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久在寒假期间,日复一日念书、打工和铲雪,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美波去了甲府外婆家,两人一直无法碰面。她常常传些自拍或街头的照片给他,街道覆盖着白雪,与出海町大同小异,不过在幸久眼中,笔直的道路有高山横亘在前是很罕见的景象。想到美波认识自己所陌生的世界,相隔两地的寂寞中又染上了其他种色彩。
年关一过,开学当天一早又是漫天大雪。典礼过后的班会直接取消,广播宣布要全体同学及早离校。
放学的学生们充斥在上午宁静的街道。许久不见的同学在路上有说有笑,然而他们的声音被落雪吸收,分贝并不高。
幸久在铁路车站入口与朋友道别。横须贺西高中的学生大多是搭电车上下学,搭公车回家的人会分散在站前圆环的五个站点。等待公车前往出海町的,加上幸久和美波只有四个人。
公车亭的遮顶,对于纷飞大雪也无能为力,他们四个人都在亭内撑伞。幸久和美波之间相隔一人,因此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滑了一下手机便收进口袋,幸久看到公车驶进圆环,于是收伞。
四人在起站的空车分散就坐,美波来到双人座的窗边位,幸久走了过去,坐在她后方第二个座位。
他盯着窗外等待发车,此时美波来到他身边坐下,并将他身体往窗边推。
「好久不见。」
美波微笑说。
幸久投以尴尬的微笑,他们在圣诞节以后就没有碰面聊天,交换礼物送的情侣围巾在事过境迁后也让他很不好意思。
「谢谢你帮我铲雪。」
她用指头把围巾拉松。
「小事一件。」
幸久的伞挂在窗框上。
美波不在的期间,他帮忙保管栅门钥匙,替她照顾栅门到家门口那段路。
「要是你回来时有十天的积雪,栅门会卡住吧。」
「那我会在门口嚎啕大哭。」
公车发车音盖过了两人的欢笑声,迳行驶出。
窗外景致使人灰心丧志,骑楼的柱子被雪压歪,小条的人行道埋没在雪中,山丘也没有美波照片里的那种蓊郁,光秃秃的树与雪形成黑白的斑点。
万事万物都在大雪覆盖之下,渐渐消逝。东京或横滨这种都市多半能在「异冬」中幸存,小镇则会连同镇上居民一起被「异冬」吞噬。
「甲府怎么样?」
幸久问完,美波将头靠在椅背上,仰望公车天花板。
「很冷,盆地地形都是冬冷夏热。」
「太要命了吧。」
「我还是喜欢出海町。」
美波说完,幸久看向窗外没有回应。
两人在平常的公车站下车,静静走回家。人行道被淹没在雪山之下,他们只能走车道。幸久听到身后的美波踏雪的声音。
一转进小路里,她的伞就撞了上来。
「你午餐呢?」
「我妈叫我随便吃。」
「那就来我家吧,外婆给了我乌龙面。」
「乌龙面……真的吗?是山梨县的南瓜宽面吗?」
「切南瓜太麻烦了我没办法,就普通的乌龙面。」
幸久跟着美波,没有回家。
她家的厨房如冷冻库般寒冷,幸久剁着脚看顾IH炉上的汤锅。
「天哪。」
正在看冰箱内容物的美波喊道。
「怎么了?」
「吃剩的圣诞节蛋糕从去年放到现在。」
「太恐怖了吧。」
「之前吃很好吃耶。」
「真的,我还想吃。」
玄关的门铃响,美波关上冰箱门过去开门。
送货员放下两个大箱子,美波弯腰盯着箱子上方看。
幸久手撑在厨房吧台,上半身往外探出去。
「你买了什么吗?」
「没有。」
「啊,是甲府寄来的?」
「……嗯,对。」
她撕下寄件资讯的贴纸在手中捏烂。
幸久将调理用的乌龙面放进煮沸的水中,然后走去玄关。
「好猛喔,是煤油暖炉耶。」
较小的箱子侧面画着暖炉的图案,暖炉不是常见的方形款,而是圆桶型。
美波拿剪刀过来拆开较大的箱子。
「这是加油桶和注油嘴,这是什么?很像推车,用来推加油桶的啊。」
「是暖炉大礼包呢。」
「但没有煤油。」
「那当然。」
幸久拿出口袋的手机,问:「我打工的地方有在送煤油,你要吗?」
「那就麻烦了。」
「我知道了。」
他打电话给加油站的店长。
「辛苦了,我是天城。」
『喔,怎么了?』
「有新客人想要叫煤油,可以吗?就在附近,刚好买到了煤油暖炉。」
『我们刚好等一下要出去送货,时间可以吗?』
「等一下吗?」
幸久和美波交换了眼神,回说:「我明白了,我请她把加油桶放在家门口。」
『你很认真跑业务耶。』
「没有,就刚好聊到。」
幸久挂上电话看向美波,她露出贼贼的奇怪笑容。
「怎么了?」
「你的声音跟平常不一样。」
「有吗?」
「你打工都是这种风格的吗?」
「可能吧,我不知道。」
「下次去找你好了。」
「不舒服耶,你是家长吗?」
幸久回厨房顾汤锅里的乌龙面,看到窗外的美波提着加油桶往栅门走去。他并不是第一次受到称赞,不过店长电话中的话不知为何在耳边萦绕。
煮完乌龙面后,他们端去二楼一起吃。
「啊,好吃!」
幸久吸了一口面后瞪大眼睛,这碗面不过是拌了汤粉调味,再撒上葱花和生姜泥而已,如此简单温和的滋味暖和了他冰冷的身子。
美波就口喝了碗公里的汤。
「有吗?我们生病都是煮这个。」
「能自己煮很厉害耶。」
「这种东西谁都会。」
「我也想学烹饪。」
「你试试看,搞不好一次就上手。」
她说着又加了更多生姜。幸久点头,继续吃乌龙面。
楼下的门铃响起,美波走出房间,只剩幸久自己用餐。
半掩的门缝间传来店长河野来送货的声音。美波回应的声音不带有波动,是他在学校也没听过的音色。
她跑着回来,把脚伸进暖炉桌。
「他替我从栅门送到家门口,人真好。」
「他大概没想到会这么远吧。」
美波听闻此言呵呵一笑。
他们吃完午餐后来到楼下。
两人一起从箱子里搬出暖炉。暖炉本体是圆筒状,附有小小的窗口,看起来很像以前潜水服的头部。他们装设顶盖和底座,放进点火用的电池。圆筒的底部是油箱,将注油嘴插进去就可以加油。
「好臭。」
煤油的味道窜出,美波用没有拿喷嘴的手掩住鼻子。幸久感觉自己瞬间回到打工现场。
加完油后,美波抓着U字形的握把提起暖炉。
「好重,加油桶好像还比较轻。」
这一款暖炉无法拆卸油箱,要加油的时候有点不方便。
「要搬的时候就叫我吧。」
美波背着幸久而去,提着暖炉准备上楼。暖炉看起来很沉,她的脚步踉踉跄跄。
「咦?难道你要搬到楼上吗?」
「不然呢?」
「可是这是大坪数使用的东西吧。」
「我又用不到楼下的空间。」
幸久十分纳闷,这间房子的多数空间都被「异冬」占领了,而暖炉是讨回势力范围的强力武器。难道美波只要有她小小的房间,别无所求吗?
她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幸久赶紧追上去与她一起握住暖炉的提把。
「哇,好恐怖。」
阶梯踏板是直接插在墙壁上,没有扶手,两人并肩上楼的时候,外侧的幸久稍有不稳,差点摔下去。由上往下一看,玄关大厅和挑高的客厅都阴暗而宁静,静待他失足跌落。
他们将暖炉放在美波房间的角落,那个角落离暖炉桌的被子很近,因此又将暖炉桌往旁边移动。
幸久阅读从一楼拿上来的使用说明书。
「第一次使用的时候,要在加完油之后等二十分钟,等油吃进去。」
「等待的时间就来闲聊吧。」
看美波坐在床边,幸久觉得坐进暖炉桌有点奇怪,于是站在门后。一想到煤油暖炉即将生起火来,就感觉只开了暖气的房间其冷无比。他将手插进制服口袋。
「上面可以加热什么东西吗?」
美波指着暖炉的顶盖。
「没办法吧,大概只能放个水壶煮水。」
「那就可以咖啡喝到饱了。」
「能不能『喝到饱』不就看自己吗?」
看时间差不多之后,他们点起暖炉的火。设置好地震自动熄火装置,按拉起旋扭后,里面的燃烧筒倾倒,燃烧起一圈圆形的火焰。
橘光从正面小窗、顶盖和本体的缝隙间流泻而出,渐渐让房间暖了起来。
美波脱下布雷泽外套放在床上。
「这个超温暖的。」
「嗯,好温暖。」
「你冷的时候可以来用暖炉喔。」
「路上不冷的话我就会来了。」
暖炉的火只有一开始晃动了一下,开久之后就像灯泡或手机释放出均匀的光芒,但它依然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强大又恐怖的力量。家中必须采用这种力量,才能够对抗入侵者「异冬」。
幸久一直盯着暖炉的小窗,盯到眼睛都发疼。
开学后的几天都是好天气,不过后来又开始下大雪。
这次的雪从半夜开始下起,学校又宣布课程改以线上进行。
幸久带着背包和雪铲出门,风雪交加之中的他只戴上羽绒衣的兜帽前行,没有撑伞。
美波家栅门的雪已经清除了,栅门内侧也清楚开出了一条路。
打开栅门的时候,水滴沾湿了他的衣袖。
他沿路穿过树丛看到美波,她正在将门口的雪铲到庭园里。
「早。」
她注意到幸久便停下动作。
「早。」
幸久一肩扛着雪铲来到她身边。
她穿着制服,外面套上登山连帽外套,短裙下光溜溜的脚暴露在早晨的冷空气中,显得越发白暂。
「感觉很冷耶。」
幸久低头看自己的裤子说:「我之前就在想,穿制服很冷耶。」
「『异冬』要是继续下去,学校可能会推出摇粒绒的外搭制服吧。」
「我喜欢摇粒绒,摇粒绒比较温暖。」
「未来的高中生看到我们的照片应该不明就里,想说『大家都穿好少』。大概没有人会懂这种制服的优点了,明明就这么好看。」
美波说完原地转了一圈,飘起的短裙开了花,深蓝色的布料接住白雪。
新时代即将展开,然而这不是兴高采烈谈莱特兄弟初次飞上天际或者阿波罗十一号登上月球的新时代,这个新时代的他们将羡慕起一年前的世界,感叹以前的积雪比较少。眼下的美丽事物将被讥为「天候富二代」的残骸,或者埋入雪中遭到遗忘。
幸久对于只能铲雪的自己恨得牙痒痒的。
美波拍掉裙子上的雪。
「嗯,不过我们的制服很丑。」
「好狠喔。」
幸久笑说。
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些声响,刚刚他走进来的时候也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水滴沾到的衣袖还是湿的。
他看向美波。
「你有买什么宅配吗?」
「没有,煤油也还够。」
她摇摇头,幸久双手握住铲柄,身体面向声音来源。
一辆大车从树丛中缓缓现身,是LEXUS的LX570。车子像是白色或银色,车上的白雪让他无法分辨颜色。幸久在加油站见过各种车辆,但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款式的实体车。没想到这么大的SUV能从国道转进这么窄的小路,他心中发出诡异的惊叹。
车子停在一个很精准的位置,刚好不会妨碍家中的住户欣赏窗外的景致。
驾驶座的男子下车,他穿着休闲的夹克、衬衫和裤子,手上拿着羽绒衣和大皮革包。这身打扮看起来是规定不甚严格的公司员工装。他修短的头发中有几根白发,外表倒没有那么老。
男子关上车门后对美波投以微笑。
「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里?」
美波的语气是幸久闻所未闻的尖锐。
男子面带笑容皱起眉头。
「哪有『为什么』,这就我的别墅啊。」
美波听到这句话后把铲子砸在雪地上,头一扭就进入屋内。
幸久愣在原地,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男子小心翼翼地踏雪走上前,站在幸久面前致意。
「我是美波的父亲。」
幸久也低头鞠躬。
「我是天城,我和美波同班——」
美波的父亲不断点头,打断他的话。
「岳母告诉过我了,她说你每天都会帮忙铲雪。」
「嗯,对啊。」
幸久发现自己一直紧握着铲柄,赶忙松开手来。
美波的父亲看向幸久的背包。
「待会儿要去学校吗?」
「今天发布警报了,改成居家学习。」
幸久往房子轻轻一指,说:「所以我想说可以一起线上上课。」
美波的父亲看了手表一眼。
「你方便的话要不要喝个咖啡?谢谢你帮忙铲雪。」
幸久将铲子前端插入雪中。
「那我不客气了。」
他跟在美波的父亲后面进入屋内。
美波的父亲将羽绒衣挂在衣帽架上,抬头看玄关大厅的挑高天花板。
「好冷啊。」
幸久也脱下羽绒衣挂在衣帽架上。两件羽绒衣相比之下,自己的又干又扁,看起来很萎缩。
美波的父亲进入客厅,开了灯与空调。
「我不是订了煤油暖炉吗……」
幸久抬头瞄了二楼一眼。
他听从对方的指示在沙发上就坐。美波的父亲走进他身后的C字形厨房吧台。
「还好我有买滤挂包,我平常都是从磨豆开始,赶时间的话还是有滤挂包方便。」
IH炉发出电子音。
幸久望着放眼所及一整排的玻璃窗。雪落在窗上,频频发出细碎的声响。大雪近在眼前,肩发上却不沾分毫,身体也能保持干爽,让他有种类似诧异与孤独的感受。
「这栋房子好不适合『异冬』啊。」
美波的父亲不知不觉间已站在沙发旁边,说:「全落地窗没有隔热功能,天花板过高,也让暖气效率很差,盖房子的时候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天。」
「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幸久盯着玻璃窗底下的积雪说。
「天城同学,你一直都住出海町吗?」
「『一直』……嗯,算是吧。」
「我一直在新加坡和东京两地跑,不过已经两年没回来了,『异冬』来临后航班一直减。」
幸久对于新加坡只有「异冬」来临前的印象。
「那边很冷吗?」
「当地人都嫌说很冷,但比日本好了,那边不会下雪,气温也不会低于零度。」
水滚发出声响,美波的父亲回到厨房。
「居家学习的频率高吗?」
他在幸久身后询问,幸久看着窗户回答。
「一星期至少有个一次吧,频率高的时候一星期四次。」
「线上教学是什么情况?」
「每个老师不一样,有些是先出功课然后线上解题,其他就是播放预录的影片。」
「很不用心耶,照你这样说,校方感觉没有准备好。」
一股咖啡香飘了过来,这间房子冰冷的空气中掺入带有热气的香味,彷佛自己的身体也暖了起来。
美波的父亲端了两杯咖啡过来。
「请用。」
「我开动了。」
幸久加入糖奶后喝了一口,他不懂味道优劣,不过香气似乎比平常喝的即溶咖啡更浓。
美波的父亲将椅子从窗边搬过来,面对幸久而坐。
「出海町有间不错的咖啡厅,可惜这次没时间,去不了。」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我今天就要回东京,明天要飞新加坡了。我不能丢下工作,而且我也只能买到这个时间的机票。」
美波的父亲面有难色地喝咖啡,他坐在幸久正前方,幸久连撇开眼睛看向窗外风景的机会都没有。
「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
美波的父亲直勾勾看着幸久。
「我想带美波回去新加坡,我是来跟她聊这件事的。」
幸久的眼睛盯着咖啡杯之中。
「该怎么说呢……好突然啊。」
「起因是我听岳母说她肺炎住院,她从小就很孱弱,所以我希望让她住在气候稳定的土地。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教育问题,你刚刚讲的是高中情况,听说大学也满失能的,我有些朋友的小孩在日本上大学,他们讲了很多。」
美波的父亲将杯子放在桌上。幸久看到他的杯子,才发现自己的咖啡完全没有减少。
「现在环境的变迁造成社会的剧烈动荡。动荡不至于持续太久,因为社会与人体一样有一种恒定性,整个社会是反射性地朝着找回原本的日常在前进。许多人会因此而得救,但是年轻人怎么办?有些人的求学时期正值这个非常时期,他们接受的教育水准低于其他世代,他们出社会的条件更为不利。这太不公平了,我不能接受。」
「所以要去新加坡吗?」
幸久「追着」美波的父亲的脚步,喝了一大口咖啡。
「因为那边受到的『异冬』影响较小,教育现场还能正常运作,而且教育水准本来就比较高。」
美波的父亲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幸久双手捧着咖啡杯。
「我不知道日本和新加坡哪里比较好,不过要不要去应该是美波同学决定的。」
美波的父亲叹了口气。
「给她决定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她的独居跟离家出走没两样,全家都担心害怕,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幸久听到他坚定的语气便不再过问。美波的父亲抬头看高高的天花板。
「这里终究是别墅,不是久居之地,我打算脱手了。」
空调送出风声,但是整面玻璃窗、打通到玄关没有任何隔间的挑高空间却丝毫没有变暖的迹象。
幸久喝光咖啡看手机一眼,确认时间后立刻站起来。
「我回家上线上课。」
他为咖啡道谢后走了出去,在走去玄关的半途抬头看二楼。美波窝的房间没有任何支撑的柱子,彷佛游离于家中的一切。
幸久隔天早上没有见到美波。
上学前他去她家铲雪,不过她没有出现。
他传了「我想聊聊」的讯息,对方也没有已读。
原以为她又感冒了,结果第二节课上到一半她就进了教室。美波看也不看幸久那里一眼,她眼睛笔直向前、眉头轻蹙,一副对于迟到不以为意的叛逆态度,让教室气氛有些紧绷。
下一节下课,幸久又传了讯息给美波。被朋友包围的她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萤幕一眼又放下,没有瞥向幸久这里过。
「喂,幸久,怎么了?」
恒太郎喊了他一声,他将紧握在胸前的手机收进口袋。
「没有,没什么。」
恒太郎和慧在他桌旁闲聊,但他完全当耳边风。他看向美波,只见她板着脸,没有加入朋友的对话。
同学在教室中的声音如同风声或海浪声。
幸久站起身甩开这一切,并一直线横越桌子与桌子间。
他已经来到美波面前,她却没有要抬头的意思。
「我有话要说。」
幸久一开口,美波的朋友就停止聊天。
「什么?怎么了?」
坐在隔壁桌的小林朱莉讪笑:「难道是要告白吗?」
幸久看着她默不作声,结果她尴尬地收起笑容低下眼来。
「换个地方吧。」
他拉起美波的手,想不到她乖乖跟着站起身没有反抗。
他抓着她来到走廊,背后的教室一片哗然。
他们上楼梯来到屋顶的门前。幸久放开她的手,身子靠在门上。
「我听你爸讲新加坡的事了。」
他说完,她终于正眼看他,这是今天的第一次。
「我也听到了,隔着门。」
「他住新加坡是在做什么的?YouTuber之类的?」
美波听到他这样说表情和缓了一些。
「他在那边公司当基金经理。」
「那是什么?」
「就是管理投资信托的工作。」
「喔,听不太懂。」
幸久从门上的小窗眺望大雪覆盖的屋顶,说:「聊起来感觉是个可靠的人。」
「有吗?」
「有啊,他有好好思考女儿的未来。」
「这样就算可靠吗?」
「我爸根本连赡养费都没给,更没来见过我,离婚的原因还是经济虐待?就是完全不赚钱养家。」
这些是已故的外婆告诉他的,母亲不曾亲口谈这些。他一直以这个父亲为耻,因此这是第一次提起。
美波抬头看阴暗的天花板。
「我妈妈在我国二的时候住院,他在这段期间换到现在的公司,开始在新加坡和东京两地跑。直到母亲过世之前,他都不曾真的来探病过,病人都是我和外婆在照顾的。办完丧礼之后,他才说他『害怕面对你妈的死亡』。这样还能叫作可靠吗?」
他震慑于她的语气,轻轻摇头。
她湿着眼眶看着他。
「可是我和他是同类,我一直很讨厌很讨厌照顾住院的母亲,我不喜欢永无止境听她说他的坏话,也不喜欢看到漂亮的母亲日渐憔悴。所以我开始少去探病,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我一直在逃避那间病房。」
她用手背抹去流下的泪水。
他走上前去抚摸她的手。
「我外婆也是住院后在医院里走了,我完全没去探病,现在真是悔不当初。我应该多去见她多和她讲话的,可是如果事情可以重新来过,我会去探病吗?说实在的我也没那个心情。我要念书要打工,也像你说的不想受苦,无论是小学、国中或高中,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没办法奉献自己全部的人生给别人,所以我不认为你有错。」
他一鼓作气说完后叹了口气。
她红着一双眼看着他。
「你不是说我住院的时候会来探病吗?」
「有这回事?」
他听到自己没打草稿的辩词,被自己逗笑了,她也噗嗤一笑。
「你路见不平就会拔刀相助啊,这我知道。」
「会吗?」
这次不是他含糊其词,因为他自己也无法想像,如果「异冬」情况更加严峻,自己会采取什么行动。
她走上前,头靠在他胸前。
「我不要去那个人那里,我要跟你在一起。」
「嗯。」
他紧紧抱住她,她泪湿的睫毛搔到他的后颈。
「他说要卖别墅,那我该怎么办?要是我回甲府找外婆就没办法上西高了,不如在出海町租房子好了。」
「可以啊。」
「在东京租也不错,我上大学的话东京比较方便,幸久也可以借住,时间太晚或像之前一样电车停驶的时候。」
「很不错耶。」
听到她要留在日本,他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他考量的不是她的意愿或未来,只是出于自私的理由,不想放开此刻怀里的温暖。
他也注意到她的愚昧。她一方面叫父亲「那个人」,一方面又在父亲名下的别墅生活。她能够自由选择升学与居住地都要归功于父亲的资产,相比之下她幸运得多,不像他母亲失业在即、未来一片渺茫。养尊处优却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有人说她幼稚或态度天真也是合情合理。
她的天真与他的自私都是人性的缺陷,在「异冬」面前是致命的,但因此他们只能咬紧牙关熬过去。虽然说不上是命中注定,不过他们就是在这样的际遇中相遇并互相吸引。她的泪水已经停下来,后颈只剩下温暖肌肤的碰触。
楼下响起上课钟声。
「回教室好尴尬啊。」
他将脸埋进她的头发中说:「刚刚那样冲出教室,待会儿一定会被问不停。」
「我们再待一下吧。」
她的手环绕在他脖子上。
他们在听不到全校声音的地方,紧紧拥抱彼此,没有分离。
只要发布大雪警报,加油站就会歇业,因此幸久的打工开始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这一天虽然没下雪,但是强风袭来卷起地上雪花纷飞,能见度比暴风雪的天气更差。
幸久和同事松桥杏奈一起站在附设商店前。
「好冷。」
杏奈嫌摇摆身体不够,还开始原地小跳步。
「真冷啊。」
幸久把摇粒绒围脖往上拉,遮住口鼻。他一直想着美波的体温,自从同学知道他们的关系之后,他们在学校也会同行。见面的时间变多,见不到的时间体感上反而变长了。
「好闲喔。」
杏奈转头看了附设商店一眼,说:「闲成这样要倒闭了吧?」
「搞不好喔。」
幸久笑说。
「就算没倒闭,也可能变成自助加油。」
「这一带还有人工加油的大概就我们了。」
杏奈开始在雪地上绕圈。
「没了这份工作该怎么办呢?去个横滨之类的吧。」
「你有什么门路吗?」
「我学姊在福富町的酒吧当坐台小姐,她邀我过去。」
「酒吧那边怎么样啊?」
「你有兴趣?」
杏奈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高中生还太早了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好奇的是时薪。」
「比这里好吧?我也不知道。」
她不断绕圈圈,脚下的圆愈踩愈深。
「时薪不错,但学姊病了,她身边做特种行业的女生也都病了。」
「好像很辛苦。」
「谁活着不辛苦?」
杏奈凑过来盯着他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着雪花。
「你也要注意喔。」
「注意什么?」
幸久因为近距离而心跳加快。
「不要病了。」
杏奈露出微笑。
尽管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依然点点头。
一辆轻型车从车道驶入。杏奈小跳步迎上前去,在她加油的时候,幸久擦拭车窗。
「同学,你是高中生吗?」
驾驶座的男子向他攀谈,幸久点头。对方的发型和服装风格都像是学生。
「天气这么冷,辛苦了。」
男子爽朗地说,幸久低头致谢。
副驾坐着一名女子,这对男女的年龄相仿,气质也有些相似。
「加油喔。」
女子对幸久投以温和的笑容。
「谢谢鼓励。」
他再次低头致谢。
加完油、送车辆离开后,杏奈回头看向幸久。
「这种天气约会啊,太羡慕了。」
幸久回想他们的车,小小的轻型车属于密闭空间,车内暖得不需要穿外套,那是「异冬」生存所需的最小空间。他只求自己和美波拥有这种空间即可,只要电量够就不会冷到,只要油量够就可以开到天涯海角。凭一己之力就能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远不是他们盖出来的雪屋所能比拟。
幸久盯着车辆驶去的方向,在一片雪气之中,已经看不见车辆与道路的前方。
一月的尾声,天候进入「异冬」中的冬天。
线上教学连续执行了一星期,这是「异冬」来临后第一次下这么久的大雪。
星期日晚上,幸久念书念到一半拿起手机休息。天气预报指出,明天之后依然是下不停的雪。同学们对于一直被关在家里都怨声载道。
美波的父亲说过的话在幸久的脑海中浮现。他们现在的条件比几年前的高中生更为劣势,不但不能好好上学,将来也很渺茫。虽然早已心知肚明,但局外人这样讲,幸久才深有感悟。看着聊天室里同学的姓名和讯息,总觉得有点悲情。
他将手机收进口袋走出房间,来到客厅时,母亲正在餐桌上用笔电。
「我想喝点咖啡,你要吗?」
母亲看了手边的马克杯一眼。
「嗯,谢喽。」
在等水煮滚的期间,幸久与母亲相对而坐。母亲的视线从电脑键盘抬起来。
「在家里待到很烦了吧。」
幸久摇摇头。
「有种又放寒假了的感觉,还不错。」
母亲点头,再次看向笔电。
她似乎还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他可以在考前随意问朋友一句「有在读书吗」,却不敢用这种态度问她找工作的进度。听说饭店本年度要歇业的时候想说时间还早,等到年关一过就迫在眉睫了。
咖啡泡出来后倒进马克杯里,他走出客厅准备回房间里喝。正在上楼的时候,眼前猛然一片漆黑,他吓得停下脚步,急煞车的力道让杯中的咖啡跟着晃动泼了出来。
「好烫!」
他稍微蹲低一点稳住重心,以免泼出更多液体。
「幸久!」
楼下的母亲扯嗓子叫他,他在黑暗中缓缓回头。
「这是怎么了?」
「停电!」
幸久小心翼翼下楼以免踩空,回到客厅的时候,看到笔电微弱的萤幕光带给失去光明的客厅一丝明亮。
母亲摸着墙壁走过来。
「你刚刚是不是在叫什么?」
「我咖啡泼到手上了。」
幸久说完,母亲把他握杯子的那只手拉到面前。
「最好去冲个水。」
他把杯子放到餐桌上后,进厨房冲右手。水冲得手背又冰又痛,水一关上却有另一种疼痛。
母亲站着滑手机。
「好像神奈川县全境都停电。」
「什么时候复电?」
「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的电线断了。」
幸久产生了错觉,彷佛外面的世界停止转动,一切归于寂静,使得冲到手上落入水槽的水声更显巨大。
不知是因为一直碰冰水或是空调停止的缘故,幸久开始打颤。
母亲关上笔电,微弱的光芒消失,客厅陷入全黑的状态。
「我要睡了。」
「才十点耶。」
「没Wifi就没事可做了,待会儿会变冷,我先进被窝暖被。」
幸久关上水龙头,拿了条流理台的抹布走出客厅。
他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亮楼梯间,刚刚的咖啡只泼出了一两滴在地上,他看向自己,发现身上的运动服套装沾染了一大片污渍。
「不会吧……」
幸久叹气上楼,回房间脱下运动服套装。里面那件T恤也有污渍,只好再脱一件。全身赤裸的他在没有暖气的房间,感觉空气冰冷刺痛皮肤。
他心血来潮打开窗帘,发现外面比家里更暗,星光被云层遮蔽,只有纷飞落下的雪搅乱千篇一律的黑。倘若人类死绝了,「异冬」肯定就是这样的面貌。
幸久从脱下的运动裤中拿出手机传讯息给美波。
停电还好吗?
她马上回了讯息。
好恐怖,我在哭
真的吗?
真的
她传了张自拍过来,照片中的她鼓着脸,眼睛下方有个泪珠的图示。
从容不迫的表情耶
回完讯息,他仰望黑漆漆的天花板。这栋土气又令人生厌的房子停电之后,与别人家便没有差异了。美波肯定也身处在漆黑之中。
幸久穿上T恤和摇粒绒衣裤,再披上羽绒衣、套上防雨裤。
他走出房门来到一楼,敲敲紧邻客厅的和室纸门。
母亲坐在被窝上,下半身盖着棉被看手机,她抬起头看走廊上的幸久。
「你怎么穿这样?」
「我去看一下朋友的情况,她自己一个人在家。」
幸久朝玄关那边轻轻一指。
房间暗了下来,母亲再碰了一次手机萤幕。
「『朋友』是之前那个女生?」
幸久噘着嘴点头。母亲轻轻叹了口气。
「不要太晚回来喔。」
「知道了。」
幸久看向坐在被窝中的母亲,驼背的她看起来比平常更娇小,手机萤幕光又使得她脸上的皱纹更明显,让他想起在另一间和室生活的外婆。他一直将母亲与外婆划分在不同范畴之中,现在突然体悟到,她们与自己是一脉相承。尽管不是现在,但母亲总有衰老死去的那天。
「你要小心。」
幸久出言提醒,听得母亲莞尔。
「我不是在家里吗?」
幸久微笑。
「小心火源之类的啊。」
「我没在用火啊。」
「那就好。」
他轻声关上纸门。
出了家门才发现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暗到他根本不知道现在该何去何从。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脚边,开始前进。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一种不同于寒冷的疼痛,于是抓了把路边的积雪按在手背上。
幸久按下美波家玄关的门铃,过了一阵子才想到门铃没电。
他传讯息过去,随后便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
她打开门走出来,将手电筒对着他,他嫌刺眼别过了脸。
「怎么了?」
美波改将手电筒照向脚边。
「担心你所以来见你。」
「这么担心?」
「你刚刚哭了吧?」
美波听闻此言低下头笑了。
尽管已停电,她的房间依然有暖空气,煤油暖炉流泻的橘光将房间内所有物品照出了模糊的轮廓。
「没受到什么停电的影响。」
她说着跳进床里。
「白担心了。」
幸久坐在地上,房间中央的暖炉桌太占空间,害得他坐姿非常局促。美波早上起床短暂会用到,又顾虑煤油有用尽的时候,因此一直没有收起暖炉桌。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开口,在看不见彼此表情的漆黑中,沉默比平常更加难熬。暖炉的火瞬间摇晃,感觉房内袭来一个小波浪。
幸久心想,自己或许不该开玩笑说「白担心了」。他被夹在暖炉桌和墙壁之间,没有脱下羽绒衣。
「这栋房子——」
美波开口:「好像春天前就要出售。」
幸久点点头,才发现在黑暗中点头没有意义,于是应声说「是喔」。
「他不准我自己住,说如果我要留在日本就不帮我出大学的学费。」
「嗯。」
「我还是去甲府吧,学费请外婆出,不行的话就申请学贷。虽然没什么机会见到面,但我们念同间大学的话,就能在东京碰头。」
美波长叹一口气,在看不见对方的幽暗之中,幸久以为那是自己的叹气。
「我说啊,我们出去玩吧。」
她突如其来的提议飘荡在黑暗中,没有产生共鸣。幸久抚摸自己发疼的手背。
「去『哪里』?」
「就找地方。」
「镰仓之类的?现在大概连毕业旅行的学生都不会去了。」
「不是啦,我是说现在出门。」
「现在?」
幸久面向她发出声音的地方。
「对啊,现在。难得停电了,我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什么『难得』啊……」
幸久感觉她站起身来。
「我要换衣服,你那边看不到吧?」
「咦?嗯……」
美波下床绕过暖炉桌打开衣柜。
在炉火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她漆黑之中的身体线条,一开始是绒毛蓬松的居家服,接着变成光滑纤瘦的曲线。幸久别过眼睛,盯着暖炉的小窗看,橘光在眼中燃烧,让四下的黑越发浓烈。
「好,走吧。」
穿上羽绒衣的美波关掉暖炉,身上散发出一股略微香甜的气味。
打开玄关门的她看看屋内又看看屋外。
「里外都黑漆漆的。」
他们以手机的手电筒为脚边打光,走在屋外,灯光照出庭院积雪的刺眼光辉。若将光源对准天空,便会看到黑暗里凭空出现的雪花纷纷落下。
「今天是约会的大好日子耶。」
美波笑着戴上羽绒衣的兜帽。
「这是什么摸黑约会?」
幸久正要往前走的时候,她握住他的右手。
「好痛。」
他反射性缩手。
「怎么了?」
「刚刚烫到。」
她绕到另外一边,他们牵着手往前。两人的脚在手电筒下一步步踏雪,有一种互相竞争的感觉。
出了别墅用地的路太窄,他们无法并肩而行。来到国道的时候,人行道更是被埋没在雪地之下,两人只能走上马路。
幸久不断回头确认前后,确定没有车辆驶来。街灯消失的街道一片漆黑,车头灯显得特别明亮,行人则会消失于黑暗之中。
「太危险了,走小路吧。」
他们走过平常的公车站后左转。这是一条住宅区之间的道路,幸久小学、国中时期的朋友大多都住在这一带。
左右方的住家窗户中透出一丝微光。
「是手电筒吗?」
「早知道我们家就把那个提灯拿出来了。」
这一区是低矮山丘的山脚,幸久家位于翻过山头的另外一面。他家那一区是面海的山坡,而这一带则是与隔壁的山形成了山谷,是面朝山谷的缓山坡。他走在路上,山坡上的房屋在他的左手边,这些屋子踩着坚固的挡土墙,肃穆地俯视谷底的房屋。
「你家有提灯吗?」
美波走在幸久前面,手电筒已经关起来了。
「大概只有佛坛的蜡烛。」
幸久眼睛扫到一条上山的小岔路。
「我们家可能也有,玩仙女棒会用到。」
「是什么时候啊?」
「小学吧。」
「我小学也在海边玩过……不对,高一也跟国中朋友玩过。」
上高中之后就鲜少与国中朋友聚首,他们几个人高一的暑假约过一次,但是聊起天来莫名没有交集,后来再也没约过。
他有预感,自己与美波的关系总有一天也会如此。纵然此刻认为「还可以见面」,到头来都是新生活和新的交友圈更为重要。他已经忘记朋友之间聊过些什么,想必现在与美波的对话也会消逝于黑暗,烟消云散。
右手边的一排房屋已经来到尽头,若是在白天应该能看到山谷另一头的山。他们看见山腰的位置有一团红光,若是窗户透出来的,应该不至于那么大一团。
「那是什么?」
美波停下脚步问:「那边在办什么活动吗?」
「这么晚了耶,那边是普通的住宅区。」
幸久举起手机为红光拍了张照。
他们沿着缓坡而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坡度的道路比平常更不便于行。
两座山之间的山谷路段就是他们刚刚行经的国道,与同为双线道的滨海路段相比,山谷路段显得狭窄许多。
他们穿越国道,沿路爬对面的山。山腹上开辟了迷宫般蜿蜒曲折的道路,但它是封闭的区域,无法通往另一座山头。
「这个小镇都没有平地吗?」
美波在上坡路段走得气喘吁吁。
「只有海边那一区是平坦的。」
幸久站稳脚步,让鞋跟插进雪中。
道路两旁出现零星的人影。这些人站在家门口,身上的羽绒衣或大衣感觉是匆忙披上的。居民们观察了一下情况,最后也像幸久他们一样开始往山上走。路上的人愈来愈多,幸久他们成为人群中的一部分。
美波的肩膀靠了过来。
「你看,应该是什么活动吧,停电的时候会举办的特殊活动。」
「哪来这种活动啦。」
随着他们的上坡,周围开始飘散出奇怪的气味。幸久没闻过这种气味,内心却不知道为什么很躁动。美波一把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
沿着水平方向的道路前进,朝山顶的方向一转弯,天空豁然变得明亮。他隐约能看见身边美波的表情,她看着他的眼睛微笑。
此刻连从天而降的雪都变得清晰可见,一名老爷爷弯腰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左转之后看到一群人,这些人的脸上闪烁着红光。
有一栋房子被大火吞噬着,从二楼窗户窜出的火舌卷起来舔食屋檐。喷溅的星火与飘落的雪花交错,墙壁和屋顶的缝隙中喷出白烟,好似有干冰放在屋内。袅袅的黑烟在黑夜中看起来不怀好意。
「不要靠近,这边很危险,请不要靠近。」
警察劝告火灾现场的围观群众后退。
燃烧中的住家是四角形建筑,不是美波家那种典型的别墅。庭园里的矮木已焦黑,停放在栅门口的白车车顶也被熏黑。玻璃窗碎裂后发出枪击般的声响,屋内也有东西在爆炸,火舌窜到屋顶,开始侵蚀隔壁一间格局相似的房屋,屋檐上往前突出的积雪融化掉落.
美波紧紧抓住幸久的右手。
「好痛。」
幸久抽回自己的手。
「抱歉。」
她正盯着火焰看,侧脸被染红的她,睫毛看起来更加浓密。
一群手持铲子的人走向幸久,他们站在转角处看着坡道下方。
「消防车从那边来吗?」
「嗯,所以这边要处理。」
他们开始铲除路边的雪堆,掉落的积雪都装进水桶里往山下搬。双线道的坡道往左一弯就缩减成单线道,路宽变得十分狭窄。
幸久对一名挥舞金属铲子的娇小女子说。
「我来帮忙。」
他借了一把铲子来铲雪。他从雪堆下方开始挖,这是座比自己更高的雪堆。
也许是黑暗使然,周围的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初来乍到的幸久也混杂在其中。他目测圈定出自己的工作范围,全心全意铲除这个范围内的雪。
每当装满一桶雪时,就会有人搬另一个水桶过来,他再继续把雪装进去。
「还要装更多。」
幸久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到美波站在眼前。她指着水桶微笑说。
「完全不够。」
「你拿得动吗?」
「可以。」
幸久将这桶雪装到快要溢出来的分量。
美波在双腿间双手抓起水桶,沿着坡道而下。
「真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
幸久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下一个水桶被送来时,他又重新开始铲雪。
铲雪工作由五人通力合作,因此三两下就把雪堆铲除了。
幸久观察周围的情况想确认接下来的任务,此时远方传来鸣笛声和钟声。警示灯的红光与火光相比是更纯粹的红,红光沿着坡道而上。
人群靠边集中,向下车的消防员点头致意。
「谢谢你们的帮忙。」
消防车顺利转过那个车道缩减的弯道。
水线开始送水之后,闲杂人等又被驱离到火灾现场之外。
美波碰触幸久的手。
「我们走吧。」
幸久看到方才的女子,将铲子还给她。
「辛苦了。」
女子说完,幸久对她点头。
美波沿坡道而下,他跟在她身后。
他的右手背有种要抽筋的疼痛,或许是因为刚刚一直出力握铲子。他脱下手套,抓起雪来按压在手背上。
幸久想起自己目睹车祸现场的情景,他救不了车内受伤流血的伤患,也救不了被车撞的鹿,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每次收工经过那个现场时,他都尽量避免让电线杆进入视线,也因为怕看到那头鹿孤零零站在那里,于是不敢靠近杜野海水浴场。
相比之下,现在的幸久心情豁然开朗。他并没有凭借自己的力量拯救任何人,实际进行灭火的是消防员,他只是协助开通道路方便消防员工作。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仍然有种尽其在我的满足感。
「那户人家不知道会怎么样。」
美波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如果有买火灾保险的话,重建金是会理赔的。」
幸久手背上的雪已融化,他用掌心擦一擦。
「没有的话呢?」
「那就只能跟别人借或搬家了。」
即使走在下坡路段仍然有打滑的风险,因此两人的步调很慢。或许是因为刚刚一直看着火焰,这个镇上看起来似乎更幽暗了。
跨越国道之后,美波停下脚步。
「我说啊,要不要去看我们盖的雪屋?」
「现在?」
幸久回头望向来时路。这团红光如今看来就是单纯的火焰,它依然散发熠熠红光。
「走嘛,我很好奇它现在怎么了。」
「已经十二点了耶。」
「上次去的时间更晚啊。」
「回家吧,停电的小镇已经看够了。」
「就最后一个地方嘛。」
美波的语气没有退让的余地,幸久叹了口气。
「好啦,走吧。」
他们进入住宅区,家家户户窗中可见的光几乎都消失了。
美波张开双手走路,指尖碰到了幸久。
「盖雪屋是我们第一次约会耶。」
「说起来是这样没错。」
幸久的手冻到酸麻,他戴上手套。
「现在想起来根本是小学生的约会。」
「小朋友也真的很爱雪屋。」
「钓鱼约会就很像大人喔,可惜没钓到鱼。」
「以后总会钓到的,水温下降后,北边海域的鱼类贝类都会南下,到时候这个小镇也能捕获鲑鱼、鳕鱼、螃蟹或海胆。」
「天哪。」
「我讲的只是可能性啦。」
「去横滨的时候啊,明明说可以见到三塔的是三个地方,结果有四个——」
「我说啊。」
幸久觉得气氛诡谲,他问:「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缅怀起来了?」
美波离开他身边,没有任何回应。
他们沿着国道,经过回家的那条小路。
国道与县道交会的路口回荡着海浪声,路上没有车辆,两人慢条斯理走过三岔路口。
继续沿着长长的围墙走,抵达了公园。他们登上一座面朝大海的小丘。
「这是……雪屋吧?」
盖在小丘上的雪屋被埋进雪中,只露出一点屋顶,他们是从踩着的触感才发现的。
「这挖得出来吗?」
「不可能吧,这是考古学家的等级了。」
他们站在山丘上眺望大海。
大海、浮云蔽日的天和右手边的岬角都黑压压的,只见远方有光。
「在发光的那边是伊豆半岛?」
「应该是。」
「你就是在那边出生的啊。」
「可能是更内陆的地方吧,我也不知道。」
幸久盯着那微弱的光芒。
美波开始沿着小丘而下,走向海边。
下一秒,她就像踩到陷阱一般身体往下陷落。
「哇啊。」
她失去重心,跌下坡道。
「你还好吗?」
幸久朝她那边踏出一步,结果这一踏连膝盖都踏进雪里,让他也往前倾倒。原以为是坡道的其实是雪堆,他想起这里有一道石墙,沙滩是在更低的一个平面。
既然脚拔不出来,他改以游泳的方式拨雪前行。跌到下面的美波看着他移动,拿手机的手电筒照他。
「吓我一跳。」
「雪跑进鞋子里了。」
幸久起身拍落身上的雪。
美波拿手电筒往后一照。
「海。」
「嗯。」
「黑漆漆。」
「嗯。」
「只听得到浪潮声。」
其实幸久本来想带她来的是夏天的海边。放学后从家里穿着泳衣走到沙滩,与美波在夕阳或星空下漫步海岸线,外地的游客离开之后,两人依然在此地逗留——若能相遇在不同季节将会是三生有幸,那里洋溢着祝福两人的光和热。
美波关掉手电筒,朝着大海走去。
「幸久——」
才走了几步,她的身影便融入黑暗中不复可见。
「嗯?」
幸久面向她发出声音的地方,浪潮声夹杂着踏雪声。
「我喜欢你。」
她的声音微弱但清晰可闻。
「怎么这么突然?」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过一件事。」
「『想过』什么?」
「想过我妈,她在住院的时候没完没了一直抱怨我爸和这个世界,听她抱怨是很痛苦的,但是我现在稍微能理解她的心情。被迫离开喜欢的人和地方等死是很难受的。」
「……嗯。」
「但是我不想要这种临终,我不想要一边咒骂别人或世界一边等死,我想要在有所眷恋的时候一了百了。」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
「等一下。」
幸久往前追着她的脚步声。
不管走再快都追不上。他回过头来。身后的小镇没有光芒,他无法评估自己在沙滩上走了多远。
「幸久——」
她的声音与浪潮重叠。
「怎么了?」
「我喜欢你。」
「你刚刚讲过了。」
「我也喜欢这个小镇,如果可以,我想要一直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在脑中重播——「就最后一个地方」、「我想要在有所眷恋的时候一了百了」。
他朝着漆黑大喊。
「美波——」
对方有反应,但他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现在想做什么。」
「真的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接近了一点。
「嗯嗯,因为我也一直在想同一件事。」
自从「异冬」来临之后,死亡始终常伴他左右。
前往加油站的路上,他感觉幽黑的海在呼唤他;铲雪的时候,他想像自己倒地被雪活埋;夜里入睡时,他希望天亮后依然长眠不醒。
假使「异冬」没有了结的一天,他干脆自我了结。
「但是,因为美波在,我才能活到现在。你拉着我出门,在那些一片雪白没有起伏一无所有的日子里,你为我增添了活着的记号。现在换我了,我会从后面拉着你的手把你留在这里。」
脚下的触感变了,原本是整只脚踩进柔软的东西里,现在则是稍微陷进去而已。
「我不打算考大学了。」
海水打湿的沙子稳稳接住他的脚。
「我母亲在饭店工作,但是那边三月就要关了,所以我想要尽快赚钱补贴家用。」
海浪声逼近。
「不过不只是这样,更重要的是开始新的尝试。与其去考大学,四年间都像现在一样担心钱担心将来,忧虑个没完在原地打转,不如先踏出第一步还比较适合我。」
起因是与美波的父亲那次见面,他们聊完之后,幸久清楚认知到他与美波隶属于不同世界。他们就读同一所学校、搭同一班公车、住在同一个城镇,两人距离太近,所以对于彼此的差异浑然不觉。
一旦认知到个中差异,就不必再迎合同侪将升学视为正轨,升学终究只是一种选择。
他们分隔两地也无妨。
海浪打上沙滩,触及他的脚尖后又退后,然后挟带更多水量再次上岸。
防寒靴的棉混纺材质渗进水来,湿透了袜子。海水是如此寒冷,他犹豫是否该继续往前。
「我一直对未来很悲观,认为世界只会每况愈下。但是因为有美波在,我才能对这个世界有多一些的喜欢,抵抗这个没有终点的『异冬』。所以,不管去哪里都好,请你留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哪怕是我无法触及的地方也无妨。」
刚刚只是轻触鞋子的海浪,现在已淹没他的脚踝。防雨裤虽能阻绝海水,里面那件摇粒绒却会吸水。刺痛皮肤的冰冷包覆他的脚,不愿离去。
「美波,你有听到吗?」
他往更深处迈进。海浪从小腿肚来到膝盖,开始推挤大腿。冰冷的海水让他冻到骨子里,这是与烫伤截然不同的疼痛。
「幸久,这边。」
海上传来一个声音:「我动不了了,冷到双脚没知觉了。」
「我这就过去,你等我。」
他用力滑动双手,使尽全力将沉重的双脚往前抬。海浪正面打上他的肚子,飞溅的海水喷到他脸上。
他在海浪声中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美波,你在那里吗?」
他伸出手,摸到又重又柔软的物体。她的羽绒衣吸了满满的水。
他抓到的是手臂,因此他一把拉过来将她拥入怀里。即使在水中,也能清楚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你还好吗?」
「嗯。」
「回家吧,你的脚不能动我还是会带你回去,可以吧?」
「嗯。」
她的牙齿格格打颤。
在海浪的拍打下,他的身体浮了起来,双脚无法踩地,全身僵硬无法挣扎。
下一波的浪更大,浪头从他顶上席卷而来,把他压进水中。
他在水中翻转一圈,耳中嗡嗡作响,彷佛海底的声音全都一涌而入。他挥动四肢试图恢复原来的姿势,湿透的羽绒外套却太沉重,让他力不从心。
他浮出水面后猛咳嗽,咸水刺痛眼睛、鼻子和喉咙。
「美波?」
他环顾四周,游泳前往有打水声的那个位置。
他的衣服猛地被揪住往水里拉,他先挥开那个力量之后浮出水面,然后抓住她的手。
「冷静点,没事的。」
她紧抓着他,他在安抚她的同时努力保持姿势。虽然他熟悉海洋,却不曾穿着如此厚重的衣服游泳。
最终,她停止挣扎紧紧擒住他的手,并调整紊乱的呼吸。
「幸久,抱歉啊。」
「没关系。」
他们在黑暗中浮沉,在浪潮的来去之间只有上下起伏的感觉,连陆地在什么方位都无从知晓。随着体温下降,四肢无法动弹,思绪也渐渐停止。他心想,被大型生物一口吞下多半就是这种感觉。这是「异冬」的腹中,他已经无心反抗,他们终究战胜不了「异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真的很抱歉。」
她说道。
幸久正要回答的时候,一波巨浪打在他脸上,海水灌进他口中,他的身体失去了浮力。
上一次下沉的时候他还能挣扎,如今他的手脚已经无法动弹。外套和靴子的隔热材质吸水后变得很沉重,防水裤内更是锁住了海水。他的防身之物在海中辜负了他,拖着他一起向下沉沦。
浮出水面时,浪潮会拍打他身,沉沦之后便没有这个问题了,置外于地心引力之后,彷佛也获得了自由。
美波的手碰到他的胸膛。她刚刚在水面上说了声「抱歉」,可是美波和幸久,是谁有错?是谁让对方向下沉沦至此?当他尝试追本溯源时,一切事物都可疑。但他已经无所谓了,体内残留的微弱热量融化在冰冷的海水之中,前往不讲任何道理的地方。
突然其来地,眼前出现了光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睁着双眼。光线从海面反射到他身上。
他的手脚开始划水,向光前进似乎成为某种铭刻于生物基因的本能。他一把将美波的衣服往上提,她便轻轻浮出水面。
浮出海面之后,他立即知道该往何去何从,和刚才的情况截然不同。
光明重返这个镇上。不知此刻还有哪家人醒着,镇上亮起稀稀落落的街灯以及更为零星的家户灯光,尽管只有这些微弱的光线,对于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来说,依然格外刺眼。他所在的地方与小镇之间如此遥远,却意外能感受到从那里传递过来的温暖。
光线照亮了美波的脸,她面无血色,体温也仍然在流失的状态。
幸久抱着她往海岸边游去。虽然海浪有心拉他们回头,他依然不顾一切继续划水。这片大海教会了他游泳的技巧,「异冬」来临之后,他也不曾遗忘。
等到双脚踩地,水面之上的身体受风一吹反而更加寒冷。上岸之后,他坐在一片白雪的沙滩上,用僵硬的手拉下拉炼,将羽绒衣脱掉丢地上。羽绒衣如死去的软体动物,躺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
海浪的拍打让雪融化露出沙滩,美波就倒在那里。仰躺的她在浪潮中看起来载浮载沉。
幸久匍匐前去观察她的脸。尽管已经往城镇靠近了,光亮却似乎到达不了这里,她的脸色很黯淡。
「美波……你还好吗?」
他轻敲美波的脸颊,一开始是小心翼翼半抚摸的方式,但看她没反应,最后便忍着心中的不舍用力拍打。
美波扭动身体咳嗽起来。她手撑地试图坐起身,却又再次猛咳嗽吐出了水。幸久轻抚着她的后背。
她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海水和泪水,闪着微弱的光芒。
幸久坐下来,紧紧拥抱她,湿透的衣服渗出了水。
「电力回来了。」
她在他耳边的声音颤抖着。
「嗯。」
「之前有这么亮吗?」
「我也吓到了。」
两具颤抖的身体交叠在一起之后依然止不住颤抖,不过他能感受到,紧紧贴在一起的皮肤渐渐变暖。
美波轻轻吸了吸鼻子。
「刚刚你说,请我留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嗯。」
「那你会在哪里?」
「我就在这个镇上,我已经决定了。」
幸久的牙根直打颤,他用力阖嘴强压下来。
「我可以留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吗?」
「可以啊,我说了算。」
「你?」
美波窃笑一声。
「嗯嗯,我把你从海里带回来的时候决定的,可以吧?」
她放开手凝视他。
「嗯。」
幸久亲吻美波,双唇分离后,他抚摸眼前的脸颊。
「我说啊——」
美波看向幸久的手。
「什么?」
「你在发抖。」
浸水后又暴露在外界的空气中,他的手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轻抚她脸颊的时候,他也只能把手放上去笨拙地游走。
「你也在发抖。」
幸久凝视着她的嘴唇。肉眼其实看不出来,但刚才双唇交叠时,他清晰地感受到颤抖。
他手撑住海水打湿的沙滩站起身。泡了水的腿遇风发冷,这种寒冷是很尖锐的,不同于没入水里的感觉。海水冷到濒临结冰,但一下水就会被一种奇妙的宁静和平静所包围。那种感觉,让他永生难忘。
「回家吧。」
幸久伸出手来。
「嗯。」
她抓住这只手。虽然冻僵的手使不上力紧握,但幸久依然拉起她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带着咸咸的泪水迈出步伐,双脚又僵硬又跌撞,蹒跚如这个世界的新生儿。
「冷爆!」
「脱掉衣服好像还比较好?」
绚烂的光明没有给予他们祝福,而是照耀着远方的城镇。然而知道这种光明的存在并不是为他们,反而让他感觉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