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丈夫不在身边,这样的夜晚许久不曾有过了。我在昨天傍晚刚送到的全新床铺上迎来早晨,一打开百叶窗帘,晨光便从向东的窗溢入室内。一片灿白的朝阳,窗帘上的叶片彷佛要被光压弯。不晓得是不是没有建筑物遮挡的关系,强烈的炫目感使我不禁后退了一步。早晨是这么气势磅礡的吗?是我衰弱的心还在惧怕一天的开端,又或者正好相反,这证明我已经恢复到足以用全副身心去感受早晨的朝气了?无论如何,天气晴朗都是好事。
我下到一楼,用那台放在车上载过来的咖啡机泡了咖啡,咬着预先从便利商店买好的可颂。真不可思议,光是飘散着熟悉的咖啡香,昨天才刚踏足的这片陌生空间便一口气变成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早安。』我传了LINE给丈夫。『早安,你已经起床了?』他立刻有了回应。
『昨天长时间驾驶,你一定很累了吧。有没有好好休息?』
虽然丈夫担心地这么说,但独自驾车轻松自在,过程中穿插休息,对我来说反而是很好的身心调剂。握着方向盘往西、然后往南不断驶去,将所有忧愁和烦恼抛在身后,心情彷佛也越来越轻松了。
『我睡得很好。这边天气非常好,有时间的话我打算去散个步。电车是三点半左右到吧?我到车站去接你。』
从旧家打包过来的东西和新家具预计在今天全部一起送到,得加把劲才行。客厅面朝南方,一打开直立式百叶窗,窗外便是海岬和白色灯塔,以及一整片辽阔的大海。昨天早晨之前我还住在市区的公寓大楼,感觉真不可思议。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的日常风景了。我举起智慧型手机,想拍张照片传给丈夫,但无论将镜头转向哪里,天空和大海都美不胜收,大自然太过慷慨,我反而不知该在哪里按下快门键才好。被手机液晶萤幕撷取下来的海平线,散发着淡淡的白色光辉。
风景如画。即使是我这个摄影外行人也能拍下不错的照片,但最后我还是什么也没拍便放下了手机。昨天来到这里的途中,我在一路上也数度看见海平面,大海蓝得越鲜艳,越是教我胸口刺痛。我不禁想,这不是那片海,不是灰白色调、泛着褐色,波涛涌动的海。即便知道那只是相片本身的色调,每一次来到海边,久远的记忆仍然隐隐作痛。那女孩说过,她喜欢那片没有颜色的海。
阳光照在木质地板上,一点点晒暖光裸的脚趾尖。我从窗边转过身,将剩下一些的咖啡倒进马克杯喝个精光。
在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吸地板、打扫各处令人身心舒畅,由于没有障碍物,可以心无旁骛地顺利完成清扫。现在才四月中,还不到需要开空调的季节,但打扫整间屋子、处理业者搬进来的各种物品忙得我满身大汗。指示业者将家具和家电安置在各个房间,按照优先顺序默默拆开包裹,忙到两点左右肚子就饿了,再也无法专注。屋内已经整顿到暂时能够生活的程度了,于是我出门转换心情。
附近建了一整排独户住宅,建地远比东京更加充裕。四处可见到不少空地,似乎没有能随意驻足的餐饮店。开车一下子就能抵达超市和五金卖场,沿着海岸线开一段国道也能抵达休息站,所以日常生活没有问题,但外食的选择确实减少了许多。现在无业的我空有大把时间,因此能设立「努力练习做菜」这个目标也值得庆幸。如果能学会俐落处理鱼肉一定很帅气,不过室内派的丈夫会对钓鱼有兴趣吗?想像他穿上多口袋的背心,坐在海边垂着钓竿的模样,感觉一点也不适合,让我笑了出来。
走过平缓的下坡道,便抵达了这一带最高的建筑物,一座设有瞭望台的观光塔。停车场内停着一辆游览车,貌似在骑车兜风途中的人们也在机车旁吃着橘子口味的霜淇淋。观光塔内有餐券制的餐厅,我点了当地养殖的鲔鱼井。已经过了中午用餐时间,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来撕餐券的女性店员问我:「你一个人来旅游呀?」
「没有,我最近刚搬到这附近。」
我不太想跟陌生人聊私事,但撒谎感觉也会立刻败露,因此还是老实回答了。
「咱们这种乡下地方,年轻人应该觉得很没趣哦。」
听见她说着方言,来到远方的实感一口气增强不少。
「这里的海很漂亮。」
说话就不能更机灵点吗?我在脑中问自己,露出生硬的笑容。这半年左右,我和丈夫以外的人对话时变得非常容易紧张,即使表面上能够掩饰,但总是禁不住猜测对方实际上如何看待我,弄得自己疲惫不堪。所以,搬到人际关系紧密的偏远小镇是一种冒险。这么做真的好吗?直到现在我仍然有些不安,但丈夫十分体谅地告诉我:「要是真的发生什么事可以再搬回来,如果你想再搬到其他地方也没关系。」
——总而言之,还是先远离各种烦扰比较好。结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搬到远方吧?其实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坐在靠窗的桌边,吃完了偏迟的午饭。隔着一条马路对面,是成片的草地和树木,也能看见玩飞盘、打羽毛球的亲子档。树木之间,分隔大海与天空的海平线微微发光。多么悠闲宁静的春季午后啊。餐厅的一般桌椅区和榻榻米区都空无一人,这里一定也有着坐满校外教学生和大批团客而热闹拥挤的时候吧。我一个人独占着空荡荡的餐厅,悠闲地眺望海面,在阳光下眯细了眼睛。
我一手撑着脸颊的影子落在塑胶杯上。就好像坐在教室里一样——明明摆设一点也不相像,我却不由得这么想。像是大清早或放学后有事情要忙,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那种寂寞又自在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此刻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我执教鞭的那所小学,而是学生时代那所高中的校园风景。毕业之后都已经过了十年以上,我的心究竟要被困在那个时代多久呢。
养殖鲔鱼的滋味,尝起来和平时吃到的鲔鱼没有太大差别。难得来到了这里,我打算登上瞭望台看看,于是去买了门票,柜台给了我一张写着「本州最南端访问证明书」的卡片。原来本州最北端是青森县的大间,最西端是山口县的下关,最东端是岩手县的魹崎,地名听起来很厉害。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不禁心想,到了成为大人的现在,我的世界依然如此狭小。刚才骑车兜风的那些人,一定单枪匹马闯荡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我从没见过的风景吧。大概是独自来到这片毫无渊源的陌生土地使我心情动摇,一股与乡愁截然相反的焦躁席卷而来,催促着我再流浪到更远的、从未见识过的地方,离至今为止的自己再更远一些。
搭乘电梯上到七楼,我绕了屋顶的瞭望台一圈,眺望周遭三百六十度的风景,映入眼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大海与山峦。我想「自然景观丰富」是个错误的说法,大自然原本就存在,只是被人类破坏侵蚀的程度不同。这里尚未受到人类太过严重的侵犯,接下来也没有被侵犯的隐忧,放眼望去是满眼的青翠和碧蓝。我和丈夫的新家从这里看起来像个火柴盒,孤零零地被放在开垦过的丘陵地上,白色屋墙和蓝色的山形屋顶。
这里应该有一般公寓十层楼以上那么高,瞭望台上风大,头发一下子就被吹得乱七八糟,薄风衣的兜帽像鲤鱼旗一样在风中飘动。凝神观察,海上的云朵一点一点缓缓流动、破碎、改变形状,在山坡上、家家户户的房屋上、海面上轻飘飘地落下阴影。遥远彼方的海面上能看见大船。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悠长,总觉得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波漂荡。不必急着前进也没关系——彷佛被这片土地包容般的感觉,逐渐纾解了我紧绷的心。我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下到一楼,我还想再散步一下,于是往马路对面的草地走去。这里的草都长得颇长,不像都会区的公园那样修剪得整整齐齐。我沿着步道走向海岸边的石碑,这时蚱蜢在脚下跳来跳去,跳到了我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上,吓得我轻声惊叫。怎么办?我抬起脚前后甩了甩,它也不愿意离开,我不敢用手去拍。
当我僵在原地,变成蚱蜢的一根栖木时,听见一阵拨开草丛的沙沙声,有个小小的人影靠了过来。
「你怎么了?」
那是个国小低年级左右的小女生。首先夺去我目光的,是她那头及腰的长辫子。跟那个女孩好像——才刚这么想,我便自己打消了这个想法。她们并不相像,我只是被长发迷惑了而已。我养成了稍微看到一些共通点便想起她的习惯,但当时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我不敢肯定自己还记得她的五官长相。我凝视着那女孩的眼睛,一个字也没说,直到女孩纳闷地偏了偏头,我才急忙指向大腿上的蚱蜢。
「我怕虫,不敢动。」
「什么嘛。」
女孩迅速帮我抓起蚱蜢,把它放回草地去了。
「太谢谢你了。」
「不客气。」
「你一个人吗?没有人陪你一起来?」
周遭没看见其他人,虽说是大白天,但这么小的小孩子……我不禁感到担心。
「跟爸爸一起。刚才濑濑说想吃霜淇淋,所以爸爸正在帮濑濑买。」
「濑濑是你的名字?」
「嗯,我叫海鉡濑濑。」
「谢谢你告诉我,我叫——」
正要自我介绍的时候,蚱蜢又跳了起来,我不禁倒退一步。「你还是快点逃跑比较好哦。」濑濑笑着说。
「掰掰。」
濑濑说完,便往草丛繁茂的地方跑去。我看见有个男人站在道路另一侧,手上拿着霜淇淋,那一定就是她的爸爸了吧。听她说的是标准日语,他们可能不是本地人。
我放下心来,回家之后稍微准备了一下,便开车前往串本车站迎接丈夫。
「结珠。」
丈夫走出验票口,看见我高兴地挥挥手,但随即又露出为难的表情。
「怎么了?忘了带东西吗?」
「没有……刚才冈林先生联络我,说马上就要约喝酒庆祝我们搬家。」
「今天?」
「嗯。不过没关系,我会拒绝他的。」
「没关系呀,家里差不多也收拾好了。」
我们刚上车,丈夫的手机便看准时机似的响了起来。
「你看,又来了——喂?是的,我刚到,但我是不会答应去喝酒的。」
「开扩音吧。」我说道,把身体凑近副驾驶座。
「冈林先生,辛苦了。」
『喔,结珠啊?新天地怎么样?』
「还人生地不熟的,但房子我非常喜欢,谢谢你让我们住进去。」
『不会啦,我才要谢谢你们,房子与其空在那里,还不如有人住着比较好。怎么样呀,今晚来帮你们办个欢迎会如何?』
「当然好。」
『太好啦,那就这么决定了。傍晚看你们几点方便,直接到我店里来吧。喂藤野,不要一脸嫌弃好不好,就算看不到表情我都知道你脸有多臭。那就先这样啦。』
冈林先生猜得没错,丈夫一脸哀怨的表情,我努力忍住笑。
「还不好好奉承一下,对方可是你的社长呢。」
「这是职权骚扰。」
「我们两人都比较内向,像他这样稍微强硬一点的态度正好吧。我也希望他多介绍几间当地值得造访的好店。」
冈林先生是非常「阳光」的人,他开朗的性格和强硬的态度有时也会教人退缩,但我对他表里如一、朝气蓬勃的特质颇有好感。丈夫虽然在我面前表现得面有难色,但肯定也是受到冈林先生这方面的特质吸引,才决定和他一起工作的。
抵达新家,我们从客厅眺望大海,丈夫喃喃说:「感觉好像电影或连续剧里会出现的风景。」
「在这里会上演什么样的剧情?」
「表面上看似和睦的邻居之间其实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人际关系一点一滴崩塌;或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杀人魔来到了偏远孤立的聚落……」
「这不会太黑暗了吗?」
看着这片无可挑剔的晴朗海面,却浮现出这种点子,也太不搭调了。
「那如果是你,又会选择什么样的情节?」
「突然叫我回答,我答不出来啦。」
「你刚才也是突然叫我回答呀。」
这么说也是。我绞尽脑汁,最后回答:当地小孩认识了从外地搬来的孩子,两个人越来越要好。
「只是一起欣赏优美的风景、一起游戏……就只是这样,感觉会收录在课本里的那种写得很好却很无趣的故事。」
「是因为大家都很欣赏,才会收录在课本里哦。」
「谢谢你的安慰。哎,这张桌子摆起来效果不错吧?本来以为它有点太大了,但实际摆进来之后非常协调。」
丈夫担任医疗类应用程式的开发和监修,基本上都在家工作,为了让这里也能当作工作空间使用,当时选了四人座的桌子。
「嗯,感觉很适合工作。你到附近探险过了吗?」
「我有上去观光塔。观光塔是七层楼的建筑,但因为周遭没有摩天大楼也没有高层公寓,视野非常好。」
「这样啊,我也好想去看看。」
「隔壁还有一间叫做地质公园中心的设施,你应该对它比较感兴趣?」
「也还好,我对地质学也不太……啊,小直可能会喜欢吧。」
冷不防从丈夫口中道出的那个名字,让我反射性地皱起眉头。
「我不清楚。」
我冷淡地回答。丈夫辩解似的补充:「因为以前在法会还是哪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很专注地在看岩石图鉴。」
「我不记得了。我说,你该不会希望那孩子到这里来玩吧?」
「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
「那就好。」
刚才的语气不太好,我立刻反省,摆出笑容说「我去泡个咖啡吧」。
「喝完咖啡,我们一起去找冈林先生。」
「果然还是要去吗?」
「当然。」
冈林先生的住宅兼店铺,距离这里大约二十分钟车程。从半岛尾端突出的海岬沿着国道北上,冈林先生的潜水用品店就在一间海水浴场附近,说是距离大海徒步零分钟也毫不夸张。他原本在东京有间办公室,跟我丈夫一起工作,但因为他实在太热爱潜水了,开始当潜水教练做为副业之后,便立刻决定移居到这里来。这种说走就走的行动力和我丈夫形成对比,两人个性虽然不合,但还满互补的。
「哦,你们来啦。」
冈林先生比起在东京时晒黑不少,一看见我丈夫便伸出右手,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这种不太像一般日本人的举动,放在这个人身上却有模有样。长发及肩的他体格壮硕,穿着花衬衫,这副打扮在街上遇见总给人有点可怕的印象,在海边看起来却只是个阳光开朗的户外运动爱好者。
「很不错的地方吧?天空和大海都特别宽广。」
「我才刚刚抵达,不好说。」
丈夫一板一眼地回答。
「这种时候拜托你回答『真的很不错』好吗?算了,总之我们先去吃饭吧。」
由我丈夫开车,冈林先生指路,我们来到了车站附近的居酒屋。不愧是冈林先生赞不绝口的水准,鲣鱼半敲烧和生鱼片全都十分美味。
「不愧是临海城镇,真不赖。感觉以后吃海鲜的要求都要变高了。」
「对吧,很厉害吧,光看外观就这样闪闪发亮。」
「胃口被养得太刁钻,我回去的时候会很伤脑筋的。」
我自己说着,内心「啊」了一下。我打算回去吗?明年、后年,甚至再更远的未来,我会想要回去、会觉得自己可以回去也没问题吗?
「哎呀,人才刚来,就别说这种话了。」
冈林先生直爽地替我带过这个话题。
「秋天洄游的鲣鱼也很好吃哦,它们从东北海域游回来,身上贮存了满满的脂肪。」
「我会好好期待的。」
受到冈林先生影响,我一口接一口喝着在家几乎不碰的日本酒,不会喝酒的丈夫在旁边提心吊胆地旁观,也为此平添了几分趣味。我们喝了快一个小时,这时拉门打开,冈林先生看见走进店里的客人,便「嘿——」地抬起一只手打了招呼。来客是位五、六十岁的男性。
「好久不见了,你一个人吗?跟我们一起喝吧。」
冈林先生先邀请了对方,才询问我们:「可以吗?」这怎么好意思拒绝。由于喝了酒的关系,这情境也让我觉得有趣,丈夫则是先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才回答「请便」。
那位客人在冈林先生隔壁坐下,自我介绍说「敝姓宗田」。
「我在这附近经营一所自由学校。」
「哇,原来如此。」
我们是……丈夫还来不及自我介绍,喝醉酒的冈林先生便打岔说:「他跟结珠算是同行啦。」话声刚落,他便露出了「糟糕」的表情,但为时已晚。实在没办法,我只好向愣在当场的宗田先生解释:「我在国小当老师。」
「那么,你是到这附近来担任教职的啰?」
「不……」
我在桌子底下轻触丈夫的大腿,告诉他「没关系」。
「我身体出了状况,正在停职休养。」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宗田先生深深颔首。
「我以前也在国小教过书,所以很能理解。现在的老师事务繁多,很辛苦吧。一旦为孩子着想,牺牲起自己的心力就没完没了了,毕竟为了孩子做多少都不嫌多。」
他的语调沉着稳重,颇具说服力。尽管透露私人情报非我所愿,但我很庆幸这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哎,虽然这里除了大海和山地之外什么也没有,不过请你放慢步调,好好休息一下吧。」
「谢谢您。」
我们和宗田先生一起又吃喝了一阵,正想着差不多该散会了,不料冈林先生却提议「我们去下一家续摊吧」。
「已经喝很多了,我们回去啦。」
「不不,再一间就好……有间我想介绍给你们的小酒店。哎,宗田先生,我们去『繁花』吧,『繁花』。」
丈夫听说是「小酒店」,露出了越发不乐意的表情,但冈林先生还在耍赖,宗田先生看起来也并不排斥,最后我们还是决定去续摊。我还没去过小酒店,心里有几分好奇。我对小酒店的印象,是中高龄的大叔找女人喝酒、唱卡拉OK的地方,那里的女店员打扮得不像酒店小姐那么花枝招展,酒店本身也有些破落。那是女性一个人难以踏足的地方,因此我是半怀着见见世面的心情答应的。
我们三人和骑脚踏车的宗田先生暂时别过,由滴酒未沾的丈夫开车前往商店街。
「像我这种不喝酒的人,你介绍小酒店给我也没意思。」
听见丈夫在驾驶座上抱怨,冈林先生出言安抚:
「哎呀,别这么说嘛。你想像中的小酒店是什么样子?」
「特地花钱去听常客和上了年纪的陪酒小姐说教的地方。」
丈夫对小酒店的印象也跟我差不多。冈林先生在后座得意地挺起胸膛说:「那可就大错特错啦——」
「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们现在要去的那间呢,妈妈桑长得超级漂亮。」
「随便怎样都好。」
「不不,等你看到本人就说不出这种话啦!真的很漂亮,光是保养眼睛就值回票价了。」
久远的往日里,高中开学典礼的记忆掠过脑海。这么说来,当时同学之间也口耳相传地说有个新入学的女生长得非常可爱。再漂亮也不可能比她漂亮,我怀着冷却了几分的心情,将冈林先生充满热情的发言当作耳边风。
这里的商店街并不是开满特产品店、专做观光客生意的地方,而是当地人日常光顾的商圈,街道规模较小却整洁有致。街上不时可看见酒店点着霓虹灯和招牌灯,但一般的商店几乎都已打烊。来到目的地,屋檐下蓝色遮雨棚的部分以白色文字写着店名「繁花」,是间平凡无奇的小酒店。笔划拖长的部分像缎带一样呈现波浪状,过时的字体充满了「有点年代的小酒店」的味道。当我失礼地这么想的时候,心情大好的冈林先生自顾自推开店门,打了招呼:「你好——」待会见到他赞誉有加的那位美女妈妈桑,我得注意不要露出「就这样?」的表情才行。
「妈妈桑,你今天好吗?」
「还好。」
在柜台内侧冷淡地这么回答的人,是果远。
果远就站在那里。
༗
结珠就站在那里。她近在我眼前,正凝视着我。
虽然十年以上没见,但我只消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的头发剪短了,像从前的我那样穿着休闲的连帽上衣。我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着魔似的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冈林先生少根筋地说:「我的工作伙伴从东京搬过来了。」听见这句话,我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将视线从结珠身上移开,打开放湿毛巾的保温箱。拿取湿毛巾的手在颤抖。
即使在梦里也好,我多想再见她一面。我想像过几百次在街角、在电车上、在海边偶然和她重逢,但我从没想过现在这个情境。我拼命按捺着内心的动摇,装好三卷湿毛巾放上吧台。我感受到坐在最深处的水人投来诧异的视线,但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宗田先生再过一会也会过来,麻烦再给我们一条湿毛巾。怎么样啊藤野,没想到妈妈桑真的这么漂亮吧?」
「咦、啊,嗯……」
听见这个姓氏,我的记忆回路啪地接上了,这一次我差点「啊」地叫出声来。是藤野,结珠的家庭教师。他比以前看起来更体面了些,但五官相貌仍然看得出旧时模样。藤野就是冈林先生的工作伙伴?那结珠呢?
「给我们一瓶中瓶啤酒,藤野喝乌龙茶应该可以吧?然后再随便来些干货类的下酒菜。」
结珠怯生生地就座,我趁着她拿取湿毛巾的时候偷看她的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银色戒指,而藤野的手指上,也有一枚同样款式的戒指。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没有余暇感受到喜悦或悲伤,怀着一股轻飘飘的奇妙心情替他们准备着杯垫和玻璃酒杯。
「妈妈桑也一起喝嘛,今天是这对夫妻的欢迎会。」
「我不喝。」
「又被句点啦。」
冈林先生只是形式上哀叹了一下,便俐落地将啤酒和乌龙茶斟进杯里,高喊「干杯——」。藤野和结珠生硬地举起玻璃杯。两个人都表现出「怎么办」的犹疑,那种神态像成对的戒指一样浮现在他们脸上。我忍不住对藤野感到烦躁,这家伙在干什么,你再不装出初次见面的样子会害结珠起疑的。
啊,不过,这或许不需要我操心。说不定藤野已经把从前被我伏击的来龙去脉都告诉结珠了,毕竟他们都是夫妻了嘛,都已经结婚了嘛。
我不想喝什么啤酒,想要更烈的酒。我在从吧台看不见的死角紧紧握着拳头,感受到结珠的视线。该怎么办?我应该跟她搭话吗,说句「好久不见」?
你是小泷同学对吧,高一的时候我们短暂同班过一阵子……现在你姓藤野了吗?我自从转学之后一直都住在这里,真的好巧哦……不行,我没有把这段话自自然然说完、不引人怀疑的自信。我的声音一定会发抖,我会结巴。而且,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跟她说话。明明我从来不曾觉得在小酒店工作有什么好丢脸,却不想被结珠看见作为「妈妈桑」站在店里的自己。
彷佛一种无言的默契,结珠也什么都没说。她是体恤我此刻动摇的心情才保持沉默吗?抑或是觉得我莫名其妙呢?当初光是在家庭餐厅打工,被男人搭讪都东嫌西嫌的人,现在居然在这种地方工作。
我刻意背过身去擦装饰柜的玻璃门、折餐巾纸,专注做些不一定得现在完成的杂务。宗田先生说着「你好」走进店里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啊,我们已经先开始喝了哦——」
「好的好的。」
敏锐地听出了他的声音,濑濑穿着睡衣,从二楼跑了下来。
「妈——宗田先生来了吗?」
「濑濑,你好。你还没睡呀?」宗田先生笑了开来。
「嗯,今天吃完晚餐之后濑濑写了汉字习字本哦,给你看!」
「濑濑,这个明天再请老师看就好了吧。」
「我想要现在看。」
濑濑正想缠住宗田先生不放的时候,看见了一旁的结珠,不知为何「啊!」了一声。
「是蚱蜢的大姊姊。」
「你好呀,濑濑。」
这是结珠进门以来第一次说话。她的嗓音比记忆中更沉稳嫺静,亲切地喊着我女儿的名字。「咦,怎么啦,你们认识?」冈林先生这么问,宛如代我表达了困惑。
「在观光塔附近,有蚱蜢跳到我的衣服上,我不敢抓它,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是濑濑帮了我。对吧,濑濑?」
「嗯。」
是白天她和水人一起出门那时候吧。结珠弯着身子,靠近濑濑的视线高度,温柔地对她说话。不久前困惑的氛围荡然无存,结珠待她的态度像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或亲戚。我对于结珠和藤野结婚的事实还不知所措,结珠知道我有了小孩,竟没有任何想法吗?
「你写了汉字习字本呀?好棒哦,可以让我看看吗?」
「咦……」
濑濑扭着身体,装模作样地说:
「可是大姊姊你又不是老师。」
「我是老师哟。」
「骗人——」
「是真的,虽然现在暂时还在休息。」
「是哦。休息到什么时候?」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也是哦。我们班的老师也会问濑濑说『你学校这边要休息到什么时候』,但这种事濑濑怎么会知道。濑濑现在每天都在宗田先生那边念书。」
「这样呀,那你很厉害哦。」
「不会,一点都不厉害。只是因为濑濑想去,所以就去了。所以大姊姊也是,就算不想去学校也不会变成不厉害的人哦。……不会不厉害?不是不会不厉害?咦?」
混乱的濑濑偏了偏头,结珠和藤野都欢快地笑了起来。小孩子真了不起。
「谢谢你,濑濑。」
「大姊姊,问你喔,你为什么会想当老师啊?」
「咦?」
「现在呀,我们自由学校在讨论将来想做什么,但濑濑没什么想法。」
「濑濑,你现在几年级?」
「二年级。」
「这样呀……」
结珠微微点头,直起身体,两只手肘撑在吧台上,十指指尖轻轻相碰。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灯光,刺向我的眼睛。那是道宛如棘刺的光。接着,她一口气喝干了玻璃杯中几乎没动过的啤酒,指向挂在墙上的圆形时钟。
「濑濑,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八点四十七分。」
「很棒,你答对了。」
「都是国小生了,这种问题大家都会啊。」
小孩子很奇怪,要是凡事动不动就夸奖她,反而会惹她不高兴。结珠对嘟起嘴唇的濑濑说:
「在我年纪和濑濑你一样大的时候,有个看不懂时钟的朋友。」
我差点以为全场都听见了我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在地面上画了时钟,向我解释两根指针代表什么意思的结珠。
「我教会了她怎么看时钟之后,她高兴得不得了,这就是我想当老师的理由。」
「就这样?」
「是呀,那时我真的很开心。是她向我展现学到新知的喜悦,也是她教会了我,其实我也有自己能做到的事。即使在旁人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
在我缓缓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泪水转眼间盈满了结珠的眼眶,滑落脸颊。在泪珠流到下腭之前,结珠唰地背过脸,站起身来。
「结珠。」
藤野作势起身。
「没事——对不起,我好像喝太多了,有点失态,今天就先失陪了。抱歉呀,濑濑,再见哦。」
结珠擦着眼泪走出店门,藤野也低头行了个礼便追了出去。叮铃铃,店门随着一阵风铃声关上之后,濑濑捏着睡衣下摆,垂着头问:「是濑濑的错?」
「啊,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濑濑的错哦。」
宗田先生轻轻摸着她的头,帮忙打圆场。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哟,她应该是回想起了那位朋友吧。好了,你先去睡觉吧,否则明天早上会起不来的。」
「嗯……」
即便如此,濑濑似乎还有些情绪无法消化,这一次跑去缠着水人说「抱濑濑上二楼」。
「水人,拜托你了。」
「嗯。」
水人抱起濑濑上了二楼之后,冈林先生偏着头疑惑地说「这还真少见」。
「结珠个性满冷静的,就算喝了酒,也不像是会在人前掉眼泪的类型啊。」
「可能是实际见到小孩子,心里油然生出许多感慨吧。」宗田先生说。
我想现在立刻一个人静一静,想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反刍结珠刚才的话语和眼泪。那道光比戒指的光辉更透明,伴随着能够轻易置我于死地的剧痛深深刺中我。「原来是这么回事」的喜悦,「为什么偏要在现在说这种话」的气愤,以及「好想替她擦去眼泪」的怜惜,这一切都被那道细小的光穿刺而过,在我的内里翻滚挣扎。
我再一次和结珠重逢了。此时的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不再是校仓果远,而是二十九岁的海鉡果远。
✿
「你还好吗?」
丈夫担心地这么问,我却呆坐在副驾驶座,连一句回应也说不出来。无法消化涌入脑中的情报、感情和记忆,我整个人呈现恍惚状态。七岁的果远、十五岁的果远,不久前就站在我眼前的果远。她从前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的头发已经留长了,在后脑扎成一束。有点年代的小酒店,暗淡的深红色沙发和胶合板材质的吧台。拖着长音叫果远「妈——」的濑濑。
想到这里,我的胸口才第一次感到刺痛。那孩子确实与昔日的果远十分相像。此前我无数次想像过她究竟在哪里、过得如何,但完全没想过她已经有了孩子。
我一直想再见到果远,但没能如愿以偿,我原已经放弃地认为这一生再也没机会见面。果远比从前更漂亮了,美得甚至令人悚然心惊,整个人褪去了青春期的稚气,散发着珍珠般沉静柔和的光辉。无论七岁的时候、十五岁的时候,抑或是现在,她总能在一瞬间夺走我的目光。刚才我应该跟她攀谈吗?但她家有过一些复杂的内情,或许还是不要随便提起过去比较好,我因此采取了被动态势。假如果远主动跟我说话,我本来打算若无其事地回应的,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到,还自顾自激动落泪,一定吓到她了。
那个用一句「待在有光的地方」将我钉在原地,转身离开的女孩。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还被遗落在那个下着小雨的夜里。眼眶中浅浅蓄积的泪水,模糊了夜色中尚不熟悉的街景。每通过一盏街灯,我总不由自主地寻找果远抛下我迈步奔跑的那道背影。
果远人间蒸发之后,我曾经去过那座公寓社区一次。
在我们唐突分别之后隔天,果远也没来上学。老师什么也没说,午休时亚沙子提起了「校仓同学还好吗」的话题。
——啊,对了结珠,校仓同学把字典送去还你了吗?
——咦?
——前天放学后,她跟我打听你的地址,说想把字典还给你。
我莫名其妙。我根本没借给果远什么字典,她也没来我家。正想老实回答「我不知道这回事」,但看到亚沙子忧心的神情,我又闭上了嘴。
——咦,我告诉她了耶,是不是不应该?
——不会,没事的,她拿来还我了。但那天家教老师也在,所以是我妈妈收下的。
我连忙编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却无法阻止不祥的预感一点点扩散开来。果远,你那时想做什么?现在又怎么样了?
过了周末,新的一周开始了,教室里仍然不见果远的踪影。早上开班会的时间,老师简短告知大家「校仓同学因为家庭因素转学了」。尽管没有人出声,无声的骚动却在教室里蔓延开来,老师做作地补充道:「跟大家相处短短的时间就要告别,她感到非常遗憾。」
谜样的女孩以充满谜团的方式离开,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做出各种揣测。她为了准备出道当女演员,转学到有演艺科的高中去了;她因为双亲工作的关系出国了;其实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想在年满十六岁之前享受一下短暂的高中生活;其实她是教育部直属的秘密调查员,跑遍各所学校为校方打分数……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实情并不是上述任何一项。
我先尝试去拜托老师,说「我想知道校仓同学现在的住址」。
——之前完全不知道她要转学,所以我想写封信给她。
——这样啊……
老师面有难色地告诉我。
——老实说,我们也不晓得她新的住址。她本人是说已经安排好了转寄的手续,需要的话可以直接寄到原址,她们家的电话号码好像也已经换掉了……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假如你写了信,愿意交给老师的话,老师会替你寄到旧的住址。只要附上小泷同学你的回信地址,校仓同学就会从新家回信给你了吧。
这种迂回费事的联系方式,真的有办法联络到果远吗?我只能咬着下唇,识趣地回答「我知道了」。在她消失无踪的前一天晚上,果远身上已经发生了某些事情。不,说不定是在更早之前。
她为什么宁可说谎也要知道我家的住址?她真的来过我家了吗?为什么又不发一语地离开?如果我是个更有能力、更可靠的人,是否能至少与她好好道别?在自我厌恶感即将打着圈搅成一团的时候,仍然是果远说过的话止住了那些负面的漩涡。
——因为,假如我是结珠的话,就没办法喜欢上结珠你了。
我明明没能替她做到任何事,她为什么愿意对我说那种话?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十天,在一个平日午后,第五、六堂课刚好连续改为自习,一方面也是期末考试将近的关系,老师允许我们「想回家念书的人可以回家」。因为班上都是乖巧的优等生,没有会在外逗留玩乐的坏孩子——至少老师们是这么想的。当时我想,只有今天这个机会了,我可以瞒着妈妈去那座公寓社区一趟。我装作选择回家念书,首先去了果远打工的那间家庭餐厅。光是穿着制服走在上下学路线以外的地方就教我紧张,但并没有站务员或警察来盘问我。
我走进餐厅,只点了饮料自助吧,然后观察了一会儿拿着托盘和帐单匆忙来去的店员。没看见果远的身影。
花了十五分钟左右喝完一杯柳橙汁,我叫住了看起来最好说话的一位店员。
——您好,请问需要点餐吗?
——不好意思,应该有个名叫校仓果远的人在这边打工……
——校仓啊,她前阵子刚离职了。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这在预料之中,我并不气馁。我立刻离开餐厅,前往刚才边喝果汁边调查到的公寓社区。我只模糊记得社区周遭的景色,不过靠着家庭餐厅沿线的车站、五层楼公寓这些关键字,我四处搜寻公寓建筑爱好者的部落格,找到了外观眼熟的建筑物。在摇晃的电车中,我凝视着车窗外陌生的景色心想,这就是果远每天看见的风景吗?抱持着彷佛下一秒就会跟走在附近的果远四目相对的、不可能实现的期待。
正如部落格上描述该社区「交通不太便利」,我从最近的车站步行了二十分钟以上才抵达那里。那些建筑物一进入视野的瞬间,我模糊不清的记忆顿时有了清晰的轮廓与色彩。啊,没错,就是这座社区、这条路,墙面上标示着几号栋的数字标示牌,以及墙上的裂缝,不明就里地等待妈妈时蹲坐过的、潮湿阴暗的楼梯间。每走近一步,我和果远共同的回忆便一段接着一段苏醒。我们每次见面都一起玩耍的那座小公园里,有不认识的小孩在奔跑,当时坐过的单杠如今看起来矮得令人惊讶,原来那时的我们那么娇小,看着令人难受。当年的我们比现在更加无力,还什么也不懂,所以对彼此无比珍惜。果远哀悼过的小鸟,现在也沉睡在这座公园的某一角吗?
我没有太多时间能闲逛,但还是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六号栋最角落的506号房。那是我初次见到果远的地方。我伸出双臂,果远跑下楼来到我身边,鼻血沾污了她的脸。一回想起来,我便自然而然露出笑容,突然好想好想见到她。要是当时的果远就在这里,我会在递出面纸之前先紧紧抱住她的。当然,那座阳台上空无一人,连一条飘动的毛巾也没有。
我提防着旁人的目光,站到集合式信箱前面,悄悄看了看写着「506」的那一格。里头塞满了广告传单和信件,看来「安排好了转寄手续」是骗人的。即使我写了信交给老师,一定也只会被塞进这个信箱,无法送到果远手上。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
我踩着脚步声走上楼梯,一下子就爬上了五楼。六号房的门口没有名牌,我轻轻把耳朵贴上门板。金属门扉的触感冰凉,除此之外听不见任何声响。我接着按响了只有一颗按钮的门铃,听得见「叮咚」声在室内回荡。我想起第一次到这座社区来时,妈妈是如何按响五号栋504号房的门铃,就连她那天粉杏色的美甲都如在眼前。等到电铃的回声散去,门板另一侧再一次陷入寂静,我的食指悬在半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按了第二次。果然没有任何反应。可是万一,虽然我也不希望事情是这样,但万一她们躲着讨债人之类的,害怕地屏着气息躲在屋子里呢?我还是开口喊一声「果远」吧——我这么想着,深吸了一口气,这时背后的门打开了。
我整个身体抖了一下,勉强憋住一声惊叫。回过头一看,一个打扮浮夸的金发女人正从对门走出来。她身材细瘦,却不是令人羡慕的那种苗条,一看就知道不太健康。无袖上衣底下裸露的手臂细得能看见向外突出的肘关节,叮铃当啷的手炼和手环居然能卡着没掉下来教人不可思议。从过多的饰品缝隙之间,隐约可见许多疑似割腕的伤痕,换作是平常的话,我应该会在一秒内别开视线吧。但这个人一定就是果远提过的「千纱姊」不会错。
——那户人家不在了哦。
千纱姊抬了抬削尖的下巴,慵懒地说道。
——请问您知不知道她们搬到哪里去了?
——哪可能知道啊,她们是漏夜逃走的。
我鼓起勇气提问,得到了冷淡无情的答案。漏夜逃走,这个骇人的词语在我脑中打转。果远是被迫搬离这里的,所以才像那样,什么也不说便不告而别。
——倒是听过她们说要搭夜间巴士。
这完全无法成为线索。我正要低下头,千纱姊一句「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结珠』?」让我再一次惊讶地抬起脸。
——你身上那套制服是S女中的嘛。那孩子一直到最后都还在挂念你哦,嘴上老是结珠东、结珠西的,唠叨个没完。
我好想跟她说「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想问的是果远现在究竟在哪里,又过得如何。生来第一次,我瞒着双亲出门,却只能揭露「我无从得知她的去向」这个事实。千纱姊没理会呆立原地的我,迳自走下阶梯。
听着细高跟凌迟水泥地面的声音,我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眼泪一旦流下来就止不住了,在大哭一场之后回到家中,我不会再有力气搪塞妈妈,所以不可以哭。我居然在这种时候还顾虑着妈妈。
再也见不到面了。离别和八年前一样猝不及防,但当时我是抛下果远离开的那一方。时至今日,我才终于理解了果远莫名其妙被独自留下的痛苦。那女孩该有多寂寞、多难过呀。即便如此,当时的果远仍然循着细不可察的线索来到了我身边,但如今的我,却看不见任何与她相连的蛛丝马迹。
༗
十四年前藤野给我的便条早就扔掉了,但写在那上头的好几个邮件信箱却还留在我的脑海。并不是我刻意牢记,只是因为那全都是他的全名拼音加上电信供应商或网域名这么简单的地址。虽然不晓得他是否还在使用记忆中的信箱,但我向其中之一传送了「明早五点,灯塔前停车场」的简短邮件,系统并未提示错误。
藤野依约出现在了灯塔附近、我所指定的那座空旷宽敞的停车场。四周被林木围绕,在清晨这时间空无一人。
藤野开着一辆贴有新手驾驶标志的白色Prius,慢吞吞地停在了我的车子附近,一下车便立刻欠了欠身说「好久不见」。
「你很行嘛。」
「啊?」
「跟她结婚了。」
「呃……」
藤野露出为难的神情,看向一旁繁茂的绿意。
「你出来的时候怎么跟结珠说的?」
「我说我想趁人少的时段练习开车,毕竟还是个新手驾驶……你呢?那个,结婚了吗?」
「我先生在家睡觉。」
「这样啊。」
「你想干嘛?」
我开门见山地问。
「啊?」
「你应该知道我住在这里吧?……因为我寄过邮件给你。」
那是教我悔不当初的事件之一。
我转到这里的高中念书,最后仍然因故决定退学的时候,藤野的面孔忽然浮现脑海。毕竟他这个人虽然迟钝又蹩脚,但在我遇过的人当中算是个「可靠的大人」。我跷了课,在学校空无一人的电脑教室里申请了免费的电子邮件帐号,开始写信给藤野。自己面临什么样的状况,有哪些想法——我想倾吐这些,无论对谁都好,但在这个镇上我甚至找不到任何倾诉的对象。当时我就连把日记写在笔记本上藏起来也有困难,因此默默敲着键盘、把脑中的想法组织成文字的过程非常过瘾。即使无法借此解决任何问题,也能整理思绪,心情舒畅不少。然而,一旦在收件栏打上藤野的信箱,把这封长信重新阅读一遍,我便恢复了理智。我不可能寄出这封信,这个人跟我毫无瓜葛,而且第一次见面还是因为一场闹剧,即使向他吐露实情也无济于事。我原本打算按下「删除」钮的。
——校仓!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却在这时候被老师发现了,还扯开大嗓门叫我,害我操作滑鼠的手抖了一下。萤幕上显示着「邮件已寄出」的讯息,任凭我再怎么抱头苦恼也无法收回。
我立刻删除了那个帐号。就算藤野读到那封信,应该也会当作是寄错信箱或者是恶作剧吧——我这么说服自己,一直到昨晚见到结珠之前都把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我完全不懂网路,不知道从学校电脑寄信会暴露位置。」
「那封信果然是你寄的。」
藤野说道。
「原本我就在猜,寄件人说不定正是当时遇到的那个女生。实际上,我的确去确认了那所高中的名字。我本来打算在哪天结珠谈起你的时候,顺势把这一切都告诉她,但她什么也没说。昨天看见她在你们店里的反应我就理解了,你对她来说太过特别,特别到无法轻易说出口。」
即使被这个人这样说,我也不觉得高兴。「所以呢?」我踩着脚下的碎石问:
「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有一半的原因,单纯只是因为收到冈林先生的邀请而已。结珠这阵子经历了一些挫折,疲惫到无法继续工作。我在考虑换个环境、让她好好休息的时候,想起了你的事情,这成了促使我决定搬到这里的关键之一。一方面也是冈林先生就住在这里的关系,感觉我们说不定跟这片土地有些缘分。……不过,倒是没想到真的能再遇见你。」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瞭解了。」
我解除了车门锁,正准备坐进车内的时候,藤野拦住我说「请等一下」。
「正如我刚才所说,现在的结珠有自己的问题,状况不太稳定。但我总觉得如果有你在,她一定能够好转的。」
「这话什么意思?」
「在不造成你负担的范围内,能不能请你支持、陪伴着结珠?」
「那是丈夫该负责的工作吧。」
「我想,光是我一个人有时候可能并不足够。」
「啊?搞什么,我是你的代打球员吗?还是你的助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一次我直接坐进驾驶座,粗暴地甩上车门、开动车子,疾驶过空荡荡的国道。
七岁那年,向结珠学会看时钟的我,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不受父母左右,玩得更久一些。十五岁那年,跟结珠穿上同一套制服的我也相去无几。
而这个愿望,时至今日终于可以实现了?我们可以像普通朋友那样一起出去玩、一起喝下午茶了?长大成人的、获得自由的我们。这不是很好吗?十五岁的我这么说。这是你梦寐以求、朝思暮想、殷殷期盼的愿望吧,你还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欣然接受?
回到家,我悄悄爬上二楼,水人和濑濑并排着睡在一块。我依偎在水人的身边躺下。
「果远?」
「我在哦。」
「你是不是去了哪里?」
「去散步。」
「这样啊。」
我搂着水人的手臂,将脸埋进他肩口。
「怎么啦?」
「没事。」
藤野现在也回到了家,和结珠睡在同一张床上吗?这只不过是两对夫妻各自的日常,我的胸口却再一次不长记性地发疼——
为长大成人的、不再自由的我们。
✿
丈夫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清晨五点半。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但他没上二楼来,我于是起床下到了一楼。
「早安,欢迎回来。」
「早安,我回来了。你可以继续睡哦。」
「没关系。清晨兜风的感觉如何?」
「路上空旷,开起来很舒服。」
在黎明前就出门,路上当然是空无一人了。
「太空旷的话也没有练习效果吧?」
「这个嘛,我之后再慢慢习惯。」
「要练到我能在副驾驶座熟睡的水准哦。」
「我会努力的。」
丈夫正经八百地点头,看起来与平时无异,让我松了一口气。昨晚我没淋浴便睡着了,于是去放水泡了个澡。优哉游哉地浸在浴缸里,总觉得哭过隔天特有的疲惫感也会随着水蒸气一起蒸发不见。早晨的阳光透过小窗上的毛玻璃照进来,我腹部一带的肌肤看起来像在水波中明亮地摇曳。即使像这样躬着背,我的肚子上也没有赘肉的皱褶,但不知不觉间已经失去了十几岁时身体有如从内侧绷紧的那种弹润紧致。近几年,我越发频繁地体认到自己的肉体已过了生物学上的巅峰。
我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腹。皮肤、脂肪、肌肉、血液、骨头、脏器。果远在这当中温暖了一个生命,产下了濑濑这个孩子。她平坦的腹部曾经凸起,胸部肿胀,流着冷汗承受阵痛。这么一想像,我便感到愧疚,以双手将潮湿的发丝向上梳拢。对了,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隔着一条道路看见他时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从濑濑喊「爸爸」时天真无邪的语气看来应该不是坏人,但一个好人会让自己的太太在小酒店工作吗?当然,背后可能有着我所不知道的内情,但即便如此……我心情烦闷,彷佛连胸中都弥漫着氤氲的水气。果远选择的伴侣是什么样的男人?除非亲眼确认,否则我的心情不会好转。我在浴缸里泡得有些头昏脑胀地想着,我想瞭解现在的果远,想知道在我无从得知的这段空白期间里,她的人生中发生过哪些事。
泡完长长的澡之后,我在早餐时不着痕迹地提起「昨晚真对不起」。
「突然变得那么神经质,太丢脸了。」
「别在意。」
丈夫也直爽地回答。
「可能是在第一间餐厅喝太多了。还把冈林先生丢在那里就先回来了,我晚点去送点吃的给他,顺便跟他道歉。」
「那种事你完全不用在意。」
一搬出冈林先生的名字,丈夫的语气顿时变得不太客气,害我笑了出来。我花了一整个上午,在不打扰丈夫工作的前提下四处整顿了一下屋内。
丈夫说午餐想吃得简单一点,所以我只做了黄瓜火腿三明治,然后烤了饼干。姜汁和黑胡椒起司,都是嗜酒的冈林先生称赞过好吃的口味。用手边现有的袋子和绑绳把它们包装好,我便开车出发了。从我们搬来到现在一直都是好天气,天空和大海都散发着明朗的光辉。
我一到潜水用品店露面,坐在柜台内侧的冈林先生便「哦」地露出笑脸。
「午安,不好意思,在上班时间打扰你。」
「不会不会,反正今天很闲。我们到外面聊吧。」
冈林先生把店面交给店里打工的男生照顾,邀我到店外的长椅上坐坐。远方海面的色彩蔚蓝而浓烈,与闪亮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日光丰沛充盈,也就代表紫外线毫无保留地照射下来,防晒得比在东京的时候擦得更勤了。我一递出饼干,冈林先生便说「是我爱吃的」,立刻放进口中吃了起来。
「嗯,好吃,都想配啤酒了。」
「昨天早早离席,真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是因为我硬要带你们跑第二家去续摊。」
「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回去,你一定很困扰吧。」
「我叫了计程车,不用担心。」
「是不是吓到店家了?突然把气氛变得那么尴尬。」
「确实是吓了一跳,不过酒店嘛,本来就会接待各式各样的客人。」
「我也吓了一跳。」
「嗯?」
撒谎的时候,喉咙深处像贴了一张薄纸,发出声音总教人紧张。
「妈妈桑真的长得很漂亮。」
我并不认为果远有可能告诉冈林先生她认识我。如同我就连在丈夫面前也不曾提起她一样,我确信果远也不会把我的事告诉任何人。「以前认识的朋友」这种描述并不充分,但要道出我们之间的全部更是天方夜谭。我们之间的事只有我们自己明白,所以不希望任何外人介入,即使是伴侣也一样。果远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喔,我就说吧。」
一如预期,冈林先生不疑有他地点头。
「她已经有丈夫了呀。」
「她老公昨晚也在啊,就是坐在吧台最尾端那位,名字叫水人。」
「啊,这么说来确实有个男人坐在那里。他是什么样的人呀?」
「什么样喔……基本上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跟他搭话他会回答,也和一般人一样会笑,但不是会主动参与对话的类型。」
我想知道的是,他是在哪里、如何遇见果远,两人又是如何结婚、生下小孩的来龙去脉,但看样子冈林先生也不清楚这些。正当我不晓得该怎么问下去的时候,反倒是冈林先生问我「怎么了」,害我心跳漏了一拍。
「还真难得,结珠你居然会对别人感到好奇。」
「我看起来就对人那么不感兴趣吗?」
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掩饰内心轻微的慌乱。
「也不是这么说,只是我一直以为你对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较慎重。」
「看到那么漂亮的人,当然对各方面都很好奇呀,比方说她都用什么样的化妆品之类的。」
我一边回想着除了画上眉毛和口红之外,看起来几乎没化妆的果远,一边回答。
「还有,那样的人居然在小酒店工作,那位、水人先生?都不会担心吗,之类的。」
「水人每天都在店里,万一遇到突发事件也能保护她吧。水人之前好像当过消防员,现在身体还是强壮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喝醉酒跟他比过腕力,根本推不动他的手。」
冈林先生平时也经常下海潜水,跟一般男性相比已经十分健壮了。我稍微安心了一些,但对于水人先生让果远在酒店陪酒的反感仍然没有消失。
「不过那间『繁花』,感觉已经颇有年代了呢。」
「是啊,好像经营很久了。我当然是不太瞭解,不过听宗田先生说,那原本是妈妈桑的祖母那一代开的酒店。然后妈妈桑的妈妈离开这里去了外地,过了十几年之后又带着现在这位妈妈桑回来。后来妈妈桑的妈妈又离开了,祖母也过世了,所以妈妈桑就开始一个人经营这家酒店,一直到现在。一下妈妈桑、一下妈妈的,还真复杂啊。」
也就是说,果远自从离开那座公寓社区之后,一直都住在这里。她的母亲去哪里了?她自己不会想搬离这个城镇吗?冈林先生应该不知道更多细节了,因此我说「我也想跟宗田先生赔个不是」。
「冈林先生,你能不能帮忙把我的联络方式发给他?」
「咦?结珠你个性也太认真了……你干脆去宗田先生的学校露个脸吧?开车一下子就到了。」
「不会打扰到他吗?」
「不会不会,我想他会很高兴的。当然,前提是你愿意去。」
我假装思考了几秒,实则本来就期待事情如此发展。
「我想去拜访看看。」
「好。」
冈林先生当场打了电话给宗田先生,替我约好了时间。
「学校的地址我LINE给你,还有宗田先生的帐号。从这里开车五分钟就到了,比起学校看起来更像是间大房子的地方就是了。学校对面有供相关人员使用的停车场,宗田先生说车子停那里就好。」
「谢谢你。」
我将地址输入导航,边开车边反刍着关于果远的新情报。得知了一个讯息,便接连浮现出两个、三个相关的疑问,空白的部分还远远无法填满。
宗田先生办的学校坐落在远离海岸线的山脚附近。正如冈林先生所说,那是栋黑瓦屋顶的大型独户建筑,庄重的外观充满了历史感。我在停车场将车子停好,出来时宗田先生已经站在大门口了。
「你好,不好意思,突然过来打扰。」
「不会不会,快进来吧。」
屋内传来毫不间断的笑声与欢声。这热闹的背景音乐我从前天天沉浸其中,听了令我怀念,又对于这么想的自己有几分惊讶。在停职之前,我无论身处于校园哪一个角落都有种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直到现在一切都已过去,我才终于注意到当时的自己真的被逼得走投无路了。现在,被充满活力的孩子们包围也不再教我胃痛,反而感到愉快。
宽敞的玄关里,十双以上的鞋子整齐排成一排,从成人到孩子的尺寸都有。宗田先生带我走进一间有沙发的会客室,拿了罐小宝特瓶装的茶给我。这样很好,比起精心冲泡的茶水更让我自在。
「不好意思,昨晚让你见笑了。」
「说这什么话。」
宗田先生笑着说道。
「我们教导孩子的时候,也不会说在人前掉眼泪是丢脸的事情吧?大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流眼泪丢脸的呢。」
这么一说确实没错,但我成长过程中受到的教育一直都告诉我,哭泣、大吵大闹、表现出激烈的情绪是一件丢脸的事。不是透过话语,也不是打骂,而是透过妈妈冰冷的视线和对我不屑一顾的背影。「咒缚」、「束缚」这类词语给人一种用绳索或锁链层层缠绕的印象,但真要比喻的话,妈妈的存在对我来说更像是染在「我」这块布料上驳杂的斑点,而不是能够解开或摆脱的枷锁。无论再怎么反覆漂白都无法将它变回纯白,假如剪去斑点的部分重新缝合,那就不再是我了。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将宝特瓶的瓶口凑上嘴边。
这栋气派的屋子,原来是宗田先生的老家。大约十年前,他的双亲相继过世,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过于宽敞的建筑物和土地时,想到了开办自由学校的点子。
我在宗田先生的带领下来到二楼,从窗户往楼下看,可以看见屋子后方有座网球场大小的宽广庭院,还有间白墙的仓库,我在庭院里奔跑嬉戏的孩子中找到了濑濑。
「啊,是昨天见过的濑濑。」
「她从去年开始在这里学习。」
「我记得她念二年级对吧。」
才刚进国小不到一年就转到自由学校念书,背后肯定有其原因,但我判断不该在这个场合探问太多,于是问:「我可以到庭院看看吗?」
「当然可以。」
我们走出玄关、绕到屋后,濑濑眼尖地发现了我,「啊!」了一声便一直线朝我跑来,脸上带着毫无保留的笑容和直率的目光,彷佛眼中只有我一个人似的。那道身影和儿时总是一看见我就喜孜孜跑来的果远鲜明地重合在一起,我产生了再次见到幼时那个女孩的错觉,同时一股强烈到近似于疼痛的怜爱之情涌上心头,我差点张开双臂拥抱她。但我按捺住那一瞬间的冲动,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这孩子毕竟不是果远。
「午安呀,濑濑。」
「午安。」
濑濑用充满好奇心的眼神仰望着我,问宗田先生:「这个大姊姊变成这边的老师了吗?」
「不是哟,她只是到这边来玩而已。」
「哦。」
她失望的神情让我不禁有些高兴。
「我还没跟你自我介绍吧。我叫做藤野结珠,请多指教哦。」
「藤野姊姊,你今年几岁?」
「二十九岁。」
「跟我妈同年纪!」
我知道——我这么想着,装傻说:「是这样呀?」
「藤野姊姊,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煮了饭、打扫家里、洗衣服,还烤了饼干哦。」
「你会做饼干啊?好厉害。」
「我的做法很简单,只要搅拌均匀拿去烤就可以了。今天烤的饼干不甜,是大人爱吃的口味,已经拿去送给朋友了。下次要是烤了甜饼干,濑濑要吃吗?」
「嗯!」
看着满面笑容点头的濑濑,我想,我可能还是输了。和这孩子相处的时候,总忍不住想无止境地疼爱她。
「濑濑,你妈妈平常不做点心给你吃吗?」
「我妈总是说『做料理麻烦死了——』。」
直白的措辞让我不禁笑了出来。
「啊,不过,她偶尔会煎松饼给濑濑吃。濑濑喜欢舔松饼粉跟牛奶搅拌在一起的那个黏糊糊的东西,但舔了会被她骂。还有哇,她还会泡热可可。」
「原来是这样。」
受到濑濑的笑容牵动,我也自然笑了开来,笑眯眯地应着她的话。这时宗田先生说:「濑濑,你要不要带她到仓库看看?」
「我有事得去打个电话,就拜托你带客人参观啰。藤野女士,我们晚点见。」
「好——」
濑濑那只小孩子特有的、潮湿温热的手握住我的手指,邀请我说:「我们走吧!」
「仓库里有什么呀?」
「直接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说得也是。」
被濑濑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教训,我又笑了出来。对开的拉门似乎不像外观看上去那么沉重,濑濑将双手放在凹陷的手把处,「嗯」地稍微使了点力,门立刻便打开了。首先吸引我目光的,是放在深处的一台直立式钢琴。
「……音乐教室?」
「嗯。二楼还有吉他之类的,有很多乐器哦。」
她说宗田先生擅长弹吉他,不时会和孩子们一起办音乐会,邀请附近邻居来听。
「藤野姊姊会弹吉他吗?」
「完全不会耶。」
「那钢琴呢?」
「只会一点点。」
「弹给我听。」
濑濑登时双眼发亮地撒起娇拜托我。
「未经允许不能擅自弹它吧。」
「为什么?这里的钢琴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来弹哦。」
我想应该不可能连对厚着脸皮跑来的无关人士都开放吧。但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而且我实在敌不过濑濑「好嘛求求你」的眼神。这孩子不是果远,但我总是情不自禁将儿时的果远投影在她身上。面容、体态,说话的声音和细微的小动作,无论是与那女孩重合、还是相异的地方,都伴随着虚幻的甜蜜刺痛我的心胸。
「那好吧,只能弹到宗田先生来为止哦。」
我先跟她说好之后,坐上琴椅,打开琴盖。我试着叮叮咚咚轻弹了几个音,琴键触碰起来沉重、坚硬而陌生,最后一次在音乐课上伴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深吸一口气,为了多少让手指动得顺畅一些,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摘下来收进长裤口袋。
以左手拇指弹响最初的Do。「咚」,琴键奏出的声响在我心中荡起涟漪。帕海贝尔的卡农——在那个雨天的音乐教室,是我最后一次弹奏这首曲子。
这里没有乐谱,我手指的动作也不如十五岁那时轻快,有些地方弹不顺、跳过了几个音,却感觉得到一旁的濑濑听得十分认真。我凝视着自己在黑白琴键上来去的双手,追赶着脑海中的音符。上一次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在一场转瞬即逝的骤雨之后出现了彩虹,我们惊喜地又叫又跳,那时的我想也没想过自己会在十年后跟「来当家教的藤野老师」结婚。
或许是卡农的旋律打开了记忆的盒盖,从音乐教室向外眺望的风景、讨厌得要命的制服颜色,和日复一日令人窒息的生活,宛如自五线谱泄漏出来似的接连苏醒。还有那位牢牢吸引周遭众人的目光,却不与任何人亲近的美丽同窗的脸庞。总觉得不经意抬起脸,彷佛就能看见当年的果远站在那里,她会叫我「结珠」而不是「小泷同学」,而我会叫她「果远」作为回应。
当我沉浸在这样的幻想当中时,响起仓库门被打开的声音,自然光满溢到室内来。我想应该是宗田先生回来了,连忙停下手说「对不起」,然后抬起脸来。
༗
「妈——」濑濑冲过来,擒抱我的肚子。在她身后,结珠维持着从钢琴椅上半抬起腰的姿势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像尴尬,又像不知所措,但事情发生得并不像昨天那么突然。当我站在仓库前面的时候,断断续续流泄出来的钢琴声让我倒抽了一口气。那是结珠弹给我听过一次的曲子,帕海贝尔的卡农。我心里有了猜测,于是心跳加速地打开了门。结珠又是怎么想的呢,既然濑濑在这里,她没猜到我迟早也会出现吗?
我轻轻摸了摸濑濑的头,问结珠:
「为什么说对不起?」
结珠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摇了几下头。
「我以为是宗田先生。」她说,「因为我擅自弹了钢琴。」
「我想他不会介意的,我刚看见他在跟别人讲电话。」
「这样啊……」
我们重逢之后的第一次对话,内容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感觉得出双方都在摸索着距离。濑濑天真无邪地告诉我:「这个大姊姊姓藤野哦。」我知道——我心里想着,点点头说「是哦」。
「妈——你记得她昨天来过店里吗?」
「昨天的事,我怎么可能今天就忘记。」
「骗人,你每次都一下子就说『我忘了』、『有吗』。」
「有吗?」
「你看!」
濑濑哈哈大笑。
「钢琴是濑濑拜托大姊姊弹给濑濑听的。」
「太好了呢,有没有好好跟人家说谢谢?」
「啊,还没有。藤野姊姊,谢谢你。」
「不用客气。」
结珠终于露出放松的笑容,我趁隙问她:「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昨天聊到一半我突然离席,吓了大家一跳,所以来跟宗田先生道歉,还有正式打个招呼……昨晚真对不起。」
我不想要她道歉。当我轻咬着下唇的时候,宗田先生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电话讲得久了点。」
「不会。」
结珠客气地答道,看起来莫名有些局促,我想起藤野说她「有自己的问题,状况不太稳定」。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宗田先生无从得知我的担忧,用愉快的语调对我说「你来得正好」。
「海鉡女士,昨晚到你们店里作客的藤野女士刚好到我们学校来看看。听说你们同年,一定可以处得不错。藤野女士才刚搬到这里不久,应该也还没有交到朋友吧?」
「啊,是的。」
「不如海鉡女士带她四处看看吧。」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什么好看啊。」
「哎呀,别这么说嘛。」
濑濑立刻举起一只手说「我们带她去休息站嘛」。
「那边还有大石头。」
「你这样说,其实只是想吃霜淇淋而已吧。我知道爸爸昨天也买给你啰。」
「才不是。」
濑濑撒着显而易见的谎,试图拉拢结珠:
「那边有很特别的大石头哦,在海上排成一整排。」
「真的呀?我好像从车上瞄到过一眼。」
「我们去仔细看看嘛。」
「说得也是呢,我有点兴趣。」
「看吧,那就决定了!」
濑濑乐得手舞足蹈。「真是的。」我表面上摆出受不了她的态度,内心却松了一口气。假如让我跟结珠两个人独处,多半藏不住尴尬的气氛吧。
我们分别坐上各自的车,由我带路驶向休息站。不过休息站是海岸边最醒目的一栋建筑物,根本不可能迷路。濑濑坐在后座,兴奋地告诉我结珠会烤饼干、钢琴弹得有多好。
在休息站的停车场停好车,我先跟濑濑说好「可不能天天这样哦」,才买了椪柑口味的霜淇淋给她。今天是平日,观光客零零散散,我们能在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情况下,观赏那些耸立在布满巨石的浅滩上、排成一直列的焦茶色岩柱。人们说那些巨岩看起来像整齐排列的桥墩,但我觉得这桥墩未免太粗犷了点。
「你看。」濑濑指着其中一块巨石:「它看起来像不像一个人合着手在祈祷?」
「哦……真的耶,戴着高高的帽子,微微躬着背。」
「听说一年当中有一天,太阳会刚好从那只手的地方升起来哦。」
「这样呀,那一定很漂亮。濑濑你看过吗?」
「没有耶,一大早很想睡觉嘛。」
「啊哈哈,说得也是。」
结珠和濑濑互动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快乐,那种快乐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我也察觉她一直在留意着不让濑濑把霜淇淋滴下来,原来她真的是国小老师了。之所以「暂时还在休息」,多半跟她现在没什么朝气的模样有关吧,但我总不能劈头就问这种问题。
濑濑一下子就吃完了霜淇淋,问我:「我可以去海浪边玩吗?」
「是可以,但不要弄湿衣服哦。」
「没问题!」
濑濑给出了一点也靠不住的回答,往浅水处的岩地跑去。这孩子喜欢看海浪一波波涌上脚边,或是看潮水留在礁石凹陷处积成的水洼。也不晓得有什么好玩——这么想的我,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儿时觉得哪些事情好玩。
「真是个好孩子。」
结珠守望着濑濑的背影,眯细了双眼这么说,不知道在她眼中炫目的是大海,还是那孩子的身影。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整个额头,使她看上去格外年轻。T恤配上连帽外套、长至脚踝的长裤及运动鞋,一方面也是这副休闲装扮的关系,她宛如高中生一般的姿态让我同样眯细了眼睛。
「我不知道濑濑是不是个好孩子,但我很喜欢她。而濑濑也喜欢我,这点我很感谢。」
「嗯。在学校见到她的时候,濑濑问我『今天做了些什么』。我想一定是双亲在家里时常这样关心她,濑濑自己也觉得很高兴吧。」
「水人常常这么问,濑濑应该是学他的。」
「你先生?」
「对。」
结珠噤了声,没多久立刻补上:「他是个好爸爸呢。」
「是很温柔的人。」
「那太好了。」
我想她应该没有说谎,但那种略显疏离的语气让我有些烦躁,于是问她:
「那个人呢?昨天跟你在一起的,你丈夫温柔吗?」
「嗯,简直温柔过头了。」
「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我明知故问。
「他以前是我的家庭教师。」
「家庭教师,是高一的时候那位?」
「对。」
结珠点头,却有些尴尬地降低了声量。这种彷佛在试探结珠一样的内疚感,反而让我起了些坏心思。
「那时候他突然靠近你,你明明还那么害怕的,结果后来居然跟他结婚啦?」
「没有错。」
我无意间说得有些尖酸了,结果结珠笔直看向我,语气坚定地回击:
「当时我确实很害怕,但他好好向我道了歉,开始以谨守分寸的方式对待我。他赞同我想成为国小老师的梦想,一路上一直支持着我,所以我对他的感觉也不一样了。人都是会变的,这难道是不可以的事情吗?」
她是以自身的意愿选择了藤野,和藤野共同度过了我无从得知的时间——这些事实被明摆在面前教人难受,但窥见了从前那个可靠的结珠更令我喜悦。总是挺直背脊,说话冷静,举止优美的结珠。看见结珠用那种只在我面前展现的神情发怒、为难,总让我喜不自胜,就好像顿时缩短了与她之间的距离。或许我一点也没变。
「你说得对,抱歉。」
我试图摆出乖巧的神情,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看得结珠微微拧起眉头,不过立刻便放弃似的叹了口气不再追究。「我听冈林先生说……」她开口:
「那间『繁花』,从你祖母那一代就开始经营了?」
「是啊,虽然不是称得上『某一代』那么厉害的酒店。后来事态使然,就由我继承了。」
「那是……」
结珠欲言又止。那真的是你想做的事吗?这份工作让你满意吗?我想她介意的不外乎这些。
「我觉得当小酒店的妈妈桑也没那么糟吧,不好吗?」
「我并不觉得不好。」
结珠连忙否认。「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该评断好坏的事情,但是……」她还是语带迟疑地继续说下去:
「该说是可惜吗……难得你高中的时候成绩那么好。」
「嗯——但我高中辍学了哦。」
「咦?」
「因为我妈跑掉之后,奶奶的身体也因此变差了。」
结珠的眉间皱得比刚才更窄了。
「你妈妈去哪里了?」
「不知道。从她失踪前不久开始,有个像观光客的男人经常来我们酒店,她应该是跟那个人一起跑了吧?那时候我也边洗碗边觉得他们看起来很可疑。」
就连衣服、奶奶小心藏好的私房钱(这是奶奶说的,真实性存疑)、未开封的威士忌和白兰地都一起消失了,所以妈妈不是被拐走的。在被她翻箱倒柜、乱成一团的房间里,奶奶暴跳如雷,而我回想起千纱姊说过的话。
——抛弃别人的,永远是弱小的那一方。
——要一个人生活还是再等等吧。
被她抢先了一步——这么一想我便忍不住想笑,奶奶气得把毛巾往我身上扔,说:「有什么好笑!」比起抛弃她,被抛弃对我来说更加轻松,只要把妈妈从目前的生活中减去就可以了。反正警察也不会认真搜索,所以我们并没有报警寻人。就这么音讯全无地过了十年以上,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但我对此并不感到困扰,也不担心她。我和妈妈两个人的薄情程度不相上下,所以对她也没有怨恨。
结珠依然带着凝重的表情,稍微偏了偏头。
「以前听你说过,你妈妈不是有自己独特的坚持吗?对于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之类的。」
「你居然还记得。」
「印象很深刻。这样的人和男人一起失踪,总觉得不太像是她会做的事。」
哦,我听完笑了出来。
「我们之所以没办法在原本的公寓社区继续住下去,也是因为她和男人之间闹出了问题。自从搬到这里之后,她对天然有机食品、百分百纯棉衣物就完全失去兴趣了,她好像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是指?」
黑鸢在近山处盘旋,投下「叽——啾啾啾啾」吹笛子似的鸣叫声。这里不存在鹦鹉那种徒具美丽外表的脆弱生物。濑濑或许是找到了螃蟹,蹲在岩地上动也不动。不知不觉间,我不必时时盯着她也没关系了。起初她在我的肚子里,接着是怀里、臂弯里,然后在牵着的手心里……濑濑逐渐离我越来越远。有一天也会像我和妈妈这样分隔两地,连身影也看不见吗?
「嗯——一言以蔽之,她就只是爱跟风而已。听说小时候她读到圣母玛利亚之类的绘本,突然开始向往基督教,拜托我奶奶买圣经给她。她会哭着说想参加弥撒附近却没有教会,随身携带十字架饰品,每天晚上在窗边小声祷告,诸如此类……她一定是容易受影响吧,喜欢和别人不一样的自己。听奶奶这样说,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最后,她好像没等到高中毕业就离家出走了,当初同样也是跟一名据说正在旅行的男客人。那有可能就是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也可能是在我妈妈脑中种下那些奇怪天然有机理念的罪魁祸首。
「原来是这样。」
结珠用慎重的、试探般的神情评论道,这时濑濑大喊了一声「妈——!」盖过了她的话。
「鞋子湿掉了。」
往那边一看,她白色的袜子湿答答的,看上去颜色特别深。我跑过去骂她:
「什么『湿掉了』,还不是你弄湿的。」
「可是海浪突然就哗地打过来了嘛。」
「还好吗?」结珠探头过来,说:「我车上有毛巾,要不要我去拿?」
「没关系,我们直接回去吧。得把鞋子洗干净晒干才行。」
太阳已经西斜,我还要弄晚餐、准备开店。我们三人一同回到停车场,互道「再见」。
「藤野姊姊掰掰,再见哦!」
「濑濑掰掰。」
结珠小幅挥了挥手,将手搭上自己的车门门把,却在这时下定决心似的回过头来。
「那个,海鉡小姐。」
不是「果远」,也不是「校仓同学」,而是用现在丈夫的姓氏叫我,应该是结珠自己划定的界线吧。
「是。」
我回应得莫名乖巧。
「你有带手机吗?有没有在用LINE?」
「有。」
「我们可以加个好友吗?」
「当然。」
我从结珠的智慧型手机上扫描QR code、按下「加入好友」,期间快得我甚至来不及眨眼睛。原来这么轻易就能和她搭上线呀,事情简单得教人有些空虚,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这好像获得了保证一样开心——只要我们彼此都不删除这项情报,那无论相隔多远,我们之间的丝线都再也不会断绝了。让濑濑坐上了车,这一次换我主动问:
「藤野小姐,你明天有空吗?宗田先生也叫我带你四处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去逛逛……」
「真的吗?我好高兴。」结珠有些腼腆地笑了。「毕竟我基本上每天都很闲。」
「嗯,那我晚点再传LINE给你。」
「麻烦你了。」
我直接开回家,没绕到其他地方。途中心脏一直扑通扑通地跳,我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出了驾训班之后从来没这么小心翼翼地开过车。我迫不及待地期盼明天到来,同时也同等强烈地期待着明天永远不要来。一旦明天来临,我将会开始思考后天、再下一天,将会意识到现实,意识到不再是个孩子的我们有多么不自由。我们彼此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结珠过不久或许就会回东京去了。第三次的分别能够不再突然,彼此笑着说「再会」吗?能够迎来不留下伤痛的离别吗?我不想丢下她,也不想再被丢下,那太痛苦了。但终于得以和结珠重逢,我不可能不接近她。
一到家,我先把濑濑赶到浴室。
「来,把脚洗干净。」
「好——」
我在洗手间冲洗她的袜子,这时传来了水人起床的动静。
「我们回来了。」
回过头,水人的眼睛底下是又深又重的黑眼圈。
「睡不着吗?」
这问题不必问也知道答案。水人无力地点点头,抬起一只手掩住双眼。他的手掌又大又厚实,从前是为了助人而锻炼的。是我弄脏了这双手,因为我的缘故,水人长期受慢性失眠与恶梦所苦。我伸出双臂环抱住水人,像安抚小婴儿那样拍着他的后背。
「没事的,我在你身边哦。」
「……嗯。」
回答虚弱无力。我把脸按在他的胸膛上,规律而平稳的心跳透过肌肤传递过来,我觉得自己不久前高昂的心情彷佛受到了责备。即便水人的身体无法完全容纳进我的臂弯,我仍竭尽全力抱紧他,这时濑濑从浴室里出来,也加入了我们。
「爸爸!我们回来了!」
「欢迎回家,濑濑。」
水人的声音又恢复了精神,我松了一口气。和濑濑一同黏在水人身上,我一边在心里感谢着她。濑濑很厉害,总能办到我所办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