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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夜殇
江那友树,十七岁,杀死了同班同学。
即便那是一个死了也完全不值得哀伤的家伙,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动手杀人。额头和鼻头汗如雨下。好扯的未来,世界不正常了,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 ★ ★
导师报告完毕后走出教室,彷佛绷紧的弦松开一般,教室的气氛为之松绑。回家组聊着要去麦当劳还是KTV打发时间,坐隔壁的长田发出「呜哦!」的吼叫,像只急着要去摘香蕉吃的大猩猩,起身走出教室。长田是棒球队的队长,整个高中生活都奉献给甲子园出赛了。
侧眼目送挥洒青春光芒的同学离去后,我这回家组的也兴冲冲地将课本收进书包。我从小就不擅长任何运动,无缘参加运动社团。不,小学低年级时似乎还行?当时跑步速度不算差,可惜之后体重开始狂飙,我也变得不爱动。
要是瘦下来,运动神经会复原吗?我想,光是体型由胖变瘦,日子就会好上三成吧。我幻想着光明的未来,准备回家时……
「亲爱的江那,别急着走啊,来帮我扫地嘛!」
井上从背后搭住我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拜托你啰」,同时用拳头猛钻我的侧腹。痛痛痛。
「扫完通知我一声。」
他不等我答应便同朋友扬长而去,我忍不住低头叹气,把肩上的书包放回座位,从教室一隅的置物柜中拿出扫具。
值日生里会认真打扫的人,连我在内顶多三人,爱扫不扫但姑且会做完的约五人,完全跷掉打扫的约两人。我总是对于这样的比例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班级的扫地值日生分成四组,里面男女混合,分组方式采随机制,照理来说所有人都要轮流打扫,但过一阵子总会演变成「认真组」、「交差了事组」与「能偷懒则偷懒组」,如此壁垒分明的上、中、下阶层。附带一提,「上」是指那些偷懒的人。
奇妙的是,无论怎么分组,我总是回过神来便落入下层。说起来,身材圆胖、考试和体育成绩落在中后段(或接近中段的后段),这些都不是致命伤,只是,当它们一个个加总为「江那友树」后,就像启动了什么开关,我宛如被传送到异世界的轻小说主角,就这样被传送到最下层。然而,等着我的不是异世界,我也不是勇者或法师,我——走到哪里都是我。
宛如万物运行的法则,无论我如何挣扎都不可能挣脱下层。更让我害怕的是,恐怕到我出了社会也无法逃离这个机制。
——终其一生,都注定当只被剥削的绵羊。
那种只能安安分分地待着,任人剃毛、挤羊奶的弱小生物。但是啊,有时我仍会突发奇想,或许某天会有一道天启下来,电光四射地劈中我。
——会不会,我其实是只披着羊皮的猛兽呢?
——有没有可能褪下这身厚重又俗气的羊毛,来个大变身?
当那一刻来临时,使我看来稚气未脱的虎牙将变成锐利的獠牙,剪得又短又齐的指甲将化作凶猛的弯钩,轻而易举地撕裂那层悄悄覆盖世界、名为「荒谬」的薄纱。我想像自己发出低吼,奔驰在荒野,化作一头兽。
每次拂动扫把,就会扬起亮晶晶的灰尘。我在窗外射入的斜阳下,蒙着悬浮的尘粒,如同一头奋力挥洒光与热的野兽,反覆着属于我的壮阔冒险,回过神来已打扫完毕。透过幻想来逃避现实,是我摆脱现实屈辱的止痛药。
「扫好了。」
我传LINE给井上,他立刻回我:
「我在车站前的KTV,你把东西买过来。」
讯息后方列出一长串饮料和零食,连句「谢谢」、「辛苦了」都没有。那些家伙认为我本来就该服侍他们。
「三楼最里面的包厢。用跑的。」
尽管我有很多话想说,仍朝便利商店跑去,连在心里咒骂「开什么玩笑」、「混帐东西」都没有。因为丢出去的恶言恶语总是化作回力镖,刺回我的胸膛,像在斥责对那些人卑躬屈膝的自己。
「打扰了。」
我在心里讥讽自己「是服务生吗」,走进最内侧的包厢。时下流行的J-pop震耳欲聋地传来,昏暗的包厢里坐着井上那票人和其他班级的女生,总计八人。他们全是校园金字塔的上层阶级,一样的制服穿起来格外清新脱俗。这些人散发一种慵懒的气质,笑声特别响亮,连老师对他们说话都要敬畏三分,教室后方的窗边座位总是被他们霸占。
——啊,藤森也在。
乌溜溜的黑长发、大大的杏眼、丰润的桃粉色嘴唇,裙子下方可见细长双腿,尤其小腿特别修长漂亮,级别明显和其他女孩不同,连在上层都是顶尖的。
校花藤森雪绘瞥了我一眼,视线旋即转回喝到一半的冰茶。我只想尽快逃出这里。
「这些是你托我买的。」
我把整袋零食交给井上,他说着「辛苦啰」,递给我两张千元钞票。我想快点找完钱回家,此时却有人呼喊「江那——」,怯怯地回头,视线迎上一群笑嘻嘻的女生。
「来都来了,唱一首再走嘛。」
「雪绘,要不要点歌?你不是喜欢Loco吗?」
藤森被指名点歌,冷冷地回「不用了」。
「那就由我们选一首适合江那的帅气歌曲啰。」
藤森以外的女生吱吱喳喳地按着点歌机。她们并不是把我当成自己人,纯粹是想借机嘲笑我,井上等人也露出看好戏的嘴脸。
「来,江那,换你唱。」
井上把麦克风递过来,曲子我听过,但不会唱。面对时下热门的旋律,我只能不知所措地站着,其他人憋住笑意打量我。
「不会唱歌,那就跳舞啊?」
井上如国王一般仰靠在沙发上,这句话是命令,不是提议。
我低着头,凝视运动鞋的鞋尖。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唯独今天特别难熬,因为要在藤森的面前出糗。
尽管我位于校园金字塔的下层,至今也安分守己地过着和平低调的生活,只是自从被井上盯上后,地位又降得更低了。
没什么特殊原因。我和他分别属于判若云泥的上下阶级,只因名字拼音一个是「i」,一个是「e」※,在名册上排在一起,就被安排在前后座位。只是小小的命运造化弄人。
注:井上的罗马拼音是「inoue」,江那是「ena」,两个都排在五十音的「あ」行。[n2]
对我来说是不幸,对井上来说却是幸运,有个跑腿的坐在后面,随时恭候差遣。接下来的日子,井上天天使唤我,其他同学也受到影响,一个个都瞧不起我,两个月一次的换座位时间还没到,「江那等于井上仆人」的形象便在所有人心中定型了。
「江那。」
井上不可一世地抬了抬下巴。这里是上级国民聚集的国度,下级国民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无奈地举起双手,勉强配合音乐扭动身体,众人先是暗暗吃惊,接着哄堂大笑。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干脆想像自己是海里的裙带菜,不停随波摇摆,其他人一面大笑一面拿出手机录影。在自尊心受挫之前,我已盖上心中的盖子,用平时的方式逃避现实。
我先对他们全员下咒,诅咒他们走进餐厅忘记点餐,结婚典礼当天长针眼,吃咖喱的日子忘记按下电锅煮饭。我扭呀晃地加强施法的力道,不知不觉迈向第二首歌。
诅咒是有诀窍的,不能咒他们走路聊天被车撞、血肉横飞身首异处,或是父母破产、被追债追到家破人亡之类的。切记要保留一丝幽默感。
我从过去的经验学到,当真正的诅咒反噬到自己身上,才是最痛的。首先,诅咒别人去死只会彰显自己更加凄惨;其次,这年头早已不流行惩恶扬善的故事了;最后,世界上当然没有诅咒这玩意儿。这就是现实三重奏。
今天,我依旧乘著名为幽默的小船,在绝望的暴风雨中维持航向。正当我朝着远方依稀可见的海岸拼命地划,视线竟不小心和藤森撞个正着。只有她没有笑,微微蹙起眉。
无法引人发噱的小丑,比被嘲笑的小丑要可怜一万倍。
幽默的小船险些翻覆,我赶紧用大动作的海带舞掩饰,藤森倏然起身,看也不看僵住的我,面色不悦地走出包厢。井上见了急忙追出去,留下其他人意味深长地交换眼色,我则重新跳起了舞。
藤森身为校花,自然不乏追求者,而她一一拒绝了每一个人。连深受女生欢迎的足球队王牌帅学长扭捏地向她告白时,都被她一句「可不可以快一点?我赶时间」冷冷拒绝,从此以后,藤森的高冷地位便无可动摇。
现在,敢向藤森告白的勇者已大幅锐减,而井上是死缠烂打的其中一人。这件事不是秘密,大家对此表现出各自不同的反应,那个暗恋藤森的男生有意无意地偷看走廊,暗恋井上的女生则在另一头露出阴沉的表情,旁边有女性友人小声鼓励,除此之外的人都等着看好戏。
即便这是一个由阶级组成的社会,每个阶级内仍有各自的爱恨剧码。我像株没有干劲的水草,缓缓地摇摆,随波逐流、置身事外地眺望着。只要下定决心不反抗,日子倒还过得去。
曲子播毕,没有人阻拦我回家。
我踏着疲倦的脚步来到走廊,正巧撞见楼梯口的两人。藤森被逼到了墙角,井上则热切地向她攀谈。
「走嘛,雪绘,我可以配合你啊,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大概是亲昵的叫法触怒到她,只见藤森困扰地翻白眼。井上看似完全没希望的模样加强了我的信心,我走过去,咽下口水调整气势,插话道:
「井上。」
井上闻声回头。
「哦,辛苦了,你可以走了。」
他的语气彷佛在驱赶逗腻的野狗,语毕旋即转回藤森的方向。我站着不动,从书包拿出钱包,掏出百元硬币,把手伸过去。
「我刚刚算错找钱,还你一百块。」
井上咂舌,厌烦地从我手中抓走硬币。
藤森乘隙钻过井上身边,逃向女厕,当井上惊觉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离去。井上瞪了我一眼,狠狠踢我的小腿,我痛得蹲下来。
「你也看一下场合好吗!」
井上咒骂两声便返回包厢。哼,蠢蛋,叫别人看场合之前,先搞懂女人心吧。她很明显在排斥你啊,那个眼神跟看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们两个在藤森心中的地位一样啦。
——也没什么好高兴的就是了。
我感受着抹不掉的屈辱,露出自嘲的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
听到这句,我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女厕的门开了一半,藤森悄悄探出半张脸。我赶紧收起笑容,但笑容到了脸上就无法收回,我更不可能向她解释自己在笑什么。我只能起身,笑笑地低头说「没事」,转身走向楼梯。
「刚才……」
我听见呢喃而回头,藤森快速板起脸。
「谢谢。」
她快速道谢,同时「砰」地关上门。
四面八方传来难听的麦克风歌声,我在回声环绕下,傻楞楞地站在原地好一阵子。
我帮她不是为了听她道谢。不过,很高兴听她说谢谢。
搭乘摇晃的电车回家时,我不停在脑中重播刚刚的画面。意外与藤森说到话(对于女性绝缘体而言,那已经算是说话了),还被她道谢的喜悦,以及被她目睹自己遭到羞辱的难堪情绪,在我心中搅和成一团,压迫着胸口。
——上次与她近距离接触,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车,朝楼梯反方向的月台走去。
在月台角落的长椅坐下后,刺眼的夕阳从屋檐的尽头斜射而来,我眯起眼,想起自己曾在这里与藤森说话。
★ ★ ★
小学五年级的寒假,我和妈妈上街购物。因为我在一年之内增高又长胖,妈妈说要帮我买新外套。
「你这大块头,到底想长多大啊?」
妈妈双手插进羽绒外套的口袋,从上方打量我之后,忍不住咂舌。妈妈的动作和遣词用字都很没气质,望着我的眼神却总是那么温暖。
「听说爸爸从前也是个大块头?」
「是啊,他跟摇滚乐手布袋寅泰一样,有一百八十七公分高。所以你接下来还会迅速长大,外套和鞋子都得常常换新,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呢。」
妈妈看似开心地望向灰蒙蒙的冬季天空。
「等我上高中就去打工。」
「不行。」
这句话的语气不容分说。
「有时间打工,不如好好读书,以后去念好一点的大学。」
「妈,你自己不也只读到国中吗?」
「就是因为这样,妈妈出社会后吃了很多苦,有学历比较好。」
「我不喜欢读书,读了也没用。」
我连最擅长的理科,都是考到七十分就算高分。
「没关系,你跟个头高、脑袋好、人品也好的爸爸很像嘛。」
妈妈总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却半信半疑。身为一个高中辍学的不良少女,她要去哪里认识那么完美的父亲呢?爸爸在我出生前便因病去世,家中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他的长相。妈妈说,父亲生前不喜欢拍照。
「你也要好好加油,考出好成绩,以后去读好大学,才能有好出路。」
「我会试试看啦。」
此时电车进站,我和妈妈一起上车。电车在震动之后缓缓加速,我望着车窗外向后流逝的风景,蓦地注意到坐在对面月台最角落长椅上的女孩。
——那不是藤森吗?
藤森将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马尾,雪白的大衣领口镶着蓬松的毛皮,裙摆下穿长袜的双腿端整地并拢。
我和藤森雪绘是小学同学,她身为大型综合医院的千金小姐,当时已是叱吒校园的富家美少女,而我只是一介不起眼的胖小弟,刚好在人生的某段时期与她同班,彼此并未深交。
原来大小姐也会搭电车啊。犹记我当时傻傻地这么想,怎知买完东西,傍晚回到车站以后,又瞥见她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我终于感到奇怪。
去程和回程都遇到她,未免太刚好了,我无法装作没看见,加上那天从午后开始下雪,风雪无情地打在月台最尾端的长椅上。
「妈,我想去一下书店,你先回家吧。」
「不要逛太晚哦。」妈妈叮咛后,登上楼梯出站,我在人潮稀疏的月台偷看藤森,只见她头低低地坐着,在下一班电车进站时抬起头,却始终没上车,只是目送电车离站。吹雪卷起她的马尾,看得我都觉得冷了。她这样会不会感冒啊?我静静地走过去,鼓起勇气叫她:
「藤森。」
藤森震了一下,转过头来。
我虽然叫住了她,但是还没想到话题,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藤森移开目光。面对班上不熟的男同学,这是她一贯的态度。我慌张地说:
「藤森,你中午也坐在这里呢。」
「咦?」
「我在对面月台的电车上看到你,你该不会一直坐在原位吧?」
我笑着说「这样会冻僵啦」,试图缓和气氛。藤森依旧低着头。
「又不会怎么样。」
「呃,你真的一直坐在这里?」
「不关你的事。」
这是要我不要多管闲事。平时无论对谁都很温柔的模范生藤森雪绘,今天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我不禁为自己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搭话而后悔。
「也是,抱歉。」
就在我打算说拜拜时,忽然瞥见她被冻到发红的纤细手指,与雪白的大衣形成强烈对比。我摸索口袋,拿出一个暖暖包。
「这给你用。」
我把暖暖包「沙沙」地抛到她的裙子上,说了句「拜拜」,准备离开。藤森「啊」了一声,欲言又止,我紧张地回头。
「谢谢你的暖暖包。」
我用力摇摇头,连「我用过了,你别在意」这么简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就在我磨磨蹭蹭时,藤森的样子变了。
这下不只手指发红,她连眼角和鼻头都变得红通通的,眼窝堆积着泪水,但她紧咬下唇,忍住不哭,模样看起来像在生气,跟平时气质翩翩、面带微笑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一阵强风吹来,纷飞的雪花斜切入我俩之间,在雾白世界的另一头,藤森泛红的眼睛和鼻子抓住了我的目光。我彷佛被连根拔起的植物,险些被强风卷走。
「我在迁怒,对不起。」
藤森吸着鼻子,充盈在眼眶的泪水勉强没有掉落。
我说不出话,取而代之地从口袋拿出明治牌的阿波罗巧克力。胖子的口袋里随时都藏着点心。
「要不要吃?」
藤森盯着我唐突递出的阿波罗巧克力,点了点头。我如同谨慎计算距离的猫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隔着约莫一人的距离,在她旁边坐下。
「来。」我打开盒盖。
「谢谢。」藤森把手伸了过来,我倒了三颗阿波罗巧克力在她红肿的小小掌心。那是由粉红色和咖啡色组成的三角锥状巧克力。
「我喜欢这个巧克力,造型很可爱。」
「嗯,我习惯在嘴巴里把草莓的部分和巧克力的部分分开吃。」
「我懂。」
藤森将暖暖包贴在脸上,在口中滚动阿波罗巧克力,我从旁偷看她吃着东西时而鼓起双颊的模样。两人份的白色吐息吹入冷空气中。
「那是车票吗?」
我瞥见她跟暖暖包一起捏在手中的纸片一端。藤森默默在口中滚动巧克力,放弃挣扎地点头。
「我想去东京。」
「自己一个人去?」
小学五年级已经可以自行搭公车或电车,但去东京必须从广岛车站转乘新干线,广岛车站距离此处有好几站,我连新干线的票要怎么买都不知道。
「去东京玩?」
藤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可是真的要去时,又觉得害怕。」
「所以才从中午一直坐在这里吗?」
她再次点头。
「还好你没去,小学生自己去东京玩太危险了。」
藤森没有答腔,轻轻用暖暖包捂住鼻子。领口的白色毛皮,加倍衬托出她因为寒冷与其他原因而泛红的双颊与眼角。
「不能跟爸爸妈妈一起去?」
「不能。」
「跟朋友呢?」
「问过了,对方说不行。」
我想也是,小孩子自己去东京太困难了——
「要、要不要跟我去?」
说完以后我马上后悔,她怎么可能愿意跟我这胖子一起去呢?
「可以吗?」
她像是抓住浮木般地抬起头,我吓了一跳。
「如果和我去可以的话,好啊。」
「我好高兴,谢谢你。」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给了我勇气,使我洋洋得意。
「你想去东京的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
「总之是东京没错。」
藤森抬头望着浅灰色的天空,飘下来的雪花宛若灰尘。一般来说,不是因为有感兴趣的事物才想去的吗?既然要去,不是应该先做准备吗?我把这些问题吞下肚,因为藤森凝视天空的侧脸无比认真。
面对那张睫毛纤长的漂亮侧脸,我只能像个傻瓜似地看呆了。
我借由吃下阿波罗巧克力,来掩饰这股紧揪胸口的窒息感与羞耻感。我把巧克力分给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好好吃」、「好冷哦」等无意义的对话。如果可以,真希望这段时光能持续到永远,但很快地,藤森咻地站起来。
「我该回家了。」
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使我反应不及地眨眨眼。
「谢谢你的暖暖包和阿波罗巧克力。」
我对一边说着「拜拜」,一边奔向楼梯的藤森喊道:
「藤森,我们一起去东京!」
她回过头,「嗯!」地朝我挥挥手。
接着,我飘飘然地伫立在风雪横扫的月台上好一阵子。回家的时候,我失温了,隔天甚至感冒发烧,被妈妈骂「傻瓜」,但我感到相当幸福。
★ ★ ★
我和藤森之间,有过一场如梦似幻的奇迹约定。也许那真的是梦,是擅长妄想的我单恋女神太久,擅自窜改了记忆吗?——不是的,过没多久,我就确确实实地从梦中清醒了。
由于我家没有需要返乡的祖父母家,过年的时候,我总是和妈妈一起待在家,毫无年节气氛地放寒假。那年寒假,我满脑子都是要和藤森去东京的计画。
我查了新干线的票要怎么买,购票上并不困难,但我被昂贵的票价吓了一跳,随后找到有一种比较便宜的东西叫高速巴士。我反覆计算价格,如果是高速巴士,一点一滴存下来的零用钱勉强够用,但是万一要住宿呢?想到即将要和心仪的女生单独旅行,我紧张得不得了,拼命调查观光景点与店家、构思话题,在脑中融入妄想,一边反覆演练。
第三学期※的第一天,我满怀期待地去上学,推开教室的门便看见藤森的身影。我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边兴奋地对她大喊:
注:日本为三学期制,新的学年从四月开始,四到八月为第一学期,九到十二月为第二学期,一到三月为第三学期。[n2]
「藤森,早安!」
乌溜溜的黑马尾转了过来,我的情绪来到最高点。
「藤森,那、那个,关于接下来要去东京的计画——」
还没说「我做了许多调查」,藤森便诧异地歪头。
「你在跟我说话吗?」她脸上的表情彷佛这么写着。藤森困扰似地看了愣住的我一眼,回头继续和朋友们说话,肩膀的另一头,可以看见其他女同学脸上写着「怎么了?」、「他在说什么?」,眼神来回比较我和藤森。
「小绘,你跟江那很熟吗?」
「没有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藤森小声回答。女生们先是不可思议地望着我,接着轻蔑地交换眼色。我直直走过去,抵达自己的座位。接下来,我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耻辱,努力不看藤森等人所在的位置,故作镇定地从书包拿出课本、放进抽屉。
——SOS、SOS,呼叫地球、呼叫地球。是我,发生紧急状况了。
——请现在立刻爆炸,使人类灭亡。
身为一名小学生,莫名被喜欢的女生无视,完全足以请求地球毁灭吧。
我在那一刻了解到自己的不自量力。这个世界由满满的阶级所构成,下层的我不可能和顶层的藤森说到话。那是只发生在那个下雪日,仅限当天、当下便结束的梦境。我为自己的过度兴奋感到可耻并且想死。当日粉碎的不是地球,而是我微小的初恋。
即使发生了这种事,我还是可悲地暗恋了藤森一阵子,但是大概上国中之后,她的气质就变了,开始和千金大小姐们保持距离,常和爱玩的同学混在一起。她的外貌还是跟从前一样清新脱俗,只是变得不太爱笑,下巴总是微微抬高,百无聊赖似地穿越走廊,宛如一位不允许平民百姓接近的王女。
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但我已经没有当年在那个下雪的月台,彷佛被连根拔起、带往其他地方的悸动感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常常注意到她。也许直到今天,我仍迷恋着那个下雪日的藤森吧。那个她已经不见了,只留存在幻想里,持续为我的心带来震荡。不过,如果她现在对我说「跟我交往吧」,我一定马上感恩下跪。是的,我就是这么喜欢她,心情类似迷恋远在天边的偶像吧。
当我坐在长椅上回忆往事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通知铃声。
「十公斤的米,买三千元有找的。」
这是妈妈平时要我帮家里跑腿用的LINE帐号,我「呼」地吐气,站起来。
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负责跑腿,我的人生到底怎么了?
今天相对和平落幕,除了午餐时间被叫去买便当,并没有发生特别让我想逃进幻想的事件。真是美好的一天,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此时前面座位的井上发出「什么!」的哀号声,我忍不住偷看,只见他神情扭曲地瞪着手机。
「雪绘说她今天有事不能来。」
「你也该习惯热脸贴冷屁股了吧。」旁边的朋友嘲弄。
「少啰唆!」井上假装踢人。
看到这一幕,我的雷达出现感应。好事很少应验,坏事经常发生。应该说,我本来就很少产生乐观积极的预感,所谓的预感,有九成是坏事。就在我急急忙忙想离开教室时……
「江、那、小、弟。」
井上叫住了我。唉,预感应验了。
我被井上等人强行留在教室。等其他人一一离校。
「好啦,马上来举行第一届移动球篮大赛!」
井上在放学后的教室大声宣布,整个人大剌剌地盘腿坐在黑板前的讲桌上,食指旋转着从体育馆借来的篮球。上级国民纷纷盘据在前排座位,自成一格地聊天。身为一只悲哀的绵羊,我只能遵从命令,站到教室后方,脱下制服衬衫,双手摊开衬衫并举高。
「第一次罚球。」
井上举起篮球,朝教室右侧一丢。我急忙跑过去,用摊开的衬衫接球。是的,我负责扮演篮框;游戏方式不是把球投入篮框,而是篮框自己去接球。我把接到的球送回兴奋高喊「第一次罚球成功」的井上面前。
「捡回来时也要用跑的。」
他间不容发地说「第二球」,我赶紧退回教室后方,勉强接住篮球,再用跑的回到井上身边。第三球他作势要投得很远,结果只是站在原地把手松开,我来不及接,想要跑回去时,脚还勾到椅子,整个人狼狈倒地,连同桌子一起翻倒。巨大的噪音使在场的女同学发出惊呼,我趴在地上,眼前是女孩子的室内鞋。
「喂,很危险唉!」
「抱、抱歉。」
我一抬头,女同学急忙压住裙摆。原来,我倒在地上的姿势,刚好可以看见坐在椅子上的女生裙底。
「呜啊,被趁乱偷看了。」
「我、我没有!」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女同学「啊」地指着我的脸。我疑惑地摸脸,察觉湿黏的触感,手指沾上了红色的液体。是鼻血。
「拜托,不要看到女生的腿就兴奋到喷鼻血啦。」
「哎哟,江那是幸运色狼※。」
注:指不经意撞见女孩子换衣服,或因偶发意外得到女性福利的情境。[n2]
哪有啊,我只是一个不幸的色狼!不对,我根本没有偷看裙底。好痛,我按住撞到的鼻子,众人的笑声却越发无情。
糟糕,这下不妙,赶快用老招分散注意力。我是披着羊皮的野兽,在嘲笑我的人面前伸出獠牙、长出利爪,强壮到可以撕裂一切。成为野兽的我越过栅栏,不再任人予取予求,自由地奔驰在无边无际的山谷……
然而,大脑似乎因为悔恨、羞耻与疼痛而当机,我没有力气遁入幻想里。再这样下去,我会忍不住咒骂他们统统去死。不行,危急时更需要靠幽默感解围啊,快点拿出幽默感……
为什么?为什么就连这种时候,我都得如此告诫自己呢?
该被警告的是他们才对吧?
世界上根本没有神,凭幽默感无法救世自保。
你们统统去死!
如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黑暗逐渐将我吞噬时,教室的门打开了,井上等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趴在地面的我,视野前方出现一双修长的小腿。心脏怦咚一跳,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来者是藤森。
「这是怎么回事?」
藤森看见了我,颦起眉毛。我的脸上沾得到处是鼻血,手中抓着制服衬衫,身上只穿一件T恤,狼狈地趴卧着。为什么偏偏是她?
「呃,雪绘,你怎么来了?」井上惊慌失措地猛眨眼,「你不是跟朋友去买东西吗?」
「取消了。我才想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这句话明显带着不悦,井上惺惺作态地摇头。
「我们在玩假装投篮的小游戏,江那自己摔倒,不小心偷看到早苗的内裤,兴奋到喷鼻血。你刚好撞见幸运色狼的事发现场。」
现场血迹斑斑,井上自己也知道心虚地大声干笑,其他人连忙跟着点头。藤森用一样的眼神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我,冰冷的目光使周围的笑声逐渐变小,最后,所有人安静地注视她,宛如在等待王女的裁决。
「真令人倒胃口。」
就这么一句。说话的对象包含了井上他们与我。我觉得越来越想死,井上等人努力挤出笑容,一阵尴尬之下,井上的手机响了。
「喂——听说地球要毁灭了。」
井上盯着手机说,应该是有朋友传LINE给他。我和藤森以外的其他人都飞奔过去,不是因为真的感兴趣,纯粹是想逃离尴尬,众人开始七嘴八舌。
「你说什么?地球要毁灭了?」
「『有巨大的陨石即将掉落,地球完蛋了。』」
井上大声念出LINE的内容。
「这已经是旧闻了,现在全世界没人会信啦。」
「很久以前也吵过啊,好像叫诺斯特拉达穆斯预言?」
「我听父母说过,什么恐怖大王降临,应该是昭和年代的事情?」
「哪有那么早,应该是平成吧。」
话题明明很无聊,众人却刻意大笑。齐声大笑是最简单的团结方式,这些人拼命地团结大笑,好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只有我和藤森不在小圈圈之列。
即使脱离了行列,藤森也不为所动,像个端坐于最上位、不加入任何团体的孤傲王女,已然习惯了孤独;也像是一颗弹落至远方的清冽宝石,一如平时轻抬下巴,昂首伫立。
我维持跪姿,对藤森产生一种不一样的共鸣。我们是被厚厚的中间层阻隔于上下世界的两个单独个体,因此位在同样的相对位置。
「唉,笑到口渴了,去喝东西吧。」
井上提议,一行人便动了起来。
「雪绘也一起来嘛。」
藤森无视井上,意外走到我面前。
——江那。
她的嘴形是在呼唤我的名字。藤森从口袋拿出手帕,交给我,不理会张口结舌的一群人,迳自离开教室。
「呃……她是什么意思?」
一位女孩出声嘀咕,表达不满。
「大概以为我们在欺负他。」
「万一她向老师告状呢?」
「应该不至于,她性格冷淡,不像会告状的类型。」
「可是,我们真的只是普通在玩啊。江那,你说是不是?」
井上俯视我,威胁的笑容背后,显示出他亟欲听到保证以求心安的恐惧。这些人明白自己的行为是霸凌,我应该趁机化作野兽,反咬他们一口的。可惜,我只是一只绵羊,除了点头说「是」,别无他法。
「回去前记得洗把脸啊。」
井上瞥了一眼藤森给的手帕,扫兴似地转身离去,其他人也边说「是你自己跌倒的哦」、「记得减减肥,锻炼一下运动神经」,边走出教室,留下我一人。
鼻血已停止,伸舌一舔,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散开。手上沾着干掉的血迹,我不想弄脏藤森的手帕,便用指尖轻轻捏起,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再捡起脏掉的衬衫,用力拍掉灰尘——同时感觉视野逐渐模糊。
笨蛋,一点小事而已,别哭啊。我胡乱抹着眼,走去厕所洗脸,靠近镜子仔细检查。太好了,没有留下伤痕,这样应该不会被妈妈发现。
来到走廊,迎接我的是放学后的寂静。远方传来运动社团的呼喊,世上明明充满人群,黄昏下的橘色走廊却只有我一人。我取出藤森的手帕,轻轻凑到鼻子前,有淡淡的花香。
藤森应该不是刻意来救我,而是在坚守原则吧。
她是来表明「我不会参与恶劣的霸凌」。
不过,我还是因而获救。在我心里,她越来越接近圣洁无瑕的冰山美人。
洁白的手帕上,有淡桃红色的芭蕾舞者刺绣,周围镶着蕾丝。我闭上眼,嗅闻发出清香的手帕。
——藤森,我们一起去东京!
被强风连根拔起的感觉回来了,我有些迷惘。怎么办?我又喜欢上同一个女生了。
「你又被欺负了?」
当天的晚餐时间,妈妈开口就问。
我先假装听不懂,但没用。
「血都喷到制服上了。」
妈妈厌恶地咂舌,「咕噜」地大声灌下晚餐的啤酒。
「我会负责洗干净,反正家里本来就是我在洗衣服。」
我装作若无其事。瞒不了被欺负的事实,我也不想让妈妈认为我因此受伤消沉,孩子在父母面前也是爱面子的。
「洗衣服是一回事,你怎么不想想,买制服的钱是谁赚的?」
「是您。对不起,我把衣服弄脏了。」
我老实道歉,妈妈点头说「好」。
「那么,你有没有赏他一拳?」
我默默起身走去添饭,顺便拿了颗鸡蛋过来,做成大碗的生蛋盖饭,用筷子滋滋搅动。妈妈单手拿着酒杯,仔细观察我的反应。
「太弱了吧,你真的是我生的吗?」
「我自己也觉得受不了。」
别人家的母亲看到孩子被欺负、衣服上沾了血,首先应该会表示担心吧?我家老妈却是问我有没有反击。
家里虽然没有父亲的照片,但我看过妈妈年轻时的相簿。照片里青春洋溢的妈妈是个不折不扣的凶狠小太妹,就凭井上那种货色,肯定被她一脚踹飞。尽管她现在只是个把毛躁的头发随便束在脑后的平凡大婶,也是个毅力不凡、一肩扛起家计、家事和育儿重任的伟大母亲,尽管口气差了点,个性冲了点,但我并不讨厌她。
「俗话说,一寸的小虫也有五分的灵魂,一个人不管再弱小,都不该被践踏。即使面对毫无胜算的对手、寡不敌众,你也能拿出赴死的决心当作武器,这份决心能震慑对手。懂不懂?打架靠的是气势!」
「我大概比较像温柔的爸爸吧。」
「说什么蠢话,你爸爸也很会打架,妈妈从没看他打输过。他跟布袋寅泰一样高,很强壮也很聪明,做事认真实在——」
妈妈又说起理想中的父亲了。
「温柔踏实的人,会跟人打架吗?」
「必要的时候当然会。」
我不忍戳破这个破绽百出的父亲人设,不能戳破妈妈的梦想。不过,唯有跟布袋寅泰一样高这点莫名地写实,也许身高的部分是真的吧。
「爸爸的缺点只有太早去世,对吗?」
「嗯,没错!」妈妈秒答。在我成长的过程里,也曾有过几个可能成为父亲的人出入家中,但都维持得不长久。尽管我经常告诉妈妈,有了喜欢的人就快点再婚,不用顾虑我,但她总说:
「跟你爸爸相比,就是少了点魄力。」
让妈妈如此迷恋的父亲,究竟是何许人物?
「今晚的节目紧急暂停,以下为您插播一则来自美国CNN电视台的报导。」
我将目光移到开着的电视新闻。
「美国CNN电视台播出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的快报之后,目前美国各地都出现了小规模的暴动。这是CNN电视台擅自流出的独家情报,还无法断定真伪,关于这点,明天美国政府将会召开记者会。」
我想起井上他们提到地球即将毁灭的愚蠢笑脸。不过,美国真是勇猛的国家,竟然因为这么一点网路上泛滥的假新闻就引发暴动。
「友树,这是真的吗?」
「骗人的啦,美国最喜欢拿陨石或世界末日题材来炒新闻。」
「可是,他说美国政府要正式召开记者会耶?」
「因为发生了暴动,必须好好辟谣才行啊。要是真的不妙,也会有太空总署或厉害的人出面解决啦,电影不都这样演吗?」
「嗯哼。」妈妈颔首,电视播起下一则新闻。
「今天下午,警方在东京都内扣押了疑似是波光教干部的男子。」
我再次把注意力拉回电视。今年夏天,警方强制调查从以前便被怀疑是邪教团体的波光教,搜出了恐怖组织惯用的危险药剂。
起初,波光教被认为是常见的新兴宗教团体,但是,数年前开始传出奇妙的谣言,像是教徒会配戴可疑的器具修行、出家信徒必须与家人断绝往来、调查波光教的独立记者离奇失踪等,整件事随着教团总部一带飘出恶臭甚嚣尘上。
发现死人后,警方终于介入调查,耗费数日搜索教团内部,最后好不容易逮捕了教主,却仍有数名干部携带危险药剂逃逸。警方动员大批警力追捕,但在全国信徒的协助藏匿下,迟迟无法抓到人。
「花了三个月,结果只抓到了一个人,真是浪费我们这些市井小民的纳税钱。拜托不要拖拖拉拉,快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然谁敢安心出远门啊?」
那些危险药剂随时都有可能被拿来进行毒气恐攻,城市的闹区和电车线路因而严阵以待。我想,比起小行星撞击地球、使人类灭亡的假新闻,这条社会案件要严重多了吧?只是距离事发已经过了三个月,大家的关注度也降低了。
「不要一直看电视,吃完了就去读书,期中考快到了吧?」
「读了也一样,反正我是笨蛋。」
「别说丧气话,等你高中毕业,就不会被欺负到受伤见血了。妈妈不要求你成为社会菁英,但至少去一个没有笨蛋会搞霸凌的地方,加油啰。」
语毕,妈妈走去厨房拿第二罐啤酒。
妈妈因为只有国中学历,在找工作上吃了许多苦,所以动不动就叫我读书。如果可以,我很想回应她的期望,但就目前的成绩看来,我应该去不了什么好大学,即使如此,妈妈每个月仍拼命加班,只为了存我的大学学费。
至少就现阶段而言,我实在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才华,能像漫画、小说或音乐里描述的主角那样,一举来个人生大逆转,每天只能看井上的脸色,在狭缝间求生。这表示,我势必得在「装备栏位空白」的情况下面对未来,光想就忧郁。
偶尔,我会自暴自弃地想,希望有小行星或陨石什么的从天而降,把一切归零;轰的一声,把没希望的未来重置。应该不会只有我这么想吧?难道我以外的其他人,每天日子都过得闪闪发亮吗?世上总有一人,心情跟我一样吧?
像我一样,每天假装和平度日,其实内心早已绝望。
隔天的教室比平时热闹。
「你们看了昨天的新闻吗?听说有陨石即将掉下来,人类要灭亡了,真的假的?」
「不是陨石,是小行星吧。」
「网路上说,在撞到地球之前,有可能先撞到月球。」
「我也看到了,听说月球的碎片会先掉落。」
「有人说一年后才会碰撞,有人说是一个月后,网路上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
「Loco的东京巨蛋演唱会快到了,没问题吧?」
小行星都要掉下来了,演唱会已经无所谓了吧?我虽然很想吐槽,但吐槽并无意义,没人相信这是真的消息,大家只是找到机会开心地吵闹。
早上的钟声响起,导师走进教室。
「早安,请同学们回到座位。」
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世界末日的征兆,导师开始做例行的晨间报告,一切都跟平时一样和平。我想也是。我托腮听着老师说话,一面心想,小行星撞地球这么重大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就算真的发生,应该也不会太严重吧。
未来,我仍得面对平凡又绝望的人生吧。
我忍不住叹气,然后轻轻甩头。都是因为昨天饱受煎熬,心情还处于低落状态。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拿出幽默感和想像力。
我是披着羊皮的野兽。
总有一天会褪下厚重的毛皮,自由奔驰在荒野。哈哈哈……
今天罕见地和平落幕。昨天才被藤森撞见霸凌现场,就算井上等人再怎么嚣张,想必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我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放学后特地绕去杂货店买了零食和玫瑰香味的衣物柔软精,想用它来洗藤森的手帕。获得手帕的过程固然凄惨,但想像着归还的过程,心情总是雀跃的。
——谢谢你特地洗过,好香啊。
——我就知道藤森适合玫瑰香味。我才要谢谢你呢。
——别这么说,江那以前也帮过我啊。
我俩四目相接,周围弥漫着粉红泡泡……正当我埋头妄想人物性格统统跑掉的「藤森与我的二部恋曲第一话」时,娇滴滴的女子声音传入耳里:
「我们会死掉吗?」
车厢的对面座位坐着一对大学生情侣,在大庭广众下紧紧依偎着彼此。谈及「死亡」,两人的脸颊泛起歌咏生命的潮红,活力充沛地聊起行星撞地球的话题。
「我们要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
「是啊,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两人在看似随时会接吻的咫尺距离下互诉情话,左右两侧的上班族与带着孩子的母亲神情尴尬地望向他方。
能幸福地迎向生命的终点,真好。
这种时候,我会尽量把表情放柔和,让沉浸在小世界的情侣看见我的慷慨,借此假装自己是一个理智、能够客观看待自己灰色青春的人,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来挽救自尊心。或说,使自己变得更加扭曲。
当天夜里,足以浇熄世间所有灯火的重大新闻跃上了世界版面,彷佛在嘲笑粉红泡泡的情侣、佯装理智的我、结束一天的劳动后准备在晚餐时间享受啤酒的妈妈,还有那条飘着玫瑰香味晾干中的蕾丝手帕——
一个月后,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
「不会吧?」
我和妈妈对着电视机上的首相发出疑问。
晚上九点,本来要播的节目暂停,所有电视台都在转播首相的公开记者会,我玩着手机游戏,妈妈喝着啤酒。
听说早从好几年前,世界各国便携手合作,竭尽全力想要阻止这场浩劫,最后还是无法改变轨道,小行星即将在一个月后的日本时间下午三点撞击地球。
「刚好在我午休的时间啊……」
妈妈低语,我已经不知该从何吐槽,感觉她只是在倾吐最无关紧要的事情。首相的报告言简意赅,但接着换了一个头衔是「小行星对策总部日本分部长」的大叔上来,说明得相当晦涩难懂,令人越听越迷糊。
大意是,这颗天外飞来的小行星,来自与木星共用轨道的特洛伊星群,直径推测十公里,因某些重叠的巧合偏离轨道——接下来的部分充满了专业术语。
「友树,这些人在说什么?」
妈妈皱眉看我。
「在说小行星撞地球。」
「我知道,你是现任学生,可以帮妈妈解释清楚吗?」
「现任学者正在解释。」
「这些人脑筋太好,我反而听不懂了。」
我同意。总而言之,小行星即将撞上地球,坠落地点为南太平洋,到这边为止都是确定的,但依据撞击方式的不同,会对地球造成不同等级的灾害。电脑不断模拟碰撞时的影像,标示出各种难解的变化曲线。
「所以,我们到底会怎样?」
妈妈对着电视机里口条欠佳的学者质问。听起来,地球会受到毁灭性的冲击,但依照毁灭程度的不同,也许会有两成人类幸存。
「什么叫『也许』?亏你们是学者,不能肯定一点吗?」
妈妈频频对电视机发出奚落。
「是不是要去避难?」我问。
「去哪里避难?」妈妈板着脸反问。
小行星撞击海洋会掀起滔天巨浪,岛国日本根本无处可逃。我沉默下来,妈妈呢喃「算了」。
「聪明的人会想办法解决吧。」
「是啊。」
妈妈开始收拾餐桌,不再理会那些言词闪烁的聪明学者,我卷起衣袖站到流理台前洗碗,母子俩表现得跟平时无异。名为「人类灭亡」的资料夹突然冒出来,里面还是空的状态。
——SOS、SOS,呼叫地球、呼叫地球。是我,发生紧急状况了。
——请现在立刻爆炸,使人类灭亡。
我想起儿时发出的求救讯号。因为一点失恋便许愿要地球爆炸的小学生,以及为现在与未来发愁,希望有小行星掉下来,使一切归零的高中生。许许多多的我浮现又消逝。蓦地,一阵寒冷的空气使我看向旁边,妈妈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后,失神地蹲在地上,忘了关上冰箱门。
★ ★ ★
我常常做奇怪的梦,即使睡醒了感觉也像没睡一样。
打着呵欠走去厨房,妈妈背对着我做早餐。客厅的电视机开着,名嘴冲着小行星撞地球一事破口大骂。
「简直莫名其妙!人类突然被宣判灭亡,本国首相说得倒很好听,会尽力研讨对策?胡说八道!直径十公里,跟六千六百万年前使恐龙灭绝的天体一样大!连那么巨大、曾经称霸地球的恐龙都灭亡了啊!」
连恐龙都死了,人类究竟如何存活?
「你说人类有两成存活率?其他国家可没有这样说!敢问日本的对策总部,你们到底是如何算出来的?美国和俄罗斯没有针对存活率多作发表,只祈求上帝保佑,这才是真相吧?」
名嘴说得口沫横飞,妈妈察觉我呆然伫立,叫我「快去洗脸吃饭」。
我一面吃着早餐的荷包蛋、纳豆和味噌汤,一面看着电视转播美国的暴动现场,只见街道上四处起火燃烧,橱窗玻璃被砸破,人们冲进去抢夺商品。
「许多电视台已经关闭,情报不足使得美国民众怒上街头!」
日本电视台的记者慷慨激昂地报导着,但既然人类一个月后就要灭亡,谁还有心情替别人报新闻?应该把时间留给重要的家人及爱人吧?然而日本媒体却孜孜不倦地播报着国外的新闻,我看日本人的勤劳程度才是奇迹吧。
「友树,拖拖拉拉会迟到哦。」
「还要上学吗?」
「没有停课通知,当然要去啊。」
妈妈已完全恢复活力,我放心了。总是表现坚强的她昨天竟失神地蹲在地上,害我本来很担心早上该怎么面对她。
「妈,那你呢?」
「什么意思?」
「要上班吗?」
「当然要啊,请假会扣薪水。」
她的反应似乎太正面了一点,我反而有点冒冷汗。我忍住说出「可是,还能领到薪水吗?」的冲动,反正日子照样得过。
我换上制服,慢吞吞地走出家门,内心盘算着要是街上跟外国一样出现暴动,我便能直接掉头回家,令人讶异的是,街道上跟平时并无不同。
尽管脸上泛起一丝不安,上班族、粉领族、学生仍如驯养的绵羊,在牧羊人喇叭声的引导下流向车站,便利商店也正常营业,然而坐进车厢后,乘客的手机画面全被小行星的相关新闻占领。
学校的情况大致相同,同学们一方面害怕自己会不会死,一方面却几乎都有来上课,导师也准时进教室。晨间报告后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老师似乎有点走神,板书写错了好几个地方,没有同学提出指正。所有人心不在焉、魂不附体地过了五十分钟,下课钟声如常响起。同样的程序重复了四次。
下午学校宣布停课,教职员召开联合会议,与其他学校商讨明天起还要不要上课。人类灭亡在即,学校却在研议要不要停课。现实感与荒谬感交相混杂,我彷佛置身于戏剧和电影的虚构世界。
「如果停课,你明天还要来吗?」
「你们呢?」
井上一行人聚集在教室后方谈话。这些每天嘲笑我、践踏我的家伙,如今跟我一样,前方只有残酷的未来可以选。
——活该!
空着的「人类灭亡资料夹」所建立的第一个档案,竟然是「痛快」。我那空虚惨澹的未来,竟与井上他们坐等享乐的光明未来重叠了。没有愉快的事情发生,没有人能扭转干坤,唯有晦暗的喜悦在我内心滋生。
回程路上的超市出现了骚动,大批民众涌入店门,店员一次又一次声嘶力竭地喊叫「水和米卖完了」。只剩一个月,却还有一个月。目睹这些人为了所剩不多的时间拼命囤购食粮的刹那,我彷佛听见「噗嘶」一声,痛快的心情蒸发殆尽。
——大家果然会死吗?
——不只井上他们,就连妈妈和藤森也会死。
我愣住了。从昨晚开始,新闻一直在吵这件事,电车里和学校里大家也在谈论同样的话题,直到刚刚之前,我还在心中嗤笑井上他们害怕的模样。
须臾间,现实感从我笨重的脚步下苏醒,一口气笼罩而来。人类灭亡资料夹里多出了「不讲理」、「恐怖」等巨大档案,使性能低下的我当机。
小行星撞地球的消息公开后第二天,世界开始脱序。
社群媒体上不时可见东京等大都市的超市和便利商店被抢,我居住的广岛地区目前还只是抢米或水,不过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不出几天我们这边就会沦陷。
昨天,所有电视台还在插播紧急节目,到了今晨已有三分之一的节目变成彩色条纹讯号图,有播的节目也都在讲小行星的话题,内容围绕着人类史上不曾有过的巨大浩劫。超乎想像的巨浪、摧毁建筑物的冲击波、大量粉尘覆盖上空并遮蔽阳光、作物枯萎、空气和水也被污染。
「这样到底要如何存活两成?」
妈妈搅拌着早餐的纳豆问我。
「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学者这样说,应该就可以。」
我在餐桌对面吃着荷包饭拌饭,如此回答妈妈。不知是政府希望留给人民一线希望,或者只是为了下一次的选举骗选票。哪可能这么蠢?我也很想一笑置之,但这个国家的政治人物会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不管怎样,活下来也没有粮食和水,与其痛苦地慢慢等死,我宁可瞬间就死。等法律荡然无存后,剩下的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像我这种跑龙套的只会出现在过场画面,登场三格就被杀掉。我想起一套老漫画叫《北斗神拳》,故事里发生了战争,有一群留着庞克头的暴力部队四处游荡,如野兽般残杀弱小的市民。
「唉,感觉好闷啊,不过今天还是去赚钱吧。」
妈妈起身。
「才七点半耶。」
「昨天有一个人旷职,我有一大堆单据要处理。」
「今天会有更多人旷职。」
「我想也是。」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公司?连会不会发薪水都不知道耶?」
「也许小行星会改变主意,决定不撞过来啊,到时候全勤的人说不定会加薪。不,铁定会加薪。」
妈妈将便当装进包包,提醒我记得洗碗后,便出门上班了。
我常觉得妈妈比路边的大叔还有男子气概,如果世界失去秩序,她应该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吧。虽然只要用常识想就知道,人类不可能在连恐龙都灭绝的生态浩劫下存活,但我还是希望即使发生不幸,自家老妈也能活下去。
明知不行,为何人总会怀抱愚蠢的希望呢?
很多时候只要丢掉希望就能活得更轻松,不是吗?
走进教室,出席人数变少了。昨天还手牵手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哦」的女生二人组少了一人,有来的那一个哭着和其他女生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哦」。平时总在导师进教室的前一秒,才从棒球队的晨练赶回来的长田,如今看起来就像脱队的大猩猩,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
钟声响起,导师进入教室。没有「起立」和「坐下」,导师默默站到讲台前,告诉大家学校明天起停课;就在他说「如果想今天回家,也可以立刻回家」时,坐在窗边的女生发出尖叫,吓了全班一跳。
「好、好像有东西掉下来。」
教室内一片沉寂,几名学生起身走到窗边查看。
「有个女孩子倒在花圃!」
同学们一窝蜂涌到窗边议论纷纷,看来似乎是三年级的学生从楼上跳下去。「回座位,别看了!」导师大喊,上前把窗帘拉上。
「同学们先冷静下来,这种时候要、要……」
导师手撑讲台,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支吾其词。
「你们先回家吧。」
他勉强挤出这一句,逃也似地走出教室。教室内顿时爆出喧哗,几个人跑去掀开窗帘偷看,但多数人害怕得聚集在一起不敢动,我后面的女孩子啜泣着说「我受不了了」。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家开始收东西回家。走出教室,走廊挤满了回家的学生,校园内充满了人心惶惶的气氛。
我走楼梯前往四班,在交错而过的学生巨浪的另一端,找到和朋友走在一起的藤森,光线从窗外洒落,照亮她乌黑的秀发,在头顶反射出天使光环。连这样的紧急时刻,她依旧是美美的。
「雪绘,好像真的不太妙。」
「我已经取票了。」
「这种时候没人会办演唱会啦。」
「又还不确定。」
我俩一度擦身而过,我随即调转方向,跟在她的后头。
藤森似乎想去参加Loco在东京巨蛋举办的演唱会。Loco是现在红透半边天的女歌星,具有爆发力的歌喉与纤细的身材形成反比,被说是实力派,但我认为只是声音高亢、嗓门宏亮罢了。不仅如此,Loco也是女孩们打扮时争相模仿的流行指标,发型、化妆、服装,现在有一大堆劣化版的Loco满街跑。
回想起来,藤森之前提过她是Loco的粉丝,但因为她给人的印象太孤傲,我很讶异她居然喜欢这么大众化的歌手。
是说,现在这样不可能去东京了吧。知道是一回事,但我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下雪日的约定,那个位在斜吹的风雪对面,眼睛和鼻子红通通的藤森,还有那张认真注视淡灰色的天空,表达「就是东京」的侧脸。
「现在这样,爸妈不会准你去的。」
「瞒着他们去。」
「听说东京现在治安很差,店家都被抢劫了。」
「我会小心。」
看来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无法阻止她去东京。
「那你什么时候要去?」
「今晚。」
「那个,藤森。」
我忍不住叫住她。天使光环转了过来,藤森讶异地望着我,四目相接的瞬间,我的声音卡在喉咙,忘了自己的目的,全身的热度汇聚到脸上。
「呃,我……」
在我失去方寸前,猛然想起包包里的手帕,赶紧拿出来。
「这、这个谢谢你,我洗好了,还给你。」
旁边的女生脸上彷佛写着「干么啊,死胖子」。按照校园金字塔的制度,我是不能向藤森说话的。藤森接过手帕。
「不需要特地还给我。」
她没察觉上面有玫瑰味,直接把手帕收进书包。
「你、你说要去东京……」
说到一半,有人从后方抓住我的肩膀,打断我说话。井上强行将我从藤森的身边拉开,自行补位,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问: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去东京?」
「你偷听?」藤森蹙眉。
「不等状况稳定一点再去吗?」
「等了就会稳定吗?」
「不晓得啊,但就算小行星真的掉下来,人类也不会突然灭亡吧?美国和其他大国一定会想办法。」
井上轻轻一笑。这家伙真的是笨蛋。不过和他说的一样,我也希望各路人马的无名英雄能想想办法。
「总之,我们会有好一阵子无法见面,今天和我一起回家,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要跟同学一起回家。」
藤森拉起朋友,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井上啧了一声,回头踢我的小腿说「胖子,闪边去」。
小行星啊,既然你都要掉下来,不如直接砸在他头上吧。
回家一看,妈妈坐在家里。听说她怀抱着小行星不会掉落的升迁大梦前往公司,结果公司大门前贴着公告,上面写着「即日起歇业,请原谅我的自私任性」。
「都是一群随便的家伙,照这样看来,这个月的薪水也飞了。」
「虽然只是贴上一张纸,我想老板也很努力了。」
面对人类即将在一个月后灭亡的事实,他实在没什么好抱歉的。
「我很不爽,所以砸破了仓库。」
妈妈任职于物流公司,听说她气到把积在仓库的待送货物拆开,从里面摸走了罐头等粮食。这不正是《北斗神拳》里的庞克风恶霸会干的事吗?
「你呢?怎么回家了?」
「学校有人跳楼自杀,老师赶我们回家,还说明天起停课。」
「真不孝呢。」妈妈罕见地叹了气。
「妈,我想做一件事。」
我对着正把抢来的青花鱼罐头和泡面藏进壁橱的妈妈说。
「别跟我说你也想死啊。」
「我想去东京。」
妈妈摇了摇手中的青花鱼罐头。
「这种时候去东京干么?」
「因为我有个朋友坚持要去东京。」
「女孩子吗?」
一语中的,我的脸传来一阵燥热。
「嗯哼,你有女朋友啊。」
「不是女朋友。」
「单相思?」
再次一语中的,我连耳朵也发烫了。
「你若是真心爱她就阻止她,这时候去东京?疯了吗?」
「她好像非去不可。」
「到底是去干么的?」
「听Loco的演唱会。」
「Loco?哦,那个很像洋娃娃的女生。」
「我还以为你对音乐没兴趣。」
「年轻时会听啊。」
「是哦?例如哪些?」
「克鲁小丑(Mötley Crüe)啦、毒药乐团(Poison)啦,或是哈诺伊(Hanoi Rocks)之类的。」
「什么鬼?」
「不重要啦,你要跟那个女生一起参加演唱会吗?」
「和演唱会无关,因为东京很危险,我、我想……」
我想保护她——我怎么有胆在妈妈面前说这个?我人缘不好,长得又胖,从没跟人打过架,总是单方面被欺侮。我羞耻得低下头,妈妈弯腰偷看我的表情。忽然间,我的耳垂被她用力一拉,痛得哇哇大叫。
「你也从电视上看到美国的情形了,东京很快就会发生暴动,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
妈妈狠狠拧着我的耳朵,使我哀号连连。
「我知道……痛、好痛!耳朵要被扯下来了啦!」
「说不定会被杀掉哦。」
「我说我知道嘛!」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保护她吗?」
「对!」
也许藤森已经不复记忆,但我从未遗忘。实现儿时纯真约定的机会到来了,我知道这样很愚蠢,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
「好,我明白了。」
妈妈一边扭,一边放开我的耳朵,我因此倒在榻榻米上。痛死了!我按住耳朵呻吟,妈妈起身走向厨房,打开流理台下面的柜子,拿出一把菜刀。
——咦,等一下!
——你不惜杀了我,也要阻止我去吗?
我倒在地上,全身僵硬,只见妈妈翻开桌上的杂志,撕下几页纸,层层包好菜刀。
「友树,仔细听着!老实说吧,你太弱了,要是被袭击,记得走为上策!如果非对干不可,不要赤手空拳去打,拿出你的武器!与其被杀,不如杀死对方活命!」
我倒在榻榻米上,看着妈妈将用纸包好的菜刀放在我身边,再从包包里拿出钱包,臭着脸抽出五张万元钞票。
「算你幸运,我回家时刚领了钱。」
五万对我们家来说是钜款,我连忙起身。
「不用啦,我自己有存钱。」
「傻孩子!你存的钱也是我赚来的钱!」
我无言以对,只能正坐敬礼,叩谢妈妈。
「妈,你自己在家没问题吗?」
我留在家应该才是碍手碍脚,但我想还是应该问一下。
「有问题。妈妈会寂寞,也会担心你。」
「啊……」
「可是,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阻止你。拿出性命保护心爱的女人,然后绝对要回到我身边,知道吗?我养育了你十七年,你孝顺一下总可以吧。」
妈妈转过身去,继续将打劫来的青花鱼罐头藏进壁橱。她没有发飙要我少干蠢事,也没有哭着求我别走,而是给了我钱和武器,只告诉了我必要的事,我的妈妈可能远比我想的还要伟大。我与她比肩相邻。
「我来帮忙。」
我拿出青花鱼罐头,递给妈妈。
「没有多到需要帮忙。」
「那么,要不要再去抢一轮?」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是我应得的报酬。」
「我在黑手党电影里听过一样的台词。」
妈妈「嘎哈哈」地张口大笑。
整理完存粮后,我与妈妈面对面,享用好不容易做了又原封不动带回家的便当。妈妈做的高汤鸡蛋卷是天下一绝,尽管我没吃过别人做的高汤鸡蛋卷,但完全不用比,我心中的世界第一就是它。
我想起「最后的晚餐」这句话,怕触霉头,所以没说。
吃完便当后,我拿出一个大背包,塞入替换衣物和必要物资便出发。
藤森住在河川对面山坡上的高级住宅区。我花了二十分钟走到之后,先躲在前方小巷里观察。我从小学起便知道她家。在有白色小花垂下枝头的红砖墙与黑色铁门的另一头,可见一栋气派的宅第。他们家不愧是开综合医院的。
我在屋外兜圈子,想知道里面的情形,并且不时伸直背脊、偷看砖墙内。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像跟踪狂,但我也晓得,抬头挺胸地说「我来保护你」会被拒绝,所以打算暗中保护她。
——该不会出门了吧?
时间已近傍晚,我越想越担心,犹豫着该不该登门拜访时,拱形的优雅门扉开启,藤森走了出来,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雪绘。」
怎知,井上忽然从马路对面现身,我的热情瞬间被冷水浇熄。只见井上带着两个男生伙伴,他们该不会约好要一起去东京吧?情绪荡到谷底,彷佛溺水一般。
「井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从藤森的反应看来,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好。我急忙浮出水面换气。
「东京很危险,我们想要陪你去。」
情绪再度往下掉。我们想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不用了,我自己去。」藤森断然拒绝。
「女孩子自己去真的不妥当,你正要去广岛车站对不对?我们这边还很和平,但学长在LINE上说,酒馆聚集的流川市区一带已经沦陷;更别提东京的犯罪集团四处游荡、破坏店家、掳走女人,也不知道电车会不会正常行驶。」
藤森默默无语,尽管她的意志坚定,仍难掩不安。
「你们的父母同意吗?」
「我们没跟父母说,想说赶快去一去,赶快回来。」
过度乐观的发言,使藤森露出厌烦的表情。
「你不是说,不确定电车会不会正常行驶吗?」
「是啊,要是遇到电车停驶,只有自己一个人,会很不安吧?」
说得真好听。他们大概以为有三个男人就没问题,这群笨蛋太天真了——同时,这些挖苦也反弹到我身上。我的所作所为和他们没有两样,而且,我还比井上弱小。
「所以啦,请把我们当成保镖。」
「……谢谢。」
大概是透过井上看见了自己的天真与有勇无谋,藤森无奈地走到井上等人身边,大家一同出发,我则悄悄尾随。
我一边拉出距离,一边留意着不被发现,小心翼翼地走着。不甘心及后悔交相袭来。井上笨归笨,却有勇气光明正大地说自己要保护她,成功赢得骑士的位置。刚才我明明有这个机会,却只是躲在角落偷看。
我也想过,反正明天就要死,自己应该能拿出勇气。看样子,不论小行星是否掉落,人类明天是否灭亡,我——依然故我。
井上说得没错,附近一带尚称和平。
然而一到广岛车站,便涌现地方小站没有的大批人潮,人们扛着行李携家带眷,看起来彷佛要去参加活动。我领悟到一件事——这是逃难人潮。只见电车的所有路线都客满,新干线的票口前大排长龙,我维持着不跟藤森等人走散的距离排入队伍。新干线没有指定车位,全开放为自由席。
我惊险地买到开往东京的最后一班车票,展开人生初次的长途旅行,并移动到藤森等人所在的隔壁车厢。车上没有座位,我站在人满为患的走道上,身旁有一对夫妻自顾自地小声讲话,完全不管教盘据在地面玩耍的小孩。
「我还是提不起劲,况且你妈妈不喜欢我。」
「先撑到状况稳定再说,我们有小孩要顾,去乡下避难比较好。」
「那你要多替我跟你妈妈沟通呀。」
人群的对话里,充斥着与世界末日八竿子打不着的日常烦恼,彷佛对未来仍有一丝期许。也许不是井上太乐观,是我太悲观吗?后方传来窸窸窣窣的拆纸声,飘来汉堡和薯条的味道。熟悉的速食香味,莫名缓和了紧张的情绪。
——藤森没事吧?
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无法去察看她的情形,我不禁为没坐同一车厢感到懊恼。
「爸爸,外面红红的,好漂亮——」
一位小女孩被她父亲抱着,天真无邪地指向窗外,其他人也循声望去。窗外出现大片城市夜景,马路上亮起红灯,恰似一串串红宝石项炼。我们经过了新神户来到新大阪,随着接近大都市,窗外的光点变多也是正常的。
「后煞车灯?」
「太长了吧。」
来自四面八方的逃难车潮全挤在主要干道,形成大塞车。悲观与乐观交相混杂的喧哗骚动,使车厢内的气氛为之紧绷,拼命抱怨婆媳问题的太太安静下来,张口结舌地望着看不见尽头的阴森红光列队。
站着经过了数小时,新干线在即将抵达新横滨站前骤然煞车,乘客一阵哗然,车掌广播说「新横滨和品川之间发生了停电,请乘客静待覆电」。然后就这样枯等了两个小时,乘客的疲劳濒临极限,车掌再次广播表示不确定何时才会覆电,周围顿时充满了叹气声。
我们听从站务员的指示下车,在暗夜之中,仰赖着站务员的手电筒灯光前进。藤森在哪里呢?我尝试在长长的队伍中寻找她的身影,但因为太黑,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拨打井上的手机,讯号不佳,拨了五次才接通。前方传来耳熟的声音。
「喂?」
手机里的声音与前方的声音重叠,我不答话,井上问:「江那?」我循声张望,找到井上瘦长的剪影。确认藤森也在后,我挂断电话。
「哇,他不说话就挂断了。」
「那小子打来干么?」
「是不是觉得害怕,想听听井上的声音?」
「我跟他又不是朋友。」
响起一阵嘲弄的笑声。我也没把你当朋友,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藤森。但是,看到她的波士顿包由井上代拿,我为自己的言行不一致感到惭愧,在暗夜里跌跌撞撞地追上他们。
有些人沿着铁轨坐下,站务员提醒他们,坐这里通车时很危险,一对老夫妇哭诉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其他人瞥了他们一眼便快速通过。那些走不动的人该怎么办呢?想归想,我也快速通过,同时感到良心不安。
约莫走了一小时,新横滨站到了,站内一样人满为患,许多人席地而坐。听说当地的铁路也发生事故,目前没有任何一班电车行驶。此时我已浑身虚脱,很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但我不能跟丢藤森,只好凭着意志力前进。
时间来到换日的午夜,所有旅馆和网咖皆贴出客满的公告。藤森一行人远离车站,走进一座公园。我保持距离观察情形,在树丛另一头看见他们在草地上铺上野餐垫,似乎打算今晚露宿公园。
——总算能休息了。
在隐密的角落坐下的瞬间,疲劳感一口气袭来。我有足够的决心要保护藤森,但现实中的我却如此软弱无能。
我在杜鹃花丛的后方铺上野餐垫,躺了下来,鼻子嗅到潮湿的泥土味。抬起头,天空中浮现星星与月亮。从小到大,不知看过多少次的熟悉夜空。
一个月后,死神将会从天而降。
如此荒谬至极、宛如恶梦的现实。我还无法完全相信世界会毁灭,徜徉在奇妙的抽离感中。远处传来急切的警笛声,在我朦胧的意识中越飘越远。
我被刺耳的声音吵醒,刹那间不知自己位在何处。月亮依然悬浮于遥远的上空,只是稍稍变换了位置。啊,我想起来了,新干线停在新横滨。正当我依序回想一整天的记忆,空气再次震动,黑暗中隐约传来不成声的哀鸣。
——藤森?
我倏然起身,从树丛间探出头,注视藤森所在的方向。对侧安静无声,看似没有异样,我却感到皮肤刺刺麻麻的。
我蹑手蹑脚地前往查看,来到近处,听见了衣物摩挲声,以及微弱的呜咽,心脏立刻锣鼓大响。
「把她压住。」
「我知道。不要乱动!」
微带兴奋的禽兽粗喘,使我当场领悟出事了。
正准备要杀出去时,我紧急煞车,回到露宿处,从背包里取出用纸包好的菜刀。我在月光下确认冰冷的刀锋,直直冲向井上等人的所在位置。
从树丛上方往下望,只见井上压住藤森、背对着我,旁边还有按住她手脚的其他伙伴。从井上的肩头,我与嘴巴被堵住的藤森对上眼,她惊恐地张大眼睛,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瞄准井上的背,奋力挥舞菜刀。井上听见我的喊叫、迅速退开。只差一点点,刀尖前方就是藤森。
我扭转身体往地面倒。既然已经打草惊蛇,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井上!我急忙重整态势,但是在我倒地时,菜刀也顺势插入地面。
——与其被杀,不如杀死对方活命!
我随手抓起地上的石头,使劲乱挥。手部传来钝重的冲击,井上随之倒地,晕染的痕迹在衣襟扩散,暗夜下看不出颜色,但想必是血红色。井上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石头从我的手中落下。
「杀人凶手……」
有人喃喃低语。藤森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带着我朝夜色飞奔而去。尽管不知要逃到哪里,但是非逃不可。真奇怪。我长期受到井上霸凌,痛苦到想要轻生,一旦失手杀人,对方竟成了受害者。
这个世界不讲道理。
这个世界出了毛病。
我必须逃离这个世界。
——SOS、SOS,呼叫地球、呼叫地球。是我,发生紧急状况了。
——请现在立刻爆炸,使人类灭亡。
地球终于收到我儿时发出的求救讯号,一个月后,世界即将消失。
而我却快死了,连一个月都等不到。喘不过气来,不行,我跑不动了。
「藤森,等一下,我不行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藤森未作表示,急速弯进大楼与大楼之间。突如其来的转向使我俩的手分开,藤森俐落地做出侧煞,我直接撞上大楼墙壁,再反弹到另一侧的墙壁,整个人撞得眼冒金星,在大楼间的细窄防火巷倒下。
我如同烈日下的狗儿,张开嘴巴猛烈吸气。人生头一次跑得这么认真,累到趴在巷弄的地上。藤森也脱力似地坐下来。
「那些人烂透了。」
藤森低语。乌黑的秀发打结了,衣服也沾满泥土。
「抱、抱歉,藤森,我太晚去救你了。」
「没事,还好赶上了。」
虽然看起来不像没事,但幸好没让他们得逞。
放松的瞬间,我才惊觉身体在颤抖。硬石击中井上的触感残留在掌心。沿着颈部涔涔滴落,在衣襟晕染开来的黑色液体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越抖越大力,勉强稳住嘎吱嘎吱晃动的身体,藤森担心地端详我。
「你还好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摇头,激动不已。
「我把井上杀掉了。」
说出口的语气却宛如小朋友。
「你要是不动手,我也会下手,」藤森的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想要强暴别人,被杀活该!放心吧,反正再过一个月大家都会死,不会有人逮捕我们的,那些家伙八成也是这么想才有胆子下手。」
我想也是。即使如此,我还是——
「对了,江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啊……你说想去东京,我听了觉得很危险,想要暗中保护你……」
情势所逼下,我只能老实承认。
「保护我?」
藤森挑眉。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如今却沦为跟那群禽兽没两样的借口,或像恶心的跟踪狂。我垂下头。
——我们从前不是约好要一起去东京吗?
我很想这么说,但打住了。经过这么多年,这股执念听起来更像跟踪狂了。
附近传来脚步声,藤森震了一下。我爬到她的前方,张开双臂将她藏在身后,屏住呼吸。两名男子快步通过,待脚步声走远,我回过头,发现藤森埋住脸,抱膝而坐,纤细的肩膀抖个不停,不时传来细细的鸣泣。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誓死保护你。」
「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点过来?」
听见那既生气又半带哭腔的声音,我放松肩膀。
「抱歉,吓坏你了吧?真的很抱歉。」
「我还以为完蛋了。」
我反覆道着歉,藤森缓缓抬起头。
「江那,你没有错,我才要道歉。谢谢你救了我。」
月光轻柔地洒落,我终于看见她的表情——那张此时此刻也惊惧不已,但仍努力憋住不哭的脸。我见过这样的藤森。冬日的月台,蒙蒙吹雪对面那个年幼的藤森,与眼前读高中的藤森重叠在一起,彷佛被连根拔起、被风带走的感觉也回来了——
这一次,我真的重新爱上同一位女孩了。
睁开眼睛时,抱着膝盖睡着的我在自己的肩头看见了藤森,差点吓得跳起来。微微的鼻息声传来。不得了的景象使我紧张冒汗。
从我们躲藏的暗巷望出去,道路被切割成纵长状,行人从右侧出现,于左侧消失;或从左侧出现,于右侧消失。没有人注意到这条巷子。
在与世隔绝的阴暗小巷里,藤森依偎着我,睡着了。乌黑的秀发轻搔肩膀,我很想轻抚,但忍住了。我不想和井上他们一样趁人之危。思及此,昨夜发生的事情血淋淋地重回脑海。
我盯着右手。成为杀人犯的我,本来应该会被警察抓去关,媒体大肆报导这起校园霸凌引发的少年犯罪,我会被网路肉搜,妈妈狠狠揍我、为我掉泪,我得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下过一辈子。然而,这些事已离我遥远。
再过一个月,地球就会变成废土,所有人都会死。
奇妙的是,藤森现在正躺在我的身旁安然熟睡,而我二度爱上了她。恐惧、绝望、消极、彻悟、心动、欢欣,所有情绪混合在一起,在末日将至的我的心里,如活火山一般翻涌着;同时,我也逐渐对许多事情感到麻木。
「……江那。」
我吓了一跳。
「啊,早、早安。」
「早安,坐在地上太久,屁股好痛。现在几点了?」
确认手机,时间刚过中午。
「接下来呢?」我问。
藤森的表情微微僵硬。
「去东京。」
「是吗。既然如此,我送你去东京。」
「你不反对?」
想不到她一脸讶异,我才感到奇怪。
「不是你自己说要去的吗?」
「是这样没错……」
「我出来的目的,就是要保护你。」
听我这么说,藤森才放松表情,似乎安心多了。论起真心话,我当然不希望她铤而走险,然而,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梦想,所以,我至少想帮助她完成一件想做的事,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江那,谢谢你。」
她用不安的语气向我道谢,顷刻间,我再也不是没骨气的跟踪狂。我好好表明了自己的意志,是个堂堂正正的骑士了。
「那么,去买衣服给我穿。」
公主的第一个命令,让身为骑士的我一愣。
「衣服?」
「是啊,我能穿的衣服。」
「我不懂女孩子的衣服。」
「可是,我不能穿这样走出去。」
藤森轻轻张开双臂,问题不是出在衣服脏了。她的衬衫沿着左肩的缝线被撕裂,几颗扣子也弹飞了,尽管里头有穿背心,但若是顶着这身打扮,前往犯罪集团游荡的东京,肯定会被男人袭击。
「我的行李包里有带换洗衣物,但是留在公园,我不想回去拿。」
我懂。正如藤森不想回去强暴未遂现场,我也不想回去杀人现场,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把手机放在口袋。
「明白了,我去买吧。我也需要买自己的衣服。」
「谢谢。可是钱包在包包里,你也是吧?钱怎么办?」
「我身上有钱。家人特别叮咛我,钱要分开放。」
我脱下运动鞋,从鞋垫下方拿出折好的万元钞票。
「你父母是何方神圣啊?」
「年轻时专收保护费的。」
妈妈平时派不上用场的冷知识,在这种非常时期大放异彩。
「我去去就回,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
「嗯,但要快点回来哦。」
这句话在「想听喜欢的女生对自己说的话」排行榜里,应该可以列入前三名。
我红着脸,一连点了两次头,意气风发地离开小巷。初次来到这座城市,我完全是人生地不熟,总之先往车站的方向走,然后随即被人潮的汹涌程度震慑。广岛车站虽然也是人山人海,但两者依然有一段差距。不消多时,佩服城市发达热闹的心情,因为眼前出现洗劫一空的便利商店及砸破的大楼橱窗而烟消云散。情况不妙,我紧张了起来。
——连新横滨都这样,简直不敢想像东京有多可怕。
分秒必争,我得赶快把衣服买完,回去保护藤森。问题是,我从没买过女性的衣物,车站里的商场全数关闭。我绞尽脑汁思索,最后决定传LINE给唯一能商量的女性,也就是老妈。
第一次传送讯息失败。讯号似乎不稳定。我在附近一带走动,寻找讯号强的地方,传送时却连连发生错误。连网路也断了吗?强烈的末日真实感使我背脊发寒。不死心地重传了几次,总算传送成功。
「我想买衣服,但所有店家都没开,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收到了回覆。
「没开就随便拿吧。」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说的「拿」就是「偷」吧。我是不是找错商量对象了?当我对于掠夺行为感到犹豫时,妈妈又传来讯息:
「带去的衣服呢?」
「发生一些事,弄丢了。」
这次妈妈直接打电话过来:「一些事是怎么回事?」
开口第一句就是质问。
「呃,新干线停驶,露宿野外的同学——」
我在这里卡住了。
「同学怎么了?」
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说。
「发生什么事?你说同学怎么了?」
「……被我杀了。」
沉默飘荡。
「是那个你说要护送到东京的女生吗?」
「那个女生叫藤森,她没事。为了保护她,我杀了攻击她的男同学。」
一说出口,我重新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恐惧。但是倘若时光倒转,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对我来说,保护藤森第一优先。
「喂,友树,你有在听吗?说话啊。」
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妈,女孩子的衣服要怎么挑?」
「啊?我在问杀人是怎么回——」
「别管了啦,我赶时间,先回答我女孩子的衣服。」
「那种东西去『思梦乐』就有了。」
这是连我也知道的流行服饰品牌,我感到前途一亮。
「『思梦乐』就有啊,我去看看。」
「等等,你现在在哪?」
「新横滨。」
「不是东京吗?」
「新干线和电车都没开。抱歉,我先挂断哦。」
结束通话后,我用手机搜寻地标,车站附近的大楼有「思梦乐」,就是刚刚经过被砸破玻璃的那一栋。我迟疑了片刻,最后决定豁出去,加入违法者的行列。我留意着不被破掉的玻璃割伤,小心翼翼地潜入漆黑的大楼,仰赖手机的光源,沿着停止的电扶梯往上爬。
阒黑的空间里出现假人模特儿。我最怕鬼了,尽可能不四处乱看,努力把架上的衣服塞进从柜台摸来的袋子里。
接着,我前往三楼的家电卖场,四处打捞电池、行动电源与手电筒,并被黑暗中冒出的人影吓到差点心跳暂停。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来偷东西的,我们彼此礼貌性地点头。幸好不是遇到坏人或是撞到鬼。
事已至此,我干脆再去地下美食街偷食物。把面包一一塞进袋子里时,我有感而发,自己果然是妈妈的儿子。我跟妈妈从个性到器量都天差地别,我甚至怀疑过,自己其实是收养的小孩,如今却能深切感受到血缘的羁绊。我双手提着丰硕的战果回到小巷子里,藤森吃惊地张大眼睛。
「我看电池快没电了,加上肚子也饿了。」
感谢和尊敬的眼神射来,我感到洋洋得意,彷佛自己是古代赌上性命外出打猎,带着猎物凯旋回家的男战士。
「但是,好土哦。」
察觉长袖T恤上面印的「I love rabbit」和一只丑丑的兔子后,藤森垮下肩膀。当时因为太暗,加上手忙脚乱,忘记留意衣服的美感了。
「不过,这时候还挑三拣四就太奢侈了,谢谢你。我来换衣服,你帮我守着外面。」
「咦?」
「我要换衣服,你转过去。」
我赶紧转身,站到巷子口。两个扛着大行李的年轻男子从对街走来,我尽可能摆出凶神恶煞的脸孔,双手交叉胸前,两脚跨开。藤森正在身后换衣服,我必须把入口守得滴水不漏,不让路人有机会偷看。
背后微微传来布料摩擦声,我差点展开妄想的双翼,但又急忙收好翅膀。当我在理性与烦恼间挣扎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萤幕显示「妈妈」,这两个字宛如灭火器,霎时就把烦恼之火扑灭。妈妈是色色妄想的头号克星,我在妈妈的拯救下无视电话,藤森提醒我「电话在响哦」,即使如此,我仍选择无视。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跟妈妈说话太丢脸了。
——抱歉了,妈。我现在不是儿子,而是骑士!
用偷来的面包果腹后,我大致说明了车站附近的情形。「这样啊。」藤森沉思半晌,接着说「嗯,我明白了,谢谢你」,向我低头道谢。
「江那,你先回去吧。谢谢你一路以来的照顾。」
藤森站起来,准备带着物资离开小巷。
「我跟你去。」
「不行,接下来真的很危险,不能给你添麻烦。」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你一起去。」
「别担心,我会学你挥舞菜刀。」
她开玩笑的语气,意外掀起了我的怒气。
「伤害别人是很可怕的事情。」
我严肃地挡住去路。再过一个月我们就会死,在那之前,杀人的触感将一直黏在我的掌心。藤森摆出臭脸,生气地瞪着我,然后默默走过我身旁。唉,惹她生气了。
「等一下。」
我急忙绕到她面前,察觉她噙着泪。
「啊……」
唉,我这白痴!在这种非常时期只身前往东京,谁不害怕呢?她是为了我努力逞强。藤森以手背胡乱抹去泪水,跨着大步走向车站,我跟在她的后头。
我们在尴尬的气氛下抵达新横滨站,人潮多到淹出来。昨晚的大停电虽已抢修完毕,但线路发生新的事故,电车和新干线再次停驶。
「车子不开了?」
藤森一脸沮丧地从洽询处走回来。
「还不晓得,听说有人在努力抢通。」
她转述站务员提供的资讯。情况如此恶劣,这些人仍尽忠职守地为乘客服务。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藤森羞愧地低下头。来到这里,迟钝如我也发现参加Loco演唱会只是借口,藤森去东京有更重要的理由,让她不惜赌上性命。
「先等一下吧,也许晚点会通车。」
我们决定先在车站内找个休憩处,沿途可见累坏的人东倒西歪地靠着墙壁,边缘的角落还能勉强坐进一个人。
「藤森,坐着休息吧。」
「我不用,都是你在四处奔波。」
「我还有力气,不用顾虑我。」
我耍帅说,但其实我只是虚胖。不管多累,我都想让藤森坐。就在我们互相礼让时,其他人悄悄坐挤了一点,让我也能一并坐下。想到昨日的打打杀杀,这些人的善意更显珍贵。
「电车会行驶吗?」藤森抱膝低语。
「会的。」
其实我内心觉得希望渺茫,只是不忍说。小行星撞地球导致人类灭绝,这种梦境般的现实正在发生,既然如此,稍稍做个电车会开的美梦又有何妨?
静静地坐久了,我开始感到想睡。之前长时间绷紧神经,如今得知自己正被一群不会加害于己的好心人包围后,我初获喘息。人类终究是群居动物,和能独自横越荒野的野兽从构造上就不一样。
——我生来是只驽钝的绵羊,到死也是。
死亡倒数一个月,我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并且闭上眼皮。
我们等到了傍晚,电车依然没有动静,站内广播通知今天晚上无法恢复通车。席地而坐的人同时叹气,沉重痛苦的气息顿时充斥在挑高的站内天花板。
「你去东京的想法仍旧不变?」
藤森颔首,我深深吸气。
「好,我们一起去。」
她大大的黑眼珠出现动摇。
「因为,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想必她早已忘记小学时候的约定。没关系,至少在我心里,这是很重要的约定,我会实现诺言。然而她的回应令我意外。
「我明明那样对你。」
我不敢置信地眨眼。
「你记得?」
藤森垂下眼帘。
「记得啊。那天,当我感到旁徨无助时,你在月台向我搭话,给了我救赎;还说愿意陪我去东京,我听了好高兴。可是一到新学期,我就假装没有这件事。」
她记得我珍藏在心底的重要约定,还为了后来的态度向我道歉。光是这样,我就很感动了。
「没关系啦,小事而已,我完全不在意。」
「不,听我说,我其实……」
藤森仰起脖子。最近习惯了她高高在上的态度,面对她的女孩口吻,我内心一阵小鹿乱撞。只见她用泫然欲泣的表情,重复着「听我说、听我说」,却一直没有说下去。我很高兴她这么拼命向我解释,也不舍看她这样子,于是用「先不提这个」改变话题。
「要是电车一直不开,我们只能走路去东京,你走得动吗?」
「没问题。」
「天色已经变暗,夜间移动很危险,我认为今天应该先睡车站,明天早上再出发比较好,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认为。」
此时,站务员来发备用的毯子,因为数量不足,两人要共用一条。
「藤森,你用。」
「咦,我们一起盖吧。」
藤森摊开毯子,盖住两人的肩膀。我俩紧依彼此,心脏猛烈跳动,额头的发际出汗。万一她觉得我有汗臭味怎么办?
「那、那个,我不用啦,胖子不怕冷。」
「入夜后会更冷的。」
「我两天没洗澡了。」
「我也是啊,要是很臭先抱歉哦。」
藤森说我们半斤八两。如果是真心话就太好了,若是顾虑我才这么说,我会感到很内疚。但无论如何,心跳都大肆鼓噪。
「……后来,我还是没去成东京。」藤森呢喃道。
「你是说小学之后吗?」
「嗯,所以当我抽中Loco的演唱会门票时,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我有加入Loco的粉丝后援会,但巨蛋巡回公演的最终场真的很难抽,我之前从没抽中过。」
「你有加入粉丝后援会?」
藤森羞赧地点点头。
「我们家去夏威夷旅行时,我曾在饭店的水族箱前遇到Loco。」
「太厉害了。」
遇到Loco本人的确很了不起,但是家族旅行去夏威夷更令人讶异。不愧是医生家的千金,像我从来不曾出国玩,可以确定到死都没机会了。
「饭店里能望见中庭的墙壁上,嵌了一个巨型水族箱,好多热带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当时是深夜,只有我遇见了Loco,她本人好瘦,脸跟苹果一样小,眼睛大大的,眼白的部分带着一点蓝,好像美人鱼。」
「你们聊了什么呢?」
「算不上聊天。我和她并肩凝视水族箱,她突然开口『海洋这么大,这些鱼却被关在小小的箱子里,真可怜』,我吓了一跳,忘记用敬语,随口说了一句『就是说啊』,Loco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没想到藤森也有吓到并焦急的时刻。
「她长得这么漂亮,才色兼备,拥有大批粉丝,看起来却很悲伤。总觉得,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之后,我开始听她的歌。」
原来如此。不过,从国民歌姬身上看见共鸣,瞬间成为死忠粉丝啊……看来藤森也是普通的少女嘛,相较于之前冷冰冰的形象,这样感觉亲切多了。我忍不住笑咪咪,藤森瞥向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
「没有!」
「骗人,你一定觉得『这女人竟然说自己跟Loco很像,好恶哦』。」
才不是恶心,我是觉得这样很可爱。
藤森将头撇向一旁。
「我是养女。」
「什么?」
「爸爸和妈妈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我还是小婴儿时,就被他们收养了。」
话题来得太突然,我不知作何反应,她接着说「别误会」。
「我并没有像是灰姑娘或莎拉公主那样悲惨的童年。」
我的确瞬间想到了穿着破烂的衣服打扫,被后母欺负的藤森。都怪我之前太习惯用趣味妄想来逃避现实,所以连带地用自己的观点来看待别人的遭遇,必须好好反省才行。
「我想也是,你的头发亮晶晶的,手帕也很漂亮。」
藤森不解地侧首。我解释:
「要是受到虐待,外表应该不会那么光鲜亮丽。」
小学时,我因为总是轮流穿少少几件衣服而被同学嘲笑,直到那一刻,我才惊觉自己家里很穷。不幸总是透过别人的眼睛和嘴巴暴露而出。
「我很宝贝我的头发,因为这是亲生父母给我的。」
「怎么说?」
「妹妹的头发跟爸爸妈妈一样,都是细软的深褐色。」
这次换我纳闷。不是说「父母生不出小孩」吗?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妹妹呢?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妈妈怀孕了,父母对我做了身世告知。啊,所谓的身世告知,就是告诉收养的小孩,彼此没有血缘关系。孩子有权利了解自己的身世,我也是从小就被告知另有亲生父母。」
藤森说,这么做的重点在于教导孩子「即使不是亲生的,我们还是一样爱你,这里就是你的家」。听说身世告知时,他们一并向女儿说明了当年不孕,仍不想放弃为人父母的心情。
「妈妈怀上妹妹时,家中欢天喜地,妈妈对我说,雪绘,你要当姊姊了,我听了当然也很高兴。诞生的女婴遗传了爸爸的眼睛形状,爸爸喜极而泣,我也受到感染,跟着一起哭。」
藤森笑着说,「我是头一次看见他们这么高兴」。
「妹妹被命名为Mamiko,我们姊妹被平等地养育长大,妈妈会在我们的生日烤蛋糕,爸爸出差回来一定会各别买礼物送我们。不过,有些事情在所难免。」
发生好事时,妈妈一定第一个看Mamiko;遇到危险时,爸爸也一定第一个看Mamiko。因为只是刹那之间,他们恐怕没有自觉。
「所以,我想去见亲生父母。」
「啊,在东京吗……」
我想起那个下雪日的藤森。一位小女孩,下定决心要去见真正的父母,却迟迟不敢搭电车,坐在长椅上吹寒风吹了好几个小时,连鼻头和手指都冻到发红,只是不断目送电车离站。
「但是,我不能去。这是当然的啊,一个小学生怎么有办法从广岛去东京呢?后来我告诉自己,不能贪心地强求一切,爸爸和妈妈已用尽全力平等地爱我们,只要这样就够了。我很幸运。」
但是,或许正因为无法发自内心这么想,她才会失去笑容。脑袋想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要同时控制两边太难了,所以人类时常心口不一。
「我们全家一起看了小行星的公开记者会。」
「嗯。」
「妹妹突然出现恐慌,哭了出来,爸爸和妈妈安慰她没事、没事,将她紧搂在怀里。妹妹从小冒失,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慌;我则相反,常被称赞个性可靠。我希望父母认为我比较好,所以拼命表现。」
因此,连发表重大新闻时,藤森也只是安静地坐着,默默看着父母焦头烂额地安抚妹妹。
「你知道吗?Mamiko的汉字写成『真实子』,真正的孩子。」
我再也说不出话。
——她长得这么漂亮,才色兼备,拥有大批粉丝,看起来却很悲伤。
藤森对Loco产生了共鸣。谁会料到,长相标致、位在校园金字塔顶端的女孩,日日夜夜对抗着孤独呢?
但是,不用担心。未来一定会出现一个人,在她开心或是危险之时,优先注视她一人。现下有我帮忙看着。
那个人应该要是配得上她的帅哥,脑袋聪明到能读医学院,未来继承藤森综合医院,还拥有能治愈她内心孤独的开阔胸襟。我和她有着云泥之别。即使现实相当严苛,我依然如此祈祷。终有一日,一位王子会出现在她面前。藤森一定会得到幸福——想到这里,思绪突然中断。
一个月后,所有人都会死。
能寄托的未来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裹着一条毯子席地抱膝,盯着纷沓的人群脚步。
隔天早上,我们有耐心地等到十点,电车依旧没有通车。我们跟着放弃的人群一同起身,缓步离开车站。昨夜来发毯子的站务员目送人潮作鸟兽散,途中摘下帽子,双臂无力地垂下,疲累至极地凝视天花板。
接下来的一个月,每流逝一点时光,我们就会失去一些事物。临死之际会有多痛苦呢?我承受得住吗?
「那,走吧。」
我们加入前往东京的人群列队,展开徒步移动。
「藤森,你的亲生父母住在东京的哪里呢?」
「不知道。」
我讶异地看向她。藤森只听闻亲生父母因为一些苦衷,无法亲自养育孩子。「这样不是见不到面吗?」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总之,我们先去东京巨蛋吧。」
藤森盯着脚下前进。
「嗯,明白了,走。」
一开始,她说要去看Loco的演唱会。但其实她心知肚明,自己见不到亲生父母,这种时候演唱会也不会如期举行。尽管如此,依然要去。藤森要去见的,是长年以来不具实体的梦想。
「江那,你家里呢?」
「我妈很坚强,不用担心。我爸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藤森微微张口。
「抱歉,我只顾着讲自己的。」
「没关系啦,我从小没有爸爸,早就习惯了,这就是我家啊。倒是你,演唱会结束后,有什么打算?」
「只能回家吧。我其实知道,爸爸和妈妈很努力地公平对待我和妹妹,我也很爱我的家人。」
正因为爱,偶尔才会感到内心失衡。父母真正的爱,献给了真正的孩子,自己得到的只是近似的感情,不是真正的爱。若不是真正的妹妹诞生,根本无从察觉其中的微量差距;如今却得在同一个屋檐下,哀怨地直视那段差距,迎接最后一刻。与此同时,也因为她深爱自己的父母,所以希望在所剩不多的时光里,这对父母能尽情地注视亲骨肉。即便无法获得等量的爱,人依旧能倾听心声,自由地做出选择。
——那么,就让我陪着你吧。
我差点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在我心里,最棒的死法就是右手牵着妈妈,左手牵着藤森,我们彼此相伴。用「最棒」来形容死亡似乎怪怪的,但是反正都要死,我想以最开心的方式善终。藤森不再说话,我俩静静地朝东京移动,我一面思索着人生的最后。
途中,我们坐在路边休息,吃着从新横滨偷来的面包时,妈妈打电话过来,问我现在人在哪里,我告诉她,我们决定先去品川站。
「手机还有电吗?」
「有,我收下了店家的电池。」
「收下?」
「我擅自摸走的。」
「干得好,记得让手机保持随时能接通的状态。」
挂断电话后,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仰望天空。我偷了东西,但是被称赞了,世界时时刻刻走向崩坏。我心里对于偷窃毫无罪恶感,是因为我已犯下更大的罪孽吗?即便如此,天空还是一如往常地湛蓝和平。
「食物可以吃到什么时候?」
我虽然塞了满满一袋,但撑不到演唱会。当然,演唱会势必取消,所以都无所谓,这趟旅行的目的是让藤森心满意足。
「东京有些区域已成非法地带,要收集食物最好趁现在。」
「听说歌舞伎町一带已被帮派和违法分子占领。」
我们交换在社群媒体上看到的资讯。以年轻人聚集的闹区为首,失序及掠夺行为急速在东京扩散,被袭击的主要为高级精品店、食品店与年轻女性。自杀者逐渐增加,跳车的人使都内电车几乎停摆。光从推特就能获得大量即时资讯,方便归方便,但是看着不断恶化的趋势,不免令人害怕。
「嗯,趁进入东京前先收集食物吧。车站前或大街上有可能遇到歹徒,我们绕进小巷里,寻找便利商店和超市吧。」
讨论很快有了定论。经过昨天和今天,我学会了当机立断。或者应该说,已经没有时间让我们犹豫了。我们脱离前往东京的队伍,绕进小巷,然而食品店不是大门深锁,就是已被洗劫一空,最后只找到一包袋子破掉的鸡汁泡面。
「但是没有热水。」
「直接啃啊,吃起来就是模范生点心面。」
「啊,真聪明。」
藤森佩服地点头。这个吃法似乎超出了大小姐的逻辑思考。我们一起检查了柜子下方,却连面纸和卷筒卫生纸等生活用品都没有。
「看来这附近也沦陷了。」
「是啊,看见车站前玻璃被砸破的大楼时,我也吓了一跳。」
「广岛也会变成这样吗……」
「听说流川一带已经没救了,看来就算是乡下地方,热闹的区域都很危险。」
我们如同打捞残羹剩饭的孤儿,四处绕呀绕,总算找到一间有正常营业的超市,一位面貌凶恶的老爹高举球棒站在店门口,也难怪没人敢袭击这里。我胆颤心惊、客客气气地问他有没有卖吃的。
「有,但不是用钱买,要用物品交换。」
「我这里有一些电池。」
我们获得球棒老爹的恩准,走进超市里。电池也是贵重物品,必须慎选交换的物资。正当我思考要换什么时,藤森「唉唉」地轻拉我的袖子,循着视线望去,我看见堆积在冷冻库里的冰棒。两支冰可用一颗三号电池交换。
「超冰——」
「好甜。」
舔到苏打冰棒的一瞬间,我竟然产生一种「此生没吃过这等美食」的幸福感受。短短数日,善恶的界线变得模糊,有得吃才能活命成为最高准则,我成了杀人犯和窃贼,定价八十元的普通苏打冰棒则是贵重物品。
「是大波斯菊。」
藤森在空地前驻足。白色与粉红色的大波斯菊争妍绽放,随风摇曳。一块看板写着「土地出售」。藤森呢喃「真漂亮」,走进空地。
十月中旬的秋季晴空下,置身大波斯菊花海里的她是如此美丽、完美无瑕,不知怎地,我有一股冲动想要大叫。明明不久之前,我才因为校园霸凌痛苦到脑袋麻痹,对黯淡无光的未来感到绝望,在心里诅咒地球爆炸。
如今,诅咒应验了,我却沉浸在恍如梦境的幸福之中。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还有更多时间。偏偏在人生倒数一个月,才让我感受到幸福。之前当我深陷绝望的谷底、对世界充满怨恨时,却连一点点的救赎都不肯给。上天真是无情。
我们在下午迟了些抵达品川站,新干线和电车依旧没开。
从新横滨站出发后,电车的当地线路曾短暂恢复通车,但随即因为品川站附近的平交道发生电车与汽车相撞事故而再次停驶。听说这起交通意外严重到车厢翻覆,有许多伤者,要再恢复通车应该是无望了。
「今天其他地方也不停传出灾情,好像跟波光教有关。」
「有干部制作可疑药剂、在逃逸中的那个波光教?」
我点点头。听说东京和大阪的车厢里飘出奇妙的臭味,站务员虽然说不了解详情,但社群上已疯传这是波光教发动的恐怖攻击。
「听说有人昏迷。」
我滑着推特画面,跳出的尽是危言耸听的消息。
「既然这样,就算通车也很危险,不能搭。」
「还不确定是不是恐攻,但反正不管怎样电车都不会开,我们不如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情报更新。今天走了很多路,脚也累了。」
「同意,那边有人在发水,我们去领吧。」
藤森指着长长的队伍。我已经受够排队了,但饮用水比食物更重要。我说我去排吧,但藤森说如果只有一个人,可能只能领到一瓶水。真聪明,难怪被说很可靠。
排进队伍的尾巴时,妈妈打电话过来。
「友树,你到哪里了?」
「品川站,才刚到。」
「品川站的哪里?」
「哪里?呃,车站大楼里,很多人排队领水的地——」
此时,有人从后方抓住我的衣领,把我往地面拉。「友树?」我听着妈妈的声音,因为事出突然,来不及做出保护动作,背部直接撞击地面。
「江、那、小、弟。」
头顶上方传来哼歌般的轻快呼喊,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厌恶的狡诈低音。
「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命运的安排呢。」
我仰躺在地,眼前出现那张熟悉的脸孔。
「井上?」
霎时间,我因为自己没有杀人而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太好了,就在我哭丧着脸笑出来时,头上缠着绷带的井上面容扭曲。
「好意思叫得这么亲昵?」
穿运动鞋的脚踩着我的肚子,井上阴险地挤出声音:
「你打破别人的头,还好意思笑咪咪地带着女人乱逛啊?」
「是你们自己不对。」
藤森回嘴,却被井上毫不犹豫地甩了一巴掌。
「男人吵架,女人给我乖乖闭嘴!」
「你不是男人,你只配称为人渣。」
藤森继续勇猛地回嘴。
「别管我了,你快逃……」
话还没说完,我的脸就被踹了一脚。
「停!否则我叫站务员过来。」
「去叫啊?」
井上戏谑地窥视藤森的表情。藤森吃惊地退开,那些同伙发出讪笑。环视四周,我俩愕然无语。无论是排队的人还是路过的人,全都装作没看见我们,每个人都露出害怕的神情。
「去叫站务员或警察过来啊!去啊!」
三人围了上来,同时用脚踹我。我弯腰护头,脸部正中央遭受冲击,鼻梁说不定断了,耳边听见藤森哭喊「不要打了」。都怪我太弱小,才会害所爱的女孩子哭。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没用。
「哦,对了,这个还你。」
对我的攻击暂停了,井上从包包里取出用纸包起的细长物体,一边说「别带这么恐怖的东西出门嘛」,一面慢慢把纸剥开,里面是妈妈天天用来做菜的菜刀。
「你本来想要杀掉我,对吧?」
井上蹲下来,看进倒地的我的眼里。
「被这东西刺到会怎样,要不要试一试?」
银色的刀光逼近脸颊,我害怕得咽下口水。
——拿出性命保护心爱的女人,然后绝对要回到我身边,知道吗?
——我养育了你十七年,你孝顺一下总可以吧。
眼前的刀刃改变方向,冰冰凉凉地贴向脖子。
「井上,你真的要下手?」
「会不会噗哧一声就挂了?」
包围我的三人声音越发兴奋,眼神出现异常的光芒。这些人真的没救了。至少我不曾露出这种鬣狗般的眼神,这个世界疯了。
「喂,住手,拜托你们住手!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
藤森向旁人呼救,没有人愿意注视这里。
怎么会这样?被通知时间剩下一个月后,地球还没出事,人类就先坏掉了。经年累月培养出来的律法、常识、道德心,彷佛偷工减料的涂漆一样,脆弱地剥落。
——原来人类是这种丑恶的生物吗?
我呆住了,脑中想起那个假装没看见累到走不动、坐在铁轨旁的老夫妇的自己;那个怀抱杀机,拿石头攻击井上的自己;以及窃取了商品的自己。我没资格怪罪井上和路人。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我们全是无法褪下羊皮的弱小绵羊。
我极端乏味的一生,伴随着羞耻心与后悔展开走马灯。遇到的好事没有几件,最后因为世界末日这个不痛快的原因被宣判死期;好不容易跟藤森有了独处的时光,感受到了幸福,这份幸福却再过一个月就要被收走,我因此痛恨起老天爷。
讽刺的是,原来我连最后的一个月都没有。
我的人生直到最后都这么倒楣。
不过,我很高兴死前能跟藤森一起度过。
最舍不得的就是妈妈了。我这一生让她吃了不少苦,操了许多心,倘若有来生,我希望能更有勇气,就算不会赢也要揍对方一拳。如果我早点这么做,人生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即使在和平的世界里,也能跟藤森做朋友。刀锋慢慢陷入颈部,已经太迟了。
但是,假设还有机会重来。
不管是一个月也好,还是几天也好,这一次,我会用尽全力而活。
不是妄想中的野兽,而是以弱小的绵羊姿态,抬头挺胸驰骋荒野。
所以,神啊,请救救我吧——
正当我开始祈祷,井上忽然飞了出去。
我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移动视线,只见井上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神,怎么看都是一位流氓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