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藤野的家教课对我很有帮助。补习班专精于解题技巧,为我指出寻找正确解答的最短路径;藤野则是仔细追踪我的思路,解开我拐进岔路或死路的理由。「这一次用B思路解题会比A更流畅,但假如是另外这一类型的题目,A的解法就有效了。」就像这样,藤野不仅指出我的错误,还会借此拓展更多选项及可能性。在备考方面更有效率的是补习班,而藤野锻炼的则是我身而为人的大脑——这是我的感想。藤野能教所有科目,而且也不会摆架子、责备我的失误,以家庭教师来说,多半是个优秀人选。
可是,这和我一对一跟他上课感到痛苦是两回事,周三和周五的到来总是令我忧郁。家教课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到八点,上完课我们会一起吃晚餐。刚开始藤野还客气地说「不用麻烦」,但在妈妈坚持之下,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最近在学校都做些什么呀?」
你看,就是这种地方讨人厌,这种笼统的问题最让人困扰了。晚餐我通常是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光是眼前有另一个人就已经有点压力了,藤野还操多余的心,笨拙地想找话题聊天。男人态度太轻佻确实引人反感,但藤野这种靠不住的笨拙也使人厌烦。家世、学历、身高,受欢迎的条件他明明样样不缺,但那头像萎缩棉花糖一样乱翘的发型,还有阴沉的说话方式,都让人觉得女孩子不太会想靠近他。
在心里对别人的外貌品头论足太不可取了——即使这么劝阻自己,但哥哥口中那句「孝顺父母」还是让我神经过敏。
「学校举办了班际球赛,我打羽毛球,拿了第二名。」
或许是藤野的紧张感染了我,我的回答也变得像英文课本上的翻译例句一样。我本来就不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但和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加无趣了。
「好厉害哦。」
「过奖了。」
「接下来就是期末考了?」
「在那之前还有合唱比赛。」
「会做什么样的事呀?」
「每个班级都要唱指定曲和自选曲,自选曲是由音乐老师挑几首歌备选,今天我们班刚投票决定。」
「最后决定唱什么歌?」
「指定曲是〈我的歌谣〉,自选曲是〈告别的季节〉。※」
注:〈我的歌谣〉(マイ バラード)、〈告别的季节〉(さようならの季节に),皆为日本班级合唱常见的经典合唱曲。
「我都没听过呢。」
藤野露出抱歉的表情,我看了心中仍然没有任何波澜。
「结珠,你擅长唱歌吗?」
如果我说「对」的话,你打算在这时候点一首歌让我即席演唱吗?我回答:「我负责伴奏,所以不会上台唱歌。」
「原来,那你钢琴弹得很好耶,真厉害。这么说来,房间里确实有台钢琴。」
「她只有扮家家酒的水准而已啦。」
妈妈从旁插嘴道。妈妈总是没做什么,就在厨房吧台的另一侧监督般地看着我们。
「毕竟她也不是样样学、样样精通的孩子,国二的时候我就不让她继续学琴了,那个时期还是该认真念书为上。」
「这样啊。」
一顿束手束脚的晚餐吃完之后,走出玄关、送藤野到大门口是我的职责,因为妈妈总交代我「去好好送人家离开」。
「今天也谢谢你。」
我低头行礼,藤野却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处不动,看起来似乎希望我说些什么。他这种扭扭捏捏的性格,也让我看不顺眼。
「……下次,能请你弹钢琴给我听吗?」
他下定决心似的说出这句话,我一时不知所措。
「不好吧,我弹得没那么好,不够格弹给人家听。负责伴奏的人选也只是从学过钢琴的同学中抽签决定的,我已经好几年没弹了。」
「那也没关系。」
有必要用这么认真的表情坚持要听吗?我不明白藤野的意图,心里有点害怕。
「如果妈妈——我母亲同意的话。」
「令堂?」
「毕竟请你来是为了指导功课。」
当然,只要藤野亲自要求,我想妈妈二话不说就会同意。但藤野却说了声「这样啊」,垂下眉眼。
「那就算了。」
真是的,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回到房间,打开好几年没碰的钢琴琴盖。这架钢琴已经连音都没调了。我用食指轻轻按下琴键,便响起一声在我听来没什么偏差的Mi音。
〈告别的季节〉这首歌是果远选的。虽说是多数决,但掌握决定权的人是她,我想全班同学都有这种感觉。
音乐老师先将所有自选曲的备选歌曲都唱给我们听过一遍,然后问我们:「你们想唱哪一首?」老师这问题并未指名同学回答,也没有正确答案,我们面面相觑,都采取观望态势看谁最先发言。只有果远毫不在乎班上的气氛,举手提议。
——我喜欢〈告别的季节〉。
——好,〈告别的季节〉一票。其他人呢?
不知是谁说了「赞成」。赞成的声音此起彼落,像中了催眠术似的,所有人纷纷表示赞同。
——哎呀哎呀,压倒性的多数呢,大家就这样决定真的好吗?
老师也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不过最后果远的意见还是一致通过了。我什么也没说,没有附和果远,但也没有推荐其他歌曲。音乐课结束之后,朋友有点惋惜地说:「我去年唱过那首歌了说。」
——但你不是也赞成了吗?
——嗯……因为校仓同学说得很坚定嘛,就有一点……说是无法违逆她好像有点难听,但就是觉得「啊,那就这首吧」的感觉。
我懂。亚沙子点点头。
——她的语气充满力量呢。听了就觉得,反正我们已经参加过好几次合唱比赛了,选那首也没关系。
——果然美女就是吃香啊——
那时的果远有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我想那不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大家嗅到了她身上异样的气质:她拥有令我们望尘莫及的饥渴,见过我们未曾见识的世界。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我觉得这是男孩子感觉不出来的。
上周,我在图书室遇到了果远。我提早刷牙,主动跑去见她——正确来说,是偷偷看她。我越是对藤野的事感到不安,就越想见见果远。她说她平常午休都在睡觉,假如我可以悄悄走进去,看看她发出安稳鼻息的模样,心情多少会好一些才对,可是……
——我不能醒着?
那道尖刻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扰乱我的心跳。看见果远出乎意料地醒着令我动摇,不小心说出了像在找碴一样的话。果远有点生气,但她立刻恢复冷静,跟我道歉说「对不起」。不像从前那样不明就里地死命道歉,而是明确地、为了我而让步,尽管我连一句「对不起」也说不出口。果远变得越来越成熟了,她会越来越强大、聪明又漂亮,把我这样的人远远抛在后头。
或许是无意识间按得太大力了,La的音高亢地响起,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阖上琴盖。合唱比赛到来之前,得好好练习伴奏才行。
༗
打工回家路上,我在车站前再一次遇到了结珠。看她轻轻朝我挥了挥手,我才跑近她身边。她看见我托特包上的吉祥物吊饰,问:「怎么会有这个呀?」
「让我在酒店打零工的那个阿姨去冲绳旅游,带回来送我的伴手礼。」
这是知名吉祥物的冲绳专属造型,我对它没有特别的好恶,但难得收到人家的礼物,我便将它绑在托特包的提把上挂着,从外侧也看得见。多半是体贴我的感受,结珠赞美它说「很可爱耶」。我们迈步走向隔壁车站,就好像我们总是这么做似的,这种理所当然的感觉让我喜不自胜。
五月末的夜晚,或许是空气中开始蕴含些微湿气的关系,闻起来像河水的味道。即使只是单纯走过一站的距离、不多作停留,夜里能和结珠一起穿着便服走在校外,也是一段自由自在的幸福时光。
「我们国中时的毕业旅行就是去冲绳哦。」
「好玩吗?有没有到海里游泳?」
「没有耶,去了姬百合之塔、首里城之类的景点……美丽海水族馆真的很漂亮。」
我想图书室那张照片里的海一定不在冲绳,感觉它不像是有热带鱼、适合潜水的水域。
「校仓同学,你们学校的毕业旅行去了哪里呀?」
「我想不起来耶,国小和国中的毕业旅行我都没去,不记得了。」
「为什么没去?」
「嗯……我没有特别想参加,而且妈妈好像也不太希望我去。」
跟一群关系疏离的人一起出游太麻烦了,我反而还要感谢妈妈乖僻的性格呢,但结珠回应的那声「这样啊」听起来却阴郁沉重了一些。
「我不觉得遗憾哦。」
「我知道,可是……那明年呢?高中的毕业旅行你会参加吗?」
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虽然觉得金钱层面上我多半不可能参加,但还是问:「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北海道。」
「会去海边吗?」
「不会,我想应该是去滑雪。你想去海边吗?」
「嗯。」
我想去看看那张照片里的海。但就连摄影地点是否在日本都不知道,那里的景色现在也不一定还保持着原样。我说,我想去「寂寞寥落的海」。
「有波浪、有整片的云朵,云层间稍微射下一点阳光——像这样的海。」
听我这么说,结珠轻声笑了出来。
「那不是地点,是情境了吧。」
「你知道图书室里有一张大海的照片吗?我想亲眼看看那样的景色。」
「你是说那张老旧褪色的照片?阴天的那张?」
「嗯,我好喜欢那张照片。」
「很有校仓同学你的风格呢。」
「什么意思?」
「愿望不是想看漂亮的鱼、想游泳之类的。」
「跟一般人不一样的意思吗?」
「是呀……这不是批评你的意思哦,可是校仓同学你和其他女生完全不一样。」
这就像结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一样吗?应该不是这么回事。我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只是披着制服这层外皮硬是混入了这个群体当中,我自己对此也有所自觉。但我不知道背后的原因究竟在于我出生成长的环境,还是在于我自己本身。
路过的汽车似乎碾到了宝特瓶,车道上传来「砰」的一声爆裂音,吓得结珠缩起身体。我没有多想便抓住她的上臂问她:「没事吧?」
「嗯,吓我一跳。」
「我跟你换边吧,我走靠车道那一侧。」
「没关系。」
结珠使劲摇头。
「你不用做那种——像男人一样的事情,校仓同学你是女孩子呀。」
可是这里没有男人,我一直觉得两人独处的时候,我理所当然是负责挺身而出保护结珠的那一方。结珠聪明又乖巧,但我知道这种性格也使得她胆小而脆弱——我知道得比其他女孩清楚太多了。我隔着薄薄的针织外套触碰到结珠的臂膀,理论上跟我的差不多粗细,却有种单薄无助的感觉。
结珠没把靠车道那一侧让给我,自顾自迈开步伐,起了个话头:
「合唱比赛的歌。你那么喜欢〈告别的季节〉呀?」
「嗯,我很喜欢它的旋律。」
老师征求意见的时候没人出声,所以我变成了第一个提议的人,而且全班就这么一致通过了,让我有点难为情。
「但我也不是非得唱这一首不可。那时候班上的气氛有点尴尬吧?大家会不会觉得我很白目?」
「没这回事哟。大家只是因为唱哪一首都好,这点小事也没必要争论,所以顺水推舟地赞成而已。」
「这样啊,那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但结珠脸上的神情却不太明朗。总觉得她今天一直没什么精神。该问问她「怎么了」,还是该装作没发现?我就连哪一边才是对结珠最好的决定也不知道,一想到不太一般的自己有可能选错边就教我害怕。
「我说呀。」
所以,当结珠这么喃喃开口,我心跳漏了一拍。结珠的心情起伏就看我的反应了,我极力给出若无其事的回应,好掩饰心里这份紧张。
「怎么了?」
「刚才,你不是说要我走在内侧吗?这是因为……校仓同学你、那个……平常跟男孩子走在一起,他们都这样对你吗?」
「咦?」
我可能比刚才吓到的结珠更惊讶。
「什么意思?」
「我想说你可能有男朋友……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当然啊!」
我的惊讶当中混杂着愤怒。难得的宝贵时间,结珠怎么说这么无关紧要的话啊,这就像砂糖中混入沙粒一样让我不悦。
「因为校仓同学,你一定很受欢迎吧?」
「才没有。」
「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这一次,换成结珠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没有撒谎。受欢迎是让人高兴的好事,应该是闪闪发亮的、快乐的事情吧?不是被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突然硬塞电子邮件信箱、问你打工几点下班、偷偷拍你的照片、埋伏在外面等你的事吧?这些一点也不快乐。」
还有「要不要我给你零用钱」、「把你的内裤卖给我嘛」……我原本还想继续举出各种案例,但看见结珠的脸色越来越紧绷还是打住了。
「校仓同学,你不害怕吗?」
「不会,只觉得恶心又讨厌。」
「校仓同学你很强大呢。」
「我只是比较笨而已。」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结珠责备道,那语气让我捧着肚子笑了出来。
「真是的,你认真听啦。」
「不是,我只是觉得很怀念。」
听我这么说,结珠似乎也想起自己八年前说过同样的话,轻轻「啊」了一声。
「都过了八年,不要再让我叮咛同一件事。」
结珠在学校个性稳重、各方面时常受人依赖,看见她像这样闹着别扭生气让我感到新奇。我拼命绷紧随时都要失守的嘴角,说出「这不是同一件事哦」。
「我不当个笨蛋不行。要是心里害怕,可能就僵在原地动不了了对吧?那反而更可怕。所以,像自己力气不够大、谁也不会帮助我这些念头,我都叫自己不要去想。」
糟糕。说出这种话会害结珠越来越担心的,但结珠过了这么多年仍然是当年的结珠让我好高兴,不小心说溜了嘴。
「……这样啊。」
可能是我说的话完全渗入大脑需要一些时间,结珠缓缓闭了闭眼。当她睁开眼睛,睫毛彷佛被驶过我们身边的汽车头灯照得微微颤动。结珠依然是那个结珠,我好高兴,又好难受。刚才刻意笑得夸张,是因为我快哭出来了。
「我想,这果然还是代表你很强大吧。」
我们就这么抵达了车站,和结珠只说了寥寥几句话便道别了。结果我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无精打采。
回到家,钻进被窝,有怒吼声从隔壁家传来,千纱姊又跟男人吵架了。但今天双方态度激烈,就连对此习以为常的我也听得心神不宁。「开什么玩笑」、「去死吧你」,粗哑的怒骂声气势汹汹,简直快把墙壁震裂。哐啷,从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起头,紧接着是乒乒乓乓的物品翻倒声震动千纱姊的房间,高亢的惨叫声传入耳中。
我掀开被子,从厨房拿出平底锅走向阳台。
「你要去哪里?」
我回过头,妈妈正板着脸看着这里。
「……隔壁。」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傻了?就凭一把平底锅能干什么?你去多管闲事只会激怒对方而已。」
「那我去打一一○。」
要打电话得去外面的公共电话才行。我从书包里拿出钱包,这一次妈妈又挡在玄关。
「你让开啦。」
「从你报警到警察过来要几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在他们赶到之前就会结束了啦。然后警察只会随口提醒两句,反倒是你因此招人怨恨,『不过是情侣吵个架也大惊小怪』。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
「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妈妈烦躁地抓乱她那头长发,朝隔壁努了努下巴。即使神情扭曲、头发蓬乱,现在的妈妈依旧是个美人。
「你听人家喊『救命』了吗?她明知道隔壁全都听得一清二楚,要是希望你报警,她早就叫了。」
暴力的、不堪入耳的叫骂和声响仍在持续。千纱姊的脸颊被殴打,身体被摔到墙上。即便如此,千纱姊确实也没有求救。
「就算是这样……」
「她这不就是叫你别管的意思吗?」
尽管明白妈妈之所以拦阻是因为担心我,我仍然无法退让地瞪着她。妈妈责备地说:「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又来了。当我为了卫生棉的事怒吼「吵死了!」的时候,妈妈睁大的眼睛里也隐约泛泪,一脸受伤的表情,丝毫不顾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毫不迟疑地站到受害者那一方。她明明是大人,都已经是个大人了,为什么、太狡猾了——我内心的小孩在呐喊。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妈,我没空跟你争吵。」
「她那是自作自受。」
妈妈啐道。
「自己爱把那种会动手动脚的男人带进家里,这种人你别管她就好了……你看吧,已经结束了。」
正如妈妈所说,隔壁家好像突然切掉开关似的安静下来。没多久大门被粗暴地打开,一阵钝重的脚步声逐渐走远,那不是千纱姊高跟鞋的声音。我唰地转头冲向落地窗,猴子似的三两下翻过阳台侵入了隔壁家。
「千纱姊!」
整个房间像被只巨大的手摇晃过一样,景况凄惨。为数不多的家具七零八落,电视机倒在地上,矮桌桌脚断了,最难以忽视的是喷溅在墙壁和榻榻米上那些怵目惊心的鲜血。
「嗨。」
趴伏在榻榻米上的千纱姊缓缓抬起脸。她的嘴角和眼周已经变成青色,显然接下来还会肿得更厉害。我在千纱姊面前蹲下,问她「要叫救护车吗?」。
「你要不要去医院?有药吗?」
或许是说话弄痛了伤口,千纱姊扭曲着表情,喃喃说了句「冰块」。
「我想冰敷脸。」
「好。」
我拿了挂在冰箱挂钩上的便利商店塑胶袋,喀啦喀啦装进冰块,把袋口绑紧交给千纱姊。她把那包冰块按在嘴角,似乎稍微舒服了些。
「每次都吵到你们,不好意思啦。」
就连这种时候都能开玩笑,千纱姊的坚强令我难受。「是谁?」我问。
「什么?」
「是谁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男人啊。」
「好好回答我啦。」
「不要。」
「为什么?」
「要是说了,感觉你真的会跑去报仇。」
「我会去,有什么不可以?」
不要害怕。你要生气、愤怒,在动弹不得之前采取行动——我内里不是小孩、不是大人也不是女人的部分在如此催促。这一次不拿什么平底锅,用像样的武器让他尝尝苦头,最好自己体验一下千纱姊至少一半的痛苦。
「不用啦。」
明明在这种时候,千纱姊却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颊。她布满割腕疤痕的手臂内侧也青一块紫一块。
「我也有错,明知道事态不太妙,还是禁不住继续挑衅他,说出『你有种就动手啊』这种话。因为我不愿意老实道歉,所以对方也没台阶下。」
「为什么要袒护他?」
「抱歉啊。」
「为什么要道歉?」
自作自受——妈妈这句话刺上我胸口。好不容易长成了大人,却无法或不愿意选择正确的、幸福的那一边。真的有这种事吗?
我不要那样。
✿
越是见识到果远的强大,我就越发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有多窝囊。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自己,所以今天也拿站在大门口迟迟不离开的藤野没有办法。尽管知道聊得并不热络,但还想再待在一起一会儿——女孩子散发出这种信号并不会困扰我,我可以主动寻找话题,或是装作没发现迅速离开。某种程度上,我已经习得了在女生群体当中的处事技巧,可是没有一本教科书会告诉我这些是否也能运用在男人身上。
「我去听了你之前说的那首〈告别的季节〉。」
「是。」
即便我以毫无意愿维持对话的方式应答,藤野也会继续努力,但他抛回来的却是「是首离别的歌呢」这种无趣到令人绝望的评语。歌名就写着「告别」了啊——我忍住想这么说的冲动,消极地答了句「是呀」。藤野的目光游移了一下,接着刻意假咳了一声。我以为只有电视剧里的人才会这样咳嗽,原来这种人真实存在啊。
「那个……结珠。」
「是。」
「结珠你为什么想当医生呢?有具体想进哪一科之类的志向吗?」
听见这意想不到的问题,我一时答不上话。这一题我有标准答案:因为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医师,所以我憧憬着他们从医的背影——明明只要重复此前使用过无数次的借口就好,藤野畏畏缩缩但丝毫不显客气的视线却封住了我的言词。
「不好意思,突然问这么冒昧的问题。」
嘴上道歉,但藤野并未撤回他的提问。
「如果是因为家庭或父母压力这些理由,我想不妨稍微停下来思考一下……你觉得呢?」
「藤野老师难道不是因为这些理由才念医学系的吗?」
我怀着报复心这么问,藤野却干脆地承认「我是」。
「毕竟直接顺着家人铺好的轨道前进非常轻松。可是,一旦在轨道上停止思考,中途想要切换行进方向就十分困难了。小泷学长个性精明,各方面的心态也调适得很好,我想他一定没问题。但结珠你性格太认真了,让我有点担心。」
「我也没有多认真啊?」
要是被妈妈听见,她一定会立刻进行教育指导,训斥我「这是什么态度」。面对我显然瞧不起人的语调,藤野也没有发脾气。
「工作是一辈子的事情,你现在才高中一年级,还有很多时间。撇除别人的期待,我希望结珠你先停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喜欢什么、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我在「未来梦想」调查问卷、升学进路调查表上,填过了多少次「医生」?念书对我来说并不辛苦,我一向认为克服重重难关、当上医师之后的工作也不至于让我叫苦。反过来说,我对任何事物的热情也不曾强烈到足以扭曲家人铺好的轨道。
可是现在,听见「真正想做的事」这句话,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七岁的果远,那个学会看时钟、开心得又叫又跳的女孩。仰望着公园时钟指针的那双眼睛里,像太阳升起般一点一点充盈了光。
——好耶!好耶!
一点微小的知识和智慧也能让人绽放光芒,小小的成就感可以成为一个人的支柱——我想起自己从果远身上学到这些,原来一无所有、空空如也的我,也有自己能办到的事。
「……国小、的、老师。」
声音小得连自己也听不见,但我确实这么说了。一部分的我不以为然地说「你根本没想清楚吧」,另一个我肯定地说「没错没错」,两者彷佛在血液中相持不下,亢奋的血流涌向头顶,扰乱了我的呼吸。
「嗯。」
藤野彷佛理解我内心混乱似的点头。
「国小老师,我觉得不错呀。」
「为什么?」
我捏紧了双手,一瞬间舒了口气让我好不甘心。这个人对我说了妈妈绝对不会说的话,但那又怎样?
「请不要随便评论。」
「并不随便。结珠,你也不是随口说的对吧?」
「我不知道。」
「否则你为什么说出『老师』,而且具体指出是『国小』的老师?」
「我不知道。」
「结珠,冷静点。不用马上回答也没关系,再深入思考看看吧。」
「为什么我非得听你说这种话不可?」
我想我这时的眼神应该很吓人吧。藤野往后退了一步,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从我脸上别开视线。
「藤野老师,你是来教我功课的吧?考完试之后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这样没错。」
嘴上这么说,他却往前迈开一步。比他后退时跨得更大步,靠得比刚才离我更近。我感到害怕。这不同于面对痴汉或变态的恐惧,但具体是什么样的恐惧,我又说不上来。明知道这个人不会危害我,但为什么呢?心跳喧哗得像只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跳动,一颗心悬在半空。
「但我大概明白结珠你的痛苦。所以,我想助你一臂之力。」
藤野伸出双手,分别裹住我紧握的两只拳头。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我就连跟爸爸和哥哥都没有过肢体接触的记忆。藤野明明是只瘦得像竹竿的长颈鹿,手指却骨节分明、厚实可靠,这触感让我一瞬间明白他是身体构造全然不同的另一种生物。果远触碰我手臂的指尖,是多么纤细柔软啊。我立刻甩开他的手,没看藤野的脸便直接跑进家门。
打开门,妈妈等在玄关。明明一向如此,我却感觉到胃部彷佛被人捏紧。
「怎么了?」
妈妈平稳地说。
「今天有点久啊。」
「……我问了老师一些大学相关的问题。」
「不要造成老师的困扰哦。」
「好的。」
妈妈很快地背向我。如果拦住她会怎么样呢?换作是平常的我才没有那种勇气,但或许我正处于亢奋状态吧。藤野所说的话和关于果远的记忆,将我向着轨道外推了一把。
「妈妈。」
妈妈只是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我急得交互握着自己的双手,右手握左手、左手握右手,一边开口:
「妈妈,那个……我对于当学校老师也有点兴趣。并不是不想当医生,只是想指导国小的……小朋友们,教他们很多事情……藤野老师也说他觉得不错。」
「这样啊。」
妈妈回答。她的肩宽、后背的宽阔程度,与男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在我眼中却像一面铜墙铁壁。
「已经很晚了呢。结珠,去洗澡。」
「妈妈,我——」
「结珠。」
我悚然心惊。与其说是说话声,那听起来更像一道「语音」,跟自动贩卖机和柜员机播放的提示语音一样,声音中的感情并不是被扼杀了,而是打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妈妈回过头,说:
「那又怎么样?」
她微微歪着头,看上去甚至比平时更加稚嫩可爱。仅需要这么一句话我便彻底明白,她是听不进去的。她肯定也不觉得自己在刁难我吧,只是原本就不认为我的意见和愿望需要被倾听。不需要的东西,只要命令我丢掉就好。就像那天的小鸟羽毛一样。
༗
每个月一次,我们有个叫做「读书会」的团体课程,大家要阅读老师指定的书籍,各组讨论过后统整感想。六月的指定书籍是三浦绫子的《盐狩岭》,老师一公布这件事,我立刻在当天放学后绕到图书室。或许还有其他同学想借,所以我打算赶在打工前迅速读完,把重要的部分影印下来。
无暇欣赏那张喜欢的相片,我一页翻过一页,读到主角登上列车的段落,注意到钢琴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定是有人在走廊更深处那间音乐教室弹琴吧。漏出的琴声音量不大,能当作小小声的背景音乐听过去,但因为旋律正好是下下周合唱比赛我们要唱的〈告别的季节〉,我总是忍不住跟着在脑中哼唱。打工前是读不完了,我办了借书手续,一手拿着书走出图书室,从外面瞄了瞄音乐教室。
「小泷同学。」
我原本打算稍微停下脚步看一眼就走过去的,却看见结珠的身影,这下无法过门不入了。我在开门的同时喊了她一声,结珠惊讶地停止弹奏。
「啊,抱歉,打断你了。」
「不会……你去了图书室?对不起呀,声音很吵吧。」
图书室还是不该跟音乐教室安排在同一层楼呢——结珠笑着这么说,总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疲惫。
「不吵呀,小泷同学你弹得很好。」
「完全没有。太久没弹了,需要重新练习一下,我心里很焦急。」
当啷啷啷啷,手指流畅地滑过琴键,优美的音色流泻出来,像指尖在唱歌,我听了都想变成一只小鸟停在结珠肩膀上。
「在家不能练习吗?」
「我把钢琴丢掉了。」
结珠盯着乐谱这么说:
「钢琴课也停掉好多年了,都摆在那里没在用。」
怎么不留到合唱比赛结束后再丢?我正想这么问,看见结珠僵硬的侧脸又闭上嘴。结珠不可能有权决定要不要扔掉钢琴,现在的我已经能察觉这点程度的内情,学会了保持沉默。但结珠和原本那个能够不经大脑说出「那也太可惜了吧」的我,相处起来或许会比较自在。
「这天色真讨厌。」
我转移话题,说的是窗外浓灰色的云层,像掺进了炭灰。好像把我这句话当成了信号,豆大的雨点马上哗啦啦落了下来。
「……它是不是听见了啊。」
「可能哦。」
结珠再次露出脆弱的笑容。
「校仓同学,你有带伞吗?我有折伞哦。」
「我有带。」
其实我没带,但因为不想麻烦结珠而撒了谎。我是不是该就这么离开,让结珠一个人待着?反正她就算真的有什么烦恼,我也不太可能帮得上忙,可是……就在我拖拖拉拉举棋不定的时候,雨势更激烈了,转眼间窗玻璃上已流淌着无数细小的河流,像透明的血管。沙沙沙,像珠子在平底锅里翻炒般的雨声当中,结珠忽然敲击琴键,铿然一声强而有力的极强音。从她纤细的双手和指尖,究竟是怎么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
「果远。」
她突然像以前那样叫我,吓了我一跳。是不小心叫错了?——不对。
「你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结珠边问边弹奏着低音阶的琴键,声如雷鸣。
「帕海贝尔的卡农。」
「记得。」
关于结珠的事,我全都记得,即使结珠忘掉了我也记得。记得三股辫、时钟、白花三叶草,也记得你惧怕你的「妈咪」。
「对不起,拖了这么久。」
结珠这么说道,为我弹了那首曲子。在我们两人独处的空间,只为我一个人演奏卡农。
起初是一个音一个音,和缓的、像雨滴一样温柔的开端,那些琴音逐渐相接、延续,彼此重合,像把雨丝扎成一束编成旋律。外头滂沱的雨声一点也干扰,反而像是这段时光中必要的声音。钢琴和雨声的二重奏像水一般流遍我的全身,在血管中回流,充盈每一个细胞。
我能来到这所学校、能和结珠再会真是太好了。能听到如此优美的乐声就已经足够了。谢谢你记得我们的约定。
整首曲子弹完,大概过不到五分钟吧。结珠将指尖离开琴键,说:「弹错了几个地方。」她有些难为情地看看我,接着望向窗外。
「感觉雨就要停了。」
「咦?真的耶。」
刚才看起来还那么厚重的云层,现在像被蛀了几个洞一样飘过天空,日光从斑驳的破洞中满溢出来。
「原来是阵雨啊。」
「太好了,其实你没带伞吧?」
「你怎么知道?」
「直觉。」
她脸上那道微笑彷佛被太阳一晒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来由地让我想起千纱姊。那是受了某些伤、被打击得体无完肤的人,拼命维持自我时露出的表情。
「我说——」
小泷同学?结珠?当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叫她才好,这一次结珠看向门口那一侧,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
「那一边在下雨!」
我们冲出音乐教室,贴在走廊的窗户边上看。操场正上方笼罩着厚重的乌云,田径社的同学们正慌慌张张往屋檐下逃窜。
「真的耶,好神奇。」
「我们碰到阵雨经过的瞬间了。」
校舍这一侧和那一侧的天气不一样——就为了这点小事,我和结珠都兴奋得不得了,天真欢快得像个孩子。看雨水逐渐将操场染成深色,我们回到音乐教室,发现窗外出现了彩虹。「有彩虹!」这一次换我大喊。我们手牵着手跑到窗边,凝视着那道七彩光谱,它在残留天空的云朵间悠然搭起一道弧桥。透明的颜色之间不像五线谱那样明确区分了界线,看了都想永远迷失在它暧昧不清的渐层里面。
我们俩牵着彼此的手使劲上下摇动,呀、呀地又叫又笑,雨水和彩虹都像是为这场秘密演奏会献上的花束。我想,要是这段快乐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但这些献礼只是转瞬即逝的魔法,彩虹没多久就淡得必须凝神细看才看得见了。同一时间,结珠的侧脸也失去了活力,她用教人发疼的力道紧抓着我的手,终于掉下泪来。
「怎么了?」
即使我这么问她也没有回应,彷佛光握住手还不够似的,她伸出双臂抱住了我。结珠身上没有任何气味,干净到不可思议,没有发胶、柔软精,当然也没有香水的味道,像在纯白的无菌室中消毒过一样令人担心。
「我之前曾经觉得,不希望自己的处境变得像果远你那样。」
结珠紧紧抱着我这么说。
「不想变得像你一样……很过分吧。」
「会这么想是当然的呀。」
如果有得选,我也想避开这种家庭——但是那样的话,妈妈又会如何?
「可是,现在我很羡慕你。因为果远你既强大又聪明,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感受。」
「没那回事,我根本……」
「果远,你呢?」
结珠打断我的话,这么问:
「你会希望变成我,换到这样的家庭,当一个不用打工的小孩吗?」
她是为了什么、想知道什么,才问出这种问题?我摸不清背后的意义而不知所措的时候,感觉到侧颈被微温的液体沾湿。是结珠的眼泪。
「哎,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我轻轻回抱结珠。在我的手掌底下,结珠的后背微微颤动,令我回想起久远往日里小绿心跳的速度。
「我不知道。」
「咦?」
「好多事情都让我害怕。妈妈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把钢琴丢掉……藤野老师……那个在周三和周五过来上家教课的男人,他对我说了很多,握了我的手,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人,可是……」
「你冷静一点,慢慢说。」
我尝试把结珠从身上剥下来,看着她的脸说话。但结珠紧紧贴着我不肯离开,在我和她周旋时,教室门打开了,老师从门后探出脸来。
「你们在做什么?」
结珠一瞬间放开手,站直了身子转向老师。
「对不起,我们在练习合唱比赛的伴奏。」
话声中虽然充满鼻音,但已经恢复了结珠平时聪明伶俐的语气。
「我弹得不理想,心情很沮丧,校仓同学好心安慰我。」
「这样啊……」
老师多少有些诧异,但或许是决定接受结珠的说法,语气平和地说:「乐在其中才是最重要的哦。」
「好的,我已经没事了。」
结珠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如此断言。这个骗子。
✿
在我那场微不足道的叛乱之后,妈妈仍然纹丝不动。以我当时那种一头热的状态面对她,谈得不顺利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躺在夏季的薄被底下,回想起今天藤野过来时的情形。看见我的房间在钢琴消失之后略微宽敞了些,藤野脸上写满惊讶。
——钢琴怎么了?
——它太占空间,也已经没有用处,就处理掉了。
——……结珠,这是出于你的意愿吗?
——是的。
当然不是。发生那件事的隔天,我一回家,钢琴就已经不见踪影,妈妈说:「我看结珠你也没在弹,就请业者来收走了。」我一句话也没有回嘴。
妈妈不再招待藤野吃晚餐,送客的方式也变成我和妈妈一起站在玄关低头鞠躬了事。她应该觉得是藤野对我说了多余的话吧,我感到有点抱歉。
如果换作是果远,她一定不会在那时候垂头丧气地让步,说不定还会把妈妈的秘密——那座公寓社区的事——拿出来反击。即便如此,妈妈说不定也会说,「那又怎么样?」
——妈妈,我怀疑你跟那个可怕的大叔出轨。
——那又怎么样?
——妈妈,我虽然是你的小孩,但有时候会觉得我的爸爸可能不是现在的爸爸,而是那个大叔才对。
——那又怎么样?
我背脊微微发寒。其实我心里仍然不太相信有洁癖的妈妈真的会跟那个大叔做些什么,这表示我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吗?
我从棉被中伸出双手,在半空中弹着钢琴,曲子是昨天在果远面前表演的卡农。我在黑暗中泅泳的指尖单薄无助。
我有多久不曾在人前哭过了?自从国中三年级的夏天,羽毛球社那场引退球赛之后?但只是受到大哭的伙伴们触动而眼眶泛泪的程度,或许不能算是「哭」。
弹了钢琴给她听,即时碰上正好经过头顶的雨云,晴天与阴天、水蓝与灰色杂揉的天空中,架起一道巨大的彩虹。和果远两个人一起体验的时光像梦一样闪闪发亮,我就好像回到了七岁那年——不,比那时候还要更加幸福。幸福膨胀再膨胀,膨胀到极限迸裂开来,就变成了悲伤和寂寥。像是坐摩天轮从顶点下降那一瞬间的心情,再浓缩好多好多倍。这段时光和此刻的心情都无法用图钉钉死在原处,无论我再怎么惋惜,一旦过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这份苦涩和现实一并朝我涌来,我忍不住向果远说了那些丧气话。
吓到你了对不起,我动着指尖喃喃说。尽管懊悔让她看见了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但兑现了儿时承诺这点让我很高兴。谢谢你记得我们的约定。从我紧紧拥抱、再用力一点几乎就要挤坏的那具身体,隐约散发出雨水的气味。
༗
放学后,我在图书室打发时间,结果又遇见了上次那位修女。
「校仓同学,你来得正好。关于那张相片,我去请教过老师了。听说前任校长很喜欢欣赏摄影作品,会把特别钟爱的照片像这样挂在图书室。摄影师的名字叫做、呃……古斯塔夫•勒•格雷。」
「谢谢修女姊姊特地告诉我。」
「听说这是用特殊方式显影的作品哦。」
「什么意思呀?」
「作品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当时好像是因为曝光之类的问题,没办法同时拍下大海和天空的细节。我也不太懂摄影,不过听说这张照片是把大海和天空分别拍摄下来,再显影在同一张相纸上,说起来就是合成吧。」
它是互不相干的大海和天空拼凑而成的景致。不是「完整合一」的风景,只是徒具表象的光影。所以,我才深深受到这张照片吸引吗?因为这就像我自己和结珠一样。修女姊姊,这种事我不想知道。
但现在可不是丧气的时候,今天是我生来第一次准备善用美貌的日子。我跟打工的餐厅说我得了夏季感冒,请了病假,看准社团活动差不多结束的时间在鞋柜前面待命,向独自走来的近藤同学搭话。她就是开学典礼那天早上,替结珠别校徽的那个女生。
「近藤同学,你有空吗?」
「是校仓同学。」近藤同学睁大眼睛说:
「怎么了?好像很少看到你这个时间还在学校。」
「嗯,今天有点事情。」
我走近近藤同学,双手合十放在面前。
「那个呀,我跟小泷同学借了字典,却忘记还给她了。她可能今天在家还需要用到,所以我想直接去送还给她。你能告诉我她家的地址吗?」
即使多少被她怀疑「这两个人有熟识到会借字典的程度吗」也无所谓,只要我光明磊落地凝视着对方,带着一脸毫不怀疑她会愿意告诉我的表情,天真而无畏。就像我喜欢的合唱曲被大家一致通过那样,我的请求便会受到接纳。
「呃,等我一下哦。校仓同学,你有手机吗?」
「没有耶。」
「那我抄给你。」
我不需要自己准备纸笔,只要笑眯眯地等待近藤同学拿出活页纸和铅笔盒,将地址写好交给我。
「谢谢你!太好了,这样我就能把东西还给她了。」
然后夸张地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近藤同学看起来也有点高兴。
我搭乘电车来到陌生的车站,第一次见到结珠的家。那是一栋四四方方的独户建筑,两层楼,感觉能轻松容纳下五个我家。白色外墙像新房子一样白得发亮,露出围墙外的花木也修剪得整齐美观。尽管有所预期,但这栋与公寓社区有着天壤之别的气派建筑还是看得我不禁眯细眼睛。原来对于结珠和近藤同学她们来说,这才是「普通」的家。
确认门牌上写着「小泷」的时候,我顺便稍微往里看了看。屋内点着灯,一想到结珠或许在那底下独自苦恼,反而明亮得令人心痛。我再一次下定决心,绝不会原谅那个欺负结珠的、姓藤野的家庭教师。虽然「妈咪」的事我帮不上忙,但至少要替她排除掉一个人。
刚才我抵达车站时,已经接近晚上七点了。我不知道家庭教师是否已经到达,也不晓得他几点会出来,因此决定躲在邮筒旁边,在勉强看得见大门的位置监视。换作是男生的话说不定会有人报警,但我看起来不像会袭击别人,所以不用担心。我在车站洗手间换上了便服,只要双手抱臂靠在邮筒旁边,看起来就像在等人一样。幸好现在不是盛夏或隆冬。
我把邮局的收件时间表看得都背起来了,悄悄抠着红色油漆剥落的地方打发时间。这时,一个身材高燚的男生从大门口走了出来。那道背影就这么往车站的方向走去,我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跟上。这也可能是结珠的哥哥,但总之只能先跟他搭话看看了。
抵达车站,我在验票口前快步往前跑,绕到男人面前。
「你好,你是藤野先生吧?」
「咦?」
「没错吧?」
「是、没错……」
猜中了。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敦厚稳重,但我知道这种第一印象根本不可靠。
「那个,请问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嗯。」
我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点头。
「咦、呃,伤脑筋,真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好过分哦。」
这语气明明一听就知道我不是真的生气,藤野却惊慌失措地开始说「对不起」。
「虽然很失礼,但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跟我一起吃饭就告诉你。」
我双手握住藤野的手腕,却立刻被他挥开。咦,为什么?与预期中完全相反的反应让我一阵茫然。在我打工的餐厅,有太多男人趁着我每一次摆放餐具、玻璃杯时假装不小心(或厚着脸皮光明正大地)摸我的手,色眯眯地笑着攀谈:「你好瘦哦,有好好吃饭吗?」、「不可以拿太重的东西哦。」对那些家伙的愤怒死灰复燃,我按捺着火冒三丈的心情,再一次撒娇说「带我走嘛」。
「我想跟藤野先生两个人独处。」
「不好意思,没有办法。」
我笑得越是甜美,藤野就越发动摇,看上去甚至像是畏惧。个子那么高的一个人,都能居高临下俯视我了,却这样畏手畏脚的,完全不给我理想的反应,让我越看越生气。
「拜托嘛。」
「不,这个……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了。」
他大步绕过我,打算直接走进票口,因此这一次我紧紧抱住藤野的手臂拦下他。
「等一下嘛。」
「请不要这样,否则我要叫警察来了。」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警察?你要报警?明明是个男人还好意思?
结珠的泪水闪过脑海。千纱姊肿胀的脸庞闪过脑海。怒火瞬间沸腾,我放任这股灼热的冲动,狠狠往藤野腿上踹了一脚。
「叫什么警察啊,白痴!」
藤野一手按着膝盖上方被踹的地方,另一手把歪掉的眼镜扶正,看起来像个呆瓜。
「还有脸找警察,错的明明就是你!怕得畏手畏脚的干什么,明明是你吓到她的,不准你再碰结珠一根寒毛!」
「结珠?」
我发现自己发飙的时候语气会变得跟千纱姊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我好不甘心,事情怎么样都不顺利。这么孱弱的男人,原以为能简单骗到手的,没想到他不仅不理会我,还把我当成可疑人物,我真是丢脸丢到家了。我无法为结珠,也无法为千纱姊做到任何事情。
眼前藤野没出息的表情在转眼间模糊、扭曲。第一滴眼泪一旦落下来,后面就止不住了,我在验票口前放声哭了起来。
「咦,等等……」
周遭的路人停下脚步盯着我们看,直到刚才都没有反应的站务员也看了过来。
「该怎么办……那个、总而言之,在这里会造成大家困扰的,我们换个地方吧。」
藤野慌了手脚,急匆匆地挥舞双手,看起来像跳着奇怪的舞蹈。我默默跟在他后头,走进车站出口旁边的咖啡厅。
店员姊姊藏不住看好戏的表情,将水和菜单放在我们桌上之后依依不舍地走开。藤野从背包里拿出卫生纸递给我,看我乖乖接过来擦干眼泪,他似乎稍微放下心来,问我:「你想喝什么?」
「……可可。」
「可可吗,要热的?还是要冰的?」
「不是。」
「咦?」
「只是菜单上写着可可,所以我尝试把它念出来而已。今天不喝可可,可可我要留到圣诞弥撒的时候和结珠一起喝。」
「你是结珠的同学吗?」
「对。」
我点了姜汁汽水,藤野则点了冰咖啡。我的托特包里除了制服,还装着在家电量贩店买的拍立得相机。我打算在邀请藤野之后,设法拍下某些决定性的瞬间让他无从狡辩,以此为证据让他辞去家教工作。就算他把我带进旅馆还是什么地方,我也无所谓。虽然计画本身十分粗糙,但我没想到居然在一开头就失败了。
我尽可能忠实地转述了结珠断断续续告诉我的那些话,藤野听了后颓然垂下头说「我很抱歉」,他的额头因此撞上吸管前端,马上哀叫着「好痛」抬起脸来。我默默替他移开盛装冰咖啡的玻璃杯,他便说了声「不好意思」,躬着上半身,看起来像在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
「那个——家里的压力和亲子关系,好像让结珠感到喘不过气……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烦恼,能够理解她的感受,所以不小心太冲动了。结果不仅让她感到混乱,她的母亲也开始提防我了。我正在反省,自己这次的做法实在不太恰当。」
「你握了她的手吧?」
「那是……」
眼看着藤野脸上开始出汗,我默默把刚才的卫生纸还给他。
「啊,谢谢……那个、我这么说不是打算推卸责任,但小泷学长,也就是她的哥哥鼓吹我说:『结珠她个性怕生,又不习惯跟男生相处,你就积极发动攻势吧。』我信以为真,所以……这也是我该反省的地方。自己轻率的举动造成了她的恐惧,我真的很抱歉。碍于各方情面,要是我辞去这份家教工作,恐怕会造成结珠的立场更加恶化,所以不太可能这么做。但我在这里发誓,从此以后我会专注于做好家教老师的本分,绝不会再莽撞行事。」
这是什么选手宣誓吗?我差点笑了出来。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年轻又太蠢笨吧,但我总觉得藤野这番话可以相信。还有,结珠的「害怕」或许不是我想像中那个意思。
「今天的事,你不要跟结珠说哦。」
我这么说道。
「包括你见到我,还有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都绝对不能告诉她。」
「……我知道了。」
藤野把擦汗的卫生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端正了姿势。他的眼神沉着稳重,看起来像个「正经可靠的大人」。
「作为交换,也请你不要再乱来了。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这么胆小,像刚才那样不爱惜自己的做法绝对要不得。要是你出了什么事,结珠也会难过的,对吧?」
我小声回答「我知道了」。藤野从背包中拿出笔记本和原子笔,写了些什么交给我。
「以备不时之需,我还是把我的联络方式留给你吧。如果关于结珠的事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跟我联络。」
「这上面好多字耶。」
「由上而下分别是手机号码、手机信箱,电脑的邮件信箱有主要和备用两个,再下面是我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太多了啦。」
「以防万一……」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我输了,我想。虽然说不清比的是什么项目,但我输给了这个人。藤野又一次软弱地垂下眉尾,看着发笑的我。
藤野请我喝了那杯姜汁汽水。我突然没来由地想念起千纱姊来,自从那次之后,我提不起勇气轻敲墙壁,已经超过一个礼拜没见到她了。虽然不晓得她的反应会是傻眼还是发火,但我还是想见见她,把今天的事说给她听。我加快脚步回到公寓社区。
打开玄关门的瞬间,我察觉某种不同于以往的气氛。山雨欲来的感觉,让人胸口一阵骚动。从妈妈的房间传来翻动物品的声响,我祈祷着这只是我的错觉,喊了声「我回来了」。「你太晚了!」妈妈焦躁的声音随之飞来,但这明明比我平常打工的时间还早了不少。
「怎么了?」
妈妈正把衣服和毛巾塞进波士顿包。
「我们要搬出这个家了。」
「啊?」
「你也把重要的东西收一收,只带真正需要的必需品哦。」
「你在说什么?」
「快点。」
「我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这么一怒吼,妈妈一瞬间停下手边的动作,紧接着用不甘示弱的音量吼回来。
「你吵死了!再不快点他们说不定就要来了!」
「谁要来?」
除非她解释清楚,否则我一步也不会动——或许察觉到我这么想,妈妈把那件从壁橱里的衣物收纳箱抽出来的洋装摔到榻榻米上,说:「店长。」
「哪里的店长?」
「当然是超市的店长啊。他老婆说不定也会来,麻烦死了。」
「你是说你上班的那间超市?店长为什么要来?」
还有,为什么我们非得离开家不可?弄得像准备漏夜潜逃一样——不对,妈妈正是打算逃跑。
「因为被发现了。」
「妈妈,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才没有。」
妈妈板起脸来反驳。
「一直都是对方擅自送给我的,米啊、食物啊、衣服那些。这件事被督导发现,说他利用职务之便私吞店里的东西,要炒他鱿鱼。我明明不知情,结果就连店长他老婆都气到抓狂,说要叫我赔偿……这样你满意了吧,听懂了吧,我不想被卷入麻烦事。」
「我的天啊。」
我一直以为妈妈拿回家的是超市卖剩的商品。天然有机食品、有机棉制衣物价格不菲,而妈妈的时薪低廉。原来家里那些用了员工折扣还是买不起的东西,不是她节衣缩食的成果,而是拿了人家私相授受的东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的?」
「我不记得了——哎,你快去准备啦,要说什么之后再说,还要赶着搭夜间巴士。」
「你收下那些东西,该不会是为店长做了什么事交换来的吧?」
「那怎么可能!」
妈妈丢过来的肥皂砸中我的腹部,掉到地上。没有多余包装,纯天然的无添加肥皂。这也是人家给的东西?真的是必需品吗?
「你少把我跟隔壁那种卖春女相提并论!」
「我不准你侮辱千纱姊!」
我捡起肥皂狠狠扔回去。妈妈「呀」地挡住脸部,那块肥皂从她肩头掠过,掉在榻榻米上。
「你一直做那种事,都不觉得丢脸吗?」
「吵死了,像你这样任性生活的小孩子才不会懂。」
「那当然,我绝对不想变成像妈妈你这样的人——哎,我们去道歉,把钱还给人家吧,我也会拿出我的打工费的。」
「那怎么可能够赔啊。说到底,那些东西一直以来都是对方擅自送我的,我又没有要求他这么做。」
「这种借口是行不通的。」
对方当然别有用心,他对我妈示好,用不必自掏腰包的方式投机取巧地上贡,肯定期待借此获得某些回报。我妈妈对此也不可能一无所察,这样「运用美貌」是正确的吗?聪明吗?
「我不走。你说要搭夜间巴士吧,打算逃到哪里去?」
「回我老家。」
她撇着嘴,就连说出「老家」这个词汇都令她不快似的。我第一次听她提起老家。
「我还要上学。」
「学校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吧。」妈妈如此断言:
「随便搬到哪里都一样有高中能念。反正那种贵族千金学校,你也不觉得自己有可能待上三年吧?你跟她们根本生活在不同世界。说到底,跑去考S女中那种学校,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你太过分了。」
我声音中的颤抖来自于愤怒,以及被说中的痛苦。学校平稳的生活、与温柔友善的女孩子们共处的日子、和结珠相处的时光,我早有预感这一切总有一天都会脆弱地崩塌瓦解。这种生活不会长久,不可能持续下去,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伪装成「普通女孩」,迟早也会露出破绽。一切都遥不可及,圣诞节的弥撒、香甜的可可、北海道,全都像那张相片里的大海那么遥远。
可是,我无法接受身为元凶的妈妈这么说。在我们母女俩互相瞪视的时候,玄关大门响起砰砰的敲门声。我们之间顿时窜过另一种不同的紧张。
「你们好——我是隔壁的卖春女——」
不是店长,是千纱姊。我冲向门口开了门,整个人往她身上抱。
「好痛,别这样啦,我断掉的肋骨还没好。」
千纱姊戴着眼罩,脸上还没完全消肿。即便如此她还是咧开嘴笑了笑,「哎」地朝着我妈妈的方向说:
「你就在那边对吧?刚才你们母女吵架,我全都听到了。今天能让这家伙住在我家吗?」
妈妈探出脸来,毫不掩饰嫌恶地皱起眉头。
「她也想跟朋友打声招呼吧。你就照原定计画趁夜逃跑,我会让这家伙搭上明天晚上的巴士。怎么样,可以吧?」
我不认为妈妈会同意,但千纱姊技高一筹。
「你答应的话,我就帮你处理这间屋子里的东西。」
妈妈脸上出现微妙的动摇。
「契约相关的事务还能靠邮寄解决,但你还得把屋子收拾干净吧。棉被和桌子,我都可以拜托认识的业者来帮忙丢掉。」
这项提议效果绝佳,成功让妈妈说出「只能待一天哦」。
我不理会嘴上还在碎碎念的妈妈,直接跑到千纱姊家借了浴室洗澡,然后钻进千纱姊的被窝。
「我第一次跟女人一起睡在这上面哦。」
千纱姊笑着说道。一想到千纱姊就是躺在这上面,发出我隔着一面墙听到的那些声音,就有种难为情又心虚的奇妙心情。千纱姊的身体瘦得像皮包骨,紧紧贴在一起的时候十分温暖,令我安心。垫在头部底下的毛巾散发着香菸的气味。
「千纱姊。」
「怎样啦。」
「你觉得我能离开妈妈,一个人生活下去吗?」
「不觉得。」
「为什么?」
「因为你放不下你的母亲。」
千纱姊静静地说。
「你既强大又温柔,所以舍不得抛弃弱小的母亲。抛弃别人的,永远是弱小的那一方。」
我想起我扔出肥皂时妈妈那声细小的悲鸣,也想起自己不忍心认真瞄准她。
「你是个好孩子。所以,要一个人生活还是再等等吧,否则痛苦的会是你自己。」
千纱姊躺在原处将脸转向我,动作间或许又弄痛了哪里,她歪曲着嘴唇。
我心底某个角落是期待的,期待千纱姊对我说「和我一起生活吧」。我也一起住在这里,贡献我的打工费,帮忙做家事,那些麻烦的文件就请千纱姊盖章。千纱姊要是交了男朋友,我会躲在壁橱里绝对不出来,如果是个暴力男我就全副武装打回去。要是能这样生活,继续到学校上学,接下来也能继续跟结珠见面,那该有多好啊。但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自私自利的愿望,和千纱姊的愿望并不相同。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的人生利用千纱姊。
「对不起。」
「道什么歉?」
千纱姊想必已经察觉了我卑劣的期待,却还是佯装不知情地闭上眼睛。在小电灯泡橘色的灯光之中,我凝视着千纱姊卸了妆之后稀疏的眉毛和眼角的细纹。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无论再怎么琐碎的细节我也想收藏。
「千纱姊,一直以来非常谢谢你的照顾。完全来不及报答你的恩情,真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了,就让我念一下吧,菸酒少碰一点,精神类的药物也要控制哦。要好好吃饭,遇见一个不会打你的男人。」
「发什么神经,你是我妈喔。」
满是割伤疤痕的手臂将我搂近,我把脸埋进千纱姊平坦的胸口。你的肋骨不痛吗?我原想这么问,却察觉千纱姊微微颤抖着抽泣,于是闭上嘴任凭她摆布。
隔壁传来开门的声响。妈妈离开了。
✿
早上的新闻说「预估今天起即将进入梅雨季」,一整天雨下下停停,果远没来学校。
第五节课,上完体育课准备换回制服时,我发现我的校徽不见了。大家帮忙四处寻找都没找到,最后我到教务处花两百圆重新买了一个。
上完补习班之后走到外面,天空飘着细雨。虽然不至于下得多大,但也并非轻微到足以忽视,露出伞外的肩膀和鞋子比想像中更容易淋湿——就是这样一场雨。
由于多了个开伞收伞的小动作,车站的验票口比平常更加拥挤。果远站在那里,一注意到我,明明没相隔多远却用力挥起手来。
「你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身体有点不舒服,不过已经没事了。」
「你该不会跟学校请了假,却还是照样去打工吧?」
嘿嘿,果远露出恶作剧被抓到的表情笑了笑。
「要好好休养才行哦,下周就是合唱比赛了。」
「嗯。」
「你没带伞?」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下雨。可以陪我走一段路吗?不用帮我撑伞没关系。」
「可以是可以……」
我略感困惑,但还是跟果远共撑着一把伞迈开步伐。总不可能让她一个人淋雨。
「对不起呀。」
「不会。听说进梅雨季了,很讨厌哦。」
笼罩在雨伞底下,我们的说话声听起来带着一点回音。行走间,果远毫不闪躲地踏过柏油路上极浅的水洼。
「可以稍微绕点远路吗?」
果远突然指向高架桥的另一侧,紧接着迅速走出伞外,我赶紧追在她后头。
「等一下,会淋湿的。」
「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她领着我来到人烟稀少也没什么灯光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不太可能靠近这条小路。果远终于在街灯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怎么了?」
我正想将伞朝她那边递过去,她却轻轻抬起手制止了我。雨点在孤立的光源下浮现,看起来好像闪烁的光点被吸引到果远身上一样。黑暗的夜色和闪亮的雨滴,两者都将她妆点得格外美丽。她像彩虹、像白雪,不为了展示给谁看,仅仅作为美丽的事物而存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气质让我胸口一紧。彩虹和白雪都稍纵即逝。
「你找不到校徽对吧?是我趁着体育课偷走的。」
「咦,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它。」
「……为什么?」
果远没有回答。结珠,她像从前那样喊我。
「之前,你不是问过我想不想变成你吗?」
那是先前我情绪激动时的发言,现在后悔莫及,我不希望果远再次提起。我明明希望她忘掉这回事的,但果远睁大的双眼中蕴含着宝石般的光,其中彷佛凝聚了她浑身的能量,不容许我拒绝。
「我不想,绝对不想。」
「为什么?」
我抛出第三次疑问。果远往我伞下的阵地踏入半步,像猫咪轻碰鼻尖那样亲了我一下。
「因为,假如我是结珠的话,就没办法喜欢上结珠你了。」
然后她猝不及防地往后退,笑着说「掰掰」,背过身去。
「果远……」
「别动。」
声音锐利得教人不敢相信她刚才还面带笑容。
「求求你。数到十之前,请你待在原处——待在那个有光的地方。」
和那一天同样的台词。可是我们早已不是七岁的孩子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果远迈步奔跑,那方向不是我们俩来时的路,而是陌生街道的暗角。啪沙啪沙踩踏雨水的脚步声一下子便听不见了,徒留下雨声,轻柔敲打着我的雨伞和周遭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