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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说谎的魔女六度坠入死亡 第二话 魔女替身

理科实验室里躺着一具魔女的亡骸。

宛如陶瓷娃娃般白皙的侧脸。

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亚麻地板上。

我第一次目睹尸体。

对魔女一无所知。

然而,你似乎笑了。

我说,

想为你剪头发。

因为,那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金属与金属间的摩擦。

喀嚓、喀嚓,清脆悦耳的剪刀声。

即使现在的我已经能亲手演奏那自孩提时代便已听惯的旋律,依然会因此感到莫名平静。只是,如果能够换个对象和地点会更好就是了。

这里是放学后的教室。

素描雕像长年蒙灰的美术教室。

由于时序已进入夏天,自窗外洒落的阳光还很明亮。

今天的蝉鸣还算克制,本就古老的校舍要是承受太过盛大的合唱,会令人不禁担心有哪里崩塌。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但以一座爬满藤蔓、只要有学生奔跑地板便会发出咿咿呀呀声的校舍而言,那或许是很适合的结局。

届时,我和眼前的女孩一定都会埋没在瓦砾堆里吧?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没有其他人碰过这把剪刀的情况下结束一切。

双手不理会脑海中的思绪,自顾自地前进。

虽然老姊说半吊子的熟练反而更糟糕,但事到如今,我的双手早已回不去生疏的状态了。

「唉。」

女孩背对着我道:

「这个样子,好像在,砍头。」

先不论那独特的断句方式,话语本身的内容却让我皱起眉头。

剪刀暂时还是按照计画前进,仔细地剪下发丝。黑得不可思议的头发加上理发用的白色斗蓬,让我们看起来更像是古代为切腹者砍头时的光景,但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我觉得故意挑可怕的词来说话不是很好。」

我表达了自己不会奉陪的强烈意志。

本来,不管再怎么没人使用,在美术教室帮同学剪头发这件事本身就够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有成功传达出去,女孩以一如往常的声音继续道:

「你可以,再更放开来,剪。」

「你不是说只是要修头发吗?我手上的工具没办法再做更多处理了,要剪来我们店里剪。」

「去店里,就不会是你,而是逸花姊剪了吧?我想要,你帮我剪。」

女孩垮下嘴角,闷闷不乐道。

这种信赖令人困扰,但若说出口的话,她一定会闹脾气吧。我忍住想反驳的冲动,但不乐意的心情却似乎传达了出去,女孩依旧板着脸。她阖上双眼,像是在指责我的薄情般低声道:

「因为,你终于肯,帮我剪头发了嘛。」

「……」

我之前的确是在躲她。

回到这个乡下地方下定决心和久理再次见面已经过了两个月,但我原先希望可以尽量不要再跟她接触。被说薄情也是没办法的事,但那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此刻,我摸着女孩的头发。

她的头发依旧漆黑、滑顺得不可思议。尽管重逢后我已为她剪发多次,但都只是修修发尾而已,那头秀发的长度至今依然超过腰际,不禁令人觉得那就像是独立于本体外的另一种生物,两种美丽的生物构成了一个身体。

槛杖久理——

那是女孩的名字。

熟悉这一带的人听到这个名字或许会露出些许讶异,即使不知道名门槛杖家的故事或历史,也没有人不知道那栋伫立在山丘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典雅别墅吧。小时候,我以为那栋大宅邸里一定住着来自远方的外国人,从不知名的国家而来,每隔几年才会居住在这里一阵子。只要打开那扇大门,一定会笼罩在异国的香气中。

我停止幻想,试着抛出问题。

「久理,你差不多也决定好志愿了吧?日下老师很哀怨,说你都不交志愿表。」

「没,必要。」

久理冷冰冰地回答。

「反正,那个家也,离不开我。」

不是「我离不开家」。

而是「家离不开我」。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你应该跟老师解释到她能理解的范围才对,同样的问题你也不想被一问再问吧?」

「那,你帮我,说。」

「重点不是这个……」

我不禁对原地打转的话题嘀咕出声。然而,我也深知对手的难缠,若现在一个劲地进攻,到头来白费力气还算好,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一周都要承受对方执拗的瞪视。

至少让剪刀继续前进吧,正当我这么打算时,久理又出了一招。

「你听说,浮尸的事,了吧?」

久理突然转换话题。

我再次皱起眉头。老实说,我并不意外。可以的话,我原本希望能在进入这个话题前修好头发,但久理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没办法再回避。

「似乎是被人发现的。」

「嗯,在久城川。」

久城川是这一带的第二大河,由于水势相对和缓,偶尔会看到有父母带着小孩去玩耍。

喀嚓、喀嚓。一簇簇短发随着响音落下,散落在白色斗蓬上的发丝也有点像是河流。那么,沉溺在河水中的,是我的手指吗?

「我看了报纸,报导说,应该是小学生去河边游泳,发生溺水意外。以前跟你一起去游泳的时候,我的脚也有抽筋,很危险,对吧?」

「……」

手指瞬间停了下来。

我顿了一下,彷佛对小孩子谆谆告诫般道:

「久理,你听好了,绝对不要去那里。」

久理刚才说的事,我姑且有些印象。

虽然我跟那种户外活动派没有什么缘分,但偶尔班上同学会一起起哄,半强迫地把人拉出去。虽然最后我总是戴着草帽在一旁看文库本,但毫不留情的盛夏阳光却在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无论是女孩脚抽筋时又或是在一旁游泳的活泼男孩强壮地出手搭救时,我都只是在一旁远远观望。大概是因为经历过那样的事吧,有好几次,我也曾看到原本不太融入周遭的女孩和那个男孩说说笑笑,颇为亲密的样子。

无论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突然间,我看到久理夹在书包口袋上的东西。

那是枝刷了传统漆艺涂层的钢笔,搭配简约朴素的乌鸦图腾,和洋交融的精致设计令人移不开目光。

「你还带着那枝笔啊?」

「是啊。」

久理点头。

「因为,那是我的,魔杖啊。」

针对那枝雅致的文具,久理如此宣告道。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种浪漫或诗意的说法,但我只是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拓海。」

久理低声唤道。

「我们去,打捞到尸体的,现场吧。」

「你有在听人说话吗?」

我稍微加强了语气谪问,久理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

「那,我自己去。」

「久理。」

「如果这件事不行的话,两个人去,比较划得来,对吧?」

久理淡淡说完,确认我的剪刀已经停下来后,缓缓转过头。若是她的脸上有浮现一丝胜利的笑容我还觉得好一点,然而,那张表情却只是像把利刃般虚无空洞。

我只好放弃,问了最基本的问题:

「如果报导属实,你又会再死一次,即使这样还是要去?」

「没关系。」

久理抚着肚子道:

「因为,我饿了。」

我第一次见到槛杖久理是六岁时。

国小的入学典礼上。

还记得,她当时一头长得不可思议的秀发以及令人难以相信是小一新生的身姿,紧抿的唇瓣彷佛还在抵御冰冷的寒风。

之后三年间,久理不知为何一直没来上学。

所以,我第二次和她见面是在九岁,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在我听从老师吩咐,前往理科实验室拿讲义时,遇见了那个东西。推开倾斜沉重的大门后,里头的光景令我停下所有动作。

实验室的地板上彷佛有一片黑夜蔓延开来。

「……!」

我想好好称赞没有尖叫出声的自己。

地板上,披散着一头长得不可思议的头发。

一名女孩隐身卧躺在桌子后方。

那副模样,不是让人怀疑是否在睡觉的层次。

与她相比,人偶还更有生气,就连实验室水龙头溢出的一滴水,都远比她更富含生命的脉动。

「……!」

当时,我之所以只是紧盯着女孩不放而非逃走,单纯是因为年纪小。或许是因为那个年龄还无法正确理解死亡代表的意思,才得以没有尖叫出声。

……不。

那是骗人的。

当时的我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思绪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从小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审美观——将山际染成一片火红的夕阳暮色、喜欢得反覆哼唱的歌曲副歌、厨房里母亲噙着笑意的欣喜侧颜——一连串的美丽记忆都失去了意义。

女孩的亡骸覆盖了一切。

「你在,干嘛?」

尸体突然问道。

那个提问令我终于回到了现实,又或者,是投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深呼吸,拾起四分五裂的意识碎片,勉力维持平静的样子反问:

「我是来拿讲义的……你才是,在这里干嘛?」

「我在,死亡。」

女孩回答。

女孩忽地起身,瞧也不瞧我一眼。如果是装死游戏的话,平常我们也会玩,但刚才窥见的画面却是完全不同的境界。当时我还不知道那样的说法,但女孩的样子就像是连魂魄都被夺走一般。

「等等。」

我拼命唤住快步迈开脚步的女孩。

「……你头发,沾到灰尘了。」

「是吗?等一下,就掉了。」

女孩对我丝毫不感兴趣,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不剪头发吗?」

「帮我,剪的人,不在了。」

女孩生硬地回答后,快步走过我身旁。

从头到尾,女孩的动作都干净俐落,完美得不像个小学生。其实,我想我很适合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就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只是碰巧与神秘又美丽的事物擦身而过。我应该可以将那场奇遇当作无数的回忆之一,尘封在记忆深处,和对方不再有任何瓜葛。

所以……

我至今仍旧有些后悔当初说了那句话。

「我帮你剪吧?」

女孩停下脚步。

「……你愿意,帮我剪吗?」

「我们家是开理发厅的。」

女孩一直凝视着我不放。

大概是受到当时喜爱的科幻动画影响吧,在她大大的眼瞳中,我感觉自己彷佛被丢到了外太空。一名独自在宇宙中飘流的太空人,像颗石头似地蜷缩着身体,以免在同伴找到自己前耗费太多氧气。

最后,女孩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还不剪吗?」

微弱的催促在我耳里宛如天堂的福音。

「你等等!我马上拿剪刀和梳子过来!」

我一把抓走身旁的讲义,冲出实验室。我骄傲地心想,因为憧憬父亲而偷偷将剪刀和梳子放进书包里的这件事,彷佛是命运的安排。

当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

当时的学校,那间理科实验室里,真的出现过死者。

正当我准备离开学校,站在鞋柜前时——

「槛杖同学是骗子。」

一名短发少女对我说了这句话,语气中带着毫不隐藏的焦躁。

是安艺。

我无话可说,不由得闭上了嘴巴。顺带一提,修剪好头发的久理已早早离开学校,如果我没有要去的话,她大概马上就前往出事现场了吧。

「蓟同学,你有在听吗?」

「嗯,我有在听。」

面对一步步逼近的安艺,我尽可能地摆出严肃正经的表情点头,脑海里想的是老姊听常客聊政治话题的模样。我拼命遵守老姊的理论——秘诀在于能将脑袋放空到什么地步。安艺继续:

「不但是骗子,还是小偷。」

「小偷?」

听到我回问,安艺满足地点了点头道:

「没错,小偷。刚才,她一脸若无其事地拿走了丰卷同学的书包,之后道歉说是她搞错了……我们用的又不是统一规定的书包,怎么可能会搞错?一定只是因为她想要丰卷同学的书包吧。蓟同学,你经常和槛杖同学待在一块,是不是也被她骗了呢?」

安艺的话虽犀利,却带着属于她的正义感。

她说的应该是实话。相反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久理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但如果我这样说的话,安艺可能会更加暴怒吧。

「所以,那位丰卷同学怎么说?」

我对丰卷这个人也没什么印象,记忆中大约是个绑麻花辫的女生。

「她只说了句『认错也是有可能的』。可是,那应该是因为她害怕槛杖同学家吧?槛杖家是这一带很有名的大家族吧……你干嘛那副奇怪的表情?」

安艺蹙着眉头讶异道。

「没什么,你之前是不是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没有。」

「那个,你听过『久城魔女』吗?或是山姥。」

「山姥?」

看着喃喃低语,彷佛在复诵什么化学元素名称的安艺,我有些感伤,只是有些而已。同时,我也很惊讶心里竟然还残存着这种放不下的情感,我以为自己早就死心了。

「什么啊?蓟同学,你果然在隐瞒什么事吧?」

「没有,呃……我的意思是……」

就在我试图向满脸狐疑的安艺补上一、两句话时……

「你们两个怎么啦?」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从走廊那端向我们搭话。

「老师好。」

搭话的女子是我们班的班导,日下老师,负责教授理科。日下老师以个性开朗、教学浅显易懂获得好评,是个跳脱一般老师印象、在这种乡下地方教书有些可惜的人才。

她会出声搭话,大概也是因为感受到我和安艺之间紧张的气氛吧。

「没有什么。」

「嗯……真的吗——?你们不是在白白浪费青春吧……?虽然青春就是要拿来稍微挥霍一下的,但如果用在阴沉的事物上,我就不是很赞同啰?」

日下老师大概是想模拟雷达的样子,竖起手指在太阳穴旁晃动,看起来却像是没有预算的搞笑剧中出现的外星人。那自顾自发出「哔哔哔、哔哔哔」声音的模样,完全没有教师的威严可言。

不过,就算吐槽这些也只是没完没了,所以我只是摇摇头说了句:

「我们没事。」

语毕,我迅速穿上鞋子准备离开,安艺似乎还是不太能接受,对我丢出疑问:

「等一下,你说的魔女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久理是骗子这件事啊。」

我附和安艺的指控,三步并做两步地逃之夭夭。

基本上,我已经表现出有将安艺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知道是否有平息一些她的怒火。

离开校园后,远处传来太鼓的声音。

(……马上就是祭典了吗?)

我的意识飘向那充满乡下风格、时间长达一周的仪式。

想起悠远绵长的鼓声。

耳畔流水声淙淙。

一旁柳树迎风摇曳。

尽管已过了冬季落山风的时节,偶尔仍有山风吹拂而下。如同山风,此处的河水也是自山腰间激起白色水花,倾泄而下。

这里就是我和久理聊到的久城川。

不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久城川下游有座铁桥,老态龙钟的电车以十几分钟一班的悠哉频率急驰而过。

脚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

我踏着影子前行,只见一名长发少女伫立在尽头。

「拓海,你,来了呢。」

「叫我来的人不是你吗?」

我使出浑身解数皱起脸庞,摆出龇牙咧嘴的模样。

然而,久理却望向河川,丝毫没把我的胁迫放在心上。乡间的河水澄澈如镜,潺潺水声,悦耳动听,搭配周遭闷热的空气,令人不禁想一跃而下。当然,前提是不知道这里几天前打捞起一具尸体的话。

久理的靴子踩着潮湿的土壤,环顾四周一圈。

「这里,没有拉电视剧里的那种,黄色胶带呢。」

「大概是因为警方研判没有疑点吧,就是起脚抽筋溺水的意外,加上都过几天了。」

一旁的看板上写着「水流湍急,请勿戏水!」如今看起来也空虚无比。

我一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回答久理的疑惑。

由于山边种了许多树,这里的暑气较城市和缓几分,但汗水依然还是不断冒出来,我在途中放弃与黏糊糊的汗水奋战,和久理简单地望了河川一周。

河畔景色没有任何异常。

无论是源自深山的水流,或是湿漉漉的土壤气味,都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彷佛所有人都已忘记河川里曾经打捞起尸体的事实。

「拓海,死掉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面对久理一副「你应该已经先调查好了吧」的口气,我轻叹一声开口道:

「古田叶子,小学四年级。据说是三天前的傍晚和朋友一起玩耍后,自己在这里游泳而溺水。顺带一提,这条河上次出意外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次好像也是这样,附近没有任何人在,所以应该是死者自己一个人游泳。等到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冲到河岸上了。」

「是吗,独自一个人啊。」

「照新闻报导的说法是这样。」

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想像着一个人孤伶伶沉入河底的画面,双脚动弹不得,再怎么划动手臂也浮不起来,望着越挣扎越遥远的世界,年幼的她内心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可能懂吧。)

死者的念头我连想像都想像不出来。

就算能理解好了,我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帮助。

「快点回去吧。」

我喊道,久理却没有回应。

如果久理还想继续待着的话,我就自己回去吧。脑海中才这么盘算着,事情在几十秒内便出现了变化。

久理拿着钢笔碰了碰一旁的石头。

那枝她称为魔杖的钢笔。

盖着笔盖的笔尖「叩、叩、叩」地敲了几下后,久理的视线开始移动。

「……有了。」

久理低吟。

她踩着泥土走向岸旁,也不管会弄脏头发,静静蹲了下来。

久理表情认真,我还没来得及阻止,白皙的手指便拂过几颗石头表面,拈起某个微不可察的东西。不可思议的是,那东西的边缘看起来甚至像软趴趴的果冻般微微扭曲。

「纸?」

看来,那似乎是张纸片。

湿掉的纸片黏在了石头边上,久理将那颗石头拿到眼前,鲜红的舌头剥开形状姣好的双唇,意外修长的舌尖匍匐在石头表面上,小心翼翼地撕开纸片——咕噜一声,吞入腹中。

「久理?」

久理的肩膀抖了一下。

某种能量波动从她的下巴一路传至胸口。

久理呼吸紊乱,波动直接冲入她的体内,蹂躏、践踏她纤细的身躯,痉挛的喉咙彷佛就要喷出透明的火焰。

「久理!」

我大喊跑向前,久理开始干呕。

久理痉挛了两、三次,蜷曲成ㄑ字型的后背可怜兮兮地上下起伏。我停留在距离她几步外的地方,眼前穿着水手服的少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我,没事。」

久理侧过头看我,唇角微微扬起。

她拿出手帕擦拭脏兮兮的嘴角,指尖抚着唇畔陶醉地低吟:

「……虽然有点淡,味道却很香甜。」

……啊啊。

只有这点令人不爽,但此刻留在她唇边的笑容却毫无疑问充满真实的色彩。

久理的天性。

我清楚到不能再清楚的,她的秘密。

过去的安艺称之为共感人。

另一个熟人则是这么说的——

『人们称之为通灵术。』

「源自于古希腊女巫瑟西的 necromantia,简单来说,大概就是『尸体占卜』的意思。日本也有潮来巫女这样的人对吧?尽管这类女巫或灵媒是否真的能让亡者灵魂附体还是个疑问,但她们具体呈现出来的某些事物,令死者家属不得不相信这点无庸置疑。她们展现出和死者讯息共鸣的样子。没错,就像久理那样。」

和死者共鸣。

没错,那的确是共鸣。久理碾轧自己的骨头、震动自己的内脏,如同与遥远的音叉共鸣般重现过去的死亡。

「河川,是此岸与彼岸的交界,带来各式各样的讯息。」

久理说道。

这大概是她从家里学到的观念吧,虽然不清楚久理的话蕴含多少道理,但其中确实有股神秘的说服力,又或者,是她用身心体验到的真相。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久理一反常态,侃侃而谈。

受到那股热情的影响,我也忍不住问道:

「这里曾经出现过死者吗?」

「没错,伸手不见五指。又黑,又阴沉,被踢得遍体鳞伤。非常,痛苦。痛苦、惨白,自始至终都孤单无助。」

久理的话令我挑了挑眉。

「嗯?等等,这里打捞上来的是溺水的尸体吧?」

「我不知道。」

久理道。

我发现她的后颈浮现一块紫红色的瘀青,直到刚才为止,那里应该都没有这种内出血的色调。

久理共鸣的「死亡」,会正确重现过去的痕迹。

然而,正因为相信她的天性,我才会对其中的不合理再次提问:

「可是,警察会验尸吧?」

「是吗?警察能,认真验尸的数量,有限。这种乡下地方,走个流程,就结束了,而且,人死后只要泡在水里半天,遗体所能提供的线索便会,大幅减少喔。」

久理顿了一下,脑袋微微一偏。

接着,吐出这样的话:

「还是说,是别的尸体呢?」

「别的尸体?」

我将久理的话重复一遍,随即眨了眨眼睛。

「这里曾经出过其他命案吗?警察没发现的命案?」

一股冷意窜上背脊,如同一把不顺手的劣质锉刀刮过后颈,参杂着一种预感,一种绝不想有任何瓜葛,却又无能为力被迫扯上关系的——恐惧。

我咽下口水,压抑想放声大叫的冲动。

我其实想把这些事直接交给警察。然而,就算对警察说这里曾发生过其他命案,他们也不可能相信从久理的天性获得的情报。

我按捺想叹息的心情问道:

「……你还有看到其他什么东西吗?」

「山。」

语毕,久理思考了一会儿,拿起刚才的钢笔。

尽管社团教室几乎变成个人教室,久理好歹也是美术社的一员。银色笔尖在笔记本上轻快游走,勾勒出山间摇曳的影子与地形。暗蓝色墨水描绘出的画面令我眨了两次眼睛。

「这里是……」

「学校后山,吧。你每次来美术教室前都会在走廊上望着那座山,对吧?」

久理一脸木然道。

接着,她转身迈出步伐。

「你去哪里?」

「去见对方,呀。」

久理毫不犹豫、理所当然地说。

「因为,死者正在,等我。」

「——槛杖同学是骗子。」

上次有人说这句话,是小学的时候。

记得,好像也是夏天。

啊啊,没错。

是我和久理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印象中,久理似乎在学校晕倒了。跟这次一样,久理在课堂上看到了某些幻觉,被送到了保健室。

面对众人的追问,久理不知道该如何具体说明自己的天性。不过,有几名好奇的同学跟着久理来到她幻觉中看到的地方。

然而,久理带大家前往的地点却什么都没有。

结果,被欺骗的同学们愤慨不已,久理「骗子魔女」的绰号变得更加根深柢固。不过,若问久理是否在意那些评论的话,她倒是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改变,令人甚至怀疑本人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个状况。久理也不加入班上其他圈圈,经常凝视着窗外,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头彷佛闪闪发光的发色。

(就算……)

就算久理身上其他不容易发现的地方留下遭到殴打的瘀青……

即便如此,对我而言也不重要。也就是不时浮现的记忆像根扎人的刺,惹得人隐隐作痛罢了。

后来,有个人气不过,找上看似与久理亲近的我,说了刚才那句话。

我的回答没有变。

「是啊。」

最后,我给了一个与四年后放学时一样的答案。

我们花了二十分钟走到后山。

尽管夏季的太阳坚守岗位,迟迟不肯下山,但若在其他季节,此刻周围早已一片漆黑了吧。我和久理在染成一片朱红的山间,沿着山路缓缓向上,身旁蓊郁茂密的树木应该都有其各自的名字,我却不太清楚,勉强只想得到扁柏、枹栎之类的名称。印象中,小学自然课曾学过各式各样的植物名称,但如今都已留在遥远的记忆彼端。

途中,我们来到一处石阶。

沿着不长的阶梯拾级而上,便看见一座斑驳的朱红色鸟居耸立眼前。

这里是间小巧的神社。

神社内架有高台,一声声威武的太鼓声响彻林间,最后消失在逐渐暗下的暮色之中。

刚才在学校听见的鼓声也是这里传出来的吧?这个季节里,神社会举行一周左右的祭典。不过,在正式祭典当天到来前,也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摊贩会出来,没有想像中那么热闹。布满灰尘的灯泡、勾起怀旧情绪的廉价炒面香气与有些寂寥的本殿身影,在在触人心弦。

「你看到的是这里吗?」

「……不是。」

久理摇头。

久理虽然否定,却仍是静静步向神社。

如果久理身上穿着和服,一定十分适合这片景色吧。不过,水手服和长发在这之中也不突兀。在逐渐淡去的夕阳余晖里,久理身上的黑色宛如夜晚的前奏。

来到本殿时,我不经意停下了脚步。

本殿的赛钱箱一隅点了几支蜡烛,烛火随风摇曳,时明时暗,映照着一捆裁成人形的纸张。

大概是注意到我盯着那些纸张不放吧,久理道:

「是祈福的,替身纸人呢。」

「那是什么?」

「就是在人形奉书纸上写下姓名、年龄,在祭典最后,放入河里,让河水带走,附在人们身上的,灾厄与不洁。你没看过?」

「好像没看过。」

虽然我在安艺面前说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其实对这片乡里并不熟悉。

不过,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十分梦幻——摆在这里的几十张纸人排成一列,在水面上缓缓流动。原来如此,古时候的人应该是觉得这幅光景很适合用来为夏日祭典画下精彩的句点吧。

「这间神社供奉水神,暗御津羽神,是伊弉诺大神斩杀自己的儿子轲遇突智时,从滴落的血中诞生的神明。」

我对伊弉诺这个名字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但当然不是因为我研究过神话,而是因为游戏。由于伊弉诺在大部分游戏中都配有强大的数值,所以我也就很随便地理解他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神明吧。

「伊弉诺大神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儿子?」

「因为,轲遇突智是,火神,出生时,烧了母亲伊弉冉的阴部,杀了母亲。」

久理丝毫不觉尴尬,畅所欲言地解释。

「毕竟,诞生与死亡,相伴。伊弉冉,生下了死亡。」

我好像能懂久理的这句话。

若不是那样的话,这片土地就会塞满人了吧。新生与死亡相伴,即便在现代,也很少有完全无痛的生产,更别说是古代了。

女孩站在神社里悠悠地看向四周后,再次迈出步伐。

「这里。」

久理一步步走向更深处的森林。

为了跟上久理的脚步,我开始有些疲惫。虽然一路走来的距离没多远,但由于不知道目的地只是一个劲地跟着前方的人,因此莫名辛苦,加上山中特有的潮湿空气,也令人感到窒息。

此时,就连先前还能听到的太鼓声也越来越远。

周围林立的大树一棵棵异常扭曲,树皮像是长了瘤般凹凸不平,我甚至有种错觉,彷佛高空中有谁正俯视着自己。这些年岁远远比我古老的树木,的的确确活在这座山中,如同城市是人类的世界,这里便是属于它们的空间吧。

途中,久理离开山路,踏向了兽径又或是无路之处。

就在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惊慌失措之际,她在前方停了十分钟左右。

这里是一般的山腰,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顶多就是树木比其他地方稀疏而已。

相对的,耳畔传来清凉的水声。

(……河?)

这里应该是刚才那段河流的上游,能听到相应的水声。

「这里吗?」

「大概。」

久理回答,眼神锁定在树根上。

如果这附近的土壤有翻掘的迹象,还能想到黑道毁尸灭迹这种戏剧化的发展,但这里却没有类似的痕迹。我仔细端详,映入眼帘的却只有夕阳下伸展着枝叶的树木、湿答答的泥土与偶尔在上头爬行的虫子。

「久理?」

「……没有,呢。」

长发少女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她的侧脸让我再次想起学校的事。

骗人精久理,小学时常常有人这么说久理,我也不只一次因此受害,就算这次又重蹈覆辙也不稀奇。虽说有时也会感到空虚徒劳,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久理再次缓缓迈出步伐。

这次的距离很短。

几十公尺外,某个东西从树林间现身。

那道粗重厚实的身影稍微比我们高了一些,到处是红色的锈斑。

「这是!」

「……仓库?」

那是座老旧的小仓库,屋体严重倾斜,就算随时倒塌也不奇怪。

久理无所畏惧地把手伸向仓库门,前前后后拉了两、三次后微微蹙眉。

「门,上锁了。」

这座仓库原本应该是用来放净山工具的吧。

记得小学时,学校常常在社区服务课时间召集我们上山。当时,老师告诉我们山里到处都有这种,摆放清扫工具的小仓库。不过,这座仓库可能因为长年遭到弃置,爬满赤褐色锈斑的铁皮墙,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阴森诡异。

久理的手指轻轻滑过那道外墙。

她将身体靠了上去,鲜红的舌头在生锈的墙上爬行。

「——我好恨。」

久理声音丕变,低垂的表情没入黑暗中。

此刻太阳几乎落入山底,剥夺了视野,令人看不清久理的面孔,四周只剩下她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又讨厌,又碍眼,看了就难受。只要这家伙消失,一切就都能解决了。既然抢走我的东西,理所当然要这家伙加倍奉还!」

字字句句犹如黑暗的火焰。

如果河边的附身是被害者的心情,此刻的话语便就是加害者的心声了吧。

尸体与凶手。

明明是盛夏,身体却不住打颤,就像高烧的前兆轻轻抚过后背一样,一股强烈的情感可说是在刹那间向我袭来。

「抢走了你的东西……什么东西?」

就在我发出疑问时——

女孩突然双腿一软,雪白的膝盖沾染了泥土,跪坐在地。

看来,附身结束了。

「久理。」

「是,我。」

久理拉着我的手,吃力地站起身。

啪沙!一道声响。

那既不是我也不是久理发出的声音,有其他人从下面走了上来,我太过专注于久理的骤变,忘了观察四周。

「——!」

一道手电筒光束照向我们的脚边。

我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

「嗯,是谁?」

我认得这个声音。

「……日下……老师?」

手电筒光束下,我们的班导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唉呀,是蓟同学和槛杖同学。」

悠哉的声音随着光线落下。

那双在短发下眨巴眨巴的圆眼睛令人觉得格外耀眼、安心,我不由得放下戒备,开口问道:

「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那是神社的仓库,我在里面放了些私人物品。」

日下老师指着我们刚才关注的小仓库道。

「唉呦,因为我以前在这间神社当巫女啊。」

「啊?」

老师偏着头说出口的内容令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日下老师,当巫女?」

「嗯,我是那间神社神主的女儿。」

老师一脸毫不在意,笑眯眯地说。

当然,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应该说,我一直以为日下老师是大城市里的人,大概是这些想法全都表露在了脸上,老师搔搔自己的太阳穴苦笑道:

「嗯……我当年的确意气风发地去了大城市,后来因为各种烦人的事就回来了。」

「啊啊,所以才……」

先前,我一直不明白老师特地来乡下教书的理由,没想到竟然在这种地方突然揭晓谜底。

「所以,你们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这里不是约会的好地点吧?是要去祭典迷路了吗?」

「不是,那个……」

正当我试图转移话题时,久理抬起头道:

「老师刚才是说,私人物品,吗?」

「嗯,是啊。」

久理对回应的老师提出疑问:

「老师,这间仓库里,放了什么东西呢?」

「……」

老师闭口不语。

在已彻底没入夜色的山中,这样的沉默更加刺耳。僵着身体的老师和久理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开口。

我再次问道:

「老师,这间仓库里放了什么东西呢?」

「……呃,那个,就是……」

日下老师果然还是支支吾吾。

她咽下口水,笑容满面地挥了挥手道:

「唉呀唉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们看,天都黑了,该回家了吧?安全起见,老师可以送你们一程。」

「就算那样,可以让我们确认一下吗?」

「那是我的私人物品喔,蓟同学,你就这么好奇老师的隐私吗?哈哈哈,趁话题变得不道德前,快点打道回府吧?」

老师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面对这种情况,我抿抿唇,稍微加强了一点口气。这部分必须拿捏好平衡,得引导对方让步却又不会显得坚持己见——就像为头发做造型时,稍微强调设计亮点时那样。

「就当我们拜托老师,可以吗?」

「……你们就那么想看吗?」

或许是很意外我的态度如此强硬吧,老师恳求地觑了我和久理几眼,见我们没有因此改变主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啊啊,虽然我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老师以向神明忏悔般的口气道。

「很抱歉。」

「……好。」

老师答应了我们的请求。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个没油的机器人般转过身,从口袋拿出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

「就是这个。」

仓库打开了。

黑漆漆的仓库内侧在老师手电筒的照射下显露无遗。

宛如尸体般蜷缩的那些器材,是我曾在杂志之类的地方看过的东西。

总而言之,就是用来反覆伸展、收缩腹肌的滚轮、配有可疑电极片的腰带、哑铃和气垫,又或是包裹全身促进排汗的睡袋,最后还有小型跑步机等器材,杂乱无章——说白点就是乱七八糟地堆在里头。

「……呃,也就是说……」

见我一时间说不出话,久理侧着脑袋道:

「难道是……减肥,器材?」

「唉呦,因为这些东西比我想像中占空间,家里摆不下嘛,因为我处于禁止大家带私人物品的立场,也不能公然使用学校的仓库……才想说神社仓库是最合适的地方!」

老师近乎哀嚎地坦露心声,双手紧紧合十。

「这是秘密!你们要保密喔!」

那副请求的模样别说是威严尽失,根本已经到扣分的地步了。

「呜呜呜,自从回来教书后,我一直把这件事当成少女的秘密耶!」

楞得无话可说的我搔了搔后脑勺,偷偷觑向久理。久理一如往常,始终维持一号表情。

我朝仓库深处瞥了一眼。

减肥器材后面,什么都没有。

『——槛杖同学是骗子。』

脑海里回荡着那句同学们不断反覆的指控。

隔天中午过后,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那是蕴含大量水气的乌云。

教室里,粉笔画在老旧黑板上的声音莫名轻柔,光头数学老师催眠的教学也比平常更让人觉得繁冗、出神。另一方面,班会时的日下老师大概是因为秘密曝光的缘故,显得有些局促,但这点也只能请她多多担待了。

放学后,我迅速环顾教室一圈,整理着课本和笔记本时——

「蓟同学。」

安艺出声唤道。

「抱歉,我今天有点事。」

我迅速将东西塞进书包,快步离开教室。

有件事非解决不可,而且必须处理得干净俐落,越快越好。否则,很有可能被发现。

我换好鞋子,离开学校,立刻朝后山前进。

我毫不犹豫地步进树林。

大概是因为目的地很明确吧,昨天虽然觉得异常遥远,但只要走过一次,就不那么觉得了。

我不走神社,直接沿着山路向上,途中再转出去。

脚下的步伐倏地停下。

才刚偏离山路,就见到女孩伫立在那里的身影。

「……啊啊。」

我不禁发出无奈的叹息。

虽然已经想过可能瞒不住,但女孩似乎早就在那里恭候多时。这么说来,今天课才上一半就不见她的人影,大概是早早便离开学校了吧。看来,我的小聪明早已被看穿。

薰风吹过林间,撩起那头长发。

明明一日前才触碰过,我却又再次深陷于那片墨黑的色泽,无法自拔。

禁不住女孩直直盯着我的视线,我搔了搔后脑勺,垂下头道:

「唉啊。」

「骗子。」

久理面无表情低声道。

「骗子。」

面对久理的低语,我微微勾起嘴角。

因为,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知道,我搞错了。」

我当然知道。

只是,原以为还能再骗她久一些。

「……」

我抬头,从枝叶的缝隙中仰望天空,似乎就要下雨了,夏日雨前闷热的空气令人汗水直流。然而,久理却似乎一身沁凉,彷佛一个人身处在哪个遥远的国度。

我收拾无谓的幻想,试着再坚持一下。

「你是指什么?我只是因为有点在意昨天的事,以防万一想再确认一次而已。」

「嗯哼……」

久理轻轻哼了一声。

她眯起双眼,彷佛平衡玩具般地摇着头断定道:

「又说谎。」

真是败给她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对吧?是在剪头发的,时候吧?不然,你帮我剪头发时,手指不会,停下来。」

久理接着丢出关键的一击:

「你从来没有,跟我一起在河里游泳过,对吧?」

——『以前跟你一起去游泳的时候,我的脚也有抽筋,很危险,对吧?』

那是久理在剪头发时说的话。

她果然发现了吗。

「……唉呀。」

我放弃地点点头。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没办法了。

我原想尽可能坚持装傻下去,现在决定改变策略。只是,谎言会露馅是因为自己的剪刀出错,身为理发师之子实在太不成熟了,未免有些丢脸。

「你看到的是……」

「果然。」

沙哑的话尾似乎也准确传达了出去,久理坦率地点点头。

接着,她觑着我的脸庞说道:

「你是想当,不可靠的叙事者?」

记得,那好像是推理小说常出现的用语。

也就是所谓的叙述性诡计,用来指那种即使是第一人称的小说,女性叙事者故意让读者以为自己是男性,或其他类似的手法。久理本就热爱阅读,只有要空,手中一定会拿着什么书,不知不觉耳濡目染的我也只是记得这个词的意思罢了。

「我没那个意思,说谎的事,我道歉。不过……」

我有些尴尬地看向一旁道: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做魔女推理。」

「嗯哼……」

久理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那么,你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

「……替身纸人。」

嘴里吐出了在祭典尾声放入河里的替身称呼。

久理微微眯起眼睛。

「那就好,跟上。」

久理不再追问,率先迈开步伐。

当然,我原本想去的也是那个方向,我们一起踩过潮湿的土壤,拨开掠过头上的枝桠,在一小段距离后抵达目的地——

昨天的仓库。

库门敞开着。

「这是,你开的?」

「嗯。我从老师那里拜借了钥匙,早上先过来开门。」

虽然抱歉,但昨晚的老师浑身破绽,漏洞百出,想偷偷借把钥匙有的是机会。一起下山时,我假装在坡上踩了个空,从老师口袋里取走钥匙。

此外,由于也没有必要再锁住,此刻钥匙已经放回老师桌上。以日下老师乐观的个性,应该会以为钥匙本来就是自己放在那里的吧。

我小心翼翼侧过身,深入仓库内。

「……为什么……」

仓库深处传来沙哑的声音。

对方彷佛畏惧太阳的吸血鬼,潜藏在阴影下。

「因为早上在鞋柜里放信的人就是我。」

我回答。

没错,女孩是被我的信引诱而来,信上写着这间仓库已经打开并暗示着命案的内容,她理所当然会过来。

我尽可能和缓地对着与久理穿着相同水手服、蹲踞在仓库墙边的凶手开口:

「对吧,丰卷同学?」

一切的开端是安艺怒气冲冲跟我说久理偷丰卷同学书包的时候。

那是在美术教室剪完头回家时的事。尽管那件事之于我,不过就是皱个眉头心想着「又来了」的插曲,但真相的圆圈在那个时间点大概便已结成。不过,我是在日下老师出现在仓库后,才将那个事实与案件连结起来。

「丰卷由加里同学。」

我再次呼喊名字,女孩的肩膀微微颤抖。

果然,我对她的印象只停留在「看过」的程度。女孩的辫子散开了一部分,大概是来这里的路上被灌木树枝一类的东西勾到吧。对她而言,我信中的内容便是如此至关重要,无法忽视,令她没有时间小心解开被缠到的发丝。

「你愿意来真是太好了。因为关于久城川上出现的尸体,我有些事想问你。」

「什么事?连槛杖同学都一起来了?」

女孩抬高了声调。

这也很正常,期待电视剧中那种厚脸皮的凶手反而才奇怪。

尽管如此,女孩仍是竭尽所能虚张声势道:

「我有听说有人在久城川溺毙的消息,但那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事发当时我在家念书,我父母也都能作证。」

「嗯,我想那件事应该是单纯的意外,虽然可能也有我没发现的内情,但我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我对丰卷同学的说词表达认同后直接提出关键的疑问:

「我想问的,是四年前你杀害同班同学的那件事。」

丰卷同学倒抽一口气。

四年前。

我和久理小学六年级,我还在这个乡下的时候。

久城川打捞起浮尸的另一桩命案。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我杀害了同班同学?」

「要从那里开始讲吗?老实说,要解释这些有点麻烦……」

我轻叹一口气,继续将先前组织思考过的内容说出口:

「四年前,在那条河里丧命的女生跟我和久理同年。当时那件事被视为单纯的意外,我也一直这样认为,但真相却并非如此。所以,你才会来这里吧?」

「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因为有人在鞋柜里放了一封奇怪的信才过来的。如果这是整人游戏的话,可以不要闹了吗?」

丰卷同学相当努力,以嗤之以鼻的态度掩饰胀红的脸庞。

我微眯双眼,走近丰卷同学身侧。

「不好意思……」

我的目标就摆在她身边。

「你、你干嘛?!」

「久理差点搞错带回家的,就是这个书包吧?」

安艺说的那件事。

久理把别人的书包和自己的书包搞混,想带回家。

为什么会搞混呢?

不,我早已知道原因。久理会有那种不可思议的记忆只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久理在剪发前,大概误触了丰卷同学的书包,在那个时候不小心和死者的记忆同步了。

「这是西野歌苗——四年前于久城川溺毙的死者生前的书包吧?」

丰卷同学微微屏息。

「是、是又怎样?这是歌苗溺水出事后,她父母送给我的!重点是,我为什么要杀歌苗!」

「那还用,说吗?」

丰卷同学转头。

说话的人是久理。

先前始终沉默不语的她首次发声。

「不是你自己,那样说,的吗?」

久理低声呢喃。

「啪答!」我彷佛听到某种开关开启的声音。

那种不可思议的启动音只在久理体内才有意义,是不愿凑齐的条件一一就位的证据。

唉,所以我才想在事情走到这步前做个了结,然而却事与愿违。

「那个贱货,敢抢我的男人,快去死一死吧!」

久理口中倾泄而出的尖锐话语恶毒得吓人,令人难以想像是出自她嘴里。

然而,这番话却引起出乎意料的反应。

「——你听到了吗!」

丰卷同学瞪大双眼。

面对浑身僵硬的丰卷同学,久理的话语越发不可收拾。

「是我先看见他的,是我先告白的。可是,只因为歌苗稍微得到他一点帮助他们就开始交往,实在太不合理了。啊啊,这种人还能洋洋得意也太奇怪了,我才是对的,我没有错。」

「槛、槛杖……槛杖同学!」

丰卷同学惊慌大喊。

「为什么你会……!」

「对了,应该要让歌苗受点教训……学校不行,其他人会看到。对了,最近有祭典,把她叫去后山吧,神社附近应该有仓库,如果是那里,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了吧。」

丰卷同学战战兢兢地望着久理,这种口气、语调或是用字遣词全都不属于久理,丰卷同学如果误以为,当年久理人就在现场观察自己也很正常。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共感人。

魔女。

那是一直以来被如此称呼的她的体质所致,久理宛如恶魔附身似地与死亡共鸣着。又或者,是像选择死亡的伊弉冉,不断生出烈焰般的自白。

所以,久理的话语一刻也没间断。

她重现了遥远的过去,嘴角扯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道:

「歌苗,你好慢喔,竟然让我等这么久。这里?嗯,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进来吧,进来吧。嗯?为什么要关门?闭嘴!给我闭嘴!你这只狐狸精!」

难听的谩骂持续了一阵子。

「很好,太好了,终于安静了。等等,好可怕,我不相信,你怎么一动也不动?歌苗,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你说话啊给我说话!别闹了!我只是踢你几下而已吧!」

(……是昏过去了吗?)

据说,人在过度换气状态下头部或胸部受到冲击时,会因为缺氧导致昏迷,这也是所谓「昏迷游戏」的诀窍。

要是丰卷同学更熟悉那些激烈的霸凌手法的话,便会明白对方只是昏迷。遗憾的是,她并不了解。

「把她埋了吧。不,不行,我一个人没办法挖那么多土。我什么错都没有。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不对她已经死了……啊,有了,我想到一个妙招——替身纸人。」

果然。我知道那段喃喃自语中突然冒出的词是什么意思。

「既然歌苗这么高兴被他救,那就再做一次吧。只是把人运到河边的话我也办得到。嗯,没错,被河水冲走也是没办法的事,没办法,歌苗命中注定要溺死在那条河里。」

当时,丰卷同学看着友人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应该很害怕吧,会误以为对方死掉也无可厚非。后来开始伪装作业又是多么地幼稚、愚蠢,但对那时的她而言却是必然的工程。

我不是很明白跟谁交往又或是不跟谁交往,是否能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更遑论年幼的孩子。

天真无邪的心灵因始终单纯、不可理喻的冲动而伤人。然而,当随着年龄增长,失去当时的单纯后,犯下的过错便会重重压在灵魂上。

就像丰卷同学再也无法忍受,被我的匿名信引诱过来确认这座仓库一样。

我环顾四周一圈,从仓库深处堆得乱七八糟的器材中拾起一项物品。

丰卷同学发出呻吟:

「那、是……你为什么……」

我在魔女推理中,给这桩命案的答案是替身纸人,背负人们的罪孽与灾厄,再放入河里流走的法具。

也就是说……

「你就是利用这个游泳圈将西野同学的尸体……说是这么说,但她当时应该还活着就是了……放入河里流走的吧?」

那多半是日下老师的东西。

丰卷同学就是利用这个游泳圈,将被害者像替身纸人那样流入河里。

丰卷同学自己应该也有下水,一路跟着泳圈漂流,直到两人平常会游泳的地方才将泳圈抽走。结果,处于昏迷状态的西野歌苗就这样死去了。

「我不知道这种东西能不能成为证据,但大概不行吧。不过,你当时应该很害怕,想快点做个了结。原本应该是要等事件大致平息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泳圈才对,然而,当时刚来学校赴任的日下老师却把仓库锁了起来。」

刚好就是在那个时候,老师将仓库据为己有。

这完全出乎丰卷同学的意料。

另一方面,日下老师则是对犯罪痕迹一无所觉。毕竟从老师的角度来看,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学生时代的游泳圈会成为犯罪工具吧。

「最后,无法湮灭证据的你焦虑不已。尽管如此,过了几年,你差不多也要忘了这件事吧……直到,同一条河川最近恰巧又有人溺毙为止。」

「……」

这就是两起事件的经纬。

久理从一开始就把这次的意外,和四年前的命案搞混了。

「顺带一提,四年前久理说出自己幻觉的事时,是你诱导久理和班上同学,没让他们抵达现场对吧?」

同时期的那件事,也是出自丰卷同学的手笔。

小学六年级时,大家指责久理是骗子的那件事。

在这一带,除非到镇上去否则没有其他学校,所以丰卷同学那时一定也跟我们同校。

先不论丰卷同学当年是否相信久理的特殊感应能力,但她当然不希望,其他人前往弄脏自己双手的意外现场。

所以,她引导同学到了其他地方,把久理的幻觉打成谎言。

『——槛杖同学是骗子。』

至于四年前的那句话是不是丰卷同学说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毕竟从那时候起,有太多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过去受到敬畏的血统到了现代只会遭到轻视,被视为脱离现实的骗子。

血统。

没错,久城过去曾有一族继承了那样的血统,一群被称呼为山姥,又或是鬼女的人们。

一群,魔女(共感人)的血脉。

久理微微一笑。

「对了,你也不需要书包了吧?我之前就对这个书包很有兴趣,就帮你收下来吧。我会好好跟你父母说的,只要说我想把这个书包当成对歌苗的纪念,他们一定会很欣慰吧。」

「别说了!」

丰卷同学喊道。

「别说了,别说了,别再说了——!」

表情凄厉。

她的呐喊并没有传到久理耳里,已经进入恍神状态的久理就像个坏掉的录音机,只是不断重现过去的丰卷同学。

「不要学我!不要剥夺我的存在!不要揭穿我的秘密!」

丰卷同学尖叫着扑向久理。

久理终于看向丰卷同学,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容。

「这女的是怎样?我明明人在这里不要学我!你又不是我,不要随便诠释我!别说了去死别说了别说了去死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女孩的话语和久理同步。

「别说——」

啪!

大概是精神上再也无法承受这种异常的状况,揪住久理胸口的丰卷同学宛如断了线的人偶倒了下去。丰卷同学会有这种反应也很正常,这就是久理的附身。

同一时间,久理的话语也画下句点。

原本像台坏掉的录音机般,眼神空洞的久理吁出一口温热的叹息,深深地低下头道:

「……谢谢。」

久理如痴如醉地望着昏倒的丰卷同学,抚摸她的脸颊。

她像个品尝了极致美味后向牺牲的家畜道谢的客人,表情里蕴含着残酷与令人作呕的美。

她是渴望施洗者约翰头颅的妖女莎乐美。

又或者,是四年后意外与友人重逢的无邪女孩。

她的微笑,同时带着邪恶与楚楚可怜。

「很好吃,喔。」

久理轻轻把脸凑近倒下的女孩。

红色的舌头舔舐昏迷少女脏污的脸庞后如蛇信般游动,再度隐入久理的唇中。

久理在女孩耳畔轻声呢喃:

「……你孕育出的死亡,是石榴的,味道。」

隔周放学后,我和久理来到了美术教室。

再过不久就是期末考,大部分的学生早已回家,学校和操场宛如在夕阳中打着瞌睡。

尽管如此,唯有久理的秀发漆黑如墨。

由于一周前我才刚帮久理修过头发,所以今天只是简单做个造型。我手中梳着她的发丝不经意地开口:

「听说丰卷同学转学了。」

这是今天早上班会时日下老师宣布的消息。

我不知道丰卷同学实际上是不是去自首了,转学只是借口,还是她真的逃走了。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原本就不是想要她赎罪。

不过,自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来学校是真的。

「嗯哼……」

久理凝视着窗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她摸着脚边的书包,轻声问道:

「那个,果然不是,我的记忆吧。」

久理的另一个误会。

也就是我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在河里游泳过,无论是抽筋溺水的她还是挺身救人的男孩,都不是久理的记忆。

「那应该是被害者,西野歌苗同学的记忆吧。」

久理从拿错书包开始,就混淆了自己和她的记忆。

所以我剪头发时才会有一瞬间感到困惑。我再薄情,也不可能忘记和久理在河川里游泳这种异常事件。

「我没说出来,你生气了?」

「没有。」

久理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只是,当时感觉,有点美好。因为,能和别人聊回忆,是很梦幻的事。」

「真是对不起啊。」

我一如往常地回答。旁人听了,或许会为我的回应怎么能如此无关痛痒,而感到愤愤不平。

「你还记得西野同学是怎样的人吗?」

「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个满低调的人吧,应该是中短发。」

我滑动梳子,一边搜索朦胧的印象。

「不过,她过世后班上沉寂了一阵子,可能也是私底下很受欢迎的女生吧。」

我模模糊糊地心想,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有人想将她的名字写在替身纸人身上。

为她的死去而哀悼,在替身纸人身上写下名字后放入那条河里。

「她的记忆啊,嗯,酸酸甜甜的,像樱桃一样美味。」

久理微笑道。

若是她看起来有一丝哀伤还好一点。

久理按下长发转向我,眯起双眼。

久理是个骗子,她本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当个骗子。因为,她体内有太多自己(真 实)以外的东西。

「所以,我当初才不想让你吃。」

「我会饿嘛。」

共感体质。那不是能力,而是一种天生的体质。

如同吸血鬼渴望鲜血,槛杖魔女则是渴望他人的记忆。

非摄取不可。

「肚子,会饿。」

久理按着腹部又说了一遍。

「非常、非常痛苦,饥肠辘辘,难以忍受。」

那道声音渗入骨髓,不是出自少女的声带,而是从更加遥远、幽深的底部涌现,彷佛在远古时间的彼端回响。是乡土故事中被记做「山姥」的女性们,所发出的叹息和悲鸣。

「可是,吃得越多,我的变化就,越大。人类的身体,是由吃进去的食物所构成,对吧?我也,一样。」

与「吃下什么东西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道理相同。

她们吃下的情感和记忆,都会化作自身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久理重现他人记忆的次数越多,那些记忆就越会和自己的记忆产生混合。

「安艺同学,真好。可以选择,替代自己的,对象。」

久理一脸羡慕不已的样子。

她指的是上次安艺的那件事,成为魔女的安艺跟自己的好友共感,变成了好友的人格。

那么,身为货真价实的魔女,久理则是……

「……我一定也会,变得,跟妈妈一样。」

久理低语。

跟妈妈一样。

意思就是,跟久城魔女一样。

「接触大量的记忆,混杂无数的言语,变得,再也认不得自己。也一定,再也,认不得你。」

那不是推测而是肯定。

总有一天,必然会来临的毁灭,昔日的魔女(共感人)们最后步向的结局。

我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不发一语。

不过,我不清楚久理是否记得「我其实知道」,也不清楚她这种为了仔细确认自己有没有替换成其他人格,而断断续续说话的独特口吻,是否从小就是如此。

骗人精久理。

她一如往常背对着我,全身浸润在逐渐浓烈的夕色中轻声低喃:

「所以,不要,忘了我。」

那道声音宛如口中绽放的血珠,骇人却甜美。

久理的发丝在暮色中摇曳。

我亲手修剪、亲手整理的发丝在漫天绯色中荡漾。

「因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是,犹如誓言般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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