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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闪闪发亮的光

——我做了这样的梦。

——我交抱手臂坐在女人枕边,仰躺的她平静地开口:我就要死去了。

一边回想起那个小说的开端,我一边替睡在床上的他松开领带。

从衬衫衣襟之间透出男人的气味。我跨坐到他身上,嗅闻起那股绝对说不上好闻的味道。脸一贴近,头发便倾泻而下,他一副刺痒的感觉将脸别开。

「呐,起来啦。」

出声叫唤后,回应的仅有朦胧暧昧的梦话。桌上喝空了的罐装啤酒正在滚动。都要怪他酒量不好又要喝,才会老是喝完一罐就醉得不省人事。

「叫你起来啦,伦太郎。」

无论喊了几遍,死死合上的眼皮都没有要睁开的意思。我等得不耐烦了,就把身体的重量压到他的肚子上。

他发出青蛙被压扁的声音,好不容易才睁开双眼。

「……你又来了喔,井口。」

一开口就是很困扰的语气。在学校见到的他总有一种少年般的稚气,不过在房间里醉倒的模样简直就像个大叔。

从拉上一半的窗帘缝隙间,看得到悬挂在空中的月亮。绀青色的窗帘将窗外的街灯与电线等多余的事物遮蔽。那看上去就像是无星的夜空中浮现一盏月亮,宛如一幅艺术画似的,我暗忖着。

「西装,我挂在衣架上了唷。不然会起皱褶。」

一进入他居住的公寓玄关,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脱得一地都是的袜子。

回到家马上就把袜子和公事包随手一扔,脱下的西装也随便摆放,从冰箱里拿出啤酒一口气灌下。酒劲涌上后,便以大字型躺倒在床上,以上的过程实在不难想像。老是打同一条领带就是出于他嫌麻烦直接抓手边的东西来用的缘故。

「衣橱里的西装,我重新搭配过了唷。」

「又做那种多余的事……」

「班导总是穿同一套打扮的话,做为学生的我们会颜面无光的。」

虽说过着单身男性的生活,但在学生中颇有人气的笕伦太郎老师竟然是如此邋遢的人。他按着因为酒醉晕乎乎的头,另一手伸往桌上寻找杯子。

「碍事,你好重。」

眼看就差一点儿,手却构不着。我使了一点儿坏心眼,维持坐在他身上的姿势贴近那张唇。

酒精的气味混入吐息之中。彼此的唇瓣准备相碰时,他的手却挡住了我的嘴。

「那种事请和喜欢的人做。」

「人家喜欢的人是伦太郎啊。」

他一副多说无益的样子撑起身体,我则因为那个动作跟着从床上跌落。

他的喉咙大概很渴吧,桌上的水杯转眼就空了。稍作喘息之后,伦太郎将视线投到我身上。

「我不是每次都说不要来这里吗?」

「是没有更换藏钥匙地点的伦太郎不对唷。」

离开床站起来的他踩着蹒跚的脚步,穿上被当作居家服的运动服。脱下衬衫往旁边扔开后,他以只穿一件汗衫的模样打起好大的哈欠。挠抓肚子的同时露出了肚脐,那里没有多余的脂肪。

「早点回去。你家人会担心喔。」

「她才不在乎人家的事呢。」

面对赌气也要赖在房间不走的我,他露出一副打从心底的嫌恶表情。在学校的爽快新任教师形象到底只是演出来的,现在这个冷漠粗鲁的样子才是真正的笕伦太郎。

知晓他原本面貌的人,很少。

从冰箱里拿出新的啤酒,拉开易拉环的瞬间响起痛快的音色。那张侧脸咕嘟咕嘟一口干下啤酒,喉结上下滑动,睡着时出汗濡湿的后颈汗毛一带,洋溢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性感。

绝对称不上宽敞的单室套房。绀青色窗帘与深棕色床单毫无装饰情调,洗好的衣物老是到处散落。充满男人臭的房间就算想恭维也无法把漂亮一词说出口,对我而言却是个待起来舒心的地方。

暑假完迎来开学,二年A班的教室回到了日常,学园祭时那种特别的气氛就像骗人般的消失了。

赶在迟到前的最后一刻踏进教室,我把包包放到桌上后,邻座的佐仓千彰抬起头来。似乎是趴下睡到刚刚的样子,他的脸上留有衬衫的印子。

「早,井口。」

「早安。」

我只会和他互相道早安。暑假结束以后,对于许久不见的同班同学说出「你过得怎么样?」、「晒黑了耶」等对话,仅限于开学的第一天。隔天便回归日常,徒有假期刚结束的那种慵懒气息留存在教室。

上课钟响起,伦太郎一打开教室门,大家就听从千彰发出的号令从位子上站起来。

起立、敬礼、老师早。如同往常的一天开始了。伦太郎点名,学生们根据被叫到的名字平淡地应声。与那些有气无力的回应形成对比,伦太郎的声音总是明亮地响彻教室。

女生们看着伦太郎窃窃私语。今天,他穿的衬衫和领带是我搭配好的。见到水蓝色的直条纹衫和粉色领带,讨论着「伦太郎品味变好了耶」的低语声传来,我在心中摆出握拳的胜利姿势。

「佐仓千彰。」

「有。」

千彰一边咬紧下巴忍住呵欠一边回答。可能是没睡饱的关系,那对灵动的杏眼一副马上就要合起来的模样。他揉了揉眼皮,压低音量向我搭话。

「……井口抱歉,英文的作业借我看。」

「不是暑假作业吗?怎么还没写完啊。」

「之前每天都在忙社团啊。拜托啦,晚点请你点什么。」

被他双手合十再三请求,我叹了小小的一口气。在抽屉里找作业簿的途中,不知不觉间点名来到女生的部分了。

「井口光。」

「有。」

伦太郎平静地在出席记录簿上打勾。随后宣读完早上要传达的事项,他无预警地勾起冷笑。

「今天有愉快到不行的服仪检查呢。」

暑假结束后,开学典礼隔天会有服仪检查。班导和学年主任、生活指导老师依序巡视教室,确认学生的穿着打扮。二年A班身为接受检查的先锋,伦太郎催促着。「快点准备吧。」教室里纷纷响起嘘声。

「不是临时才宣布的吧。早就知道今天要检查了,就该一早好好整理完服仪再来学校啊。」

「说那种话的伦太郎明明头发还翘着。」

「真的假的。」

随着学生指出那句话,伦太郎抬手摸向后脑勺。虽然他有梳整镜子照得到的正面,不过似乎照顾不到那头睡乱的艺术性翘发。说完「我去把头发弄湿」后走出教室的那道背影,与其说是教师,还比较接近学生。

这间学校平时宽松到几乎连校规都会忘记的程度,可是唯有检查的日子,教师们皆迸射出严厉的目光。在学生们仓促整衣敛容的教室内,千彰正专心致志地抄写作业。担任学级委员长的他素来便会注意端正服装。

握着自动铅笔的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作。我将学校指定的深绿色领带重新系上后,他突然抬起头来。

「我衣服有哪里不对劲的吗?」

「是没有……要借你我的香水吗?」

「反而会被抓吧,那个。」

我收下他抄完还来的讲义,接着把脸凑近千彰的头。

「有一股油味。你又窝在美术教室了吧。」

听见我的话,他闻了闻自己的制服。看他这么困的样子,肯定从一早就一直待在社团。

「糟糕,染到味道了吗?」

「校规是怎么规定体臭的?」

「但香水味道又太浓啦。唉,有人有带除臭喷雾吗?」

「有喔!」

出声询问后,举手的人是远野陆。见状,千彰笑着说道:「你为什么会带啦。」

「是一花有带喔。什么嘛,要笑就不借你了。」

「抱歉抱歉。莲见同学请借给我,拜托。」

一被千彰拜托之后,远野同学便往他身上喷洒喷雾。从特地用携带式容器来装喷雾这点看来,莲见一花的女子力也很高。从头开始到指尖都均匀上完喷雾后,伦太郎也带着学年主任他们回来了。

服仪检查以每次三人到窗边并排的方式进行,教师们会根据校规确认学生的打扮。男生会被检查胡子和后颈发尾的长度等细节,挨近千彰的学年主任此时挑起眉毛。

「怎么,佐仓,喷香水吗?」

听闻那一句话,知道事情经过的全班哄堂大笑。

「是除臭喷雾!衣服弄到颜料的味道让我很困扰耶。」

虽然千彰死命解释,不过莲见同学带的那种除臭喷雾添入了甜甜的柔软剂香气。身为体育老师的学年主任似乎还没理解。

「主任,佐仓是美术社的。现在临近大会比赛前夕,所以一直待在社团教室,他本人也很在意那个味道喔。」

「……对喔,笕老师是美术社的顾问嘛。」

认同伦太郎的说明后,学年主任说着「好,下一个」移动到隔壁的学生面前。看得出千彰松了一口气,远野同学则合掌向他道歉。

检查完男生后接着轮到女生。按照出席号码叫号,我于是早早获得了解放。

服仪检查时必定会有女性教职员参与。那是出于有不少需要检视女学生裙子长度的场面的考量。平时大家都把裙子的腰部反折来缩短裙摆,因此大多数女生的制服裙上都有突兀的皱褶。

「真锅,难道没跟你说过要把头发颜色染回来吗?」

同班的真锅是在一年级就染过头发,老早就被列入黑名单的女生。只要染过一次浅发,即使把发根染黑也会很快就褪色。检查时让我们站在窗边,为的就是要借由阳光来看清楚我们的发色。

「我有按照你说的染黑了。」

「还是棕色的。」

「染过一次就容易褪色是没办法的吧。」

「你染头发本身就已经违反校规了吧。染不黑的话就剪短一点儿。」

学年主任道出那句话后,她以怒目相视。

「为什么只有我。光的头发不是更明显的棕色吗!」

随着真锅指向我大叫的举动,教室回归沉默。

我是道地的日本人,然而天生的黑色素就比较稀少。眼睛与头发都是棕色,发丝也很细,容易受损。头发留得越长,颜色就越浅,随着光线强烈的程度甚至会变成非常浅的发色。

「井口的头发颜色是天生的。入学时也有提出真发的证明了。」

「校规要求的不是黑发吗?那也让棕发染黑比较好吧。」

「就是说嘛。只有光有特殊待遇,大家都觉得很不公平。」

不只是真锅,其他女生也加入抗议之中。遭到多人反弹,教师们纷纷互打眼色。

关于头发颜色和自然鬈的问题,能出示童年照片等证明的话就能保留头发原本的样子来上学。从高一就和我同班的真锅,应该知道我头发的事才对。

「老师们总是那样只会偏袒光,很不公平耶!」

暑假之前。学园祭本该会提高班级的向心力,我却被排除到团体之外。

我们班的模拟店面决定开设男大姊吃茶后,真锅那群跟她关系好的女生和我都加入服装组。我被顺势委派成组长,必须采购服装所需的布料,以及与其他组别讨论预算问题等等,开始了比预想中更加忙碌的日子。

真锅喜欢古着,本身也有翻新改造的裁缝技术。我们两个人曾是会一起翻阅杂志物色纸型※,并热烈讨论的重要伙伴。

注15:制作衣服前画在纸上的模板。

然而有一天,我为了礼服的事寻找她踪影的途中,在中庭里见到她混在千彰等人所属的大道具组。

『来帮忙这边的作业是很好,不过服装组没关系吗?』

『没事没事,她们有叫我来量男生的尺寸。光也真是的,突然说什么想改动预定的服装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学园祭的东西能交差就好了吧……』

身为男生群中一点红的她,此时被千彰点了点肩膀。注意到我后,真锅闭上了说到一半的嘴。

那天夜里的群组讨论中,我向服装组传达了一些事项。动工的时间点本来就晚了,作业时间很紧凑,比起帮忙其他组别,希望能优先专注在服装的部分。我写了那些话。

真锅直接回覆了我。

『想发牢骚直接对我说不就好了。』

之后就算回了她的讯息,也没有被已读。

后来正式迎来学园祭。二年A班的模拟店面输给了一年级,以此做为最糟糕的落幕。自那以来,真锅就没再和我说过话,我也被从女生的圈子里剔除了。我所属的圈子原本是班级的上位阶级,因此其他女生面对我也变得小心翼翼的,就那么持续到了暑假结束的现在。

「……染头发违反校规的话,我染黑也是违反校规对吧。」

静静观察完骚动后,我如此说道。教室里的视线全部集中了过来。

「对我来说的染成黑发,就跟大家改变发色的概念没什么不同。」

我始终维持平静的语气说话,一边注视学年主任。他在不久前才宣布过我检查合格。

「这些头发是天生的,为了和大家一样难道就必须染黑吗?」

没有任何回话,即使等待那张闭得死紧的嘴巴开口,也没得到回应。厌倦等待后,我不由自主发出叹息。

「够了,我回去了。」

一把抓起包包,我离开教室。

背后传来千彰的叫喊声,不过我装作没听见,使出全身力气关上了教室的门。

我从小时候起,就对自己的头发怀有自卑感。

爸爸的长相只在照片上看过。我似乎是妈妈读高中时怀上的孩子。爸爸在我出生前就举家搬到了遥远的城镇,恐怕连自己小孩的性别都不知道吧。

妈妈在那之后,单凭一介女人家的身份独自抚养我长大——并没有发展出这种美谈。她重复着奔放的异性关系,我也因此改过好几次姓氏。每次要向朋友说明都让我排斥不已,却没有办法。

『小光的亲生父亲啊,其实是外国人吧?』

天生黑色素就少,有着棕色头发和眼睛的我自幼便少不了沐浴在那些闲言闲语当中。朋友们或许只是出自单纯的羡慕,然而祖父母在深夜里压低音量交谈的情景我至今也忘不了。就算日本人持续受到西化的影响,发色浅到像我这程度的人,周围一个也没有。

『井口的头发很酷唉。』

中学时期,有男生这么夸我。思春期正盛的年纪,团体依男女区分的情形很常见,不过他是班上的红人,无论和男生或女生都处得很好。

谣言从班上的女生群传出,说我的头发是染的。或许因为长相是纯日本人却只有头发和眼睛颜色很浅,导致可信度很高的样子,不管我再怎么否定,也没人相信我。可是唯独那个男生,直截了当地相信了我说的话。

然后暑假结束,开始新学期,一名女学生把头发染浅了来上学。

『井口同学能留棕发的话,我觉得我们也可以染发。』

和受欢迎的男生关系好的我,被许多女生视为眼中钉。其他女生也接二连三地模仿,于是在学校酿成了问题。

然后被叫去教职员室的,是那些染头发的女生和我。

『请全部的人都把头发染回黑色。』

『我的头发是天生的。』

『校规规定发色要是黑的。井口请也染成黑发。』

对于我而言的不合理,在那些女生心中才是合情合理的处置。全部的人马上都染回黑发,我也靠着市面贩售的黑色染剂改变了头发的颜色。

然而,这才是地狱的开始。

身为容易褪色的发质,即使染了色也很快就恢复成棕色。一旦如此,就有女生会向老师告密,接着我便被叫去教职员室再度被逼着染发。

要不了多久,我的头发受损,头皮也变得干燥,除了把小心留长的头发剪短以外别无他法。

正热衷和新情人谈恋爱的妈妈对于女儿的状况不闻不问,只会依照要求给我上美容院的钱。

当时那些女生们以胜利者自居的骄傲嘴脸,我可忘不了。后来我全神贯注在读书上,考上了能接受天生发色证明的偏差值高的学校。费心照料受损后脆弱不堪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慢慢留回了原本的长度。

学会不输给发型的化妆,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武装。

「——井口,睡在这种地方会感冒喔。」

被粗鲁地摇晃之后,我醒了过来。

好像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我感觉到一股闻惯了的香气,缓缓睁开眼皮。

「……千彰?」

与预期的相反,在那里的人是伦太郎。

「好狼狈的脸啊。哭过了吗?」

「我才没哭。」

坐起身体搓揉眼睛,才发现忘记脸上有妆了。沾到手上的眼影的量不只是轻轻擦到的程度而已。我慌忙取出镜子来照,结果看到早上花时间化的妆都掉了,眼睛附近变得跟猫熊一样。

脑袋还半睡半醒的感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正当我用卸妆液卸妆的时候,从门扉那端响起喀啦喀啦拉开的声音。

「伦太郎,井口起来了吗?」

现身的是千彰。受到那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刺激,感觉得到视野中的颜色正逐渐恢复正常。

色彩鲜明的世界刺得眼睛生疼。邻座偶尔会传来的千彰的香气——那是油画颜料的气味。慢慢清醒的大脑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身在美术教室。

「传了好几次讯息给你都没回,虽然也想过反正你一定在这里。已经午休了喔。」

千彰拾起掉到地上的手机,把它还给我。学园祭以来丝毫没响过一次通知声,然而现在一确认画面,全部充满了他传讯过来的通知。

跷课的时候,我都会来美术教室。教室平时本该上了锁的,不过我知道怕麻烦的顾问会把备用钥匙藏在哪里。

「老师那边我已经先说过了,所以下午的课请你要确实出席。」

「等等会借你看笔记的。这样刚才跟你借的就扯平了。」

千彰将面对窗边的画架摆回原本的位置。在并排的椅子上睡着的我,稍微伸展一下关节就喀喀作响。

「井口,你午餐都买合作社的对吧。就算现在赶去也没剩好东西啰。」

如此说着,千彰放下用锡箔纸包裹的饭团。他另外在桌上摆出装了便当的提袋,伦太郎见状微微睁大了眼。

「今天的量也很多耶。」

「因为是发育期啊。伦太郎又吃超商的吗?你们可以挑喜欢的吃喔。」

千彰使用的便当盒有着运动社团的人会用的尺寸。饭团也准备了不只一餐的分,一共包含了早饭、午餐前点心和放学后点心。大小不一的饭团并不美观,一眼就能看出是平常没在下厨的他的杰作。

「不过配菜是晚餐的剩菜,不好意思。」

「话虽如此,也是你自己装盛的吧?了不起耶,特地早起。」

「因为我虽然有社团活动要早点到校,但就这样连累我妈的话,感觉过意不去啊。」

便当盒里的配菜盛了满满当当的,从中可以参见佐仓家的餐桌。北海道炸鸡和花枝须一类的炸物不少,应该是考量到孩子的关系吧。对于没怎么体会过母亲的味道的我,和冰箱里只放了啤酒的伦太郎来说,千彰的便当是无可取代的大餐。

三个人双手合十说着「我开动了」,就各自挑了配菜和饭团来吃。

「……佐仓家的玉子烧,调味非常甜耶。」

「好像因为我外婆是不管做什么都会弄得很甜的人。纳豆跟番茄也都会加砂糖喔。」

「番茄加砂糖意外地很好吃耶。变得像水果一样。」

就连那些琐碎的对话,也成为最棒的配菜。和别人一起用餐的餐点要比高级料理还美味不知道几倍,这件事我是在这里了解的。

这间美术教室,是我们秘密的休憩场所。

千彰咬着饭团一边穿上围裙。厚实的帆布围裙上到处都沾上颜料,已经脏了,不过好像是因为油画的颜料很难洗掉才很少清洗的缘故。他身上会有颜料的味道,跟这件围裙也有关吧。

美术社要参加的高文联※的大会比赛迫在眉睫。运动社团的比赛会在当天才竞赛,艺文社团的则是要在期限以前完成作品,大会再根据那些作品召开发表会和研修的情况居多。

注16:全名为「公益社团法人全国高等学校文化联盟」,为日本基于推广支持高中生的艺文活动而举办各项相关活动的全国性组织。

「现在才高二,用不着这样卯足全力也没关系吧?」

「美术社的全国大会在隔年举办,高三才拿金赏是去不了全国大会的。我之前也说过了吧。」

大会分为区域性的地区大会、全北海道大会和全国大会。在全北海道大会夺得金赏的作品中,仅有高一、高二生的作品能参加隔年的全国大会。

「能进全国的话就有可能收到美术大学的推荐。关系到未来的出路,现在也只能努力了啊。」

千彰已经决定毕业后要就读美术大学了。应届的录取率低下,在这个重考一、两次都算稀松平常的世道,来自美术大学的推荐可说是他望穿秋水的事。

上了高二,便也进入开始考虑毕业后出路的时期了。不过对我来说,比起出路还是自己现在的脸更重要。边吃饭团边看我补妆,伦太郎从喉咙深处发出吃吃的窃笑声。

「你们两个,用的画布不同,不过都在做一样的事嘛。」

「等等,不要把我们相提并论好吗?」

与出声抗议的我不同,千彰握着画笔笑出声来。

「确实,井口的妆有时候真的很厉害。眼睛周围一片黄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失败的结果。」

「黄色眼影是那个时候的流行啦。不要拿伦太郎的品味来和我混为一谈。」

「伦太郎的衣服现在也好很多了说。高一的时候,不是还会打上颜色奇怪的领带吗?那到底是在哪买的啊?」

「只是把收到的东西随手拿来用而已。领带那种东西用哪条都一样吧。」

有别于二年A班的气氛,这里是仅属于我们三个的世界。在大家面前扮演爽朗教师的伦太郎回到粗鲁的本性,千彰也敛起他的优等生风范。无论是谁都有伪装的一面存在,不过在我们三个人之间,能够以最真实的样貌相处。

千彰为了大会比赛正在画写实的风景画。举凡建筑物的屋顶与树木的枝桠前端都被仔细地描绘出来。

油画和水彩画不一样,颜料不会立刻干掉。油画的颜料会依照用途混入调和油,等待调和出的成果变干要花一个晚上的时间。日复一日勤奋地反覆涂色,直到完成的瞬间,从旁见证一切是我的秘密乐趣。

「那么我要睡了。预备钟声响了再叫我起来。」

「出现了,不良教师。」

打从学园祭之后,伦太郎待在美术教室的时间比以往更多。二年A班的男大姊吃茶营造的夜晚色彩太过浓重,似乎因此收到了教务主任和学年主任的严重警告。待在教职员室不自在于是逃出来的他,面对跷课的我也不好说些重话。

他躺卧在直到刚才都还是我在使用的椅子上,盖上素描用的铺布替代棉被。千彰趁画画的空档用完午餐,将吃完饭团余下的锡箔纸捏成一团后,亦开始认真作业。

为了不让画作晒到太阳,美术教室长年拉上窗帘。窗帘布的奶油色不晓得是原本的颜色,抑或是老旧后泛黄的结果。重新上好妆的我收拾起化妆包,打开窗户让淤滞的室内空气流通。

随风飘扬的窗帘的另一侧,能听闻学生在校园里嬉闹的声音。千彰有时会哼歌,其中混进了伦太郎睡觉的呼声。既不存在妈妈和情人通电话时的撒娇声音,也没有被甩了之后不分昼夜以泪洗面的哭声,更没有耽溺酒精后朝我迁怒发泄的声音。

千彰好像全神贯注在画作上了,就算我在旁边偷瞧也完全没发现。那副身体上还残留着微弱的除臭喷雾香味,再过一下子那也会回归到这间教室的气味吧。

教室里挂了一排排历代社员的作品。色彩缤纷的世界刺眼夺目。伦太郎裹在纯白的铺布里,露出的睡脸宛如纯洁无瑕的婴孩。

千彰正潜心于绘画的世界,眼中再没有他物。没有会来恶作剧刺激我头发和眼睛的人,唯有身在这个秘密的休憩场所时,我能够放松肩膀好好呼吸。

这段宁静的时间能持续到永远就好了。谁都不会来打扰,仅属于三个人的时间。

以前放学后总是和真锅她们一起手握麦克风大唱卡拉OK,最近的自己却改在美术教室里手握铅笔。

「我又没有加入美术社。」

「反正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这吗?早点交出入社申请啦。」

午休时间还很冷清的美术教室,到了放学后就出现零零星星的社员了。戴眼镜、依校规乖乖穿制服的社员比率很高,净是些平常我不会打交道的类型。应该也有高三的成员才对,但可能并不热衷社团活动,千彰因此成为了实质上类似社长的存在。

「大会也会举办素描的研修,大家稍微来事先练习一下吧。限制时间三十分钟喔。」

做为模特儿的石膏像是那个有名的米洛的维纳斯。每个人各自挑了喜欢的地点放置椅子,随着计时钟启动开始挥动铅笔。我占走了教室后方当据点,用手指旋转铅笔。

外面下起了雨,透过寒冷的空气能感觉到季节的递嬗。运动社团也不得不改到室内活动,于是连位于校舍尾端的这里都回荡起那些在校园内跑步的吆喝声,和在走廊上做肌力训练的数数声。

素描根据每位学生的习惯有不同画法。有的人从脸部细节开始画,也有人先描绘出整体轮廓,每个人都不一样。米洛的维纳斯有着低调的胸部曲线,不过其中有特别强调那段曲线的男生,也有热衷于画出分明的腹肌线条的女生,各自的癖好隐约可见。

千彰究竟会画出怎么样的素描呢。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偷看,只见到他将素描本翻页,开始在新的画纸上作画。

起初,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唰地让铅笔在画布上驰骋,不刻划细部就马上翻到下一页去。这么做的只有他一个,其他学生却不甚在意。从他的背后散发出令人为之震慑的一股热气,我连让他分心都做不到,就这么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一段时间后,计时铃响起,大家停下手上的动作。美术社的讲师只在有上课的日子才会来,现场没有可以评论完成的画作的人。于是大家采取互相观摩、随心所欲交流感想的方式进行。

「由乃,虽然你是第一次参加,但画得很好耶。」

千彰正瞧着素描本,受到那句话影响,其他学生也纷纷围了过去。沐浴在众人视线底下因此脸颊发红的,是暑假前刚入社的高一生,染井由乃。

素描本上描绘出的女神像有着匀称的比例,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还以为她的选修课肯定也选了美术,没想到实际上选的是音乐。

「你画得这么好,怎么没选美术课?」

「……因为想和朋友,上同一堂课。」

面对我的提问,她回答的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为了那种理由就舍弃自己擅长的领域了吗?多嘴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我赶紧打住咽回肚里。

「像你这么被动的话,就算有了男朋友也很快就会被抛弃喔。」

「……我不擅长面对男生,应该交不到男朋友的。」

「怎么?蕾丝边吗?」

不小心说出了坏心眼的话。千彰闻言喊出一声严厉的「井口」来责难我。与此同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有个身影从门上的玻璃窗窥探进来。注意到那里的由乃的表情豁然开朗。

「叶月!」

挥着手的人是千彰的妹妹。到前阵子都还留着妹妹头才对,暑假结束后却剪成了短发。那双杏眼和千彰相像,从这种细节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相连的血缘。

「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女排今天在走廊锻炼基本体力。」

「结束后跟我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去吧。」

听千彰说,以由乃的入社为契机,叶月也加入了女子排球社。或许是到了休息时间的缘故,其他社员也一同往这里偷觑。

运动社团和艺文社团的交集应该很少,这两个人各自参加社团后,彼此间的关系似乎也一点一滴产生了变化。

「这个奇怪的味道是哪来的?美术社吗?」

走廊上传来耳熟的声音,于是我躲进千彰的阴影里。

「下雨就够让人烦闷了,再闻到这种臭味害我状态更差了啦。」

「抱歉学姊,我马上关门。」

叶月道完歉后正准备带上门,那道声音的主人却迳自闯了进来。瞥了一眼摊开素描本的学生,从鼻子发出冷笑的人正是真锅。

「美术社这么安逸真好耶。就算不用像我们一样每天练习,只要能画画就能靠学校出的钱参加大会,对吧?」

她不是正规的排球社员。我有听见之前教室里的谈话,据说是大会近前才被拜托来支援的。

「啊——啊,我是不是也参加艺文社团比较好呀。这里的顾问很啰嗦,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要来帮忙的。」

「……学姊,休息时间差不多结束了喔。」

推着真锅的背,叶月匆匆离开。离开前她微微地点头打个招呼,美术社员们也以同样的动作回应。

同样身为高一生,他们间似乎冥冥中能理解彼此的处境。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说回去啊?」

只剩两个人的美术教室里,我对千彰说道。

「我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啊。听说排球社的练习很辛苦,真锅大概也累积了压力吧?」

「所以就让她尽情说个够吗?要是看过一次千彰的画她就会闭嘴了,绝对会。」

「那样就闭嘴的话,真锅以后就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她不来最好了。」

我摆出十分不悦的脸,千彰则一边削铅笔一边苦笑。

「你不回去吗?今天不会再画油画了不是吗?」

「今天想练习术科考试的项目。我不擅长速写。」

千彰虽然想要透过大会比赛获得大学推荐,不过也正为了美术大学的一般入学考开始准备对策。

这世上有针对美术大学而开设的补习学校,在那里充斥着高品质的作品,是社团活动所无法比拟的。

「井口也还不回去的话,稍微陪我一下吧。」

被他要求后,我站到窗边。

日落时分,雨已停歇,云彩将天幕分割开来。逐渐攀升的月亮又大又圆,辉芒闪烁,自窗户的缝隙间流泻进秋季的风。

千彰用铅笔测量透视图的比例,一边在素描本上迅速下笔。与画石膏像时相同的动作,画完翻页、画完翻页。

虽然被他吩咐过每五分钟换一次姿势,但我假装没理解这个指示,几乎都呆站在原地。

「为什么一下子就结束了?你再认真一点儿画啦。」

「速写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才能提升实力。还有术科实际上是考炭笔速写才对……可是难得申请留到这么晚,我不想浪费时间。」

依规定,社团活动原则上只到晚上六点半。不过只要顾问老师还留在学校,超过时间也还可以继续活动,但是忙碌的老师们并不会时常留下来。

「伦太郎每次都留到很晚吗?」

「对啊,早上也很早就来帮我开学校的门,还会帮我加油社团活动和未来出路,我也要回应他的期待才行。」

所以伦太郎才总是很困的感觉吗?解开一个谜团,我放松全身力量,抬头望向天空。

「喔,很好的姿势。就保持那样不要动喔。」

千彰站起来,关掉社团教室的电灯。望出去的前方,月轮缓缓地上浮,犹如浑然天成的聚光灯正照亮我。

有别于先前的速写,千彰正仔细地运笔当中。

一旦累了想低头就会被他训斥「不要动」。

体悟到了维持同样姿势的艰辛,我将后脑勺倚靠在窗玻璃上。

「想说月亮真美,才意识到下个月就是中秋明月了嘛。」

「那叫什么来着,什么十夜的?」

「说不出十五夜※很不妙喔。还有,井口你想说的大概是梦十夜。」

注17:日文中农历十五号的说法,一般指的是农历八月十五的中秋节。十五夜的月亮又被称为「中秋的明月」。

啊,我赞同地点头。

进入暑假之前,伦太郎的现代日文课上教过夏目漱石的《梦十夜》。

——我做了这样的梦。

——我交抱手臂坐在女人枕边,仰躺的她平静地开口:我就要死去了。

——如此开头的故事。教科书上收录的是第一夜,不过和内容相比,我对伦太郎在课堂后半段的杂谈比较有印象。

『夏目漱石留下了包含《心》与《少爷》在内的许多作品。每当老师我阅读《梦十夜》时,就会时常想起漱石任职英文老师时的故事。』

伦太郎在黑板上写下「I love you」。明明在上现代日文课,怎么会聊到英文?大家皆感到疑惑,不过他的脱线在课堂中是很好的喘息。

『请将这句话翻译成日文——远野。』

被叫到的远野同学立即回答。

『我爱你。』

那是无论谁都明白意思的知名的英文句子。伦太郎一脸满意地颔首,继续接话。

『夏目漱石教的孩子也是这么翻译:「我倾慕你。」不过漱石对此表示,日本人不会以这种方式说出口。译成月亮很美便足矣。这个翻译很有不喜爱直接说破的日本人的感觉吧。』

顺带一提,这句话夏目漱石是否真的说过,似乎没有定论。总是只挑想听的话听的学生们此刻展现出兴趣,伦太郎环视一圈整间教室,再接着说道。

『那么,对于夏目漱石流的I love you,前人是怎么回应的有人知道吗?』

听见问题举起手的人是千彰。

『我,死而无憾。』

『正确答案。佐仓,你知道不少二叶亭四迷※的事嘛。』

注18:日本小说家、翻译家,是日本近代文学开创者之一,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者。在翻译俄罗斯作家屠格列夫的《阿霞》时,为如何翻译「我也喜欢你」而思索许久,最后选择了「我死而无憾」作为回答。

千彰比任何人都热衷于伦太郎的课。以学级委员长的立场来说,为了跟上班导教授的科目所以要勤奋读书。文学容易与艺术结合,似乎原本也就属于他的擅长领域。

「伦太郎在暑假作业中也出了《梦十夜》的问题吧。」

「我看到那题时,不小心笑出来了。」

虫鸣乘着风的轨迹传来。到了八月底,季节转入秋天,夜间的教室里只穿一件制服衬衫的话,稍微有点凉意。薄云蔽月,手边光线暗下来后,千彰停下铅笔的动作。

「……稍早的事啊,我觉得真锅是来找井口你的喔。」

「那算什么。就为了刻意说些讨人厌的话?」

「不是吧。她说了社团活动好麻烦,应该是在等井口说『我也这么觉得——』才对。那是想要两个人一起跷社团,得到和好的契机吧?」

听着那些自己从没想过的话,我盯着他。千彰开口催促。「往上看。」

「我在学园祭的时候,被真锅告白了。」

千彰平静地坦白,我维持仰头看着上方的姿势,将惊讶藏进心底。

「就后夜祭的篝火晚会时啊。虽然从准备期间开始就有想过她很常来帮忙大道具组了……感觉上啊,你们开始关系不好不也是从那段时期开始?」

「你说什么拒绝她的?」

「我跟她说有喜欢的人了。但是被追问是不是在和井口交往。」

和她的关系会恶化,看来不只是那封讯息的问题。

真锅怀疑过我和千彰的关系。并且在告白了知道事实以后,更加地害怕尴尬与自尊心受伤,才刻意保持距离也说不定。

至今都没察觉的背后脉络逐渐浮上台面,我打从心底深深地叹息。

「……真是,爱啦恋啦什么的,跟笨蛋一样。」

为何人类会怀有那种感情呢。那种东西,不过是一时的自我欺瞒罢了。

妈妈总是被那种事耍得团团转。被本该深爱过的男人连同孩子抛弃。即使如此,依然在寻找愿意爱自己的人,为此受伤、哀叹,然后寻找新的恋情,持续地重蹈覆辙。

中学时期,那些染头发的女生们也是如此。对于喜欢的男生只和我关系好感到厌恶,受到那种无聊的嫉妒心驱使才攻击我。

以及,真锅也是。

「别那么说嘛。井口也总有一天会体会到的。」

「我才不想体会。不想变成那种样子。」

「恋爱和自己的意思无关喔。就像我这样。」

我知道千彰有喜欢的人。在这间美术教室中共同度过的时间里,我和他聊过许多话题。

「初次见到的时候就一见钟情、忽然在意起原本还讨厌的对象,或者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恋爱就是会这样啊。」

须臾过后,风拂动薄云,从云隙间再度浮现月轮。

「……都在大家面前被说成那样了,我不可能还想再和好的。」

「真锅是在羡慕井口的头发喔。现在虽然有校规限制很麻烦,但成为大人以后,即使不染发也能有一头明亮的浅发,绝对很方便啊。」

刻意违反校规也要染发的真锅。素来就和千彰亲昵相处的我。从她的角度看来,会觉得我拥有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也说不定。

然而那是误会。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件也还没得到。

「我喜欢井口的头发的说。像月辉一样闪闪发亮。」

我也同样,正谈着一场遥不可及的愚蠢恋爱。

在区域性的地区大会上,千彰的作品获颁金赏。距离下一届的全北海道大会虽然尚有些时日,不过依地区大会的评价来看,接下来应该也会获得金赏吧。美术社没有参加全国大会的经验,因此就连校长也打从心底期盼下次的结果。

二学期制的高中在九月举行期末考,那段期间会暂停社团活动。考试结束后马上就是秋假的开始,去到美术教室的机会也减少了。

秘密的容身处消失,我会去的地方便只剩一个。

「……所以说,我不是每次都说不要来这里吗?」

方醒转的伦太郎以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我从昨天晚上就在了,但你完全没醒来耶。伦太郎的睡脸很可爱唷。」

「你难道打算从我家去学校吗?被谁看到的话要怎么办啊。」

「会好好错开时间出门的。你看,我做好早饭了,快起床快起床。」

一拉开遮光窗帘,射入的太阳光令他眯起眼睛。他接着伸手拿起床头的闹钟,确认完时间后猛地跳了起来。

「惨了!」

伦太郎着急地开始换衣服。时间应该还十分充裕才对,可是像他那般看见衬衫就抓过去披上的举动,慌忙的程度非比寻常。

「迟到了,要被主任骂了。」

叼起桌上的吐司,他将掉在地上的领带塞进口袋里。拿了公事包和车钥匙就奔向玄关,我则追了上去。

「等一下,那是我的领带。」

「……拿错了。」

学生的领带本该每天都见惯了才对,看来相当着急吧。他穿皮鞋的动作也很匆忙。「你开门的时候,记得要确认没被人撞见。」喊完这句就出门了。

等我梳妆打扮好步出公寓时,与万里无云的天空相反,凉飕飕的空气贴抚上肌肤。就算把西装外套的钮扣全数扣上,冷风亦会从衬衫衣襟灌进来。

我已经掌握住伦太郎公寓附近的地理环境了。抄近路走到公园的时候,忽地有人从后方拍了拍我的肩膀。

「早安,井口同学。」

回过头看,在那里的人是莲见一花。

「想说有个人看起来很像,果然是你。」

「……就你一个?远野同学呢?」

总是在她旁边的那道身影现在不在。一经我询问,她便回道:「今天,他值日。」

「之前也在这边遇到井口同学呢。你家是在这一带吗?」

「不是喔。今天住男友家的关系。」

「不愧是你。」

莲见同学一副理所当然地走在我旁边。她是即使我跟真锅发生过那些事,面对我的态度也没有改变的罕见女生。

结果,染发问题的后续不了了之。长时间无视我的真锅也在秋假结束前后,再度普通地来跟我搭话。没有明说和好或其他表示,对于那种暧昧的态度,这回换我跟她保持距离。

「莲见同学,开始跟远野同学交往了对吧?」

学园祭时彼此皆为小组组长,一有什么情况就会互相联络,见面的时间多了自然就成了会聊天的对象。听见我的发问,她点了点头,红晕染上那张脸颊。

「之前一直都否认的,你们间明显发生过什么吧。」

「……开始交往是最近的事。」

学园祭上会诞生许多对情侣。身为青梅竹马的这两人之间原本的距离就很近,有时候打闹的模样反倒是我看了才觉得难为情,不过我有注意到他们之前还不是情侣关系。

「其他人都没说过什么,井口同学很敏锐呢。什么时候知道的?」

「……现代日文课,发还暑假作业的时候吧。」

伦太郎设计的暑假作业中,有许多复习至今教过的内容的题目。其中也有《梦十夜》的问题,当中甚至混入了奇妙的问题。

——针对「月亮很美」这句话,请以自己的方式来回答。

那题并没有正解。也就是所谓的「请阐述自己的想法」的问题,而伦太郎在课堂上发表了学生们的答案。

这个问题丢到网路上查的话能找到好几个回答。问题不局限在是或否,伦太郎从众多解答中依序发表。

『「我还不想死」,很多人写这个答案,老师觉得有点落寞喔。大家还是高中生,再更青春一点儿嘛。』

一边发着牢骚,他一边连同学生的名字将少数不同的答案发表出来。首先叫到的是我。

——我看不见月亮。

『井口,回答得很果断呢。我得到这种回覆的话肯定会消沉的。』

我故意那样写的。班上传出失笑的声音,其他写了毫不留情的拒绝句子的学生也有许多。伦太郎想要的答案意外得很少。

『远野陆。之前上课的时候好像还不知道那个故事,看来你用功了不少嘛。』

——正因为和你一起望见。

他那个浪漫的答案也被伦太郎褒奖了。那个瞬间,我看见远野同学将视线投注到莲见同学身上,不过她没有察觉。随后伦太郎发表了下个答案。

『下一个,莲见一花。』

——对我来说月亮一直都很美喔。

真有她风格的答案。我不禁想着。

「……靠那种回答就让你发现了吗?」

「一种感觉啰。我之前就觉得,莲见同学一直都喜欢着远野同学吧。」

正因为是青梅竹马,才能写出的答案吧。没有其他学生给出相同的解答。她似乎也对课堂上的事印象深刻,在抵达地下铁车站以前都绕着这个话题相谈甚欢。

「那个问题,井口同学觉得好的答案是什么?」

「我的话……」

那个问题有各式各样的解答。像是反过来告白的「你愿意一直和我一起赏月吗?」、诉说已经有了其他心上人的「星子比较美喔」、情感炽烈的「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触不可及所以很美,吧。」

「是佐仓同学的答案对吧。那个,总觉得很哀伤呢。」

步下车站的阶梯途中,响起了宣告地下铁到站的旋律。我们快跑着下楼,能看到在月台的正是要搭乘的路线的车辆。

用跑的完全赶得上。莲见同学拿起IC定期票刷卡的同时说道。

「那个作业啊,好像也有人不是基于自己被告白的情境,而是站在自己告白的立场来写收到的回答呢。」

我接在她后面刷IC卡,然而却被剪票口的闸门挡下了。

伦太郎的家不在定期票受理的范围内,我专注在谈话中忘记了这点。莲见同学打算停在原地等我,不过我要她先去搭车。

「晚点学校见唷!」

被喜欢的人所爱的话,是否身与心就会变得美丽了呢。挥着手的她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满溢在幸福之中。

她说的话意外地切中要点。千彰喜欢上了触不可及的对象。

而我也一样。

秋假刚收假,便即将举行美术社的全北海道大会。学校在大会前聚集了各学年召开送行会,由校长在体育馆鼓舞包含千彰在内的美术社社员。

舞台上,社员们的油画被摆在画架上一一陈列。提交给大会的作品已经运往会场了,因此装饰在舞台上的是他们过去的作品或课堂上的创作。

空瓶与苹果的静物画、睡着的三花猫的画作等等,各有不同主题,鹤立鸡群于其中的是描绘了盛夏森林的风景画。沐浴繁盛日光的树林带着深不见底的色调,即使是现在,彷佛依然能从画面中听闻蝉鸣。待在美术教室时,我本来还在意那些粗糙的笔法,没想到从远处看正好对上焦点,不由得感佩油画的深奥。

请务必取得全国大会的门票。对于校长施加的压力,千彰报以微笑。身为顾问的伦太郎伫立于舞台边缘静静地注视着社员们,在他旁边的学年主任则以饶富兴趣的眼神眺望画作。

送行会是联合其他社团活动一起举行的,因此美术社的部分结束后,画作便被撤下了。收拾的人以顾问与社员们为首。千彰做为主角必须留在体育馆内。大型作品有好几件并不好搬,于是我自然地脱离队伍前去帮忙。

「不好意思,井口。」

搬运画架的时候,被伦太郎出声搭话了。送行会在一大早举行,他似乎为此才提早出勤做准备。就连学年主任也有去帮忙搬画作,早上的混乱程度可想而知。

收拾结束后,伦太郎与社员们回到了体育馆,不过我装作跟上他们的样子,在途中折返了。

门扉紧闭的教室内充满颜料的气味,我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不晓得是否在收拾时被人撞到了,本该挂在画架上的千彰的围裙掉到了地板。

他已经在着手绘制新一幅画了。画布被摆在面窗的位置,我若无其事地偷偷瞧了那幅画。

是人物画。见到那个画面,我的呼吸为之凝结。

那是仰望悬挂在天空的月亮的构图。线条只有大概的轮廓,不过模特儿是谁我一看就明白了。

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描绘这幅画的?一想到此,胸口就揪得发紧。感觉到眼角发热,我试图冷静下来,将脸埋进围裙里。

从围裙上发出强烈的颜料气味。那绝对称不上是好闻的味道,却让我想起了面对画布时的千彰。

合上眼追寻那道身影的我,直到被拍肩膀前都没察觉有人过来了。

「……千彰?」

「井口,还好吗?」

探查我状况的人是伦太郎。

「想说你没回体育馆,发生什么了?你在哭吗?」

「……我没有哭。」

想用手擦拭眼角,才发现沾到了颜料。脸上可能也沾到了。不过若是让伦太郎帮忙确认就会被发现我哭过,所以我一直低着头。

「送行会已经结束了,回到教室去。这里也要上锁啰。」

能听见走廊上奔跑的学生们的跫音。已经收拾好的关系,美术社社员们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伦太郎从我手中拿走围裙。他知道那是属于谁的,正想把围裙挂回画架上,却在那之前注意到了涂白的画布※。

注19:油画打底,又称为油画底色,是指在油画布或其他油画材料上涂上一层或多层单色或淡色的颜料,以便于后续的绘画。

「已经在画新的了吗?佐仓很有热忱耶。」

在画像映入他眼帘的前一刻,我抱紧了那道背影。

受到突然的力道冲击,伦太郎一时重心不稳跌倒了。画架倒下,巨大的声音响遍教室。

「……你要干么。」

伦太郎伸手想推开我,而我将他的领带松开,让脖颈暴露出来。

抚触过好几次的体温。闻惯了的伦太郎的香味。

那有些许的与油画颜料相似。

「让开,井口。」

我脱下衬衫扔开。即便解开胸罩的扣子,他的神情也不为所动。

「请快点穿上衣服。」

「为什么?人家就这么没有魅力?」

「好了吧,快点穿上,会感冒。」

「伦太郎是同性恋吗?」

啊啊,又脱口说出讨人厌的话了。有一刹那,千彰以严厉的口气喊出「井口」来责难我的声音在耳际回荡,我停下动作,伦太郎则开口说道。

「……井口到底想做什么?」

「我喜欢伦太郎。」

是喔。他启唇说话的同时,我的视野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动。

一瞬间,我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被压制在沾到颜料的地板上,等意识到是被推倒的时候,他以手臂撑在我身旁,压覆在我上方。

伦太郎坐在我身上还是第一次。

嘴唇被粗鲁堵住。那只手碰到我赤裸的肌肤,我反射性尖叫出声。

「——住手!」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推开,从他身下逃走了。

紧紧抱住教室里的铺布,整顿着紊乱的呼吸。身体感受到恐惧而颤抖不已。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面对那个质问,我答不出口。

「没有能待的地方就弄一个给你。房间钥匙也藏在老地方。都这样了,你究竟还想要我做什么?」

伦太郎解开乱掉的领带。鲜血从嘴唇流出,他用舌头舔掉了。牙齿咬到的伤口可能很深,马上又有血流出来,染成一片赤红。

「井口喜欢谁?」

对于那句话,我始终低垂着头不语。

不久上课钟声响起,伦太郎站了起来。即使听见他从教室离开、关上门扉的声响,我仍然无法把头抬起来。抑制不住身体的震颤,我只能一味环抱住身体等待自己冷静下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他的话语让脑袋感到晕眩。

「……我、」

努力挤出沙哑声音的瞬间,美术教室的门再次打开了。我因恐惧而动弹不得。

「井口,你还在这里啊?社团教室要关了,回教室去吧。」

千彰明亮的声音传来。然后是靠近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接着,停下了。

「……井口?」

见到将自己紧紧抱住的我,千彰呆立于原地。

「我被伦太郎交代来上锁……」

脑袋一片混乱的千彰正在努力理解。从美术教室出去的伦太郎。被留下的我。凌乱的衣服。他的视线游移不定的同时,依然温柔地脱下上衣披在我身上。

「……这样啊。你们两个,是那种关系啊。」

干涸的笑声从那张口中发出。他跪到地上,把目光投向倒地的画架。

「说得也是嘛,老是在这里见面啊。没关系的,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不是的。」

「用不着说谎没关系喔。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不是的。」

嘴唇上,还沾着伦太郎的血。即使用手抹掉,也还残留着触感。

这明明是我一直以来期盼的事,却止不住嫌恶的感觉涌上。

就算紧紧咬住嘴唇,眼泪依然如溃堤般涌出。

「……抱歉。我喜欢上了千彰。」

我没有抬起头,光是将话诉诸于口就耗尽了全力。

注视着倒在地上的画架,千彰确实松了口气。

还没上色,只有线条的草稿。之后经过无数的颜料堆叠、涂抹,便会逐渐消失的画。

可以当作不存在的画。

所以他才会在画布上画了伦太郎。

「……虽然你向我坦白了,不过,抱歉。」

与千彰度过许多时间的美术教室。彼此交谈着无足轻重的琐碎话语。偶尔也有两个人压低音量,谈论恋爱话题的时候。

我喜欢伦太郎。

那句话是他信赖我的证明。

千彰明白自己的恋情没有实现的可能。从小时候开始,他就重复了好几次苦涩的恋情。

再也不会恋爱了。本该如此下定决心了才对,却喜欢上了伦太郎。如此告诉我这些话的他的表情,我无法忘怀。

他绝不会揭露自己的这份心情,我本打算在一旁守护那种一心一意的恋爱。月亮很美呢,对于知道那种拐弯抹角的表白方式的他,我甚至抱持着尊敬的念头。

那种纯粹的恋慕之心令人羡慕。

「……对不起。」

对千彰的想法转变为爱恋并没有花太久时间。

我一直以来,都背叛着与他之间的友情。

千彰无言以对,静静坐在地上。该流泪好或者该笑,抑或是该燃起怒火?面对还在寻找感情的宣泄出口的他,我伸出手抚上那张脸颊。

「这里有伦太郎存在喔。」

我用双手包覆那张脸。抬起头的千彰满是茫然,我将嘴唇靠了过去。

想做点什么,将他的心情纳为己有。

让自己被伦太郎触碰,以此代替无法碰触恋慕之人的千彰,我曾以为是可行的。嘴唇与肌肤的温度,让他透过我来感受就好,本来以为可以的。

会犯下那种愚蠢的事,我便是如此的喜欢着千彰。

恋啦爱啦什么的,我本不想成为会受那种心情摆布的人。不想像妈妈一样,谈着最终都要被舍弃的恋爱。不想成为不断追寻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爱情的人。

然而,我还是动了这样的念头。他那颗纯粹的恋心,哪怕只有一勺也好,希望能够递给我。

千彰的视线正在找寻倒下的画布。为了阻挡他,我贴覆上他的嘴唇。

待到那幅画完成之时,上面便没有了伦太郎的脸。

那个夜晚,抬头仰望月亮的人是我。画布上总有一天会变成那晚的脸吧。千彰就像这样,总是不断隐藏着自己的心情。

是虚假的恋情也没关系。即使如此,我也想得到千彰的心意。

「……千彰。」

我们光考虑着彼此的事情,没发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门扉敞开,等我们退开距离时已经迟了。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们的秘密的容身处里,闯入了外来者。

打开美术教室门的人是学年主任。

俨然是现行犯被当场逮捕。连课也无法回去上,我们被带到学生指导室。

虽然他是名只对排球一头热的体育老师,不过对于女生社员话题中的美术社究竟有多了不起,似乎产生了兴趣。美术教室平时鲜有人会造访,我们都认为不会和人碰到头因而大意了,就这么被逮个正着。

老旧的沙发上,千彰与我相邻而坐。学年主任射来的犀利视线比起服仪检查时,还要有更强烈的压迫感。

「根据情形也有联络你们家长的必要,不过我想先听两位的说词。」

学年主任以双脚大开往前倾的姿势开始说话。双手交叉环胸,现在的他维持着威严而沉着的姿势,不过在美术教室撞见我们时却是激动而狼狈的样子。

「……首先你们两个,身体都没事吗?」

伦太郎同时身为美术社顾问与班导师,因此被叫了过来。尽管他表现出关心学生身体的态度,却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与我们保持了一段距离。嘴唇的血已经止住、结痂了。

「是双方合意吗?」

「……」

对此,我们彼此只能绝口不提。

不是强迫的。真要说的话就是合意吧。

可是一旦认同的话,我们就会变成正在交往的关系。

「老师们也不希望小题大作。只是,佐仓正值大会比赛前的重要时期。根据你们的回答,有可能不得不视作不正当的异性交往关系来处理。」

「……是互相同意的。」

率先开口的是千彰。

「不是的。是我强迫他——」

我的否定紧接在后,对此他则浮现惊讶的表情。当他想要再次开口解释,我同样出声盖住他的话音。

「而且是未遂。只是在闹着玩而已。不过从根本来说,校规上从来没写到不能在学校里抱在一起吧?」

「在学校里做那种行为是不健全的吧?」

「那么,到宾馆或其中一方的家里就行吗?」

都成为高中生了,有过性经验的学生不在少数。只是没有让老师知道而已,挑在学校某处恩爱的情侣应该也很普通地存在。

不给千彰插嘴的机会,我刻意顶撞学年主任。伦太郎仅仅沉默地看着我们对话。那道视线令我不舒服,我摇了摇头试图摆脱那种感觉。

「做为一名教师,会希望学生过着健全的高中生活。今天见到的,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情。」

「虽说是学校,为什么就一定要事事有所管束呢?我和老师也是因为父母做爱了才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所以说你们还只是孩子。」

只要撒一句谎,宣称我们是合意的,或许就能让事情圆满落幕也说不定。只要说我和千彰正在交往,或许被喝斥完不要在学校做这种事就能让事情结束。

可是,我不想见到因为那种谎话而受伤的千彰。

「学校是学习规则的地方。现在,在这里学习遵守校规,等到出社会后肯定能成为派上用场的经验。」

「也就是说,连改变天生的头发颜色也是必须的吗?」

学年主任答不出话来。服仪检查时的论战再次被挑起。这回我可不会让出任何一步。

「井口和佐仓没有在交往,没错吧?尽管如此还是保有身体方面的关系,老师认为这样是不健全的。先不论什么爱啦恋啦的,这对身体也会造成风险,不用说你们也明白吧。」

体育老师也身兼健康教育的讲师。因此那句话中没有任何低俗的意思存在。对于那句有理有据的话,我保持沉默。

「老师自己也有孩子。孩子们总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人,到那时候,我会希望他们能和真正喜欢的人结合。这一点对学生也是一样的。」

学年主任似乎没有要草草带过这个话题的意思。说出多余的话,自掘坟墓的人是我。变成这样的话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说谎。

但是要怎么说才好?怎么做才能让老师们理解?

绝不能让千彰的秘密被知晓。绝对不行。

「……还是说,有什么无法向老师们说的隐情在吗?」

学年主任打出的牌永远技高一筹。强硬的态度行不通的话,就采取柔和的退让姿态。对话的走向出现预计之外的改变,我失去了反抗的手段。

长时间的沉默充斥这间指导室。

「……老师,我……」

千彰战战兢兢地开口,而制止他的人却是一直都压下存在感的伦太郎。

「佐仓,今天在台上看到的森林的画,是什么时候的作品?」

「是我一年级时画的。」

听闻千彰的回答,伦太郎摇了摇头。不对,不是问这个。在摇头的动作之后,他补充说道。

「那幅画是什么季节?」

大家想要理解这番话都花了一点儿时间。

千彰同样面露困惑,随后,瞪大了那对杏眼。

「那幅是夏天的画。盛夏中,响彻蝉鸣的森林的画。」

「是吗?那是夏天啊。」

伦太郎的语气就像是在玩味那番话似的。学年主任藏不住疑惑的神色,喊了他的名字。

「我看不出那幅画中的树木颜色。究竟是夏天还是秋天呢,也许是春天?一直都没看明白,却拼命装作有看懂的样子。」

无论是群木的叶或枝干,在他眼里全都成了同一种棕色。随着伦太郎的那些坦白,我想起了他的房间。

深棕色的床单。绀青色的窗帘。伦太郎的房间总是被暗色系包围。

他总是只系上类似颜色的领带。或许那非是出于懒惰,而是受限于选择自己有把握的颜色之故。

所以今天早上,他才会拿错我的领带就打算出门。

他认不出领带的真正颜色。

「就算有这种问题一样能成为学校的老师喔。即使认不出红绿灯的颜色,只要能判断出发光的位置,一样能考到驾照。实际上也没被人发现吧。」

虽然我们和伦太郎共同度过许多时间,他却连一点儿端倪都没有让我们感觉出来。就连同事间知情的人恐怕也不存在吧,学年主任也摆出一副第一次听说的表情。

「我在小时候是喜欢画画的喔,会用蜡笔画满整张图画纸。不过,有一天被朋友说了:『为什么你画的树全都是棕色的?』」

伦太郎不是接纳了我的自卑点。发色的细微差异在他眼中,大概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吧。

然而他以自己的方式去想像欠缺的部分,进而替我制造了容身之所。

「无论是谁都会抱有一、两个秘密。即便看的应该是同样的东西,在自己与他人眼中也可能会是不同的世界。所以佐仓和井口,你们都不用勉强自己去配合周遭,不想向他人说的事,不说也没关系。」

面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我们,他继续接道:「但是啊。」

「要维持秘密意外的也很辛苦。因此,若是再也守不住秘密了,就将它托付给能够信赖的人吧,对象是我或其他的谁都好。在自己伤害自己之前,向我们这些大人宣泄情绪就好。那就是你们这些孩子被允许的特权喔。」

伦太郎或许在很早以前,就察觉到我宣称的感情是骗人的了。

用徒具表面的话语呢喃着爱,以一颗不真诚的心来求爱,那样是不可能将心情传达出去的。

正因为他明白伪装的心情,所以才对人们的谎言敏锐。

「……就是这么回事,主任,这次就以平局收场可以吗?我不想继续做出让这些孩子的秘密曝光的事。」

然后他也明白对谎言的谅解。

「井口现在已经是佐仓的画的模特儿了。话虽如此,那件事我觉得是做过头了……没错吧?你们两个。」

他散发出不容分说的气势,我们跟着点了点头。

「可是,笕老师。」

「在学生们愿意告诉我们的那天来临之前,我们就先耐心等待吧。没事的,这两人不是不经思考就做出那种事的人,做为班导的我很清楚。」

下次请你喝一杯好酒吧。如此说着笼络学年主任的伦太郎,展现出的是他在学校场合使用的社交模样。

知道伦太郎的真实面貌的我们,是他身边的特别存在也说不定。

参加全北海道大会的千彰的画作,没有拿下进军全国的门票。

大会结束后,高三就会引退。千彰被选上成为新社长,不过他从以前就在处理同样的事务,所以没有经历任何的无所适从,就接着继续指导学弟妹的画作。

在社团活动的空闲时间,千彰正着手绘制新一幅画。伦太郎开始严正地管理社团教室的钥匙,若有学生留到比较晚的时间,他便会留下来陪同。这是紧迫盯人的学年主任与伦太郎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相同的事,达成的折衷办法。

属于我们三人的秘密容身处,至今也还维持着。

「井口也差不多该递交入社申请书了啦。考大学时,申请书上有没有在校事迹能写,可是差很多的喔。」

「才不要呢。我画画很差劲。」

「社团活动也不是只有绘画吧。」

明明发生了那种事,现在的我们三个仍然会共度相同的时间。要说有哪里改变的话,大约就是我不再去伦太郎的家了。恐怕,备用钥匙放的位置也换了吧。

季节继续更替,日落时间提前了。月亮探头的时间同样提早,我利用这点,以千彰画作的模特儿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知道那天画上的草稿的人只有我。然后现在画布上的,是一头长发随风飘逸的人物画。他对那幅画满意吗?虽然有时我也会感到不安,不过他下笔的手势中没有迷惘。

关掉照明的教室内,伦太郎不知何时睡着了。为了不吵醒他,我们轻声细语交谈。

「呐,参加全北海道大会时,你们住同间饭店吧?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

「井口也很缠人耶。虽然住同间房,但床是分开睡的喔。伦太郎喝完啤酒早早就睡了。」

看来就算在旅行途中,他的每日习惯也不会改变。

「……要是有机可乘的话,我也想过就亲个一、两次上去,不过看见那个睡脸后,就打消那种想法了。」

隐约沐浴在月的流光下的睡脸实在太过平静,感觉彷佛在注视婴儿一般。

「明年起,放学后就要到补习学校报到了。所以我想要放松下来准备大会,描绘自己喜欢的内容。」

「有必要的话,我随时都能脱,你再跟我说。」

「我已经看过一辈子的分了。已经很够了。」

他将混合在调色盘上的颜料仔细地抹上画布。正在上的是仰望天幕的人的头发颜色。那些发丝染上了月色,越往发尾延伸,越要光辉闪烁。

「……那幅画的模特儿是谁?」

「不就是井口你吗?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我胸部要更大啊,你知道的吧?」

那幅人物画,画的是一丝不挂的裸体。然而上面既没有乳房亦没有男性的性器。之后会穿上衣服也不一定。他似乎也正一边作画一边思考。

「我决定要随心所欲画了。所以现在,保持这样就好。」

专注于画布上的那双眼以真挚的目光面对画作。模特儿应该是我才对,我却对于承接那眼神的人物感到嫉妒。

「……啊不过,主题已经决定好啰。」

「是唷?」

「从灵感浮现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如果是这幅画,就算是伦太郎看到也肯定不会困惑的吧。」

森林的树木会随着季节改变颜色,然而月亮在历时一年后仍然高挂于同样的天空中。夜间也好,白天也罢,总是高挂空中。

随着观看的时间、场地而有所变化,不过必定会一直存在于苍穹之中。

月亮的面貌不局限于一种,这一点我们也是相同的吧。

「所以?主题是什么?」

听闻我的询问,千彰的微笑中混入叹息,开口。

月亮很美。

那指的是悬挂于夜空里的月亮吗?或者——

那不是说给我听的话。是对这幅画真正的模特儿,对那个人道出的I love you。

即使如此,我也想将之视作对我说出的话语。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仰头望向天空。

夜空中有月轮高挂。犹如在空中开了一个洞的圆月。

「……月亮很美呢。」

千彰静静地开口,回应了我说的话。

「正因为触不可及所以很美喔。」

品味着那句温柔话语的余韵,我只是眺望着月亮,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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