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当魔女。」
你说那句话时,我笑了。
原以为那是个有趣的玩笑,你却不高兴地翘起了嘴巴。
如今,我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是啊,没错。
因为……我也变成魔女了。
一
洗发精、发蜡诱人的气味。
刮胡皂搓揉成泡后的香气。
这些之于我早已是闻腻的味道,此刻再加上剪刀和吹风机的声音只令人想拔腿就跑。问题是,离开家后我也无处可去。
「喂,拓海。」
老姊瞧都不瞧站在门口的我一眼出声道。
「您找哪位啊?」
「你!就是你!还有别人吗!」
不愧是专业美发师,尽管开口带着狠劲,手中的剪刀却丝毫不受影响,正在理发的老客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过说是老客人,也是我们离开村子前的事就是了。
「哈哈哈,这个火爆脾气跟你爸一模一样,想不到当年那个小逸花现在也能帮我剪头发了。」
「感谢您这么快就来光顾。」
「蓟家理发能够回来,我很高兴啊。」
大叔乐呵呵地说完后,打了个爱困的呵欠,我对那个打呵欠的习惯隐约有些印象。
我深呼吸一口气。
「再怎么说也不能一直叫连证照都没有的学生拿剪刀吧?」
我试图做些基本的反抗,老姊的回答却很干脆。
「吵死了,别让客人等!快点穿好围裙站过去!」
「女暴君。」
我回了一句,放弃地站到了客人身后。
对方的眼睛已经敷上热呼呼的毛巾,下巴下缘露出一颗小巧的痣。
「您刚才也听到了,我没有正式理发执照,但理发相对会算半价,这样可以接受吗?」
「可以可以,省下来的钱我打算去买这个月的新书。」
敷着毛巾的女孩爽快地回答。这里的收费本来就不高,一半的钱也没多少,不过应该足以买一本文库本吧。
既然如此我便没有顾虑,喷湿女孩的头发。
我一边确认女孩的发质,手指轻轻夹起她后颈的头发,落刀。
来到这个阶段已经跟我的意志没有多大关系,剪刀依循父母的教导喀嚓、喀嚓地动了起来。当然,我的技术远远不及美发沙龙里那些能够剪出客人指定时尚发型的设计师,幸好这里的居民也没那种习惯。
收音机开始播起悠哉的地方新闻。
无厘头的柏青哥广告与搞不懂哪里好笑的搞笑艺人脱口秀之间,夹杂了上周发生在邻镇的命案新闻,证明了即便是乡下也会有危险事件。或许该说正因为是乡下,无其他可报的新闻,这种事情才会浮上台面。
(……所以,那家伙才会……)
不行。
不小心想起了多余的事。明明早已下定决心,即使回到这块土地也绝不再和那家伙有所接触……
就在我思考着这些事时,手下女孩的脑袋一路失去了支撑。
啊,甚至发出了安稳的鼻息。
正合我意。
我幻想着将所有不满和委屈全都砸回老姊身上,手中的剪刀奋力地修剪头发。
过了一会儿,我伸手轻拍女孩的肩膀,女孩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紧紧盯着眼前的镜子。
「哇——好厉害!怎么办!」
「怎么办」这句话能有很多种解读方式,但从那轻快上扬的语尾来判断,对方似乎很满意。
「比我平常剪得好太多了!」
「是我剪的这件事,还请务必保密。」
尽管乡下的人际交往紧密又狭隘,没有人会认真保守这种秘密,但做做样子还是很重要。不如说,外在呈现出的模样还比内在更为重要,这才是人类社会的真谛。
突然,女孩像是因为我的这句话终于察觉似地转过头。
「咦,蓟同学?」
女孩眨了眨大大的双眼。
糟了!我将冲到嘴边的懊恼咽下肚。
虽然我是真的不太会记他人的长相,加上转学过来才三天,同学在我眼中看起来就跟稻草人没有两样,但认不出人实在很扣分。
大概是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了心思,女孩向我介绍自己:
「我是安艺,安艺遥香。」
女孩接着露出一脸满足的笑容。
那个模样令人印象深刻。
就像一只精明的猫咪发现了猎物。
二
「拓海同学!」
隔天早上,我一踏进教室立刻就收到了问候。
自从我高中回到这里后,这还是头一遭。
我不想引人注目,只打算点个头就这样过去,结果却被人揪住了制服袖子。
「等一下,不理人也太过分了吧?」
「我有点头吧?」
「没人教你打招呼要确实吗?没有的话就由我来教吧,你坐下。不坐下的话,我就跟大家说你打工的事喔。」
这个人是里长性格吗……不,她的眼里带着笑意。
也就是说,教训我只是借口,真正的意思是「请跟我聊一下」。女孩的双眼绽放期待的光芒,噘起的唇瓣蕴含着好奇心,勾起得意的弧线。虽然有些自我中心,但所谓讨人喜欢的个性就是这个样子吧?
「帮家里忙不是打工吧……」
做完基本的声明后,我放弃地坐到一旁的座位上。
「头发还满意吗?」
「托你的福,非常满意!」
女孩开心地甩了甩头。
微微内弯的短发在教室的空气中轻盈舞动。
「拓海同学,你好厉害。」
「是我父母好玩教我的,我没有那么正式在接客,你别对我有太大期待。」
其实,我帮忙剪过几次头发的,只有父母和另一个人。
当时的我连发尾都剪不齐,尽管觉得身为美发师的父母顶着那种发型站在客人面前也有问题,但我心底一隅始终记着两人刚剪完头后,看着镜子那满脸欢欣的笑容。之后,每次在父母的怂恿下我都会忍不住拿起剪刀,一定也都是为了那样的笑容吧。
安艺把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继续道:
「我是今年才从东京搬来久城市的,听说你是本来就住在这里?」
「对,之前我们家为了照顾爷爷奶奶搬家,上周才刚回来。啊,我爷爷奶奶现在只是搬去养老中心,两人都很健康,不用担心。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家现在是小孩和父母分隔两地生活。」
「哇,好惊人喔!但我很少看到你和别人说话,是认识的人不多吗?」
「一般不是会怀疑我以前可能被霸凌吗?」
「嗯……因为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安艺眯起眼睛道。
看来,她的直觉很敏锐,这样更不妙。
「差不多要准备上课了。」
就在我打算起身时,安艺追问:
「对了,你认识槛杖同学吗?」
「……槛杖家是这个地方的大家族对吧?」
我错了。
刚刚应该早一步起身才对,现在想无视安艺的问题离开,时间点有点不太对。安艺看着僵硬的我,侧着脑袋道:
「明明槛杖同学一直缺席,大家却都避而不谈这件事。」
「是喔……」
我打算尽可能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样子,略过这个话题。
已经接近朝会时间,教室里大部分的座位都已填满,唯有最后一排某个位置没有任何人接近。就某种意义而言,那块存在感比主人还强烈的空白,是有那么点她的风格。
安艺启唇说道:
「久城魔女。」
体内的时间停了一拍。
「……那是什么?」
「啊,魔女是比较现代的说法,这里是不是比较多人讲『久城山姥』呢?」
「山姥?」
这一次,我的反应像是在念一个从没听过的化学元素名。安艺噘起嘴巴,彷佛看着一名困惑的学生。
「你都没有在注意乡土史这一类的东西吗?」
「嗯……是不太清楚。」
这是真的,我甚至想尽可能和那些东西保持距离。
安艺露出得意的表情继续道:
「久城坡上有一老妇,性喜食尸,每逢死者出,必徘徊不去……虽然传说开头是这样记载,嗯,但槛杖同学绝对比较适合魔女这个说法。」
「所以?」
「你果然有兴趣?」
「并没有。」
我绝决地否定,转移了视线。
这次就是起身的时机了,就在我离开座位,表明「你我的人生就此分道扬镳」之际,安艺发动了精心锁定目标的追击。
「等等,其实我是听说你以前和槛杖同学感情很好,所以才想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多多告诉我和她之间发生过的各种事。」
「……」
我该说什么?
我和久理之间的关系大概跟安艺想像的不一样,但那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那就像是旅行时忘了带走的重要玩具,已经连我都无可奈何,却又不时主张自己的存在。
「你为什么想知道她的事?」
「……啊,那个……」
安艺一脸无措,视线在空中游移。
「说出来可以不要笑我吗?」
「这点事我还办得到。」
「因为,我想成为魔女。」
安艺的回答就像小孩子的梦想般荒唐可笑。
然而,惟有这点我无法忍受。
「……我和那家伙的感情并不好。」
我口气坚决,像是把不耐丢进火焰中般起身离开。
✿
「拓海,安艺遥香是不是煞到你了?」
校园树荫下,一个问题突然这么砸了过来。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种环境充满乡村风情,其实只是学校没预算砍树罢了。现在这个季节虽然还算舒服,但只要一进入盛夏,午休时的蝉鸣大合唱加上无数徘徊的虫子,就再也没有悠哉惬意可言。
也就是说,我原本正一边看推理小说,一边享受难得的舒适时光,却遭人强行打断,应该没有什么好脸色。
「啊?」
我抬起目光,然而只见来人别说是好脸色了,根本是用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在瞪着我。
不过,我知道那看起来像在瞪人的表情只是因为视力差。一头在乡下地方少见(我不太确定)的漂色鬈发,加上单手玩着手机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又更接近凶神恶煞了。此外,校规规定上课时间必须将手机交给老师保管,但因为对方基本上算是不良少年,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个人就是我为数不多、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宇治垣。
说是朋友,但我们其实很少混在一块,也就是休息时间常常会像这样待在一块罢了。由于彼此在学校里都没有容身之处,有点类似同为遭到排挤的伙伴。仔细想想,将这种关系称为朋友好像也有点失礼。
宇治垣不停按着发出吵闹声音的手机继续道:
「因为她一直在看你啊。今天也是,一直躲在课本后面往你的方向偷瞄。」
「宇治垣,上课时间应该认真听课,这间学校还是有留级制度喔。」
「吵死了。你才是,不待在教室里特别跑到这个角落,是因为不想见到安艺遥香吧?」
这位仁兄说得没错。
虽然可能会被说很幼稚,但我认为减少接触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人类面对一成不变的状态,总有一天会失去兴趣。
而且,宇治垣的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很遗憾,那家伙的目标不是我喔。」
「看我的——啊!」
玩着手机游戏的宇治垣眨了眨眼睛。
看来好像是那个什么节奏游戏输了的样子,谁叫他要用单手玩,活该——
啊啊……宇治垣发出不甘心的哀嚎,搔了搔一头金发,最后这样问道:
「你和槛杖见过面了吗?」
「我不会见她。」
见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宇治垣眯起了那双三白眼。
「反正你回来前应该也没朋友吧?你这个人,对每个人几乎都是一张臭脸。」
你没资格说我吧?但宇治垣又说对了,不愧是认识了这么久的老朋友。
国中时我与他人唯一的交集,就只有在被迫加入的附属图书馆社团时,跟其他社员交换推荐书籍。而那主要也只是为了想快点处理掉书柜里摆不下的书,连跟我交换的人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楚了。
都市的好处就是即使人际关系如此淡薄也能活下去,如果没有回到这块土地,我大概可以如愿以偿,一辈子都藏在人群里。
「喂,拓海。」
宇治垣抬了抬下巴,稍微放低声音道:
「你不会想槛杖吗?」
我默默不语,阖上了小说。
天空万里无云。
远处依稀传来管乐社正在练习的〈阿拉玛序曲〉,无论是拂过脸颊的微风,还是六月雪清甜的香气都令人烦躁不已。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我相同的问题呢?
三
那一天,我一起床就有不好的预感。
我远远望着因为作弊未遂,或是其他什么事而遭到狠狠责罚的宇治垣,之后每节下课都在学校四处徘徊,咳声叹气。
关键发生在午休时间。
我带着忧郁的心情前往餐厅时,一名认识的女孩朝我挥手。
「拓海同学——这边坐。」
对方甚至还指名道姓。
虽然逃走很简单,但若无视这么赤裸裸的呼唤不免引人侧目,为了避免那种情形,我忍住叹息,尽可能地散发出「无可奈何」的波长坐到了女孩对面。
「你该不会还没放弃问那家伙的事吧?」
「嗯。」
女孩点点头,承认得很干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态度,沟通高手的人生之于我是未知的世界。
这间餐厅最有名的咖喱饭发出诱人的香气,女孩露出微笑,一脸幸福无比地发表感想:
「你不觉得这间学生餐厅的咖喱,比外面的烂餐厅还好吃吗?」
「听说那个煮饭阿姨以前是开餐厅的,退休后改成来学校的学生餐厅工作。咖喱饭是她以前的招牌,只有这道菜是用她自己带过来的食谱。」
「原来如此。」
女孩点头,同时又像是辣到似地一面「哈、哈、哈」地吹着气一面喝水。
「所以你也点了?」
「没错。」
我的餐盘上也是咖喱。
我朝嘴里塞了一大口饭,想尽可能缩短同桌的时间。
「来,给你。」
女孩从桌边的调味料中拿起起司粉递了过来。
这里的调味料在餐厅阿姨的坚持下,有基本的蕗荞、福神渍、橄榄、茗荷与醋渍蔬菜,比较特别的甚至还有紫苏、白萝卜和凤梨丁,种类丰富,应有尽有,而起司粉正中我的喜好。
该说她很机灵吗?
毕竟我连家人的口味喜好都不太清楚了。
正当我因为在意想不到之处被攻下一城,内心忍不住默默沉吟时,安艺又发出一道重击:
「还有这个。」
「唔。」
我二度闷哼。
安艺高举的手上,一把我熟悉的银色工具闪耀着光芒。
「那是……!」
我忍不住抬高音量,接着环顾四周一圈。
虽然有些人瞬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但似乎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我稍微深呼吸,缓缓开口,以免再引起更多注意。
「你为什么会……」
「这果然是拓海同学的东西吧?」
安艺放在桌上的,是一把专门用来理发的剪刀。
「我问你为什么会拿着它。」
「原因大概有三个。」
女孩重新拿起汤匙道。
「推理一,你今天早上从朝会前就一脸闷闷不乐对吧?如果是上课后才这样的话便会有很多种可能,但若是上课前心情不好,那应该就是家里的事。所以,我猜或许跟你姊姊有关。」
安艺趁着空档舀了一大匙咖喱饭塞进嘴里,急急忙忙喝了口水后继续道:
「不过,从之前在你家剪头发时的互动来看,姊姊虽然霸道,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加上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自责,感觉更像是你自己本人搞砸了什么事而不是姊姊的问题。」
「你从别人的脸色也看出太多东西了吧?」
「不要因为自己无法辨别别人的情绪,就小看其他人的能力好吗……人类正是因为有这种社交能力,才得以发展出社会。」
老实说,安艺说得没错。
由于人类是借由群体发挥能力的生物,所以像我这种缺乏社交能力的人就是异端,没有容身之处。不过,却产生要过度发展反而才能创造容身之处这样的矛盾。
就在我越想越远时,安艺抬起手指。
「推理二,既然如此,就是你在学校掉了什么东西……这是很有可能的推测,对吧?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你单纯心情不好而已,但你不是那种会在一件事情上纠结太久的人,如果错不在己,感觉很快就会看开了。」
「你真的……很会看人。」
「嗯……因为对象是你啊。」
我已经没有力气一一回应她捉弄的话语。
我和这个人是真的合不来。如果我是剪刀,那安艺就是石头,都是她单方面的攻击。
「最后,推理三。今天早上宇治垣同学因为作弊受到严惩对吧?具体来说是被剃了平头,班上闹成一团。」
「……?」
不会吧?
「宇治垣同学还真大胆,想从教职员办公室摸走考卷答案背下来,结果被抓到,老师把他拖到教室里时,好像刚好看到你的剪刀就拿来用。虽然是古早时代的做法,但这间学校还是经常以剪头发做为学生的惩罚对吧?所以,老师也只会觉得,一定是有人捡到了别的老师的剪刀放到了桌上……」
我茫然地抬头望着滔滔不绝的安艺。
「也就是说,你一脸不开心是因为弄丢了剪刀。之所以会来学生餐厅,也是因为从早上就一直在找剪刀,没时间做便当。你平常都是自己带便当对吧?」
「……你观察得真仔细。」
我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平常我做便当时,会连老姊的中餐一起准备。老姊今天大概是把昨晚的剩菜都丢到锅子里做成炒饭吃吧。
「虽然之后就没必要说了,但我推理到这边后就去了一趟教职员办公室,发现被老师放在桌上的剪刀。我跟老师说那应该是你的东西,会负责拿来还给你。最后,我猜你应该会在餐厅就过来了。如何,很简单吧?」
「你是什么名侦探吗?」
「呵呵呵,怎么样啊?你需要这把剪刀吗?」
女孩晃了晃手中的剪刀,头发也开心地左右摇摆。她口中哼着曲调,丝毫没有要隐藏自己的得意,她的人生一定非常开心吧?
「……需要。」
我叹了口气,严肃地收下剪刀。
这下欠了安艺一笔人情。
唉,没办法。只要还是社会里的一分子,就必须遵守「有借有还」的原则。学校这种地方是一个几年内都不会有改变的迷你社会,若是不讲道义,很可能马上就会遭到所有人排挤。
我收下剪刀,尽可能以平静的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好奇那家伙的事?」
跟之前一样的话题,一样的短暂停顿。
安艺像是想表达咖喱很辣似地紧闭双眼。
接着,她小声道:
「……我之前说过,我想当魔女对吧?」
尽管那就像是还没脱离爱作梦的年纪般说的胡言乱语,不切实际,却包含了我无法等闲视之的词汇。
「其实,本来想当魔女的人是我的好朋友。」
女孩继续:
「她是个对魔女、神秘学这类东西非常了解的女生。虽然我对这些事几乎一窍不通,她还是每天都跟我聊得兴高采烈。而我只要在一旁听着,看着她天南地北说话的样子就很开心了。」
人与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相处模式吧。
仅仅只是看着对方变化多端的表情,或是静静坐在一旁便已心满意足,简单而静好。
「后来呢?」
「她在我们国中毕业前死了。」
我的呼吸瞬间一滞。
「是车祸。」
安艺的话语落在桌面上。
餐厅里越来越嘈杂,人声鼎沸的程度与城市相比毫不逊色。而在这个吵吵嚷嚷的空间中,彷佛只有安艺周围的空气冻结起来。
「那时候,我刚好为了小事和她在吵架,所以听到她车祸的消息时,身上还带着要跟她和好的信。」
嘶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搬来这里后,我想起她跟我说过久城魔女以死亡为食的故事。她说,魔女的后裔槛杖家至今依然存在,持续吞噬人类的死亡,吃下死亡的魔女可以说出那个人死亡时的事。」
那大概类似某种都市传说吧。
故事长年在某些灵异故事迷之间口耳相传、不断变调。久理是活生生的人,加上处于现代这个网路社会,就算安艺的好朋友只是刚好听到那类的传闻也不稀奇。
「所以,我试着去了槛杖家几次……那么大的一座宅邸,或许要说是槛杖府比较合适……但那里始终大门深锁,令人难以接近。」
啊啊,应该也是吧。
久理家那间在山坡上的宅邸简直像座牢笼,就生人勿近而言,我还没见过有哪个地方执行得如此彻底。就连我以前也只进去过三次而已。
「你想让久理吃下你朋友的死亡吗?那家伙不是潮来巫女※耶 。」
注:日本东北地区的巫女,能邀请亡者灵魂降临在自己身上,与阳世间的人沟通。
「你和她熟到直接叫她的名字吗?」
安艺的眼神闪闪发亮,彷佛在说「你终于露馅了」。
安艺说的没错,所以与其懊悔,我选择了另一个行动。
「妖怪工厂。」
「什么?」
啊,没办法了,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再往前一步反而比较容易做个了断。欠了剪刀这笔债,如果不算清楚的话,很难和安艺断得干干净净。
「抱歉,我没办法让你见到久理,因为我回来后也一直没和她见面。不过……你一开始的意思,是希望我告诉你和那家伙之前发生过的事吧?我和她曾经去过一座在村子外面的妖怪工厂,方便的话,我们周末可以一起过去。」
「耶!」
安艺弹了个响亮的手指,那副笑容对我而言果然太过炫目。
我挪开视线,自暴自弃地将咖喱饭大口大口塞进嘴里,连同万千思绪一同咬碎入腹。
四
那座废墟位于河川分流前的上游沿岸。
那是座只有水泥涂装、冷冰冰的建筑。一方面因为老旧,一方面因为原先的水泥似乎本就粗糙,使得这里四处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彷佛轻轻一戳就会立刻塌陷。
无论是攀附在墙壁四周的金属管线,抑或是逃生梯都布满了锈斑,特别是后者,感觉连我的体重都承受不了,一副随时会碎掉的模样,所以我尽可能地保持距离。
「妖怪工厂这个名字太贴切了。」
安艺发出惊叹,我也忍不住点头赞同。
因为,与其说感觉这座工厂会出现妖怪,不如说它本身已经死亡,看起来就像一只工厂妖怪。
时值黄昏,从巨大裂缝照射进来的光线将工厂内染上一层红色,更加强化了那种印象……那么,走在化为妖怪的工厂里面,我和安艺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听说,这里以前是制药工厂。」
我确认口袋里的手电筒后走在前方,回答安艺。
工厂里似乎还残留着微微的异臭,但我无法判断那是事实还是只是心理作用。
这座工厂建设之初相关的法规还非常宽松,排放了各式各样在现代属于违法的药物废水出去。虽然我之前说自己对乡土史没兴趣,但这件事在课堂上被当作公害问题来讨论,就算是我也记得一些概要。
几年后,在国内社会运动的推波助澜下,工厂结束了它的任务。据说本来应该要彻底拆除才对,但乡下的善后工作也很随便,导致工厂最后成为废墟留了下来。
那些沾染在墙壁上,看起来既像蝴蝶也像云朵……偶尔又像人形的污痕,应该就是那些药品造成的痕迹吧。
走在布满无数碎石的地上,安艺再度开口:
「你和槛杖同学在这里做了什么?出事了吗?」
「嗯嗯,出事了。」
我回答。
此刻,我的表情一定很不耐烦吧。
「有黑道在这里处理尸体。」
走在我身后的安艺,脚步声瞬间乱了节奏。
「毕竟,这里是遭人遗忘的乡下工厂,于是似乎就成了利用药剂毁尸灭迹的绝佳地点。不过,对他们也对我们而言不幸的是,久理刚好嗅出了那份死亡。之后,找到证据后警察就出面了。」
当时,黑道还找上门,久理的父亲为了保护久理也插手进来,双方爆发冲突闹得天翻地覆。但这段往事跟我们现在聊的主题没有直接关连,只能可惜地略过。
如今,我也已经认不出来倒在地上的哪一个铁桶实际上曾经融化过人类。
此时,安艺吐出一句极轻的呢喃:
「……久城魔女果然是真的。」
「如果你信的话吧……」
「可是你信,对吧?」
安艺笑盈盈地反问。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安艺继续道:
「拓海同学,你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存在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女孩。
几秒后,我在「你在说什么蠢话?」与「我很认真听你说喔」之间取了中间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久城魔女好像就是被视为那种存在。」
安艺道。
她曲起手指靠在形状姣好的唇瓣下方,稍微思考了一下后继续:
「感觉可能跟你刚刚的故事很类似。虽然乡下人遇事会去神社求神问卜,是很常见的事。但在久城这片土地上,魔女的神谕深受信赖这件事,至今仍保有影响。」
我似乎能够理解。
也就是说自古以来,日本各地的居民就一直有痛苦时,求神拜佛这个共同的行为吧。当努力与其他累积的一切都不管用时,人们便会想依赖那一类的超自然现象。
「所以,你想说久城魔女是超能力者吗?」
「嗯。」
我的反问应该充满了戏谑的口气,安艺却直直点头。
「虽然我这是听人家说来的,但比起超能力者,共感人这个词应该更为贴切。」
「共感人?」
「嗯……」
安艺眼神微微看向半空后继续道:
「这也是之前听人家讲的。据说,曾经有国家机关之类的机构利用一种叫做ESP卡的工具进行了很正式的超能力实验。这种卡片的背面绘有特殊符号,实验便是借由受试者是否说出正确的符号,来检定他们的透视能力。」
「喔……」
话题渐渐转到一个很可疑的方向。
不过,热中于脱离日常的神秘学,也算是一种很典型学生会做的事。以前,也有遇见的学者逼我听一些类似共感体质的话题。
我随意附和后,安艺接着说:
「据说,在这项实验中有些受试者的结果自成一格。」
「意思是受试者中有人有超能力?」
「这有点复杂……可能要看你对超能力的定义是什么。」
出现了「定义」这个词。
我想起了在脏兮兮的黑板上,写下歪七扭八公式和数字的年迈数学老师,但为了让对话继续下去,我抛出一个空泛的问题:
「什么意思?」
「实验中的确有些受试者的成绩特别突出,不过,前提是必须满足某些特定条件。如果他们身边没有知道卡片答案的工作人员,准确率就跟随机猜测差不多。」
「呃……意思是他们造假吗?」
「应该说,那些受试者的能力跟研究者预估的不同。」
安艺竖起食指说。
「这些人并没有透视力能看见未知的卡片内容,不过,却有能力察觉没有说出口的情报。他们能够下意识地从那些知道卡片答案的人身上细微的视线游移、口气差异、脸部表情肌肉,甚至是全身肌肉的紧绷度推测出图案。」
(……原来如此。)
我懂了。
关键在于这些受试者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吧,即使知道卡片内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知道,所以也才没发现他们是从在场工作人员的身上取得答案。
「有时候电视剧里,不是会出现那种没有实际生活感的房子吗?观众会有这种感觉也不是因为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而是从灰尘堆积的方式、咖啡杯摆放的位置等等,隐隐约约感受到吧?共感人就是这种感觉的延伸。」
「……」
我答不出话。
那种共感能力,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吧?
而那个「多多少少的程度」根据不同人之间的适性,一定有着天壤之别。有的人即使眼前看到身受重伤的患者眉头也不会动一下,有的人则只是在电话中,听到对方手指被纸割到发出的呻吟便难以忍受。
世上那些善于看穿他人谎言,或是巧妙利用心理诱导技术控制他人的专家,或许也是应用了这种能力吧。
「有些人认为既然如此,在同一种能力的延伸上,或许也有像久城魔女这样,能够听见死者的声音的人。如果屋子里会存在生活感,那么出现尸体的现场,留下无法抹灭的东西也很正常吧?」
「我觉得这种说法太过牵强也想太多了。」
「哈哈哈,果然吗?或许吧。」
安艺听了我的反驳也不计较,爽朗地笑道。
反而是我,虽然否定了她的说法,心里却莫名感到不自在。
(……死者的声音。)
过去,久理没有说自己见到了亡灵。虽然我只在小学时见过一次,但她是透过一种很特别的行为吃下死亡。
「怎么了?」
「我们刚好走到附近了,就是墙边污痕很深的那里。」
不知道是因为本来有药剂槽的关系,还是后来把这里当作自己地盘的黑道分子干的好事,那一带的水泥墙和地面上留下了特别深刻的污痕。
「久理舔了那块地方。」
「……这样啊。」
安艺瞬间瞪大了眼睛后点点头道。
「如果那里有药物残留的话,很危险呢。」
「她真的差点死了。」
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当时我一个不留神,久理已经伸出舌头舔起墙壁。紧接着,她便脸色发白、捧着肚子倒了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如果真的是因为药物的关系,或许就不只是昏倒那么简单了。
「最后,因为久理的证词,那群黑道的藏身之处也曝光了,警方将他们一网打尽,绳之以法。我知道的只有传闻的结果。」
我什么事都无法做。
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一切发生。
然而,安艺却兴味盎然地盯着那片污痕开口道:
「拓海同学,你是审神者呢。」
「嗯?」
「就是确认降临在巫女身上的神明是何方神圣的人。因为巫女吐露神谕时大多处于恍神状态,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话,所以才演变成由审神者负责记录下来。」
原来如此,我的立场的确是这样没错。
「你打算什么事都用这一类的理论来解释吗?」
「因为有道理可循的话,或许就能模仿了嘛。至少,明里是这样想的。」
「明里是你那个朋友的名字?」
「嗯。」
安艺轻轻点头。
「我在学校也说过,本来想当魔女的人是我已经过世的好朋友,所以她一天到晚都在跟我说这些理论。」
女孩望向曾经是窗户的洞口。
夕照下,我剪的那头短发轻轻摇晃,当时夹在指间的柔顺触感至今仍残留在手中。看着背对着我的安艺,彷佛又回到了那日她昏昏欲睡的打盹时光。
「我想确认明里的想法和她心中的想像。哈哈,事到如今还想这些又傻又没意义对吧?这种事应该在她活着的时候做。」
「我不觉得……」
安艺回过头。
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样说吧,那双本就明亮的大眼又睁得更大了。
啊啊,心中的愤懑总算稍微平复了一些。
「如果能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当然最好,但没有人能什么事都这么尽善尽美吧?人难免会失误,犯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如果真的能减少一些后悔的话,我也愿意做任何事。哪怕很傻、哪怕不正确,也没有关系。」
话语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这种感性的话不像是我平常会说的内容,虽然有些难为情,但既然都说到这一步了,我便稍稍移开视线,讲完最后一句。
「所以,你做的这些事并非没有意义。」
「……」
安艺无语了片刻。
果然,突然讲些平常不会说的话,也只会显得空洞而没有说服力。能让爱说话的安艺沉默下来,我的这番话肯定完全搞错重点了。
不过因为夕照的关系,安艺的脸庞和耳朵染得一片通红。
她深呼吸,竖起食指道:
「拓海同学,你犯规了。」
「什么犯规?」
「犯规就是犯规。」
安艺不知道在气什么似地翘起了嘴巴,补了这么句话:
「而且,我说的这些有可能全都是骗你的喔。」
「咦?」
「或许,只是因为我对你有意思,想拉着你到处闲晃,看着你心动而已。」
安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她在开玩笑。
我朝她发出抗议的目光,稍稍用力地喊了她的名字:
「安艺。」
「抱歉,我忍不住想回击一下嘛。」
安艺双手合十,眯起一只眼睛说道。
之后,我们又在废弃工厂里徘徊了一阵子。
就结论而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算这里曾经出过事、久理吞噬了死亡,也都是过去的事了。由于我能说的话都已说完,我和安艺后来便谁都没再开口,默默地绕了妖怪工厂一圈。
「谢谢。」
安艺的道谢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想稍微再看一下这座工厂。」
「是吗?」
反正这里应该也没什么危险。
利用这间工厂的黑道不会再回来,一些危险药物也在那次事件中,遭警察回收了吧。
「天要黑了,这个借你用吧。」
我将手电筒递给安艺。
我重新背好包包,轻轻挥了挥手。
「你明天到学校再还我。」
正当我转身准备回家时,安艺突然出声喊住了我:
「拓海同学。」
我回头,却看不清安艺的表情。
安艺的脸庞埋没在夕阳余晖中,令人更不明白她想说什么。我歪了歪脑袋表示疑惑。
「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明天见。」
她笑着和我道别。
五
当男孩的背影消失在夕阳尽头时,安艺遥香吐出了一口气。
此刻比起日暮时分,更接近夜晚。地平线染上最后一抹淡淡的朱红,太阳也已落下。
「……想拉着你到处闲晃,看着你心动而已。」
她把刚才告诉男孩的话重复了一遍。
接着,又说了一次:
「看着你,心痛……而已。」
没有人听到那稍微不同的话语。
也无人看到女孩滑过脸颊的泪水。
之后,遥香踩着有些疲倦——又彷佛着魔般的脚步,缓缓走向某处。
是蓟拓海告诉她槛杖久理曾经舔舐的地方。
遥香轻启薄唇,伸出艳红的舌头。
六
我是在隔天上午时发现不对劲。
一大早班上就多出的空位令人有些介意,我才刚打算去确认,讲台上的老师便向全班通知——
安艺遥香在村外的废弃工厂里昏倒了。
七
「怎么了?你那是什么奇怪的表情?」
白色的单独病房内,安艺讶异地盯着我问。
她看起来跟平常没有两样,撇除从床上支起上半身这点不谈,无论是那调皮的眼神,还是无所事事在胸前晃荡的手指,都是我认识的那个安艺。
总觉得放学后奔来医院的自己很空虚。
「你没受伤吗?」
「哈哈哈,抱歉。我醒来后才发现外面天是亮的,自己倒在那里。」
安艺不好意思地笑道。
就连那张笑容也傻气得一如往常,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穷担心。先不论上帝是否在天堂,人世间确实一片安好。
「我赶快打手机联络人,结果好像不小心把事情闹大了。目前是先住院检查,大概两天后可以出院。」
「你要不要干脆住院三个月,连着暑假休好休满?」
「哇,好过分,这是对昏倒的同学说的话吗?」
「对来探病的访客一开口就说什么『奇怪的表情』还有脸说我?」
「唔,也是,你说的好像有道理。」
安艺手指放在翘起的唇瓣下,蹙起眉头沉吟。
真是的,连这种时候都还能这么开朗,我不知道自己该震惊还是该生气,无论如何,紧张严肃的心情已消了大半。
我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搔了搔头。
尽管觉得在医院或许不适合谈论这个话题,我还是开了口:
「关于久理的事……」
就在我起头后……
坐在床上的女孩脑袋斜斜一歪问道:
「嗯?蓟同学,什么久理?」
我打了个冷颤,一种莫名的感觉窜上了背脊,呼吸瞬间冻结,心脏剧烈跳动。
「……你刚刚说什么?」
「啊,没事,是槛杖久理对吧?那个一直缺席的同学。她的名字很特别对吧。」
女孩像是终于想起似的,活力十足地点点头。
安艺不是在开玩笑。尽管我恳切地祈祷她接下来会补上一句「开玩笑的啦」,但在接近十秒的沉默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忍受着胃底的寒意,拼命寻找下一句话。
虽然不知是否恰当,但我还是说了:
「魔女的事……」
「魔女?蓟同学,你喜欢这一类的话题啊?」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空转的齿轮「喀」的一声,发出了对准的声响,明明它们不该吻合的……
平凡的白色病房彷佛变成了蠕动的内脏。
我头晕眼花,几乎要从椅子上倒下。这是在作梦吗?如果是的话,又是谁的梦呢?作这种恶梦的人是我?还是安艺?
「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去那座工厂吗?」
「啊,没错没错。我为什么会去那里呢?是晚上迷路了吗?连医生都问我有没有梦游病史,大部分的检查也都是在检测体内有没有残留什么奇怪的药物。」
一切就像是提早出现的海市蜃楼。
一连串的事件从安艺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啊,蓟同学,难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我和你也没有那么熟吧?」
我摇摇头,浅浅一笑。
这种时候,我总是能做出令人满意的表情。我带着那样的自信离开了病房。
医院长廊下,日下老师正等着我。
负责教授理科的日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导,也是她告诉我安艺的事,我一说自己要来探病,她便跟我一道前来。老师刚才似乎在和医生说话,此刻正向对方鞠躬道别。
接着,她转头看向我。
「蓟,你的表情好像有点凝重。怎么了?和安艺吵架了吗?」
「没什么。」
这位老师真的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特别精明。不过,那种观察力对现在的我而言是麻烦。
「就是安艺同学有点忘记我之前跟她说过的话。」
我只说了这些,老师便微微蹙起眉头。
「医生刚才也说了一样的话,安艺的记忆似乎有点混乱。听说那座废弃工厂之前也因为有有毒气体残留的关系,闹出了一些事。」
我当然知道。
黑道毁尸灭迹的案子后来在槛杖家的介入下以那种名义来处理,安艺说医生帮她做了药物检查,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原因吧。
(……是有毒气体的影响吗?)
我在脑海中重新思索一遍,用力咬牙。
(……不。)
否定了这个推测。
就算工厂真的残留了什么药物还是气体,哪有那么刚好的遗忘方式?
离开医院时,我下定了一个决心。
八
樱花盛开。
当然,现在早已不是吉野樱的季节。
薄雾中纷飞坠落的不是我们脑海中直觉会浮现的淡粉色,片片花瓣略微厚实,颜色也更深,彷佛凝固的血液。
是山樱。
那是自古便受诸多诗歌赞咏的日本品种,个体间常有变异,从雪白到淡红,花色多样,而这一带的山樱又格外浓艳。
此刻,小丘上到处都笼罩了一层薄雾,绽放着山樱。也许是日照不均,抑或是过于错落生长,一株株伫立于坡上的山樱,与街道两旁循规蹈矩的樱花树截然不同,看起来就像在怒视着彼此。薄雾中,落樱无声飞舞,宛如红色妖魔。
我突然想起坂口安吾。
——〈盛开的樱花林下〉。
那是个关于山贼和一名蛇蝎心肠女子的故事。
一名住在铃鹿岭上的山贼强抢他人妻子。
然而,本应走投无路、遭山贼掌控的女子却反而巧妙地引诱山贼,让山贼一一杀掉自己不顺眼的对象。两人离开山林前往京城后,女子开始拿山贼砍下的人头玩耍,放荡的游戏日益残忍无状。
最后,身心俱疲的山贼和女子一起回到山上时,不小心踏入了自己昔日畏惧的盛开樱花林内。
山贼背上的女子化成了恶鬼,又或者,那是山贼的幻觉。于是,山贼勒死了过去视若珍宝的女子。然而,就连女子的尸体也化为花瓣,最后独留林中的山贼,也宛如追随女子般地消失了。
「……只剩下花瓣和冰冷的虚空充斥在这个空间之中。」
我念出记忆中故事的最后一句话。
这时,一株特别高大的樱花树下……
「你真慢,呢,拓海。」
一道我想忘却的声音迎面而来。
黑夜降临在樱花树下。
那是头会令人产生这种错觉的明亮黑发,不用触碰,只需一眼我便能想起它们的重量与柔顺,以及夹着发丝时那彷佛随时会消失的缥缈触感。我很确定,那天之后一切没有任何改变。
不断坠落的红色花瓣拂过女孩身上的水手服,看起来就像是那雪白得吓人的肌肤在淌血。女孩有着清丽的秀眉、形状姣好的唇瓣,一双平静无波的杏眼倒映着我平凡得可悲的身影。
那对与秀发一样漆黑的双眸,彷佛浮现出一抹微不可见的紫色,充满神秘感。
我知道女孩的名字。
槛杖久理。
只要想见,就能见到。
因为我知道,这个季节她往往在这座小丘上。当然,时隔三年又数个月,这个习惯也可能改变,但我却神奇地有把握她应该跟从前一样。
要是把这件事告诉以前的遥香,她是会生气还是会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呢?又或者,会用那张笑脸轻斥我说「我早就知道了」呢?
「……」
此刻,我想的是别件事。
如果勒住女孩的脖子,她会化为花瓣吗?
「我不会,变成什么,樱花喔。」
她彷佛会读心似地说。
「刚刚那是,坂口安吾,吧?」
久理似乎听见了我先前的喃喃自语,以那从小到大都没变的独特口吻道。尽管有些丢脸,但我现在没时间在意。
甚至连说声「好久不见」、「你都没变呢」这种假装若无其事的过场,都会觉得不耐烦。
久理说:
「你不是在,躲我,吗?」
「我放弃了。」
我回答。
久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沉默了片刻。
「我不会,放你走喔?」
所以我才放弃了呀。
尽管内心这么想,我却没有说出口。
久理也不再深究,将视线转向我。
她在看什么呢?小学时我便已明白,久理眼中看到的事物与我们不同,所以班上才没有一个人想和她说话。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片吉野樱中参杂了一株山樱一样。
就算不是因为讨厌久理,彼此的差异毕竟还是太过明显。学校追求的是大量生产的安定,不需要原生种更进一步的狂放不羁。
「你有,想知道的事?」
「嗯。」
我轻轻点头。
「我想知道安艺遥香那件事的真相。」
「是镇上过来的,那个女生,对吧?」
「嗯。」
我再次点头。
与即使有去学校却认不太出来同学长相的我完全相反,久理虽然几乎没去学校,却能将同学的名字和长相连结在一起。
「我知道,工厂的事。」
久理道。
只要是发生在这一带的怪事,会传到她耳里也不稀奇,黑道分子那一次,久理的父亲会介入也绝非偶然。毕竟从过去到现在,槛杖家族一直都在处理这类纷扰和疑难杂症。
「她失去了一连串跟工厂有关的记忆。」
「记忆?」
「她之前一直对你很感兴趣,但现在似乎全忘了。」
「对我,很感兴趣?」
我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后,久理眉头轻蹙道:
「魔女是,共感人,啊。就算不是,基本原则,也是对的。不过……」
久理沉默了几秒。
接着,她问道:
「你觉得,是我,吃了她?」
不能否认,也是有这种可能。
毕竟她是久城魔女,或许能若无其事地夺取他人的记忆。更何况,安艺对久理的秘密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样一来动机也很充分吧?无论是久理还是槛杖家应该都有大量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
然而……
「不是。」
久理见我摇头后,拧起秀眉。
「你立刻就,否定了呢。」
「你只是吃下死亡,不会杀人。」
「没,错。」
女孩点头。
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虽然当年绝对称不上什么纯真无邪的孩童时代,却仍有刻骨铭心的回忆。不过短短几分钟,我这段一直试图忘记久理的岁月彷佛不曾存在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久理轻吐出一个词:
「……Doppelgänger。」
「什么?」
这个词出现在此刻实在太突兀了。
Doppelgänger,记得那是源自于德国的传说,指的是世界上出现另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对象,或是同一个人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场所的超自然现象。也有人说,若是见到自己的那种分身便会立刻死亡。
但我不明白现在为何要提起这个传说,一时感到困惑。久理眯起双眼,又补充了一句:
「拓海,你现在,比小学的时候,还笨吗?」
久理丢来一记突如其来的直球攻击,或者该说是大暴投。
是说,我的成绩的确比小学时退步许多就是了。
「什么啊?」
「不然,你为什么,不懂?」
早春般料峭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扎向我。
「规则很明确,线索也很充分,如果是警察,就算了,但你不需要烦恼,魔女或魔法的真实性。我就算,不吞食死亡,也已经有了,答案。」
山樱迎风飞舞。
「安艺遥香……」
黑发魔女说出这个名字后,毫不犹豫道:
「她在,说谎喔。」
那句话不容抗辩,隐隐透着残酷。
「那是……什么意思……」
久理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
「拓海,等等到,村外桥边集合。我准备,一下。」
久理只留下这句话便走向樱花林内。
我好不容易才出声唤住她的背影。
「等一下,久理。」
「重点在于,要解开的问题,是什么。」
久理没有回头,直接说道。
花瓣落在她倾泻长发的肩头。
「这种状况,应该说我们面对这种状况,的时候,大都会变成,同一个问题。也就是,是谁说谎、说了什么谎。是谁的话,我刚刚已经说是,安艺遥香了,剩下的,就是说了什么谎,对吧?」
一阵风吹来,卷起樱花残瓣。
那道风推着久理,缓缓融入山丘的薄雾深处。
「拓海。」
最后,只留下一道声音。
「那就是所谓的,魔女推理。」
九
我和久理很快就又碰面了。
在夕阳西下,世界转瞬间就被分割成红与黑的时间。
我恍惚想起,我和安艺在那座工厂分别时也是这个时间。黄昏——彼何时、彼何者时分※,人们的面容没入在昏暗的暮色中,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刻。
注:黄昏时天色转红的时刻,称作「たそがれ时」,「たそがれ」语源来自古文的「谁ぞ彼」,意思是「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因天色之昏暗所以无法看清楚对方的脸庞而互相确认彼此身份之意。
过桥后,久理带我来到一处新兴住宅区。
这个在乡下地方相对优雅、格局方正的新兴社区与一排老旧的独栋住宅紧紧相连,连路灯也是新旧交杂,如同这座迷失自己定位的小镇。
时值傍晚,行人稀疏。
在略带倦意的鸟鸣与融入暮色的风景中,久理停下了脚步。
「……是这里,吧。」
看着大门门牌,我终于明白久理的意思。
「安艺家?」
那是栋有些老旧的独立住宅。
门牌还很新,大概是安艺一家搬来久城后才租的房子吧。久理说等一下要去的地方,就是调查这间房子吗?
久理快步绕到屋后。
「久理……」
「跟上来。」
久理不再多说,确认四下无人后,从包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工具。
她俐落地将封箱胶带贴在玻璃窗上,拿铁锤重重一敲。想当然尔,玻璃碎了开来,却全都固定在封箱胶带上。
「果然。她好像,一个人住。」
「……」
我目瞪口呆,随即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她真的都没变。
尽管讲话断断续续,行为却很大胆。
久理撕掉封箱胶带,从遭到破坏的玻璃窗缝中解开门锁,泰然自若地闯入屋内。一不做,二不休,我也提心吊胆地跟了上去。
(……安艺的家人还在旧家吗?)
我怀着疑问乖乖脱了鞋,走进没有他人气息的屋子。
安艺的房间一眼就让人认出来了。
墙上贴了她喜欢的西洋音乐海报,窗边放着小巧的盆栽、兔子与小熊娃娃。尤其是井然有序、分门别类摆放的书架,以及隔板设计、方便使用的衣柜更是像极了她的风格。
久理大剌剌地走进安艺的房间,环顾一圈。
「这,是?」
久理手上拿的,是摆在书桌上的照片。
照片里是两名看起来很要好的女孩。左边的女孩戴着眼镜,留着一头大波浪长发,喉间有颗痣,散发出文组的气质。啊啊,这大概就是安艺提到的好朋友吧,那个告诉安艺神秘学话题,已经过世的女孩。
那么,右边的短发女生就是国中时期的安艺……不,就在脑袋顺理成章这么推测时,我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安艺?」
短发女孩很像安艺,非常像。
可是,即使只是照片,我也感觉得出来两人发质不同。我曾经帮安艺剪过头发,应该不会认错,短发女孩那头水润光泽的头发,以及额际的发线都与安艺截然不同。
「没错,不是。」
久理也同意我的看法。
我感到心跳加速,一股讨厌的预感油然而生,感觉越踏入谜题核心,四周也变得越发黑暗。
「那么,这个人,是?」
久理指着照片左边的女孩。
「是安艺提过的好朋友吧,好像……叫明里?」
「不对。」
久理摇头,直截了当地否定。
她指向女孩长卷鬈发间,位于喉头的那颗痣。
「这是……」
我记得那颗痣。第一次帮她剪头发时,曾经匆匆一瞥过。
可是,我依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她才是,安艺遥香。」
久理冷冷地宣告。
「……那是……」
怎么办?
久理的话很奇怪,怎么看,遥香都是照片右边的那个女孩。
然而,直觉却告诉我久理说的才是事实,至今我都没有察觉到的自己是真正的笨蛋。
「你刚才,也说过吧?安艺遥香,有个好朋友很了解,神秘学。以朋友的名义,讲自己的事,不是,很常见吗?」
没错。
熟悉神秘学的人,不是朋友。
憧憬久城魔女的人,不是朋友。
无论哪一个,说的都是安艺遥香自己本人。
指尖微微颤抖。
颤抖的手指指向和安艺一样留着短发的女孩。
「那这个人是?」
「当然是,安艺遥香,过世的,好朋友吧?」
久理的口气像在问「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简单至极的删去法,两颗钮扣,一黑一白,拿掉黑色的钮扣后,就只剩下白色。
久理道出了我没有察觉——也不愿察觉的真相。
「安艺遥香,变成了自己的好朋友。」
我的回应慢了半拍。
我需要些时间消化久理话中的意思。
「……为什么?」
我望向照片。
那不是单纯「相似」、「模仿」的程度,而是会让人误以为是同卵双胞胎的如出一辙。
可怕的是,当你仔细探究时,虽然可以指出眼角或是刚才提到的痣等细微的差异,但对照整体却又会突然觉得难以分辨。
我们常会说「很像某人」、「很有某人的感觉」。
指的都不是细微的部位,而是一样事物的本质很像某一个人。
若是如此,现在的安艺遥香就不是从细枝末节,而是从本质彻底伪装成昔日的好友。
「Doppelgänger……」
我不禁脱口而出。
安艺遥香的情况简直就像久理提到的传说。
「安艺遥香说过,共感人的事,对吧?」
安艺在工厂时说是从朋友身上听来的那些理论,她说久城魔女又或是久理的特殊能力,归根结底或许都只是一种共感能力。
「我的能力,或许真的是,那样吧。」
此刻,久理也认同这个说法。
所谓的共感人,指的是可以接收到言语以外情报的人。
安艺推测,既然如此,那么死者的声音可能也是类似的原理,久城魔女的魔法说不定也是同一种能力的延伸。
「不过,她没说吗?共感人其实,很普遍喔。」
「普遍?」
「我指的是,感同身受,这件事。」
久理抬起雪白的手指。
那根手指如幽灵般在昏暗中潜行,轻柔地触碰我的胸口。
「人们在听闻他人不幸时,会说『很心痛』,对吧?若是共感人的话,那种说法就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会,心痛。据说,全世界有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的人口,会有这种,混淆的感受。」
透过久理的手指,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噗通、噗通地跳动,几乎要融化在那传来微弱脉动的指尖下。我和久理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彷佛会就这样交融成一体。
所以,我也察觉到久理究竟想表达什么了。
那是我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安艺她……」
「安艺遥香说的共感人,就是她自己。」
久理揭开安艺的谎言。
「我再说,一次。共感人,随处可见。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种特质。否则,人类社会,根本无法成立。安艺遥香是不是,连让你这种不太喜欢和别人来往的人,都能很快卸下心防呢?」
我突然想起餐厅里的咖喱。
在五花八门的调味料之中,安艺一次就挑中了我的喜好。如果那不是单纯的巧合,而是因为共感人的关系呢?
太蠢了。
这种事有一百个理由能说得通。
然而,我却接连想到了类似的情形。
我弄丢剪刀,安艺找出来的那件事。虽然安艺当时煞有其事地推理,但说到底,大部分都是后来才添加的解释吧。正因如此,所以她一开始发表推理时我才会提出疑点不是吗?
——『你从别人的脸色也看出太多东西了吧?』
如果,我的那股直觉才是事实的话……
如果,她的特质是能超乎常理地从他人脸色……不,是从细微的举手投足和语调,甚至是不会显现在这些表象中的微小参数变化察觉对方本质的话……
「但那和安艺失去记忆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久理轻轻点头道:
「我想,安艺遥香在来到这里前,虽说是共感人,但应该也只是很敏锐的程度,而已。顶多停留在伪装、高度演技的范畴。若想再更进一步的话,便需要一个,范本。」
「……范本。」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什么。
安艺来到这块土地后追求的目标。
「久城魔女。」
「至少,安艺遥香是,这么认为的。」
久理同意道。
久理白皙的手指离开我的胸前,再次望向照片。比嘴唇更加鲜红的舌头撬开双唇道:
「如果是高度共感人,即使没有亲眼见过,也能知道对方的情报。毕竟,共感就是,这种能力。」
像是,如果有个愚蠢的同伴带领共感人前往曾经出事的现场呢?
不仅如此,还一一向对方说明事情经过的话?
如果,安艺因为得知强度更高的共感人——魔女运作的细节后,原本的能力更上一层楼的话呢?
一切都只是推测,无聊的妄想。
然而,看到这张照片中安艺的改变……
「安艺遥香说过,她想成为魔女,对吧?」
……啊啊。
原来所谓的魔女推理,指的是这么回事啊。
安艺的确变成了魔女,说谎的魔女。
「占据身体的灵魂,会蔓延。」
久理轻声呢喃:
「有人说,一流的诈欺师在骗人时,会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若是高度共感人,这种情形,会变得更加强烈,于是……」
「就彻底成为共感的对象了。」
我接下久理的话。
我不经意望向窗台上的娃娃。那是安艺还是她朋友的兴趣呢?这间安艺的房间里,还残留多少旧安艺的成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安艺遥香自己的记忆,就是一种阻碍,对吧?」
「也就是说,安艺不是失忆。」
「她不是无法想起,而是,不去想起。不过,两者的结果都一样。安艺遥香已经不是,根据自己的意志在行动。她的能力,堵住了,她的记忆,下意识阻止,记忆浮现。因为,想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自己的记忆便是多余的。」
安艺遗失记忆的理由,以及代表的意义。
那些记忆并非遗失,虽然残留,却被封印在本人也无法取出的场所。当然,如同刚才那张照片,安艺身边应该还存有旧安艺遥香的纪录,但她的认知会自动调整吧。不利的纪录会渐渐消失,再以适当的借口填补空缺,建构「原本就是好朋友那种个性的安艺遥香」的记忆。
过了一会儿,久理直直凝视着我。
「……拓海。」
昏暗中,她轻启双唇:
「安艺遥香,应该知道,自己会变成这样。」
那句话再次将我仓皇无措的大脑唤回现实。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安艺遥香说过,她想成为魔女,对吧?她应该知道,彻底成为魔女后,现在的自己,就会死去。」
「死去?」
「记忆消失,和死亡,是一样的。」
久理的嘴里吐出这句话。
「我们,之所以会成为我们,是因为连续的记忆。所以,我们每天都在,一点一滴,死去。遗失记忆,落下某些片段,极为普通地逐渐死亡。现在的安艺遥香,便是借由遗忘和丢失过去种种,建构全新的自我。」
一切一定就如久理所说吧。
在我的记忆里,别说幼稚园或小学了,连不过几年前的国中时代都已蒙上一层薄纱,朦胧不清。倘若如此,当时的我们就在濒临死亡。
「意思是……」
「安艺遥香的这个决定,形同自杀。」
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当时笑得那么开怀的安艺,其实一直在思考死亡的事吗?她是为了抵达这个终点,为了赴死而转学的吗?
久理鲜红的舌头从双唇间探出。
她拾起照片,怜爱地舔舐。
身体开始痉挛颤抖。
「……啊啊。」
她抬眸看向天花板,如蛇般的双眸迷茫恍惚,盈满水气。
「啪答!」我彷佛听到某种按下开关的声音。
「拓海同学。」
那道声音令我呼吸一滞。
那不是久理的声音,而是这一周以来呼唤我无数次的声音。
这果然是魔法。
无论再怎么想为其赋予一个合理的解释都无法说明清楚,货真价实的魔法,久城魔女。
女孩露出一抹轻柔和煦的微笑。
是我熟悉的那张笑容。
「你一定会和久理同学过来吧?毕竟,只要闻到死亡的气息,久城魔女就会来访。那么,你应该也已经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那个我了吧?」
安艺调查魔女的资料,导出了自己也要变成魔女的结论,所以应该很清楚久城魔女会重现自己的死亡。
那么,这些话就是……
「我想,若要送出这些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写成文字的信,就只有久城魔女能办到了。啊啊,虽然我只看过照片,但久理同学果然还是比较适合『魔女』这个称呼对吧?」
「你为什么……」
安艺没有理会我。
眼前的女孩终究只是某种类似录音的纪录罢了。
久理的能力是重现死亡相关的情境,而非像潮来巫女那样——又或者像安艺那样重现死者的人格。
「拓海同学,你还记得吗?」
过去的安艺以久理的面容向我问道。
她拿起照片。
「你在东京的时候,曾经把书借给这张照片里的我。哈哈哈,你一定不记得了吧?毕竟我去剪头发的时候你盯着我那么多次,却完全没发现吧?」
啊!我几乎喊出声。
我跟宇治垣曾聊过,转学回来前,我和几个社团同学是彼此互相借书的交情。
这么说来,我对那张脸……模仿好友前的安艺确实有印象。应该是她说图书馆里没有她在找的书,我便借给她了。
只借过一次。
唯一那么一次的缘分。
「唯一那么一次的交集让我好高兴,我甚至一直跟明里讲这件事。明里还闹我,问我想不想再见你一面。」
我听着安艺的声音,胸口顿时塞满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如果安艺是在前往工厂前对着这张相片自白的话,几个小时后,她便会失去这份情感。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不过,我撒了一个谎。」
死去的女孩道。
「我做这些其实不是为了想知道明里的想法,不是想跟死去的她说最后一次话。我只是,想把自己送给明里罢了。因为,比起真正的我,明里活着大家会更高兴。我很清楚大家比较喜欢那样。」
大家比较喜欢那样。
如果是安艺,这个想法便绝非单纯的钻牛角尖。
共感体质的能力应该为她的想像做了背书,以前的安艺会认为「应该让更有意义的人活下来」也是情有可原。至少,无法清楚想起「旧安艺遥香」的我,没有资格批评这样的选择吧。
「永别了。」
女孩笑道。
那张笑容突然变得透明起来。
「……刚才那是,安艺遥香的死亡,吧。」
久理低语。此时她的身上几乎已经看不到旧安艺遥香的一点残渣。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是吗?」
久理以一如既往的表情点点头,抚唇道:
「感谢招待。你的死,是花蜜的味道。」
她的话语,在失去主人的房间里回荡。
十
我不知道安艺家的碎玻璃后来怎么处理。
由于没听说有人报案,大概是久理家居中做了些什么吧。一想到那个槛杖家雇来被迫帮久理善后的人,便觉得有点可怜。
无论如何……
「蓟同学。」
两周后在学校的置物柜前,有人叫住了我。
「什么事?」
「槛杖同学还是一直缺席,你知道些什么吗?」
安艺双手扠腰,瞪着我问。
出院后,安艺以更胜从前的活力融入班上,一下子就站到了班上领导人物的位置。有安艺在,日下老师应该乐得十分轻松吧。
「很遗憾,我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后,突然想起一本书。
书名是《魔女史》,是我借给旧安艺遥香的书。我会刚好有这本书,无庸置疑是久理的影响。
「安艺同学。」
「干嘛?」
我向愣住的女孩问道:
「你对『魔女』有兴趣吗?」
「什么啊?」
安艺开朗地笑了开来。
本来,我是想回想起她过去的笑容,工厂里染上夕色的那副容颜。尽管我已经记不清了,却明白那跟现在的样子不同。
相似,却又不同的笑容。
熟悉,却又陌生的短发。
又或是,Doppelgänger 丢弃的面具。
我至今还是无法清楚记住她的长相。
只记得自己剪过的那头短发,也许只有那个触感不会离开这双手,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怎么了?」
「没什么。我走啰,再见。」
我朝安艺点点头。
今天,我再次向她的亡骸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