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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醒来的时候,房间一片漆黑。

幸久想看手机的时间,却不想把手伸出毛毯之外。睡觉时出的汗在蒸发,体温从发丝之间散失。他窝进毛毯底下。

幸久在更加漆黑的空间里抱膝,身上的厚重棉被和毛毯带给他奇妙的安全感。

虽然感觉身体很沉重,但至少没有发烧。只有二头肌发疼,心跳莫名快速。

在毛毯底下吸了口温暖而稀薄的空气后,幸久下定决心伸出手来抓住手机。冷空气趁隙便会钻进来,他赶紧像蛤蜊一样封住棉被。

黑暗中的手机萤幕很刺眼。美波没有传讯息过来,他习惯性确认天气预报,也确认班上的群组聊天室里有没有「线上教学」之类的字眼。

每到星期一就很想请假,但今天的他比平常更不想上学,心情如何就罢了,重点是他的身体有很明显的抗拒反应。

幸久叫出昨天拍的照片,照片是横滨街景与美波,她拍了阴天底下的三塔与「蒸笼」中的小笼包,那个国度距离充满汗臭又令人窒息的毛毯十分遥远。

幸久播放平常听的歌曲,把手机萤盖在棉被上。女歌手唱着歌,那歌词字数太多,只能勉强填进曲里。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没有想到,这首平常听惯的歌曲。他把脸埋进被窝里,试图遏止负面情感从记忆深渊一涌而现。

闹钟响起,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播放清单的歌曲已播放完毕,他下定决心离开了被窝。

来到一楼时,母亲正在看电视吃点心。

「你也要吃吗?」

她说着把装蛋塔的盘子推过来。

「不,不用了。」

幸久来到厨房,将吐司放进烤面包机。

母亲拿着盘子过来,坐在餐桌旁。

「还好吗?可以去上学吗?」

「什么意思?」

「你昨天不是很累吗?警察问了一堆吧?」

「一下就问完了。」

昨天晚上巡逻车在救护车抵达没多久之后也到场,车祸的目击者幸久和美波受到警方问讯。美术馆职员出借办公室给他们,没有冻到他们。

车祸的状况看起来很明确,警方没有怀疑他们的证词,反而一直出言安抚,也很敬佩他们能立即采取急救措施。幸久没有询问任何关于司机伤势的问题。

「竟然会遇到车祸,运气好差。」

母亲倒了杯牛奶来喝。

「嗯。」

幸久拿出烤面包机的吐司放在盘子上。

「你怎么会在那个时间路过那里?」

「我错过公车的班次。」

「晚上很危险,那条路那么小。」

「我以后会等公车。」

他在只烤了一下的吐司上抹奶油。

母亲又拿出一颗蛋塔咬了一口。

「这个真的很好吃,你下次再买回来。」

「等我下次去横滨再说。」

幸久咬了一口吐司角,觉得味同嚼蜡,或许是因为他才刚睡醒。

吃完早餐后,他换了制服出门。昨晚的降雪量少,家门口的雪三两下就铲干净了。他将雪铲立在玄关的鞋柜,背起放在门槛旁的背包。

出了家门,沿着狭窄的坡道而上,只要踩稳脚步就不至于在浅浅的雪地上打滑。

美波家栅门前留着她的淡淡足迹,幸久跟着足迹而走,走进栅门。

他抵达房子前时传了简讯给她,等了一阵子却没有已读,于是拿起竖在外墙的雪铲开始铲雪。

幸久在家门到栅门之间铲出一条路后折返,看了看手机,美波依然没有回应。他从窗户往家里看,房内依旧阴暗且没有人的气息。抬头看二楼可以看到那块楼梯间,但是看不见她房门。

幸久这才发现自己很庆幸见不到美波,昨晚被她看到他在路边哭泣的难堪,他很怕隔了一晚后她有什么想法。

将雪铲物归原处后,他离开美波家。

第一节课开始之后她仍然不见人影。

幸久佯装看着老师指的同学,实际上是看了美波窗边的座位。不过是空了一个座位,整个教室彷佛便失去了色彩。两个月前,他们之间连交谈的机会都没有,想不到短短时间,他眼中的世界便改头换面,他对此有些惊恐。

慧和恒太郎在下课时间来到幸久桌旁边,他们正在聊上星期开始玩的特别扭蛋。

「昨天啊——」

幸久一轻声开口,两人的对话就中断。

「『昨天』怎么了?」

慧坐在隔壁的桌上。

「昨天——」

幸久吞下呼之欲出的下半句话,赶忙寻找替代的话题。

「我去了横滨。」

「喔?做什么?」

「买衣服。」

「约一下嘛。」

恒太郎将手机收进裤子口袋,幸久玩起桌上的自动笔。

「我就临时起意去的。」

幸久无心提那场车祸。

昨天现场的所见所闻,以及朋友之间的闲聊,两者虽无优劣之分却大相迳庭。

小时候上托儿所交到第一个「朋友」之后,幸久便知道有些语言只能在朋友世界沟通,在母亲与外公外婆的世界无法。如今他多了一种无法与家人和朋友沟通的第三语言,直到理解第三语言的人出现时,他才领悟此事。

幸久在下一节的下课时间看到美波传来的讯息。

我发烧睡死了

不愧是猫

哪来的猫?

幸久离开教室前往楼梯间,楼梯有一股由上往下扑的冷空气,或许因此楼梯间都没有人影。

他一拨电话,美波立刻接起来。

『喂?』

「还好吗?」

『我刚刚量是三十八点五度。』

「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今天先睡再说。』

幸久看向半是埋进雪里的窗户,他一摸,指头就沾上黑污。

「都是因为昨天晚上一直吹风受寒,抱歉。」

『不是吧,你这样说的话,是我提议要从车站走回家的,岂不是我的错?』

「这样说也没错……」

『不是你的错。』

幸久低头看自己的室内鞋,鞋子脏兮兮的,他的脚尖都冻僵了。

『别人有难,你就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我那时候也是,你看我自己在铲雪所以来帮我,这样做非常好啊。』

「我是伸出援手了,但真的有帮到忙吗?」

『你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去铲雪也不可能铲光全世界的雪吧?』

「这样说也没错。」

上楼的女同学与他四目相交,不知道为什么她投以谴责的眼神,于是他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美波在电话的那头咳嗽,连连不断的咳嗽声听起来闷闷的,不知是她遮住了话筒还是把脸塞进床里咳。

『我从早就咳了一辈子的分量。』

「抱歉,要挂了。」

『嗯。』

「我放学之后去你家探病。」

『你不用来,我的脸色很惨。』

「我没看过你凄惨的脸色耶。」

『今天真的很恐怖。』

「给我看嘛。」

幸久听到美波的笑声。

『我不想传染给你。』

「我知道了。」

幸久听到上课钟响,说:「那就这样,好好保暖,多睡觉。」

『嗯,谢啦。』

幸久挂上电话后好一阵子都在原地不动。美波独自在那个冷飕飕的家里抱病在床,自己却无能为力。

任何时刻的他都是无力的,历史一直在重演。

一旦开始强烈挂念起美波,她的体温、她房间的气味便从近在咫尺处苏醒,让幸久产生了些许的罪恶感。

下课时间结束,学生们回教室,幸久以赎罪的心情呆站在归于寂静的走廊上。

夜里开始风雪交加,隔天一早,幸久在被窝中就确定学校会改成线上教学。

和昨天相同,他今天日出之前就醒了。他感觉自己心跳快速,于是蜷起身体深呼吸。

美波没有传讯息给他,幸久猜想,她见到自己窝囊的一面后便对他心生厌倦了。

真是古怪,短短一天没联络竟然便如此忐忑不安,彷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又黏又缠的男子。

等阳光射进窗帘缝隙时,他才爬出被窝。刚露脸的太阳并没有温暖整个房间。

身穿居家服的幸久套上一件羽绒衣就走出房间。母亲外出值夜班,只身一人的家冰冷难耐。

户外是冰天雪地,一吸气就刺激到鼻腔黏膜,造成鼻塞。天气再冷,幸久依然认为在户外优于待在家里感受充满压迫感的空气。

他戴上羽绒衣帽开始铲雪,昨晚的降雪松软,正想铲起来往外抛的时候便会从铲子上落下。细雪从天而降,彷佛想抹灭他的一切努力。

幸久从家门口到外面的路上铲出一条路,接着又继续往前。他沿着坡道向上,在结冻的路上半嬉戏地扫荡沿路的粉雪。渐渐走到美波家门前时,他才开始铲得仔细一些。

栅门内不见她的足迹,幸久用铲子开辟出一条她可以使用的通道。

美波家没入雪地之中,没有一丝灯光流泻而出。幸久铲出一条路来到门口后看着手机,雪花落在没有任何新通知的萤幕上,没有融化。

他将铲子插立在地,站到玄关前的阶梯上。

在氤氲的雪气中,分不出云与天的差异,也看不见下面的大海。幸久深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试图调整自己略微紊乱的气息,他可以跟随远方那海潮声的节奏呼吸。

幸久身后毫无动静,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猜想是不是已经人去楼空。别墅的住户从不长居此地,他们趁着长假或周末来一趟,随后挥挥衣袖离去。海水浴场的游客以及窜避行人行驶在杜野海岸线的车辆,都不会在小镇上逗留。

美波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小镇,而自己呢?

羽绒衣的肩膀处开始堆起薄薄的一层雪,幸久拍落那些白雪后离开。

走出栅门后沿着坡道而下,幸久发现自己的精力绰绰有余,于是将铲子插在雪地上。出门的时候他只铲出一人宽的通道,他将通道向外扩张。

眼看即将抵达自己家门时,有人从后面叫他。

「你在做什么?」

幸久回头看到母亲,她应该是值完夜班从公车站走来。

幸久掀开羽绒衣的兜帽。

「我想说家门口的铲完了就顺便。」

「太好心了吧。」

幸久继续铲雪,不好意思说自己去了女朋友家。

母亲等着他拓宽道路,没有越过他而去。

后来的线上教学,美波也没有出席。

隔天早上,幸久独自搭上公车。

车内很暖,他坐在空位上,铲雪的疲劳在体内燃烧,让他甚至觉得热。

美波依然无消无息,沉默两天之后捎来的似乎只会是噩耗,幸久关掉手机,希望能忘记手机的存在。

公车一加速就晃动,因此他没发现来电,等到拉开羽绒衣、汗水稍退之后看手机,才发现讯息来了。

讯息中显示着一张照片。

照片中有一只手对着阴暗的天花板比「耶」。咬在纤细食指前端的东西如同肥大的洗衣夹,看起来很厚重。幸久记得那些透明有光泽的指甲。

怎么了?

医院

我昨天住院了

咦?

幸久猛地站起身,结果公车一晃,他一个踉跄撞到扶手柱。

下一站快到了,他想下车,但是下车又不能帮到美波什么,最终他还是坐回原本的座位上。

怎么会住院?

变成肺炎了

还好吗?

呼吸困难已经好多了

但还在烧

吓我一跳

我本来以为是普通感冒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从以前就体弱多病常住院

已经习惯了

美波又传了张照片。照片中是学校营养午餐一般的餐食,所有碟子都集中在托盘上。不是因为灯光阴暗,托盘上的酱煮鱼、牛蒡和腌海带的颜色都很黯淡,看起来并不美味。

好吃吗?

味道很淡,不太好吃

但偶尔这样吃比较好,比较健康

至少住院的时候

幸久的视线从手机移至窗外。他搜索枯肠,思索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但是思绪似乎随着流动的景色飞逝,聚焦不起来。

哪间医院?

什么市民医院

很大间的

是那间啊

有点远耶

我搭计程车去的路上睡着了,我也不记得

我放学之后去看你

我不太能说话,你不用来

幸久盯着手机萤幕,揣测美波的拒绝有多坚定。至少她不是不告而别突然搬走。

她平常讲话本来就很大而化之,那个感觉看文字更明显,让他有种被嫌弃的心情。

那你出院再告诉我

保重

谢啦

幸久把手机收进口袋。他头靠椅背,仰望着公车天花板。

他与市民医院有些渊源。外婆在他小学的时候罹癌住进这间医院,半年后过世。在浴室跌倒的外公同样也被送去市民医院,母亲发现的时候外公已经断气,不知道法律上认定的死亡地点是哪里。

外公外婆的死与美波的住院纯粹是地点相同,两件事毫无瓜葛,但是幸久感觉到冥冥之中的因果。一切皆然,随机发生的各种灾厄,往往都指向同一个罪魁祸首。

一定是「异冬」的错。「异冬」这个大托盘上,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厄运和灾祸,将各个独立事件视为一起相关事件才是合情合理的判断。

幸久弯下身,将额头靠在前方的椅背上。椅背上的绒毛刺在发汗的肌肤上,那又热又痒的感觉遍及到眼睛四周。

星期六,美波传讯息说她出院了。

幸久吃完午餐后出门。他套上星期日买的大衣沿坡道而上,天空万里无云,但是小路在围墙的阴影下结冻。

美波家的栅门口没有雪,栅门内侧的雪也已铲除。里面通道两侧堆起雪山,覆盖沿路的植木林根部。

幸久轻轻打开栅门入内,坚硬的鞋跟在光溜溜的柏油路上敲出声响,感觉像是在走一条陌生的道路。他看脚底应该不会打滑,于是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穿过树丛之后,那里的光线很明亮,正面全落地窗的房屋溢出了光线,宛如雪地里有座巨大的灯笼。

屋檐下堆积厚重的雪,无法看到室内的情况,挑高的天花板没有灯具,只有墙上的小型聚光灯亮着。

幸久按了玄关的门铃。门里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遥远,他回过头看来时路。走出屋檐环顾四周,发现平常的那把雪铲已经不知去向。

身后传来开门声,一名年老的女人压着开启的门站在那里。她看起来比已故的外婆更年长,不知是因为她绑成一束的满头白发,或是因为摇粒绒背心上露出的细脖子堆满皱纹。

「天城?」

幸久听到自己的名字,把手伸出口袋。

「啊,对。」

「请进。」

她笑着把门推得更开:「美波醒着。」

幸久轻轻低头,从她面前走过。

进入玄关,暖空气拂过脸颊,玄关大厅的明亮不同于以往,右手边的客厅和左手走廊尽头的门都清楚可见。将美波房间冰冷包围的巨大盒子,长成了「家」的形状。

幸久穿上女人给他的脱鞋,他将大衣挂在衣帽架上后走向客厅。通道的天花板很矮,这个空间的正上方,就是美波房间前方的露台。

厨房的位置正好挡在他的前进方向,厨房与客厅打通在同个空间,以C字形的吧台为分隔。

客厅里有台巨大的电视,萤幕上正在播放一片明亮蔚蓝的大海。电视对面是沙发,沙发上卧着一个人。

「好久不见。」

美波手撑着脸颊,听到声音抬头转身,幸久站在沙发边。

「星期日以来第一次?」

「对啊。」

她翻身仰躺,看向上方的幸久。

「美波。」

刚才的女人进入客厅:「有客人来你还这样。」

「好喔。」

美波抓着沙发椅背坐起上半身,她看着女人,转动眼珠对幸久示意。

「她是我外婆。」

幸久对她鞠躬敬礼。

「我叫天城幸久,我和美……不是,我和真濑是同班同学。」

「我是美波的外婆。」

外婆致意后走进吧台。

美波拍拍沙发的椅垫。

「坐吧。」

幸久坐在她旁边,听从她的建议把坐垫夹在椅背和腰之间,他就近凝视她的脸庞。

「病情还好吗?」

「嗯。」

「你脸色不错。」

「有吗?」

美波瞪大眼睛,略显憔悴的脸庞中,唯独浓密的睫毛特别艳丽,眼睛看起来比以往更大。

「那是你的居家服?」

幸久指着她的衣服,她身上的连身裙布料很像全新的浴巾,下半身穿着同样材料的宽松长裤。美波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露出闹脾气的表情。

「没想到你穿得那么可爱。」

「就很温暖嘛。」

她说着抱住膝盖,厚厚的袜子让她的脚看起来很像扮装玩偶。

幸久环视整个客厅,阳光从房屋正面的玻璃墙洒落,照耀打通到二楼的空间里。藏住空调的外盖用的是与墙壁相同的材质,空调嗡嗡作响,不过他觉得这里的温暖不是来自空调,而是太阳光。

窗外是一片冬季感十足的景色,庭院被一层没有起伏的皑皑覆盖,万里晴空蔚蓝美丽且寒冷。地面积雪爬上玻璃窗,恳求屋主放行入内。

幸久心想,这还真像是户外看到的「异冬」,因为是户外冬景,所以美不胜收。

窗边放着矮圆桌和两张椅子,厨房吧台也排了几张椅子。幸久想像了一下这个家本来的模样,想必就像现在一样明亮温暖,来客可以坐在任何角落欣赏窗外的景色。

这种时候,美波都在做什么呢?

美波正在一旁看电视,幸久也看向电视,萤幕角落的字卡写着「希腊 圣托里尼岛屿之旅」。

「希腊不是也在『异冬』之中?」

「刚刚有说是『二〇一八年播出的节目』。」

美波百无聊赖地说。

幸久感觉没见面的一个星期,两人之间产生了隔阂。星期日约会时彷佛已经相知相惜、无所不言,但是这种关系是维系在很细微的平衡之中,转瞬就会瓦解,此刻必须一点一滴修复它。

「你住院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哪有『什么』?都在睡啊。」

美波笑说:「一开始呼吸困难动弹不得,后来没事做就睡了一辈子的觉。」

「好像很无聊。」

「很无聊啊。」

「你跟我说,我就去找你了。」

「来探病的人也会很无聊啊。」

「我们可以聊天。」

「聊什么?」

「都可以。」

幸久说完,美波微笑着低下视线。

「也对。」

一股咖啡香飘了过来,美波的外婆在沙发前的桌上搁下冒着白烟的杯子。

「请用。」

幸久低头致意,喝了口咖啡。

美波的外婆从吧台搬了张椅子放到桌边坐下。

「美波,家里那么冷你会生病的。」

「我有保暖啊。」

美波嘟着嘴反驳。

「暖的只有自己的房间吧?整间房都要开暖气。」

「我又用不到这边,浪费电。」

「你爸不会计较这里的电费。」

外婆之言让美波沉默了下来,她用袖子揉眼睛。

美波的外婆看向幸久。

「你常常来帮忙铲雪吧?谢谢你。」

「不会……都是邻居。」

幸久刻意盯着咖啡杯中回答。

「这一带在『异冬』之前也会下雪吗?」

「有下过但没那么夸张。」

「我们甲府人已经习惯下雪了,但是这样下不停还是很难熬。」

「甲府常下雪吗?」

「市区是还好,但山区就很常下。甲府四面环山,下雪会造成道路阻断,货物进不来,届时就会引起抢购囤物的骚动。」

美波的外婆看向自己的孙女:「对了,你知道大手门里的体育馆屋顶被雪压垮吗?」

「真的吗?天哪。」

美波在沙发上盘腿放松双脚。

「幸好那天是假日没有人员伤亡,要是有个万一就是悲剧了。」

「那栋体育馆老旧得要命,难怪会被雪压垮。」

幸久想像了自己没去过的甲府市区。山梨县的县府所在地,想必比出海町更都市。但只听刚刚那番话的话,甲府倒也像是多雪的深山村落。他试图从深山版的甲府想像国中时期的美波,但是脑中的形象无法顺利成形。

幸久这一年心心念念的都是眼前的「异冬」,从前的一切总让他感觉宛如遥远的过去、遥远的国度。他不想认识更多美波的过去,一旦认识「异冬」以前的她,就等于要承认她是遥远国度的子民。遥远的异乡人终究会返回异乡,这是民间故事常用的叙事。

美波和外婆聊着他陌生的世界,幸久在一旁不断凝视着手中的空咖啡杯。

他在美波家待了约一小时左右后决定离开。

外婆说自己是第一次来这里,她询问这个小镇有什么景点,幸久也举了几个知名的地方,但是没有一处值得冒着风雪去看,美波的外婆似乎也不是真心想走访一趟。

幸久谢过了她的咖啡,转身走出客厅。美波跟着他到玄关。

他披上大衣开门,美波把厚重的袜子塞进靴子里跟着送客送到家门外。

「外婆说她会待一星期左右。」

美波关上门说,幸久点头。

「段考期间家里有人打理也不错吧。」

「嗯。」

美波的手在幸久的大衣上游走,她摸了他的袖子、胸前与领口。

「围巾呢?」

幸久斜眼看向大海。

「沾到血了,是可以送洗啦,但我大概会丢掉。」

「是喔。」

美波的手走到大衣下的胸膛。

「那圣诞节礼物就是围巾了。」

「咦?」

「我们一起去买啊,到原宿那边,我想看点灯活动。」

「好啊。」

「要不要二十四号去?参加完结业式后回家换衣服就出发去东京,然后再回家吃蛋糕。」

「感觉好忙啊。」

幸久笑说。

美波的手传来了体温。

「现在有外婆在,暂时没办法独处了。」

幸久抚摸她的脸颊。

「现在就是啊。」

他弯腰亲吻她。许久没有接触到的柔软与温暖,让他面对外婆时的紧张感渐渐缓解了下来。

幸久把她拉进怀中,蓬松的布料下有一具纤瘦的身体。看起来保暖的衣物暴露在「异冬」的空气中也显得不甚可靠。

他伸手护住美波的后颈。

「不要再感冒了,注意保暖。」

「大家都这样说。」

她头靠在他肩上笑说。

幸久目送她进屋内后离开。

经过窗前还听到美波和外婆的声音,不过白雪蔽窗,他听不到对话的内容。

只要多了一人,一栋房子就会彻底改头换面,变成明亮、温暖、成员之间有所连结的真正的「家」。那不是局外人可以随意出入的场所。

路上的雪铲得很干净,幸久踩稳脚步,往栅门走去。

十二月二十四日是下雪天。

二十四日的前一天也是下雪天,积雪未融,难能可贵的白色圣诞节也变得稀松平常。

幸久撑着伞,眼看粉雪落在透明的塑胶伞上后消逝。幸久家门口的坡道很狭小,撑伞的两人只能一前一后走。

他们经过一间住宅,这家人的树篱上缠绕着灯饰,大白天的,LED灯泡没有亮灯。

幸久回头。

「你家没有装灯饰吗?」

美波抬头看塑胶伞上方的天空。

「在这边没有装过。」

平安夜的小镇面目依旧,公车站没有任何装饰,脏兮兮的水蓝色长椅上空无一人。幸久和美波收伞进入亭内。

「好冷。」

美波将手收进大衣口袋。她的及膝长版大衣是稀释的咖啡欧蕾色,搭上灰白色的高圆翻领针织毛衣与有一点折线剪裁的白色长裙非常好看。斜背的小肩包与靴子都是咖啡色,全身色调统一为柔和的同色系。

幸久穿的是全身黑,出门前照镜子时自认不错,但一站在美波旁边就逊色了,只恨没有她挑给他的米色围巾可以用。

幸久也学她把手插进大衣口袋。

「你也会冷吗?」

幸久听了摇摇头。

「我穿的是上好的大衣。」

「你酸我啊。」

美波撞过来,不过她的身躯一如外表形象般柔软。幸久抽出她口袋中的手紧紧握住。

公车上没有其他乘客,幸久和美波并肩坐在后方的座位。

幸久把半张脸埋进大衣内的摇粒绒外套衣领下,闭上眼睛。

「你想睡吗?」

「有点累。」

上午去学校参加结业式,回家吃完午餐马上又出门。虽然很匆忙,但还不至于削弱他的精力。

本以为考完期末考就能从压力中解脱,没想到反而闷闷不乐。段考是短期目标,幸久能够全心全意为它努力,但是达成目标后就不得不进一步去竞逐升学之路,那是另一个更加遥远,又无法以分数评估的抽象目标,这让他心中产生了阴影。

美波摸摸他的头发。

「你寒假也要打工吧?不要太勉强喔。」

「我又没其他事可以做,你都去甲府了。」

「外婆自己住,没有我在会很寂寞。」

美波窥看他的表情,问:「难道你在生气?」

幸久伸出脖子,从领子中露出脸来。

「为什么要生气?我若是自己住外面,过年的时候也会回家的。」

美波点头,表情有些为难。

公车驶向铁路车站,西边那条杜野海岸线更靠近大海,不过幸久沿路都感觉大海并不远。

搭上电车之后,这个感觉依旧。西侧的相模湾远去,东侧的东京湾渐渐逼近。在轨道与海岸线距离最近的位置也看不见大海,车厢里更没有海潮味,但是幸久内心很确定,这让他心神不宁,四周的乘客却满不在乎地看着自己的手机。

「雪好大。」

美波转身看向窗外。

她说得没错,风雪比出门时更为猛烈,街道的色彩都被白雪掠夺而走,变成一片黑白。

「回程还有电车吗?」

幸久低声自问,对面座位的西装男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涩谷车站处处有施工的痕迹,管线裸露的天花板包着蓝色网子,网缘以绿色和白色的胶布贴在墙壁或柱子上。直到离开前,幸久对于车站的轮廓都没有什么概念。

他们过马路,进入对面的大楼搭手扶梯上楼,墙壁覆满整片如藤蔓般的灯饰。美波举起扶手上的手拍照,幸久在她拍照时便扶着她的背部给予支撑。

「要去逛逛吗?」

出了手扶梯后,幸久指着人流的方向。美波将手机收进包包。

「今天的主角是灯饰。」

他们旋即下楼,沿着大楼旁的坡道而上,这条双线道的道路与六线道的大马路交会。

「雪有够大。」

美波抬头看自己伞上的积雪。

大雪让空间失去景深,漫天的云和雪难辨彼此,分不清天光微弱是因为下雪或是浮云蔽日。落雪的轨迹被往来的车头灯照亮后又消失。

「完全没有点灯活动耶。」

「还要往前一点。」

美波拉着幸久的手往前,两人的伞撞在一起,伞面打斜,白雪纷纷落下。四周都是高楼大厦,路上行人步调悠哉,大概都没有公务在身。被美波黏紧紧的纵然不便于行,幸久前进的速度依然没有落后他们。

红砖墙沿着人行道而建,一路延伸到一扇大门。那门柱仿拟教会的尖塔,门柱上标示着大学的校名。

美波拉着幸久的手走进校内,以为要继续直线前进的幸久踉跄了一下,他和门柱后方警卫室的警卫对到了一眼。

幸久凑到美波耳边。

「可以进来吗?」

「我预计要考这间。」

「那不就代表还没有资格进来吗?」

两人走在树木夹道的路上,校园规模与高中相差不远,但是路上装设长椅就非常有大学感。左右两侧的建筑看起来都很有历史,若没有「异冬」,进入新绿与红叶的季节时,肯定能看到树影摇曳,形成美不胜收的风景。

相对于傍晚是高中生离校的时间,此刻的大学却依然有学生进校门。有人双手空空,有人双手腋下夹着木板,幸久看不出他们所为何来,不过这些学生显然更融入校园,与好奇地东张西望的他们不同。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有一棵圣诞树,树木被修剪成半开的伞形,纵横等距整齐排列的灯饰闪耀着光。比起花枝招展的圣诞树,这种圣诞树似乎更适合傍晚的天空。

美波仰望圣诞树,举起手机。幸久替她撑伞。

「这所大学的地点很好。」

「对啊。」

他想着从车站走过来的路程,与高中的上学路段相比,刚刚沿路的建筑物和来往的行人都更加多采多姿,美波在这里行走也会为街景增添风采吧。

「我家到这里要一个半小时,也不是不能通车上下学。」

「但还是很远。」

美波从他手上拿回伞。

「你要不要也考这间?」

「我?我想想。」

他仰望圣诞树,树梢没入日落的天空,不复可见。

两人出校门后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个路口。

「奇怪?」

正在过斑马线的美波加快脚步,幸久追了上去,放眼与原本的路交会的那一条。那条路很笔直,行道树一整排直到远方。树枝与树梢积雪的影子都落在人行道和车道上,看起来很阴暗。

美波在路中间滑手机。

「不会吧……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幸久站到她身边。

「灯饰都不见了,这边的树以前都有的。」

「咦?」

幸久抬头望向附近的树。他凝神细看,发现LED灯串穿梭盘绕在树梢的白雪之中。但是没有一颗灯泡亮灯,似乎也不是哪里故障了,而是根本没有电源。

美波的视线从手机往上移。

「好像说今天因为有大雪警报所以点灯取消。」

幸久将雨伞打斜,仰望天空。雪花毫不停歇纷纷落下,令人窒息。

「就是告诉大家外面很危险不要来看吧。」

「干得好……」

美波低头叹气说:「早知道就该事先好好做功课了。」

「不是,谁知道下雪就会取消的啊。」

幸久试图安慰美波,她却依然垂头丧气,让他内心燃起一股无名火。为什么她要苛责自己?两人去钓鱼却一无斩获的时候也是,两件事的罪魁祸首都是「异冬」,心生罪恶感的却是他们,真是荒谬至极。

幸久丢下美波自己往前走,走过比他更高大的石灯笼旁。一间咖啡厅面朝人行道,露天座位的屋檐下摆放着许多棵圣诞树,灯泡温暖的光芒在没有消融的雪中绽放。行道树的灯饰多半是公家机关或在地商店街布置的,不过店家的灯光与这一切无关,在大雪警报中依然闪闪发光。

幸久返回路口,拉着美波的手带她过来。

「你看这里的灯饰。」

他说着指向屋檐上,美波频频眨眼凝视着它。幸久又拉她的手。

「那边也有。」

他们站在服饰店的前方,展示橱窗中闪烁着蓝色与白色的LED灯。

「虽然大型点灯取消了,但是我们可以把这些小灯一个个捡起来。」

美波听闻幸久此言点点头。

他探头看向店家旁边的小路。

「你看,那边也有点灯。」

「不对,那是贩卖机。」

美波噗嗤一笑,幸久也被她的笑容感染。

「那个不及格吗?」

「嗯,不及格。」

「有的及格有的不及格,那我们就去把及格的一个个找出来,像在寻宝一样。」

「也对。」

美波靠近他,水滴从两把交叠相撞的伞笔直落下。

他们沿着一条缓下坡寻找灯饰。念及行道树失去原有的光明,街景彷佛也黯淡了几分,不过他们的四只眼睛仍旧接二连三寻获了光芒。幸久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重复同样的过程,尽管「异冬」来临让万物葬身雪地,他们依然一路在搜集这些小小的喜悦。

下坡道走到底,在一个谷地般的空间有一间大型的商场,美波在商场前停下脚步。

「进去这间吧,去找围巾,圣诞礼物。」

进入室内,温暖甜美的空气包围幸久的身体,他脱下手套摩擦冰冷的双手。然而一抓起装了塑胶伞套的雨伞,手又变得湿冷。

美波毫不迟疑往里面走去,幸久环顾四周跟上她的脚步。这间商场比横滨的购物商场更小,一个个柜位都靠得很近,没有空隙。

美波拿起店面陈列的一条灰色围巾绕在幸久脖子上,并把他拉到穿衣镜前,两人一起打量。

「怎么样?」

「很不错。」

「那下一间。」

他们一起移动到隔壁的柜位。

逛了好几间之后,他们找到一条合适的围巾。商品介绍写说布料使用了羊驼毛,触感也极佳,而且咖啡色适合搭黑色大衣。

「这条非常好,可是——」

幸久把围巾垂挂在脖子上问:「会不会太长了一点?」

围巾长到他的膝盖处,美波拾起其中一端。

「这种长度比较万用,可以多绕几圈盘起来,也可以打结。」

她说着打出一个领结的形状。幸久看向镜子的自己,发现围巾会遮住嘴边,让脸看起来比平常更小。

「我要这条。」

「好,圣诞老公公买给你。」

幸久看向围巾展示架,上面有很多其他颜色的同款商品。

「这个有分男用女用吗?」

「没有,男女通用。」

「那——」

他走向围巾架说:「我也买一条当你的圣诞礼物,要不要选同款的?」

美波抚摸他的围巾,露出微笑。

「好啊。」

「你要什么色?」

「嗯~咖啡色。」

「同色吗?」

「这是素面的,不同色的话没有情侣感吧?」

「也是啦。」

幸久看着镜子里围上咖啡色围巾的美波。与双胞胎装或情侣T恤相比,围巾占全身的比例较小,因此正好适合当作情侣装的单品。

幸久想要直接围着离开,因此结完帐就请店员剪掉吊牌。

「你好像每次都是买完直接穿着走。」

「环境友善不是很好吗?」

走了几步,围巾下开始冒汗,热得幸久头昏脑胀。

「好热。」

「对啊,这条有够保暖。」

「圣诞老公公送了好棒的礼物。」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商场,沿着与来时路相反的那条上坡道走,迈向车站。

坡道顶端的原宿站,比刚才看到的涩谷站小很多。车站里人潮汹涌,外围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车站入口万头攒动,没有移动的迹象,不时还有人逆向拨开人群往车道走。雪花片片落在他们身上,让人联想到年底的红白歌合战结束后,节目上播放的神社参拜人潮。

「那是怎么了?」

幸久瞪大眼看着斑马线另一端的人潮,绿灯了似乎也过不去。

「是不是有什么意外?」

美波取出手机,她滑了一阵子,最后用手肘推幸久。

「怎么了?」

「好像是首都圈全境的电车都停驶了。」

「不会吧。」

幸久看自己的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原订计画是回美波家吃晚餐和蛋糕,计画似乎要大乱了。不知道电车要多久才会恢复正常营运。

他环顾四周。

「那边有地下铁的车站,地下铁可以搭吗?」

「地下铁有营运,但是转乘的电车停驶。」

「公车呢?只要能抵达横滨总会有办法。」

他们查了一下,转乘涩谷出发的公车可以抵达横滨,不过公车一小时只有两班。幸久在社群上看了涩谷公车站的情况,每个站都大排长龙,排队人潮的伞上积着厚厚的雪。

「公车也不行啊。」

「计程车呢?到出海町大概是三万五千日圆。」

「好贵。」

计程车车资在「异冬」来临后经过无数波的调涨,车资调涨与油价高涨相同,都是缺乏燃料的现象。

「幸久,你手边有多少现金?」

美波问完,幸久拿出口袋的钱包,两人持有的现金共为四万出头。

「虽然很伤,但还是搭计程车吧。」

车站前正好停着一辆计程车,两名女乘客收伞上车。排在她们后方的人上前一步,更后方的人又往前一步,一组组队伍从前头到尾端往前进。幸久的视线跟着从头看到尾,发现人行道边缘的队伍一路延伸到路口,再延伸到有别于行道树的那条树林大道。

「他们该不会是在排计程车吧?」

「看来暂时是上不了车了。」

美波再度看向手机,幸久抓着手机将手插进大衣口袋。他胃部深处的焦虑带着一股热气,将由外渗入内的寒气逼退。

「对了,你是不是东京出生的?你有什么亲戚或朋友吗?」

「怎么了?」

美波眼睛盯着手机没有抬头,黑暗中的萤幕光映得她脸庞白亮。

「想说能不能请他们让你借住,我在电车复驶之前自己随便打发时间。」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好几辆车破雪前进,驶过路口。

美波瞄了幸久一眼。

「我们去住旅馆吧。」

「咦?」

「虽然到处都客满了,不过徒步二十分钟左右的商务旅馆还有最后一间空房。」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使幸久措手不及。

「喔喔……一间房喔……那你去住——」

「你也住下来吧,有两张床。」

「两张床但还是同房……」

「我已经订房了,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哪里都订不到。」

美波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宣告。幸久把围巾往上拉,遮住嘴边。

总之已经顺利订到房,他们开始往旅馆移动。

美波看着手机上的地图,幸久跟在她后头。身体动起来之后,刚刚的那种焦虑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忐忑,忐忑自己即将在毫无渊源的土地上过一晚。他想起小学在山区户外教学时,与同学们睡大通铺的那种无依无靠。

他们行经幽暗的住宅区,光看房子外观倒是和出海町相去不远,但是没有那个小镇的压迫感。没有在近处咄咄逼人的山丘,也没有海浪拍打的气息,道路与整排房子绵延不断直到远方。市街的辽阔对于当地居民或许是优点,对于在压迫感中长大的幸久却有股窒息感。适应高压海水的深海鱼被钓到水面时,它们将会因眼睛和内脏爆炸而死亡,现在的他在辽阔的市街里似乎也无法继续保有自己的姿态。

「美波——」

幸久对着她的背影喊:「蛋糕没问题吗?」

「怎么了?」

美波回头。

「你已经预约了吧?今天不能去取货了。」

「已经在家里了。」

「是喔?」

「我网购了冷冻蛋糕,现在在冰箱中慢慢解冻中。」

「那等明天回去再吃吧。」

幸久追上前去走在美波身边,她把伞靠在肩上,抬头看他。

「早知道就放客厅,不放冰箱了。」

「你又关掉房子里的空调了吗?」

「环境友善啊。」

「这样太冷了,蛋糕会冻僵。」

「所以根本不需要冷冻库吧。」

在宁静的街道上,两人的踏雪声连绵不绝。

「肚子饿了,晚餐要吃什么?」

「给我来点热食就对了。」

「我也要。」

平时的空腹带给幸久的只有不安,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确有种放松而温暖的成分。他朝空中吐了一口白雾,街灯的光线穿透塑胶伞,将水滴的影子落在他的手套上。

商务旅馆隐身于高楼大厦之间。

六层楼高的外墙上开了许多小窗户,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观上的特征。幸久母亲任职的度假饭店为了融入出海町的大海与天空,将外墙漆成全白,这间饭店则是为了融入了街景而消弥一切特色。

饭店柜台下方嵌入的间接照明相当刺眼,里面一名打了领巾的女性职员对他们一鞠躬。

「我有预约,我叫真濑。」

柜台窗口听美波说完,拿出两张纸摆在台面上。

「请填写资料。」

幸久和美波在「房客资料」上填写地址、姓名与年龄后交给职员。

「请问两位有带身分证明文件吗?」

幸久和美波将学生证放在台面上。

职员比对房客资料卡与学生证。

「未成年须要提供监护人的同意书,请问有携带吗?」

幸久和美波面面相觑。

「没有。」

「我们是电车因雪停驶才不得已入住的,所以来不及准备同意书……」

「那请问可以让我通电话取得同意吗?」

女职员的语气很平淡,却带有一种最后通牒的意思。

「咦?可是——」

难得美波会勃然大怒试图回嘴,幸久用手肘推了推她。

「我打回家试试看。」

他说完离开柜台。

幸久的心中也有怨言。他们是逼不得已才来入住的,害电车停驶的明明是大雪,罪魁祸首是「异冬」,对方凭什么讲得像是他们自己不守规矩?

然而幸久将这些话都吞了下去,因为他在女职员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母亲常常讲有一些奥客会在饭店柜台纠缠不清。幸久和柜台窗口其实同病相怜,他们都被迫置身在一个不合理的情境之中。

他取出手机致电母亲。

「喂?」

『你在哪?雪很大耶。』

母亲声音的后方有电视声,她今天是早班,所以已经回家了。

「我在涩谷和原宿之间,现在电车停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原,所以我要在商务旅馆住一晚。未成年入住好像得经过父母同意,你可以跟柜台的人讲一下吗?」

『可以啊……你有钱吗?』

「钱的部分没有问题。」

『你一个人?』

幸久瞥了美波一眼,她站在门边,耳朵靠在手机上。

「不是……我有同伴。」

『是女生吗?』

「嗄?为什么?」

幸久不小心发生尖锐的声音。

『在我们的饭店,未成年男女自己来入住的情况,即使有父母同意也会拒收,规定就是这样写的。倘若发生什么不妥行为,馆方不会被咎责但是可能会涉入某些纠纷之中。』

「我没有要从事不妥行为。」

『你同伴就是住附近的西高学生吗?』

「……嗯。」

『她叫什么名字?』

「真濑美波。」

『是那栋别墅的真濑同学?』

「你知道?」

『我夏天常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来,她现在住那里啊。』

「嗯,算是吧。」

幸久听到电话那头的叹气声。

『我会说我儿子的同伴是我们邻居,我跟她很熟。这个说词或许可以行得通,不过你不用太期待。』

「我知道了,谢喽。」

幸久将手机交给柜台窗口。

他看向美波,她的手机正离开耳朵,她仰望了天花板一下又在手机萤幕上比画了一下,再次把手机拿到耳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背影让幸久于心不忍。

「天城同学。」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看向柜台。柜台窗口小心翼翼捧着手机还给他。

「取得同意了,手机还给你。」

「谢谢。」

幸久拿回手机,看萤幕仍然在通话状态中。

「喂?」

他再次离开柜台。

『可以住吗?』

「应该可以。」

『我最后有搬出同行的身分说服她。』

「太好了,谢喽。」

『要好好吃饭喔。』

「嗯。」

『还有,不要从事不妥行为。』

「就说不会了。」

幸久挂上电话。

柜台里的窗口职员正在讲手机,美波和她面对面,最终窗口把手机还给美波。她回头对幸久轻轻点头,眼中带有一丝责备,但他毫不尴尬地点头。

结帐完毕后,美波拿到了房卡。

在等电梯下来的时候美波都没有开口,幸久脱下围巾拿在手上。

电梯下来,两人进电梯,美波按下三楼的按键,幸久靠在内侧的墙上。

柜台那里并不吵闹,只是电梯门关上之后声音被阻绝,两人之间的沉默就显得更浓烈了。

「填写那种资料让人很紧张耶。」

幸久对着美波的背影说。

「对啊。」

她回答的时候没有回头:「穿破洞牛仔裤的时候,脚尖也是这么紧张。」

「完全听不懂这个比喻。」

幸久说完,她噗嗤一笑。他整个背靠在墙上,笑得整个电梯箱都在摇晃。

两人抵达三楼后出电梯,幽暗的长廊两侧是整排房门,比公寓或大厦更密集。美波刚刚说这里客满,但是走廊静悄悄的,门后也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彷佛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关注走廊上两人的动静。

美波拿出房卡,打开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的房门。进入房内,头上的电灯自动亮起,房卡插入墙上的插槽,短通道那端的卧房空间亮起灯来,空调也启动。

「好冷。」

幸久操作墙上的控制板调升空调的温度。

美波脱下围巾和大衣放在床上。

「上厕所。」

她说完走进通道边的浴厕间关门。

幸久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在房客进来前空调都没有运作,因此房内很冰冷,他重新把围巾围在脖子上。

两张并排的床比美波家的床大一号,床上各放了一个盒子,里面是毛巾和睡衣类的物品。墙边架上有一台电视,在这个房间里显得特别小。

浴厕间传来冲水声,美波走出来一头栽进床里。

「好累。」

她趴着说话,声音闷闷的。

「我也是。」

幸久坐在另一张床上,房间渐渐暖了起来,他脱下大衣。从早到晚的奔波虽然很累,但更令人虚脱的似乎是知道电车停驶到抵达饭店房间落脚的这一段。他很想就此仰头倒在床上,但是一躺下去大概再也起不来了。

「我们得去吃个饭。」

美波的声音很困。

「嗯。」

幸久凝视着她上下缓缓起伏的背部。

「还得去一趟便利商店。」

「要买什么吗?」

「很多,内衣裤之类的。」

「嗯。」

幸久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遮光窗帘一角。窗外一片漆黑,没有任何所谓东京夜景的耀眼之物。路上的雪铲得很干净,没有光线反射的余地,因此夜晚看起来比出海町的更阒黑。玻璃窗倒影中的幸久如槁木死灰,脸庞阴影特别明显。

他回头打量整个房间,这是他与美波专属的空间。

时间也为两人所独占,在出海町待在美波房间时,幸久要打工、要上线上教学课,晚上要回家,两人的时间都被外务所分配,现在他们得面对接下来的漫长夜晚,以自己的方式去分配时间。幸久感觉身体上的疲劳加剧了。

美波依然将脸埋在床铺上没有动弹,她的膝盖以下伸出床边悬空,不知道为什么看得他很忐忑。

幸久抓起床上的大衣与围巾,拍拍她肩膀。

「去吃饭了。」

美波揉揉眼睛起身。

从墙上插槽拔出房卡后,灯光暗下来,空调也静止。

饭店外冷冽的风让脑袋醒了过来,刚刚的沉重思绪烟消云散,幸久由然感觉自己是自由之身。那个饭店的房间是一晚限定的歇脚处,他们甚至也不必回去,不必进食或睡眠,在这条路上走到天亮也无妨。「不必回去」的念头,赋予他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们过了一条大马路来到家庭餐厅,幸久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只见候位客人在结帐柜台前排成一列。

美波站到他身边。

「要不要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回房间吃?」

「就这样吧。」

正好有一对男女想进餐厅,幸久让出路给他们。

他们走进附近的便利商店拿了购物篮。

幸久将相同包装设计的T恤、四角内裤和袜子都放进篮子里,见美波站在化妆品架前动也不动,他决定去看便当。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他眼花撩乱,此时美波走过来,毫不迟疑将蛋包饭放进篮子里,接着又拿了架上的沙拉和即食杯汤。幸久感觉被催促了,赶忙将烧肉便当放进篮子角落。

「啊,对了,买个蛋糕吧。」

美波走去甜点区。

「这个时间都卖光了吧?」

幸久看了过去。

「奶油爆浆蛋糕卷还有喔,这个可以吧?」

「嗯……」

美波走去收银台的途中又看了热食区一眼。

「不然干脆也买一块鸡肉吧。」

「硬要过个圣诞节就对了。」

他们结帐、加热完便当后走出超商。购物塑胶袋重到会吃进肉里发疼的程度,美波把袋子挂在伞柄挂勾上。

「在超商挥霍好嗨喔~」

「我懂。」

回到饭店的时候,刚刚的柜台窗口对他们说「欢迎回来」,幸久和美波都点头致意。

上了三楼,突然想不起来在众多门之中,哪一扇门才是自己的房间。美波比对了房卡和门牌上的数字,他们才终于回到原本的房间。

房间和刚入住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们没有搬动任何物品,也没有放行李。等到把购物塑胶袋放桌上,又将大衣和围巾挂在衣架上之后,房间总算像是有住人了。

桌子面积很小,买回来的东西一排开就满了。

美波用快煮壶烧水泡玉米浓汤。浓汤冒起烟雾,香甜的气味充斥整个房间。

「这很棒耶。」

「很赞吧。」

「早知道我也买个汤了。」

幸久打开烧肉便当的盖子。

「只有肉和饭。」

美波将沙拉酱淋在沙拉上说道,幸久拿起免洗筷夹饭与肉。

「我就喜欢这种单纯的食物。」

烧肉下面的米饭层比想像中还要薄,不过拌着甜甜咸咸的酱汁很美味。

美波唰唰唰咀嚼沙拉并打开蛋包饭的盖子。

「你不爱多菜一饭的便当吗?」

「我不喜欢那种大杂烩,我喜欢分量十足的主角。」

「那蛋包饭是冠军了吧。」

「我晚上不吃蛋包饭,那是午餐。」

「嗄?蛋包饭我可以吃三餐。」

「那是两码子事了吧。」

美波津津有味大啖蛋包饭,幸久盯着她嘴角的多蜜酱。

「这样很棒。」

「什么?」

「聊食物之类的。」

「喔喔。」

「真希望只要聊这些就好。」

「聊不了一辈子吧?」

幸久听到此言露出微笑。

「也无妨啊。」

他吃完便当后拿起一份纸袋包装的鸡肉。每到圣诞节必吃鸡,不过现在吃倒也感受不到什么圣诞节气氛。

美波吃光蛋包饭后盖上盖子叹了口气。

「好饱喔,可以帮我吃我的鸡肉吗?」

「好啊。」

幸久取出另一份袋子里的鸡肉,沿着纸袋的虚线撕开。

放学路上去买时总觉得一块不够想再吃一块,实际吃两块却没几口就腻了,或许是因为连着便当一直在吃肉。

美波看看购物塑胶袋。

「啊啊……蛋糕卷也吃不下了。」

「我也是。」

幸久折起空空的纸袋。他们扫视房内找垃圾桶,结果寻获一台单门小冰箱。洗脸台位于通道旁,下方内嵌着这台冰箱。

「先放冰箱,明天吃吧。」

「也对。」

美波走过去蹲下来打开冰箱。

「咦?」

「怎么了?」

「这个冰箱好浅。」

「嗄?什么意思?」

幸久也走过去:「哇好浅!」

看到冰箱里面才意外发现冰箱没有厚度,顶多只能放几罐五百公升的宝特瓶。

美波将蛋糕卷放进冷藏室。「爆浆奶油」也不是说假的,蛋糕很大一块,海绵蛋糕的圆剖面溢出冰箱边缘。

「这关起来会被压烂吧。」

「先关关看。」

美波的手放在冰箱门上,幸久抓住她。

「没办法啦。」

「有机会。」

她改用膝盖去关冰箱门,幸久搂住她的腰制止她。

「不要试啦。」

「一次就好。」

「蛋糕卷压烂就没救了。」

「不会啦,我相信冰箱。」

幸久抱起不屈不挠想关冰箱门的美波把她拉开。他的背撞上后面墙壁,缓缓滑到地上坐下。

两人在这段拉扯中笑声不停,他也不懂有什么好笑的,整间饭店会为这种事发噱的一定只有他们两人了。

美波一屁股坐在他大腿上,屁股是柔软的,在他怀里的身体是纤弱骨感的,两种触感促使一个生理反应发生。幸久被夹在她与墙壁之间,肉体与精神上都无法挣脱。

美波将脚伸直,用脚尖把半掩的冰箱门关上。

「圣诞节果然还是要配蛋糕。」

「确实,有蛋糕很快乐。」

幸久说完,她扭过身来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房间有两张床,美波刚才趴睡的那张自然成为她的床。

两人坐在这张床上看电视。

幸久有点心神不宁,他们并肩靠坐在床头板前,美波的肩膀碰触到自己的,比起这种肢体接触,对方身体些微的震动就会被弹簧吸收释放,并摇动他自己的身体,这反而更是前所未有的经验。幸久在出海町进美波房里时,也不曾上过她的床。

电视中的艺人齐聚一堂玩游戏。美波自己说要看,却一直低着头,有时候用力点头后猛地挺起身来。

「去睡吧。」

幸久说完,她做出影子蝴蝶的手势搓揉双眼。

「我得去洗澡。」

美波说着下了床,弹簧一个弹跳,让幸久的身体前所未有地摇晃。

她进浴厕间没多久就传出冲澡的水声,墙壁比预料中的更薄,连淋浴水冲在她身上发出的不同水声都听得出来。

幸久原本就对电视没兴趣,现在电视更沦为播放无意义声光记录的机器。墙壁另一头的水声中断之后,反而更让他感觉到她活生生的身体。他换到隔壁床上仰躺而下。

浴厕间的门打开,飘出一股甜美温暖的空气。美波走出来,用肩上的毛巾擦湿溽的头发。她穿着长及脚踝的衬衫裙,手上拿着像环保袋的东西。

「那是什么衣服?」

「这跟毛巾装在一起的。」

她指向放在地板上的盒子,说:「也有你的份。」

「我也要穿吗?」

「不要就别穿。」

美波笑着拿起洗脸台的吹风机。

幸久看着镜中的她吹头发,她的吹风机上上下下的,一下用手抓一下用梳子梳,用各种手势和工具吹干头发、整理发型。幸久完全不是用这种方式吹头发,彷佛两人的头发本质上具有不同的功能。

「你一直看我很难吹。」

美波关掉吹风机放在洗脸槽旁边。

「我也去冲一下。」

幸久坐起身来。

他走下床,把桌上的充电线插上手机充电。

美波递了另一个颜色的环保袋给他。

「这个可以放脏衣服,我买了你的。」

「谢啦。」

幸久拿着未拆封的换洗衣服和环保袋走进浴厕间。

浴厕间里只有马桶和小浴缸,飘荡着美波留下的香气。在这里脱衣服,心情上如同被她看见裸体一般。这里不像他家浴室有贴磁砖,踩着并不冰冷。

幸久洗头发并搓沐浴乳洗身体,全身被浴厕间的那股香气所包围。他使用散发另一种气味的浴巾擦干身体,穿上新内裤,再套上饭店的睡衣。连身裙睡衣很宽松,穿起来有种放松感,不过宽松的衣物相对透风,让他穿着有点冷。

走出浴厕间时,躺在床上的美波抬起头。

「睡衣很可爱啊。」

「我穿起来就好像印度的大叔。」

美波听他这样一说笑了。她手上的手机传出说话声。

「你在看什么?」

「恐怖游戏的实况。」

「喔。」

幸久吹干头发后顺道刷牙。

他关掉洗脸台的灯拿起桌上的手机,并拔掉充电线走去里面的床。

「谁的直播?我也要看。」

「一起看嘛。」

美波掀起棉被的一角,黑暗中露出一双光溜溜的脚。

「咦?」

「我们共处一室却各看各的很奇怪吧。」

「……嗯,也是啦。」

幸久战战兢兢钻进她的被窝。

他们把手机立在枕边,趴着看直播。

「我在家里都是用这个姿势看。」

「我也是。」

外面很冷,他们把被子盖到头上,萤幕光在黑暗中点亮。

幸久不认识这个直播主,直播主在玩逃离恶灵或什么怪物的游戏,似乎不同于那种可以对敌人展开攻击的活尸游戏。每次面目狰狞的敌人逼近,直播主就会发出惨叫开始逃跑,他逼真的反应让美波和幸久笑得合不拢嘴。直播主某次被敌人抓到直接游戏结束,便趁这个空档念了大家的留言。

『感谢各位的抖内,我看看……「我和女友一起收看」?圣诞夜性爱六小时是从几点开始啊?九点吗?已经开始了耶。』

聊天室开始刷出一排留言,大家都在嘘情侣或圣诞节,这是任何直播都会出现的哏。

美波一头埋进床单里笑说:

「我来留个『我们也在饭店收看』吧。」

「你不要在那边引战。」

短短两个月前的幸久看到这些留言也会跟着笑,想不到短时间内天翻地覆,现在自己已与女生同床共枕。他本身没有任何改变,在与她共度一天之后,两人如此亲密接触还是让他七上八下的。

两人的脚一直碰在一块,连身裙睡衣掀开一角,美波小得出人意料的脚搭在幸久的小腿肚上,连脚趾甲的形状都感觉得出来。棉被盖在头上,棉被下的两人身上有着同样的香气,不过他们依然释放出藏不住的气味,神奇的是,幸久并不为此感到害羞。

美波双手交叠支撑下巴,她的眼睛一直闭着没有睁开,直播主扯开嗓子她也没有反应。

幸久轻轻推她的肩膀。

「还是去睡吧。」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脸在床单上摩娑。

「不行了,我要睡了。」

「毕竟今天走了很多路。」

「我体力好差。」

美波关掉手机萤幕说:「我一定没办法像你一样在加油站打工。」

「习惯了就会很轻松。」

幸久离开她身边,走去关房间的灯。

「这边也可以关。」

美波转动床头板的「开关」,让房间灯光调暗。

幸久喝了口宝特瓶水后放回冰箱。

在习惯美波温暖的被窝后,房间比想像中还要冷,他小跑步钻进自己的床上。

「哇,好冷!」

幸久入住之后完全没碰过这张床,它的床单如冰块般寒冷。

美波从被窝露出脸来笑说。

「谢谢你替我暖床。」

「竟然是陷阱。」

幸久在冰冷的床单和棉被中抱膝蜷缩起来。这个姿势可以稍微防止体温的流失,但却在身体周遭形成了冰冷的缝隙。他想念起刚刚身边的温暖躯体。

蜷缩了一阵子之后,棉被下的空间总算开始暖了。幸久翻身仰躺伸展四肢。

厚重的窗帘阻绝了外部的光线,室内一片漆黑。他听到某处传来打喷嚏的声音,想起从外部看到的饭店外观。这间饭店的客房大概超过一百间,建筑物中聚集着从没有任何交集的人们,他们穿着同样的睡衣、以同样的姿势入眠,这样想来也宛如某种命运。

隔壁床发出小小的震动声。

「幸久,你醒着吗?」

美波的声音像是在寻找他的方位。

「嗯。」

幸久看向她那里,不过眼睛尚未习惯黑暗,因此什么都看不见。

「你觉得白天看的那间大学怎么样?」

幸久听到美波的提问后,趁着黑暗之中大喇喇地别过脸去。

「感觉不错。」

「我想跟你一起上那间大学。」

「嗯。」

「我是认真的。」

「嗯。」

「如果怕回家太晚可以住我家。」

「我们家那么近,什么情况会走不回家?」

「也可以搬到我家啊,两个人躺在一起满令人放心的。」

美波大概是困到语气变得很童稚,幸久听了微笑闭上眼。

现况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梦里什么都有,但是未来不会因此有所开展。他心想,背着「异冬」尽情享乐的人生观大概才是最「不妥」的。

「美波,我——」

幸久话说到一半,就发现对方没有反应了。想对她说的话在黑暗中蒸发,只留下结晶一般顽强的意念。他把棉被盖在头上,就像在家里一样。

比黑暗的房间更阴暗的空间笼罩他的视线,在丧失所有感官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似乎化为一条线。他在蒙蒙眬眬之中,想像所有入住的房客是超过一百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幸久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房间异常宽敞。

窗帘边缘透进来的光,已经足以让那双沉浸在梦乡中变得柔软敏感的眼睛掌握整个房间的轮廓。电车的声音意外地近在不远处。

幸久迅速起身走向窗边。他昨晚没注意铁道就在窗户正下方,路堤上的四线铁路,在雪景中化为八条黑线平行延伸。此刻又有一辆电车横越幸久的视线而去,电车驶离后,只剩下朗朗晴空与相比之下蒙眬的晨光。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幸久离开窗边看向隔壁床。棉被有一点隆起,看不见美波盖在头发下的脸庞。

幸久感觉自己被房间中飘荡的气味排挤,昨天还是其中的一分子,过了一晚,身体就开始散发不同味道。

他来到洗脸台前屈膝打开冰箱,拿出宝特瓶喝了口水。水温比印象中的高,他凝视宝特瓶一下,又蹲了下去。他看到冰箱中的温度调节钮,目前指针指在「关」,于是他把指针转到最大值的7,冰箱开始发出低鸣声。蛋糕卷塞在冰箱门后的收纳空间,挤出满满的奶油来献宝。

幸久一手拎着宝特瓶回到床边坐下,又喝了口水。一早起床的时候最好还是喝这种常温水。

幸久看向美波,从她的发丝之间可以看到浓密的睫毛与明艳的双眼。他一直盯着看不知道她醒来了没有,直到她开始眨眼睛。

「你有听到电车声吗?」

「嗯。」

美波半张脸埋在棉被里点头。

「今天应该能回去了。」

「我饿了。」

她转身趴下,把脸压在枕头上。

「早餐是自助吧。」

「自助吧很棒耶,选择要吃什么的时候最有活着的感觉。」

「还有很多其他不同时刻吧。」

幸久说完,她笑了笑面向他。

「好不想回去喔。」

「咦?」

「这边床又大,早餐又是自助吧,还可以独处,我想要一直待在这里。」

「而且不用铲雪。」

「对啊。」

美波头靠在又大又软的枕头上,包裹着宽厚而轻盈的棉被,躺在洁白无瑕的床单上,看起来心满意足。「异冬」带来的一切苦难风霜,都宛如遥远国度的故事。

「我也不想回去。」

幸久说着盯着她看。

尽管此刻无法永恒,尽管是不妥行为,他仍然诚心发愿,但愿此刻能多久是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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