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
深冬的父亲,御仓步梦,开口就是这句话。他坐在病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很不高兴的独生女,再次明确地说:
「不可以,深冬,别理会那种字条。」
「但是,那要怎么办啊?如果真的是小偷留下的字条呢?」
「如果真是那样就更不允许。去见小偷?要是发生什么事情该怎么办?而且说起来为什么是小偷『狐狸』啊?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找你?」
「……我也不知道。」
深冬更加不高兴地嘟起嘴,眉间皱纹加深,拼命绞尽脑汁试图让这些谎言整合起来。
她很清楚父亲说的才正确。从书本世界回来后发现的,贴在玄关大门上的纸条——是自称偷书贼的人留下的纸条。深冬也一度烦恼,要不要当作不知情直接丢进垃圾桶里,想要找人商量昼寝又叫不醒,实在没办法,她只好带着纸条去找父亲。只是没提到书籍魔咒的事。
「御仓馆似乎出现偷书贼」。重点在「似乎」,深冬骗父亲没有书遭窃,纸条也是贴在大门的「外侧」。真白这明显非人的神秘少女的存在、变成私家侦探的体育老师、差一点遭到枪击,这些事情就算说出口也没人会相信。而且要是报警把事情闹大会更麻烦,实际留下的证据只有这张纸条,警方大概也会视为恶作剧而不理睬吧。
只不过,深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只小偷狐狸到底想对深冬说什么,真面目到底是谁,深冬想一探究竟。
「好啦,我不会去见他。」
深冬故意用力吐气,把没有靠背的圆形摺叠椅拉到父亲枕边,再重新坐好。她不认为会有父母说「你可以去和小偷见面」,但还是有点失望。
虽然母亲在她小学二年级时过世,但深冬自认为和父亲两人感情很要好地生活。彼此在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做家事,做不到的部分不是干脆放弃,就是拜托道场代理师傅崔的家人或是商店街的人等小镇上的居民帮忙,失败时也彼此互相嘲笑。父亲既不曾强迫深冬去做母亲该做的工作,也不曾让深冬感觉到过度保护。但偶尔——就像是现在面临的这种状况,果然会让深冬感受到自己是小孩,得要听从父母说的话。
「好,那昼寝状况怎样?」
父亲突然提起姑姑,深冬不小心转移视线,脑袋高速运转,思考到底哪些可以说哪些该隐瞒起来。
「……很健康喔,虽然还是常常在睡觉,但似乎有吃饭。」
深冬没说谎。至少昨天醒着,在庭院前和那个打扮时尚的女人说话,也有吃东西的痕迹。步梦点点头,但他粗壮的手臂还是交叉在胸前,露出思索的表情。
「那就好,那么你暂时可以不用去御仓馆。」
「为什么?」
不小心大喊出声,四人房的某处传来咳嗽声,深冬慌慌张张放低音量。
「是你说要我帮忙照顾姑姑的耶。」
「是没错,但那奇怪的恶作剧很让人在意。指名道姓要找你,不是很不舒服吗?」
「那姑姑要怎么办?」
「我决定请其他人来帮忙。」
「什么?」
又再次大喊出声,接着再次听见苛责的咳嗽声。深冬在内心咋舌「心胸狭窄的家伙」,试图问出父亲有什么打算。不需要去御仓馆,有其他人可以照顾姑姑。什么嘛什么嘛,那打从一开始就别拜托我啊。
「别担心,交给爸爸。要是全部拜托你,你没时间念书也没时间出去玩了啊。」
「……到现在才说?」
被孤立的心情让深冬脸色更沉重。此时传来病房门打开的声音,充满了哪个热情活泼的人出现的感觉。隔间布帘被一把拉开,体育老师菊地田和国文老师三木出现在布帘那头。对啊,他们说了要来探病。
在发动了冷硬派小说《BLACK BOOK》书籍魔咒的世界中,菊地田是主角私家侦探。全身黑的大衣加上费多拉帽,不久前还一副装模作样的打扮,现在却身穿绣上运动用品厂商标志、全身萤光绿的运动服装,深冬眼睛都被刺痛了。菊地田豪爽笑着说:「喔,你也来了啊!」丝毫没留下任何瑞奇•麦克洛伊的风采。又听到某人烦人的咳嗽声,如挂轴幽灵般的三木提议:「我们去谈话室吧。」
深冬的心情很矛盾。既想着再也不想要扯上任何关系,却又无法控制被那个世界吸引,甚至对被禁止前往感到生气。这边的世界明明比较安稳、温柔且没有危险,是为什么呢?为了转换心情,深冬急忙从椅子站起身。
「那我先走了喔,爸,改天见。」
「咦?你已经探完病了吗?」
不理会吓一跳的菊地田,深冬朝隔壁班导师的三木点点头后,对父亲挥挥手。步梦那还贴着大片纱布的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只是轻轻挥动右手回应。
走出医院的深冬脚步懒散地转过站前转角,边从商店街朝书店街前进,边自问:「我到底是要去哪边呢?」
暂时可以不用去御仓馆,也会拜托其他人照顾昼寝。父亲的决定在她脑海中转个不停。深冬很讨厌御仓馆,所以可以不用照顾姑姑应该是再好也不过。
但心情怎样也无法平静,开心不起来。脚步不小心就要朝御仓馆的方向去,深冬像要摆脱般转过身,走回头路。
「……我知道了啦,那我就再也不去御仓馆了。」
深冬自言自语,决定要去站前的速食店吃薯条,气得耸肩低头、轻轻踢飞脚边的小石头。小石头在人行道上滚动,打中站在前方的人的脚尖。
「啊,对不起。」
深冬边道歉,注意力边被小石头打中的鞋子吸引。那是双黑色皮鞋,脚背上装饰着金色闪闪发亮的四角皮带扣,脚尖彷佛雪橇般往上翘,是很少见的设计,而且来人穿着透明袜子。
「……怎么了吗?」
鞋子的主人开口问,深冬这才抬起头。站在眼前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女性。时尚的平头加上很大的银色耳环,深绿色眼影,金色眼线闪闪发亮。可以遮住屁股的黑色长衬衫搭配红色皮带,卷曲成奇怪形状的卡其色裙子。是个至少会出现在比读长町更大更时尚的城市里的人,年龄大约介于二十五岁到三十岁前后吧。
回想起昨天,她是在御仓馆的庭院前和昼寝说话的人。但已经与我无关,因为我可以不用去御仓馆了。
「没、没什么。」
深冬想从女性身旁走过去,但她眯起自己细小如上弦月般的丹凤眼,挡住深冬的去路。
「那个,你挡到我的路了。」
「我是故意的,我有事情要找你。」
「……什么?」
「我原本在医院的会客室等你,刚好去洗手间……然后你刚好走出医院,我为了不让你跑掉急忙追上来。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小偷狐狸。」
「什么?」
「让我们谈谈吧,走吧走吧。」
女性一把抓住深冬右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某处去。当深冬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在书店林立的大街前方的老旧咖啡厅沙发上,向老板点红茶。其他座位上的顾客,六十多岁到七十多岁的老人们,不断偷觑平头又奇怪打扮的女性,而她本人则满不在乎地拿起杯子喝冰水。深冬狠狠瞪了其他顾客,让老人们一阵慌张后,自己也拿起水小口小口喝。
「所以呢?虽然我不小心跟过来了,你可以说清楚一点吗?你就是小偷狐狸?真的吗?」
「你怀疑的话,那我就说说你在那边对我说的话。『你想死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吗?那你就自己去死啦,胆小鬼!』还真是犀利呢。」
深冬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凝视对方。
「什么?我说错了吗?」
「没有……你没说错。」
这个人真的是那只小偷狐狸。深冬呆傻,连端到桌子上的红茶和哈密瓜苏打搞错点餐者都没有发现。女性帮忙把白色杯子和冰淇淋漂浮在滋滋冒泡的绿色碳酸饮料上的玻璃杯互换,口气轻松地说:
「但我真的吓了一跳,偷书确实是我不对,但我没想到整个小镇会变成奇怪的世界,而且我还被变成狐狸。一开始突然变成晚上,街上也空无一人让我吓一大跳,但过一段时间后有人出现,却已经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唉唉,御仓一族是魔法师吗?」
「怎么可能,我也搞不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深冬低下头看着红茶杯,试图整理混乱的脑袋。
问题一,为什么这个人要从御仓馆偷书?问题二,逃走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特地追上来找深冬说话?问题三,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用力深呼吸后抬起头,她正拿起两张桌上的纸巾仔细交叠后放在桌上,把冰淇淋上方红通通的樱桃移动到纸巾上。对这被打乱节奏的感觉感到烦躁,深冬开口说:
「我有非常多事想要问你。」
「嗯,我也有事情想要问你,那个叫昼寝的人到底是何方人物?」
「什么……昼寝姑姑吗?我也不太……」
原本是深冬要提问,但不小心就开口回答对方自然说出口的问题。
从深冬有记忆以来,昼寝就住在御仓馆里。在外面见到的次数十根手指就能数完,不管哪时见到她,她不是像被埋在书堆里看书,就是在整理书架,或在修缮书籍,或是发出鼾声熟睡,偶尔和昼寝在房间里独处,就会陷入无止境的沉默。只要深冬不开口说话,昼寝就不会说话。和与祖母珠树相处的时间相比,非常轻松,深冬也喜欢昼寝偶尔露出的笑容,所以她一点也不讨厌。但她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昼寝到底是怎样的人。虽然没对父亲说过,但深冬内心觉得「好像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虚构人物」。
父亲说过「昼寝把馆藏的所有书都看完,而且全部都能理解喔」,但就深冬来看,不管脑容量有多大,连自己也照顾不来的话也是「没用的大人」。
不小心就想起姑姑的事情,深冬突然回过神。糟糕,要随这个人的步调起舞了。
「先别管姑姑。比起那个,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从御仓馆偷书?上周把这里变成下珍珠雨的奇怪世界的人也是你吗?还有,纸条上的『话』是指什么?而且我昨天有看见你和昼寝姑姑说话,你到底……」
「停,问题太多了。」
女性伸出她涂上黑加仑色指甲油的食指,深冬立刻闭上嘴。女性接着移开已经喝光的哈密瓜苏打玻璃杯,双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往前倾。两人距离缩短,她每次开口都会看见染成绿色的舌头。
「我叫萤子,萤火虫之子的萤子,很棒的名字对吧。一九八六年出生,职业是流浪者,兴趣是阅读。」
「……请认真回答。」
「我很认真啊,那接下来换我提问。」
「并没有这个规则。」
「我刚刚决定的。提问,为什么你和其他人不同,在那个世界中还能保持理智呢?然后,当我变成狐狸在那个危险的地方四处逃窜时,你身边还有另一个女生对吧,那是谁?」
「你也问了两个问题耶……。你问我为什么能保持理智,这我也不清楚,所以无从回答起。另外一个女生的事情也是,她似乎会在书被偷时出现。」
「在书被偷时出现?真假?」
萤子惊讶地睁大眼睛——手肘离开桌面,整个人坐进椅子里,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说:
「唉,那全都是假的吧?我和你都只是被集体催眠了而已。」
「集体催眠?」
「不是有催眠术吗?说着『你会越来越想睡觉』然后就真的想睡觉的那个。我和你只是遇到了那个超强力的版本。我以为自己变成狐狸了,而你觉得我看起来是狐狸。小镇和其他人也看起来完全不同,只是这样而已。」
「……其他人也是吗?」
「或许吧,镇上所有人都中了催眠术。」
深冬又再一次差点要认同萤子的主张了,但她要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结果是「NO」。
「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对镇上的所有人施展催眠术吧?而且有容易被催眠也有不容易被催眠的人。就算真的可能办到,要是有人从外面进入镇上,就会变成『到底是在干嘛啊』的状况吧,但没有其他人来。催眠术不可能封锁整个小镇。」
如果是先前的深冬,大概会接受这「相当有可能」的催眠术想法吧。但现在有相同体验的人就在眼前,她已经无法认为那个世界是虚假的。
「原来如此,深冬你比我想像的还要聪明呢。」
「你真没礼貌。」
方才为止的胡闹态度彷佛错觉,萤子露出认真表情,甚至有点恐怖,细长的手指抵着尖瘦的下巴思考。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御仓馆吧。」
「什么?」
「百闻不如一见,我要是再从那里偷一次书,或许又会再进入那个奇怪的世界中,我们来实验看看吧。」
深冬相当傻眼,萤子迅速拿起帐单站起身,深冬也无法立刻动弹。当她回过神来抓起肩背包,连背上肩膀的时间也省下来连忙追上在结帐中的萤子。
「你绝对不可以去偷窃。」
不小心大喊出声,正在操作收银机的老老板吓一大跳直盯着深冬看。萤子笑着说:「别担心,我不会攻击这家店啦,我也会挑地方的。」这让老老板更加不知所措,萤子接着愉悦地吹口哨走出咖啡厅。
阳光穿过树叶间,洒落人行道上的光影摇曳,萤子摆动黑色衬衫与卡其色裙摆不停往前进。
「唉,等等,请你等一下!你真的要那么做吗?」
「如果你不想做,可以不用跟过来喔。」
「别说蠢话了!我怎么可能放任要偷我家的书的人不管……」
「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书吗?」
她为什么连这种事情也知道?深冬吓得停下脚步,但她边摇头又再次追上萤子。
「那和喜不喜欢书没有关系吧,我是要你别去偷窃!我要去报警喔!」
街角粗壮的樟树前停着一辆白色的登山自行车,禁止停车的看板脚上绑着自行车链。萤子边吹口哨边解开锁链,轻巧地跨上自行车。
「那么,我们来比赛吧,好人对坏人,预备、开始!」
「什么,等等啊!」
彷佛没听见深冬的声音,萤子飒爽地骑车离去。深冬慌慌张张追上去,但她五十公尺有没有办法十秒跑完都有问题,也没有耐力,一转眼就被甩开,萤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方。
反覆地跑一段走一段、跑一段走一段,终于抵达御仓馆时,深冬用力喘气,连小腿肚都紧绷地疼痛起来。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抬起肩膀擦拭额头冒出的汗水。萤子的白色登山车已经停在院子里,但院子里有大银杏树的御仓馆相当安静,乍看之下毫无异状。
深冬很不爽地抱起萤子的白色登山车放到门外去,祈祷着车子会因为乱停被拖吊,才走回御仓馆庭院。试着拉开玄关大门手把,轻而易举就打开了。
「……真不愧是小偷啊。」
上一次也是这样。先别说书籍魔咒了,连普通的警报装置也没有响,可以推测她肯定准备了备份钥匙。
「萤子小姐?你在哪里?」
进入屋内大吼后,也没有其他人的声息。只有隐约听见应该是昼寝的酣睡声。深冬急忙脱掉鞋子,也没放进鞋柜里就进屋。
登山车在院子里,也就表示她应该还没有离开御仓馆。书库的门关着,深冬小跑步朝日光室去。
耀眼的日光从大片玻璃窗洒进日光室中,和几小时前深冬从《BLACK BOOK》世界回来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昼寝仍在沉睡,也没感觉有东西移动。
深冬看了一眼往二楼的楼梯,大步走到昼寝身边。接着看向她手边,叹了一口无奈的气。
有符纸。只要遇到偷书贼,就会出现用红色文字书写的符纸。
深冬毫不犹豫地从昼寝手中抽出符纸,大声念出上面奇妙的图样文字。
「『窃取本书者……将会遭幻想与蒸气的雾霭包围』。」
转眼间,外头传来的风声静止,日光室大片玻璃窗的那头,庭院的草木才开始染上午后的淡黄色阳光,所有动静恰好停止。深冬想起萤子刚刚说的话,集体催眠。这是现实吗?或只是中了催眠术而已呢?
深冬的视线从外头时间停止的风景,移回手上的符纸。在对方出声前,自己先主动喊:
「真白。」
「深冬,今天第二次见面了呢。」
一转头,才刚分别的少女就站在那里。白发,和深冬相同的POLO衫与牛仔裤。
「果然又被偷了啊。」
「对。真奇怪,一天内竟然被小偷闯进来两次。你在生气吗?」
「不是。对不起……遭小偷有一半是我的错。」
深冬一道歉,真白的大眼睁得更大,深冬无比尴尬地别开视线。在她说出萤子的事情时,回想起她带着好喜欢的大姊姊进入御仓馆,被祖母大声责备那时。从脚底和胃部涌出冰冷的感觉,双手抚上心口。
其实当时的记忆几乎没有留下,只想起在带着古书霉味的御仓馆里,大概是这间日光室里,表情恐怖的祖母毫不留情地大声斥责,她也不记得事情是怎样解决,连大姊姊的脸孔也很模糊。只是强烈体认「我不可以带朋友进入御仓馆」,牢固地留在记忆深处。
但她让萤子进入御仓馆了,而且还是个预告「要偷书」的人,她追上去想要阻止却失败了。
「深冬?」
真白喊她的声音让她回过神,绷紧了吓一跳的表情。祖母站在真白后面,表情恐怖地瞪着她——不,这怎么可能。深冬错把日光室角落的古旧衣帽架看成祖母了,只是因为黄绿色防尘布和祖母常穿的和服很相似而已。
「没事吧?你的脸色——」
「没什么,得快点把萤子小姐带回来,把书拿回来才行。」
深冬在牛仔裤上擦拭手心微微渗出的汗水,催促着一脸担心的真白,并打算朝楼梯走去。真白接着说:「不对,这一次不是那边。」推着深冬的背朝玄关前进。
并排在走廊旁的书库门,真白要深冬打开其中一扇,最右边的那扇门。
「是这边,那么,进去吧。」
「……早知道我就不去日光室,马上打开这边确认就好了。」
「你到的时候小偷已经出去了。」
「什么?」
深冬不太清楚小偷偷书离开御仓馆后,会经过怎样的过程变成狐狸。她以为自行车还在表示萤子还在御仓馆里,看来这个想法错了。
「别在意,我们现在去逮住小偷就好了,走吧。」
书库这一次也很昏暗,明明连一根蜡烛也没有,却有点点的橙色小光淡淡发亮。跟着真白在耸立的书架间前进,左边内侧的书架上有一格被抽出好几本书出现的空隙,一本书封面朝外摆在上面。
蓝色的天空慢慢染上灰色,给人一种最后被黑色吞噬的印象。画中有昏暗的山与城市的剪影,以及像龙又像狼一般的生物。
「……书名是《银兽》,这是怎样的故事啊?」
「和刚刚的《BLACK BOOK》有一点像吧。」
「呃,又要砰来砰去?」
「『砰来砰去』?」
「就是拿枪打来打去的意思。」
「啊啊!说的也是,这是一本冒险小说,或许多少会有枪击战吧。」
「冒险小说?」
「嗯……一种小说的类型,里面有主角去冒险的要素。该说冒险游戏感吗……总之,时代背景比《BLACK BOOK》更古老,但不是单纯过去的故事,里面有很发达的特殊技术,反而可以视为未来的世界。这故事很有趣,你肯定会喜欢。」
◆ ◆ ◆ ◆
「银兽」——第一次听到这个童话故事是什么时候呢?
全身都是银组成的美丽野兽,听说早在这个城市「史坦姆霍普」出现前就活在世上。栖息在帝国北方,抖动它银色的毛,炎热季节也会吐出白色气息,叫声比夜莺还要透明响亮,不仅如此,还是世界上最温柔、强大、出色的野兽。
从爷爷口中听过好几次的童话故事,大多都很和平、甜蜜,还稍微有一点忧郁。身为蒸汽火车机关手的爷爷,说他曾经见过一次银兽。
火车可以行驶的距离,是我完全无法想像的。爷爷只要出门工作,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家。但只要一回家,从新月到满月的时间都可以在家休息。那段时间,他都会讲故事给我和妹妹听。
才刚在帝国北方发现的新煤矿「针山」,在那边挖掘蒸汽火车所需燃料的煤矿的矿工们,边吸进矿坑中的肮脏空气,苍白肌肉上的汗水闪耀,挥动十字镐采矿。
那天,在他们将采集的煤矿堆到矿车上时,一个年轻人大声尖叫。同伴们慌慌张张跑上前,只见年轻人抓着十字镐柄全身痉挛,口吐白沫翻白眼。十字镐尖端还插在矿坑当中,如热铁般红红燃烧。同伴们急忙想要把年轻人的手从十字镐上拔下来,但他的身体已经热到无法碰触,没几秒后,他就在同伴面前,全身水分蒸发干枯死掉了。
向帝国官吏报告后,立刻有调查队前来。针山被封锁,无法采矿,许多矿工因意外的停业而陷入穷困。在特别施舍的碎肉汤越变越淡、小孩与病人开始倒下之际,针山传来震耳轰声。
人们跑到外面查看,在他们面前是一整片荒野。针山消失无踪。那黑色耸立的山顶,不管在哪都能看见,是充满压迫感的存在,那座根本不可能错过的山,竟突然消失踪影。广阔荒野中弥漫着浓雾,几个人的身影晃动,接着现身,朝人们的方向靠近。他们是身穿从头包到脚尖,类似连身衣的防护衣的调查队。
在人们此起彼落的提问与抗议声中,调查队一语不发地穿过人群,搭上在一旁等候的马车后离开。浓雾终于散去。被留下来的矿工及他们的家人听见清澈透明、如鸟叫声的美妙鸣叫声。
下一个瞬间,原本应该是针山的地方,有个巨大的生物抬起头来。
长长的脖子,彷佛要穿破天际的头,身体粗壮且身上长着毛,有四只脚却有鱼尾。那是彷佛将古老神话中出现的龙、狼和人鱼组合起来的奇特银色怪兽。
几道阳光从阴天的微小缝隙中照下来,银色身体彷佛撒上黄金般闪闪发亮。野兽缓缓摆动头,张开尖尖的嘴吐气。
气息往呆站在原地的人们头上、身体上吹。那是温度极高的蒸气,人们一个一个蒸发。
勉强逃过第一波攻击的人背后,接着袭来第二波吐息,身体中的水分因热蒸发、雾散。
但银兽的动作此时被封锁。搭上马车移动的调查队偷偷绕过附近的岩石,点燃埋在围绕着针山矿道中的火药让岩盘崩落,银兽无处可站。等待在旁的军队趁隙攻击银兽。
——以上就是爷爷说的,和银兽有关的童话故事。
我在工厂学校,趁无聊课程的休息时间,用羽毛笔写下这个故事。老师正在解说「巨金」。那是让我们帝国发展比其他国家先进一、两百年的伟大矿石,从针山的遗址被挖掘出来,拥有超越煤矿一千倍以上的能量。
以帝国的科学家们为首,没人能控制这巨大的能量,研究所爆炸过好几次,牺牲了好几个人。但在知道巨金可以与其他金属混合之后,研究有了飞跃性进展。比钻石更坚硬的「巨金钢」被开发出来,能够承受巨金强大能量的内燃机也成功建造。
学校里教的是该怎么使用巨金,完全没有提到以前在针山出现的银兽。但我认为,银兽和巨金有关。因为爷爷正好就是在发生灾难的那天,开蒸汽火车经过针山所在的城市时看见银兽。
我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如青春痘一般盖在工厂员工宿舍旁的学生宿舍,狭小的房间摆满狭窄的三层床,我就睡在中铺,在宿舍长沙哑的「起床!起床!」叫喊与大力敲响的铃声中醒来,睡眼惺忪走下木床。布满补丁的内衣外,套上有点粉粉的衬衫,下铺那家伙还笑我:「洗衣室的标签还没拆掉喔。」接着前往餐厅,我——
「……唉,感觉有很奇怪的味道。」
深冬突然从书中抬起头,不停嗅闻四周的气味。
「臭水沟的味道。一种腥臭味,好像没有洗澡的味道。」
边说边看真白,只见真白早已皱起一张脸,用双手捂住鼻子。
「我、我是狗,嗅觉有点……」
「啊啊,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深冬在肩背包内摸索拿出面纸,一张面纸撕成两半揉圆,分别塞进真白的鼻孔中。
「呵、呵、呵呵……稍、稍微,有点、麻痹了。」
眼睛泛泪说话的真白太好笑了,让深冬不小心咯咯笑出声,但立刻想起萤子的事情,转回认真表情。
「好,那我们走吧。似乎已经进入书本世界了。不知道萤子小姐是不是已经变成狐狸了,总之得抓到她才行。」
两人走出书库,意气昂扬地打开御仓馆大门,接着瞠目结舌。
读长町,已经完全不是读长町了。
御仓馆上方有钢铁高架道路经过,列车发出「叩咚、叩咚」的声音行驶。而在地面奔跑的车子,和在博物馆里看见的百年前的车相同,车体四方且车轮很细,彷佛是没有马的马车,但速度飞快。小小的车体咻咻地飞奔过去,让深冬都要看晕了。每辆车车顶都有个类似锅子的东西,喷出带有银色闪亮光芒的蒸气。
街上人们的服装也很奇怪。女性大多穿着肩膀澎起的长袖衬衫,腰身收得紧紧的,裙子后方稍微往上蓬松鼓起。头发也往上挽,头上戴着一个小小的时髦帽子,不小心会让人以为误闯电影的拍摄现场。另一方面,也有背着破破烂烂的肩背包,看起来很贫困,穿着磨损的薄衬衫和裙子的人。男人戴着猎帽或博勒帽,不是身穿三件式西装,就是穿着脏污的外套、松垮衬衫,裤子起满毛球且四处都是补丁。
深冬伸手挥开眼前朦胧飘散的蒸气,在急速来往的车子的喇叭声中,朝对向道路跑过去。接着感觉到奇妙的视线,还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个打扮是怎样啊,就跟内衣没两样。」
「或许是从北方来的奴隶吧。」
也就是说两人格格不入,深冬的脸突然胀红。
「真白,快跑吧。」
深冬抓起真白的手,推开人群漫无目的地往前跑。她曾在电视上看过这类的场景——是福尔摩斯。她记得在学校里学过,那个时代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没想到竟然会令人如此不自在。
道路不是平常的柏油路,而是欧洲的石板路,下水道非常臭。堆满垃圾的垃圾桶上有一大群苍蝇,深冬「呕」地差点吐出来,捂住嘴巴逃走。转头看真白,就算塞住鼻孔大概也没意义,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真是的,这个书籍魔咒也太夸张了吧,完全没有小镇的原貌了啊。太过头了吧!」
「以要去喇里啊,恩冬?」
「你说什么?」
「要去喇里?」
「……啊啊,『要去哪里』啊?不知道,总之得快点抓到萤子小姐,抓到小偷狐狸。你很不舒服对吧?」
「但四没偶恶何验所啊。」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在石板路上前进,弯过转角要过马路时,深冬没有仔细看路。
黑色大车——车轮上有好几个齿轮,蠢动的排气管大口吐出蒸气的大车,从左方疾驶而来,就在深冬身边煞车。伴随叹气声喷出的大量蒸气,深冬和真白吸入热气后不停咳嗽,她们没有发现车门打开,也没有发现戴着筒状军帽的警官下车。
两人一下子就被抓住,被铐上手铐推进车子的货柜中。
「喂,放开我们啊!」
「安静点,你这个奴隶!」
一位警官往深冬右脸掴巴掌,深冬吓得瞪大眼。铐上手铐的手贴着麻痛的右脸。
真白气得背毛竖起,朝发出讪笑声的警官们飞扑上去,因为她用少女的模样咬住警官脖子,打深冬一巴掌的警官「呀!」地惊声大叫。
「抓住这家伙!让她去别辆车!」
「真白!」
就算真白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被四个大男人压住双手双脚,她也完全无法动弹。深冬被带上车,真白被警官压制在路上,车门关上,车子出发。
「真白、真白!」
深冬大叫,但只听见真白悲痛的哭声,两人距离越来越远。
全黑的囚车在完全变貌的读长町中奔驰,巨大铁轨桥像覆盖在一般道路上建造,好几根粗大管线铺在地面,蒸气从用大皮带绑紧的连接处不停往上喷。
囚车内虽然有个小窗户,但在铁笼与警官的监视下,深冬没办法好好观察外面。只要稍微移动身体,在旁监视的全黑打扮的警官,立刻会用警棍敲打墙壁恫吓。明明是读长町某个居民扮演的,但深冬完全没有头绪。
深冬一脸苍白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手腕上的手铐形状很奇怪——两个中间有空洞的齿轮跟花生一样连在一起,手腕放进洞里后,齿轮彼此转动越缩越小,毫无空隙地牢牢贴合。不管深冬怎么试图挣脱,也丝毫不为所动。
和驾驶座之间没有隔板,但也没办法靠近。货柜和驾驶座之间有个大火炉,开口中燃烧着诡异的紫色火焰。以火炉为动力,汽缸的活塞迅速上下带动横木,涂着油闪耀金属光芒的钢铁车轴转动车轮,发出低鸣声。第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引擎,使尽吃奶力气越过这东西时肯定就会被监视的人逮住吧。
囚车中途停下好几次,每次都会发出巨大声响打开车门,警官让身穿翡翠绿工作服的男女上车。全部都是在哪里看过的脸孔,一瞬间对「这里果然还是读长町」感到安心,但所有人表情阴沉,手上铐着和深冬相同的手铐,深冬也立刻感到沮丧。浅浅地坐在装设在墙上的长椅上,每个人都沉默低着头。
粗暴的驾驶在街上左往右行不停转弯之后,车子鸣响警笛,发出喧嚣的声音后停下来。
「下车!下车!」
身穿工作服的人被赶下囚车,深冬也跟在他们后面。
打从出生起,深冬没有在读长町以外的地方生活过,但她也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
车站、商店街、书店、父亲住院的医院全都不存在。取而代之耸立着一堆铁块般的巨大工厂,烟囱大口吐出混杂蒸气与烟雾的白色气体。深冬呆呆地抬头看。那和高楼大厦差不多高,彷佛铁制的要塞,中心有比囚车的引擎大上数十倍的机械转动齿轮,发出巨大的运作声。
现在的读长町不是以书店,而是以拥有巨大闸门的工厂街为中心。工厂街有通往各方向的道路,宛如章鱼将脚往各处展开。所有道路上都有身穿工作服的工人列队,在闸门打卡,依序进入。
和先前经历的书籍魔咒相比,这世界的规模完全不同。深冬快要被不安击垮,虽然有想要惊声尖叫逃跑的冲动,但一想到不在身边的真白,又努力忍下来。
「快点排好!」
深冬在警棍戳打下排在工人队伍后面,加入缓慢移动的翡翠绿一员,窥探着四周的状况。工人、监视的警卫,恐怕所有人都是读长町的居民。前方队伍中有她的国中同学,拿警棍戳深冬的警卫是阅读杂货小店的店长。但一切都不一样了,深冬完全无法涌出怀念的感觉。
得快点救真白才行。不对,在那之前得先抓到那个可恨的小偷狐狸吗?深冬知道,不管遭受书籍魔咒的世界变成怎样的状态,只要抓到小偷找回书就能让世界恢复原貌。
但感觉无法离开队伍。其他人都穿工作服,只有深冬穿便服,除此之外,她后面没有其他人,非常醒目。深冬只能紧紧握住上铐的手咽下唾液,紧咬牙根锁住泪腺,乖乖和大家相同。终于,走过闸门,工人如道路分歧般各自分开,走入好几栋并排的工厂中。深冬走进耸立于中央、最大的工厂里。
工厂入口是双开铁门,高度是深冬身高的三倍,铁门上的铆钉,一个就和深冬的拳头一样大。跟着长长的队伍走进里面,前方走廊的地板是暗褐色的,越往里面前进蒸气也越浓,热气和汗臭味让她快要窒息。铁门从背后关上,传来上锁的钝声。
走到弥漫蒸气的走廊尽头,走出阳台般往外突出的空中走廊后,视野瞬间开阔。这里上下打通,可以看见地下室也能看见上方楼层。但不管底部还是天花板都非常遥远,无数个甜甜圈状的楼层上下连结,强风从下往上吹。一想像要是不小心从警示灯等间距闪烁的栅栏掉下去,就让深冬背脊发凉。
和上午在《BLACK BOOK》中看见的印刷厂完全不同——与这个工厂相比,那个印刷机就是个超小迷你模型。这到底是什么工厂?楼层和楼层间有好几个齿轮、滑轮和运送带、曲轴,每个东西都发出轰轰声运作中。
甜甜圈状朝外突出的走廊墙壁上,十个左右的隧道口打开,工人们如蚂蚁归巢般整齐列队走进隧道里。入口上方分别挂着「螺子」、「糖状」、「棒状」、「硝子」等不明就里的牌子。
有人来叫站在后面监视的警卫,深冬趁隙偷偷离开队伍,看来没被任何人发现。
入口已经被关上,并放下大型锁头。深冬迅速移动到墙边,走进附近的隧道中。走廊突然变得细窄,红色灯光给人危险气氛的感觉,工人们的身影消失在蒸气那端。深冬想着「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把手铐拿掉,不知道钥匙在哪」,放低脚步声往前进。途中看见工作现场——沾满油污的金属制机械旁,围绕了一圈用连接的滑轮作动的输送带,戴上头巾只露出眼睛的工人们并排着工作,机械口以一定间隔开启,吐出小小的零件,接着放上输送带运送。
让人吓到说不出话来的,是在翡翠绿均一色的工人中,交杂着身穿黑色工作服的人。他们戴着金属制的圆形护目镜,背着同样是金属制,很像小学生书包的东西,靠着箱子喷出来的蒸气在空中飞。他们似乎是负责维修机械上方部分,手拿油腻腻发亮的滴油瓶,把细管子插入齿轮及曲轴里,确认动作。
「那边那个人。」
有人搭话让深冬回过神来,糟糕了,早知道马上移动就好了。转过头去,有位年纪和深冬差不多的少女在那边。深冬对她的短鲍伯头和脸孔有印象,虽然眼镜变成金框附炼子的款式。
就是前几天在电车上问她「要不要加入文艺社?」的学姊。但她现在的打扮,穿着高领,肩膀澎起的绿色衬衫,皮革马甲,胭脂红长裙。和其他人相同,彷佛从百年前的时代跨越时空而来的打扮。
「……文艺社的。」
「什么?」
「没、没有,没有什么。」
「……你不只服装奇怪,连言行也很奇怪。总之先跟我来,得让你换衣服才行。」
边听着机械沉重的声音,深冬跟着文艺社员走。走回来时路,走出隧道后再次走到有空中走廊的楼层,接着走进其他隧道。
这边也有红色灯光闪烁,充满金属气味的昏暗走廊上有好几扇门,分别镶嵌着刻上文字的牌子,有「小零件调整室」、「大零件调整室」、「皮带鞣制室」、「各种油、磨料调配室」等等。
文艺社员带深冬走进其中一间房间,拿棒状钥匙打开深冬的手铐。解脱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深冬搓揉红痕时,文艺社员给她一套工作服。和其他工人相同的翡翠绿连身衣,从立领的领口处到肚脐附近有一整排黑色圆扣。深冬偷偷看了一眼社员,但被她回瞪,只好急急忙忙换上工作服。衣服肩膀处硬挺,穿起来很不舒服。
深冬小小期待着「只要换好衣服或许就能被丢下不管」,但一下就落空,社员又命令着:「跟我走。」深冬虽然焦急着要快点找到真白或小偷狐狸,但也只能听从命令。
「那个……这边是什么工厂啊?」
「你不知道吗?哎呀,如果是从北方来的也难怪啦。」
社员有点瞧不起深冬地嗤笑。
「这边是巨金钢的加工工厂。」
「巨金钢?」
「把巨金和其他金属混合后,强度增加的一种素材。我们所使用的燃料,奇迹的巨金发热量过大,使用普通铁制的引擎会坏掉,所以得用混合巨金的特殊合金来制作零件与容器。这里就是把巨金钢扭曲变形或延展来做出许多零件。」
这么说来,来到这里之前似乎看过这些名词,想起这世界的原型《银兽》故事开头。那也是本有点看不太懂的书啊,深冬小声叹气。至少那是在学校国文课本中不会读到的类型的故事。到底是谁写出这种东西的啊,而且话说回来,书籍魔咒到底是谁搞的鬼?完全不懂其中机制。就在思考这些事情时,深冬突然惊觉。
她不记得作者的名字。
封面上有写吗?一般来说,绝对会把作者的名字写在封面或是封底等书籍某处。但试着翻出目前为止作为书籍魔咒的书的记忆,怎样都想不起来最重要的作者名字。要是知道作者是谁,就能去抗议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样的世界,对被卷入其中的深冬来说,可是造成巨大的困扰。
对了——就连藏书纪录上也没记载。今天,在进入《BLACK BOOK》世界之前,深冬曾经查过被压在沉睡的昼寝脸下的藏书纪录。《繁茂村的兄弟》不在上面。
走廊出现十字路口,跟着社员往右转,来到一个小厅。这里非常亮。不是人工光线,而是太阳光。深冬抬头一看,只有小厅的中央部分没有天花板,取而代之有四根粗壮的钢铁支柱直立着。这边也是上下打通,四周用网子围起来。这似乎是什么装置。小厅墙壁上有好几根电线,彷佛蛇一般缠绕在柱子上,连接侧面的齿轮、车轮和黑皮带。
文艺社员按下网子前方的圆形按钮,齿轮与车轮高速转动皮带迅速滑动,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钝声从下面上来。是用金属和玻璃做成的箱子——这是电梯。电梯发出「铿锵」的巨大声响,在深冬面前停止,大吐蒸气。被水蒸气染湿的深绿色门上有把手,社员往旁边拉开门。
「很厉害对吧,这是自动升降机。是巨金带给我们的文明工具之一。」
「喔……」
说「厉害」的确是很厉害啦。深冬至今已经不知道几次、理所当然搭电梯,现在看到这是如此珍稀的东西反而感到新鲜。这个皮带应该不会断掉让她们掉下去吧……深冬战战兢兢地搭上电梯,等待文艺社员关上门按下往下的按键。
电梯和游乐园的自由落体没两样,几乎是垂直落下,但皮带没有断掉,平安无事抵达地下楼层。经历了短暂无重力状态,深冬一脸惨白,捂着嘴巴脚步不稳地走出电梯。
地下室的模样和上面的工作场所完全不同,只是个在钻开岩盘的红褐色洞窟中建置设备,还有地下水渗出的场所。脚下流窜着冰冷空气,深冬抚摸冒出小疙瘩的双臂。这里已经没有办法称作读长町了吧。
「新来的一定要做这个工作,你往那扇门那边去。」
社员冷淡地抛下这句话后,丢下深冬走回电梯去。
「你呢?」
「我不去,只有你去。加油喔。」
蒸气再度猛然喷出,电梯如火箭发射般上升,很快就看不见了。
深冬边搓揉双臂,祈祷着希望门的那一头至少可以温暖一点,压下把手。
门的那头确实很温暖,岂止温暖,简直是让所有毛孔一鼓作气喷出汗水的高温。而且还非常吵闹。
「喂,那边快一点拿过去啦!」
「别催啦,混帐!都是因为你太粗鲁,接下来会很麻烦耶!」
「别说废话,你们两个都快点,难道想要增加明天的工作吗?」
昏暗中,可以看见许多人动来动去的影子。数不清的吊灯在四处拼命发光,却一点也不明亮,因为这个房间太巨大了。另一方面,只有地面莫名带着淡淡光亮,紫色光粉四处发出诡异光芒。空气中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气味,湿气很重,却很不可思议地带有焦香的气味。深冬觉得,如果把菇类和墨汁一起煮,再撒上敲碎的坚果,肯定是这种气味。
深冬戒慎恐惧地走进房间,窥探四周。光是可见范围内就有超过五十位工人,把堆成小山类似土的东西敲碎后,往某处搬运。爬上小山的十几个工人,拿着十字镐或铲子削落小山,放进在下面等待的附有车轮的台车后,就有小型牵引车边闪着警示灯把台车拉走。牵引车也和其他车辆相同,有燃烧紫色火焰的火炉,靠齿轮启动。
每个人都边大声嚷嚷边埋头工作,根本没空关心新来的。得趁这个时候逃走,找到萤子,找到那个可恨的小偷狐狸才行。深冬如此决定后,开始小跑着寻找哪边有出口。这个地方是岩石洞窟,墙壁就是被地下水沾湿,直接暴露在外的岩盘。
但在此时,恐怖的咆哮声动摇地面,震响地下洞窟。
「什、什么?」
大地震般的晃动让深冬攀在岩壁上,咆哮声在附近重复响起两、三次,地面都会随之激烈震动。工人们的声量加大,变得慌乱起来,「快点!」、「别慢吞吞的!」互相大喊。深冬因为恐惧而腿软,拼命压抑着,她抬头看向咆哮声传来的方向。
到刚刚为止还只是黑暗的空中,看见两个并排的光亮。彷佛染上青蓝的月亮分成两半,变成上弦月倒挂在空中。深冬回想起《繁茂村的兄弟》中的夜之黑猫,但氛围明显不同。这里让人感到畏惧。
「『怪兽』醒来了!」
像座小山那么大的生物摆头,撞到上方的吊灯,可怜的吊灯掉到地面点燃油,立刻出现一片火焰地毯。火焰照亮生物,它的模样确实只能用「怪兽」来形容。
有着过去曾在绘本上看过的,袭击城堡的龙一般的长脖子,身体长着似乎很柔软的毛皮,用四只粗壮的脚站立,尾巴和鱼尾相似。脸上鼻子部位很长,不能说是龙也不能说是狼。不仅如此,身上四处是发出金属光芒的鳞片,彷佛也是鱼类、爬虫类合体的奇妙怪兽。整体颜色偏白,很美。
「这就是『银兽』?」
深冬边读《银兽》时边想像的、设定在矿山中出现的生物,和眼前的怪兽有点相似。但深冬的想像更加平凡,感觉是动物园里会出现的生物。
怪兽虽然被关在兽笼内,但不知是否因为材料不足,铁栅栏没有接上天花板,长脖子有三分之一突出栅栏外。但仔细一看可发现脖子和身体都套上皮革的固定器具,也用铁链绑着,似乎没办法更大规模地躁动。
怪兽弄掉吊灯大概已经是家常便饭,灭火的工人手脚俐落,背着灭火器从管子喷出烟雾,冰冷的空气也飘到深冬旁边,顺利灭火。
另一方面,怪兽如同睡眠被打扰的小婴儿,发出激烈的鸣叫声。
「……那个生物,不是说有着如鸟鸣般的美妙声音吗?」
深冬边回想原著内容,边看着爬上兽笼想要拉怪兽项圈上的炼子的工人们,希望可以控制住怪兽……但没那么简单,好几个工人才刚抓住躁动怪兽的炼子,立刻被甩开。
警报声在此时作响,岩壁上的警示灯开始转动,红色灯光如镜球般照亮了洞窟。怪兽突然安静下来,睁大蓝眼歪过头,开始抽动着鼻孔嗅闻天花板附近的气味,工人们慌慌张张地从兽笼上跳下来。
因为昏暗,加上怪兽的脖子很长,人在地面的深冬到警示灯亮起前都没有发现,在凿空岩石做出来的这个地下室上面,有扇红铜色的铁门。
「那不是『无用建筑』吗?为什么在那种地方啊。」
铁门的位置太高,没有阶梯也没有长梯,所以既没办法从外面进来,也没办法从里面出去。无法前往任何地方的门或阶梯——在建筑物改建或拆除过程中不知为何被留下来,被认为是毫无用途的东西。
在洞窟岩壁上的「无用建筑」,本以为是毫无意义的铁门,伴随着嘎吱声慢慢打开。同时,有个胡乱装上齿轮的短木板从里面跑出来,两个戴着白色头巾的工人现身,开始转动连接齿轮的方向盘。接着从木板中伸出手臂,在怪兽头部附近停下来,手臂下方瞬间跑出好几块木板互相嵌合,细长的空中回廊在此现身。看来那扇铁门并非无用的建筑。
工人面对面,举起右手摆在额头旁敬礼,门的内侧出现人影。
现身的是个穿着红色腰带式大衣制服的人,该人物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右手拉着锁链。朝警示灯旋转闪烁的空中回廊迈出脚步,他身后跟着被锁链绑住的动物们。黄色狐狸、白色大狗以及褐色的马。
「真白!」
白色大狗绝对是真白。但旁边的噪音太大,感觉声音完全传不过去。深冬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接近怪兽的兽笼后再叫一次。
「真白!你有听见吗?真白!」
只见真白的耳朵动了一下,她抬起头——但样子不太对劲,平常的真白应该会马上发现声音的主人是深冬,但她现在筋疲力尽地垂头丧气。
深冬再靠近一点就能碰到怪兽的兽笼,这时,警报声突然停止。领头穿红色制服的人蹲下身,将牵来的狐狸项圈上的锁链解开。
「喂、等等!他在干嘛?」
深冬太过激动,抓住附近工人的手,问他上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你是新来的?那是饲料啦,现在是怪兽吃饭的时间。」
深冬听到后,脸上血色尽失。
「什么,饲料?它吃动物吗?」
「别说蠢话了,你不是也会吃动物吗?」
接着怪兽用清澈透亮的美妙声音鸣叫,和刚刚充满怒气的粗声完全不同,如鸟鸣声。怪兽做出狗会对饲主做的动作,开心地举高前脚跨上兽笼边缘。
下一个瞬间,狐狸所在之处的空中回廊地板消失,小小的黄色身躯头下脚上地往下掉。怪兽停止鸣叫张大嘴巴。
深冬惊声尖叫,用拳头敲打栅栏的粗柱子。那只狐狸是不是小偷狐狸萤子呢?虽然这是书籍魔咒的世界,但在这里死了可能在现实世界也会死去。
但狐狸在掉落到怪兽湿润的舌头前,一个转身调整姿势,用后脚朝怪兽的牙齿用力一蹬,往上跳。
「萤子小姐!」
狐狸接着把怪兽的牙齿、鼻子、眉间当跳板,轻巧地在空中跳跃,跨过兽笼在地面着地,全速逃跑。那和深冬所在的地方反方向,越过台车牵引车,消失在洞窟深处。
怪兽立刻发出愤怒咆哮。饲料逃跑让它大发脾气,用力挥动尾巴拍打兽笼,都快把兽笼打坏了。栅栏震动,连手放在栅栏上的深冬也被震飞,撞上后方的小山,当她把嘴里的土块吐出来时,旁边的大批工人立刻冲上前去。
「麻醉枪队在哪!」
「在这!出动!出动!」
好几根麻醉枪羽毛针刺在身体和头上,躁动的怪兽失去力气,全身无力地瘫软,在兽笼中闭上蓝眼,就这样睡着了。和那凶暴的样子完全不同,鼾声彷佛竖琴声。工人们无奈地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作业场再度正常运作。
「真、真白呢?」
抬头一看,空中回廊不知何时消失,真白、红色制服的人和褐色的马都不见了。铁门也再度关上。
该怎么样才有办法接近那边?正确答案应该是要从建筑物内部绕过去,但就算深冬回到结构复杂的工厂内,也不能保证她能抵达那扇门后方。那么,要在这边等待那扇门再度开启吗?
深冬视线跟着拉堆满土石的台车的牵引车而去,那边有什么呢?这么说来,刚刚逃跑的狐狸似乎也是逃往那个方向。
深冬知道如果无法救出真白,下一次怪兽醒来时,真白就会变成饲料。所以深冬重新绑紧鞋带,追在台车后方而去。与其像无头苍蝇去找真白在哪,倒不如去追狐狸。
深冬觉得牵引车长得有点像高尔夫球车。搭台车应该可以轻松点,但深冬不想要坐在堆成山的黑色砂石上,只好放弃,跟在后面跑。洞窟仍然很暗,但有牵引车转个不停的警示灯当目标,而且速度比自行车还慢,就算是深冬的速度也不会追丢。比这更扰人的是恶劣的空气和气味,混合菇类、墨汁和坚果的奇怪味道,一直闻会让人想吐。除此之外,人类的汗臭味也是个大问题。
深冬用袖口遮住口鼻,尽量用嘴巴呼吸,一边隐身在台车后面奔跑。牵引车最后离开作业场所,但那还不是终点,车子在狭窄的通道上前进。越过闸门后是上坡,呼吸已经开始急促的深冬侧腹传来剧痛。即使如此她仍咬紧牙根爬上斜坡,因为上方传来白光,那很明显是太阳光,深冬感觉无论如何都要往那边去。
深冬的预想对了,倾斜的走廊前方,牵引车和台车的目的地就是地面,是出口。
脚累得无法动弹,深冬在最后一辆台车后方倒下。虽然从工厂出来了,但这边是一整片被黑色砂土覆盖的荒野,连隐身的障碍物都没有。深冬边仰躺边想着「换上工作服真是太好了」。她现在是在读长町的何处呢?天空晴朗无云,连一只鸟也看不见。
抵达这宽敞地点的牵引车,开进了像是大型动物肋骨般的铁制笼子里之后停下来,连结的台车也纷纷发出「咚」声撞上前方的车辆停下来。一个工人走下牵引车驾驶座,打开入口的开关,肋骨状笼子的地面边震动边倾斜,一整排台车也跟着倾斜。工人接着打开第一辆台车的侧门,向外排出砂土。
得在工人走到最后一辆台车前移动才行,深冬鞭策自己疲惫的身体打算起身时,戴着黑色面具的娇小人物从牵引车后方现身。
「咦?」
戴黑面具的人物,大概是十岁左右的小孩,接近肋骨笼子附近按下开关后,迅速往里面逃跑。笼子发出吱嘎声,把所有台车摆回原本位置。
「喂喂,真是伤脑筋了。」
独自一人负责倒砂工作的工人走回开关旁时,背后堆成小山的砂土那头,冒出好几张黑面具。所有人都很纤瘦,动作迅速,一转眼就坐上台车。其中一个人坐进牵引车的驾驶座,但工人专注在操作根本没发现。
「嗯……是故障吗?……啊,你们这些家伙!」
工人终于发现并大声斥责的同时,牵引车边撒落土块边启动,台车也跟在后方。黑面具们咯咯哈哈笑不停。深冬反射性抓住台车边缘,跳上刚刚还那么讨厌的砂土上方。被突然开动的台车吓呆的工人也回过神来想做出和深冬相同的动作,但深冬迅速拍掉他的手,工人跌倒,一头埋进砂土中。
「停下来!下车!」
工人顶着满是砂土的脸大喊,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有个不速之客耶!」
「把她踢下去!让她掉下去!」
「这样太可怜啦,她和我姊姊差不多年纪耶。」
他们把面具拉到头顶露出脸来,果然全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
十个孩子,两个坐在牵引车里,八个在台车上。从头到脚都被沙土染黑,身穿奇怪打扮。有人头上缠着装饰小齿轮及螺丝的布,有人戴着没有底的水桶,有人裸身穿着吊带裤和无袖外套,或是穿着缝上许多羽毛的长袍,还有人把大人的衬衫当连身裙穿。
「你们是什么人?」
仔细一看孩子们的脸孔,全都是认识的人。是父亲道场的学生们。深冬心中的强烈警戒立刻放松,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喂,她哭了耶!」
「哭了耶!为什么?」
「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是因为怕我们啦!」
孩子们彼此互戳侧腹或肩膀,彼此说着「快点去安慰她啊」、「你去啦」。但大概是要安慰年纪大的少女令人害臊吧,每个人都扭扭捏捏的。
坐在牵引车车顶上的少年转过头,很是厌烦地边摇头边越过台车队伍,走到喧闹的孩子们这边来。他在现实世界中也是道场的学生,深冬不记得其他学生名字也知道他。领头角色的少年,柔道也很强,步梦和崔都很喜欢他。深冬记得大家应该是叫他阿柿。头发很短,一脸不服输的长相,袖子从腋下处裁断的衬衫中,露出二头肌微微鼓起的手臂。
「你们很吵喔。」
「大哥,因为这女的哭了啊。」
「啊?放着不管就好了,随她去哭就好了啊。」
阿柿在这个世界似乎也是领头角色,站在孩子们的中心,居高临下盯着深冬。深冬不在乎会弄脏脸,用手拭泪后说:「我在找狐狸。」
「狐狸有没有跑到这边来?我看见它往这边逃跑。」
孩子们面面相觑。
「在这边的动物?但那应该是银兽的饲料吧?」
「那不是不妙了?」
孩子们慢慢往后退,越过台车边缘后逃往前一台台车。深冬面前只留下阿柿,和戴着两个不同颜色镜片眼镜的少年二人。
阿柿双手环胸挺高胸膛,态度相当高傲,深冬明明大上三、四岁,两人却看起来对等。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阿柿不悦地表示,深冬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
「是哪里……」
天空很晴朗,但四处冒出来的蒸气模糊了周遭工厂的剪影。这里非常宽敞,现实世界的电视节目常会用「几个『东京巨蛋』」的表现来形容宽敞,但没去过东京巨蛋的深冬无法如此比喻。勉强要说的话,就是会让人觉得高中操场只有公园沙坑大小的宽敞。周围一整片随意堆满黑色砂土,飘散着在地下闻到的相同气味。
「是、农田吗?」
闻到泥土带着有机质的气味,让深冬想起洒肥料的农田。但阿柿「哈!」地一笑:
「猜错了!正确答案是银兽的粪便处理场。」
「……骗、骗人的吧?」
「我骗你要干嘛?如果你也是从地底上来的应该看见了吧,银兽饲育所。只要吃东西就会排泄,那些东西就是搬到这边来处理。」
深冬忍不住呕出涌上的酸意,又是吐口水又是把脸上、身体上沾染的东西拍掉。戴眼镜的少年接着发出「啊——啊——」的同情声。
「喂,这样对她太可怜了啦。正确来说是代谢物。银兽的内脏和器官很特殊,而且根本没有肛门。」
「哈,你也太计较了吧。总之,你不用觉得那么恶心,这对人体无害。」
「别安慰人了!」
深冬一大叫,眼镜少年立刻缩起脖子,变得跟乌龟一样。
「好可怕喔—— 交棒。」
「好啦。是真的,银兽的大便、代谢物没有任何用处,只有奇怪的气味,连肥料也当不成。既没办法和真正的泥土混合,也不溶于水,都不知该如何处理,只是不停增加。」
「……那为什么要养那种生物?」
「因为它会产巨金啊。」
巨金——故事中出现的矿石。看过囚车的引擎、警示灯和电梯后,深冬也察觉那个紫色火焰就是巨金的火焰。是这世界所有机械的动力源。缩起脖子的眼镜少年「嗯哼」轻咳后,挺胸站上前。
「巨金就是银兽的代谢物之一,就参杂在从鳞片间及身体上四散的代谢物中。」
「也就是说,地下室那些工人每天汗流浃背寻找藏在银兽大便里的巨金。但没人要做这种工作,所以才会让新人或北方奴隶或我们这些孤儿来做。」
「……你们也曾经在那边吗?」
「没错,我们是从那个作业场逃出来的,工厂的生活真的超恶劣。」
这次轮到深冬哼声:
「好不容易逃走了还跑回来也太奇怪了,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被抓到耶。」
「是啊,但我们也需要钱啊。」
就在阿柿如此回答之时,牵引车煞车,深冬所在的最后一辆台车也缓缓停下。眼前有座横长的双层楼,很像学校校舍的建筑。在敞开的出入口门前,和孩子们一样身穿肮脏且奇怪打扮的大人们围在一台机械旁。感觉很像小货卡,上面有用途不明的齿轮和管线这点,还真有这世界的感觉,但没有燃烧着巨金特殊紫色火焰的火炉,年轻男人满身大汗地转动方向盘。机械发出声音运转,小幅震动,右边管线排出大量黑砂,从左边管线掉出仅仅一颗闪耀紫色光芒的小石头。从排气口溢出的烟雾带着煤炭,有深冬也熟悉的木炭气味。
「真奇怪,竟然会觉得这种气味令人怀念。」
原本只是自言自语,但在身边的阿柿似乎听见了,他也觉得奇怪地笑了:
「真有趣,你觉得煤炭令人怀念?果然是从外地来的。你真的不知道巨金吗?」
「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机械是做什么用的?」
「采收剩下的巨金残渣。量没有大到足以当燃料用,所以没办法卖给工厂或业者。但有珠宝的价值,可以卖给像你这样的外国人。」
孩子们早就在家里或外面休息,阿柿告诉深冬这边是他们的家。
「有大人有小孩,也有小婴儿和老爷爷老奶奶。没有血缘关系,逃跑后没有地方去的大家住在一起,你要不要也住在这边?」
看着转过头来的阿柿,深冬「啊」了一声。
耳朵。狐狸柔软尖挺的耳朵,如两个新生的竹笋般从阿柿的头上冒出来。深冬慌慌张张摸自己的头,指尖摸到柔软的触感,让她无比沮丧。
振作点啊!深冬对自己说。故事拥有魔力。深冬已经完全被这个世界引起兴趣,差点忘了当初的目的。得去救真白才行,等银兽从麻醉中醒来后,真白就会被当成饲料。在那之前,得先找到狐狸,找到萤子,让世界恢复原貌才行。
「唉,回到我刚刚说的,你真的不知道狐狸吗?如果不快点找到,事情就糟糕了。」
「狐狸啊。」阿柿双手环胸摆出思考姿势,「或许被谁吃掉了吧。」
「吃掉?开玩笑的吧?」
「不是开玩笑。我们每个人都很饿,很需要食物。透过仲介从巨金买家那里收到的酬劳不多,现状是工厂里知道这地方的人会偷偷拿冷掉的粥、马铃薯、快坏的鱼之类的来给我们勉强果腹。所以偶尔有银兽的饲料逃脱跑到这里来,我们就会抓起来吃。这里四处都有陷阱喔。」
深冬突然觉得看着他们的大人、小孩的表情相当冷淡、恐怖。特别是在长出狐狸耳朵、尾巴的现在,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捕食者,双眼发光,几秒后就会扑向眼睛锁定的猎物。
深冬转头狂奔,「啊,喂!」阿柿的声音追上来,但深冬捂住耳朵继续跑。过程中,深冬感觉自己的手脚变得如天鹅绒般滑顺、柔韧,肌肉也变得更容易行动。
——身体正逐渐变成狐狸——
如果就这样变成狐狸,会怎么样?但想要抓到狐狸小偷也没有任何线索,银兽代谢物处理场太大了,靠深冬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找遍。搭牵引车来到这边,蒸气那头的工厂又小、又远。或许银兽已经醒来,催促人类喂食了。
真白的脸闪过脑海。就在不久之前,她们还在《BLACK BOOK》的昏暗危险世界中,坐在咖啡厅前聊天而已啊。
谁会认输。
渐渐地,深冬感觉与其用双脚跑,连手也用上会更容易奔跑,随风飘逸的长发也似乎消失了,只要在尾骨附近用力,就能察觉神经的感受已经抵达刚刚还没有感觉的尾巴尖端。深冬用着比先前快上好几倍的速度,在黑色代谢物的荒野驰骋。
奔跑、奔跑、奔跑。呼吸、摆动手脚、没有休息。耳朵深处可以听见激烈心跳声。前进,就算心脏因此破裂也要奔跑。
穿过浓雾,找到逃出来时连通同个地下室的通道,用四只脚滑进去。用尾巴保持平衡高速往下冲,深冬回到银兽的饲育场。
作业场的状况与方才相差甚远。工人们正逐渐变成狐狸,长出浓厚兽毛的耳朵和尾巴,或是操作牵引车,或是围在一起看采收的巨金块确认其亮度。
银兽还在兽笼中沉睡。
深冬在心里祈祷着,希望它不是才刚刚进食完,接着看看岩壁又看看自己的手脚。爪子尖如冰镐,体重也变得相当轻盈。
深冬急忙跑过兽笼旁,胡乱脱下鞋袜,双手双脚攀上岩壁。
「办得到。」
深冬边用尾巴保持平衡,攀上凹凸不平的岩壁。根本无暇思考可能有人看见她。快点、快点、快点。深冬无比焦急,不停移动手脚,一转眼就越过兽笼,来到岩壁上很像「无用建筑」的铁门附近。
生锈的红铜色铁门紧闭,没有门把。但上方有点缝隙,风就从那边吹进来。深冬左手抓住岩壁,双脚爪子也勾在岩壁上紧紧踏稳,右手爪子伸进缝隙中,试图想要把门扇拉开。但无法顺利打开。手好像戴着隔热手套,虽然很适合攀爬岩壁,却不适合做细微的工作。
深冬非常专注,连脚踩的地方出现裂缝也没发现。就在不耐烦还是再次伸手用爪子勾门的瞬间,支撑身体的右脚打滑,一小块岩壁崩落了。
「啊!」
身体失去平衡的深冬慌慌张张抓住铁门缝隙,好不容易才没掉下去。但恐怖的声音立刻大声响起,掉下去的岩块打醒银兽了。
深冬瞬间喷出冷汗,全身兽毛竖起,无法停止颤抖。后面传来气息,感受到低鸣声与温热的风。深冬害怕地转过头,大如炒锅的圆润蓝眼就在她身边,她心脏都要停了。
大概是以银兽起床为讯号吧,警报声再度响起,警示灯开始转动。深冬的注意力被近在眼前的银兽大脸吸引,完全忘了门会打开。
「糟糕了。」
门打开的瞬间深冬失去平衡,直接头下脚上往下掉。
空中回廊出现,真白就在最前方。和上一次没任何变化,真白仍然是大白狗的样子,跟在穿红色制服的人旁边垂头丧气。
彷佛往下掉落是跟自己无关的事,深冬边看着怪兽转动长长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靠过来,小声喊了「真白」,这是非常小声的呢喃,但真白动了动耳朵抬起头。
至今发生的事情在短时间内如走马灯在深冬脑袋中跑过,想救夜之黑猫的孩子而掉下去时,真白飞过来救她。我老是被真白所救啊。
这时,深冬看见真白身边红色制服人的脸了。
是萤子。
虽然已经几乎变成狐狸,但还留着人脸的轮廓,是萤子没错。
「这是怎么一回事?」
银兽张大嘴巴追上来的气息吹到脸上,感觉即将撞到地面的同时,深冬张大眼睛用力扭转身体。拥有狐狸矫捷身手的深冬,根本看不出她在现实世界不擅长运动,边转身边轻松躲过银兽的獠牙,调整好姿势。最后只有尾巴尖端被牙尖划过让她一阵痛,但她咬紧牙根忍耐。
深冬在银兽身上落地,蹲低后脚用力弹起往上跳,跳上兽笼的栅栏后再度高高跳起。
感觉变成纸飞机了。变成朝天空射出去、划过空气往天际飞去的纸飞机。深冬的目标是空中回廊。鼻子附近有点痒,她知道自己的鼻子长长变得和狐狸一样了。但世界还没结束,还来得及。
深冬觉得自己像纸飞机,但旁人看来她更像子弹吧。化作子弹的深冬,朝身穿红色制服,几乎已经变成狐狸的人撞上去。萤子狐狸往后倒,锁链从她圆圆的手上掉落。
「真白!」
「汪!」
深冬拼命伸长手抱住真白脖子,毛茸茸松软的脚,熟悉的气味。挣脱锁链获得自由的真白,让深冬坐在背上从空中回廊跳上空中。银兽非常生气,发出震耳咆哮,失控暴动得几乎要把兽笼弄坏。
「真白,萤子不是小偷。她明明跟我说『要偷书』,但她说谎。不对,或许是在萤子偷书前有其他人溜进御仓馆,阻挠了萤子的计画。不管怎样,这次的小偷狐狸另有其人。」
真白回应般叫了声「嗷呜」,钻过失控银兽的双腿间,逃出兽笼外。
奔驰的白犬滑过空中,背上紧攀着小麦色的狐狸,咻咻吹来的风让她紧闭双眼。兽笼中的怪兽——彷佛龙与狼合体模样的银兽,不甘心饲料逃跑而不停踱步,整个房间随之大幅晃动。
「真白,在哪里把我放下!快、快被风吹走了!」
「汪嗷!」
已经不是人形,而是完全变成狐狸的深冬大叫,白狗真白大声吠吼回应。
照顾银兽的工人们也全部变成狐狸,还是人类时都已经难以应付暴动的银兽了,大家的身体缩小成十分之一左右之后,更加难以照顾银兽。几十只狐狸聚起来抓住银兽的炼子,「嘿咻嘿咻」拼命拉,想牵制它巨大的身体,但银兽只是稍微摆头,狐狸们便如同被强风吹拂的万国旗般随之摇晃。
真白一度着地后又用她的后腿用力一踢,再度飞上空中,左闪右躲越过狐狸们头上。接着走过一开始进来的入口,抵达没人的昏暗走廊后才终于缓下脚步,在墙壁往内凹的地方停止。电梯的灯光一闪一灭。
深冬把真白的长毛当缰绳抓着,重新看了自己完全变成小麦色柔顺毛皮的身体后吓一跳,摆动短短的脚试探下方。还是人类时脚尖立刻可以碰到地板,但现在不管如何努力伸长都只碰到空气。没办法,深冬狠下心放开真白的毛——「啊呀!」大概是安心了,刚才的勇敢与矫捷身手彷佛梦一场,深冬发出怪声落地。
「糟透了……完全变成狐狸了啦。」
低头就能看见肚子上的厚重白毛。在她不满地确认手臂、屁股和全身时,真白抖动身体,白毛如羽毛般飞舞,变回少女的样子。
「……为什么只有你还能保持人形啊。」
也许因为深冬恨恨瞪着她,真白露出有点难过的表情。
「因为我……深冬,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啊?什么意思啊?」
就在深冬的不耐烦达到最高点,态度恶劣地回问时,银兽的房间传来轰声巨响,狐狸们全逃了出来。
「快逃、快逃!」
「已经不行了,银兽把锁链扯断了!」
地面如心跳般震动。深冬和真白面面相觑,慌慌张张想要逃跑。但狐狸数量众多,电梯一下就满了,没办法搭上电梯的狐狸不是攀住电梯车厢,就是开始攀爬柱子。争先恐后想要赶快上楼的样子,彷佛成串黏在植物上的蚜虫,完全没有可以插队的空隙。这段时间内也能听见银兽的咆哮,最后一只边喊着「它弄坏兽笼了!」边逃跑的狐狸,关上入口的钢铁门后卡上门闩。
「其他人呢?」
「从搬运口逃出去了!那家伙朝这边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大,震动也越强,银兽确实朝这边靠近。深冬沮丧地垂着头。
「如果不是从这边,是从另一边出去就好了。」
「另一边?」
「对,那边是搬运口,非常宽敞,大家应该能更容易逃跑。」
没想到银兽竟会扯断锁链弄坏兽笼跑出来,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被银兽吃掉吧。
铁门伴随着惊人声响变得扭曲,狐狸们一起发出尖叫声。银兽正在用身体撞门。深冬也软脚了。但从扭曲的门缝中看见银兽鼻子时,她下定决心。
「真白,变身!」
真白照她的指示变身成狗。也只能赌一把试试看了。深冬爬上真白的背,对她咬耳朵。
「那家伙闯进来后,你就飞到它面前,吸引它的注意力把它引开。」
真白还来不及回应,门先裂成两半,与蝴蝶铰链连结的岩壁也一起被扯下来。在不停崩落的岩石碎屑中,银兽长长的脖子伸进来,水蒸气从它张大的红嘴中泄出。
「就是现在!」
深冬号令一下,真白朝地面用力一蹬,跳到银兽面前。银兽蓝眼跟着转动,张大的嘴和艳红的舌头、喉咙近在眼前。独特的腥臭味刺激深冬变得敏锐的嗅觉,她忍不住低下头。可能会被银兽的尖牙贯穿而死。但深冬只是紧紧抱住真白的身体,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真白朝左朝右飞翔,趁银兽牙齿咬合时钻过去,引诱银兽回到原本的洞窟中。诱饵作战顺利成功,银兽忽视群聚在电梯的狐狸们,追着真白而去。
直直穿过洞窟状的作业场,两人边听后方传来的银兽脚步声,朝另一头前进。但穿过狭窄走廊,越过闸门爬上斜坡后,搬运口越变越狭窄。先行避难的工人们想要拉上铁卷门把银兽关在里面。
「等等!」
但他们没有听见,铁卷门无情地往下降。真白提高速度,如跳火圈的狮子般,奋力一跳钻过日光几乎消失、就要完全关闭的缝隙。
凉爽的风吹拂身体,深冬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已经平安逃到户外了。
「好棒,真白好厉害!」
深冬手舞足蹈地表现喜悦,把真白背上的白毛揉得一团乱,真白害羞地红了一张脸。
这里是刚才的代谢物处理场。她们高高飞起后,先行逃离的狐狸们看起来都像是小豆子,一整片堆满黑色砂土般代谢物的处理场,彷佛孤独的香菇。这里被外侧的其他工厂孤立,与所有地方都不相连。四周被挖出深不见底的鸿沟,正张开那昏暗的大嘴。深冬心想,阿柿他们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鸿沟而无法逃离那个场所吧。
「……读长町真的有办法恢复原状吗?」
最后终于看见刚刚那个具备将代谢物与巨金再次分离的机械的两层楼建筑。小了一大圈的狐狸们聚集在家前面,抬头看这边挥手。
「那个,应该是阿柿他们吧。」
深冬一说完,真白边减速边转过身降落地面。
「太厉害了,是飞天狗耶!」
小狐狸们围绕在真白身边欢声雷动,但在真白解除变身变回少女后,露出明显失落表情。
「什么啊,会变成人啊。」
「真无趣。」
「大姊姊,你刚刚是怎么办到的?」
小狐狸们叽叽喳喳团团包围真白,深冬挤进他们之间:
「好了好了,先到此为止!你们也全部变成狐狸了呢。」
「什么?狐狸?我们是人类耶。」
原来如此,没有自觉啊。这么说来,确实在长出耳朵和尾巴之后,大家也毫不惊讶。
「你平安无事啊,我们听说银兽失控逃跑了耶。」
小狐狸中体格特别壮硕,唯一一个没跟着喧闹的狐狸开口问深冬。他身上还残留着人类时的样貌,是阿柿吧。
「没错,银兽应该还在作业场内。前提是铁卷门还没被它弄坏。」
即使如此,深冬似乎也逐渐看惯狐狸,开始可以分辨脸蛋些微的差距,以及举止、身材的特征了。
「……大概就像饲主可以从相同花色的猫咪中找出自己的猫一样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不过果然还是该去避难吧。」
「是啊,我觉得快点逃走比较好。电梯大厅的门也被它轻而易举弄坏了。」
「好,梅基、列达,你们去告诉大人,用『那东西』的时机到了。」
阿柿命令一下,其中两只小狐狸点点头,双脚一蹬朝建筑物内跑去。剩下的小狐狸们在阿柿领头下,列队往别的方向去了。
「真白,怎么办?要跟阿柿他们一起去吗?」
而且话说回来,小偷狐狸逃进这里后,应该还没有走远。只要找到小偷和被偷走的书就能回到现实,银兽什么的根本无所谓。但应该很难立刻办到吧。
「我看见被当成饲料前一刻逃跑的狐狸逃到这里来了,但大家都变成狐狸了,该怎么找啊?」
真白双手环胸微微歪头思考:
「……那个叫阿柿的小孩,大概是『沙夏』的角色吧。」
「谁?」
「帮助小说主角的好朋友,流浪儿童们的老大。」
「小说?啊啊,在讲这世界的原著啊。确实有那东西啊,然后呢?」
「根据原著,主角驯服了银兽。主角还有一台『可以将任何生物恢复正常模样』的机器,可以揭穿怪兽的真面目——也就是说,只要见到主角就是一举两得。怪兽能因此冷静下来,或许也能把小偷变回人类。」
「真假?那主角在哪啊?」
「只要跟着阿柿走或许就能见到吧。」
「你早点说啊!得马上追上去才行。」
两人追上阿柿一行人后,他们来到半圆形的上掀式门前。绿色生锈的门看起来相当沉重,五只小狐狸一起拉把手,拉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只能打开几公分。
「让我来。」
唯一一个维持人形的真白抓住把手,「嗯」的一声边吐气边跨出相扑蹲把门抬起来,上掀门伴随着蝴蝶铰链的嘎吱声慢慢打开。深冬战战兢兢地靠近窥探里面。深冬还以为里面是像人孔那样挖了很深的洞,往下爬就能通往避难所之类的地方,但不是。
「这是什么?」
洞穴里被一个用淡褐色布包起来的大东西塞满,别说人类了,连一只狐狸都躲不进去。看见深冬一脸讶异,戴双色镜片眼镜的狐狸咧嘴一笑:
「这可不是通往地下的洞穴喔。」
「那是要做什么用……?」
「大哥!眼镜!已经把装置搬到外面了!」
弄脏了尖耳、小肚子微凸的小狐狸来报告。看来他们是在挖掘上掀门外侧,被代谢物掩埋的装置。装置和上掀门同为绿色,上面有方向盘和装有红球的拉把。
「全部人往后退!」
阿柿一声令下,小狐狸们远离上掀门,围成圆圈,姿势端正地敬礼。阿柿用他黑色的手转动方向盘,不过看来就算是阿柿,变成狐狸后也没什么力气,真白出手帮忙后,方向盘顺利转动。
深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洞穴对转动的方向盘产生反应,闪耀出巨金的紫光,听见「嘎哩嘎哩」的声响后,淡褐色的圆形布包突然膨胀起来,彷佛加太多膨松剂的海绵蛋糕。
「这、这什么。」
深冬不安地凝视,圆形海绵蛋糕在她面前越胀越大,逐渐变成一个巨大香菇,再从巨大香菇变成公园游乐设施的尺寸,最后变成得要抬头看、巨大的煤气鼓尺寸。
深冬往后退,手挡在眼睛上方遮阳,布已经胀大到与银兽差不多大,鼓胀绷紧,伴随「轰咻」的声音,慢慢飘浮起来。固定的绳索也越拉越长。
「这个……该不会是热气球吧?」
这比深冬所知的热气球还大。淡褐色的布现在已经被紫色的巨金色照亮,在绳索固定的状态下随风摇摆。
满身大汗的阿柿和真白边用力吐气边将拉把往侧边拉倒,地面下有什么「吭」的一声剧烈摇晃,喷出蒸气。
「大家快离开!」
深冬慌慌张张跟着小狐狸们后面跑。他们刚刚所在的地方出现沟渠,有什么东西从下面上来。
蒸气散开后,热气球下方出现一个像船,有屋顶的吊挂车厢。那比普通的小船还大,深冬全班同学在这里也能全部搭上去。船尾部分还有个巨大的螺旋桨。
「好厉害,好像动漫喔。」
深冬小心翼翼地靠近,碰触钢铁吊车。车厢入口是绿色上掀门,是刚刚那个人孔盖的盖子吧。
「别在那发呆,看你要闪开还是要进去啦。后面都塞车了耶!」
大批成人狐狸不知何时全聚集而来,深冬慌慌张张离开上掀门前,小狐狸们先搭上吊车,大人们跟在后面。深冬犹豫着该怎么办,最后无法战胜好奇心,自己也搭上吊车。
内部有铁的气味,小狐狸们对这奇怪的交通工具兴奋,聚集在圆窗户前,或是在长椅和长椅间跑来跑去大肆喧哗,即使如此,里面宽敞得仍有许多空间。
但这似乎是短距离移动用的交通工具,除了长椅外没其他设备,也没有准备可以过夜的房间。后方有齿轮和活塞式的引擎。
深冬边发出「哇、喔」等赞叹声边到处看时,听见狐狸们惊声尖叫。
「那、那个!」
从工厂的搬运口看见银兽的脸。银兽终于破坏铁卷门,现身在广阔的处理场。吊车的引擎启动,边喷出蒸气边浮上天空,几乎同一时刻,银兽也发现这边的状况。
螺旋桨转动与引擎的推进力,以及气球的浮力带领铁制吊车飞翔。深冬急忙趴到窗户上查看外头状况。没看见真白的身影,她没有搭上车厢。
银兽边用美妙的声音唱歌,粗壮的腿撼动大地。接着摆动它长长的脖子,朝车厢直奔而来。
「快点,要不然会被追上!」
大人们和阿柿的声音从驾驶室传来,深冬脸颊贴在玻璃窗上扭曲脸孔小声说:「真白在哪?」
吊车边喷出蒸气边拼命逃跑,但银兽的脚力更强,转眼间追上吊车,蓝色的眼睛就在窗户附近。瞳孔又小又黑,彷佛猛禽类的眼睛。
银兽再度歌唱,它的声音滑润又有透明感,听着听着让人脑袋变得迷糊。那和在饲育场中,小偷狐狸快要被吃掉时的歌相同。有人大喊「别听它唱歌,快把耳朵捂起来!」,但所有人已经变成银兽歌声的俘虏,眼神涣散,驾驶室里的人们也东倒西歪,吊车的速度渐渐放慢。
此时,有只大白狗飞过来,跑到吊车和银兽之间。
「真白!」
真白如鸟般轻盈地划过银兽面前,又旋身回转,和刚才一样要拿自己当诱饵,想要吸引银兽注意让它远离车厢。银兽停止唱歌,锐利蓝眼追着真白的举动。
「趁现在,把舵转到底!」
「等等,真白她!」
但没人听见深冬的叫声,吊车速度提升,朝和真白对战的银兽反方向倾斜前进,距离越拉越开。深冬贴在玻璃窗上,只能祈祷真白平安无事。
吊车飞出工厂腹地上空,越过包围在四周的黑色沟渠,真白也远离银兽,转变方向想要追上吊车。大概是眼睛和意识都专注在吊车上吧,被沟渠绊住脚步的银兽做出最后挣扎,用力伸长脖子张开大嘴。
那一瞬间,深冬连尖叫也发不出来。银兽大嘴阖上,真白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蒸气的雾霭,处理场越来越远。
「拜托你们折返!真白被吃掉了!」
深冬半发狂地抓住驾驶室里的人,吊车因而剧烈摇晃。
「如果被吃掉那也已经太晚了,就算回去也没用!」
深冬感觉全身血液倒流,就这样摇摇晃晃蹲在地上。额头埋在膝盖中闭上眼睛,祈祷着梦快醒。这里是故事的世界。登场人物虽然是镇上的人,但一切都和现实不同,有独自的规则。
「我得去救真白,真白没有死,绝对没有死……」
深冬不停重复说给自己听,接着紧握拳头。得去救真白才行。
但就在深冬下定决心站起来时,真白出现在眼前。
「呀,有鬼啊!」
深冬往后跳,脚步一滑,直接仰倒在地板上。从头看到尾的其他狐狸们也骚动地交头接耳。
「我不是鬼,你看仔细。」
真白微笑,蹲在躺在地板上的深冬旁。她已经从狗变回人类少女模样,身体似乎没有受伤。
「……可是你刚刚被吃掉了啊,咦?话说回来你从哪进来的?我没有感觉吊车的上掀门有被打开啊。」
在外面的人不开门就进到内侧,瞬间移动?或者是……
「真白该不会有两个吧?」
「怎么可能,我只有一个人喔,深冬,真白只有一个。」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因为银兽嘴巴闭上之后,你就消失了。不,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但我脑袋一片混乱。」
「就像中了狐狸精的幻术?」
真白微微一笑后,视线移开深冬身上,朝窗外努努下巴。
「就快要降落了。」
吊车在镇上的小山丘上降落,引擎最后用力喷出一口蒸气后停止。上掀门打开,深冬跟在其他狐狸后面出去,炫目的太阳光让她眯起眼睛,她环视四周,叹了一口气。深冬知道这里,这是御仓馆旁边,神社的所在位置。
御仓馆本身,正上方架着铁道桥梁,淹没在煤炭、烟雾与蒸气中,状况很糟,但这个小山丘周边不可思议地宁静,草木随风摇曳,还保有绿意。仰望山丘顶,连红色鸟居和神社都留着。
狐狸们背对神社走下山丘,听说「柯尼利厄斯」就住在山脚,深冬歪头想:「那是谁啊?」真白对她咬耳朵:
「就是主角,跟着阿柿走真是太好了对吧。」
故事《银兽》的主角柯尼利厄斯和一个老人,一起住在一个细长,彷佛积木圆柱加上一个三角帽的三层楼建筑。
一打开生锈的门,蒸气立刻模糊视线,深冬忍不住呛了一下。空气中充满机油气味,听见齿轮转动的声音。和饲育银兽的工厂,以及围绕在四周的工厂规模不同,这房间非常狭小,但似乎是什么作业场所。往里头前进,到处都是铜色管线,玻璃瓶中奇妙的黄绿色液体不停冒泡。
「唷,沙夏。」
正在检修机械的矮个子且瘦小的狐狸转过头,把护目镜往头上推朝这边挥手。立刻奔上前去的阿柿——扮演沙夏的他的背影。深冬戳戳真白问:
「那就是主角?」
「嗯,柯尼利厄斯。这边照原著内容发展呢,沙夏接下来应该会要他去击退银兽。」
「柯尼利厄斯,大事不妙了!银兽从工厂逃出来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被吃掉!」
「你看吧。」
看到事情照自己所说的发展,真白有点得意地笑了。
深冬和真白一起在工厂角落的螺旋梯上并排坐下,看着狐狸们——分别饰演故事登场人物的狐狸们。
「……柯尼利厄斯是谁扮演的啊,大家全变成狐狸完全认不出来。」
「肯定是年轻人。」
「太笼统了,读长町居民里年轻人有三千人吧,大概啦。」
深冬夸张地用力叹气,手肘抵在膝盖上撑下巴。
虽然只读过原著开头部分,但听起来,柯尼利厄斯似乎是个发明天才,似乎发明了如真白所说的「可以把所有生物变回正常模样」的机械。阿柿提议,如果有那种机械,应该就能让银兽冷静下来吧,但柯尼利厄斯不怎么积极。
「那个还在试做阶段,如果故障而发生奇怪的事该怎么办?」
他如此回答让阿柿傻眼无奈。越来越不耐烦的深冬站起身,踩响脚步毫不客气走到两人身边,态度高傲地说:
「唉,你们吵够了没?会不会故障不试试看也不知道吧。我可是没有时间了,如果你不想做就教我怎么操作,我来做!」
柯尼利厄斯目瞪口呆。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至少比你有行动力。」
深冬态度更高傲,高挺毛茸茸狐狸毛的胸膛后,阿柿也替她助阵。
「这家伙说得对,不快点去做,这地区也会被那只怪兽袭击。」
「我、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但如果发生事故可别怪到我身上喔。」
大尾巴无力下垂,柯尼利厄斯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通往研究室的地下室门。
「那家伙是怎样啊,说些不像主角会说的话。」
昏暗楼梯间只有吊灯微弱的光线照明,三只狐狸和一个人的影子随之延伸。边跟在两人后面下楼梯,深冬忍不住不悦嘟囔。
「哎呀……因为深冬没有出现在原著里嘛。原本应该是柯尼列厄斯烦恼一晚,晚上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之后才下定决心的。」
「这样喔,反正我也不看书,只要能抓到小偷就好了。」
真白从后方往前覆盖般地窥探深冬的脸,人类的大身体剪影落在小狐狸的身体上。
「别这样,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的体型很大耶。」
「深冬,你还是很讨厌书啊。」
「没有办法啊。原本就不喜欢,还被卷进这种奇怪的事情里,你要我怎么喜欢上书啊。想像力这种东西贫乏点比较好。平凡地在家里看电视,平凡地玩手机,平凡地去上学。这是最保险且安全的生活方法。」
「……这样啊。」
真白的声音很失落,深冬从下方直直瞪着她看:
「你别这么沮丧啦。我又没有瞧不起喜欢书的人,只是我不适合而已。想看书的人就去看,不想看书的人就不需要看,对吧?」
「……嗯。」
看见研究室就在几阶阶梯下时,深冬突然问真白:
「唉,我之前一直想要问。写这个原著的人是谁啊?这次、上次、上上次也是,书上都没写作者的名字。《繁茂村的兄弟》也没写在藏书目录上。」
书籍魔咒发动时出现的书,每一本都没有写上作者的名字。一问完,真白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
「深冬,你对作者有兴趣啊。」
「别瞧不起我啦。与其说有兴趣,倒不如说我只是想看看写出这种奇怪小说的人长什么样子啦。」
「……你看过唷。」
「咦?」
「我说你看过唷,作者的脸。」
跳下最后一阶阶梯,深冬皱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喂,你们两个,过来这边,机器要初次亮相了。」
在阿柿呼唤下,深冬看看真白又看看阿柿,但真白似乎不打算说更多。「走吧。」真白轻戳深冬的背,先行往前走。
「可以把任何生物恢复正常样貌」的机器,比深冬想像的还小。就连狐狸尺寸也能用双手抱起来,整体是圆形,像个圆盘。四处有小提把和操作拉把,中央发出紫色光芒。
「这里面也装了叫巨金的东西啊,要怎么操作?」
柯尼列厄斯食指轻轻滑过圆盘表面回答:「仔细听机械的声音。只要它心情好,巨金就会闪闪发亮。」深冬发出「啊?」的声音,拼命忍下想要鄙视他的冲动。
「这、这样啊,还真厉害呢,然后咧?」
「然后,将拉把往右拉后按下蓝色按钮。」
「什么啊。」
说完后,柯尼列厄斯恶狠狠地瞪了深冬一眼。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但其实很困难。这家伙动不动就闹别扭,像现在这样在它不高兴时操作就会失败。举例来说,会想要把不属于这城市的人赶出去之类的。」
看在深冬眼中,觉得圆盘就像是圣诞节装饰品般一闪一闪的。
「它现在不就闪闪发亮吗?」
「算是啦。但现在果然还是不行,会失败。」
「啊,啰哩叭唆烦死人了!」
对仍不干不脆的柯尼列厄斯失去耐心的深冬,从他手中抢过圆盘,迅速将把手往右拉,按下蓝色按钮。柯尼列厄斯、真白和阿柿完全来不及阻止。
圆盘震了一下,紫色光芒迅速消失。接着如切断电源般一阵安静后,一口气爆发光芒。刺眼的光芒让深冬丢开圆盘,但巨金制的圆盘毫发无伤。喷出紫色蒸气,深冬猛烈咳嗽。
「对、对不起啦,我错了啦……!」
在狂咳的同时,也感觉身体出现变化。手变得光滑,天鹅绒般的皮毛消失。脸上的毛也消失,手摸到塑胶般触感的头发,耳朵也长在脸颊旁。而且身上还穿着来这个世界时的衣服。
「我变回人类了!」
深冬身边柜子上的玻璃门倒映出自己的脸,确认的确恢复原貌之后欢欣鼓舞。「太棒了,成功了!」——但随着蒸气逐渐散去,深冬眉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为什么只有我?」
柯尼列厄斯和阿柿都还是狐狸,慌慌张张确认圆盘有没有坏掉,也没有发现深冬变回人类了。此时,上方传来乒乒乓乓相当慌乱的声音。那个脚步声很大,感觉不是轻盈的小狐狸会有的声音。
——举例来说,会想要把不属于这城市的人赶出去之类的。
「该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深冬咋舌,抓住稍微歪头呆站在一旁的真白肩膀,用强阵风般的速度冲上楼梯。人类的脚能轻轻松松跨上阶梯,转眼间就走到一楼。用力打开门,小狐狸们全瞪大眼睛一起看过来。
「明明没有人,门自己打开了!」
「刚刚大门也自己打开!到底怎么回事啊!」
小狐狸们叽叽喳喳尖声吵闹。被赶出去了。也就是说他们看不到深冬。深冬边喊「让开、让开!」,边慎重地放下脚步避免踩到小狐狸,好不容易才走到大门。确实如小狐狸所说,原本关上的玄关大门现在大开。
「真白,变成狗带我飞上天!」
「咦?」
「快点!」
真白听从命令再度变成狗,飞上天后转了一圈,轻轻抬起深冬的脚让她坐到自己背上。渐渐听不见小狐狸的声音,两人已经飞得高高的,远离柯尼列厄斯的家。
跨坐在真白背上的深冬,认真地俯视因雾霭模糊的城市。
「找人类,小偷狐狸应该也变回人类了。」
变成狗无法回答的真白,稍微瞄了深冬一眼「咕呜」一叫,深冬摸摸她的肩胛骨要她放心。
「我说真的。刚刚那个圆盘果然心情很不好,刚刚主角也说了『把不属于这城市的人赶出去之类的』对吧。如果真如他所说,不属于这城市的只有我和小偷——因为我和小偷都是从现实世界来的人啊。如果我恢复原状,那家伙也相同吧。」
如此说明后,真白用稍微恢复精神的声音「汪」了一声,飞过充满蒸气的城市。
「在柯尼列厄斯住家附近找。」
「呜?」
「刚刚那个小偷,逃到处理场之后就躲在附近,趁着大家都变成狐狸后混在其中。然后在银兽袭击时一起搭上吊车,但刚刚突然只有自己变回人类,他才会慌慌张张逃走。」
从一楼传来的巨大脚步声,就是小偷变回人类后逃跑的声音。
「呜汪!」
真白理解地用力一吠,穿过三角屋顶的圆柱状房子旁,在大马路、小路、蒸汽火车的铁桥上到处飞,寻找人影。
「……没有,是跑进哪户人家或是商店里了吗?」
路上行走的全部都是狐狸,抱着纸袋走出商店的也是狐狸,从蒸汽火车座位窗户看见的乘客也是狐狸,坐在公园长椅上恩恩爱爱的也是狐狸。
「那么,真白,去御仓馆。在这种状况下,小偷能够安心的只有毫无变化的御仓馆而已。」
深冬拍拍真白侧腹,真白转个方向与蒸汽火车并列飞行,发现飞天犬的小狐狸们发出惊呼,从车窗探出身体挥手。
「……他们看得见真白啊。」
深冬轻声呢喃,再度看真白。白色毛茸茸的后脑勺。刚刚真白确实被银兽吃掉了,而且真白也不是「不属于这世界的人」,那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但深冬还没有想明白。
在街景和地形看起来完全不同的读长町中,只有御仓馆和神社维持深冬熟悉的样子。就如同周遭一切不停走在时代尖端,独自被时代抛下品尝孤独的老人一般,静静伫立在那里。
两人在御仓馆前降落,急忙穿过庭院打开大门。玄关前有一双鞋子。那是陌生的男性白色运动鞋,和萤子穿的奇怪设计的鞋子果然不同。大概是慌张脱掉,一只鞋子倒向一边。
「深冬,小心一点。」
变回人类的真白手滑进深冬的手中,两人手牵手。小心不发出脚步声轻轻踏上玄关,长廊深处,从日光室照过来的光线,看见有人横越过去。是昼寝终于起床了吗?还是小偷呢?深冬感觉心脏剧烈跳动,用力握紧真白的手,背紧紧贴在走廊墙壁上,小心翼翼地窥探日光室。
昼寝仍躺着发出鼾声,沙发前,一位青年站在那里。
「你好。」
鸿喜菇青年。肤色白皙、瘦长身形,和香菇圆圆伞顶一样的发型,戴着眼镜。白色衬衫和蓝色牛仔裤,明明认识他却突然想不起名字来。
「你是书店的……」
「是的,我是春田,你好。」
他是父亲步梦常光顾的书店,若叶堂的店员。深冬今天早上,才在这个店员的结帐下购买父亲拜托的书而已。深冬直到刚刚为止都以为小偷是萤子,大概因为完全没有其他想法,小偷的真面目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一时之间无法阖上嘴。
春田很尴尬地看着地板走到两人身边,把一本书递给深冬。那是本古色古香植物模样装帧的《业余神偷莱佛士》。
「对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只有偷这一本书而已。」
「这是从我们家书库偷的吗?为什么……?」
深冬看看春田和书,又看身边的真白。只要深冬接下书,抓住春田的手腕,周遭就会回到现实,真白也会消失。至此都是在小偷变成狐狸的状况下抓住,根本不知道真面目,但这次不同。独自一人面对这种状况对深冬来说负担太大。
春田先暂时放下书,小声含糊地说:
「我们,很想要知道系统。」
「什么,我们?系统?」
「是的,我们很想要知道御仓馆的防盗系统到底是怎样。一开始觉得只是个都市传说,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但萤子小姐实际尝试之后,说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情。听见她如此兴奋表示,大家——」
「请等一下,大家?你刚刚也说了『我们』对吧,所以你还有其他同伴?」
深冬单手抚额试图让自己混乱的脑袋冷静下来,努力想要整理状况。这段时间内真白眼神凶狠地瞪着春田,如同小狗威吓人一般,绕着他和深冬缓步走着。
「深冬,快抓住这家伙吧。他根本不觉得偷书是坏事。」
感觉真白随时会变成狗露出獠牙扑上前咬他,春田慌慌张张辩解:
「我很明白!我知道是坏事,知道不可以做这种事。我所说的我们——没错,就是读长町书店联盟的几个人。我们想尽办法想要逮到每天出现的偷书贼。萤子小姐和我都是其中一人。」
「什么,萤子小姐是我们镇上的人吗?」
要是见过留平头且身着时尚打扮的萤子,应该不会忘记,但春田表示「并非如此」。
「萤子小姐不是这个小镇的居民,但她个人经营一个结合画廊的小古书店。最近才和我们认识。」
「原来如此?但你们的理由是『偷书贼』又是什么意思?」
深冬双手环胸摆出高傲态度后,春田重重叹一口气开始说明:
「……书店深受偷窃烦恼的程度超乎世人想像,因为几乎每天都遭窃,古书街的岩飞古书店因而倒闭,就连装设最新型监视录影器的大型书店也撤店了。来到读长町的访客中,有的不是为了要买书,而是为了偷书而来。
我们每天、每天都在讨论该怎样才能抓到偷书贼,也试着实践。但不管我们怎样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绝对有效的方法。就在此时,BOOKS Mystery 的老板,提到御仓馆的事情。」
平常就和BOOKS Mystery 的老板处不来的深冬,在内心咋舌。
「……老板说,御仓馆有个不可思议的警报装置,说上一代的珠树夫人装了那个不得了的东西,所以只有御仓馆能平安无事。」
深冬听到这有点生气,逼近春田:
「我们家也不是平安无事,被偷过好几次,而且还遭遇了一次超大型的窃盗,一直以来都相当为此所苦耶!就因为这样,御仓馆只有我们家的人可以进入,管理工作也很麻烦,老实说我超级伤脑筋。如果不想遭窃,就想办法努力啊。」
说出这些话后,看见春田露出态度低微的笑容后,深冬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她理解了,为什么他们想要知道防盗系统的运作机制。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觉得御仓馆真是太狡猾了,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做到相同的事情啊。御仓馆可以限制入馆的人来保护藏书,但书店每天都会有人进出。谁都可以进来,每本书都可以拿起来看。我们靠着进货卖书来生活。书店不是纪念馆,没有办法限制顾客进出。」
虽然春田很压抑自己的语调,但可以隐约察觉其中的不耐。
「……对不起,说的也是。我说的好像你们不努力一样……」
深冬态度一放软,真白严厉警告她:
「深冬不可以道歉,偷书的是这个人,他的所作所为就跟偷书贼一样。和目的、心情都无关,偷书就是偷书!他果然没有反省!」
真白发出鼓动喉咙的声音来威吓,春田吓到往后退,脚跟绊到地毯跌坐在沙发上。
「对、对不起,你说的对……请让我重新道歉。偷了这里的书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找木乃伊的人反而变成木乃伊,真的是本末倒置,我深深反省。再也不会做了。」
昼寝正好在此时发出巨大鼾声,大家全被吓了一跳。因而放松注意力的真白生气地抿唇往后退,紧张感稍微缓和,春田好不容易可以站起身。
「我们也曾经询问步梦先生和昼寝小姐,想知道是引入了怎样的系统。但他们都装作不知道。BOOKS Mystery 老板就说,御仓馆的防盗系统充满谜团,既然他们不肯告诉我们,那我们就自己试试看。但想要进入馆内相当困难,要怎么试?事情起因于步梦先生住院。步梦先生跌落河堤时,上前帮忙他的就是书店联盟的其中一人。找到从他口袋掉出来的钥匙……然后,想着柔道家的步梦先生不在,只剩昼寝小姐的话,没错,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们只想要稍微借一下书,只要知道是怎样的系统就会立刻归还。」
「想找借口哪怕找不到。」
真白一句话冷淡地拒绝春田的说辞,春田把偷来的《业余神偷莱佛士》放在桌上,静静凝视:
「你说的对,我们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偷书贼侵害而变成小偷,但也真的很抗拒过。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小偷是萤子小姐,她说她不是这里的居民也比较没有罪恶感……为了确认御仓馆里是不是只有昼寝小姐一个人,说谎打电话抱怨警报声的也是萤子小姐。」
深冬回想起前几天崔曾提过,接到抱怨警报声的电话,但他自己没有听见警报声的事情。
「实际体验防盗系统的萤子小姐相当兴奋,忘我地说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但大家都不相信,觉得太愚蠢了,最后放弃向御仓馆学习。萤子小姐不肯放弃,隐瞒偷书的事情直接找上昼寝小姐,希望她可以出席书店联盟的会议,不过当然是被拒绝了。最后,萤子小姐邀我一起,对今天因为杂志采访提早下班的我说,她会引开你的注意,接下来实际试一次。」
「……萤子小姐对我坦白真面目,还对我说她接下来要到御仓馆偷书。所以我还以为小偷就是萤子小姐,但不是。」
「是的……她让我偷书,说想要知道待在外侧的人会变成怎样。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有小偷和你会带着现实世界的意识进入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中。或者是如果她也在场,她是否也会拥有现实世界的意识。也就是说,想要调查共犯会变成怎样。」
深冬在银兽饲育场中,看见完全饰演故事中角色的萤子。也就是说,除了实际犯罪的人以外,就算是共犯,只要旁观就会被书籍魔咒视为与其他人相同的无罪。系统应该还有改良的余地吧……深冬虽然这样想,但总之先整理思绪。
「总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我自己体验这个系统后知道,这我们完全做不到。每次出现偷书贼就要冒险一次根本办不到。我会对大家说明,只能脚踏实地做好防盗措施了。偷了这里的书真的很对不起,再也不会犯了。」
春田再次鞠躬,用相当有礼貌的语气道歉。深冬边搔头,看了看仍挑高眉毛的真白和仍然在睡觉的昼寝,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很想说我原谅你,但我得问过父亲意见才行。很不凑巧,我还未成年也不是负责人。正如真白所说,偷窃就是偷窃。我可以请父亲决定该怎么处理吗?」
「这是当然。到时候我会把书店联盟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全部带去。」
「好,真白,你也可以接受吧?」
「……如果深冬这样决定的话。」
看见真白表情还很不满,但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后,深冬拿起桌上的《业余神偷莱佛士》。
「好,那么春田先生,把手伸出来。」
春田顺从地伸出双手。
「抓到小偷了。」
深冬轻轻抓住春田手腕后,脚边立刻扭曲变形,意识反转。彷佛陷入沉睡的感觉让深冬闭上眼。
再次醒来时,深冬没有特别惊讶地静静起身。昼寝还在睡觉,听见时钟滴滴答答刻划时间的声音。不见真白也不见春田,肯定是先一步醒来,离开御仓馆了吧。
「……总之,先去跟爸爸报告吧。」
深冬搔搔头,在玄关穿上鞋子,打开大门走出屋外。在这之后立刻发现异状。
天空晴朗,白色云朵缓慢地在天空移动,温和的风吹来,树梢随之沙沙摇摆。午后阳光晒得背后暖呼呼,暖得都要冒汗了。深冬边打开庭院铁门边忍下哈欠,突然抬头看御仓馆前的道路。
车子静止。不是停在路边,而是停在路中央。而且还不是一台,后面、再后面也是,静止的车子排成一整排。对向车道也是相同状态,即使转绿灯了,也没有任何一台车移动。不仅如此,甚至没有听见抱怨声。
「到、到底是怎么了……?」
周遭一片寂静。深冬慢慢靠近车子,从车窗朝里面窥探。空无一人。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都没有人,也没有人喝放在座位饮料架上的罐装咖啡。后座的孩童座椅上只有粉色的摇铃玩具。
深冬全身发寒,小跑步去看后面的车——铺着水蓝坐垫的座位上,果然也是空无一人。下一辆、再下一辆车也没有人,空无一人的车辆中只留下曾有人在这里的痕迹。
被太阳温热的后背,现在冷得几乎冻僵,深冬双脚开始颤抖。
「冷、冷静点……每辆车的车门都稍微有点打开,所以大家都是自己下车的。」
即使这样告诉自己,身体也无法停止颤抖。回过神时,深冬已经拔腿狂奔了。得见到随便一个人才行,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但不管到哪都空无一人。人行道、古书店街、大马路,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人。灯火明亮,铁卷门也开着,贩售的商品也好好摆设陈列。但就是空无一人。只有人类消失了。似乎是谁喝完的宝特瓶被风吹得在人行道的柏油路上滚动,掉进路边水沟中。
居民从读长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