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像是在缝合夜晚间隙似地奔驰。
我愣愣地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和渐渐黯淡的光线。
没有低头看书、看平板,也没有听音乐。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只看风景。离开熟悉的城镇,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成我不认识的地方。
从车窗照进车内的午后阳光,变成夕阳的橘红色,然后像是被吸入夜晚的世界般逐渐消失。我抱着惋惜的心情,目送最后的光线。
因为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白天的阳光了。
我不会再回到这个明亮的世界,应该也不会再回到已经熟悉的那个城镇。
从电车车窗发出的黄色灯光,缓慢而温柔地撕裂高密度的夜晚世界。我想像着自己已经看不到明天的太阳。虽然觉得寂寞,但同时也觉得安心,彷佛松了一口气。我,不回去也无所谓了。再也不用回到早晨的世界、我的日常,还有那个令我无处容身的国中音乐教室。
到了晚上,在乘客零星的电车里,我用力地抿紧嘴唇。我已经决定了。其实内心一直都有这个想法,终于在今天搭上电车。我不会再回去了。想像「今天就结束一切」和「明天还要去学校」两种景象的时候,我无法想像的是明天还要去学校这件事。
电车抵达某一站。
我从未在这里下过车,连站名也是第一次听到。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冷清的月台上,等距排列的照明灯光好美。夜晚的空气非常清爽,氛围和昨天在自己居住的城镇夜晚截然不同。
电车就在没有人上下车的状态下准备发车,我听到车掌吹响哨子的哨音。听着哨音,吸入由夏转秋时夜晚独有的清透空气,胸口觉得一阵揪心的闷。
电车发车了。现在车厢里除了我之外,只有隔着一段距离穿着上班族西装的男人和身边有菜篮车的老奶奶。这两个人从很前面的车站就和我在同一个车厢,但完全没有多看我一眼。我觉得自己有这种想法实在很没出息,忍不住绷紧脸颊。一般来说,一个国中生在这个时间独自搭乘电车,应该会有人发现,然后上前询问「你怎么了」吧?车掌巡视的时候,应该会注意到我吧?——我明明就决定不回去了,但是从刚才开始有好几次都萌生这些念头。
我用光零用钱,把所有的财产都拿来买今天的车票。
而且只买了单程。买了一张手头上的钱能买到最远的那一站,然后搭上电车。离开家的时候,我关掉手机的电源。现在这个时候,家里可能已经乱成一团,或许父母已经联络老师和学校了。想像这一切之后,我对自己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电车朝着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从未去过的远方前进。不知不觉间,车厢里的上班族和老奶奶都离开了,只剩我一个人搭车。
此时,对面车窗的景色——突然全都消失了。
刚才还有的建筑物和灯光完全消失,这样的景象在窗外流淌数秒钟。平时我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我发现了。那应该是海。电车驶离我出生长大的县市,来到邻县沿海的地方。
话说回来,我好像没见过夜晚的大海。
我会有这个念头,真的只是一时冲动。花光所有财产购买的车票,还没抵达原本预定要去的车站。但是,我凭借着一股冲动下车了。
那是一个只有一名站务员的小车站。一下车,鼻尖就传来海浪的味道。又湿又温暖的风,轻轻抚过脸颊。周围的街灯稀疏,只有车站里的照明闪闪烁烁,这里就是如此寂寥的城镇。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穿着不是这一带学生制服的我。我低着头穿过剪票口。盯着自己的脚边,走在用老旧磁砖铺设的道路上,然后背着背包朝着刚才透过车窗看到的海大步走去。
九月上旬,由夏转秋的这个时期,应该早已过了海水浴场的旺季。车道上有几辆车的车灯经过正在走路的我,但是没有和任何行人擦肩而过。个人经营的商店和餐厅,悬挂着在风吹拂之下生锈的招牌,大部分的店家都已经拉下铁门。
在夜晚的陌生城镇里,我埋头一直走一直走。唯独一旁的月亮跟着我,一直在我身边。
过一阵子之后,我听到海浪的声音。
唰唰——唰唰——我像是被海浪声吸引似地一直走,终于来到能看见海的路上。道路的左侧有商店等建筑物排成一列,建筑物后方就能看见沙滩和堤防。
能不能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看海呢?我继续往前走,来到一片没有建筑物的开阔空地。不知道是不是海水浴场旺季时拿来当作停车场,这片铺了白色混凝土、貌似广场的地方,有一排车挡石以相等的间距朝着海的方向排列。两边有写着「海之家」的建筑物,但是没有灯光,总觉得这里毫无生机。或许和淡旺季无关,这里本来就已经倒闭没有在营业也说不定。
唰——听到海浪的声音之后,总觉得有人在呼唤我。从车站那里就一直感受到海浪与礁岩的味道,听到海浪声之后味道显得更浓烈了。往下一看,在黑暗之中,有个地方依稀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岸边的样子。那一带在稀疏的街灯之下,海面上有些地方反射鱼鳞般的白光。
我双手搭在背包上,凝望着大海一段时间。今天搭电车的时候,明明觉得自己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明确,但是同时也产生一种宛如在梦中、一点也不真实的感觉。
我突然觉得,就这样走进海里也不错。
虽然可能会很痛苦,不过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一样。今天会来到这么遥远的海边,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
我抱着这个想法往旁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一件事。
在广场的边缘,有一个角落供奉着花束,就在电线杆的附近。在海边或沙滩边常见的广场角落,有一束用塑胶纸包裹的花束。波斯菊和满天星。看起来像是稍早之前供奉的花束,里面有几朵花已经枯萎,周围还有罐装奶茶和布娃娃之类的东西。彷佛对夏季仍有留恋似的,还有装着烟火的包装袋。
我心想,可能有人在这里过世了。不知道是交通意外,还是溺水。该不会,是自我了断——
就在我陷入想像的时候……
「唉,你一个人吗?」
突然有声音从旁边传来。
我吓了一跳,马上回头看。
有个女孩子站在那里,是个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穿着白色洋装的女孩子。她的双眼看起来有点疲倦,是因为眼皮比较厚,眼角又有点下垂的关系吗?长发挂在露出无袖洋装外的纤瘦手臂上。
我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这里。
她靠近满头疑惑的我,走路的方式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就这样走到我身边。
「你一个人?」
「……对。」
我一时愣住,顺势点了点头。她一直盯着我看,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沉默一下之后,点点头说「这样啊」。黑色的长发,轻柔地摇晃。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呃……」
她的眼睛几乎眨都不眨一下,只是一直盯着我,眼神充满压迫感。
「我来看海。」
虽然我支支吾吾,但是突然回答之后,那个女孩再度毫不客气盯着我看了一阵子才喃喃地说:「是喔……」
我心想,她穿得好单薄喔。在夏季尾声的这个时期,她穿着无袖的洋装。感觉是当地的小孩,不过在这种海边的小镇,她竟然完全没有被晒黑的样子,露出的手臂在月光下甚至显得有点苍白。
「……那你呢?这种时间在这里做什么?」
离开车站的时候,最后看到时钟显示已经晚上九点。我觉得她在指责我的行为,所以把问题丢回去,结果她默默地转了转脖子。
「啊,我喔……」她开始解释。「我和妈妈吵架之后,来这里湮灭证据。」
「什么?」
「我房间太脏,结果妈妈今天就暴怒了。她说今天没全部整理干净,干脆就不要睡了。我迅速整理了房间,结果跑出这个东西。」
她从背后拿出一样物品。她刚才叫我的时候,我没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个扁平的大袋子,外层用大字写着「综合烟火」。
「这是前年买的,但是忘记玩了。虽然很旧了,不过里面放的是烟火,直接丢掉不太好对吧?而且要是被发现,我爸妈一定会暴怒,只能想办法处理掉。所以,我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了。」
「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下意识地和她保持距离。广场边缘的下方就是海滩,却没有任何栅栏防护。正当我心想这样很危险的时候,视线突然转向刚才放花束的地方。从这里看过去,那个角落刚好在电线杆阴影的下方,所以看不清楚。
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总觉得刚才和花一起供奉在那里的烟火,好像不见了。刚才供奉在那里的烟火,和这个女孩手上的烟火一样,包装袋都是扁平的。还是说,只是因为现在袋子融入电线杆的阴影之中,才导致我看不到呢?
「啊——怎么办。」
她这样说。突然显得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原本想放烟火的,结果忘记带火柴或打火机之类的东西。」
「啊,我有喔。你要用吗?」
因为女孩这样说,我想起背包里有打火机,就顺势说出来了。
女孩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哇,可以吗?」
「嗯。」我点点头,朝她靠近——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
她没有穿鞋。
我觉得后颈窜过一阵肉眼看不见的电流。虽然气温应该和刚才一样,但是我觉得背后一阵凉。
在海边的混凝土广场上,她没有穿鞋。
★
「啊——火完全点不着耶!」
摊开从袋子里拿出来的烟火,她开口抱怨。
袋子里有一根菸火用的细蜡烛,所以我把蜡烛立在混凝土地面上,再用打火机点燃。因为平常没有在用打火机,所以刚开始一直点不起来,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女孩说「我来吧」,瞬间手指一按就点好蜡烛了。
然而,最关键的烟火一直点不着。就算火已经在尖端点燃,火焰也只会在原处摇曳,完全没有火花四射的迹象。
「受潮了吗……毕竟放很久了啊……」
我听着她惋惜的说话声,但从刚才开始注意力就一直放在电线杆的阴影处。当作供品的烟火,到底还在不在原位呢?如果,这个女孩现在拿来的烟火,就是刚才放在那里的东西,点不着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没有屋檐的地方风吹雨淋,即便是火药也会受潮吧。
「唉……」
「嗯?」
她漫不经心地应声,我出声询问。心跳得好快。
「那里放着花束,是有人在这里过世吗?」
「哪个?」
「那里,电线杆的阴影处。放了花、独角兽的布娃娃之类的,很多东西。」
「喔……」
她缓缓地点头。但是,完全没有往花束和电线杆的方向看,只是拿出新的烟火,再度尝试点燃。
「几年前好像有发生意外。」
「——该不会是有女孩子过世了吧?」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都是布娃娃、罐装奶茶……之类的东西,所以才想说是不是女孩子。」
「嗯。」
她点点头。拿出新的烟火,看着我说:
「对喔,好像是女孩子。」
「意外是溺水那种意外吗?」
「嗯。」
风吹过来,蜡烛的火焰摇晃,烛火突然熄灭了。她的视线依然没有转向花束。她从正面凝视我的脸,然后开口说话。就像在低声呢喃一样。
「没错,她是死于溺水的意外。」
我缓缓吞下口水,以免被她发现。
下一个瞬间,她恢复开玩笑的表情说:「啊——火灭了。」然后再度拿起打火机,一鼓作气地点火。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接着望向她的影子。
因为经常在故事里面听到啊。死人是没有影子的。
然而,只有街灯和月光照明,脚边显得非常阴暗,而且左右两侧建筑物的影子也微微映在地上,所以我不太清楚她脚边到底有没有影子。我看着自己的脚边,发现就连自己影子的轮廓都很模糊。
试了不知道第几次烟火的她,叹了一口气。
「呃,连仙女棒都点不着,未免也太扯了吧?」
「……应该全部都受潮了吧?你要不要放弃算了?」
「什么——才不要!我全部都要试过一次,不然好不甘心。」
她的白色洋装在风中摇曳,就像妖精一样轻巧又梦幻,但我同时也觉得未免也太轻巧了。她从袋子里拿出新的仙女棒,然后把其中一根递给我。
「一起玩?」
我没有回应,拿着她塞给我的仙女棒。学她蹲在地上,把前端靠近烛火。
然而,仙女棒完全没有点着的迹象。
我们面对面把仙女棒指向烛火时,她开口说:
「唉,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是离家出走吗?」
短短的烛火摇曳,烛火下的蜡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流。我无法直视她,只能假装我全神贯注在仙女棒的前端。其实,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穿着制服——而且还不是这一带的制服,感觉应该是学校下课之后直接离开的。」
我假装平静地反问,她却出乎意料一脸正经地回应。
「你是国中生?」
「……嗯。」
「这样啊,那就跟我一样。」
我点头之后,才在心里后悔,刚才应该要说自己是高中生才对。但是,听到她说「跟我一样」之后,又觉得还好有说实话。
这是个深沉的夜晚,今天晚上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在陌生城镇里的第一个夜晚。我觉得现在应该可以问了。
「唉,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好啊,你要问什么?」
「你该不会是幽……灵吧?」
我嘴唇微抖,原本想要好好说出「幽灵」两个字,结果「幽」字拉了一个飘渺的长音。不过,听到问题后的她,嘴角露出微微的笑容。就像我刚才反问她那样,她也反问我。
「——为什么这么问?」
我答不上来。无法直视她白净的脚趾头。她再度问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都这么晚了,你还穿得那么单薄,再加上 ——」
我试图解释。一般来说,我认为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幽灵,实际上我至今也没见过幽灵。
但是,现在我觉得可能真的有。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有可能引来幽灵。
毕竟我现在处于离「死亡」很近的地方。
「唉,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喔。」
被我问到是不是幽灵她也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放弃原本打算点燃的仙女棒,随手丢在水泥地上,再度拿出另外一根。她一边把仙女棒的前端靠近烛火,然后一边问我:
「你是打算来寻死吗?」
我的脑袋里就像正面迎着强风那样剧烈震动。嘴唇像是被卡住一样,回问「你怎么知道」的时候声音变得沙哑。然而,她似乎还是听到了刚才那个轻微又沙哑的问句。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仙女棒的前端回答。
「刚才你拿打火机的时候,我看到了。背包里面有绳子、刀子之类的东西。刀刃虽然用毛巾包着,但那是刀子没错吧?」
面对她的问题,我保持沉默。她接着说:
「我猜打火机说不定也是你打算在自杀的时候用。你明明不太会用打火机,却随身带着,这很奇怪。」
她用歌唱般的声音这样说,视线离开仙女棒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接。
「如果你是想用打火机点火自杀的话,那种死法是最痛苦的喔。」
不是的——
我还没决定要怎么死。虽然带着刀子和绳索,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只是为防万一才带着——其实我原本是想从某个地方往下跳,才来到这里的。
「不是的。」
我终于说出口了。那个女孩和我蹲在相同的高度,拿着仙女棒默默凝望着我。
「打火机……应该是为了放弃的时候而准备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来,之前明明就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但是,满到嘴边的话就像泉水涌现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我想说如果放弃自杀,就要把遗书烧掉。」
我在说出口的时候才察觉,原来自己是这样想的。
打火机是奶奶安放佛像的房间里拿来点香用的,我借来之后就塞进背包。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收集刀子或绳索之类能联想到「死亡」的东西而已,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种想法。都这个时候了,我仍然觉得自己可能会放弃啊。事到如今,我才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过撕碎或丢掉遗书,而是想要将遗书完全消灭,所以才携带打火机。我还没有舍弃这种可能性。
我明明觉得已经下定决心了,刚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想法之后,我呆若木鸡。
她开口说话。沉稳但是非常明确地说:
「放弃吧。」
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视线穿越烛火认真地看着我。
「自杀非常痛苦喔。」
「可是、可是我……」
喉咙颤抖。肩头热了起来。
我记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失控。当我感觉到失控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就算我想要回到以前的日子,也已经无能为力了。从上学期到进入暑假那段期间还能撑下去,但是等到学校开学之后,每天都有一种无法喘息的窒息感,让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
有人跟我说:「是你干的吧?」
「就是你说出去的吧?」
我明明就说了不是我,明确地反驳过了,但是没有人听进去。原本说「擅自把罪推给你真是过分」的社团伙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主动打招呼的时候,只会视线交错,但一脸尴尬地走远。等我回过神来,身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班上的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知,我在社团遇到这种事,结果,让我在教室里也渐渐变得无法喘息。我觉得自己有种被看笑话的感觉。譬如说——那个女生惹了大麻烦,最好不要靠近她,嘲笑她也没关系。
我找老师商量,提出退出社团的想法,结果学长姊和那些同学都说:
你要逃走吗?
明明就是你的错,还敢逃走?
如果有在反省的话,就要有反省的态度啊!让我们看看你反省的样子啊。我们都是因为你才受伤的,所以别想逃走。
我以前明明那么喜欢管乐,后来光是看到乐器或是听到声音,胸口就觉得一阵闷,而且心跳加速,感觉大家的说话声从背后追赶着我,撑着单簧管的手指不断颤抖——就在那个时候我心中浮现一个想法。
我没有错,所以只能表现给他们看。等我死掉之后,让他们统统都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好好反省。让他们想像我是抱着什么样心情自杀,然后感到痛苦,甚至被大众责备。
我的父母在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下失去我,一定会很悲伤。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有种揪心般的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要是妈妈知道自己的孩子曾经被班上的同学讨厌成这样一定会很伤心。等我死后,或许大家就会用「霸凌」这个词形容。但我不是被霸凌,只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大家讨厌了,和我交朋友变成一件很丢脸的事。没错,是非常丢脸 ——
「我已经决定了,今天一定要下手,毕竟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无法想像自己回家或者去上学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如果今天没死成,我没办法再来一次。」
永远不回去白天的那个世界也无所谓——我今天一直带着惋惜的心情,看着从车窗流逝的景色。我是第一次在晚上来到海边。所以,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一想到回去之后,又要重复那样的日子,不断重复下去,明天、后天和之后的日子,都要在那种地方活下去,我就好想尖叫。
然而——
「你放弃吧。至少不要挑今天。」
那个女孩在我眼前这样说。明明才刚认识,但她用认真的眼神,确实地看着我。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直勾勾盯着我看。她眯起眼睛——
「过了今天,说不定会有什么改变喔。」
「不可能。什么都不会变的。」
「可是,你不是说这是你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吗?」
她的语调突然变得很激动。
「既然都能到这里来,那就一定没问题的。你还是放弃自杀吧。」
「可是……」
就在喉咙像是被掐住一样难受,发出泫然欲泣的尖锐声音时——
我手上仙女棒的前端,突然迸出光芒。
咻——又细又尖锐的声音出现,夜晚里突然有了炫目的光。仙女棒终于点燃,从我手里的尾端喷出长长火光,就像星星的尾巴。
「咦?」
「咦!」
我和那个女孩几乎同时发出声音,我们忘记刚才聊的内容,接着——
「哇!」
「哇——!」
我们又一起发出赞叹。两个人同时兴奋地大叫。
「点着了!」
落下的火光越来越强,闪耀到令人惊叹的地步。
刚才一直听到的海浪声消失,耳朵里充满火花爆裂的声音。
我很惋惜地看着烟火的光芒,听着烟火的声响。在很短的时间内,手中的光芒就逐渐消失,我直到最后一刻都很舍不得地追寻着那道光。——就像我今天为电车车窗外最后的太阳感到惋惜那样。
即便烟火熄灭,听不到烟火的声响,眼底仍留着烟火的残影。沿着弧线往下垂的烟火,好像秋天的芒草喔。说到这个,今年的我已经看不到芒草了吗——因为那些同学的关系——让我再也看不到妈妈、奶奶,再也看不到每年都会有的赏月糯米丸,还有芒草的风景了吗?这些想法一股脑地涌现,下一个瞬间,情绪就溃堤了。
我再也无法压抑。
「我——」
我握着还闻得到火药味的烟火空壳,当场蹲了下来。我动弹不得,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来。
「……我不想死。」
刚才烟火的残响还在耳边回荡。我并没有想说给任何人听,只是这些话就突然冒出来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惊讶。不知道这是悲伤、愤怒还是痛苦,我没办法为自己的心情命名。
「嗯。」
听到这个声音,我缓缓把手从热热的眼皮上移开。她还在原地。我原本就觉得她有可能会像来时一样,突然消失也不奇怪,所以发现她还在的时候,我顿时觉得安心。
「但是,我很害怕。」
「嗯。」
她再度点头。
「一定会害怕的。」
「我也很害怕回家。大家说不定已经乱成一团,妈妈他们一定也很担心。」
「嗯。」
「而且我已经没有钱了,可是——」
等我回过神来,话已经说出口了。
「你能陪我吗?」
对一般朋友说不出口的话,对她却说出来了。我想像着眼前这个女孩,会像融入早晨阳光那样消失。但是——
「你可以陪我到早上吗?」
电线杆的阴影处,到底有没有烟火,到底有没有花束,我自己的记忆变得非常模糊。就连她脚边到底有没有清楚的影子,我也觉得不确认也无所谓了。
我原本以为,幽灵会把人导向死亡,是一种很可怕的存在。有这种把人引导向继续活下去的幽灵吗?
「嗯。」
她点点头。手里拿着烟火,脸上露出微笑。
「可以啊,我可以陪你。」
★
我想,那天或许是她的忌日。
那个说「至少不要挑今天」的她。
或许因为是她的忌日,所以才会有花和各种供品。
因为是自己死掉的那天,所以她才会告诉我——那很痛苦喔。她来到太靠近死亡而误闯阴阳之界的我身边。
或许她也有什么悔恨。所以才会现身,劝我放弃。
我这才想起,忘记问她的名字了。
早知道应该要问的。
话说回来,我也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啾啾——麻雀的叫声宣告这是个经典的早晨。在啾啾声之中,混杂着「咪呜——」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我觉得那个叫声很像海鸥的声音,眼皮可以感受到明亮的光。在泪痕已干的脸颊上,可以感受到太阳的光线。
我还感受到类似于他人气息的东西。潮湿的鼻子,还有呼呼的喘气声。
就像——狗狗在喘气一样。
我缓缓睁开眼睛。朝阳彷佛沁入盈满泪水的眼睛似的,只是稍微睁开眼睛就像被刺伤一样痛。躺在坚硬水泥地上,全身上下都在痛。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只突然靠近的大型长毛黑狗的脸,让我不禁叫出声来。
「哇!」
汪汪——听到狗叫声,我连忙撑起身体。和那个幽灵女孩一起放完所有烟火,不知不觉间我就睡着了。眼睛旁边因为大哭过而留下泪痕,嘴角则有口水的痕迹,我急忙擦拭嘴边。
起身之后,看起来像是带狗出来散步的阿姨教训那只狗说:「不可以这样!」狗狗听到饲主的声音之后冷静下来,左右摇晃大大的尾巴。阿姨追上又开始奔跑的狗,一边回头对我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不过,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感冒喔。」
「啊,对不起。我要回家了,没事的。」
我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很快地回答。
「是吗?那就好。」
出于善意和我搭话的阿姨手里拉着牵绳,像被狗狗拉走似地离开了。她离开之后,早晨的阳光再度照耀我的眼睛。反射阳光的海面离我很近,一闪一闪地发亮。看到这样的景色,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实在太美了。
这是我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的,白天的阳光。跨越夜晚,我再度迎来早晨。
然后,我回想起昨晚的事情。
我还活着。但是,昨天那个女孩,是不是就葬身在这片反射无数光影、令人无法睁开眼睛的大海呢?一想到这里,胸口就有种撕裂般的疼痛。
咦——
把视线从大海移回自己的脚边时,我倒吸了一口气。
她在。
——好奇怪。她在……她在这里耶……我揉了揉眼睛。但是——她没有消失。
穿着白色无袖洋装的女孩,仰躺在水泥地上睡觉。没有融入朝阳之中,而是坦然又懒洋洋地把右手撑在脖子后面,睡相不怎么好看。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内心的混乱,直接化为声音。
咦咦咦,这是怎么回事?我陷入恐慌,战战兢兢地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碰得到,她真的还在。这个女生,还在这里。
「好吵喔……完蛋,我竟然睡着了。」
她一边用懒洋洋的声音说话,一边缓缓撑起身体。揉了揉看起来还很困的眼皮,打了个动画或漫画里才会看到的夸张哈欠,然后望向我——
「早安。」
「呃,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情绪激动地看着她的脸。映着海面反射阳光的瞳孔,就像美丽的玻璃珠一样通透。那双眼睛,确确实实地在这里。
「你不是幽灵吗?」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幽灵啊!」
「咦咦——可是,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吧?你突然出现在想寻死的我面前,光着脚、衣服单薄,连烟火都……」
水泥地上随处散落着我们一起放的烟火灰烬,已经变得很短的蜡烛也还在。不过,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广场的边缘。
昨天因为太暗没有注意到,但那里放着一双黑色的卡通图案海滩拖鞋。「呃啊~」睡醒的她再度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打赤脚很舒服,我喜欢打赤脚。所以才会把鞋子脱掉。」
「那烟火……」
我望向电线杆旁边,有供花的角落。结果,综合烟火整袋都还在。看样子真的是融入阴影中没看见而已。
原来,这个女孩说的都是真的。
我呆若木鸡,她在我面前把手伸进白色洋装的口袋,然后拿出手机。看了手机画面之后,简短地「呃」一声,整张脸皱成一团。
「惨了,我妈猛打电话来。好多通未接,我死定了——」
「我妈」这种孩子气的说法,颠覆我昨天对这个女孩的幻想。那套白色洋装也一样,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到处都有污渍,而且还绉绉的,不像幽灵那样完美又虚幻。该怎么说呢……整个非常有生活感。脸和手臂都不像昨天在月光下看到的那样惨白。
她,不是幽灵。
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啊——我真的会被骂死。」说完之后,便把手机收起来了。察觉我的视线,她转向我笑了一下。
「笑死我了。你还真的以为我是幽灵啊?」
「因为……我想说如果是昨天那种日子,或许有可能真的会遇到啊。」
昨天明明已经认同「想死」的心情,今天在灿烂的阳光下却有点抗拒再度说出口。听到我含糊的声音,她收起笑容。「唉……」一脸认真地叫我。彷佛照着一层光的透明瞳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想死?」
她这样问的时候,我才想起她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问这个问题。她完全没有问原因,只是告诉我「今天先放弃吧、自杀很痛苦喔」,用尽全身的力量拉住我,而且一直陪着我。
是她把我留在这里。
「……大家都说是我告诉男同学们,社团学姊喜欢的对象。」
我自然而然地开口说了出来。之前我明明就无法对任何人说,就连父母也一样。
「这是女生都知道的秘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男生也都知道了,所以大家开始找犯人。结果,有人说是我。我……明明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怀疑我。但是,现在我懂了。应该是因为我是在社团里面,演奏最差的人。有时候我会慢一拍,跟不上乐谱所以没有吹出声音。我之前就被叮嘱,有很多曲子都是单簧管负责重要的主旋律,所以我一直努力想跟上大家。不过,我还是拖了大家的后腿,所以学长姊一定都因此讨厌并疏远我。
再后来,应该是——老师特别照顾努力练习的我。社团顾问片桐老师是个年轻又很受欢迎的男老师,他让擅长演奏的三年级学长们陪我一起练习。我看起来和老师、男生变得亲近,也是被疏远、被怀疑的原因之一。她明明就吹得很烂,到底凭什么啊!而且那群男同学里面,还有学姊喜欢的人耶。
「喔——」
她点点头。她的回应很轻巧,我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对和我不同校的她来说,这只是一件让她觉得「喔——」的事情,让我觉得心里一阵剧痛,但不知道为什么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所以,那个学姊因为这样被喜欢的人甩了吗?」
「没有。虽然提早被发现,但是后来有告白,现在好像正在交往。」
「呃,什么啊!」
她好像真的打从心底震惊似地张大眼睛,脸也皱成一团。因为她说话的方式和表情太过夸张,让我也吓了一跳。她继续说:
「那这样不就好了?她自己顺利和喜欢的人交往,不是应该高喊万岁吗?如此一来根本不需要责怪你,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虽然结果顺利,但是学姊觉得不能原谅当初我违反约定泄漏秘密。包含我的态度在内,全部都有问题,对大家来说一开始到底为什么排挤我,已经不重要了。」
「哇……真的是笨到难以置信耶。」
她一脸厌恶地皱着脸。旁观的第三者如此明确地这样说,我胸中的郁闷逐渐消失,心情也变得比较轻松了。
「还好你没死。」
她这样说。唰唰——平静的海浪声和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还好你没有因为那种人死掉。」
「嗯。」
带着潮水味道的风吹了过来。虽然感受到风的冰冷,但是现在的我好开心。我现在可以由衷地点头了。
「还好,我没死。」
——你不是说这是你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吗?我想起她说的话。我来到这里,独自一个人也有办法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唉……」
她突然说话。问我一个问题。
「昨天,你真的一个人吗?」
「嗯?」
「我家在那座公寓的四楼。」
她指向隔着马路、稍远一点的一栋房子。当我看着其中一扇窗户的时候,她说:
「昨天我正在想着要怎么处理烟火的时候,从我们家的阳台往外看——看到你和另一个女孩子站在这里。」
「什么?」
「她站在你身边,很像两个人在一起看海。正当我心想这是什么情况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往我这里看,还对我招了招手。」
我睁大双眼。吓了一跳之后,下一个瞬间我反射性地望向供着花的角落。罐装奶茶、布娃娃。以前有个女孩在这里送命。
「虽然我不认识她,不过总觉得她在叫我,所以我才会过来。刚好我也在烦恼要怎么处理烟火。结果,我只看到你,所以我才会问:你一个人吗?」
我不禁打直背脊。并不是觉得恐怖或厌恶,而是自然而然觉得应该要端正自己的姿势。
「在那之后就顺势而为啰。」
大海真的很灿烂,让人眼睛都睁不开。她眯着眼睛继续说:
「离家出走、自杀都是我瞎猜的,总觉得——应该是这样,所以我就开口问了。我心想,既然都让我碰上了,至少今天绝对不能让你死在我面前。」
我的视线像是被吸住一样,仍然盯着供花的角落。
波斯菊和满天星的花束,独角兽的布娃娃、奶茶、烟火。
「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问出口了。我们两个人都自然而然地转向花束前方,并肩盯着那个角落。
「她为什么会死呢?」
「听说是意外。」
我们一起双手合掌,我心里有种心痛的感觉。
意外就表示她不是自我了结。她一定很想活下去,所以才会现身阻止我吧?
那天或许是她的忌日——刚才冒出的想法,说不定是对的。大量的供品一直放到今天,那个有人追悼的女孩,是不是觉得不能不管昨天的我呢?我一直都觉得,根本就没有人关心我、在意我。
我双手合掌闭起眼睛,自然而然地开口,低声地说:「谢谢你。」我放低音量怕被身边的女孩听见,但又觉得被听到也无所谓了。
昨天——在毫无退路的我身上发生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定会没事的。」
她突然这样说。我仍闭着眼睛,还没回答的时候她就接着说:
「离家出走可能会被骂,家里可能乱成一团,大家也会担心你,但是只要你活着回家,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一定会没事的。」
「……嗯。」
「唉,你饿了吧?要不要去麦当劳?」
听到她说的话,我盯着她看,发现她已经抬起头了。而且看着我,非常开朗地说:
「反正我现在回去也会被骂,就去麦当劳吃早餐吧!」
「这附近有麦当劳?」
昨天沿着荒凉的马路走来,我对这里的印象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临海小镇。我这样一说,她马上笑出来。
「有啦!你是瞧不起这里吗?你走到那边的马路,就会发现这里算是市区耶。走吧!」
她拉着我的手臂。她的手的确有触感、有温度。这个触感让我想大叫,有种想要仰望天空的感觉。
她不是幽灵真的太好了。
接着,我想起一件事。自己昨天拜托她说:「你能陪我吗?」现在觉得好丢脸,那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叫和香。」
她这样说。然后看着我伸出手。我握着她的手回答:
「我叫海未。」
话说回来,我好像没见过夜晚的大海。
幸好那个时候浮现这种想法,然后还下了车。
「咦——你的名字好可爱。」
「和香这个名字也很可爱啊。」
我们一边聊一边走。途中,我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广场,在海面反射阳光照耀下的广场前,感觉好像……有个静静微笑的女孩,但瞬间就消失了。
♪YOASOBI
〈海のまにま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