲过吗?我去打工的路上见过一头鹿。」

「很危险。」

幸久往前一步试图就近看它,美波连忙拉住他。雄鹿面向弯道的前方,没有看他们一眼。

幸久没有感觉到一丝危险,甚至觉得这头鹿呆站在不属于它的地方,让他颇有亲近感。若能看到它的正面,或许能确定它和他上次遇见的是否是同一只。

「没事,上次看到的时候也没怎么样。」

幸久想要走近一点,美波再次拉住他,隔着大衣布料可以感觉到她手指的力道。

他回过头来。

「真的没事啦。」

「有车。」

幸久看向前方。

背光的雄鹿化为黑影,幸久眯起眼看向刺眼的光,雄鹿彷佛看向了他。

从弯道另一头驶来的车辆紧急转方向盘闪避雄鹿,使得车体在结冻的路面上打滑,车头灯瞬间消失。

引擎盖的横向撞击让雄鹿四脚朝天飞出去,并重重摔在幸久他们前方的人行道上。失去控制的车辆打滑,侧边撞向电线杆后停了下来。

听说遇到车祸时世界会变成慢动作画面,幸久却只感觉异常事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发生,跟不上这一切的自己在原地定格。他转头看向抓着他手的美波。

「你还好吗?」

「嗯……」

她瞪大着眼睛点头。

「我去看一下。」

幸久将手上的袋子搁置在地,跨越马路而去。周遭除了他们别无其他路人,也没有另外的车辆经过。

横躺在人行道上的鹿文风不动,原本支撑身体挺直于地的四肢,如今收束在一处,被遗弃在地。幸久从鹿背凑上去看它的脸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曾经有话想说。它的侧脸紧贴在地,彷佛已经结冻成冰。它小小的嘴边冒出白色雾气,头上的角百无聊赖刺向虚空。

幸久身后很明亮,白色轿车猛烈撞上电线杆,驾驶座的车门产生严重变形。司机是名西装男子,他整个人往副驾倒下,只有安全带勉强拉住他。车上看起来没有其他乘客。

幸久转头看向美波。

「帮我叫救护车。」

「我知道了。」

美波在车道那一头用力点头。

幸久探头从破裂的玻璃窗看进车内。

「你还好吗?」

司机毫无回应,他的鼻子流出血来,在胸前的夹克染出一滩红。

幸久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看司机的胸口,他观察了一阵子确定胸口没有起伏,大概已经停止呼吸了。

幸久手伸进窗内解开了门锁,无奈撞上电线杆的车门严重变形,想开也开不了。他绕去另一边,打开副驾的车门。

车里散乱着玻璃碎片,他把手缩进大衣袖口,隔着布料拂去副驾座位上的玻璃。解开安全带之后,他双手伸进司机腋下把他拉出车外。

幸久将司机拖行至巷子里放倒在地上,他参加过加油站的研习,知道心肺复苏的步骤。他双手交叠在伤患胸口上,开始进行压胸。

幸久边回想用人偶进行的练习,边施加全身重量压胸。讲师说压胸时可以去数歌曲的节奏,但是他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曲子,无奈之下只好单纯数数。

数到三十下的时候,幸久凑上耳朵去听,却依然没有听到呼吸声。司机的鼻血沾在嘴唇上,既然有传染病的疑虑,他决定不采取人工呼吸。

幸久发现司机的头形已经歪曲,他头部右侧的肿胀,吞噬了原本存在的人类神情。幸久撇开眼睛,继续进行压胸。

「幸久,还好吗?」

他感觉到美波靠近的气息。

「你帮我去那间美术馆。」

幸久依然低着头说:「那边应该有AED,帮我拿来,然后尽量多找些人过来。」

美波拔腿离去,没有应一声。

他真正想对她说的是「留在我身边」。独自面对一条生命是很恐怖的,跪在地上的膝盖又冷又痛。

一开始是在数压胸的次数,不知不觉变成在喊「加油」,也不知道这加油是对司机或者是对自己喊话。他是用尽力气在压胸的,因此愈压愈喘不过气来,愈喊声音愈含糊。

幸久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脚步声不是来自美波那个方向,而是巷子另一头。

「怎么了?那个人还好吗?」

幸久抬头看到一名女子,她看起来比他母亲年长许多,身穿整套摇粒绒的居家服,外面再穿上羽绒衣外套。

「有车祸。」

幸久边压胸边回答。

「是你爸爸吗?」

幸久被这样一问才看向躺在地上的司机,他脸上已经盖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难以辨识容貌。

「我只是刚好路过。」

「叫救护车了吗?」

「叫了,我同伴去拿AED。」

幸久忘了压胸次数,他停下手来将耳朵凑到司机嘴边,依然没有听到呼吸声。

「要换手吗?」

女子跪到幸久身边。

「麻烦你了。」

幸久站起身空出位置来。

「是这样压吗?」

女子模仿他刚刚的手形盖在司机胸口。

「可以用力压下去,力气要大到可以让胸骨骨折的程度。」

幸久深吸一口气调整紊乱的气息,冷空气灌进他的肺部,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

「没想到这么累。」

女子挺起上半身为司机压胸。

「我换手。」

幸久吐了口气之后和她换手。

「我去叫附近的人过来。」

她往巷子里走去。

毫不间断的压胸并没有为司机带来任何变化,幸久内心也在怀疑是不是为时已晚。继续按摩心脏是不是仍然回天乏术?尽管回天乏术,他依然徒劳地重复自己学过的急救步骤——从「异冬」来临之后,自己似乎一直都在这个回圈之中。

「幸久——」

美波拎着红色手提包跑回来,她身后跟着两名制服警卫和一名貌似美术馆职员的女子。

「请跟我换手。」

幸久将压胸交给一名警卫,自己开启AED的电源。AED开始播放语音指令,他遵照指示解开司机的衬衫,掀开内衣并贴上贴片。AED分析心律之后,确定需要进行电击。幸久等充电完毕便按下电击钮,电击完成,语音指令说要继续做心肺复苏,于是警卫重新开始压胸。

刚才离开的女子带了年纪相仿的三名男女回来,许多人围绕在倒地的司机身边,彼此轮流进行心肺复苏。

幸久已不再孤单,压胸压累了有人可以换手,不知所措时也有人可以商量,然而他内心的惶恐与不安却挥之不去。

幸久听到救护车鸣笛声在靠近,他钻出人群走向车道。他和站在不远处的美波交换眼神。

「我去带一下车。」

幸久说完,美波点点头,因奔波而紊乱的白雾气息仍然盘绕在她脸部周围。

幸久走上车道,对迎面而来的救护车挥手,救护车横堵在巷弄口停车。

三名救护人员走下车,幸久对其中一名提着橘色提包的人员说:

「伤患是那辆车的司机,应该有撞到头,我看他没有呼吸,所以立刻进行压胸和AED的电击,但是呼吸还是没有回来。」

那名救护人员听完说明点点头,与其他同伴交换了眼神后,跑去伤患所在的地方。

正在进行心肺复苏的几个人站起来,把空间让给救护人员。救护人员重新开始进行压胸,并用苏醒球施以人工呼吸。救护车的鸣笛声引来附近居民的围观,所有人影都染上警示灯的红。

幸久转身背对这莫名瑰丽的景色,围巾不知不觉间已解开挂在脖子上。他仔细一看,发现围巾前端沾染了大片血迹,于是脱下围巾在手中揉成一团。

最终幸久依然没能拯救这名司机,他不顾利益得失,只凭拔刀相助的冲动见义勇为,到头来也是一事无成。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挤不出半点力气,不但双手冻僵、膝盖已跪湿,而且全身直打颤。

幸久走过救护车旁返回县道。救护车的后车厢开而不关,一副废弃车的样子。

幸久不久前才和美波一如往常走过这条路,与那时相比,他虽然毫无损失也没有受到任何皮肉伤,却感觉自己已经判若两人。或许改变早已发生,只是他时至今日才发现。

猛烈撞上电线杆的事故车空无一人,宛如已卸下所有防备。绕过事故车继续往前,踩到混杂在积雪当中的玻璃碎片。

雄鹿保持刚才的姿势横躺在人行道上,它的身躯渐渐被雪埋没。口鼻流出的血渗入雪中,只留下色彩。

幸久跪在地上触摸雄鹿的腹部,它的兽毛比想像中更长更柔软。兽毛上的一层薄雪被他掌心的温度融化,毛皮下方已没有温度。

幸久看着鹿眼,又大又黑的眼眸变成脆弱的球体,再也映不出倒影。他握着鹿角,感觉鹿角渐渐吸收了他的湿气与体温,鹿头歪倒在地,口中流出的新血在雪上形成血滩。

触手可及的万事万物都会从手中流失,并毁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挽狂澜的办法。

幸久感觉到下巴堆积的冰冷水珠时,才发现自己已潸然泪下。泪水沿路滑落脸颊散失温度,直到终点化为冰冷才坠落离开他。

幸久追寻着泪水的影踪将额头贴在雪地上,他真心哀求——向毁于「异冬」的一切,也向「异冬」本身哀求。

请从这结冻的空气深渊中将他拯救出来,请不要再伤害他一丝一毫。

幸久的眼泪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恐惧。他紧握一把雪花,刺痛自己热膨胀的手指。

「幸久——」

美波的声音从天而降,幸久没有抬起头来。

他感觉她蹲在自己旁边,手放在自己背上。她的手与他手中的东西截然不同,它更温暖、更细腻,不只是身体末稍,更是有传导功能的中继站。

「你尽力了,没必要苛责自己。」

美波轻抚他的背。

幸久依然动也不动,将脸埋在雪地里。眼泪并不足以融化在「异冬」期间冰冻的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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