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的眼帘深处听见了雨声。
我不讨厌夜晚下起的雨,因为可以消除隔壁房间传来的隐约气息。
一整晚,白晃晃的灯光从门缝间流泄。像夜行性小动物般急躁的动作声,以及,敲打键盘的声音。喀嗒喀嗒喀嗒。执着,且给人一种得意感的声音无止境地响着。
我忍耐着想捶击墙壁的冲动,因为那些声音是哥哥还活着的唯一证明,所以不能制止。我总是这么想着,塞住耳朵劝自己入睡,雨声则会以水的薄膜覆盖隐藏这样的夜晚。
但是,我在睡意中发现,隔壁的房间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墙壁的另一侧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再过去则是空无一物的幽暗。已经不在了,哥哥已经不在世上任何角落了。
悄无声息地,两条细长的影子迅速向这边伸长。
我赫然张开眼,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白色的天花板。心脏怦咚怦咚地跳着。
心跳慢慢和缓,我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房间,是我一个人独居的公寓,不是那个家。房内如水槽深处般安静。
我坐起身,耳朵轻轻贴在墙上。因为是边间,与床相邻的墙壁另一侧什么都没有,只有凉爽的壁纸触感,以及听起来遥远的雨声。
即使做了这样的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放心了,还是觉得恐惧。没有寂寞或悲伤的感受出现,让我的指尖越来越冰冷。
深呼吸,看了看手机的时间,正处于深夜与清晨中间的时段,必须再多睡一下。
——睡眠要充足,即使睡不着,也要将房间弄暗闭上眼睛。
新的雇主这么说,用藏青色的嗓音。
我将头重新安放在枕头的凹陷处,用起了毛球的被子包住自己。闭上眼睛,缓缓地吸气、吐气。
若有带着声音的梦,是否也有带着气味的梦呢?
我思考着这样的事,然后落入睡意中,不再继续做梦。
走上斜坡,每一天都上气不接下气。
胸前抱着的袋子里飘出刚烤好的面包香气,单手提着沉甸甸的高级超市纸袋,两样都是朔少爷指定的店家。不论是去个人经营的面包店拿预订好的吐司,或是走进不用塑胶袋,而是用厚实纸袋装商品的超市,都是久违的经验。这让我察觉到我一直没有好好挑选放入口中的食物,而是只以手边有的东西凑合着果腹。
昨夜的雨在道路上袅袅蒸发,就像浴池般湿热,背包闷住的背后汗湿了一片,我边走边以绣球花的色彩让眼睛降温。
穿过树丛,迅速横越高级住宅区,进入森林中,迟钝的振翅声掠过耳边。
从挂在生苔木门上的邮箱中取出包裹,穿越木门,在石板上踏出叩叩声,往洋楼前进。每当看到那庄严的建筑身影,总是让我抬头挺胸。
我踩着石梯站在玄关门前,朔少爷有给我钥匙,但门经常是开着的。我推开拱形的沉重门扉,肩膀滑进大门开启的缝隙间,勉强不用放下手中的物品就进到屋内,我走过擦得洁净光滑的走廊迅速往里面的厨房前进。
从代替收纳柜的细长收纳棚架上拿出棉制衬衫长洋装及围裙,走向洗手间,用绕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干全身的汗,换上洋装及围裙,重新绑好头发。我闻了闻脱下的衣服汗湿的地方,但还是不明白有什么味道,但光只是穿上朔少爷提供的衬衫长洋装,感觉就像风吹过一般凉爽,或许是充满这个家中的香味的关系。
与厨房相邻的宽敞空间里有一张原木制的大餐桌,这间房间的窗户面对着源叔整理的园子,只要拉开窗帘,就会洋溢充足的阳光及鲜翠的绿意。餐桌上放着朔少爷留下的讯息,说是讯息,其实是食谱菜单。今天早上是「草莓薄荷汤」,朔少爷的字如发丝般纤细,最后还写上了「水煮蛋」。
我从厨房的后门走到外面,叫住早早开始工作的源叔。
「早安。」
「早安,小姑娘。今天要什么?」
晒黑的脸转向我,看见源叔的笑脸,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好好传达给他人,让我安下心来。
「薄荷,谢谢。」
「哪一种薄荷?胡椒薄荷?绿薄荷?还有日本薄荷和苹果薄荷喔。」
「要和草莓一起煮。」
「甜的吗?那就是绿薄荷了。那边浅绿色,锯齿状叶子的就是了。」
我拨开植物丛,往源叔所指的方向走去。地面很柔软,我蹲在茂盛丛生的薄荷旁,摘下充满弹性的嫩叶,清凉感与若有似无的甜香味飘了上来。我还采了柠檬香蜂草,向源叔道谢后回到厨房。
我将刚买回来的草莓和现摘的香草一起清洗,把装满水的锅子架在瓦斯炉上。开火,用筷子旋转白煮蛋,直到锅底冒出断断续续的气泡。在玻璃水瓶中装满水和冰块,放入切薄片的柠檬与柠檬香蜂草,和玻璃杯一起送到餐桌上。
摘下草莓的蒂头,按照食谱所写的那样,和砂糖及水一起加进牛奶锅里,煮到发出咕嘟咕嘟声后,将一半的草莓轻轻压碎,再倒入一些白酒。在草莓的颜色融进液体时加进些许柠檬汁,瞬间更添汁液的光泽,如宝石般透明的红。我切碎薄荷叶加入,在冒出泡沫渣之前关火。
「嗯,时间刚刚好。」
背后传来声音,我已经不再被吓到了,在按照指示制作的料理即将完成之际,朔少爷就会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二楼下来。他穿着平日常穿的宽松白色长衬衫。
「暂时静置让香气更融合。」他一手拿着玻璃杯,然后在牛奶锅上盖上盖子,「这叫做浸泡入味。」
我拿出面包刀将吐司切片,比起山形吐司,他似乎更喜欢方形吐司。朔少爷两片薄片,我则是厚片一片,用烤网烤到刚好上色后端到餐桌上。我们面对面坐着,享用简单的早餐。
朔少爷以指尖撕开吐司,浸在红色的草莓汤中。薄荷叶已经萎缩发黑了,我用汤匙舀起褪了色的草莓送入口中,种子在牙齿间挤压破碎,热呼呼的块状物体滑入喉中。
「比起浓缩的果酱,我更喜欢这种汤,趁热的时候把面包浸在里面。」
「还留有草莓的酸味呢。」
没错,朔少爷像在这么说似地点头。虽然加入了如小山般的砂糖却很清爽,薄荷和白酒的香气很俐落。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吃的甜面包那种挥之不去的甜味,那里面究竟加了多少糖?
叩,一声轻快的音响。朔少爷手中拿着白煮蛋,双手包覆着水煮蛋揉捏,连着薄膜剥开带有细微裂痕的蛋壳。我盯着他白皙修长的指尖,他微微歪了歪头。
「用绿薄荷是对的吗?」
我边问,边将白煮蛋敲在桌缘上,我没能掌握好力道,蛋壳迟迟敲不开,敲了两、三次。和朔少爷优雅的举止完全不同,只有我一个人显得手忙脚乱。
朔少爷丝毫不在意,慢慢地点了点头,白煮蛋的顶端消失在朔少爷的口中。薄唇。渺无声息吃饭的样子让我想起哥哥。不,我几乎没看过他吃饭的样子,我看到的只有放在走廊上的空餐盘,容貌也全无相像之处,但只要看着朔少爷,有时候哥哥的身影就会掠过我的脑海。
「胡椒薄荷和绿薄荷有什么不同?」
我问道,朔少爷在吞下口中食物后才回应。
「成分完全不一样。绿薄荷的芳香成分有香芹酮和微量柠檬烯,柠檬烯是柑橘类的皮里带有的成分;相对地,胡椒薄荷的主成分是薄荷醇。你应该有听过薄荷醇这个词吧?」
我正想回答,朔少爷轻轻地闭上了嘴,又出现了什么也没在看的迷离眼神。
接着,他浮现出微笑,「来得正好呢。」
几分钟后,车子的引擎声接近,感觉停在了洋楼的正前方,然后玄关门被粗鲁地打开。咚咚咚,脚跟敲击在地上的脚步声让我察觉是新城。
「正在优雅地吃早餐啊。」
新城走进我们所在的房间,合身的黑衬衫配上尖头皮鞋,这是皋月可能会皱起眉头说「好可疑」的打扮。他拉开椅子发出声响,将悬吊在一只手上的夹克挂上椅背,坐在朔少爷身旁。烟臭味让我不禁皱起脸。
「早安,新城。我给你的口臭喷雾你有带吗?」
新城的脸垮了下来,朔少爷动作迅速地将手伸进新城夹克的内侧口袋,拿出透明的喷雾罐,朝天花板喷了一下,接着一阵香气扑鼻。
「啊,是牙膏的味道……还有护唇膏。」
「对,没错。这就是薄荷醇,用于清凉醒脑、止痒或止咳。即使都是薄荷也不一样对吧。」
我舀了一匙草莓汤,虽然清爽但香气中还带着甜味。
「不一样呢。」
「喂,搞什么。什么口臭喷雾,你平常不是都说口腔喷雾的吗?」
新城的表情一脸愤慨,从朔少爷手中抢过喷雾瓶。
「而且你这个人怎么可能只用薄荷醇一种成分制作。」
「当然,我配合你的口臭加入了许多成分。」
朔少爷站起身,拿起包裹,「委托的东西做好了。」说完就离开了房间,柔和的脚步声一阶一阶拾级而上。朔少爷的工作室和寝室在二楼,我还没有去过。
「他的心情莫名地好呢。」
新城小声地自言自语,「以前都会因为梅雨而变得神经质,今天不会再下雨了吗?」他跷起二郎腿,解开衣领处的钮扣,我依然沉默地咬着吐司。当我盯着新城摇来晃去的鞋尖时,他突然向我搭话:「喂,我说你。」他不记得我的名字吗?很明显地,新城不喜欢我。面试的时候也是,直到最后他都还执着于我不会用电脑这件事,但实际上开始工作之后都是在做家事,根本完全不需要碰电脑。
「你可别喜欢上朔。」
「为什么?」
「你会被辞退喔。」
我觉得好像是第一次从正面看着新城的脸,深邃的双眼皮加上浅褐色的肌肤,以及不修边幅的浓密胡须。他试探似地看着我。
「别担心。」
「哦~」他勾起了嘴角。这是他的习惯吗?
「因为我不是很明白恋爱的感觉之类的。」
「嗯哼,不过性欲倒是有吧?」
他以轻浮的态度这么说,抓着他那看起来很粗硬的黑发。该指责这是性骚扰吗?如果是皋月应该会抓狂吧。我迟迟不回答,之后他便移开了视线。
「不管怎样,别把他当成男人看待。要再找人很麻烦的。」
丢下这句话,他用鼻子哼了哼,「今天是薄荷啊。」朔少爷会在早餐中使用菜园的香草,看来这是在我来之前就有的习惯。
「要来一份吗?」
「甜食就不用了。」
「晚上烤羊肉给你,和薄荷很搭。」
不知何时走回来的朔少爷在椅子上坐下。「你从小时候就是蚂蚁人了。」新城回嘴道。我傍晚就会离开洋楼,因此不曾共进晚餐。
朔少爷递给新城一个纸包。在这里工作近两个星期了,我还不是很清楚朔少爷的工作内容,只知道新城是工作的联络窗口。包裹的寄件人栏位出现过个人姓名、研究机构、龙头企业、高级饭店、星级餐厅、大学等各式各样领域,有时候还会写着看不懂的外国文字。
「老师,」我半站起身问道,「要再一片吐司吗?」
朔少爷吃到一半的吐司已经被新城咬在嘴里了,这也是原因之一,总觉得我还是回避一下会比较好。
「谢谢。」朔少爷一说完,新城同时爆笑出声:「什么啊,你叫她叫你老师吗?」
「我说的是『随便怎么叫我都可以』。」
朔少爷以平静的声音纠正新城。我拍掉洋装上的面包屑,匆忙走向厨房,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很没家教,但反正之后打扫的人也是我。「我也要吐司,还有培根蛋。」背后传来新城的声音。我在厨房穿上围裙往后看,他们两人已经一脸严肃地谈论了起来。
我迅速加热平底锅,从冰箱里拿出培根和蛋。新城是个急性子。
果然不出所料,当我端着盘子过去时,谈话已经结束了。新城在吐司里夹着培根蛋,单手拿着往嘴里塞,用手指沾起滴落的蛋黄,然后站起身。
「那四点就拜托你啰,是位美丽的未亡人,敬请期待。」
他露出下流的笑容离开。朔少爷举起一只手并点点头,接着在刚烤好的吐司上涂奶油,发出细微的声响,再于上方倒满压碎的草莓。
「今天麻烦你帮家具打蜡。还有,四点有客人来访,可以请你倒茶吗?」
「好。」我回答。当朔少爷突然客气多礼地说话时,代表他的意识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至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不只是提供给我的洗发精、化妆水和保湿乳霜,在洋楼里使用的碗盘清洁剂、洗手的香皂还有衣物清洁剂,所有具香味的消耗品全部都是朔少爷亲手制作。这些东西收在厨房内侧的储藏室,装在朴素的容器里贴着简单的标签纸。几乎都是无色或乳白色,有液体也有固体;香味各不相同,但大部分皆是微苦的植物香气。
我在洋楼工作并开始制作早餐以后,才发现这些香味和园子里的植物们一样。每次摘下朝露濡湿的饱满香草,就会飘散出香气,彷佛拼图一片一片拼起般,我一点一点明白哪些产品中用了哪样植物的香味。当然也有我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气味。
打亮家具的蜡整齐地收在储藏室中,朔少爷说明这是用蜜蜡、具防虫效果的香草浸泡油及亚麻仁油制作,适合蚊虫逐渐增加的梅雨季使用。
打开银色的罐子后,我的脑海中瞬间染上了紫色,是比绣球花更鲜艳的紫。
啊,想起来了,这个味道我知道。小时候全家曾一起搭过飞机,我们一起去了早已忘记长相的爸爸的老家。干燥的空气、开阔的大地、散发出香气的紫色与绿色的地毯。不过爸爸这个词,在我心中是毫无意义也不带情感的空洞之物,唯有单纯的记忆逐渐化为影像复苏。
我移动着手进行动作,充满巧思的楼梯扶手、年代久远的餐具棚架及桌子、房子附带的壁橱、采光窗……打磨之后木材就会重新散发深邃的光泽,而我手中的擦拭布则会变脏。为了不被回忆吞噬,我一心一意专注在打蜡上。
擦完会客室的窗框,从摺叠梯下来后,一道深沉的声音说:「真用心呢。」藏青色的平稳嗓音让紫色的香气远去,朔少爷坐在沙发上,彷佛带着睡意的表情包覆在窗外洒进来的柔和光线中,他真的就像一只猫。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一定是为了不吓到我,所以我站在摺叠梯上的时候他才不出声。
「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我看了看古老的时钟,已经过了正午。那座钟是木制的,必须帮它打蜡,不过装饰很细致,看来要花不少时间。
「不需要在今天做完全部。」朔少爷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般笑了,「慢慢来就好。」时间还有很多,我彷佛听见了这句看不见的话。在这栋寂静的洋楼中,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
「请问……这是什么香味?」
听见我这么问,朔少爷环顾了房间一圈,简直就像他看得见气味一样。
「主轴是薰衣草。因为它们不喜爱高温多湿的环境,所以这里并没有种植。」
带着灰色的眼珠凝视着我,说:「你在哪里闻过吗?」
「我一直到刚刚才想起来,以前……我大概去过富良野。」
脑中闪现牵着的小手以及手汗湿的触感。「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应该是我还非常小的时候。」我补充。为什么突然想起来,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是因为,」朔少爷眯起眼。
「香味会直接传送到大脑的海马回,被永远记忆下来。」
「永远?」
朔少爷点头,他似乎认为这是一个很恢弘的词汇,而我之所以没有感觉,是因为我不懂这个词的涵意。
「曾有人闻了广藿香的精油后,回想起小时候抓独角仙的记忆,不过对方一直认为自己讨厌虫子。」
「广藿香?」
「那是带有潮湿土壤或墨水香气的植物,在这种雨季里采摘的品质很好。」
他这么一说,让我知道了有些味道可以在脑海中想像,有些味道则不能。
「老师你说的『永远』,意思是只要生命还存在的永远吗?」
「这个嘛,是指在你所认知的世界终结之前,吧?就这层意义来说,每个人都拥有永远,但却很难察觉,直到再次遇见等同于记忆抽屉的香气为止。」
不知为何朔少爷带点寂寞地笑了,「你不想遇见这个香气吗?」他从沙发上起身。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我也不是很明白,因为就算知道有那样的过去,也无法连结到现在。」
「似乎是这样呢。」
朔少爷横越房间,收起摺叠梯,「我拿去还给源叔。」然后往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咀嚼着「永远」这个词。
盖紧蜡膏的盖子,让屋内的空气流通,过几天之后,我又会失去这股香味了吧?记忆会再次被收进深处。但是朔少爷不一样,他必定能够随心所欲地开启记忆抽屉,并钜细靡遗地看着这些记忆。正因如此,他才会明白永远。
午餐是香草沙拉,以及用源叔在后山采摘的野菇所制作的炖饭,我们邀请源叔,三人一起用餐。本以为源叔会比较喜欢和食,没想到他以熟练的动作使用叉子。用餐期间,他们两人一直在谈论园子里的植物。
下午我都在帮忙源叔那边的工作,如新城预测的一样没有下雨。
「朔少爷的身体反应比电视的天气预报还准。」源叔这么说。
四点整门铃响了,我小心走过刚打好蜡的走廊,不让自己滑倒,然后打开玄关门。
听说是未亡人,因此我预设是位有年纪的女士,不过站在玄关的是一位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漂亮女性。她穿着淡蓝色的无袖洋装,肩上披着薄外套;仔细烫卷的头发,加上经过计算不会太过华丽的妆容;指甲也由专业人士修整过,这些都一目了然。她微幅鞠了个躬,以甜美细微的声音说:「我是藤崎。」
「恭候大驾。」我只这么回应,接着带她到我接受面试的会客室。她双膝并拢坐在沙发上之后,会客室内呈现出一种不知是老牌饭店的休息区还是茶艺沙龙的风貌。
我端上红茶正想离开时,朔少爷轻轻举起一只手,这是他希望我留下的暗号。我将托盘夹在身侧,脚跟并拢站在墙边,可以清楚看见该名女性从小腿到脚踝的曲线,是很平滑的肌肤。
「我是小川。」朔少爷以眼神打招呼,自称藤崎的女性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从新城先生那里听过您的事迹。」
「您是高级订制调香的调香师对吧?听说还帮名媛们制作香水。」
她眼中闪烁着光辉,同时列举出全球知名的音乐家名号。朔少爷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微笑着。
「还有,我听说您可以调制任何香味。」
「只要不拘泥于芳香原料的种类,就可以。」
「您的意思是?」
藤崎小姐露出担忧的表情。
「天然芳香原料大约只有六百种,而且价格高昂,其中许多是难以入手的珍品,近年来还有过敏源的问题。不过合成芳香原料目前有三千种以上,只要利用最先进的分析仪器,理论上无论什么气味都有可能重现。」
「那么,什么味道都能制作啰?」
藤崎小姐再次露出笑容,她以藏不住的喜悦表情喝了一口红茶。
客户之中有不少看起来情绪不稳定的女性,这种时候为了不让朔少爷与对方单独相处,我也会陪同出席会客。她隐约带有些许孩子气,似乎是容易随波逐流的个性,看起来是一般人会评价为可爱类型的女性。我寻求朔少爷的意思,但并没有收到可以离开的暗号。
「请问,」藤崎小姐敛下眼睑嗫嚅道。
「人的……嗯,身体的气味之类的,做得出来吗?」
「你是指体味吗?」
朔少爷没有丝毫犹豫地反问,藤崎小姐以不好意思的声音点头,「对。」她迅速地瞄了我一眼。
「我先生在两年前过世了,可是我始终无法忘掉他……不,是我不想忘了他。我们没有孩子,常有人劝我开始新的人生,但这样好像是消除他的存在一样,我总是不愿意。我非常爱他,虽然他比我年长,不过很爱撒娇,是个很可爱的人……但是,明明这么爱他,我最近却开始想不起他的味道,这样渐渐失去他让我很痛苦。」
说话间不时带着哽咽,眼睛水润,似乎随时会哭出来。为亲近之人的死双肩颤动的哀伤模样实在太过悲痛清高,看着就让我觉得呼吸困难。
然而,我的情绪还是没有波动,没有悲伤也没有后悔之情涌现,只存「没有」这个词刺在我的胸口上。
「你有指定部位吗?」朔少爷忽然问。
「什么?」藤崎小姐瞪大了眼睛。朔少爷从胸前口袋拿出银框眼镜,迅速戴上。
「头皮、后颈、下巴、身侧、阴部、手掌,你想要哪个部位的味道?还是说是留在寝具上的综合气味?」
眼镜产生反光,看不清楚朔少爷的表情,他的语调就像阅读说明书一般平坦。
藤崎小姐看向朔少爷的眼神明显变了,夹杂着露骨的异样感与嫌恶。这也难怪。不自然的沉默在会客室中飘荡,从窗户的缝隙间传来园子里小鸟们不合时宜的响亮鸣叫声。
「你带了哪些你先生穿戴过的物品来呢?」
朔少爷依然以机械性的语调继续说道。
「啊……有。」藤崎小姐似乎被震慑住了,她递出纸袋,可以窥见纸袋中,装在透明塑胶袋里的衣物。
「这是先生遇到意外前一天穿的贴身衣物和工作用的西装。」
「里面有袜子吗?」
「……没有,这个太……」
「洗过的也没关系,请你寄他常穿的袜子过来,因为脚的汗腺会分泌出各式各样的物质。还有擦过脸的毛巾和枕头套,可能还留有毛根和皮脂的气味。」
接着朔少爷开始一一提问她老公过去使用的造型剂、刮胡泡、饮食习惯、慢性病、出生地、职业、通勤时间及交通工具、兴趣,甚至是性行为的频率。他摊开笔记本不断动笔,连细节都具体地记录下来,简直像警方问案一样,接二连三的问题让藤崎小姐无暇沉浸于伤感中,她只是以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停回答问题。
「我明白了。」朔少爷阖上笔记本,「这些衣服暂时留在这里,之后再和你联络。」
他伸手将早就冷掉的茶杯移到嘴边,这是暗号。「老师,时间差不多了。」我低声向他说道。
「我先离席了。」朔少爷站起身,藤崎小姐被动地跟着站起来,以虚浮的脚步向前走几步,到了门前像是突然想起般低下头,「拜托您了。」
我送她到玄关,藤崎小姐不安地偷看着我的脸,我刻意不让视线和她交会。我对朔少爷的事没有了解到能够回答他人的问题,再加上虽然理解她的震撼,但以我的身份可不能随便表示同感。
回到会客室之后,朔少爷正在打电话。
「有几种惩罚方式。新城,你既然对外宣称是征信社,就应该作好核实调查再带委托者过来。」
那是尖锐的嗓音。原来新城是征信社的人吗?这让人莫名地可以信服。我安静撤下茶具。
「那就明天见。」
挂断电话后,朔少爷起身将房间里的窗户大大敞开,他双手撑在窗框上,叹了口气。
「谎话真臭。」
隔天是个雨天。
我按照朔少爷的指示,用完早餐后才前往洋楼。这天比平常早了三个小时,起床时天还是昏暗的。
他难得没有交代我买任何东西,话是这么说,这个时间大概也只有便利商店开着。我拖着因睡意和湿气而沉重的身体抵达洋楼后,朔少爷已经在厨房了,他将铁壶放在蓝色火焰上煮热开水。在微凉的日子和朔少爷没有食欲时,他经常托我煮热开水。
「你身体不舒服吗?」
「空腹会让鼻子更敏感。」
他说接下来要直接外出,不需要换衣服。「请问……要去哪里……」我这么问,他简短回道:「跟监,有女性在场比较不显眼。」并轻轻笑了。
我有些藤崎小姐的事想问,不过朔少爷话很少,所以我只是安静地陪他喝热开水。不管我怎么忍耐,还是不禁打哈欠,就在喝完热开水时,外面传来喇叭声。
我们在雨中小跑步搭上新城的车,我坐在后座,朔少爷则坐在副驾驶座。车子开下坡道溅起水花,开上了高速公路,我们正前往东京都心。
一开始觉得有烟臭味的车内,过了三十分钟后也就习惯了,对气味敏感的朔少爷却不曾说过新城的烟味一句,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不仅如此,今天两人间还有凝滞的沉默隔阂,感觉很糟。新城偶尔会开窗抽菸,手机好几次铃声大作,他却不接。「小姐,你说你几岁?」他看着后照镜对我说话。「我叫若宫。」我这么回答。「啊~若宫你啊……」他不带称谓地叫我,虽然我在心中也都只叫他新城就是了。
「一香小姐,」朔少爷突然说,新城瞬间中断话题。
「为什么你要称呼我为老师呢?」
朔少爷盯着被雨滴敲打的车窗看,我花了点时间搜寻语句,本来想回答「因为方便」,最后却答了:「因为对我来说,老师这个词不带色彩。」虽然我对朔少爷低沉的嗓音带有藏青色的画面,但我在呼唤他时不想要夹带任何情感。
「原来如此。」朔少爷低声道,「对于你想保持单调状态的态度,我很有共鸣。」
今天的新城没有为此嘲笑一番。
开始可以看见道路另一端耸立的灰色建筑物群,朔少爷戴上口罩。车子下了高速公路,穿梭在拥挤的建筑物间,驶进立体停车场。
从那里步行几分钟搭乘地下铁,朔少爷从下车后就不发一语,带着灰色的眼神始终迷离,夹在我和新城中间随着交通颠峰时间的电车摇晃。他突然挺直腰杆,拉着我的背包移动到隔壁车厢,无论何时,朔少爷都绝对不会碰到我的身体。他在追过来的新城耳边悄声说道:「有个正在发情的男人。」新城微微耸了耸肩,带着歉意说:「让你多费心思了。」「这部分我会讨回来。」朔少爷用眼神笑了笑,感觉他们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气氛。
广播播报出某个听过的站名,朔少爷率先下车,我在人潮推挤中跟着下车,然后发现这是昨天藤崎小姐说过的站名,是她先生通勤时出入的商业区车站。
「公司似乎和车站共构。」
「不愧是大公司。」
两人快步往前走,出了验票闸门后,朔少爷立刻停在墙壁前,他拿下口罩。「这里可以吗?」新城皱起了眉头。
「地底的气味反而不会流动。」
说完,朔少爷一动也不动,他微闭上眼,将脸转向验票闸门的方向。闸门一个接一个地吐出来的人全是身穿西装的上班族,让穿着不同个人服的我们三人明显突出,不过也没有人想往这里多看一眼,他们只是盯着脚尖沉默地走向职场。
朔少爷纹丝不动,不过可以感觉到他高度集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体内快速运作,就像高性能的电脑一样。
「有了。」
朔少爷的眼神有了焦距,他吐出长长一口气,戴上银框眼镜。眼神的前方是一位体格良好的男性,看起来大概接近五十岁,他忙碌地向超前他的上班族点头致歉,同时以悠闲的步调走出验票闸门。
「他就是那位女性的亡夫。」
有道黑影站到了男性身旁,没想到是新城。好快。该男子本想无视,于是新城挡到了他前方,让男子看手机的画面并且说了一些话。男子绷紧了脸,眼神看了看四周,手绕到新城背后往角落移动。
我抬头看朔少爷,他已经戴上了口罩,闭上眼睛仰头朝着地底低矮的天花板,包覆在一尘不染洁白衬衫中的身影看起来莫名地令人心痛。
回到洋楼后,朔少爷立刻走上二楼。我想要泡个茶而走进厨房时,新城正在看着冰箱里头。
「他去冲澡了,冲去沾附在全身上下的味道。他要求你剪短头发也是因为头发很容易沾染气味,不过你又不适合剃光头,总之,那是他的极限了。」
他难得轻轻地关上冰箱门。
「你今天可以回去了,他大概要暂时休息一下。」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回程的车上,朔少爷在后座一直把自己缩成一团,我没办法问清楚。
「我现在要再去多调查一些。」新城移开目光,搔了搔头。
「我被那个叫藤崎的女人摆了一道,那个男的如你所见根本没死,而且也不是藤崎的先生,是有家室的前外遇对象。」
「他跟你坦白了这些吗?」
藤崎小姐让我想到甜美又楚楚可怜的花,很难将她与外遇这个词连在一起。
「听说那男的家人已经知道了,分手时藤崎疯狂了起来,不但缠着他还不断骚扰他,两人差点闹上法院,不过藤崎的老家用钱帮她摆平了。只是也许在那个女人心中,她认为两人还在交往。」
新城转过身,正打算从厨房后门离开。「请等一下。」我喊住他。
「为什么老师知道她在说谎呢?」
「靠味道。」新城指着我的鼻子。
「信不信随便你,不过谎言似乎有一种讨厌的臭味。」
他以一副受不了的态度继续说道。
「那个女的散发出说谎的臭味,而且带来的衣服所使用的洗衣精和柔软精味道和她用的不同。还有,西装的下摆和袖口听说有幼儿的体味,但藤崎又说他们没有孩子。」
「该不会刚才的男性也是靠味道找到的?」
新城弯起嘴角笑了。
「你可别吓到,他就像只警犬。」
他推开我,打开后门的门,蹲在纱窗前点燃香菸。白色的烟雾缓缓流动,雨声哗啦哗啦地充斥着厨房。
与其说是吃惊,我更像是一时之间难以置信。然而,我确实是用自己的双眼看见了,朔少爷毫不犹豫地就找出那位男性。
「不过呢,鼻子很灵就代表气味的资讯量比其他人还要更多,这么庞大的数量,需要体力以及集中力进行处理。那座车站有多少人经过?这个季节气味本来就很容易飘散了,还要集中精神在人来人往的每一个人身上,简直就像投身于资讯的波涛中。不过呢,我是无法理解啦,也无法想像。」
最后他丢下一句话:「没有人能懂这种感受,所以就让他去吧。」然后抬头看我。或许是因为他缩着身子,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我来做蛋包饭吧?」
这么说完,他以干哑的声音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
新城调查后证实,那名男性并没有说谎,他已经完全没有意愿和藤崎小姐见面了,也决定过去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对他来说,藤崎小姐只是一个让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烫手山芋。
所以,为了完全避开麻烦,他一五一十地招了。
藤崎小姐立刻就寄来了袜子、毛巾和枕头套,我则将那些连同一开始暂放的衣服打包,附上道歉信一起寄回去,朔少爷说不能接下这件委托案。
我每天一点一点地打亮家具,同时思考她为什么需要他的体味。是为了活在幸福的过去中吗?还是说在她的心中,他真的已经死了?她那带着稚嫩又楚楚可怜的举止,就是活在自己创造的童话中的样貌吗?我很在意,在我眼中看到的她和朔少爷鼻子闻到的她,在精神方面究竟差了多少?
我并不怕她,相反地,能够那么执着于某件事让我觉得非常耀眼。
那是在我为了买邮票而去邮局的回程路上,走出森林不久,我看见门前停了一辆计程车,淡粉色的裙摆摇曳,彷佛春天花朵般的女性走出来。我马上就知道那是藤崎小姐,她看到我之后跑了过来。
「你!」她抓着我的手臂,「你是那间屋子里的人吧?没错吧?」
手腕比我还要纤细,力气却很大。
「拜托你和我一起求情,我说什么都需要他的味道。那个姓小川的人做得出来对吧?呐,拜托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以甜美的声音乞求般地重复着「拜托你」,就算我想抽回手臂,她还是伸出指甲抓着我,那是镶着小颗珍珠又硬又可怕的指甲。我摇着头:「我想没办法。」也说了好几次:「我无能为力。」但她完全听不进去,她带着笑容,双手抓着我的手臂,拖着我往洋楼前进。树上传来鸟儿飞离的声音,是因为我们散发出自然界的生物会害怕的气味吗?
「我很迫切地需要。」她看向我,是一张经过化妆精雕细琢的美丽脸庞,看起来像人造的睫毛浓密地围绕着大眼睛,每一根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一定可以理解。」
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我是女人吗?我在她的注视下,回想我是否有迫切渴求过谁的记忆,但却找不到这样的东西,我总是在自己迫切需求之前就先放弃了。
「对不起。」
我有口无心地道歉,我相信她的心愿是无法实现的。我也是个骗子。
「为什么要道歉?」
她笑了,洁白光亮的小巧牙齿们整齐排列,她一边笑着,指甲却不断掐入我的手臂。好痛,无论是物理上或精神上,我一抵抗,就清楚明白那股痛楚。身体的力气就要剥离时,视线飘过了一个白色的物体。
「请放开她。」
朔少爷站在面前,直接穿着工作室专用的室内鞋,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他似乎铁青着一张脸。
「小川先生!」
藤崎小姐转过身朝朔少爷扑去,朔少爷轻巧地抽开身,她的手臂徒劳地划过空中。
「拜托你!请你帮忙!拜托你!」
她尖声高喊着。
「我什么都愿意做!多少钱我都付!请帮我制作那个人的味道!拜托你!」
她就像年幼的孩子耍赖要玩具一样,不断喊着。
「藤崎小姐。」朔少爷以平稳的声音盖过她。
「我不能接受你的委托,你破坏了约定,就算是对女性没辙的新城多少有些放水,但这一点他应该有确实告诉你,那就是『不能说谎』。如果你一开始能老实说清楚就好了,这样的话无论什么样的欲望我都会接受,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话我说,我全都说!老老实实地!没错,我想要那个人,但我也知道我得不到他,所以至少有他的味道的话……只要有他肌肤的味道,我就可以活下去。即使他并不在我身边,只要能得到他的味道,我就不会再缠着他不放,我保证。我也想要重新来过呀!但我也想要不会消失的回忆,因为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给我。我想要可以长久珍惜,只属于我的、那个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只属于我的……」
朔少爷以没有温度的声音向发丝凌乱、大声喊叫的她说道: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但我只有这个办法了,要压抑自己只有这个办法……」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朔少爷叹了口气,他张开手掌,掌心里有个透明小巧的玻璃瓶。
「请拿去吧,如果这样真的能够斩断你的情丝。」
藤崎小姐飞快地夺走玻璃瓶,拔开瓶栓,将端正的鼻尖凑上去。啊~她喟叹出轻轻的一口气,将小瓶子抱在胸前,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走吧。」朔少爷说。在云层覆盖的阴天下,笔直朝洋楼走去。
我停下脚步,朔少爷完全不看我,独自喃喃道: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虽然平静,但却是坚毅的嗓音。
我回头看了一次,她如同被击落的小鸟,只是蜷缩在地上。
过了几天,藤崎小姐不曾再来访,来回于准备餐食和打扫的平稳日常持续下去。
朔少爷不再提起她,我也没有问。浅灰色的雨滴滴答答地下,只有园子里的植物们安静地闪耀着光芒。
某天早晨,卷成筒状的报纸突出于邮箱一角,日期显示这是昨天的报纸,这种随便的置物方式让我知道是新城放的。放了一晚的体育报已经湿透,沉重非常,还有些微膨胀。
我将它和包裹一同放在桌上,准备早餐时,朔少爷从楼上下来,用指尖捏着翻阅。翻了几页之后他停下手,然后指尖离开报纸。
我端了水瓶和玻璃杯到桌上,眼光迅速瞄过。
上面的照片我有印象,「为情铤而走险」、「犯案」、「杀人未遂」、「外遇的穷途末路」等文字跳进我眼中。刊登在一连串肃杀语句旁边的是藤崎小姐的照片,她挽着一名男性的手,一脸幸福地笑着,男性的脸没有被拍出来。
「嫌犯藤崎美咲」后方以括号标注了三十五这个数字,我在过了几秒之后才意会到这代表她的年纪,她看起来年轻太多了。嫌犯藤崎美咲涉嫌埋伏前交往对象的已婚男性,并持水果刀杀人。男性被水果刀刺伤,幸好伤口只需约一个月即可痊愈,嫌犯藤崎美咲则被路人压制。报纸上写着她表示想要一起去死。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她又说谎了吗?」
「不,那时候她并没有说谎。」
冰块与冰块摩擦发出清澈的声响,朔少爷在玻璃杯中倒水,接着喝掉了半杯。
「那,为什么……」
「味道会越闻越想念,鲜明强烈的记忆会使人发狂,她并没有保守秘密的决心。」
就像让饿着肚子的孩子闻烤蛋糕的味道一样,如果蛋糕就在眼前会怎么做?没有决心的话,是不可能忍得住的。
朔少爷淡淡地说着这些,然后低声喃喃道:「所以我才说不建议这么做。」他忽地仰起脸走出房间。
我愕然地立在原地。「只属于我的……」她说这句话时甜美的嗓音还回荡在我耳中,也记得她抱着小瓶子颓然在地,像被摘离枝头的花一样的身影。难道朔少爷那时已经知道她的下场吗?
既然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帮她制作那名男性的气味?而新城又为什么要刻意拿报纸过来?不必告知这件事其实也没关系呀。
不,我想,也许朔少爷想知道自己制作的香气带来的反应与结果。这么做,才真的是儿童般的天真无邪。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朔少爷的话再次在我脑中响起。冰块融化,又发出了虚无缥缈的声音,我的后背感受到沉潜在安稳日常深处的敏锐寒意。
看向窗外,细雨中,撑着伞的朔少爷伫立在盎然绿意旁,栀子花的洁白花朵不知世事地在水滴沾濡的园子中绽放。
感觉袅袅飘出甜腻而沉重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