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樱花绽放的那天,是在天空降下令人留恋的雪花的日子。
「……有了。」
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握紧准考证,我愣愣地喃喃自语。
降下大片鹅毛雪的云,正俯瞰着集中在校园内布告栏前的学生们。大家凝神望向看板上罗列的准考证号码,一找到自己的号码便传出喜悦的呼声。
「——有了!」
那道呼声比谁都要大声,震响了鼓膜。那个人不在意周围的目光,摆出万岁姿势的双手上戴着和我一样的手套。
「考上了!我合格了耶,叶月!」
「我也上了唷,由乃。」
猛地抱住我的由乃,脚下踩着羊毛靴蹦跳个不停。随着她的晃动,我的头也被摇得直晃,雪花落到眼皮上化了开来。
会场中,众多考生的脸上浮现悲喜交织的神情。像由乃就因为欢喜过度流出泪来,正脱去手套拭泪。她的手指上有个我从未见过的,因握笔而生的巨大的茧。
「有努力读书真的太好了……又能和叶月读同间学校,好高兴。」
我们决定志愿学校的时候,由乃被班导师劝告不要太勉强,把目标放低比较好。和我约好要一起去同一间高中的她,无论圣诞节或是新年期间都不曾休息,从早念书到晚,最终漂亮地考取了第一志愿。
「叶月,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唷。」
剪到与下颔的线条齐平的头发,将那张小脸蛋衬托得格外显眼。在那对枇杷叶般的大眼睛中有着浑圆的眼瞳,若是被那眼瞳注视,便好像要被吸进去似的,我不禁点了点头。
「当然,就算在高中也会一直在一起呀。」
我的头发和她剪了相同的长度,不过被头上戴的兜帽遮住了。我们的耳罩是一起买的。连指手套、奶油色围巾、焦糖色的粗呢大衣和羊毛靴,全部都穿同样的款式。
随着降雪的强度增加,视野被染成一片白。前几天还顺利融雪的街景,现在再度化为银色的世界。由乃眺望着校园里铺上白雪妆的群树,出神地嘟囔着。
「这间校园里的树,听说是樱树。虽然入学典礼时还没到开花期,不过未来就能够在上学时看见满开的樱花了,真让人期待。」
即使是现在还紧闭的花苞,到了四月下旬也会开始绽放吧。我和由乃一起上学的景象自然地浮现眼前。
我们穿着同样的制服,提着挂了同样钥匙圈的包包,留同样的发型、穿同样长度的裙子并肩而行。有着几乎相同的身高与体型,形同双胞胎般的相似身影。
我和由乃是一心同体。两个人做为一个命运共同体存在。
★
和由乃的初次相遇,是在樱花的全盛期早已远去的中学二年级夏天。
「——我叫做染井由乃。请多指教。」
在黑板前如此打招呼的她,面对教室中如涟漪般激起的一阵笑声,红着脸颊低下了头。
来不及买新制服的关系,由乃穿着和我们不同的水手服制服,无事可做地站着。对于这个在学期中途才转学过来的人,班上无论是谁都以奇异的目光盯着她。
「那么,有谁可以帮忙替她介绍学校环境吗?」
班导的目光在教室中徘徊,接着与我对上视线。于是她扬起擦了口红的嘴唇,说道:「就拜托叶月好了。」
以那次为契机,我和由乃成为独一无二的挚友。
正式升上高中的我们,一年级也分到了同一班。在被与中学时不同的生活追着跑的期间,学园祭的准备期便来临了,一年C班的模拟店面决定开设鬼屋。
「喂——来这边帮一下忙。」
被男生叫到,我们两个一起抬起头。
「你在叫哪一个?」
「哪一个都行。要帮看板装上脚架,麻烦帮我压住这边。」
以鬼屋而言,大道具组需要的人手最多。用到工具的作业规定要在校舍外执行,各学年都聚集到中庭做事。我们的大道具组组长是棒球社的,就算置身在中庭里,声音也很宏亮。
先站起来的是我。敏捷地跨过散在地上的道具后,我去到作业中的组长旁边。随着跳跃的动作裙摆掀飞起来,他因此慌张地别过脸去。
虽然也有班级还未开始着手制作,不过我们这些一年级从很早就开始准备了。一等我将要装在宣传用看板的脚架固定好,他便拿起铁锤开始打钉。
「组长,技术很好耶。」
「我家人是木匠。我从小就拿铁锤和锯子当玩具玩喔。」
他用锯子锯木材的的姿势驾轻就熟。用嘴叼着铁钉,举臂挥下铁锤的动作没有犹豫,一看便晓得他平时就已经习惯这些工作了。大道具的部分在他的指挥之下,看板和隔起走道的墙壁等等正一一成形。
「基础布景已经大致完工了,不过小陷阱的部分感觉很微妙。预算有限的关系,已经尽量降低开销了,但做成寒酸的鬼屋的话也不好。」
这时候的教室内,负责扮鬼的人和服装组的学生应该正在开会。幽灵的小陷阱打算采用小灯泡和蒟蒻一类的经典小物,毕竟学园祭的鬼屋往往会给人一种手工感。吓人的时候禁止和客人有肢体上的碰触,因此让这份工作变得更有难度。
「难得负责大道具,真想做些机关装置唉。像那种会让妖怪突然现身的。」
「油漆由我们来负责,所以小陷阱就交给组长啰。」
我和由乃两人负责上油漆。跟正在挥舞木工工具的男生们分开后,由乃在中庭的一隅默默地动起油漆刷。见状,组长发出小声的叹息。
「染井的手指很巧,比起大道具组,我觉得服装组更适合她。」
我们选择大道具组加入的理由,是因为当初分组时还没额满的关系。要加入热门的服装组或扮鬼组都必须经过抽签,就有可能会拆散我跟由乃,所以才选择进入需求人数最多的大道具组。
然而由乃的力气小,不管是搬木材还是使用铁锤都不是顺利。虽然我会被其他男生叫去帮忙木工的作业,不过交付给她的很多都是些不用出力气的活。
像要躲进墙壁似地蹲在风雨走廊※上的由乃,彷佛钻入笼子角落的仓鼠。今天风很大,铺在地上的防水布被掀翻了好几次。装了道具的垃圾袋随风飞舞,飘落到由乃身旁。
注6:通常用于连接两个或多个建筑物之间的廊道。风雨走廊可以是室内或室外的,具体形式和材料会因地区、建筑风格和用途而有所不同。
「抱歉,染井,麻烦把那个拿来。」
「……」
由乃回应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接着将垃圾袋递回给男生们。就算被道谢了也只是小幅度地点头。在男生数量压倒性多的这个小组里,她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
由乃有严重的男性恐惧症,连和同组的男生也无法好好说话。组长和班上其他男生并不会以此来捉弄她,从这点而言,确实能感受到高中生距离成为大人的阶段靠近了一步。
「由乃,看板做好了喔。组长说就拜托我们画出厉害的图了。」
把完工的看板搬来,我们开始准备油漆涂料。遵照唠叨的组长的指示,涂油漆之前要先上一层底漆。
用滚筒刷沾上底漆时,上方忽地传来说话声。
「——穿那样用的话,油漆会沾到制服上喔。」
我抬起头查看,一名男学生越过风雨走廊的扶手望向这里。可能是正要离校,他背着后背包。印象中没在一年级里见过那张面孔。
「换件衣服比较好。你们有带运动服来吗?」
「啊……今天没有体育课,所以……」
在中庭作业的话就有可能会和别班学生交流到,不过被面对面地搭话还是令人感到紧张。由乃好像连声音都发不出,仅是摇了摇头。
「那我的借你们吧。虽然上过课了,但我只有穿T恤,没穿到上衣。」
「可是……」
「男生不要紧,倒是女生的制服弄得到处都是油漆的话不是很可怜吗?」
他从背包里取出运动服,递给由乃。水蓝色的衣服代表他是高二的。也不管学妹们正不知所措,他追上走在前面的男生,夺过对方的运动服。
「给你,这是另一件。比较大件可能会不好活动,不过可以放心弄脏。」
「不好意思。」
「还有,也戴上工作手套比较好喔。油漆很难洗掉,洗到皮肤变粗糙就太可怜了。」
说着再见的同时回过头折返,他就这么跑去追刚才的男生了。他们大概是同班同学,轻快的对话声乘着风传了过来。
「我们班也差不多要开始准备了吧,会来不及耶。」
「在下次班会时决定主题吧。也出些意见啊,陆。」
「我想做大道具耶。在室外作业比较悠闲,感觉很好玩。」
还没开始在中庭作业的是二年A班。我和由乃茫然地面面相觑,把借来的运动服摊开。
「……是远野学长。」
每个人的运动服上都绣有各自的姓氏。由乃战战兢兢地套上他——远野学长的运动服袖子。
「还好吗?」
「没关系。毕竟是特地借给我们的,不穿对他不好意思。」
由乃只要面对异性就会全身僵住,不过似乎不抗拒穿男性的衣服。我也摊开借来的运动服,见到上头的刺绣时不禁小声地叫了出来。
「这是千彰的。」
「叶月的哥哥?」
我有一个年长一岁的哥哥,和我上同间学校。我一抬头寻找刚才的男生身影,便发现千彰回头看向这边挥着手。
学长突然过来亲切搭话的谜团,原因多半是哥哥吧。注意到作业中的妹妹,告诉同班同学后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于是跑来多管闲事——事情的经过浮现在我眼前。
「叶月好好喔。我是独生女,所以很憧憬有兄弟姊妹。」
「我们平常都在吵架喔。只是在学校做做样子。」
只差一岁的缘故,比起兄妹,感觉我们更像双胞胎。我披上借来的运动服,闻到和自己衣服一样的柔软剂香味。
运动服的尺寸太大,每当挥动滚筒刷,袖子就会掉下来。而每一次只要袖子滑落,由乃便神经质地重新将之撩起。
「绝对不能弄脏。」
「之后我把衣服一起带回家,让千彰帮忙还吧?就不用特地去高二教室了。」
高一和高二的教室在同个楼层,然而上下阶级的领地意识森严,高二使用的楼梯高一是不能用的。厕所也是,虽然高二生能使用同一个楼层的,但我们却必须走到其他楼层如厕才行,在我们之间存在着这种潜规则。
「……说得也是呢。我一定也没办法好好道谢。」
无力笑着的由乃,本身是想要治好男性恐惧症的。先不论班上男生,就连在老师面前她也会发不出声音。尽管某种程度上习惯后就没事了,可是由她自己主动搭话是不可能的。
「我也有哥哥或弟弟的话或许会比较好……」
宛如银鱼般纤细的指尖抚上胸口的刺绣,由乃不由自主地落下叹息。
大道具组除了鬼屋的机关以外,也负责教室整体的装饰。
「糟糕,不快点说明会就要开始了……」
制作大道具基本上在中庭做,不过我们正为了赶往烹饪教室在走廊上奔驰。
「为什么仓库偏偏在这种日子上锁啊!」
对鬼屋而言,用来挡住窗外光线的遮光窗帘是不可或缺的。我们本想要去借,然而管理仓库钥匙的是教家政课的老师。一进到教职员室便被告知该名老师要举行食品卫生指导的说明会,只好匆匆忙忙地赶过去。
「为什么一定要跟负责的老师拿钥匙才行啊!」
「仓库里有贵重物品,被偷走的话会发生问题吧?」
虽然由乃冷静地说着,不过一旦说明会开始,我们今天的作业就注定要迟到了。烹饪教室的所在地离一般教室有段遥远的距离,不用跑的赶不上。
「抱歉,我去一下厕所。」
经过高一的饮水区域时,原本憋着的尿意忍不住窜升。本打算让由乃先去的,她却随着我一同变换了前进方向。
「——啊!」
注意到饮水区的死角有人在,我停下脚步。
明明是女厕外头的饮水区,却有男性的身影在。从水蓝色的上衣看来是高二生。那个人正面向墙壁以双手撑墙,所以看不到脸。
在他修长的身形前方能瞧见女学生的制服。男生似乎将膝盖抵在对方的两腿之间站着,能看出来的顶多只有如此。
从凌乱的裙摆下能窥见白皙的大腿,一瞬间我们便理解了。
于是我们惊慌失措地折返原路,直往烹饪教室奔去。我和由乃互相看向彼此,借由发出像是「呀——」、「讨厌啦」之类的声音来恢复冷静。
最终勉强在说明会开始之前赶上,成功借到了仓库的钥匙。取得钥匙后,我们前往位于体育馆后面的仓库。已经没有必要着急了才对,我们却停不下奔跑的步伐。
「……感觉,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耶。」
开启仓库门寻找遮光窗帘的期间,虚脱感袭上我们。
「中学和高中果然不一样呢。」
上高中后常常会见到情侣的身影。对于休息时间在走廊上交谈的男女,憧憬的心情油然而生。换作中学时被发现在交往的话,通常只有被嘲弄的分,因此感觉上秘密交往的学生比较多。
由乃整顿好呼吸,维持紧紧抱住遮光窗帘的姿势嘀咕了一句。
「……听说这座仓库里,也有很多那种事。」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谣言啊。趁着准备学园祭的期间,情侣借来钥匙在这边……」
光想像就感觉脸颊热了起来。由乃大概也有相同的想像,脸蛋都红到要冒出蒸气了。
虽然没有任何人会听见,我们却不由自主压低了说话声。彼此靠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为了让动摇的心情镇定下来而互相窃窃私语。
「他们怎么会在高一的饮水区啊?」
「我想因为很少人会经过的关系。假如,那时完全没有人靠近的话……」
我和由乃面面相觑发出尖叫声。我们都喜欢看的少女漫画中就有那种场景。过度兴奋的我们拍打起遮光窗帘,尘埃因而飞扬,吸进去后止不住地咳嗽连连。
「……我也会有迎来那一天的时候吗?」
由乃的喃喃自语中混杂了叹息。她将碰到脸的发丝撩至耳后,雪白的肌肤在晦暗的仓库里依稀可见。
「不可能吧。毕竟男生好可怕。」
自嘲地笑了笑,她掸去制服裙上的灰尘。然后对我伸出手。
「走吧,叶月。」
「嗯。」
我握住那只手站起来。
「叶月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吧。」
即使我们迈出脚步,也还牵着彼此的手。太阳投射出我们的影子。两个人并行的身姿,有着剪纸般相仿的形状。
差不多的身高。剪到同样长度的头发。相靠的及膝百褶裙。
一起买的自动铅笔。挂在包包上的玩偶。两个人总是一样。两个人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
我总是和由乃在一起。
★
放置在仓库里的遮光窗帘积满尘埃,摊开一看,到处都有破洞。
经长年使用的布料有不少地方都磨薄了,有几处甚至能看见内里的红布。拿去遮住阳光的话,光线反而会穿透过来,见状,组长的脸上浮现失望之情。
这种情况是无法营造出鬼屋的阒暗的。因此我们两个女生将窗帘带回家修补。
「……好痛!」
针头刺到手指,我发出小声的惨叫。
「遮光窗帘要沾满我的鲜血了。」
「还好吗?果然应该拜托服装组的人帮忙比较好吗?」
用缝纫教室的缝纫机的话转眼就能修补好了。然而服装组的人也有许多作业要赶工。虽然也有熨斗贴布能用,却会多出不必要的花费,因故我们最后决定手缝就好。
修补遮光窗帘的作业订定于周末在我家集合处理。由乃原本就常来我家玩,因此直接当作自家一般的过来顺便借宿。无论是我们的裙子或上衣,都彷佛事先串通好般穿了同一套。
或许是针刺得太深的关系,血液涌上指尖形成血珠。擦掉好几次还是不停流出血来,我于是一边用卫生纸压住一边站起身子。
「我去拿OK绷喔。顺便去下厕所。」
「最好也消毒一下唷。」
留下房间里的由乃,我下到一楼客厅去。上完厕所后,遇到在厨房翻找冰箱的千彰。
「叶月,麦茶已经没了吗?」
「早上煮的已经被千彰全部喝光了吧。再煮不就好了?」
「这种热天怎么能拿热茶招待人。没办法,去超商买点什么回来好了。」
搔了搔头,千彰把钱包放入牛仔裤口袋。刚好他房间里也有为了学园祭集合的成员,嘈杂的说话声越过薄墙,在房外也听得见。
「要去超商的话顺便买冰回来!」
「好啦好啦,真是会使唤人的粗鲁妹妹。」
一边发着牢骚,千彰往玄关移动。从整齐排好的鞋子看来,集合的成员男女都有。就在他穿上凉鞋的前一刻,对讲机响起,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千彰打开玄关门后,一道明亮的嗓音伴随着外头的闷热气流窜入。
「抱歉来晚了。途中绕去超商一趟花了点时间。」
「你来得正好,陆。」
门口站的是远野学长。千彰接过他递出装有宝特瓶的塑胶袋后,愉快地一笑。和远野学长一起来的女孩子也将她袋中的内容物亮给千彰看。
「还有,点心也买了很多。大家一起吃吧。」
「让莲见跟着破费,不好意思啦。」
远野学长身边的女孩子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注意到我在,便绽开如花似的笑靥。
「千彰,你有妹妹喔?」
「小我一岁。跟我们同间学校喔。」
「你有被说过和哥哥长很像吗?」
「……很常被说。」
以第一印象而言,远野学长感觉是个可爱的人。被他唤着「小叶月」的温柔声音残留在耳中。学长交互看着我和千彰,比较了起来。
「那种圆滚滚的眼睛是佐仓家的DNA吧。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等等,陆,你盯得太过火了。」
被拉住袖子后,远野学长小小地吐舌。莲见学姊彷佛监护人般的低下头道歉。
「我们为了学园祭要开会可能会很吵,不好意思。」
「不会,我也和朋友在作业当中。」
「这样啊?那、这个。」
她从袋子里取出巧克力盒,微笑着说:「和朋友一起吃吧。」
远野学长见状便开口:「那不是一花想吃才买的新商品吗?」
「讨厌,不要说多余的话啦。」
买来的点心都是大包装的,方便手拿的小包装似乎就只有那一盒。对于想将巧克力还回去的我,她笑笑地说着「不用介意」,便被千彰领上二楼去了。
在房内讨论的学园祭成员增加,就连二楼走廊上也回荡着说话声。我回到隔壁的自己房间,由乃正勤奋地修补窗帘中。
「叶月,手指还好吗?」
「没事,抱歉耶,千彰的房间很吵吧?」
「人又增加了对吧。热热闹闹的感觉很开心。」
看着由乃放下手上的遮光窗帘,大概是对于持续同样的作业感到厌倦了吧。面对举起双臂用力伸展的由乃,我将巧克力盒递过去。
「从莲见学姊那里拿到的。」
「这是我一直想吃的新商品……!」
「真的吗?学姊好像也想吃,却还是给我们了。」
「这个是季节限定的口味。很快就卖完的关系,不容易买到喔。」
由乃是甜食控。雀跃地拆开外包装后,里面是被分别包装好的巧克力。各自拆开其中一个,我们将立方体的巧克力送入口中。
「……是薄荷巧克力。」
「很好吃吧。我喜欢这个口味。」
薄荷巧克力是千彰讨厌、我也会在下意识中回避的口味。不过见到由乃陶醉地眯细双眼的表情,我便觉得这种牙膏般的清凉感也不坏。
「光收礼不太好意思,我们也回点什么吧。」
于是我们也准备了零食。将搜罗来的零食放入大小适中的袋子里,由乃站起来伸展坐僵了的身体。她对千彰多少有点免疫了,因此邀请的话也愿意跟我到隔壁的房间去。
敲了敲门,从内侧应门的是房间主人。
「叶月,怎么了?」
「这个,是刚才的点心的回礼。」
原本只打算给出回礼就好的,哥哥班上同学的视线却从门缝间一口气投注过来。
「谁?」
「千彰的妹妹?」
「真假,长超像的耶!」
在我们还措手不及的当下就被带进千彰房里,硬是空出一个空间让我们坐下后,学长姊纷纷包围住我们。见到其中有男性在,我感觉到由乃绷紧了身体。
「另一个也是千彰的妹妹吗?」
「她是我朋友,由乃。」
「咦,因为两个人很像,我还以为是双胞胎。」
沐浴在炽热的目光底下,由乃僵硬地挤出笑容。我们从发型到服装都打扮得一样,乍一看会以为是双胞胎,实际上,五官特征截然不同。不过学长姊们没有注意到这种细节。
「高一的模拟店面预计要做什么?」
「我们班是鬼屋。」
「啊,是那个努力准备大道具的班级啊。很厉害耶,每天都在做。」
学长姊十分关注其他班的动态。一边应和七嘴八舌交谈的他们,我一边寻找远野学长的身影。地板没有能坐的地方,因此他正坐在床上。
「咦?你们不是前几天的运动服女孩吗?」
远野学长一注意到这点,由乃就更僵直了身体。在场知道她有男性恐惧症的人很少。为了避免被误会是冷漠的人,在我附和前,由乃先有了行动。
「——那个。」
甫一开口,她的声音传了出来。
「运动服的事,非常谢谢你。」
「不客气。没把制服弄脏太好了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对话,即使如此也已经是她费尽全力的结果。她逃也似地回到我房间,我正打算追上去,却敌不过学长姊的挽留。
「机会难得就来交换学园祭的情报吧。一年级也以排名前位为目标吧?」
学园祭的分数计算无关乎年级,以班级为单位来统计。列入评分的项目举凡准备期间是否有好好收拾、大家是否有团结合作;活动当天亦会透过班级对抗的形式举办小游戏和课堂的专题发表,直到学园祭最后一天,得分最高的班级将获得表扬。
话虽如此,优胜的非高三莫属。高一的班级光是不要成为最后一名就拼上全力了。
「学长姊们的班上要做什么呢?」
「我们要开男大姊吃茶。」
回答的是坐在房间正中央,相貌格外惹眼的漂亮学姊。
「你哥哥也会扮女装,请务必要来玩唷。」
「井口,不准对叶月提起。」
明明住在同一个家,我和千彰却没聊过学园祭的事。根据他的口气,我才发觉之前都被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男生全部都穿女装吗?」
「我没有。要支援后勤。」
「陆也一起穿嘛,绝对很适合的。」
被井口学姊劝说的远野学长,说着「才不要」将头扭向一边。在他隔壁坐的是莲见学姊,她注意到回礼的袋子中放有刚才的巧克力,双眼闪烁着光辉。
「那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
在莲见学姊享用以前,远野学长抢先吃掉了她拿在指尖的那块。
「等等,陆!」
「抱歉抱歉。看你那么想吃,让我也跟着觉得应该很美味吧。」
擦掉嘴角沾到的巧克力粉末,他笑着回道。然而下一秒,那张表情有了变化。
「……这不是薄荷巧克力吗?我拿这个没辙。」
「等一下,这颗是最后一个了……住手啦,我不要你吃过的!」
这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很近,我光是看着便感觉脸颊发红。不过他们身边的人似乎都很习惯了,千彰还起哄说着:「你们两个根本就有在交往吧?」
这就是高中生才有的从容吗?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饮水区的那两人。
本以为只有一天修补不完遮光窗帘,但在由乃的辛勤赶工下,我们于夜里宣告完工。
从学长姊的围观中解放回房间后,我看到她以猛烈的气势提起针线在窗帘上疾走。就算搭话也只会得到单调的应声,期间毫无休息,一直持续着手上的作业。
直到作业总算结束,在她洗个澡冲去浑身的灰尘后,疲惫感好像才一拥而上,就这么躺在棉被上体力透支。
由乃时常来我家住宿。她的母亲从事看护一职,值夜班的日子比起让女儿独自在家,能够到朋友家借住会比较放心的样子。由乃专用的睡衣买了与我成对的,客用的被套也是。听见她睡着后的规律呼吸声,我关掉房间电灯走到楼下客厅。
「咦?由乃呢?」
「睡着了。一直专注在零碎的作业上,好像很累了。」
「隔壁这么吵可能让她很紧张吧。不过能让大家集合的也只有我们家了。」
刚洗完澡的千彰躺卧在沙发上用手机。我从冰箱里拿出冰后,他不发一语地伸出手,在分一半给他后我也坐到了沙发的空位上。
「今天那个样子,果然是被我们吓到了才逃回房间的吗?」
「大概吧。不过,由乃也有想处理那种状况的意思,所以我们也只能在一旁守护了。」
千彰知道由乃的男性恐惧症。连同她的双亲在她懂事前就离婚了,以及由乃因为身边没有那个名为父亲的存在,所以加剧了本身的恐惧心理的部分,我们也透过由乃的言谈察觉到了。
「她虽然觉得男生可怕,可是没有讨厌的意思吧。后夜祭的篝火晚会身为最盛大的重头戏,无法享受的话满可怜的耶。」
学园祭会举办如模拟店面和社团发表等各种活动,做为尾声,将在校园中央搭建巨大的篝火。由代代传承下来的传统如今也很受欢迎,那种场合似乎诞生了许多情侣。毕竟趁着学园祭的准备期间拉近距离,并在后夜祭时告白成功可说是经典的发展。
「千彰没有那种经验吗?」
「没有啊——今年我应该会穿女装,跟那些臭小子们一起围篝火跳水舞※吧。」
注7:一种以色列的传统舞蹈。二战后被引进日本,现今在日本常作为营火舞蹈与民俗舞蹈之一而广为人知。
一群人用粗犷的声音一边吼叫一边跳舞的样子不难想像,我不禁噗哧出声。
「如果是扮女装的我,由乃觉得怎么样?能帮她用来复健吗?」
「绝不可能。我觉得她反而会逃跑。」
吸着软管状的冰,千彰专注在滑手机上。多半是群组对话正在继续讨论事情。
「叶月的衣服我也穿得下吗?」
「不准穿。绝对会破掉。」
就算只差一岁,再怎么说性别不同的我和千彰,光体格就不一样了。他也明白这个道理,点头应了声。「也是呢。」
「井口是服装组的,说男生单是穿女生的衣服好像会有不协调感,学园祭前要连化妆都整个练习过。」
在房间里也特别引人注目的井口学姊是千彰的朋友,平常聊天就时不时会听到她的名字。虽然猜想过他们是不是在交往,不过从篝火晚会的对话听起来,好像不是那种关系。
「假睫毛啦、假发啦,有很多要物色的样子。预算会超支的关系叫我们自己准备,又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
井口学姊那头浅色发令人印象深刻。从服装到发型的一切都不容妥协,感觉她就是散发出这种意志的漂亮的人。若是她经手的女装,我家老哥搞不好也能被装扮得有模有样吧。
吃完冰,我打算去刷牙所以站了起来。原本一直盯着手机画面的哥哥感觉到沙发的震动,接着抬起视线。
「叶月,由乃来我们家时,你一定都穿那套睡衣对吧。」
「没什么不好吧,我们的是同一款。」
由乃住宿时,我们穿的都是樱花色的睡衣。棉料的触感柔软,虽然我喜欢得几乎想要每天穿,不过实际穿上的日子只有由乃在的时候。仰头看过来的千彰噘起嘴巴。
「在学校也是,偶尔会有人搞错你们误向由乃搭话吧。得到那种害怕反应的话,满让人沮丧的喔。」
我们两个外表相像的程度,似乎就连亲人都会搞错。虽然哥哥是在抱怨,对我而言那却是最大的褒奖之词。
「你们两人总是打扮得一样,不过我还真是不瞭那种双子穿搭哪里好。」
可能是群组正聊得起劲,千彰在这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
刷完牙以后,我也回到房间。本想安静打开门的,却看见由乃动来动去的样子。
「……抱歉,我睡着了。」
「没事的。你一个人那么努力肯定很累了吧,快睡吧。」
没有打开房间照明,我就这么钻进了床上。然而由乃或许是清醒了,在一旁坐起身来窥探着我的脸。
「呐,叶月。」
「怎么了?」
「今天的我,不会不自然吗?」
恐怕她仍在介意在隔壁房间发生的事。我将千彰担心的事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她。
「果然很奇怪吧。那时候感觉紧张了起来就……」
「没那回事喔。大家都夸说由乃很可爱。」
「……远野学长可能也觉得我是奇怪的人吧。」
对于借了运动服所做的道谢,以旁观看来只是稀松平常的光景。然而我很明白,她究竟费尽了多大的勇气才向远野学长出声搭话。
「千彰他,和远野学长关系很好吗?」
「他们同一班,刚才好像也为了学园祭的事在联络。」
「……学园祭时去教室的话,也许可以见到学长他们。」
用手指摆弄床单,由乃喃喃自语着。垂下头后听不见在说什么,于是我将耳朵贴近,她却猛然抬起脸。
「那个呀,叶月。」
她的脸近在眼前,能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
「如果是远野学长,我可能就没有关系。」
身处黑暗里也能明白她眼中的光辉。彷佛要被吸入似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
「虽然很害怕,可是不会可怕。对男生有这种想法,是第一次。」
由乃有男性恐惧症的真正原因,我是知道的。
「为什么呢,因为比我们年长吗?因为是高中生?和那时候的男生们完全不一样……」
她从孩提时代就遭受霸凌。
起初,染井由乃这个名字就很常被调侃的样子※。可是那是由于她的双亲离婚后,不得不改回母亲的旧姓的不可抗力。知道理由以后,大部分的人都会顾虑到当事人的心情而不再多说什么。
注8:染井由乃的日文发音与染井吉野樱相同,都是SOMEI-YOSHINO。
可是上了中学之后,以前和她不同学区的男生开始戏弄她。女生们为了不想被卷入麻烦,于是选择无视,由乃便被逐渐孤立了。她会在学期中途才转学过来,似乎便是因为母亲注意到她一面对男性就会僵住的异样。
幸好,在我们学校没有发生欺负由乃的情况。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承受了过分欺凌的她,彷佛忘记了与人筑起关系的方法,形成了和大家有点不同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说到底,那也是由乃的个性。
喜欢阅读少女漫画的她,时常将漫画借给我看。谈论感想时,她提过将来有天自己也想谈一场像漫画一样的恋爱。在历经拼命读书才考上的这间高中里,她必定也还将那份憧憬怀抱于胸。
「你喜欢远野学长吗?」
在幽暗的视野内,看得出她的脸蛋染上了绯红。
「……还不晓得。我果然还是会害怕,一看到脸,心脏就跳个不停。」
那难道不是出于恋爱的悸动吗?可是她对于那种心情,似乎还没有自觉。
「学园祭时,我想去学长们的班级看看。叶月,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她喜欢的书,我也很快就喜欢上了。以前受到哥哥影响的关系,我只看少年漫画,所以从没想过会有那种纤细得触动人心的故事存在。
倘若由乃萌生出了那种心情,那么对此我也想要一起分享。
「好呀,我去跟千彰要餐券给你。」
「谢谢你,叶月!」
绽放出满面笑容的同时,从她身上传来牙膏的香气。那和白天的薄荷巧克力是一样的。
我们总是留着同样的发型、穿同款式的衣服,在学校也总是一起行动。读同一本书、吃同一种点心,无论漫画或薄荷巧克力我都喜欢上了。
这么说的话,我也会和由乃一样喜欢上远野学长吗?
★
学园祭前一天的所有课程都改为我们的作业时间,耗时一天装饰校舍,校园成为了非日常的空间。
服装组和小道具组还在做最后冲刺,教室的布置则由大道具组全体出动。包含大家费时制作出的机关在内,就连教室里原有的桌椅都被拿来彻底发挥其用。看着平日做为上课空间的教室逐渐改变样貌,胸口雀跃不已的同时,一想到这段忙碌准备的时光只到今天就要结束了,不免也涌上些许感伤。
随着组长的指挥,鬼屋的舞台渐渐成形。身为助手的我递出木板时,他忽地开口说道。
「……染井,身体状况还好吗?」
「没事唷。应该只是努力准备了学园祭的关系,身体感到疲倦而已。」
大道具陆续制作完成后便轮到油漆担当忙碌。擅长绘画的由乃虽然大显身手了一番,然而进入布置环节之后,就被我们注意到她的脚步虚浮得厉害了。
「染井不管对什么要求都会说好,所以我也拜托了她很多事。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
由乃由于发烧,正在保健室休息。组长屡屡担心起她的状况,不过常伴在她身旁的我了解她的病况。
「只是低烧而已,老师也说了,今天一天好好休息就没问题。」
大道具组的职责在完成小陷阱的设置后,还未迎来终点。届时男生们要专注在机关的运作上,我和由乃则被交派了扮鬼的任务,负责和里方的工作人员里应外合。
「组长,有你认识的人会来吗?大家好像都会叫上家人或朋友耶。」
我们家因为千彰要死守他的女装扮相,坚决拒绝任何一个人来,所以目前大家都没有要来。由乃的母亲也有工作要忙,因此我们约好学园祭当天两个人一起逛。
「我中学时的社团朋友预计要来。」
「说起来,组长的中学读哪里呀?」
面对我随口问出的问题,他一瞬间答不出话来。
接着从他口中道出的,是由乃转学前的那间学校。
「……虽然我觉得染井没有注意到。我们不同班,也不曾面对面说过话。」
「怎么没有告诉她?」
「当事人应该也不愿回想起讨厌的事吧。染井的事情,就算在不同班的我们这里也很有名喔。」
虽然由乃透露得不多,不过当时被欺负的情形有被拍成影片,甚至在班级群组的聊天室中流传的样子。听说那些影片也被扩散到其他学生之间,组长也看过了。
就读同间学校,平时照面的机会应该很多才对,可是依组长所言,中学时代的由乃老是低着头,避免对上他人的脸。
「高中再见到她时,整个人和中学时的感觉差很多吓了我一跳。看来转学后过得比较顺利了吧。」
他的目光朝这里一闪而过。
「染井无法和我们说话,是中学时被欺负害的吧。不过最近向她搭话也不会逃跑了,这算是有在一点点好转的迹象吗?」
就如他指出的,由乃在学园祭的准备期间产生的变化,一看就能明白。最初是在被动等待指示的作业中变得会积极参与,后来进步到若是有想拜托男生的事,便会一边红着脸一边主动打招呼。
对于不是太热衷的中庭作业,也变得能开心地参与了。我知道其中的理由。
都是基于远野学长出现的缘故。
自从那次在千彰房间的际遇以来,远野学长就似乎记住了我们的脸。在中庭作业时开始会和我们打招呼。有时学长还会近距离观看由乃作业,亦有在观赏了她的画作以后把其他人叫来的时候。
『伦太郎,来这边一下啦!』
他喊住经过风雨走廊的对象,是担任二年A班班导的笕伦太郎老师。
『伦太郎,你不是喜欢这种画吗!』
教授现代日文的笕老师也有教高一的课,因此由乃不会害怕他的突然登场。
『……嗯,画得很好耶。』
笕老师还很年轻,那张探看作业场景的脸上还留有几分稚气。对于远野学长并未使用敬语说话一事,笕老师没有多加提醒,看来这在他班上属于常态吧。
由乃正在着手的是亡灵的画像。
白色和服与凌乱的黑发令人联想到传统的日本画。笕老师端详了好一阵子后,眯细了他那对眼角微低的下垂眼。
『原型参考番町皿屋敷※吗?』
注9:一出日本怪谈。内容讲述一位名为阿菊的女性,在含恨而死后化为幽灵,每夜于井里数着盘子数量的故事。
『啊……是的。』
由乃用颤抖的手继续执笔作业。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对于远野学长的视线感到紧张之故。他也叫来其他班上的同学,眨眼间就聚集了人群。
『番町皿屋敷是那个吗?阿岩在数盘子的故事?「一个盘子、两个盘子……还少一个」的那个?』
『咦?眼睛附近有斑块的那个才是阿岩※吧?』
注10:日本知名怪谈——四谷怪谈的女主角。闗于阿岩脸上的斑块由来有不同版本,其中较有名的一说为幼时生病留下的后遗症,另一说为受到丈夫下毒而毁容。
『阿岩是为什么去数盘子啊?』
听见男生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笕老师小声叹了口气。
『阿岩是四谷怪谈。番町皿屋敷是阿菊喔。』
『不愧是伦太郎。』
四谷怪谈和番町皿屋敷皆以女性幽灵出场而家喻户晓。浮现在那块涂满黑色的木板上的女性身影,同样绽放出异样的存在感。没有使用其他色彩,光凭黑与白完稿,却反倒营造出更加毛骨悚然的画面。
『学园祭结束后要不要加入美术社?画得那么好,让人羡慕耶。』
笕老师是美术社的顾问老师。对着再三佩服的他,远野学长耸了耸肩。
『毕竟伦太郎画画技术很差嘛。』
『我只是顶着头衔的顾问啊。不过,每个月会有美术老师来指导几次,社团里的学长姊们也很会画画,可以学到很多喔。』
由乃和我都没有参加社团。学校校规提倡文武双全,为此也鼓励学生加入社团,然而由乃害怕有男性在的社交场合,所以目前是回家社的。她正愁眉苦脸着,停下了握笔的手。
『我很怕生的关系……』
面对她细若蚊蚋的低语,远野学长若无其事地说道。
『千彰也是美术社的,有认识的人在就不会紧张了吧?』
『千彰吗?』
由乃能够往来的少数男性之一,千彰。有知道她事情的他在场的话,就算在社团发生了什么大概也能帮忙处理。
『不是很好吗?由乃。学园祭结束后去参观看看吧。』
『叶月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一点头后,由乃便缓和脸部肌肉放松了下来。扩展在学校的交友关系对她而言肯定大有裨益。
『那么趁现在先询问两位的名字吧。你们是一年级的……?』
『我是染井由乃。』
『我是佐仓叶月。』
对于正式报上名字的我们,笕老师忍俊不住。
『就像是必然会成为好朋友的名字呢。』
我们知道彼此的共通点是樱花※。同款式的东西大多选择了樱花色也是基于此。
注11:染井由乃的日文发音与染井吉野樱相同。佐仓的发音则和樱花一样,都是SAKURA。
『染井吉野樱和大山樱,不是很相衬吗?』
『……咦?』
我的「樱花」来自姓氏的「佐仓」。大山樱又是从哪一点联想到的呢?
『与花早于叶绽放的染井吉野樱不同,大山樱是花与叶同时冒出的※喔。两种樱花看起来相仿,却各自属于不同的品种。』
注12:叶月的日文发音为HAZUKI,佐仓叶月的发音亦可解读为樱花伴叶同生。
绽放于这间学校里的是大山樱。尽管是每年都会看到的樱花,我们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花与叶会一起冒出。对我们来说,那曾是理所当然的世界。
陡然间,我想起中学的班导师。她也是教日文的老师,这么说起来,她会指名我替由乃介绍环境或许并非偶然。
虽然笕老师说了『我在美术社等你们喔』,不过和由乃一起去参观的话,我也会被当作想要入社吧。
与哥哥不同,我不擅长画画。即使进入没有兴趣的社团,能否持续到毕业都是未知数。可是要是不和我一起的话,由乃就不会申请入社吧。
帮完组长的忙后,我一个人前往保健室。
敲门入内后却不见保健老师的踪影。学园祭前夕大家都很忙吧。我走近靠窗的那张床。
「由乃,身体还好吗?」
虽然其他张床空着,不过保健室就是会让人不由自主放轻音量。掀开隔帘后,由乃静悄悄睡着的样子映入眼帘。
感觉气色好转许多了。为了不吵醒她,我屏住呼吸注视那张睡脸。
『……佐仓你,后夜祭也打算和染井一起参加吗?』
教室内的作业收工的前一刻,听见组长的问话后我摇了摇头。
我和由乃会一起逛各班的模拟店面,但没有特别约好后夜祭也要一起。不过,我们都默认会一起吧。
『如果方便的话,把大道具组的大家集合在一起吧。办个像是庆功宴的聚会。要是后夜祭不行,选在暑假也可以……』
如此说着的组长耳朵发红,我假装没有发现。
如果由乃说想在后夜祭时见远野学长的话,该怎么办?
我能帮上忙的方法有很多。拜托千彰会很简单吧。远野学长应该也不会冷漠以对。
由乃和我是一心同体。她喜欢的东西我也会喜欢上。
由乃喜欢的远野学长,我也会喜欢上吗?
可是。
「……由乃。」
即使出声呼唤,声音也没有传达给她。面对轻吐呓语的那张唇瓣,我偷偷地以唇覆上。
我喜欢的人,是由乃。
★
学园祭来临的当天。总觉得和充满孩子气的中学不同,属于高中的那种自由风气,让我们这些高一生只有狠狠臣服的分。
学园祭为期两天,首日有开幕仪式、社团活动发表和乐团表演,仅限学校内的学生参加。到了隔天第二天才开放给一般大众参加,以班级的模拟店面为目标的人潮蜂拥而至。依各校不同,做为预防可疑人士的对策,有些要持有入场券才能入场,不过我们学校是采取让各方人士自由进出的做法。
起先,来到一年C班的鬼屋的客人很少。到底是学园祭的鬼屋,品质可想而知。如此奚落的学生很多,然而一旦进场后,从鬼屋内传出的尖叫声要不了多久便会响彻走廊。见到满面憔悴的学生出来,其他学生也纷纷产生兴趣,不知不觉间,等待入场的人群已在走廊上排了好长一列。
遮光窗帘已经过修补,场地中的各处缝隙也确实堵上了,教室内的黑暗因此得以确保。客人们无法携带手电筒入场,悚然的背景乐回荡于教室中,仅能凭借稀薄的间接照明前进。一开始登场的是水枪和蒟蒻这类骗小孩的小陷阱,以此让人掉以轻心,当客人越走入深处,就轮到大道具组努力的成果——各种机关来大显身手了。
我和由乃轮流进入鬼屋,只要有客人接近就向幕后负责控制机关的男生打暗号。本应无人的身后,妖怪倏然窜出。冷不防被吓到,于是发出惨叫声。准备快步离去时猝不及防打下冷光,显现面前的正是由乃那幅杰作,日本画的亡灵。在短暂的惊惧过后,发现是画而安心下来的瞬间,随着陷阱转动从头上出现了真正的亡灵。
考虑到不同组客人在鬼屋里碰头的话,恐惧会随之减半,我因此被任命在出口附近调节场内人数。三番两次发出惨叫而面孔憔悴的客人们,在终于盼到出口的门后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下来,然而在最后的关头听见「辛苦你了」的招呼后,几乎每个人都会再次惊叫出声。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近距离的尖叫让鼓膜发疼。抵达出口的两人组,发出惨叫的男生紧紧抱住女生不放。
「……远野学长?」
适应黑暗的我很快就看出那是谁。是远野学长,另外和他在一起的是莲见学姊。这两人似乎也马上就注意到了,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一花,你未免太害怕了吧。」
「一直叫的不是陆吗?」
面对死命掩饰的他,莲见学姊毫不留情地切割。距离下一组客人出来还有一点儿时间。我和他们一起去到外面后,走廊的明亮刺得我眼花撩乱。
「谢谢你们来玩。千彰买了很多鬼屋的票,所以我就想也许能见到面。」
「超级可怕的。原以为只是学园祭的程度,低估你们了。」
远野学长擦去额头上的满头大汗。我想叫由乃过来,然而她正在教室里面担任打暗号的角色。
「我们的值班时间快要结束了,晚点也会和由乃一起去拜访的。」
「到那时候一定就换我们在店里值班了吧。千彰现在也在准备当中,好好期待你哥哥的活跃吧。」
「学长不穿女装吗?」
千彰说过他是下午值班,不过前置作业的换装和化妆似乎很花时间。这两位学长姊都还穿着白衬衫和黑长裤,身上只做了简单的打扮。
「好像也有准备我的衣服。可是穿着现在这套衣服比较自在。」
「好可惜。有机会想看看远野学长的女装。」
假如是长相中性的他,就算个子高也能打扮成美丽的女性吧。他漾起暧昧的笑容,对教室里轰然爆出的尖叫吹了声小小的口哨。
「真是盛况空前呢。那就晚点见啰。会请你们一杯饮料的。」
「谢谢。」
目送完感情要好的两人离去,我接着查看入口的状况。听到叫声后窃笑的男生们,似乎正在把场内的客人带出来。一次规定最多三人进入,他们大概是被拆成了两组吧。
我穿回后门躲在出口附近。根据渐趋靠近的尖叫声,不难想像客人正经过哪一道陷阱。这个时候,肯定是在由乃所绘的亡灵图附近吧。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高亢刺耳的惨叫传来,啪哒啪哒逃窜的脚步声紧接在其后。
应该是场内的组别中有女生的关系吧。做为出口的工作人员,也有防止客人因突然迎来光亮而跌倒的职责在。
对于急奔而来的足音,我出声安抚。
「不要紧的喔。」
尖叫声却仍在持续,那名女生推开我从教室里飞奔而出。
遭受那个冲击力道后我撞到了布景,做为支架的桌子好像快塌了。躲在布景后面的组长察觉到这点,赶在紧要关头扶正了桌子。
「佐仓,还好吗?」
遮光窗帘也因为我跌倒而滑落,外面的光线照射进来,看得见组长脸上浮现迫切的神色。
「……刚才的,是由乃。」
撞倒我的女生身穿白色的浴衣。
我尚未理解现况,来到出口的人群便再度发出尖叫。不过半黑半亮的场景让他们的恐惧消散得很快。
「什么嘛,社长,你在这里喔。」
一群男生熟稔地向组长搭话。这么看来,多半是他前几天提过的中学时的社团朋友。
「只有社长一个人去了不同的高中,所以大家约出来一起来玩了喔。」
「唉,刚刚在里面的是染井吗?」
其中一个男生叫出由乃的名字后,组长的脸色变得铁青。
「扮鬼的却惨叫着自己逃跑了,意义不明耶。社长,你怎么没说你和染井同高中啊?」
听见那句嘲笑,我顿时理解了。
这群男生们,就是中学时期欺负由乃的人吧。
一直在教室里待命的由乃,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负责和幕后人员打暗号的她需要仔细确认客人的样子。就在那种情况下,她发现了过去曾残忍对待自己的脸孔,因此失声惨叫。
「——由乃!」
我慌忙拔腿去追她。
放眼拥挤的走廊前方,已没有了由乃的踪影。我以一身妖怪的装扮在走廊奔跑,能感觉到一般大众吓得目瞪口呆的视线。
脑袋还很混乱,也只能一股脑地跑了。在寻找她身影的途中,我闯入了高二的区域。学长姊们投来的诧异目光固然可怕,但再次听到尖叫后我便拼尽全力狂奔而去。
「——由乃,怎么了?」
位于走廊尽头的是二年A班。从尖叫源头的那端传来耳熟的说话声。
「是我啊,我是千彰。」
千彰拦住了横冲直撞的由乃。他制住那双胡乱挥动的手臂想要安抚人,却反而使得由乃更加陷入恐慌。似乎还在准备途中,他穿着深红色的裙子,脸上的妆才化到一半。
走廊上聚集了众多人群。应该去找老师来吗?正当我踌躇时,看到了拨开人潮靠近的高个子。
由乃用全身的力气甩开千彰。她自己似乎也陷入了十分混乱的状态,疯狂地抓乱了头发,眼看那些指甲就快要往脸上抓去。
「由乃!」
箝制住那双准备撕抓的手的人是远野学长。
不久后莲见学姊也抵达了。刚才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与他们两人错身而过。我连浴衣的前襟敞开了也不顾,只是一味奔跑,或许他们是注意到异状才追了过来。
「由乃!」
我将由乃紧紧抱住。全力奔走后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然而由乃的痛苦在这之上,她正止不住地喘气。
「没事了喔,由乃。没事了。」
她还无法好好呼吸。我轻抚她的背的同时出声安慰,她便当场昏了过去。
听闻骚动的老师们将事态平息下来,由乃则被送到保健室去。所幸有保健老师常态待命,由乃得到适切的安置,我本想陪在她身边,但在老师说了「待在这里不要紧,你回原本的岗位吧」之后被赶了回去。
布景崩塌的鬼屋进入暂时休业,修理途中我和下午轮值的人换班。我本打算回到由乃身边,却跟组长一起被高二的人叫了出去。
是不是要训斥我们引起骚动的事?我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被带到的目的地却是二年A班。来叫我们的原来是千彰的班上同学。
拉上窗帘的教室内光线昏暗。粉红色打光充斥整个空间,间接照明采用霓虹般的五彩斑斓光束。在这种与高中生格格不入的夜晚氛围中,千彰正坐在里面的座位。
「叶月,来这边。」
一身装束经过整顿的千彰以完美的姿态登场。假发如海波卷翘,从偏长的浏海底下露出的双眼被施以完整的眼妆。那种妆和女性化的日常妆不同,属于舞台上能见到的凸显五官的妆容。
搭配裙装颜色的深红色口红犹如好莱坞的女星一般,涂了厚厚一层,不过以眼睛大的千彰来说,那种程度的浓妆正好。身着折纹深的半身裙,他一跷起二郎腿便显露优美的腿部线条,至于腿毛已被完美地刮干净了。
放眼望去店里面,扮成女装的男生们各个都上了风格强烈的妆和衣着。其中也有刻意秀出肌肉发达的身体的人,亦有不戴假发以原本短发示人的。
「……很厉害耶,千彰。」
对于不假思索吐露心声的我,千彰的红唇如弯弓似地上扬。
「这可不是普通的女装,而是变装皇后。很适合吧?」
他连说话声都改变了。正因为知道不会有认识的人来,他才放开来演出吧。感觉上经过了多次的练习,那种妩媚的举止扮演得很流畅。
「这些孩子真是的,马上就想回去。于是我们就款待了他们一番。」
里面坐了一桌人,是组长的中学时代的朋友们。他们在那场骚动发生时兴致勃勃地凑热闹,其中好像也有人拍了照片。一见到老师匆忙赶到便要逃离现场,不过被千彰他们逮个正着。
他们那桌受到华丽的皇后们排排坐着欢迎。远野学长身着一袭黑色套装,系上领带,梳理成大背头的造型,压迫感十足。组长的那群朋友们纷纷脸色苍白地缩着身体。
「难得莅临这里,点些什么呀。别担心,别看店里布置成这样,提供的全都是无酒精饮料。」
「还是说少爷们喜欢甜——甜的热牛奶呢?」
「之后还会上秀,要慢——慢地享受唷。」
学长们每个人都兴致高昂。本该只相差一个学年才对,那些朋友群的人看起来却像年幼的小孩子。远野学长注意到我凌乱不整的浴衣,脱下西装外套披到我身上后便消失了踪影。
「所以呢?少爷们和小由乃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只是读同个中学而已。话说我们也不是来看染井,是来看中学时的社团朋友的。」
「说起来,我们也没叫上这些家伙,他们自己要跟来的。」
团体内部很快出现切割。宛如小狗吵架般互咬着彼此,争执不下,但在被千彰瞪了一眼后就安分了。
「算了,真的和这件事无关的孩子们也挺可怜的,就让他们先回去吧?」
经过千彰同意后,组长让他招待来的朋友们先行离去。离去之际,那些人说着「抱歉」、「真的不好意思」,组长对此静静地颔首。
知道由乃遭遇的组长,的确不可能会招待以前曾欺负过她的人才对。
留下的男生有三个人,正是由乃碰到的小组。混在人群中拍照的似乎也是他们。
「首先,能请你们删掉刚才的照片吗?」
「我们没拍。」
「少在那里说谎了。」
受到那声威吓,男生们怯懦地亮出手机给我们看。
显现在画面上的是被我紧紧抱住的由乃。浴衣袒露、赤裸无遮掩的脚。胸口隐约可见内衣。当时的快门被按了无数次,相簿中充斥了一堆类似的照片。
「应该没有上传到网路上吧?」
「没有。」
「群组对话又如何呢?」
「也没有上传。」
千彰等学长们开始检查那些男生的手机。幸好这些人被及早逮住,防范了照片的外流。照片被一一删除的途中,千彰脸色难看地播放出某个影片。
那是响彻走廊的由乃的尖叫声,以及竭力呼喊她的我的声音。摄影者的笑声也清楚地被记录下来。
以此可以确信。这个男生就是霸凌由乃的主谋。
「照片删完就能回去了吧?」
他没有丝毫的畏惧,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反正不同学校,也不会再见到面啊。这样就够了吧?」
影片里的笑声仍然尖锐地残留在耳中。光是听见那些嘲笑,便能轻易地想像由乃至今究竟遭遇过什么。
「……为什么要欺负由乃?」
「没为什么,打发无聊罢了。」
他以云淡风轻的口吻回嘴。此时远野学长终于回来了,他用托盘端着饮品,并无声地放下一杯装了水的玻璃杯。他一回到千彰他们所在的座位便开口说话。
「现在和以前不同,霸凌者也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你没考虑到这个吗?」
「不会啊,反正我欺负人的时候我爸妈也没说什么。」
「为什么会那么想?」
面对不带感情平静问话的远野学长,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们,是姊弟。」
「……啊?」
反射性地,声音自我的口中发出。
「就是所谓的同父异母姊弟。大概是彼此妈妈的基因都很强,虽然长得完全不像,爸爸倒毫无疑问是同一个。」
听闻突如其来的坦白,岂止是我们,就连那些朋友们都无言以对。尽管他尽量以平淡的口气来叙述,可是桌子下的脚却正抖个不停。
「不过,染井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就我爸看到我中学的班级名册啊,半夜跟我妈的对话被我听到了。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爸是再婚的。」
「……那种事情为什么,会和欺负由乃划上连结?」
「因为这样,我不就是受害者吗?得知爸爸是离过一次婚的人我也很冲击啊。况且自己还有个血缘相连的手足却一直被蒙在鼓里,会火大也是当然的吧。」
组长小声地叫出他的名字。对方的姓氏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姓氏。若是由乃母亲不知道离婚对象的孩子名字,即使看了同一份名册也很难察觉吧。
不晓得事实的由乃,连个中理由都不明白就承受了残酷的欺凌。她被植入创伤,如今只要面对男性就会害怕得出不了声,即使现在看到霸凌者的脸也还会引起恐慌。
「染井转学后,我爸被学校叫去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喔。我家现在已经当作没有那家伙存在了。这样就行了吧。」
全然不见他有反省的意图,我对他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由乃憧憬着拥有手足。看见我和千彰的关系,就想着要是自己也有哥哥或弟弟的话,是不是能有所改变,那样地羡慕着。
然而欺凌她的人,竟然就是她如此期盼的血缘相连的手足。
所有人皆哑口无言,他则露出一副胜利后得意洋洋的表情。
「……好。谢谢你告诉我们真相。」
长时间的沉默以后,率先开口的是远野学长。
学长把手机归还给对方。在他伸手接下的前一秒,学长却松开手指让手机掉进玻璃杯中。
那名男生发出小小的惊呼。他急忙要把手机抢救出来,却被学长一把攫住衣领拉过去对峙。
「你说你是受害者?别笑死人了好吗?」
随着那道平静的话音落下,他面色铁青地抬头瞪视远野学长。
「你要生气的对象是你爸才对吧。由乃和这件事无关呢。」
「那家伙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舒舒服服地上学唉。」
「你看不惯的话,告诉她事实不就好了。可是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自己才是在由乃面前最感到自卑的人对吧?」
学长扮演的应该是酒店侍者才对,不知何故现在却用女性般的口吻说话。笼罩在这间店里的异样氛围,或许也影响到学长了。
依照由乃和那个男生同一届来看,可以推测出包含双方母亲怀孕的时期在内,男方与两边女方往来的时间有许多重叠。他们父亲的所为,即使遭受世人在背地里指点也不为过。
孩子是无罪的。可是他却无法从自己身为外遇对象小孩的这个事实中逃离。察觉一切的远野学长,将唇凑近对方耳边低语。
「害怕自己被欺负,所以你才会欺负由乃,没错吧?」
男生苍白的脸在转瞬间变得赤红。
「懦弱的男人。」
学长一松开手,他就像崩溃似地瘫坐到地上。
由乃。我在心中呼唤她。
「快点回家吸你妈妈的奶去吧。」
学长的眼神透出至今从未见过的冰冷。
由乃。你喜欢的人,帮助了你喔。
★
知道我们这个小插曲的人不多,学园祭平安迎来了后夜祭。
从保健室窗边的床上能清楚看到篝火晚会。由乃听着我和组长的转述,没有应声,只是一副眺望着校园里的样子。
「……要是我不邀请中学时的那些家伙就没事了。抱歉。」
「不是组长的错喔。」
「本来,隐瞒我们同中学的事也不对。真的很抱歉。」
「没有什么不对。组长用不着道歉啦。」
听见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由乃也没有反应。身体状况似乎恢复了,不过初次的学园祭却留下了最糟糕的回忆。组长对此好像心怀内疚。
「组长,接下来已经不要紧了喔。先回去大家身边吧。」
「但是……」
「由乃也要换过衣服才能回去啊。」
她还穿着那身浴衣,与先前就换回制服的我们不同。注意到这点的组长,总算站起身从保健室出去。
在学园祭的最后宣布了班级排名。按照往年,高一的班级光要回避最后一名就竭尽全力了,不过今年一年C班的鬼屋成果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因此抢走了高二的排名位置。被一年级夺走排名的是千彰他们的班级,说来心情有点复杂。
围着篝火跳舞的大多是高三生。次多的是高二生,高一生碍于害羞而围在外侧旁观的居多。然而维持变装皇后之姿跳舞的二年A班的男生们高声欢呼着,大有将要在学生间成为传说的势头。
静默地注视校园的期间,从保健室的窗边突然出现一道人影窥向室内。咚咚,那个人敲响玻璃窗。打开锁后,木柴的燃烧气味伴随外面的空气流淌进来。
「由乃,身体怎么样了?」
从窗口探出脸的是千彰。
「如果能动的话就来我们这边吧。学园祭再过一下就结束了喔。」
「……千彰,好漂亮。」
由乃总算出声说话了。千彰虽然还保持模拟店面时的装扮,可能是跳累了的缘故,掉了一点儿妆。由乃愿意开口让他放心地松了口气,噗哧一声露齿而笑。
「礼服跟假发跟化妆都好拘束耶。还是平常的打扮才自在。」
「你不是反倒兴致满满的吗?」
「不准跟妈她们说喔,叶月。」
从抢先叮嘱我的千彰背后传来兔子舞※的音乐。或许是察觉到始终盯着校园的由乃的视线,他快速地瞥了后方一眼。
注13:源于芬兰的一种舞蹈。跳舞的人们列成一队,以彼此搭肩和轻跳的脚步为特色。
「陆也很担心喔。他应该正在哪里跳舞,你就让他看看你恢复精神的脸嘛。」
听闻远野学长的名字,由乃的眼里顿时闪烁泪光。
「……我绝对、被远野学长觉得很恶心了。」
「没有那回事。陆表现得超级帅喔。」
和把由乃视作妹妹的千彰不同,远野学长与由乃到目前为止没有那么熟稔才是。然而他在那间教室里,展现了比谁都要强烈的愠怒。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家伙生气成那样喔。因为由乃受到伤害,所以更加义愤填膺吧。」
「糟蹋了千彰你们的模拟店面,非常抱歉。」
由乃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千彰抚摸上她的发丝。尽管她多少对千彰有所免疫,但果然还是会害怕被男性碰触才对。可是她没有拒绝那只手。
直到由乃的心情平复下来以前,我们不发一语地守在一旁。在那群手搭后背排成一列、跟随兔子舞音乐起舞的学生当中,打扮尤其招摇的变装皇后集团经过了保健室的前方。
「千彰,你在干么啊!」
发现人影的皇后朝千彰喊道。他回头应声后,兔子舞的队伍便一个接一个地聚集到这边。
「喔,你醒了啊。」
「身体怎么样?没有哪边会痛吧?」
「冷静下来了就到这里跳舞吧。」
被浑身包覆了华丽衣着的皇后们搭话,由乃惊恐不已。她没有关于男大姊吃茶的记忆。面对那种新鲜的反应,皇后们则一脸高兴地摆出帅气的姿势。
「有什么烦恼就来和我们商量嘛。」
「二年A班的大哥哥们大家都很温柔的喔。」
「不喜欢大哥哥的话,我们也可以变成大姊姊唷。」
收下一群人的飞吻,由乃绽开小小的笑容。
在教室时还没有注意到,原来他们是当初集合在千彰房间的学园祭成员,其中也有趁由乃作画时偷瞧的人在。只是我们没发现罢了,学长们其实非常关心我们这些后辈。
男大姊吃茶时的他们的身姿深深烙印在我眼中。真想让由乃也见识到。像他们那么强大,又那么美丽的人们,我至今未曾见过。
他们拖着千彰回到了篝火晚会的圆圈里。保健室的窗边种了一株樱树,正遥遥守望跳着土风舞的学生们。
受到火焰的热气染红的叶,与随风四散的火花,犹如樱花纷飞。那些火光将由乃的侧脸照亮,藏起她哭得红肿的眼周。
「学园祭结束后,我会去美术社参观看看的。」
「我也会一起去唷。」
对此,她摇了摇头。
「不用勉强没关系的喔。总是给叶月添麻烦,抱歉呢。」
才不是麻烦。我是自己喜欢才陪在由乃身边的。
「有像学长们那样的人在的话,我也要、努力一点儿看看。」
不努力也没关系喔。我将这句话堵在喉咙间。
「……替换的衣服,我去帮你拿来。一起回去吧。」
我仍然看不见由乃的脸,就这么出了保健室。
要想从保健室去到高一的教室,走高二在用的楼梯是捷径。
虽然平常无法走这条路,不过现在学生们全都聚集到篝火晚会去了。应该不会撞见责问的人,于是我爬上那道阶梯。
窗户多半开着,连这里都传来校园里的音乐。接在兔子舞后面播放了水舞的配乐。此刻,千彰正和大家跳着那支曲子吧。
登上阶梯顶端后,白天经营模拟店面时的人声鼎沸就宛如假象似的,人潮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走廊的电灯熄了,不过有校园里的火光透过窗户入内陪伴,四周并不黑暗。教室中的每一处都还维持着非日常的布置,然而一想到很快就会被拆除,一股无以言喻的寂寞便绕上心头。
两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千彰说过学园祭在准备期间是最快乐的,我也这么认为。我一边品味着这份余韵一边走路,接着看见了二年A班里有人影在。
窗帘敞开的教室内似乎已经开始收拾了,桌子被零零星星地摆放着。那里有两名学生,伫立于窗边眺望校园的景象。我很自然便被他们的背影吸引了目光。
逆光的关系看不见脸,只看得出两个人都有一头长发。穿着制服的女学生,以及另一个大概是穿着正装的男生。与千彰或其他的男生都不同,那道身姿散发出一种优雅的气质。
跳水舞的学生发出的呐喊声传到了二楼。那两个人紧紧相依偎在一起观赏。即便心知这么做不好,我仍无法停止偷看他们。
不久,流泻的曲子换成《稻草里的火鸡》※。学园祭前在体育课上学过一阵子土风舞,不过唯有这首需要男女牵手一起跳的曲子,由乃没办法跳。要是没发生模拟店面的那场骚动,此时或许就会是同样身为女性的我和她一起跳这支曲子了。
注14:十九世纪初期知名的美国民谣。
差不多该回自己的教室了。在我迈出脚步的前一刻,二年级教室内的那两人互相牵起手,跳起舞来。
旋律是轻快的,由那两人来跳倒有一种抒情曲的惬意自适。手牵着手旋舞时,起先由于逆光而无法看见的脸有了角度的变化,我因此意识到那名女生是莲见学姊。
如此说来,那个在她身边的人。我凝神注视,以无声的唇形呢喃。
远野学长。
模拟店面时他穿的本该是黑色套装,不知为何现在却换成礼服。纯白色晚礼服凸显出他颀长的身形,搭上那一头浓密的乌黑发丝,全然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他化的不是千彰他们那种舞台妆,而是甜美柔和的女人味十足的妆容。
两个人很快便停止舞步。莲见学姊抬起手,抚上远野学长的脸颊。那张唇轻语了些什么后,他稍微浮现出一丝泫然欲泣的神情。
接下来,宛若被彼此吸引一般,两个人的唇瓣相贴到了一处。
不能再看下去了。我留意着不发出脚步声,匆忙回到一年C班的教室。
由乃被远野学长吸引的那种心情,感觉我总算能体会了。
其他男学生即使穿上礼服也仅止于女装的印象,然而远野学长的那种姿态,已是女性的身姿。就算他只穿着平时的制服,由乃或许也已经感受到那种一点点渗透出的女性气质。
可是她怀抱恋心的对象,是男性的远野学长。
我们的教室还维持阴暗的鬼屋布置。为了找东西而揭开遮光窗帘,校园里的样子因此得以看见。篝火的火焰爆开,飞散的火星冒上二楼的高度。
教室一隅堆放了学生们的杂物。我们两人的包包上挂了一样的钥匙圈,很快便找到了。不快点回保健室不行,我明知如此,不知怎么地却动不了双脚。
同样的钥匙圈、一起挑选的文具。那些都是两个人共同决定的樱花色。制服和发型也一起打扮成相像的双生子造型。由乃和我本该是一心同体才对。
可是无论再怎么同步外表,心灵也无法达到一致。
我没办法和由乃喜欢上同一个人。
有如灼烧般浸染了火光的树木,与随风飞舞的火花,彷佛散落而下的樱花。
我和由乃,相同的地方一个也没有。
发型与喜欢的颜色、觉得有趣的漫画,连同觉得薄荷巧克力美味的想法也是。无论我再怎么配合她、再怎么想着她,我们都是不同的个体。
尽管我喜欢上了由乃,由乃却不会喜欢上我。
胸口好苦涩。这份念想绝对不会实现。
樱花啊樱花。我也想和由乃两个人舞一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