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有OO的5LDK①

无视人类所定义出来的界线和理论。

那个即将展开<入侵>。

1

「——就算整天窝在家里也想不出什么好的题材,可是工作地点偏偏就在家里……所谓的漫画家就是这样的工作……」

露伴向着接上计算机的镜头说话。

「呼吸外界的空气,吸收土地的能量……可是要把它淬炼成具体的样子,就必须先让自己安定下来。也就是说,<据点>是很重要的……有名为故乡的<土地>,有应该要回去的<家>……衣食住乃是形塑人类文明的三本柱之一……来聊聊我认识的某个人吧。」

露伴现在拍摄的并非访谈影片,而是记录影像。他尝试以评论的方式保存尚未画成漫画的题材。

露伴继续看着镜头,打开了桌上的相簿。

「他是<建筑摄影师>……专门拍摄不动产的宣传照片维持生计。」

收放在相簿里的照片拍摄的是屋子的室内空间,那些照片拍的都不是时髦的建筑,而是屋龄十几年的集团住宅室内空间,或是普通民房的浴室。虽然不是什么一看就十分吸引人的照片,可是附着在那个物件上的生活感都如实地被相机拍摄了下来。

「他从为了工作而拍摄的照片里面精挑细选,用那些可以称为<作品>的照片开设了个展,是个艺术家。他对<家>抱有性癖,写实的室内照片乃是他的作品的独特风格。他尤其喜欢有人类的意念或性质依附在上面的暇疵住宅或凶宅等等。」

露伴一边用手指在空中画来画去,一边描述在他记忆中的那个<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是去某个艺人设计的公寓大厦取材时认识他的,那间屋子因为卧室里面设有浴缸,所以连带让客厅的湿气也变得很重。他在拍摄照片的时候,会象是在拍摄泳装偶像一样,一直跟被他拍摄的<房间>说话,好比说<很棒喔,太漂亮了。超~~~~级可爱的!湿答答充满水气的木头外皮实在太性感了——!咻噜噜!>之类的……因为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所以我忍不住地向他取材了。」

露伴一边搭配轻松的肢体动作,一边继续朝着镜头说话。

「后来……那个怪人去年租了一间<屋子>。他说那间屋子真的非常奇特,希望我务必再去找他取材一次……这次我要谈的就是关于他的邀请,重点在于人依附<屋子>,<屋子>又依附在<土地>上……所有的基础都有历史,历史总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不过所谓的<家>并不是建筑物的名称,单纯只是人类把自己应该要回去的地方称为<家>……」

结束了漫长的开场白,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

「所以,<有隐情的5LDK>……接下来的章节就是这样的故事。」

2

杜王町的西南方。从S市车站搭乘地下铁,差不多第二站下车。

这个区域在江户时代曾经作为城下町繁荣一时,尽管现在已经不再是重点发展的繁华闹区,不过仍然可以在商店街的角落等地方窥见昔日的面貌。

沿着朝河川下降的缓坡前进,可以看见一座通往城堡遗址的大桥。

在那宽敞的大马路旁的小路里面有一间咖啡厅,在那里可以品尝到香醇的咖啡和自家制的火腿,以及添加了兰姆酒的可丽露,可惜今天没有闻暇绕去坐坐。

「好闷热啊……昨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雨……今天的降雨机率也高达百分之八十,不过八十这个数字也太刚好了吧,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

今天的天气是阴天,下着也不至于需要撑伞的毛毛细雨。

这一天露伴没有泡在咖啡厅,而是走在没有商店也不见任何历史古迹的住宅区坡道。

梅雨锋面似乎沿着奥羽山脉持续北上,温热潮湿的风把阴气也吹进了城镇。

季节即将从春季转为夏季,有如生长痛的六月。

就连在许多房子的屋檐下盖了鸟巢的燕子看起来也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虽然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心情都很忧郁,街上的路树却绿意盎然地积蓄着生命的能量。

在物换星移的自然景色中,露伴的皮鞋发出叩叩作响的声音,走在人类文明铺装的柏油路上。

这不是在散步,而是有着明确目的地的移动。否则他也不会专程从S市来到这里,还在非大街的地方走动。

话虽如此,露伴并不讨厌走在平常不会经过的街道或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住宅区。因为从屋子的外观可以观察里面的住户的人格,而且每一条路都有它的历史和现在住在那里的居民的生活痕迹。

露伴有时候会停下来拿出手机,打开地图和四周景色两相比对。不久之后,他在某处转角停下了脚步。

「这个该不会是<鸟居>吧?虽然小小的……而且裂成了两半。」

那个疑似鸟居的构造物被夹在两家屋子中间的缝隙,高度比大人还略矮一些,用细细的木头搭盖而成,已经断裂了。神社的部分比鸟居还要小,整体就像一个人就可以抱得动的木箱,底座已经倾斜了。那个角落甭说是充满神圣气息了,甚至给人几分凄凉的感觉。

「被两面围墙挤得动弹不得,看起来就像当初区域重划的时候被留下来的……或许本来是用来祭祀道祖神的吧……」

看得出来两旁的民宅似乎都想要跟那个疑似神社的东西划清界线。地上没有杂草,或许有人在帮忙维护这里的环境清洁。可是附近的民房屋龄都很新,两两相比,这里仿佛被遗忘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弥漫着萧瑟的气氛。

不,搞不好这个地方的时间流动速度真的比其他土地还慢。

某个研究团队的实验指出,东京晴空塔的了望台和地面的高低大约相差四百五十二公尺、两者的时间流速存在着十亿分之四秒的微小差距。

时间并非一定,也不是永远朝着未来前进,熟悉超越人知的力量和现象的露伴十分清楚这一点。

「我记得这里就是地标,换句话说,目的地就在坡道的上面……就是那个。」

抬头一瞧,可以看见有一户透天厝就坐落在民房和老式公寓林立的坡道尽头。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尽管外墙看起来还挺工整干净,可是房子本身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协调感觉,或许是因为这是一栋屋很老、后来才重新改建过的老房子吧。

露伴爬完坡度和缓的坡道后,来到那栋屋子的前面。他绕到门口,看到上面挂着门脾的门柱和玄关,里面的庭院很狭小。

近距离一瞧后,这屋子给人的不协调感觉变得更强烈了。白色外墙是新的,对讲机也是新型的,玄关却使用木制的拉门,看起来非常复古。

这栋屋子感觉就像在老旧的骨架上贴上了一层新皮。

等了一会儿后,屋子里面传来了脚步声,透过装在木门上的玻璃可以看见人影。「喀哒喀哒……叽叽叽……」拉门随着刺耳的声响打开之后,一名男子从中现身。

身材结实,五官十分深邃,看起来不怎么像日本人,从头巾下面垂下来的刘海让人看了觉得有些烦躁。露伴确实认得这副脸孔。

高岛丽水。这个男人就是露伴今天前来拜访的对象。

换句话说,他就是租了这间奇特屋子的房客。

3

「<咖啡>派和<抹茶>派……你觉得哪一派的规矩比较多?」

在厨房冲泡咖啡的高岛丽水,向着坐在客厅沙发的露伴询问了这样的问题。

这张沙发如果从入口的方向看,是摆设在相当于上座的位置,尽管不是什么制作精良的高级品,可是沙发上面有放抱枕,地板也打扫得清洁溜溜。虽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客厅,不过从中还是可以感受得到屋主想要让来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因为角度的关系,露伴无法看到房的状况,不过可以闻到带有酸味的咖啡豆香从玻璃门的另一头飘过来。

听到丽水突然从玻璃门的另一头丢出这个令人摸不着脑袋的问题后,露伴先是愣住了几秒钟,接着开口回答:

「……应该……是咖啡派吧?」

丽水用仿佛在唱歌的腔调回覆声音僵硬的露伴。

「这个猜谜的正确答案是<抹茶>……你有听过<喂!抹茶一下,是谁跟你说可以那样子喝茶的!>这个笑话吗……不过,比起抹茶,我对咖啡讲究得更多。因为我认为尽可能地全力招呼来访的客人是一家之主的义务……这要再等一下咖啡才能泡好,麻烦你再耐心抹茶一下喔,露伴老师……开玩笑的啦。」<译注:这里的抹茶一下音近稍等一下,是谐音玩笑。>

「……啊~……」

才刚坐下来没多久,露伴就已经受够和他的对话了。不过才说了一句话,从喉咙渗透出来的疲惫仿佛就要扩散到全身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拍拍屁股走人算了,最后是靠「我都专程跑到S市这个地方来取材了这样的想法说服自己才勉为其难地留下来。

「……丽水,很抱歉在你试着展现幽默风趣的聊天技巧时讲这种扫兴的话,可是我们漫画家平常工作的时候不会像这样和人耍嘴皮。我可以看你放在桌上的相簿吗?」

「啊啊,很多漫画家都给人不擅言词的印象呢。请。」

「太好了。希望你以后可以继续保持那个印象。」

露伴很快就结束了那个令他厌烦的话题,接着把视线垂落到桌面上。看来他会感到轻微头痛并非单纯只是低气压的关系。

简单地说,高岛丽水是个凡事都照自己的步调走的男人。

个性有点幼稚,难以想象已经是出社会的大人。我行我素只是基本,有时候还会自然地要求旁人配合他的节奏,要是对他的无聊玩笑表现出不耐或吐槽,那反而是自掘坟墓的行为,只会让他愈说愈起劲。他就像白目的小孩,拥有激怒对方的能力。

不管是漫画家或小说家,都有这种类型的人。

露伴和他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正面和他奉陪的话,一样会不知不觉且不必要地消耗掉大量体力。露伴一点也不想跟人聊毫无意义的家常话。

露伴准备翻开桌上相簿的时候,留意到放在一旁的一张纸。那是一张A4尺寸的轻薄传单,上面印着「小心!闯空门事件频传」的字样。露伴想起了门口那扇老旧的门,心不在焉地心想,这间屋子大概很容易成为小偷的目标吧。

以餐具碰撞的声响为背景音乐,露伴小心翼翼、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相簿。

丽水拍摄照片的概念是<有生命的屋子>,扩大解释的话就是<写实>。换言之,他追求的不是美丽的画面而已,而是可以把和人类的生活纠缠不清的污秽和混浊转化成魅力的力量。

这些照片跟网络上那些数量泛滥、拍摄得很精美的物件介绍相比,更多了几分现实感。

「你觉得怎么样,露伴老师。那一本相簿里面也有一些尚未公开发表的作品。」

「嗯……拍得还挺不错的不是吗?我承认你是很优秀的摄影师。」

「是吗?你觉得哪一张照片拍得特别好?如果有你喜欢的,我可以帮你多洗一张。」

露伴想了一下子,觉得如果是讨论照片的话题也未尝不可,于是开口回答了丽水的问题:

「例如这张名为<在半岛上>的照片……你刻意强调出<大黑柱>上面的伤痕和脏污这种经年累月产生的劣化,质感非常写实,可以想象得出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室内空间呈现出人格,仿佛生活感也会呼吸……我想要在漫画中画出来的不是风景或构造,而是人物身处空间的氛围,所以这样的照片拿来当作参考资料非常有帮助。」

露伴大方地赞美后,丽水的声音听起来更有活力了。

「这张照片好像是在伊豆的老屋拍摄的吧……那户人家本来是栽种山葵的,家境富裕,前任经营者自杀后,他的儿子便决定为这间屋子换上全新风貌,于是在五年前将屋子改建成看起来很乏味的现代主义风格,这张照片就是在改建前拍摄的。我个人是比较喜欢改建前的样子……不过再过个十几年,即便是改建后的样貌也会变得更有气氛吧。」

「唔……你这是用底片拍摄的吧,而且是宝丽莱的底片。看起来不象是用一般的<拍立得相机>拍的……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光是相机本身就算是一种古董了吧?」

象是露伴点到了重点般,丽水稍微提升了说话的语调。

「嗯……简单地说,我喜欢如实地捕捉光影吧。虽然数码相机可以把画面拍摄得很美,可是一旦光线通过CCD感光芯片,即使之后再套上滤镜也无法保留写实的感觉。光线会变成无机质的……就算拍摄的是无机物,照片也千万不可以变成无机质。使用宝丽莱底片拍摄是个人的执着,可是以前的摄影师在拍摄现场照片的时候,绝大多数本来就都是使用宝丽莱。宝丽莱的特色就是随机性的颗粒和感官性的阴影。」

「哦……」

「而且近年的相机性能真的非常强大,只要是职业摄影师都能理所当然地拍摄出完美的照片了。比起拍摄那种完美的照片,我也只能坚持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不然总有一天工作会被机械取代。」

「作为一个靠画图吃饭的人,我可以理解你说的……」

虽然聊不着边际的话题时,高岛丽水这个男人惹毛了露伴,可是一旦像这样讨论照片或建筑等跟工作有关的话题,情况就改善了许多。

因为他展现出了原则,还有身为创作者不可或缺的热情。

那是艺术家的态度。就是因为露伴信任他在某些方面展现出来的创作者姿态,所以露伴今天才会想来他租借的<奇妙屋子>取材。

不久之后,终于冲泡好咖啡的丽水,端着上面摆了两人份咖啡杯的托盘来到客厅。

他在露伴对面的位子坐下后,以平静的语调开口:

「露伴老师,那个景色虽然已经是<过去>,可是在照片里面却永远停在<现在>。摄影师的工作不是把<实景>变成<图像>,而是把时间凝结在那一刻。」

「噢……这样的说法不会太夸张吗?凝结时间?」

凝结时间对替身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强大力量,露伴如此心想。不过艺术家磨练的一身技术其实就是精神的力量。尽管刚才露伴用带了点戏谑的口吻吐槽,可是作为一介艺术家,他一点都不觉得那样的形容方式是夸大不实的。

丽水也知道露伴身为职业漫画家不会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他继续接着说:

「没错,凝结时间就是照片的本质,我认为摄影师工作的时候都必须理解这一点……反过来说,专家对专门以外的事情都很外行。在这个层面的意义上,我是很尊敬漫画家这个职业的……因为漫画家的工作跟我们摄影师恰恰相反。」

「相反?」

「简单地说……摄影师是把现实的时间凝结起来创作<图像>,那是一种瞬间的表现。可是漫画则是透过画出<图像>的方式来说故事和推动时间……换句话说,跟我的工作内容刚好相反,我很尊敬有能力做我做不到的事情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行业都有每一个行业的职业高手,而且我认为专业的事情就该由专家负责。」

「……唔。」

露伴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口咖啡。

或许是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冲泡的关系吧,深褐色的液体喝起来有一股非常强烈的酸味,

不过露伴今天过来也不是为了品尝咖啡,所以他也就只眼闭只眼、不多加挑剔了。

露伴把咖啡杯放到碟子上发出硬质声响的同时,对话进入了正题。

「所以呢?你特地邀请我来取材,是期待我这个漫画家能做到什么?」

「其实是这样的,该怎么说呢……」

丽水象是难以启齿似地用掌心在空中振风之后,开口说道:

「你不是有在降魔除妖吗?」

「……你说谁有在做什么?」

「就是露伴老师你啊。」

露伴讶异地皱起了眉头。

「……降魔除妖~~?我什么时候变成妖怪猎人了?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是从谁的口中听到什么信息才得出这个结论的?」

「在有些地方都听得到传闻啊。你不是有去六壁坂村调查过妖怪传说?我还听说你有在威尼斯撞鬼,还从通往灵界的巷弄活着回来之类的……建筑系的人对那种迷信是很敏感的,所以会接收到很多那一类的传闻。还有人说<红黑少年>这部漫画大部分都是你的经验谈,你其实是在当侦探呢。」

「那是什么道听途说的八卦啊~~~~……」

尽管露伴很不满自己莫名其妙从漫画家变成了侦探,可是丽水列举的事情有八成都是事实,他也只能懊恼地抿嘴。不过转念一想,既然丽水是因为听闻这样的风声才邀请露伴来作客,代表他确实碰到了什么<奇妙的事件>,连带地让露伴怀抱起更大的期待。

露伴烦恼了约莫十秒,接着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正面面向丽水。

「唉——……总之,你快点告诉我这栋屋子的事情吧。我不知道这栋屋子是你最爱的凶宅还是瑕疵住宅啦……反正我不可能留下来过夜,而且今天有橄榄球比赛,我想要赶在独家转播开始之前回家。」

「露伴老师,你喜欢看运动比赛?」

「运动比赛是频繁出现在漫画里面的题材啊,我当然会看了。」

「原来如此啊~~这样的话,就麻烦你来降魔除妖好了。不然你就没办法画妖怪猎人的漫

画了嘛~~」

丽水坐在对面,拿出文件资料夹放在桌上。

丽水一边把物件情报的资料一一排列在桌上一边说:

「————首先,相信露伴老师在走来这里的时候就有亲身经验了……从地下铁车站到这栋屋子,徒步的路程约十五分钟。因为会经过坡道,所以体感上可能会觉得不只十五分钟吧。不过这里的交通还算满方便的,附近就有商店街,离S市的车站也算很近。」

「……地段还算不差不是吗?虽然离便利超市有点远。」

「占地面积四十坪,5LDK格局的二层楼建筑。室内空间面积是105.98平方公尺……以一个人独居来说,这样的空间相当宽敞,可利用的房间也多。虽然开放养宠物,可是我无法忍受有动物的毛发掉在家里,所以买了电子怪物当宠物。」<译注:5LDK。指5房1客厅/用餐区、1厨房。>

「可以麻烦你直接讲重点就好吗~~」

「而且租金一个月八千日圆——」<按现在汇率,8,000日元约等于374.784人民币>

「你说什么?」

露伴忍不住从沙发上面抬起了屁股,虽然这样的举动在一般情况还挺失礼的,不过他还是竖起手指、象是在确认般跟着复诵了一遍丽水说过的内容。

「走路到地下铁车站约十五分钟……四十坪,二层楼建筑的5LDK……一个月只要八千

日圆?」<四十坪,132.1512平方米。>

「所以即便是浪费成性的我也租得起啊……很划算对吧?你觉得呢?」

「因为<有隐情>才这么便宜吧!」

「明察秋毫~」

丽水伸出拳头想要和露伴来个碰拳,可是露伴当作没看见。

「我当然也怀疑过这栋屋子<有隐情>……假如是租赁关系,<告知事项的说明义务>期限时间是<三年>……即使上面什么也没写,也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基于应有的权利,我还是直接向房屋中介打听了,这个租金的设定有什么意图吗?这栋租赁住宅有什么<隐情>吗?我就是像这样开门见山地问了……」

「哦……所以呢?到底是什么样的<隐情>?除非具体地知道那是什么,否则我也很难提起劲认真取材。」

露伴身体往后倒靠在沙发的椅背上,把手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头,翘起了二郎腿,一副准备好要仔细聚听后续的架式。

接着,丽水脱口说出了答案。

「结果是<不明>。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即便跟负责管理的房屋中介打听也一样?」

「严格说来是没有人知道答案……真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购入这栋屋子的。总之,租金一直设定得很便宜,只要房子一空出来就会寻找新的房客。反正可以肯定的是,这栋屋子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因素……」

「……简单地说,屋子转手前的记录消失了,这栋屋子出现了一段空白的历史。所以你的意思是,尽管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你确定这栋屋子是<有隐情>的物件,是吗?」

「这是一定要<买>的对吧?」

「……对凶宅爱好者来说,应该是会买下去吧……」

「啊——再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不过我比较喜欢御宅族这个名称,凶宅御宅族。」

「HIGH成那样还真恶心耶……」

露伴也曾经为了买一座有妖怪的山而破产,不过那是为了寻找画漫画的题材,丽水则是单纯的性癖。虽然露伴不希望自己被和他混为一谈,不过看到丽水那副笑开怀的模样,露伴还是怀抱有一股亲近感。

「……总之,虽然我这个男人不受女人青睐,不过我可是跟很多屋子一起睡过呢。」

「你可以在自己的屋子里面睡觉就好吗?」

「重点是!这栋屋子散发出很强烈的<费洛蒙>啊。虽然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可以猛烈地感受到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息存在。你不觉得吗?」

「看人吧,我不懂木材和钉子会散发出什么鬼费洛蒙。」

「这样说吧……屋子都有一股独特的味道不是吗?其实那是沾染到人类的气味,沾染了形形色色的感情费洛蒙的人类气味,会随着时间渐渐渗透到壁纸和柱子里面,只要是动物都嗅得出来……无论是照片或屋子都会吸收人类的灵魂,使其附着在上面。」

丽水有些兴奋地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资料。他啪啦啪啦地迅速翻阅刊登着物件情报的文件的同时,眼睛闪闪发光。

「当然,物件情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写得一清二楚,有些问题就算询问房屋中介,他们也回答不出所以然,我就自己展开调査了。结果我发现租过这栋屋子的人数,多到有些不寻常。」

「因为租金便宜的关系吧?如果知道之前有人在屋子里面过世,那个感觉一定不怎么舒服,如果不是为了掩盖那个缺点,租金也不会设定得这么便宜,就算有人看在租金便宜的份上想要签订契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现在经济不景气啊。」

「过去五年就换过五个房客了。」

「……咦?」

露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错愕的声音。

「包括我在内,五年内好像有五个人租过这栋屋子。如果再往前回溯,人数就更多了。如果回溯到十年前就是十个人,继续往前回溯,房客的人数就会以相同的速率增加……」

「喂喂喂,等一下……太诡异了吧。」

见形势愈来愈不对劲,露伴忍不住打了个岔。

「照你说的听来……岂不是每年都换新的房客重打契约?这里又不是短期学校的学生宿舍。即便是供常常调职到外地的工作人士居住的社宅,换房客的频率也不会这么夸张……」

「当然了,每个房客的背景都不一样,他们彼此之间并非有某种关系存在,大致上都跟我一样是经齐状况不怎么好的人……那些人租了这栋屋子之后,通通都在六月的时候搬走了……不对,用搬走这个说法并不正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吧,之前住在这栋屋子的人,一定都会在六月下大雨的隔天蒸发。」

「你说什么!?」

话题突然充满了紧张感。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露伴也忍不住向前探出身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丽水,即便不清楚个中原由和原因,至少结果是很明确的。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这样吗?<租借了这栋屋子的人,都会在六月凭空消失>……而你租了这样的屋子,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推论,可是我觉得事实就是这样。之前住在这栋屋子的房客……他们都没什么亲朋好友,再加上行迹神秘,消失之后没什么人提出搜索要求,所以即使下落不明者的数量升高,也没有引发太大的骚动,可是附近的山林和河川偶尔会发现身分不明的尸体……不过呢……」

丽水在眼前竖起了右手食指。

「只有一个例外……听说好像有个女性在失踪之后留下了<遗书>,不对,我也不确定那个东西是否可以称作<遗书>……里面只写了这么一句话。」

丽水向露伴重现了那句话。

「我找到了<通往天国的门>。」

「…….什么?」

这句话偶然地触动了露伴的敏感神经。

「……<通往天国的门>?刚才你是这样说的没错吗?」

假如那指的并非是露伴的替身能力,而是存在于这栋奇妙屋子某处的一扇门,而且之前的房客全部都找到了那扇<天国之门>……这表示他们真的都前往<天国>了吗?

这样的话,高岛丽水之后又会如何呢?丽水也知道接下来话题将进入高潮,丽水象是在讲鬼故事般稍微压低声音继续说:

「……为什么过去的房客都从这栋屋子消失不见了呢?他们都找到<通往天国的门>前往<天国>了吗……?昨晚刚好下了进入梅雨季以来的第一场<大雨>……去年七月才搬进来的我第一次要在这栋屋子度过六月。露伴老师……如果我也能找到<天国>,那就是在今天了。」

丽水注视着倒抽一口气的露伴,喝了一口咖啡。

接着,他说出了决定邀请岸边露伴造访这栋屋子的那个当下便准备好的台词。

「换句话说,这栋屋子是<有天国的5LDK>……画成漫画应该会很有趣吧——……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认为的啦——……」

「…………」

露伴想不出任何否定的理由。

4

「在我看来,格局应该是没有奇怪的地方。」

露伴看着摊放在桌面上的屋子平面图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虽然这屋子的外观整理得很干净,壁纸之类的也一样……可是看了这张平面图就知道,这屋子本身的屋龄已经很老了。整体架构就是类似海螺小姐家的昭和时期建筑。」<译注:海螺小姐是一部长寿四格漫画,也有改编成动画和真人电视剧。>

「露伴老师的眼光没错,这栋屋子已经很老了。实际的建造年数不明,可是地板下面的地基好像已经劣化了,有时候还有<沟鼠>出没呢……偶尔可以在玄关看到。」

丽水一边把手指放在平面图上滑动,一边继续说:

「基础设计也没考虑到现代建筑讲求的<动线>,没有减少墙壁和段差的观念,而是将空间切割成一间又一间房间的封闭式格局……建筑思想缺少了<无障碍环境>的概念,明明隔成一堆房间,可是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是靠<拉门>当墙壁,所以所有房间都能像古时候的日本民房一样互相通行……反而一点都不注重<隐私>。」

「但你说的这些只不过是说明这栋屋子很古老吧?」

「有时光是古老就会给人很阴森的感觉了……因为根据建筑史学家安东尼。维德勒的著作,愈是习惯和亲近的空间,人类愈是能从中挖掘出可怕的事物呢。」

「你是说<阴森的建筑>这本书吗?……我也有在市立图书馆看过……可是那本书的主张说穿了其实只是在强调夜晚的学校比粗制滥造的鬼屋还可怕吧?」

「那本书是我的圣经。」

「这样啊,我会记住的,不过重要性会排在『回去以前记得补买用光的棉花棒』之后吧……话说回来,为什么这栋屋子都换新的壁纸了,格局却维持老旧的模样不重新改建?」

「我猜……大概是考虑到断热的问题吧。S市属于天气寒冷的地区,扩大客厅空间的话,暖气的强度就必须提升,外墙也要跟着换上品质更好的隔热材,柱子也不是随便乱摆就好……改变屋子格局是很花钱的。」

「简单地说就是吝啬吧。」

露伴环视客厅,耸起肩膀。

「舍不得花钱改建……却有钱把电话线换成光纤,对讲机也是改用附设镜头的新型机器哪。」

「那是因为现在的屋子如果没附设光纤,根本没有人想住。对讲机则是考虑到防范宵小的必要……这一带好像很常发生闯空门事件,时常收到提醒居民提高警觉的宣传单。不管租金再怎么便宜,还是得跟承租的房客强调一下安全性。」

「不只瓦斯和自来水,现在这个时代连网络也成了民生必需品吗……」

原来如此,像这样实际对谈后,看得出来高岛丽水这个男人基于职业病,对这栋屋子的特征似乎非常了如指掌。直接用天堂之门把他变成书本来读取信息或许会比较方便省事,可是听他谈论专业性的话题并且交由他来进行导览,对<取材>来说可以得到更好的收获。

露伴一边点头,一边整理平面图。

「总之,我理解这栋屋子会这么古老的理由了。不过我本来以为这会是<可怕隔间>的案件,看来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样……话虽如此,现在下定论或许还太早了。」

「这话怎么说?」

「因为没人保证平面图上画的东西跟实际的格局相符,就像只看网站上的格局图和照片就做判断是一种很傻的行为,一定都会去实地参观吧?」

「原来如此。那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实际从厨房开始参观。」

丽水站起来之后,露伴也起身跟在他的后面。

两人首先从客厅前往厨房,两者中间隔着一面大型的玻璃拉门。厨房空间宽敞、采光良好,就算不开灯,光线依旧十分明亮。

露伴瞥了水糟一眼,发现有咖啡滤纸和挤奶油器,还有不知所云的手摇杯和滤网放在那里。

「你都拿这些东西冲泡什么样的咖啡啊?」

「就是露伴老师刚才喝的咖啡啊。」

「我实在很难从那杯咖啡的滋味想象你是怎么冲泡咖啡的哪~~~……」

露伴傻眼地弯下身子观察水槽。

连壁面都贴上了不锈钢片,这样的厨房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如此狂野的风格,与其说是一般民宅的厨房,更象是餐厅的厨房,不过水槽擦得亮晶晶,从中可以感受到丽水的无谓坚持。

「……」

露伴转头一瞧,发现厨房看起来会如此窗明几净的理由,不是因为窗户的关系。他看到了一扇玻璃门,光就是从那里射进厨房的。

露伴走近那扇门询问:

「这是……<厨房后门>吗?看起来是古早的风格,没有现在那种时髦的感觉。」

「那扇门确实已经很旧了,这间厂商生产制造的门应该很久以前就在市场上断货了。」

「这扇门好像没有出现在平面图上吧?」

「大概是因为打不开的关系。」

「打不开?」露伴仔细观察那扇门,门的外缘被<填缝剂>封住,确实是无法打开的样子。

「因为钥匙遗失,为了防盗只好把门彻底封死,所以这扇门的机能只剩当作一面大窗子了。而且没有装设门帘,从外面就可以把厨房里面看光光。」

「这管理也太随便了吧~~~~虽然租金只有八千日圆,很难强求什么质量,可是房子里有没办法打开的门,一般都会遭到客诉吧。」

「我觉得就是要这样才好啊~~~~!类似超艺术托马森的装置超棒的,很吸引人耶!好比说只有盖到一半的阶梯,或者死胡同的走廊,这些根本都是极品。就像露伴老师一定也很喜欢充满神秘感的女人吧?」

「……我可不记得有跟你讲过自己的喜好,不过我可以好心告诉你一件事……凡事都以为自己想象的是对的,还要人家同意自己看法的那种人可是很不讨喜的喔。」

「你说得没错。我也觉得自己那样子很讨人厌,抱歉。」

丽水稍微垂下肩膀,象是要挥别失言的阴霾般停止闲聊、回归本题。

「无论如何……如果当作窗户,从这扇门看出去的景致还算不错啦。这栋屋子位在坡道的上方,厨房后门刚好正对坡道,我猜这扇门原本是用来前往附近的垃圾场……可惜今天天气阴阴的,秋天的夕阳很漂亮喔。往西边下沉的太阳从旁边照射时,外面的屋子的轮廓看起来会变成渐层,那个画面真的很迷人。」

「……唔,我会考虑要不要找个天气好的日子来确认那个景色是不是真的那么迷人,不过……你搞不好今天就会<蒸发>了哪……」

「露伴老师,这种事情不适合拿来开玩笑吧——!」

丽水对这个很难笑的玩笑露出了苦笑,无论如何,这扇门已经没有值得露伴深入探讨的地方了。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栋屋子的管理很松散,就连厨房后门打不开都会放着摆烂。

但露伴还是很在意<天国之门>这句话。

虽然他觉得好端端的一扇门封起来不修好实在很可疑,可是他东看西看地调査后,判断那只是一扇量产商品的门。

整扇门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设计,而且不管是用推的或用拉的都打不开。露伴也上网确认过,这扇门的制造商已经倒闭无误,也难怪没办法换锁。

接着,两人离开客厅来到可以通往各房间的走廊。在从玄关和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照射之下,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站在走廊上的人的身影。为了不要让经过走廊的客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丽水把走廊打扫得十分干净、一尘不染。

铺装在地板上的木板虽然挺新的,可是感觉得出来使用的是廉价的木材。走在上面的时候,地板会叽叽地发出微弱的声响。虽然有想要打造成西洋风格的样子,可是老旧的木墙和拉门,以及与其说是古董不如说是复古的横木,无一不在散发出<昭和时代的日本民房>的情怀。

露伴把视线投向走廊的墙壁。

「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了……玄关的<全身镜>是设置在墙壁上吗?」

「啊啊……我平常很少使用,设在那种地方不知道是谁的品味。」

「说到品味,我也开始怀疑起你的品味了……」

「唔?」

露伴的视线投向了挂在走廊的相框,那幅相框挂在从客厅走出来的角度才看得见的位置。

相框里面装的是一张经过大幅放大的照片,当中的景色是某户人家的走廊。

「啊啊……那是我拍摄的照片啦。那是一栋盖在A县的别墅用地的面海屋子,我拍的就是屋内设有可以让西晒光线射进来的窗户的走廊,壁纸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看起来很骚包吧?骚包这两个字听起来真好听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字比骚包这两个字还要骚包了……」

「我先跟你声明,我已经懒得一一为了那种废话跟你吐槽了。重点是,你把别人家的照片挂在自己家当装饰……到底是怎样?不会觉得很混乱吗?」

「怎么会呢?相反的还会觉得很幸福呢。明明是在自己家,却有种身处在别人家的错觉,长了翅膀的心飞到外面去旅行,让人觉得海阔天空。而且这张照片可以让人感受到空间的深度,可是却无法走进去,我很喜欢那种矛盾的感觉。就某种层面来说,跟刚才那扇厨房后门是一样的。」

「算了……反正自己家想要怎么乱搞都可以啦……」

露伴和丽水首先进入距离玄关最近的房间。

那是一间古典装潢的西式房间,有一点发霉的味道,露伴马上就发现那个霉味来自房间里的书架。丽水向东张西望的露伴说明。

「这个房间是我的书房,书架是本来就有的家具……跟建筑和摄影有关的书籍是我在二手书店买来的,还摆了一个戴安全帽的猫的模型当装饰。」

「还真的有人会把玩扭蛋得到的模型摆在书架当装饰呢~~~~」

「然后,打开这边的拉门就是工作室……」

「……嗯。」

「怎么了,露伴老师?」

「不,没什么……我们去下一个房间吧。」

打开拉门一瞧,隔壁房摆设有台式计算机、打印机和照相机等设备。

这房间原本似乎是和室,榻榻米的上面铺设有地毯,看起来就是一间很怕湿气的房间。仔细观察拉门的轨道,可以发现木头的表面磨损得非常严重,感觉得出来已经使用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桌面看起来十分凌乱,意外的是,这房间整体而言看起来还挺像一间事务所。房内随处可见冲洗出来的照片被随手乱丢。那些照片拍摄的是各式各样的屋子的内部装潢。

桌子旁边放有一个款式和书房的书柜不一样的柜子,放在那个柜子上的好像都是相簿。每一本相簿都被保存在专用的防潮箱里面,看得出丽水有下工夫防止相簿的劣化。

客厅只有老旧的石油暖炉,相较之下,这个房间不只装设了附有除湿机能的空调,还有一台看起来很强力的大型除湿机。有别于其他房间都尽量维持在老旧祖赁住宅的原貌,只有这个房间被重新打造成工作室。日本有梅雨,势必得砸重金控制湿度好保护设备和作品,也难怪丽水的经济会那么拮据了。

「喂……你还在榻榻米的房间放了<多功能传真机>吗?而且也太大一台了吧。」

「很棒对吧~~这是工作认识的设计师送给我的二手机器。虽说是二手,可是整体而言还很新。建筑系的数字化其实只做半套,直到现在还是比较爱用传真机,不爱电子邮件……辛辛苦苦用胶片的底片拍摄了照片,结果却转成数码档案传送给对方,我个人也非常不喜欢这样就是了。」

「啊……我好像可以理解那个心情。」

露伴也是用手绘的方式画漫画,可是也很难抵抗时代的变迁。有些地方终究无法避免数码媒介的使用。

话虽如此,现在不是讨论数码和胶片熟优孰劣的时候。露伴环视室内之后,说出了他的发现。

「我也说不上哪里怪怪的,不过……这房间也有<镜子>吗?」

除了玄关有镜子以外,刚才露伴也有在书房发现镜子。除了客厅以外,每个房间都有一面镜子。

「是啊,没错……就跟商务旅馆一样,房间里都有镜子。而且房间里还有衣柜,只不过我没在使用,我猜这里本来是被当作化妆室之类的房间吧。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也很好奇一件事……这栋屋子的<镜子>也太多了吧。不知道是之前哪个房客的兴趣,就连更换壁纸的时候,装在墙上的镜子也没有折下来,这是在平面图上看不到的不自然之处。」

「啊啊……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奇怪归奇怪……」

「怎么了?」

「……,没事。」

除了镜子以外,还有一件事情也吸引了露伴的注意。

不只书房,这间工作室同样有疑似丽水挂上去的<其他屋子的照片>。露伴也会把自己画的原稿拿去框放在自家展示,他可以理解想把作品当成装饰的心情。可是在室内放置其他室内的照片,就像在房间里设置了伪装的出入口,感觉非常奇怪。

况且丽水的摄影作品追求的不是吸睛的颜色对比或充满气势的构图,他的照片有一种仿佛将现实撷取进画面里的写实感,甚至可以感受到画面里的灰尘的呛鼻味和湿气。

有人说照片会吸走灵魂,丽水拍摄的室内照片则是带有一股生活感,仿佛真的有生命生活在其中。所以只要欣赏他挂在室内的照片,就会产生一种好似空间扭曲、不小心误闯他人屋子的错觉。

屋子里有很多镜子固然诡异,可是以露伴的主观看法,丽水的室内装潢品味也十分奇特。

奇妙的到底是这间屋子,还是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露伴开始有些想不透这个问题了。

丽水似乎没有注意到露伴心中产生了疑问,把话题转往其他的方向。

「露伴老师……你该不会已经发现了吧?」

「发现什么?」

「<木制窗扇>啊。」

丽水装模作样地指着房间的窗户说道。

「假如改用专门用语以外的说法……就是窗框,玄关也是一样。我觉得这个地方特别具有魅力。以人体来打比方的话,就等同于穿开胸衣时露出的胸口吧。」

「我倒是不觉得这两个东西可以相提并论哪————反正我已经不在乎你会对屋子有性冲动了,可以快点给我说明吗?」

「总而言之,门口玄关的上下门框是<木制>的……窗户则是连轨道都是<木制>的。<木制窗扇>目前在市场上还是有需求没错,可是连轨道都是<木制>的……这可就非常少见了,而且使用的还是<茅栗木>呢。」

「<茅栗木>?」

「那是一种高级木材。木质坚硬沉重,抗腐蚀性强。」

丽水如是说后,指了工作室的窗户。那是一扇很大的窗户,即使是阴天,采光依旧十分明亮,那扇窗户的窗框确实是木制的。

露伴走向窗边询问:

「的确是蛮罕见的……可是也不至于很奇妙吧?既然你说这种木材的抗腐蚀性强,说不定只是想要呈现出特别的自然感的设计师配合室内的拉门把窗框也改成木制的而已吧?就跟你对咖啡抱有莫名的坚持是一样的意思。」

「<茅栗木>主要是用来打地基的木材,不适合拿来做拉门的轨道这种比较细节的加工……拿来做窗框真的挺诡异的,木材这种东西比人类更讲究适才适所,把那么硬的<茅栗木>拿来做窗框的家伙真的有病。」

「你的说明我懂、我都懂。可是一般人不会把着眼点放在那里。」

「窗框和门槛都是可动部位……需要小心处理。象是山纹和直纹,木头表面和木头内面,有太多复杂的学问了,使用容易加工的木材来制作是一般常识。可是这栋屋子的对外窗和玄关拉门却全都使用<茅栗木>来制作。」

「什么?……全部?……玄关和窗户全部都是吗?」

露伴想起了刚来到这栋屋子时的事情。

玄关的拉门因为门槛卡卡的,滑动时会发出尖锐的声响。

「室内空间使用的木头都是常见的<杉木>,唯独对外的门窗全都是使用<茅栗木>,为什么偏偏要使用<茅栗木>呢……?即便是使用了茅栗木的高级建材,通常也会混用桧木或杉木。可是这栋屋子的门窗却全都使用<茅栗木>来制作……到底是谁,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意图这么做的?这就是我好奇的地方……」

「……原来如此啊。」

听了这么详尽的说明,露伴也有了确切的实感。

建筑师和木工师傅一般都很尊敬传统,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是要劈砍森林的树木,打造出奠基在土地上的建筑,所以即使是在现代化的今天,他们依旧抱持很深的信仰。

尤其是日本的木工师傅,他们对树木怀抱有很深的敬意。

或许有些木工师傅会因为敬意和经验不足,或者是缺乏信仰或无知————也或许他们根本不关心那些事情,一心只想追求机能性,所以才会做出标新立异的设计吧。

即使如此,执着到这种地步,肯定有什么<意图>。

可是就算露伴想破头也想不通那个意图是什么,因为那真的是很不起眼的事情。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么做又会引发什么?现阶段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明明很奇妙,却不晓得那个原因是什么。

唯独好奇心不断具体膨胀,就是那种感觉。

「我们去参观其他房间吧。」

露伴催促丽水后,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间来到走廊,露伴看到走廊尽头有一扇小窗,那扇窗应该是采光用的吧。

——话说回来,就算是因为外头正在下雨,不知怎的这栋房子除了工作室以外的地方感觉湿气都很重。

露伴没来由地在意起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5

陡峭的楼梯再一次让露伴实际感受到这栋屋子的老旧程度。

二楼的走廊也很明亮,有不只一扇的小窗户零星分布其中。那些窗户的窗框同样也是木制的,应该都是<茅栗木>吧。

离楼梯最近的房间是置物间,里面放了一堆摄影器材,内部的装溃和格局跟楼下的书房和工作室似乎大同小异。

「真的每一个房间都有通往隔壁房的拉门,这个……会不会就像柯尼斯堡七桥问题一样,不用回到走廊也能在家中绕行一圈吧?」

丽水一边从房间走到走廊,一边点头回答露伴的问题。

「现在看来会觉得很奇怪对吧?以前的屋子都是这样盖的。只要打开拉门、打通两个房间的空间,就能当作一个大房间来使用……在社会发展成以核心家庭模式为主之前,那种很多亲戚都会聚在一起生活的大家庭文化都习惯住这样的屋子,算是<书院式住宅>的延伸吧。」

「啊啊……我在乡下的亲戚家好像有看过类似的设计,桌子也是会把小的跟大的并在一起使用,然后在上面放了堆积如山的东西。」

「那样子也是有那样子的风情啦。原本空间就很宽敞的屋子住起来固然方便,可是下工夫让可用空间变大的屋子会在亲戚聚会之类的场合塑造出<仪式感>。」

丽水一边感触良多地点头,一边在走廊走动。二楼的走廊或许也是因为使用廉价建材的关系,踩在上面会叽、叽地发出声响。

「我有一个很单纯的疑问……丽水。」

「嗯?」

「感觉上,你好像也不是只对凶宅有兴趣,而是喜欢屋子和生活形式那一类的文化……也具备木材的知识。既然如此,你当初怎么不去当建筑师或木工师傅?我听过把喜欢的事情当兴趣来经营会比较轻松这种说法,可是你现在也是透过摄影师的形式来跟物件进行接触。」

「道理就跟编辑不会成为漫画家一样吧?我对于创造东西并没有什么兴趣……你应该有听说过<建筑非艺术论>吧?意旨艺术是<传递感受>的一门学问,建筑在本质上则是实用品,跟艺术不一样。」

「听起来很像托尔斯泰的调调,不过这个太偏门了,我没听说过。」

「简单地说,我属于<艺术家>那一方……我喜欢的是人类自然而然地拓展、在名为屋子的物体上所留下的<人类风貌>……哪怕是随便一根梁柱也会显现出师傅的习惯或工作上的失误。随着人住在屋子里面的时间愈长,柱子会被小孩的涂鸦画得乱七八糟,墙壁上面也可能会出现因为用火不慎而被烧焦后的临时处置痕迹,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存活在建筑和变化之中的<人的气息>。建造、生活、破坏,所有的一切都有某个人的人生渗透其中……我就是喜欢把那样的感觉给撷取下来。」

「……原来如此,我懂了……」

直到目前为止,丽水的说词确实前后一致。可是坦白说,露伴对他的想法一点兴趣也没有,重点在于改变话题的方向。

「不过,我这个人只要一被激起好奇心就停不下来了……我可以顺便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要移动到走廊?」

露伴突然提了个让话题大转弯的问题,丽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

「哪里有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要去下一个房间啊?」

「既然房间跟房间是互通的,那就不需要移动到走廊。根据刚才看到的平面图……这个房间的隔壁有<没跟走廊相邻的房间>……应该另有一间必须通过拉门才能前往的房间,你是不是故意想跳过某一间房间,不想带我去参观?」

「……太敏锐了吧~~露伴老师,你果然是侦探对吧?」

丽水若无其事似地笑着回答:

「你答对了,露伴老师。我不希望那间房间曝光。」

「里面有什么不方便被人看见的东西不成?」

「你是觉得有尸体藏在那里吗?」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和客户这样说话的话,小心丢了工作。」

丽水有些迷惘似得摇摇头后,嘀嘀咕咕地说:

「……反正就是那个啦……你懂吧?我单身,露伴老师也是单身啊。」

「……啊啊~~~~……好好好好。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露伴皱起眉头,丽水则是面露轻浮的笑容。单身男子不好意思说出来而且想要藏起来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让它曝光比较妥当,这点道理露伴清楚得很。于是露伴干脆地结束这个话题,接着走出房间。

结果二楼的房间除了置物室,和一间放有格外占空间的赛车游戏控制器的卧房以外,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所有的窗户都是横拉式,而且都是用<茅栗木>制造。

如此一来,可以确定这间屋子的建筑师确实有某种明显的意图,可是至今仍然不清楚那个关键性的<隐情>到底是什么。

「……至少现在搞清楚了几件事情,虽然也包括了你那无谓的秘密。」

「真不愧是露伴老师。」

「不要随便拍我马屁。首先是对外的<横拉窗>……除了一楼的<厨房后门>以外……包含<窗户>在内,几乎全部都是<茅栗木制作的横拉门窗>……」

「是啊。」

「还有<镜子>。几乎所有的房间都配备有<镜子>。最后是<屋子的骨干>……不只格局是旧式的,那个老旧落伍的感觉也显现在这间屋子的设计思想上。就算壁纸和木质地板有更新保养,室内格局还是维持在古老的状态,与其说是摆烂,感觉更象是<刻意保持不变>。」

「是不是觉得愈来愈有意思了?」

「这个嘛……现在只能说或许没有白跑一趟吧……」

露伴向丽水点头,可是仍然有让他觉得耿耿于怀的地方。

「现在还<看不出所以然>……这里确实有某种程度的不寻常之处……可是看不出那个意图是什么。那个叫<天国之门>的东西也是,绕遍了整栋屋子依然没有找到。」

「就是说啊。说穿了这栋屋子就是<有隐情,可是搞不清楚隐情是什么的物件>」

「原来如此啊……」

露伴一边抚摸下巴,一边在脑海里整理已知的情报,他回想那张平面图,试着从各种角度思考。

设计师之所以坚持使用木材制作窗户,或许是基于某种信仰性的理由,镜子也令人好奇,镜子自古以来经常是神灵依附的器具。

这样的格局有什么意义存在吗?方位呢?风水是好还是不好?

露伴想出了各式各样的可能性。

可是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线索的头绪,现有的情报都少了那么一点关键来帮助推理。

「你想到什么了吗?露伴老师。」

「不……」

「……很正常啦,就连很了解建筑的我都想不通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这次我泡抹茶给你喝。啊,如果你对卧房的电玩有兴趣,要玩也可以。我现在在全世界的排行榜大概排第两万五千名左右……」

「不,不用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丽水。」

「什么事?」

「<天堂之门>。」

整个过程不过就短短一瞬间。

露伴向丽水比出手指后,他就像西部牛仔影集里面被一枪爆头的名演员般当场瘫倒在地,变成了<书本>。

「果然……我就觉得奇怪。」

有一件事情一直悬在露伴的心头。——

「虽然你应该听不见,不过我也有尊敬的对象,那个人叫广濑康一,就跟漫画主角一样帅气迷人……他拥有黄金的精神,那个精神就象是指向<真实>的路标般散发出光辉。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异样感也不要视而不见,只要遵循精神的罗盘……就可以找寻到<真实>。我也想效法他的精神。」

把人类变成<书本>,进而读取那个人的记忆和经验,这是只有露伴才能做到的特殊取材。露伴原地蹲下,开始翻阅变成了<书本>的丽水。

「拿单身这种老掉牙的理由当借口……以漫画的说法,这叫<人设>错误……曾把打不开的门当成是超艺术托马森的装置,而且自称会对奇特木材感到兴奋的男人,怎么可能会特地留一个房间藏无关紧要的<那种东西>。」

就这样翻了几页查看丽水的记忆后,露伴找到了答案。

关于这栋屋子里丽水唯一没有介绍的那间房间的记述。

「简单地说就是

『那间房间里的<照片>要是被人瞧见可不妙了。』

很好嘛。就是得这样才行。」

露伴离开水的身边,毫不犹豫地开始移动。

「讲起建筑照片就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的男人有刻意想要隐藏的<照片>?他藏起来不想让其他人看见的东西不是秘密财产也不是尸体,只是单纯的<照片>?岂有不找出来瞧瞧的道理!」

露伴的目的地当然是丽水刻意忽略的<那间房间>。走廊没有入口,只能从相邻的隔壁房间进出的被隔离空间。

「那间房间使用的是拉门……不可能上锁,而且丽水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特地用柜子或衣橱把门遮起来。缺乏<隐私>的概念吗……结果丽水本身就是最好的说明哪。要怪就只能怪自己邀请别人来这种防备一点都不严谨的屋子里做客吧~~~?」

露伴推开一点都不滑顺的拉门进入房间。房间里有一股老房子的淡淡霉味。不过里面的东西整理得还挺整齐的。

从结论说起,出现在房间里面的物品一如露伴原先的预测,采光用的小窗户、镜子,以及一本相簿。

「……假如藏在这里的真的是什么猥亵的书籍,那我反而要无言了……」

只见一本相簿被当成宝物一样保存在附有电子仪表板的防潮箱里面。桌子上放置了一台附有温度和湿度计、和工作室的机器同款的大型<复合式除湿机>。这间房间的保存设备十分完整,一点也不输给工作室……不对,考虑到准备这么多设备就只是为了保管一本相簿,已经比工作室还夸张了。

相簿虽然是保存在防潮箱里面,可是并没有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而是维持在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翻阅的状态,这代表丽水总是会定期来这房间看这本相簿吧。这些夸张的设备大概就是丽水无法趁露伴上门访问前换地方将相簿藏起来的原因吧。

「其实他也可以把这本相簿拿去工作室跟其他相簿放在一起,就不容易被发现了……可是他却不愿意这么做,表示这本相簿的价值珍贵到他就是希望以特别严格的方式保存吗……」

露伴拿出防潮箱里唯一一本的相簿后,为了避免破坏,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果然是<室内照片>……不过拍摄的不是这栋屋子,看起来是其他地方的一般民宅、老式公寓或公寓大厦的<室内照片>……其他相簿他都大方拿出来给我看了,甚至还挂在走廊上当装饰,为什么要把这本藏起来?虽然透过天堂之门直接从他身上读取资料比较省事,不过像这种人家刻意藏起来的秘密,直接挖出来看还是有趣多了……」

露伴象是在玩味般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相簿。

或许是因为每一页的所有收纳袋都塞有相片的关系,即使只有一本相簿,拿起来还是感觉挺沉重的。

虽然相簿的标签并未特别加注,可是放在这本相簿里的好像都是同一栋屋子的照片。这本相簿收录的照片比丽水先前拿给露伴看过的其他相簿还多,从走廊拍到厕所,屋内所有的空间全都被拍摄了下来,而且所有的照片都充分展现出高岛丽水这名摄影师的摄影风格。看着看着,露伴讶异似地微微扬起了单边的眉毛。

「……什么啊,这本相簿的照片比他之前拿给我看的作品更有临场感,简直就像把一栋屋子的生活完整撷取下来……以<作品>的完成度而言,这本相簿里的作品比其他好太多了吧?没有刻意想要拍出吸睛的美照,那样的心态反而将真实的美保留了下来,写实到甚至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他开个展发表的作品我也看过了,可是以作品的质量而言,这本相簿的照片比在个展展出的照片还要优秀。」

这本相簿就好比将高岛丽水这名男子的作家性浓缩在一起的集大成之作。

当中蕴藏着灵魂的表现,甚至让露伴看到稍微忘记了时间。相簿里的照片是依照整栋屋子从头走到尾的顺序来排放的,持续往下翻页会陷入一种仿佛真的来到他人家中访问的错觉。假如把这本相簿的作品拿出来发表,相信高岛丽水应该可以获得更高的评价吧。

露伴靠在小窗户的窗边,仰赖着太阳开始西下的灰色天空的微弱光线窥看丽水的隐私,就跟他用天堂之门所做的事情一样。

「……不过,这个感觉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持续窥看丽水隐私的时候,露伴的脑海突然浮现了异样感。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这个照片明明只是一般的<室内照片>……可是照片呈现的氛围却跟丽水拿给我看的以及挂在走廊上的照片完全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露伴纳闷地偏着头继续翻阅相簿……直到翻完相簿的一半、看见某一张照片之后,露伴这才知道那种诡异感觉的真面目是什么。

「…………这是什么?」

那似乎是一张卧室的照片。

似乎是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拍摄的。从大片的落地窗射进室内的逆光让悬吊在房间中央的某个物体的轮廓清楚浮现。一开始因为那个物体完美地跟房间融合在一起,所以露伴一度以为那是室内摆设。实际上,那个物体就跟室内摆设一样,出现在室内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对于屋子来说,那确实是绝对无法分割的东西没错。

那曾是让屋子变成家的最为重要的一块拼图。

即使如此,却也是绝对不可以存在于那个地方的<物体>。也就是——

「——这不是<上吊的尸体>吗……?」

怎么看都不象是假的。那毫无疑问是尸体的照片。

光是这样就教人觉得十分震撼了。原来高岛丽水这个男人对尸体摄影有兴趣吗?还是说他其实是某起杀人事件的犯人?无论真相如何,露伴现在满脑子都是不好的想象。问题是,假如他真的怀有这种秘密,在他被天堂之门变成书本之后,罪恶感和不想让秘密曝光的危机感都会导致这些信息一目了然地出现在页面上。然而,在露伴刚才看过的高岛丽水的记忆里面,并没有这些公开的记述。

「……不,不对。」

透过天堂之门,可以读取到一段关于丽水的特殊性的记述。

问题是如果以纯文字的方式来阅览,无法完整理解那个特殊性是<什么程度的特殊嗜好>。

换句话说,这本相簿的主题对丽水来说只不过是他从一开始就在强调的兴趣。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不就是凶宅吗?」

「答对了。」

心头一惊的露伴转头一瞧,只见丽水站在房间的门口。

或许是太认真看照片的关系,也有可能是因为直面事实导致精神出现空白,进而让天堂之门自动解除了。丽水已经恢复了自由。

「我突然眼前一黑,不知怎的就昏倒了……大概是急性晕眩吧?」

「……」

「真的是太不小心了,或许是睡眠不足造成的影响吧……我明明知道露伴老师的好奇心很旺盛,可是却这么疏忽……」

「……啊啊,确实是疏忽了没错。真的吓了我一大跳呢。我知道你是喜欢<凶宅>的变态没错,可是没想到你居然会跑去自杀现场拍照……」

露伴暗暗做好了准备。

揭露他人的秘密乃是最具攻击性的侵略。

平常露伴都是利用天堂之门、在不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下窥看他人的秘密,话虽如此,这确实是会让人感到不快的行为。此举形同穿着鞋子直闯他人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领域,就算丽水大发雷霆也不奇怪。

况且丽水确实藏有<让外人看见会很麻烦>的东西,他很有可能会为了隐藏秘密而杀人灭口。

露伴没有动摇,而是向丽水耸肩。

就算丽水因为秘密被发现而情绪激动地想要动手施暴,露伴也有办法比他抢先一步使用天堂之门反击。

「可是呢,高岛丽水……要怪只能怪你明知屋子里有不方便被人看到的东西还要邀请我来吧。假如你活得问心无傀,现在也不需要担心不该被看见的东西曝光了……所以呢,你打算拿不小心看到这种东西的我怎么办?假如这是悬疑小说,你现在应该很想杀人灭口吧。」

然而,直接说结论吧——事态并没有发展成必须全神戒备的凶险程度。

「露伴老师是我邀请的客人,我只想盛情招你这个客人,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在我的观念里,只要招待客人来家里做客,在对方回去以前,他就是我的家人……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你不觉得那是一种<病>吗?」

丽水突然谈起和原先话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事情,露伴皱起了眉头。

「什么……?你突然扯到哪里去了?」

「我是在跟你谈<艺术家>啊。反正秘密都已经曝光了,机会难得,彼此又都是从事创作活动的同行,不如来聊聊这个话题吧。总之……就像没人希望得癌症,癌细胞也会自己冒出来一样,那个<性情>也是在不知不觉间成形的……」

露伴感受不到丽水的敌意。在露伴的眼中看来,他的表情十分祥和平静。那个模样是如此纯粹,甚至有种超然独立的感觉,就好似站在忏悔室的男人。

「我觉得……所谓的<感性>就是最后变成了那种样子的内心样貌……艺术家为自己的<感性>安上摄影师或画家等获得社会规则认可的名称,然后勉为其难地照着这套规则生存……平常只是<把狐狸尾巴藏得好好的>。做得太过火的话,有可能会成为人们口中的<犯罪>。而我则是稍微<过火>了一点点。」

「……原来如此……所以呢?你想要把我像这张照片一样杀掉变成你的作品吗?就算你爱民宅成痴,但是做出私闻入民宅杀人这种事情已经不能算是稍微一点点的程度了吧……」

「喂喂喂喂……等一下,老师,你误会了。」

丽水挥舞双手为自己辩解。

「我没有杀任何人、那是不折不扣的<自杀尸体>。」

「口说无凭,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追根究底,我个人是绝对不可能会做出私闯有人住的屋子这种事情来的。屋子对住户而言,必须是神圣不可侵犯、可以放心的圣域才行。未经许可私自闯入他人屋子乃天理不容的行为,我极度厌恶闯空门之类的犯罪。」

「那这该做何解释?包括尸体的照片在内,你拍摄的这些照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露伴的往视下,丽水象是在眺望远方般把视线投向房间的角落。光线昏暗的室内,色彩黯淡得有如老旧的泛黄照片。

「小时候我住在杜王町外围的独栋透天……可是自从我的爸妈知道他们咬牙贷款买下的屋子居然是暇疵屋,两人便撕破脸,感情降到了冰点。后来我妈在外面搞上其他男人,抛家弃子根本不怎么回家,在家吃饭的时候,餐桌总是冷冷清清,让我备感寂寞。」

「……明明没有人问,亏你能讲那么多自己的事情哪。我是在问你跟照片有关的事。如果你想走分享悲情过往的催泪路线,我一点也不想听。」

「有一天,我爸妈在餐桌旁边上吊自杀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做出自我了断这种选择,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根本不在意死后留我一个小鬼该怎么办……不过,我倒是觉得挺开心的。」

「开心?……明明父母死了?」

「因为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全家齐聚在餐桌边啊。后来我跑去超商买了三人份的餐点回到餐桌吃呢。说来奇妙……对我而言,那个景象是幸福家庭的画面。只有那个瞬间,我家是<幸福的家>……那个影像正是摄影师高岛丽水的<美>的根源吧。每个人都会希望自己能死在熟悉的自家榻榻米或床上……或者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死在餐桌边之类的地方,或许那也是一种安详吧。」

「……所以呢?」

「也就是说……我一直都在寻找那样的光景啊。寻找在熟悉的自家、在心灵最平静的地方,然后以自己选择的<最为安详的方式来自我了断>的光景。」

丽水继续说明。

他的口吻听起来轻描淡写,感觉上就是理智上知道自己这样很异常,可是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愧疚的口吻。

「日本一年有三万个人自杀。有的是自己冲去给电车撞死,有的是从悬崖跳下来,死法形形色色……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希望能在有感情连结的自家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也是因为那些在家自杀的人,导致这个国家失去屋主的<凶宅>数量每天都在增加。然后……意外的是,他们的尸体往往都是屋子的管理员或家人……或者觉得邻居安静得太过诡异的周遭住户偶然发现的。」

「……那又怎么样?」

「我也曾经有那么一次碰上了那样的<偶然>。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刚初出茅庐的摄影师,我住的那间老式公寓的隔壁屋子有人自杀。我看那栋屋子的信箱塞满了报纸,本以为屋主外出旅行了,可是我轻轻碰了一下玄关的门把,发现门没有上锁……我整个身体发麻。因为我在报警之前撞见了<凶宅>诞生的瞬间。」

露伴无法理解丽水想表达的意思,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丽水没予以理会,兀自继续说明。

「如果住在里面的人死了,原本是<那个人的家>的物件也会迎接死亡。因为一旦换其他人住进去,那就会变成另一个人的家了……所以比起遗体,其实我更觉得自己是在拍摄一个家的死亡。换句话说,我拍摄的是……屋子在被收拾整理之前……还保留有人在里面生活过的痕迹的<家的遗照>啊。」

「……那是什么啊。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我这是在把家与人的死转化成<美丽的艺术>。」

若是站在伦理的角度,丽水所说的话肯定是不对的。

可是他说话的声音非但没有象是做了亏心事一样颤抖,也没有畏畏缩缩,听起来还很光明正大。

「日本人的鸵鸟心态尤其严重。因为对死亡敬而远之,以至于经常选择对人的死亡视而不见……大家很积极留下曾经活过的证明,可是却想要把已经死亡的事实隐藏起来。自杀的情况尤其如此。因为身边的人会感到悲伤,所以会努力让自己忘记有亲友自杀的事情,而且绝口不提这件事。<自杀>才是这个世上最为孤独的死法,而且人们会把闹<自杀>的屋子或房间视为<凶宅>,避之唯恐不及……明明那些人只是死掉,屋子只是被他们住过,屋子里只不过是有人活过的证明……我希望让那一类的物件,让选择了那样的死亡方式的人们,还有他们所生活过的屋子……至少在我拍摄的照片里面呈现出来是<美>的。」

「……」

「……只可惜,我那本相簿的创作就是我唯一一次遭遇的奇迹性<偶然>……我敢对天发誓,我没有杀人。我一直都在寻找着,暗示自杀的网络留言、耸动的小镇传闻……直到今天,我依旧不放弃寻找疑似有<凶宅>即将诞生的气息,还有把自杀现场拍摄成照片的机会。摄影师不是创造拍摄画面,而是寻找按下快门的机会。」

「我是无法理解你的价值观啦……」.

露伴随时都可以使用天堂之门。

假如丽水真的是丧失理智的杀人凶手,露伴可以夺走他的行动能力,也可以确认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不过正因为丽水的言论充满了疯狂的气息,露伴觉得他不象是在说谎。

露伴从丽水的身上看到了某些艺术家所带有的不安定狂气,所以直觉地认为那是发自他的感性的真心话。

而且如此一来,有一件事情便可以说得通。

「……丽水,记得你刚才说过,之前住在这栋屋子的住户……有一个<留下遗书便消失不见的女人>吧?

「是啊,我确实说过。」

「那个女人……该不会是你认识的人吧?」

露伴一边用手指轻敲相簿的封底,一边继续说:

「<遗书>是很私密的东西,可是内容却被陌生人知道得一清二楚,实在很不可思议……不过听完你现在说的事情,我大致可以想象得出来了。除非杀人,否则你实在没什么机会遇见你口中的奇迹性<偶然>……可是如果你事前就知道有人会自杀,情况就另当别论了。因为如果是<必然>发生的自杀,你就能再一次碰见你相信的<美>的瞬间了……」

露伴提出一个假设。

「那封<遗书>一开始就是要寄给你的吧?」

「……露伴老师,你果然是侦探吧?」

「我说过自己是漫画家了,不要搞错……漫画家这个职业,只要能掌握到一定程度的背景就可以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一套故事了,这是基本功。」

丽水象是投降般耸起了肩膀。

「……她是我在酒吧认识的人啦。她貌似忧郁地垂低眼睛的时候,看起来有几分像我的母亲……后来她跟我说自己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我心想或许可以跟她分享我认知中的<美>。<如果你决定要自我了断,而且选择自己家作为结束生命的地方……我来帮你的最后拍成照片吧>,我是这样告诉她的。」

「喂喂喂,你这样算协助自杀了吧。你没有想劝她改变心意吗?如果你们当时情投意合……也有一起生活这个选项存在不是吗?」

「或许是有吧……可是,至少对当时的她来说,那个选择是看不见的选择吧……」

露伴知道那个逻辑,可是却无法理解。

露伴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厌烦,闷哼了一声。

「换句话说……原本你是打算帮在这栋屋子自杀的女人拍照……可是不知何故,她发现了叫什么<天国之门>的东西……就此失去了联络。所以你当初也是透过那个女人才知道这栋屋子的存在……依我看,你只不过是无法接受她没有跟这栋屋子一起迎接人生的最后一刻这个事实吧?」

丽水象是在肯定露伴的推测般,继续分享他的理论。

「我赞成人自己选择人生谢幕的方式,也觉得家作为将死之人的依靠是件好事,只要她的结束方式是她自己选择的就好。我只是想知道理由,让自己放下这件事情……不过如此……你会去跟警察检举这本相簿吗?」

「……不,我不会那么做。」

露伴哼了一声,关上手中的相簿。

「你的兴趣确实还挺恶心的,而且我对你的感性完全无法产生共鸣,如果继续深入调査,说不定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你被判非法入侵之类的罪吧。可是……」

可以确定的是,丽水做的并非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

能认同、理解丽水和<那个女人>的思考的人相信也不多,露伴甚至觉得心生排斥才是理所当然。

可是如果高岛丽水没有积极地伤害他人,现在也没有攻击露伴的意思,要不要制裁他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侦探,我只是一个漫画家。如果这栋屋子的秘密可以作为我<取材>的材料,我就不会做出超过<取材>范围的事情。」

换言之,即使自己跟丽水的伦理观念并不一致,也无法理解,那也不会构成停止在这栋屋子取材的理由,不至于成为漫画创作的障碍。

「不过我可能会把你刚才说的事情当作题材使用吧。」

「麻烦你帮我做匿名处理喽。」丽水笑着说道。露伴则是板着一张脸,完全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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