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繁花」前面让果远下车,准备道别的时候,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结珠,抱歉,我可以直接把毛巾留在车上吗?」
「嗯。」
晚安?明天见?对不起?谢谢?我凝视着果远的双眼,失去言词般沉默不语,而她对我说了声「辛苦了」。
「……真的辛苦了。」
这句话太过贴切,我轻声笑了出来。我确实累得筋疲力尽了。现在已接近午夜十二点,我从来没想过这趟会变成这么极限的单日来回之旅。本来,此时此刻我应该跟果远在名古屋的饭店放松休息才对。我们应该已经吃过晚饭,也泡过了澡,两个人躺在床上,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讨论明天回去前要做些什么,度过只属于我们的时光。平凡无奇,却如梦似幻的夜晚。
短期内我大概不会想再开长途车了——我边想边在倾泄不止的雨中回到家,丈夫走出来迎接我。
「你回来了,一路上肯定很辛苦吧。」
「你才辛苦了。造成这种困扰,真的很对不起。」
眼见我低头道歉,丈夫皱起脸来打断我:「不用这样跟我客气啦。」
「小直呢?」
「他冲过澡,也吃过饭了,现在待在房间里,应该还没就寝。他脚踝的扭伤并不严重,但明天我们还是带他到医院看看吧。还有,也要记得跟帮忙寻人的宗田先生和冈林先生道谢才行。」
「好。」
「你要不要也吃点东西?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关系,时间已经这么晚,我就不吃了。得先去跟小直谈谈才行。」
我在楼梯前回头看向丈夫,再一次向他道歉:「对不起,向你撒了谎。」
「因为小直的事情,我有些事非得去跟妈妈谈谈不可。可是我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所以才找了果远陪我。其实我们以前就认识了。」
「没关系啦。你又不是在断绝联络的情况下人间蒸发,而且我也不是没有事情瞒着你呀。」
「是吗?」
「当然。」
丈夫竖起食指笑着说道,我想,他肯定是为了减轻我的罪恶感而开了个玩笑吧。
「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陪你同行的那个人,不能是我吗?」
「嗯。」
「这样啊——回答得这么毫不犹豫,那我也不好再纠缠啰。」
另一句「对不起」差点又脱口而出,但这么说没有意义,我于是将它憋了回去。
我爬上二楼,在小直房间外喊了他几声,但没有回应。我说声「我进去啰」,打开房门。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弟弟坐在床上,像刚睡醒一样看起来有点茫然,这孩子也累坏了吧。他右侧脚踝上贴着一大块贴布。
「你的脚还好吗?」
「走路的时候有点痛,但还好。」
「不要太勉强哦。晚餐吃了什么?」
「姊夫煮了义大利面给我吃。」
「这样啊。」
我从书桌前拉来椅子,坐在正前方或许压迫感太强了点,因此我将椅子拉到小直的斜前方。
「对不起。」
我首先道了歉,弟弟一听,好像被责骂似的浑身抖了一下。
「听说你和濑濑两个人不见踪影的时候,我不应该以为是你硬把濑濑带出了学校。还有,我说要去东京是骗人的,其实是去见了妈妈,为了确认小直你之前跟我讲过的事情是否属实。但由于不晓得最后事态会怎么发展,所以我本来打算等厘清事实之后再告诉你。」
小直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你们本来想到东京去接我吗?濑濑好像是这么说的。」
弟弟的膝盖从五分裤的裤管底下露出来,骨节像树瘤一样凹凸分明,他的手指在上头不知所措地摩挲。我不知道该握住那只手,还是别碰他比较好。
「听说濑濑拜托大家『不要骂小直』,所以我也不打算责骂你。只是希望你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小直仍然低着头,咬紧了下唇,双手在膝上握成拳头。我静静等待他松开嘴唇。
「……在自由学校……」
小直终于娓娓道来。
「濑濑问我,『结珠老师呢?』我回答『出去旅游了』。她说『我妈也是』,我一听就觉得你们一定在一起,可能不打算回来了。我说,我可能再也见不到我姊姊了,濑濑听了好像以为我心里寂寞,于是说『那我们去接她就好了』……我并不打算真的跑到东京去,可是实在没办法呆坐在原地。」
「等一下。」
我忍不住打岔。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和濑濑的妈妈在一起?而且还不打算回来了?」
「因为我听见了。」
小直首度由下往上朝我仰望过来。
「星期六那天晚上,濑濑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想问毛巾毯放在哪里,一走到姊姊你的房间门口,就听到你们两个人在说话……气氛很严肃,说着要回来、不要再消失不见之类的话。我听不太懂,但知道在这时候不应该打扰。我悄悄回到一楼,后来你们出来了,我看见姊姊你的嘴唇上沾着口红。……姊姊,你以前和濑濑的妈妈交往过,只是后来分手了吧?」
我实在藏不住动摇,视线往旁游移。我懊悔自己太粗心大意,但为时已晚。我想说我们并没有交往过,但无论如何解释也不会被理解吧。
「但我很高兴你愿意好好听我说话,所以我决定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可是,你们却在那之后马上像串通好一样不约而同出去旅游,一定是打算丢下我和姊夫两个人私奔。姊姊撒谎欺骗了我,看见濑濑说不定都被抛弃了,还天真地说着『我今天跟爸爸两个人看家』,我就觉得好不甘心。」
小直反覆握紧拳头,像想要捏碎什么似的。
「所以我告诉濑濑『你妈妈好像也跟我姊在一起』,撒谎说『你爸爸那边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不用担心』,带她偷偷溜出了学校。走向车站的途中下起雨来,所以我们买了一把塑胶伞,然后搭上电车。电车开到新宫就停驶了,我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在车站前漫无目的晃来晃去的时候,总觉得擦肩而过的人一直看我,突然让我觉得好害怕。后来找到一间大神社,我在围栏内侧的树丛间前进时跌了一跤,走不动了。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虽然知道濑濑很担心我,我还是默默撑着伞动也不动,那孩子突然在这时候说『啊,对了』,从口袋拿出防身警报器拉响它,帮我找来了救兵。」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仍然深感混乱,但还是勉力告诉他:「谢谢你愿意跟我说。」不受弟弟信任虽然让我感到打击,但这方面我也一样。我们一点也不了解彼此。
「我明白了。对不起,因为我事前没有好好跟你沟通的关系,造成了你的不安。刚才也说过了,我是到妈妈在长野的住处去了一趟。至于濑濑的母亲——果远,她只是陪着无所依靠的我一起同行而已。从结论说起,没有人能确定你的生父真的不是爸爸。妈妈相信跟你有血缘关系的是她交往的另一个男人,但她并没有证据。关于那个男人,我也只在小时候见过几面,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出身。如果小直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或许可以从妈妈那边打探消息、跟他联络,但老实说,我觉得这只会造成更多麻烦。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不知不觉间,小直已经抬起脸凝视着我。
「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取决于你。不过我星期六也说过了,我绝对不会放任小直你被独自抛弃。只有这点,请你相信我。」
小直没有应答,甚至没有点头。这也不能怪他。「总而言之,今天先好好休息吧。」我说完,站起身来。
「明天我们一起去医院吧,晚安。」
我将椅子推回去,手刚搭上门把的时候被叫住了。「姊姊。」我回过头,看见小直仍坐在床铺上,攀住浮木似的探出身子。
「姊姊,你没有外遇吧?」
刚才的「私奔」也是,从这么小的孩子口中听见「外遇」这个词,就像穿着松垮过大的衣服一样不相称,但小直的表情却无比认真。
「你跟妈妈那种人不一样吧?你不会背叛姊夫吧?」
我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
「我并不是妈妈,这是不证自明的事。无论血缘关系如何,我和妈妈、和小直你都不一样,是完全独立的另一个人。假如说除了丈夫以外,我曾经有过喜欢的人,光是这样你就会觉得我和妈妈一样吗?我就会成为不值得信任的背叛者吗?我并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只是不希望你仅仅凭借着片面的要素,先入为主地评判你未来将会遇见的许多人。小直,你是我的家人,但我并不会因此毫无保留地向你坦白我人生中的一切。这点妈妈肯定也一样,而你当然也可以保有只属于你的宝贵回忆和秘密。要让谁踏进你的心房、踏进到什么程度,都是小直你有权自己决定的事。」
小直看起来不太服气,显然并没有接纳我的说法,但我讲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说服他。我没有必要配合他,他也没必要配合我。最后,我再说了一次「谢谢」。
「你是为了我着想,才没有把我和果远的事告诉任何人吧。我很喜欢你温柔善良的这个优点哦。」
我走出房间,反手关上门,听见细小的抽泣声漏出门缝。在楼梯下方,丈夫正忧心地仰头看向我。
「你特地醒着等我呀?谢谢你。」
「辛苦了。」
和果远临别时同样的台词,让我听了忍俊不禁。
「你也辛苦了。」
「我来泡个茶吧,不含咖啡因的。」
「就算含咖啡因,感觉我喝完还是能立刻睡着。」
我在沙发上和丈夫并肩坐着,喝着温热的南非国宝茶,感觉到长途驾驶后紧绷的肌肉终于逐渐放松下来。
「你跟小直说上话了吗?」
「嗯,他好像以为我去东京之后就不打算回来了。把濑濑牵扯进来确实是他不对,但原因出在我,不该怪罪小直。」
「这样啊。」
听完我并不充分的说明,丈夫也体贴地不再深究。我将周六小直的告白,以及和妈妈会面的始末告诉他(省略了安眠药的桥段),丈夫便说「真是场大冒险啊」,夸张地慰劳了我一番,然后感叹道:
「小直也真不容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觉得,一旦违背父母的决定,人生好像就要结束了一样。长大成熟一点之后,就会明白完全没这回事。但是,告诉正处于漩涡中心的孩子说『等你长大就不会在乎父母了』,也无法为他们带来希望,反而会造成反效果。」
「是啊。」
小孩子活在此时此刻、活在当下这个瞬间,向他们讲述时间的效用未免太残酷了。
「你觉得小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假设他继续留在这里好了,但都已经给大家添了麻烦,即使宗田先生愿意原谅他,我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到自由学校念书了。」
「嗯……回到东京过原本的生活,或者有没有第三个选项?干脆换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
「例如住宿制的学校或是国外吗?跟爸爸说一声,他应该愿意帮忙办理手续,但小直说不定会觉得自己被遗弃了。」
「确实,也得问问他本人的意愿才行。先睡吧,疲倦的头脑想不出好主意哦。」
「嗯。」
我明明已经疲惫不堪,到了真正钻进被窝的时候,雨声却一直萦绕在耳边,迟迟无法入睡。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果远,她已经睡了吗?尽管我睡在丈夫身边、在近处感受着丈夫规律的鼻息,但一想到她在水人和濑濑都不在的家中不晓得过得如何,我便觉得胸口发紧。这也是一种背叛吗?
༗
这么说来,我还没有一个人独自生活过。只有在奶奶刚死,水人还没来到家里的短暂期间,我曾经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起床。我连澡也没洗,甚至没铺棉被就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睁开眼一时之间还搞不清自己的状况。濑濑在哪里,现在是几月,我又是几岁……随着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晰,现实轻轻落进心底。啊,没错,我去了长野,然后……
我将一直插着行动电源的手机拉近身边,一看时间,还不到六点。我没什么睡回笼觉的兴致,迅速洗了个澡,肚子开始叫了起来,于是我决定下到一楼,为自己煮锅泡面。潮湿的头发没吹、一手拿着锅子吃的泡面真是极品美味,结珠要是看见我这副样子,一定会气得说「你真没规矩」。假如两个人一起生活,不难想像我们会为了这些琐事不断起冲突。但如果能和她一起妆点平凡日常的破绽和伤痕,在反覆修补它的过程中逐渐老去——这个想法,或许也只是天真的美梦吧。
我站在吧台内侧,唏哩呼噜吃着没有配料的泡面,这时后门打开,水人走了进来。他看见我邋遢的用餐情景睁圆了眼睛,但没多说什么,只说:「你已经起床了?」
「嗯,睡不着。你才是,回来得真早。」
「嗯。」
「要吃泡面吗?帮你煮一碗?」
「不用了。」
我一个人吃完泡面,将锅子洗干净。水人坐在平常的老位子上看着我忙完,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步?」
「好呀。」
外头下着细细的雾雨,像昨晚大雨被榨干后的残余。我们没撑伞,走到海水浴场时头发和肌肤都沾着水气。覆盖海面的云层是雾蒙蒙的象牙色。
「濑濑还在睡?」
「是啊。她昨天太兴奋了,一直睡不着。」
我们走在饱含水分的沙滩上,每一步都踩出沙沙声,沙粒喷上脚踝的感觉有点痒。水人停下脚步,凝神望向大海。
「怎么了?」
「觉得大海真辽阔啊。」
「怎么到现在才这么想?」
「只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有时候就会这样呢。」
「嗯。」
他点点头,站在原地不动。即使规律涌上岸边的海浪打湿他的运动鞋尖,他仍然像被某种事物夺去心神似的眯着眼睛远眺,然后轻声说:
「找到濑濑的是我哥哥。」
那道被无声雨雾模糊的背影远比我更加魁梧,感觉却缥缈单薄,好像即将消失不见。
「当我冲进老家说『我女儿失踪了』的时候,原本以为他们会说『关我们什么事,给我滚回去』。我哥哥却立刻取出雨衣,四处打电话联络亲朋好友一起寻人,找到濑濑之后还哭着说『太好了、太好了』。他为母亲守灵那一晚也没哭过,不知为何反应这么大。濑濑什么也不懂,看到他这样都傻住了。」
「太好了。」我对面带苦笑的水人说:「真的太好了。」
「嗯。」
水人回过头来,脸上并不是面无表情,神态却风平浪静,从中读不出任何情绪。
「昨晚我一夜无梦,睡得很熟。我很讶异,原来晚上能睡得着是这么如释重负的事情。我想,这应该是因为我放弃了你吧,放下了『万一果远去了我无法触及的远方该如何是好』的那种不安。我明明连那种事都做了,明明抛下了一切来找你……自己这种斤斤计较的想法一直让我很厌烦。当果远你突然说要出远门的时候,我就想,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我不是白鹤哦。」我说,「我不会飞,没有其他去处,也没有别的家能回。」
「没那种事。果远,你是自由的,从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如此。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无论谁说了什么你都无动于衷,那时我很喜欢这样的果远哦。」
「我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我必须装作视而不见、封闭自我,告诉自己我不管、不关我的事,否则就过不下去了。」
「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还是一直封闭着最深处的自己吧。」
我无法回答他「没那回事」。一小滴雨水掉进眼睛,我用手指去揩,看向水人的时候,看见他脸上带着悲喜交加的表情。
「果远,和我分手吧。我想再一次在故乡生活,重新展开自己的人生。」
是和浪涛声重叠的关系吗?这句话听起来无比温柔,像一句爱的告白。水人的语调中没有悲壮,从中只感受到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是一种沉着安稳、巍然不动的意志。
「好。」
我点了头。因为我知道,水人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人生,同时也是同等地为我的人生着想才说出这番话。抛弃别人的,永远是弱小的那一方?并非如此。水人一直都是个温柔的人,他正准备用最后的温柔,为我放开这双手。
「我什么也不需要,只希望你把濑濑留给我。」
「濑濑不是东西。」
「但你是因为我想要小孩才生下她的吧,要不是这样,你一点也不会想生小孩。」
水人不曾清楚说过「我想要小孩」这种话。但是每一次在街上与亲子档擦肩而过的时候、客人拿自家小孩的照片给他看的时候,水人总会眯着眼露出略显落寞的笑容。
「我害怕果远你离我而去,所以心想,要是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可是把刚出生的濑濑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我便对于把她视为道具的自己感到惭愧。」
「嗯。」
你有多爱女儿,我最清楚了。我一旦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总是立刻表现在态度上,但水人和我不一样,无论何时都真挚地对待濑濑。我从小在没见过父亲的环境中长大,这情景看在我眼中十分新鲜,还有一点点羡慕。水人会将濑濑高高抱起,让她骑在肩膀上,「嗯、嗯」地倾听她说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并不后悔生下濑濑哦。」
「嗯……问濑濑自己想跟哪一边太残酷了吧?即使问了,我想那孩子也会回答『爸爸』。」
因为我比较窝囊嘛。水人搔着头说道。
「我并不觉得你窝囊,不过……说得也是,濑濑一定会说她『想陪着爸爸』。」
我看向水人,看向水人身后那片辽阔的大海,以及远方的海平线。也许在守灵那晚,水人说「我们三个人一起,搬到遥远的地方去吧」,而我答不上话的那一刻,水人就已经下定了一半的决心。剩下的,只需要像等待满潮一样,静候恰当的时机来临。
「我还没告诉哥哥他们,但我想他们应该会原谅我吧。虽然我很清楚,孩子即使被再多的亲戚团团围绕,也比不上一个母亲,但我会努力的。」
「虽说我是她的母亲,但我做的事也没那么了不起。」
我说。
「陪在她身边喂她吃饭、好好爱她的人,无论是谁都没有差别。我不认为生下她的那个人所做的事有多特别、多珍贵。」
「这样啊。」
如果我说,我哪里也不会去、要一辈子跟水人在一起,我们之间会恢复原样吗?像结珠到来之前那样过着生活,直到有一天濑濑离家独立之后,我依旧在小酒店工作。店里会有一定数量的客人光顾,说我「以前是个美女」,而我会在这辽阔大海与群山交界的小镇上,过着平凡安稳的生活。这种人生一点也不差,我真的这么想,口中却说不出挽留水人的话。曾经为了一无所有的我舍弃一切的水人,正准备选择没有我的未来。
「这段时间我很快乐。」
我情不自禁地用了过去式。
「跟你和濑濑在一起的时光,真的很快乐。」
「我也是。」
水人笑了,是我从前经常见到的那种,腼腆又令人怀念的笑容。远处的云层散开,天空散发出亮白的光。和那张相片一模一样的情景。合成的天空与海洋,比喻的并不是我和结珠,而是我和水人。我们被扭曲的羁绊拼凑在一块,如今终于要各自分飞。我内心某处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水人肯定也一样。
「你要不要跟濑濑见个面?」
「不用,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你要怎么跟她解释、把我说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
「需要帮你转达什么吗?」
「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说的。」
正确来说,是想说的太多,不可能将它统整为一段话。晚上就寝时濑濑不在身边,早晨起床时濑濑不在身旁,濑濑的笑声、哭脸、耍赖时鼓起脸颊的神情——将这一切全数抛弃,我一定会寂寞、会悲伤,会痛苦挣扎无数次吧。一想到我也要将同样的痛苦带给女儿,心脏就像被拧碎一般地痛。无法为你做到任何事,真对不起呀,明明该目送着你用自己的双脚离开我身边才对的。我不向神明祈祷,我祈祷的对象是水人,以及水人身边的亲戚朋友。请守护那孩子,请让她幸福,幸福得足以忘记有我这个母亲的存在。
「谢谢你,果远。」
我不发一语地凝视着水人,感觉我一开口说话就要哭出来了。我想将我丈夫最后展现的笑容好好铭记在心底,比那张相片更加鲜明、更加珍重。
✿
隔天早上,弟弟顶着一双有些发肿的眼睛起床,用清晰的声音向我道「早安」,吃光了两片吐司。即使不多交谈,从这些细微举动就能看出小直正以自己的方式尝试理解我所说的话。正因为是共同生活,我们才能接收到这种细微的信号,无数的信号层层累积,「家人」就是这么像派一样堆叠而成的吧。
我先打了通电话,然后带小直到医院检查,接着是自由学校、冈林先生的店铺,我们两个人跑了好几处低头向各方致歉。宗田先生惭愧地说「我监督不周,才该向你道歉」,还告诉小直「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欢迎你再来上课」。冈林先生则拍拍小直的肩膀说,「要是有什么不如意,我随时可以带你去潜水哦」,谁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做出那种事」。小直脸上始终带着老实乖顺的表情,肯定也感受到了他们的体谅吧。
「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吃个午饭吧。」
下午我们预计到新宫的警察局致歉。原本还想去水人先生那边一趟,但我丈夫询问过他的安排,水人先生说他「今天有点忙碌」,委婉拒绝了。毕竟濑濑都那么说了,水人先生似乎也完全无意责备小直,但即使听丈夫这么转达,我也无法摆出无所谓的神情说「哦,那就算了」。
我们走进车站附近一间卖鲣鱼茶泡饭的餐厅之后,小直垂下肩膀说了句「对不起」。
「嗯?」
「一大早就害你一直道歉。」
「没关系啦——倒也不能说没关系,不过我工作上动不动就需要道歉,已经很习惯了。」
「是这样吗?」
「老师就是这样的工作啊。非常抱歉,是我指导能力不足——这句话我不知重复过几百次了。跟年纪更大的老师道歉、跟地位更高的老师道歉、跟家长道歉……虽然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办事太不牢靠的关系。」
「你不会想辞职吗?」
「会啊会啊,一天大概想个一百次吧。但大概每一百天,也会发生一次开心得不得了的事,足以盖过辞职的念头。」
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向小直提起了接下来的打算。
「那个呀,我不会再到自由学校当志工了。」
「是因为我的关系?」
「这也是一部分的考量。但我本来就只是顺其自然接受了这个安排,这并不是我原本的工作。我已经休息了很久,该回去了。」
要是相安无事地继续在自由学校担任志工,我可能会随波逐流,就这么辞去教师的工作吧。在这点上,我甚至很感谢小直。
「所以,我打算在近期内搬回东京。假如小直你想留在这里生活,我也没办法满足这个要求了。你还没长大,许多事无法自己选择,现在只能请你理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嗯。」
「当然,在能力范围内,我还是希望尽可能配合你的意愿。你可以选择回东京家里住,或者在东京跟我一起住,还有个选择是搬到哥哥那里。」
听见第三个选项,小直睁大眼睛。
「你知道他在九州离岛一间诊所工作吧?我打电话问过他愿不愿意收留你了。」
出乎我的意料,哥哥干脆地回答「是可以」,接受了这个请求。
——他已经国中二年级了吧?我完全不打算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不过只是让他住在家里的话没什么关系。
——真的?
——真的,但这段期间他在我家当食客的各种开销,我可要在老爸分遗产的时候一毛不差地扣除啊。
——那些钱我会帮他付清。
我加重了语气。
——少说这种斤斤计较的话,你要是在小直面前这样讲,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
哥哥嫌麻烦似的回答完,闷声笑着说「感觉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是吗?
——好像变得更坚强了。哎,你一定也经历过各式各样的磨练吧。
我感受到当年,他对幼小的我说出「你也很辛苦啊」的同一种温暖。
「哥哥他虽然同意了,不过……他毕竟算不上『好人』,和爸爸一样基本上对别人漠不关心,所以我不太推荐。除此之外,也可以考虑有宿舍的学校之类——」
话还没说完,小直便回答:「我想去哥哥那里。」
「不必立刻决定哦,再花点时间思考一下吧?」
「没关系……因为哥哥不喜欢,也不讨厌我。现在我觉得这种关系刚刚好。」
「这样啊?」
「姊姊,你之前很讨厌我吧。」
小直本来不是会直接问这种问题的孩子,因此我有些张皇失措地回答:
「不能说是讨厌,但我对你的感情很复杂。」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那时候听爸爸说,姊姊你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就觉得好不公平。明明我哪里都去不了,但姊姊是大人,爱怎么做就能怎么做……所以我明知道你会不高兴,还是不请自来地跑来找你了,对不起。可是,你却还愿意亲切地对待我,真的很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小直的眼中充满明确的决心,看来已经不需要我再多加干预了。他肯定会在转眼间长大成人,做出属于小直自己的人生选择吧。对于无法在他身边见证这个过程,我第一次感到有些落寞。
离开餐厅,我传了LINE给果远,问她「你们那边安顿下来了吗?」,她回覆我「嗯,没事了」。我边犹豫着该不该打电话给她,边处理各种待办事项,天色眨眼间就暗了下来。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水人先生突然来到了我们家。
「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们。我哄女儿上床睡觉之后才过来,所以才会拖到这个时间。」
他在玄关前深深鞠躬,我和丈夫都慌了手脚。
「别这么说,该道歉的是我们这一方。」
或许是今天也各种忙乱的关系,小直很早就说「我要睡了」,窝回自己房间去了。该叫他起床吗?在我和丈夫面面相觑的时候,水人先生先一步表示「不用麻烦了」。
「再请您转告您弟弟不用介意,听说他经常陪我们家濑濑玩,我对他很感谢。」
「那个,濑濑还在新宫那边吗?」
「关于这件事……」
水人先生不知为何有些支吾其词,他看向我丈夫,问他「方不方便让我跟藤野老师在外面谈谈」。
「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好。」
我丈夫点了头,于是我困惑不解地穿上凉鞋,走出屋外。一直下到傍晚的小雨已经停了,外头闷热得像走在蒸气当中。
「我会跟果远离婚。」
我身上刚渗出的汗水一口气全倒抽回去。
「咦?」
「申请书已经送出去了。我们打算让濑濑就这么留在我老家那边生活。」
这个人在说什么?我跟不上他这段话,不知所措地说「咦、咦,请等一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么突然……那个,这一次事件都是我的责任,外出旅游也是我提议的,果远完全没有……」
「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水人先生十分平静,与我形成鲜明对比。
「只是事情已经决定了,这也是我们两人都接受的结果。」
「为什么特地告诉我呢?」
「这个问题,藤野老师您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吧。」
他的语气淡然,感受不到任何愤怒或嫉妒,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和果远,本来就像各自死去了一半一样。我们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做的事,两个假死状态的人处得还算不错,而濑濑把我们拼在了一块。我不晓得藤野老师您和果远之间发生过什么,不过遇见您之后,果远死去的那一半复苏了。看见果远那副模样,我自己也产生了复苏的渴望——用言词说明的话就是这么回事。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表达。」
水人先生稍微向我欠了欠身,迈开步伐。直到车子的引擎声远去之后,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结珠?」
丈夫略显迟疑的声音使我猛然回神。我一把抓起挂在玄关挂钩上的车钥匙,白天她在LINE上传来的那句「没事了」原来是个天大的谎言。
「怎么了?」
「我去果远那边一趟。」
我说完立刻想折回屋外,丈夫却抽走了我手中的钥匙。
「我载你去吧。」
「不用了,就在附近而已。」
「不是的,因为你看起来有点亢奋,感觉很危险。」
「好,那麻烦你了。」
我没有时间继续争辩,所以才直接听从他的要求,丈夫却将车子往「繁花」的反方向开。「等等,你为什么……」我在副驾驶座上抗议。
「让我稍微绕点远路吧。」
「请不要开玩笑了,我赶时间。」
「我没在开玩笑,有很重要的事。」
他正经的侧脸让我噤了声。果远也好、这个人也好,都充满了我不了解的部分。将轿车停在海岬灯塔附近的停车场,他终于恢复成那个我所熟悉的丈夫,喃喃说着「真怀念啊」。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在这里跟果远说过话。」
「咦?」
「我说过,我并不是没有事情瞒着你,对吧?」
丈夫把他曾经见过果远、事情的开端能追溯到高中时代的事全都告诉了我,果远曾经为了保护我、试图陷害我丈夫的事也不例外。我全都是第一次听说,再加上水人先生刚才那番话,我感觉像大脑连续被揍了两拳,让人头晕目眩。
「太难以置信了。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
「这个嘛,因为她叫我绝对不能说呀。」
「结珠。」丈夫温柔地对我说:
「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吧?那是因为,我总是在你身后看见果远啊。一回想起那女孩使尽浑身解数,不顾后果冲上来说『要是敢伤害她,我不会放过你』的模样,该怎么说呢,总会督促我绷紧神经吧……警惕自己,不要做出无颜面对她的举动。」
我想像着倒映在丈夫眼中,我所不曾见过的果远是什么模样,感到有一点点不甘心。
「毕竟她给人的印象实在非常强烈。」
「我懂。」我说。
丈夫笑着,解开了安全带。
「好了,看来结珠你也冷静下来了,我就走路回去吧。」
「素生。」
未经思索,婚前称呼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哈哈,这也好怀念啊。」
「我很感谢你,很尊敬你,对你没有任何一丁点的不满。」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他打开车门锁,另一手摸了摸我的头。
「除了『我不是她』这一点以外,对吧?……我在家里等你,去吧。」
丈夫下了车,我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丈夫的身影在侧视镜中越来越小,一转眼便看不见了。
༗
牛奶快过期了。我正想着要不要泡个可可来喝,这时突然有人「咚咚咚」地敲着我家后门。是喝醉的酒鬼吗?我握住菜刀问「请问哪位」,门扇另一头传来一声「是我」。我赶紧去开门,结珠看见菜刀,小声发出惊叫。
「啊,抱歉,我以为是什么可疑人物。」
「吓我一跳……也对,大半夜的跑来,你有点戒心也是当然的哦,真抱歉。」
结珠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我听水人先生说了你们离婚的事。」
「啊、嗯,对啊。」
「说得这么轻松没关系吗?」
「说得再沉重也无可奈何啊。哎,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吧?结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哦,只是该来的终于来了。要是继续拖下去,我们双方都会更加痛苦,所以这样就好。虽然对濑濑很抱歉……结果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啊。」
「没那种事。」
结珠使劲摇头。
「你不要把自己说成那样。」
「你是担心我才跑来的?」
「该说是担心吗……我想说,你会不会又要远走高飞了。」
「怎么可能。」我一笑置之,「酒店还在这边,我也还有剩下的手续要办。」
「太好了。」
结珠两手空空,几乎素颜。她真的什么也顾不得,就急匆匆为我赶了过来,这让我好高兴。
「总不好一直站着说话,你要不要进来坐坐?不过我正在整理濑濑的东西,屋里很乱就是了。」
「可以吗?」
「当然。」
爬上二楼,结珠在狭窄的室内东张西望,喃喃说「这感觉好怀念哦」。
「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公寓社区,进到你家里时的情景。」
「两间屋子都一样破旧嘛。哎,我整理壁橱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好东西。」
我拿出那台幼儿用的迷你钢琴,摆在结珠面前。尺寸大约比A4纸稍大一些,顶盖打不开,不过它做成了平台钢琴的外型,也有琴脚。「好可爱哦!」结珠发出赞叹。
「我忘记是水人买的,还是客人送的了。当时因为濑濑对它一点兴趣也没有,后来就一直收着,都忘了有这东西。」
「小孩子常常这样呢。」
「哎,你弹弹看嘛。」
「太小了啦。」
尽管嘴上这么说,结珠还是以双手小心翼翼地按下迷你琴键。咚、咚,不具延展性的生硬琴声传了出来。
「好厉害,真的弹得出声音耶。」
「是没错,但感觉手指会抽筋。」
「那你加油。」
「说得这么事不关己。」
「对了,我刚才本来想泡热可可,也去帮你泡一杯哦。」
在一楼加热牛奶、搅拌可可粉的期间,我一直听得到细微的卡农旋律传来。刚开始还弹得断断续续,没多久或许是掌握了诀窍,旋律开始顺畅地流淌,像蜘蛛网上连绵不断的雨滴。这么一听,音符确实像在追逐着彼此一样,我充分理解了「轮唱」的意思。沉浸在香甜的气味之中,竖起耳朵听着琴声,我心想,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端着两个马克杯上楼,看见结珠趴在地上,以手肘底下垫着坐垫的姿势弹着钢琴。
「真抱歉,姿势这么没规矩,但这样弹起来最舒适。」
「这样就称得上没规矩,你还太逊了。」
「这有什么好比的?」
结珠笑着坐起身,喝了一口热可可,说:「好甜。」
「抱歉,我砂糖可能加太多了。」
「不会呀,可可就是该甜一点。」
我们并肩倚坐在墙边,随意伸展双腿,呼、呼地吹着气啜饮热可可。
「……我打算回东京去。」
结珠说。
「这样啊。」
「你不惊讶吗?」
「我之前就觉得你会这么做。不只是『打算』,你已经决定了吧?」
「嗯。我还是不想半途扔下自己的工作,所以想再努力一次看看。」
跟只顾眼前、得过且过的我不一样,结珠实在是个个性认真的人。
「那小直呢?」
「这个呀,他说要搬到哥哥那边去住。他本人的态度很积极。」
「哇。」
「惊讶吗?」
「嗯。」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更惊讶的事哦?」
「嗯。」
「我先生跟我说啰,果远你的事迹。」
「那家伙……」
我反射性地咋舌,结珠上下踢动着双脚大笑。
「你为什么要一直隐瞒到现在?告诉我也没关系吧。」
「我才说不出口,太丢脸了。」
「哪里丢脸?」
「全部。明明什么也做不到,还自以为是地瞧不起藤野,觉得『反正男人全都一个样』。但是,那个人远比我更加成熟,又非常光明磊落。每次一回想起来,就让我既羞耻又不甘心,所以总是不由自主地对他态度很差。」
「光明磊落,嗯,这个词确实很适合我丈夫。但是,他好像是因为在我身后看见果远,才总是能够保持诚实哦。」
「什么意思,你身上附着我的怨魂吗?」
「不要说那么吓人的话。」
「藤野现在在做什么?」
「在等我。」
结珠紧紧缩起双膝回答:
「他说,他会等我。」
藤野这家伙,真的有够笨。要是希望结珠回到他身边,何必那么多嘴啊。我就是受不了他这点,所以才一直不喜欢藤野。
可是,我很庆幸结珠身边的人是你。
喝完热可可,我又拜托结珠继续弹钢琴。结珠表现出一副拿我没辙的样子,却二话不说为我弹起了卡农。我闭上眼睛,专注聆听,午后的公寓社区、开学典礼的礼堂、礼拜堂、图书室、音乐教室、打工回家的夜路、街灯下的水洼,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音符一起,逐渐飘向又高又远的地方。等到彻底无法触及的时候,我就能爱上它们,没有后悔,也没有焦躁。
没多久,像没有尽头一样绕着圈子的卡农慢慢开始出现破绽,错音、漏弹,节奏混乱。听见结珠焦急地说「咦」、「抱歉」,我睁开眼睛。
「累了吗?」
「没有呀——咦、等等,为什么……」
结珠的手指伏在琴键上,状似沉重地摇着头。见我拿着空马克杯站起身,她眯细眼睛咕哝:「真不敢相信……」
「你在里面下了药吧?」
「我还是控制过药量了,用得比你妈妈那一次更少。」
「别开玩笑了。」
尽管咬字含糊不清,仍然听得出她正拼命与睡魔搏斗。
「抱歉呀,我怕我会丧失决心,所以无论如何都想立刻出发。」
「那样的话——」
「你想说,你要和我一起走吗?我就是因为有这种预感才下药的。」
「为什么?」
「即使我们切断各种牵绊,两人一起重新开始,结珠你一定也无法忘记过去。你会想起濑濑和藤野,受罪恶感折磨。结珠,你就是这样的人吧?所以我才喜欢你。」
既然曾经要结珠「待在有光的地方」,我可不能自己在她身上投下阴影。
「那种事——」
结珠还想再说什么,我以一句「我很害怕」打断了她。说不定我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坚强。
「我害怕我们终有一天会分开。我们都是大人了,这一次这段关系或许不会因为外力中断,而会毁坏在我自己手上,那我无法忍受。所以,我期待有朝一日再和你毫无预警地重逢。下一次可能是三十年后吧?」
「我不想要那样。」
「对不起。」
「果远。」
「等你醒来,就回到藤野身边去吧——待在有光的地方。」
「你不要走。」
最后一句话可能是挤出了仅存的力气,特别清晰响亮。下一秒,她整个人便断气似的跌进坐垫。我想应该不至于窒息吧,但以防万一,还是将她翻过来呈现仰躺姿势,结珠「嗯嗯」地低声闷哼,像在抗议一样。要不是现在这种状况,好想悠哉欣赏她的睡脸啊。
在熟睡的结珠身旁,我继续替濑濑打包刚才整理到一半的行李,收拾旧物。说归说,我也只是将东西一个接一个丢进纸箱而已。原以为这个家里没什么东西,真的到了打包的时候,才发现分量还是相当可观。我还挖出了奶奶的肚围和妈妈的女用衬衫,感伤了一瞬间,然后将它们扔进「丢弃」的箱子里。收着收着,外头的天色开始发白,我已筋疲力尽,于是决定半途而废地把剩下的事交托给水人。他应该会在今天内来拿东西。
给水人:
我把濑濑的东西打包好了,其余物品请你全部处理掉。我会递送解约通知书到房仲那边,虽然很不好意思,但后续的手续再麻烦你了。万一结珠还睡在这里的话,请把她叫醒吧。
我拿胶带将这张任性妄为到极点的便条贴在小钢琴上,把马克杯清洗干净,只拿着之前带到长野的那个手提包走出家门。电车尚未发车,因此我一手拿着便利商店买的罐装啤酒,一路走到海岸边,直接往人烟稀少的沙滩上一坐,咕嘟咕嘟灌下啤酒。经过刚才的身体劳动,啤酒显得特别美味。
适逢梅雨的中场休息,铺展在眼前的天空久违地不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是我喜欢的那种黎明的淡粉色。云朵呈现飞鸟展翅的形状,好多好多块形成了鸟群,向着海平线飞去。啊,看起来也像船只,蔷薇色的行船,正航过早晨澄澈的天空。那里有小绿、有千纱姊、有奶奶、有妈妈,那些与我相遇、离别,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们。我站起身,使劲挥了挥手。
✿
太大意了,我忘了果远是个大骗子。但果远也有所疏忽——她减少了药量。停职前后,我也到身心科拿过安眠药,似乎产生了一点抗药性,勉强在还能称作清早的时段取回了意识。挂钟的指针指着七点多,我抵抗着浓烈到像在蛹中被融化成泥的睡意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厨房,扒着流理台把头伸进水龙头正下方,将水流开到最大。冲过水,我拿马克杯将水大口大口灌下肚,以求多少稀释一下药性。一想到自己被装在这杯子里的可可摆了一道就让我生气。果远家的轿车被水人先生开走了,如果要离开这个城镇,她人可能在车站。该跑过去,还是开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车,于是立刻赶往停车场。没有绑带的凉鞋跑起来碍手碍脚也让我生气,头发上滴落的水珠也好、一大早就刺痛肌肤的艳阳也好,一切都教人火冒三丈。
擅自做出这种决定,这样为所欲为。几天前才告诉过她不要突然消失不见、惹我伤心,结果她根本不听。是瞧不起我吧,觉得我醒来之后肯定会回到丈夫身边求取安慰,乖乖再续前缘。开什么玩笑,不要单方面认定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看好了。
一坐上车,我差点敌不过顽强的睡意,于是握紧拳头,往自己眉心狠狠揍了一拳。鼻根和手指都痛得要命,眼皮内侧迸出火花,拜此所赐我清醒了不少。「好。」我打起精神开往车站,一靠着圆环停好车便奋不顾身地全力往车站跑,看见票口另一侧停着一辆特急列车。果远的背影被吸进车门。
「果远!」
我甩乱了濡湿的头发,用尽全力大喊。不要走,明天也跟我在一起,然后两个人一起思考后天该何去何从。果远回过头来,车门在她眼前关闭。仗着车站装设的不是自动验票闸门,我直接跑进站内,却还是赶不及。电车在转眼间驶远,我在月台正中央跪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别这样乱来。」
站务员走近我,弯下身来,却一脸吃惊地抬起制服帽的帽檐。
「喂、喂,你没事吧?」
「咦?」
我抬起脸,有某种温热的东西流进嘴里,味道尝起来不怎么样。
「你是不是情绪太激动了?流鼻血了。」
是刚才那一拳的关系吧。血从下巴滴落水泥地面,立刻被水滴稀释。呵,笑意涌了上来。我有几十年没流过鼻血了?
「不好意思,我没事。」
我站起身,手背往鼻子底下用力一抹。
༗
吓我一跳,我的心脏还狂跳不止。我没想过她居然会追到这里来,假如列车再晚一分钟发车就要被她追上了——不对,我可能会高兴到自己走下电车吧。意志实在薄弱到教人惭愧。
我在靠海的位置上坐下,往车窗外眺望。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毫不留情洒下纯白的日光。驶过几站之后,轨道往海岸线贴近了许多。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打开邮件APP,输入要传给藤野的讯息。
『请你到「繁花」来接结珠回去。』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我的手指却不太灵光,花了一段时间打字。明明是我自己抛下她的,却无法下定决心按下「传送」。这封邮件传出去,一切就结束了。抛下了水人、濑濑和结珠,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明天的到来让我害怕,我咬紧牙关,想咬碎那些丧气的想法。没事的,有得是办法。之前也是一路这么走到今天的,不是吗?有朝一日或许还能相见,靠着这一个渺茫的希望,我就能够活下去。
手机萤幕反射炫目的阳光,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拉上窗帘,抬起脸时,视野一角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辆轿车,开在沿着海岸铺展的国道上。白色的Prius。从这里看不清车牌,也看不见驾驶,我却没来由地明白——
那是结珠的车。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她是打算先绕到停靠站等我。下一站在哪里停车?该怎么办?
我明明害怕,明知道不该如此,却满心期待。按捺着想迈步奔跑的心情,我将脸抵在车窗上,无法再靠得更近实在令人焦躁难耐。结珠,你看得见我吗?
大海在发光,浪头在发光,天空也在发光。结珠那辆轿车的引擎盖和挡风玻璃,全都沐浴在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