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拇指般粗的芦笋,拿在手中有沉甸甸的份量感,就算以流水冲洗,它依然如不知湿身为何物似地,昂首挺着穗尖、弹开水珠。我用削皮器剥着已切掉数公分的根部,用菜刀尾端摘下淡褐色的三角鳞片叶。
在早晨的阳光照射下,它的绿色没有任何杂质,看起来浅褐色的三角鳞片叶则带着些微的紫色。
「不要水煮,用煎的吧。」朔少爷边拆纸箱边这么说。从北海道送来的芦笋有绿有白,一根贴着一根插在偏大的玻璃杯中,在厨房里放得到处都是,简直就像专卖芦笋的花店。
「要煎到带点焦黄喔。」
朔少爷又说了一句之后,我才发现我还没有回答。「对不起。」我从流理台下方拿出铸铁平底锅,单手拿铸铁锅实在太重了,我的肩膀歪了一边。「小心喔。」即使会出言关心我,朔少爷也绝对不会触碰我。确认平底锅在炉上摆好了之后,朔少爷就从冰箱里拿出泡着柠檬香茅的水瓶,端到餐桌上去。
我觉得有点怪,伸长脖子看了看水瓶,原来我忘了放柠檬片进去。
今天做什么都不对劲,我用力闭上眼睛深呼吸,集中精神在平底锅的火焰大小。
朔少爷和平常一样,烤得脆脆的薄片吐司两片,上面叠着煎到焦黄的芦笋和太阳蛋,配上百里香调味的烤番茄,胡椒则各自现磨。端到餐桌,一边欣赏着雨停的园子,一边享用安静的早餐。
「很抱歉,我忘了在开水中加入柠檬。」
我递出放着几片柠檬切片的碟子,朔少爷却回道:「不,这样刚好。」然后专注为一根芦笋撒上岩盐。
面试时我觉得朔少爷似乎是个神经质的人,我警戒着他可能是那种严格遵守自己订下的规矩,并且要求身边的人也要遵守的类型。不过朔少爷虽然个性极度纤细没有错,但也有弹性的一面。
我又想起了哥哥,他从不改变自己的习惯与作风,与其要配合外面的世界,他选择了窝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从小就严格遵守自己决定好的规矩,只要发生预期外的事就会歇斯底里。因为重度偏食,他的皮肤总是很粗糙;我们并排的床垫,只有他的每次都拉得整整齐齐,连四个角落都不放过;棉被或毛毯也是没有任何歪斜地对齐床垫,枕头正确地摆在床单中心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哥哥就是不这么做便无法入睡的孩子。明天要穿的衣服叠好放在枕边,上面再轻轻摆放眼镜后他才会闭上眼。眼镜散发出寒光,彷佛在说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紊乱。
「你不吃吐司吗?」
朔少爷沉稳的声音把我从记忆深处拉回来。
「啊,对……」
我感觉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谨慎地开口:「今天你托我买了司康。」
「我擅自在内心期待着是否有点心时间,所以刻意吃少一点。」
「还真是精明呢,」朔少爷笑了。
「今天有特别的客人来访,所以我想奢侈地喝个下午茶。」
其实我是没有胃口,但却撒了个小谎,讨厌谎言臭味的朔少爷似乎没有察觉,迳自在吐司上涂着奶油。看来这种程度的谎他闻不出来。
我不是在测试他,我边对自己辩解边用刀子切开芦笋前端。是深绿色的味道,也带有甜味,柔嫩的口感令人惊讶。
「听说要用煎的,风味才不会跑掉,不过用煮的颜色比较漂亮。」
「好好吃,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我对芦笋的印象只有那是为便当增添色彩用的蔬菜,没想到只是煎过就能成为大气的主菜。我用刀戳破半熟的太阳蛋,在穗尖沾满了蛋黄。
「有些人吃了芦笋之后尿味会变臭。」
「尿吗?」
「没错,虽然有国外作家写说那是很棒的香气,但有些人闻起来像是鸡蛋或腐烂洋葱的异臭味。」
因为他没问所以我刻意不说,不过其实我从来没意识到吃完芦笋后尿的味道。
「芦笋含有一种叫『芦笋酸』的物质,经过消化后会产生含硫化合物。」
「所以才有人觉得像蛋吧,因为温泉也有一种类似蛋的味道。」
「对,不过有一定数量的人无法感受到那种气味。就我的经验而言,闻不出这种味道的人反而占多数,似乎是基因的关系,还出现了芦笋嗅觉缺失症这个词。」
「那我也是嗅觉缺失症吗?」
「如果你闻不出来的话那就是了。」
朔少爷用撕成小片的吐司沾起从戳开的番茄中流下的淡红色汁液。以结果来看,不但暴露出自己的尿液味道,还被说是嗅觉缺失症,这是一段皋月听了以后很可能会气到两眼昏花的对话,但朔少爷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继续说道:
「不过闻不出芦笋尿味也不会有什么困扰吧。」
「……呃,是呀。你说那有股臭味吗?」
「说有很棒香气的国外作家文章中写着把尿瓶当成香水瓶了。」
「意思是每个人感受不同吗?」
我将最后的芦笋切成四等份放入口中。
「嗯,大家闻到的都不一样,即使用气相层析法以科学方式分析成分,会有什么感受还是每个人都不同,而且经验也会影响气味的感受。」
我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
「老师,你除了芦笋以外,还可以从尿液中闻出其他东西吧?」
朔少爷没有停下动作直接回答:
「是呀,像是大蒜或咖啡之类的很好懂,不过我还可以知道除了食物之外的事,像是健康状况。因为我的尿味都在预料之中,所以真要说的话,我会对他人的尿液味道产生反应。」
「连他人的都闻得出来吗?即使已经冲水了?」
「就算冲过水也会残留在空气中,所以才会有厕所除臭剂呀。」
我在内心发誓,从现在起我一定要在朔少爷之后上厕所。「感觉我才是有缺陷的那个人呢。」他温柔地笑了。
「比起这个,在吃饭时聊尿的话题,这种丝毫没有敏感度的地方才是问题吧。」
粗哑的声音突然落下,新城靠在敞开的门上,我完全没注意到他进来了。朔少爷不知何时已经察觉到了,头也不抬地用指尖撕开第二片吐司。
「多亏你很用心地维护这个家,所以就算新城粗鲁地走进来,门铰链也没有发出声音,地板也不再嘎吱作响。」
「拿去。」新城将白色的箱子放在一脸淡然的朔少爷面前,里面塞满了深红色的玫瑰,颜色和房东太太的爬藤玫瑰很像,但稍微偏粉红一点,花朵也小了好几圈。不带茎也不带叶,只有带着花托,强烈且华丽的色彩让周围之物相形逊色。
「照你希望的,早上刚摘下来。」
「我知道。」
朔少爷满足地眯起眼。「啊啊啊,受不了,我几乎没睡,都要吐了。」新城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他的声音沙哑,还有一股烟味混杂着些许酒精的味道。
「这是上一次的惩罚。」
「好啦好啦,我知道。一香小妹,这杯水可以给我吗?」
我起身去拿干净的玻璃杯。「吃了这个吧,百里香对宿醉很有用。」朔少爷建议新城吃掉剩下半个的烤番茄。
「烤梅干配粗茶※也很好喔,我来泡吧。」
注:原文为「番茶」,指用比较成熟的老叶制成的茶,风味较不及以嫩叶制成的「新茶」。
「不错呢,在热水中加入百里香一起煮的话就能出现和洋兼蓄的效果。」
「也太随便了!」新城大叫。感觉他一来气氛就会变得轻松,我不知不觉间松了口气走向厨房。
隐约可以听见两人的对话声。「说是想制作少女的香味。」「还真是笼统,几岁的少女?小学生还是国中生?还有月经初潮前还是后?」「我说你啊,就是这点很危险。」「我只是想知道正确的需求。」对话中间我去收走了自己的餐盘,里面还有一点食物,我在厨房迅速扒进嘴中,将粗茶端给新城后,开始处理午餐的食材。
有一种不想深入瞭解朔少爷工作内容的心情,我只想默默做好他交代的事。
我用昨天做的猪白肉汤汁蒸煮白肾豆,在里面加入烫过后切碎的培根,以盐调味,之后和义大利面拌匀,最后再撒上一株量的迷迭香增添香味。一切都按照朔少爷的食谱动作,不过上面没有关于义大利面种类的指示,我记得他喜欢猫耳朵状的义大利面。当我在放干燥面类的架上寻找时,「一香小姐。」有人叫我。
一回头,尖头皮鞋跷在旁边的椅子上,用一副懒散姿态喝着茶的新城映入眼帘。朔少爷站起身,拍了拍新城的脚。啊,看来他可以触碰新城,我这么想。
朔少爷捧着玫瑰的箱子来到厨房,「我们有筛网吧?大的。」他的视线看向上方的架子,我伸直背脊,从朔少爷视线前方的架子上拿下几个筛网。他拿起一朵花,用双手手掌包覆,搓揉着将花萼捻碎,红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掉落。
「你可以把这些都摘到只剩花瓣吗?」
他说着,又拿起一朵花,一大朵玫瑰在朔少爷的手中解体,无声无息地散落,看起来就像双手沾满了鲜血微笑着。
在香料植物与药用植物菜园还要再更进去的深处,密集林立着高耸的大树,像是在保护屋子一般,源叔称之为树木园。园子深处有一栋老旧的木屋,木屋就位在中心处,是工具室兼源叔的休息室,也放有朔少爷抽取芳香原料用的大型机器。
我坐在木屋入口,像宽大梯子般的木制阶梯上,色铅笔在素描簿上奔跑,画着生气蓬勃的芦笋、早餐用的百里香、刚才摘下来的迷迭香,还有朔少爷要我拆开的深红玫瑰图案。
「画得很好呢。」
源叔推着手推车,用棉布手套的手背处擦着汗这么说。这里是树荫下很凉快,不过阳光照射下的菜园已经热得有如盛夏。
我停下手,看着自己的画。
「我只是照着画而已。」
「可以照着看到的东西画下来就很厉害啦。」
我挤出笑容。「她画植物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不是在绿色的地方单纯涂上绿色而已,还会加入各种颜色调出不同的绿。」因为老师的这句话而洋洋得意的日子也只到国中为止,升上高中之后,我和以美术大学为目标的同学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这让我害怕,于是我轻易就放弃了画画。
不过从头到尾,我的父母都没有在意过我的绘画才能,他们单纯觉得只要给我蜡笔和素描簿,我就会一个人乖乖地玩。
他们的眼里只有哥哥。
「真正有才华的人连看不见的东西都画得出来,虽然画着现实中有的东西,却能让人看到现实中没有的东西。我认为这才是可以打动人心的艺术,就像老师一样。」
「朔少爷也会画画吗?」
「不是,但老师制作的香气似乎可以打动人心……我觉得,他应该是天才,虽然这是个有点不负责任又草率的词。」
「这样子啊。」源叔在我身旁坐下,他摘下草帽,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来回擦拭着头。
「艺术那些我不懂,不过朔少爷的确是个特别的人。现在是休息时间吗?」
「老师在使用厨房,所以我得到了自由时间。」
「真少见呢,他在做什么?」
「制作玫瑰果酱。」
源叔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发出「嗯?啊?」的声音。新城买来的玫瑰听说是名叫「佐姬」的食用玫瑰。源叔解开腰间的水壶,以壶盖代替茶杯倒了杯茶递给我。
「谢谢。」我双手接下,是冰过,有着烟薰香气的焙茶。
「这是京都粗茶,我死去的老婆是京都人,本来觉得这是什么有烧焦臭味的茶,结果习惯之后就喝上瘾了。」
「很好喝。」
源叔人很好,但不是多话的人,沉默笼罩着我们。从树叶间流泄的阳光细碎地摇晃着,树荫的对面可以看见菜园。这里的园子很安静,可是白天却有种闹哄哄的感觉,大量的植物全力散发色彩与香气,在太阳底下喧腾不已。
「老师他,」我轻声问道,「鼻子真的很灵敏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不懂老师区分好味道和坏味道的标准,像是新城先生的烟臭味,浓烈到连我都闻得出来,但他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可是又会毫无来由地厌恶一般人闻不出来的谎言臭味。」
现在回想起来,面试时我也被测试过是不是会说谎的人。
「会不会是他习惯新城先生的烟味了,所以没有察觉呢?」
「不可能,知道『习惯』是怎么回事的人是不会让自己习惯的,小姑娘。」
源叔很肯定地说。嗅觉似乎有个特征,持续嗅闻同样的味道之后感觉就会慢慢迟钝,称为嗅觉疲劳,听说专业的调香师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我想对朔少爷来说,大概没有好味道或坏味道之分吧,他对味道非常平等。对初次见面的人的体味说那么多也只是在做分析,在他眼中那并不是否定。新城的烟臭味是老样子了,要是味道有变,他反而才会说点什么吧。」
「这么说,早上朔少爷点出他宿醉的事。」
「嗅觉是一种本能,毕竟朔少爷就像野生动物一样。会讨厌说谎的臭味,大概是因为他人说的谎曾给自己带来不好的结果吧。就像是,如果曾在非常香的花田中被蜜蜂刺过,那么就算花香味再怎么香,也都会留下不好的印象对吧?人类很健忘,这种小事或许很快就忘了,可是若像朔少爷这样拥有绝对嗅觉的话,我想很难轻易就忘记吧。即使是像小姑娘你这样的年轻女孩闻了会皱眉的烟臭味,对朔少爷来说这或许是多年好友,没有威胁感的味道。」
我想起朔少爷之前说过的话。
——香味会被永远记忆下来。
「意思是如果遇到了讨厌的事就再也忘不了吗……」
「是呀,虽然我也不懂。小姑娘,你要是还在意什么就问吧。」
或许是说累了,源叔倒了茶继续喝着。
我还有其他在意的事。
我一直忘不了被捕的藤崎小姐的脸。为什么朔少爷明知人心会发狂,却还是调制了香气呢?之后每次新城带来怪异的委托案,我都不想知道结果。是为了报酬吗?还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为什么朔少爷愿意忠实地制作委托人想要的香气?他难道不会因为自己制作的香气所带来的不幸结果,而陷入自我厌恶吗?
这几天,我都做着同样的梦。
在黑暗中张开的手掌,失去血色,质感如蜡的手掌缓缓地向我靠近,上面的皱纹和指甲的形状我有印象,但是在黑暗中我看不见脸。「你选吧。」手掌这么说。不知何时,掌心里放着玻璃小瓶子,是藤崎小姐毫不犹豫拿走的小瓶子。我无法选择,因为就算选了我也无法背负责任,但是我知道,就算我不选,悲剧依然会降临。接着,我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垂吊下来,两道细长的影子笔直朝我脚边伸过来,我不需要回头,也明白那是什么。
我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有潮湿土壤及树林的味道。意识回到现实,慢慢地调整呼吸。
「我只是受雇工作,我怎么想和工作内容无关。」
「你是希望自己这么想的吧。」
锐利的言语让我畏怯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在意什么,不过他是个好人。」
源叔向全身紧绷的我露出笑容,眼周挤满了皱纹。
「第一次见面时,我也被说了呢。『再放着不管,半年后不保证你还有命活着,看是要立刻去医院,或是要无视我说的话,你自己选择吧。』结果是严重的肝功能障碍,听说是从口臭闻出来的。不过呢,那股口臭就算不是朔少爷任何人都闻得出来,我身边的人之所以一声不吭,是因为当时的我根本不听别人说话。而朔少爷毫不犹豫地向这样的我指出问题,不管别人说他什么,他都是个好人。」
源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在叫我放心。拍完之后,才忽然惊觉地看着自己的手,「我应该把手套脱掉的,太心急啦。」他大声笑着。
这时候,传来了踏过小枝枒的声音,从源叔对面的树林间,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的小小人影越走越近。
是一位身着白色蕾丝洋装的老婆婆,外搭散发出光泽的长摆罩衫,像女演员似地斜戴着宽帽檐的帽子。
我觉得我们眼神交会了,但老婆婆却以带着迷蒙的眼睛看着这边,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朔少爷。
源叔将毛巾重新围在脖子上连忙起身,一点也不像对入侵者毫不留情的他。
「老源,好久不见,你看来心情很好呢。」
老婆婆以沙哑的嗓音道。源叔惊吓地停下脚步,小声碎念:「我没办法应付那个老太婆。」「哎呀,你想逃吗?」老婆婆愉快地笑着,依照两人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才对。我偷偷地笑了。
「你还是一样没骨气呢。那位小姑娘是宅里的人吗?」
「是的,」我站起身,「我去叫老师过来。」
「谢谢你的贴心,不过他似乎已经察觉我来了。」
我一看,朔少爷正横越过菜园。老婆婆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我的眼神落到她的手边,单手拄着白色的拐杖,即使面对刺眼的阳光她也没有眯起眼。啊,我才发觉,她的眼睛看不见。
「蝴蝶夫人。」
朔少爷用带点亲昵的平稳嗓音呼唤。
「要再去散步一下吗?」
「你这人都不能让人突袭你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
「您一来就知道了。我很想陪您在园子里散步直到您满意为止,不过我的肚子有点饿了,不嫌弃食物简单的话,要不要一起用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也饿扁了呢。」
被称为蝴蝶夫人的老婆婆身体转了个方向,细碎地摆动白色拐杖往前走,朔少爷并没有伸手扶她,我也就跟在两人后方。蝴蝶夫人灵活地走上玄关前的石梯,进入洋楼后说了句「打扰了」就消失在访客用的盥洗室。
「很有精神的一位女士呢。」
我忍不住感叹出声,朔少爷开心地在我耳边悄声说:「她是过去美好年代的大和抚子。」
我送了煎蛋卷、切薄片的白肉、腌小黄瓜和茄子,以及他最喜欢的盐味饭团给源叔。在我制作白肉沙拉,进行白肾豆义大利面最后一道步骤的期间,餐桌不断传来朔少爷与蝴蝶夫人爽朗的谈笑声。
用餐时她也不需要任何协助,她迅速地摸索,掌握自己的餐垫上哪里放了什么东西之后,就喝着朔少爷开瓶的白酒,津津有味地吃着料理。反而是我常常撒东西出来,或是碰撞餐具发出声音。
蝴蝶夫人和朔少爷散发的气质非常相像,不论是谨慎且优雅的动作、带着嘲讽的说话方式,或是不知道正看着哪里的眼神。
「蝴蝶夫人的名字有什么缘由吗?」
我忽然想到而这么问,她呵呵呵地笑了。「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吗?」她的头朝朔少爷的方向伸去,没有丝毫杂色的白发非常漂亮。两人色彩的浓淡也很相似。「那是知名的香水名称。」朔少爷边在蝴蝶夫人的玻璃杯中边添酒边说。
「那是法国人想像中的东方女性的香味,是大约一百年前制作的绝佳香水,复杂且神秘,是为了淑女制作的香味。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喷了这种香水,所以我才称她为蝴蝶夫人。」
「我已经闻腻了,不再喷了。」蝴蝶夫人戏谑地笑了。
「她呀,总是很快就喜新厌旧。」朔少爷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明明就乐在其中。说是这么说,但可是我先发现他的,因为他身上有着我没闻过的香味,所以我就过去攀谈。他常找出别人,但却从没被他人主动发现过,所以为此大吃一惊呢。我就只看过小川先生惊讶的表情那么一次,空前绝后。」
「蝴蝶夫人,你眼睛看不见吧。」
朔少爷说出让人心惊胆战的话。
「哎呀,我说你,真的以为我看不见吗?好啦,饭都吃完了,快点拿新的香味来吧。」
不知不觉间,朔少爷的盘子已经空了。她是靠餐具的声音辨识大家的用餐进度吗?但她明明一直在说话。我寒毛直竖,感觉一个不留神,连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都会被轻易窥探。朔少爷和蝴蝶夫人都处于我无法感知的世界,这一点是两人之间最大的共同点。
「我总是说不过你呢。」
朔少爷的表情一点也不困扰,他站起身往二楼走去。
空气暂时沉默。
「别那么紧张,我又不会把你抓来吃。」
蝴蝶夫人沙哑的声音笑着这么说。
「啊,对不起。」
我不小心弄掉了叉子,发出好大的声响。很吵吧,我感到很歉疚。
「你啊,虽然年轻,身上却散发出复杂的气味呢。」
「咦?」
蝴蝶夫人闭上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少女般的天真无邪。
「你有一种怀抱着秘密的味道,所以小川先生才会中意你吧。虽说是味道,不过我并没有小川先生那样的嗅觉,对了,应该说是像气息一样的东西。小川先生制作的也是秘密香气呢,制作方式只有他才懂,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气,他将这件事当作是自己的生存意义。」
我的脑中闪现胸前紧抱小瓶子,颓然跌落地面的藤崎小姐。蝴蝶夫人的薄唇「噗」地笑了。
「别怕,我这种老太婆有什么好怕的呢?小川先生也是,要是让他闻阿摩尼亚,他也会避之唯恐不及。会害怕是莫可奈何,但没有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就感到害怕可是一种损失。我小的时候是战争的年代,大人们总是哀叹着鬼子要来了、这个国家完蛋了,结果,来的美国士兵给我们的零食,散发出从没闻过的香甜味。我那时候开心地伸出了手,毕竟新奇的事物总是很有趣嘛。」
「她第一次委托我制作的味道是美军给的口香糖的气味呢。」
朔少爷苦笑着回到餐桌。
「我可是请世界第一的调香师制作世上最廉价的零食的香气喔,很让人兴奋吧。」
「那么,蝴蝶夫人,请移步到会客室,我们在那里试香吧。」
蝴蝶夫人露出微笑,起身说道:「多谢招待。」「请问……」我情不自禁地出声,「我可以一起过去吗?」
本以为会被留下来收拾碗盘,不过朔少爷回头看着我的脸,然后静静地点头。
「机会难得我来泡茶吧。蝴蝶夫人,请先过去入座。」
这么说完,朔少爷难得地将餐具端到厨房,「我来帮忙。」「谢谢您。」我低下头。提出了任性的要求让我很愧疚,但感觉不要道歉比较好。
将阿萨姆红茶泡得浓一些,在司康旁附上浓缩鲜奶油与朔少爷做的玫瑰果酱,那是如宝石般艳红的果酱。
朔少爷将红茶和司康留在停于门边的餐车上,走到坐在沙发上的蝴蝶夫人身旁单膝着地,以滴管吸起透明的液体,在细长的试香纸上滴落一滴。等待酒精挥发,递给蝴蝶夫人。蝴蝶夫人一拿到脸前,细瘦的手腕开始微微颤抖。
看得出她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人与香气相遇时,竟然会这么直率地显露出情感,这让我惊讶。
「这香味高雅得令人畏惧,闻过这样的味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吧。」
蝴蝶夫人口中吁出深长的喟叹,这个动作甚至给人雅致的韵味。
「为了向您的求知欲表达敬意,里面使用了最高级的鸢尾花。」
「鸢尾花?」
「也被称作爱丽丝。鸢尾科,经常出现在西洋绘画或饰品造型中,开紫色或白色的花。原料不是用花朵或茎,而是将块状的根茎熟成,耗费六年以上萃取。以人工作业,经过旷日累时的工序后,才能制作出最佳的香气。这是在土壤下,看不见的地方绽放的花朵。」
「确实是呢。」蝴蝶夫人喃喃道。
「深深地、深深地绽放,华丽却又有土壤的温度,还似乎有种令人怀念的香气。」
朔少爷满足地微笑。
「里面隐藏着新鲜蔺草的香味,因为您以前说过老家为了迎接盂兰盆节的到来,总是会在夏初时更换榻榻米。」
「啊啊,这是……真正的蔺草呢,毕竟最近有很多仿制的榻榻米。」
这么说完,蝴蝶夫人的喉头发出咯咯咯的鸣响,她大笑出声。
「我也到了有乡愁的年纪了呢。很好,我喜欢。」
「那么,借用您的拐杖。」朔少爷俐落地起身,拿起靠在沙发上的白色拐杖走出会客室。
「他要将香味注入拐杖的握柄。」
蝴蝶夫人深深地躺进沙发椅,我急忙摆好司康的盘子,在杯中倒入冒着热气的红茶。
「这样的话,美好的香气随时都能引导我。」
简直是醉倒在香气中的声音,只是搧了那么一下试香纸,彷佛高级蜜粉的香气就飘散在四周,悠然自适的蝴蝶夫人看起来就像在森林深处沉睡的高贵公主殿下。
「香味非常适合您。」
我端红茶给她。「那当然啦。」她仰起了下巴,然后嘻嘻笑着,「哪一天也请他帮你调配最棒的香气吧。」她伸出手来,我轻轻触碰,明明是冰凉瘦小的手,手指关节却结实粗大,而掌心惊人地柔软。她沉静地包覆我的手,她是以手在看世界的。
我有力地反握。「很痛呀。」她「啪」地拍了我的手背,一时间我们笑了起来,两人一起吃着司康。
在司康涂上宝石般艳红的果酱,咬了一口后,蝴蝶夫人露出微笑。
「我说,小川先生这个人,到底牺牲了多少玫瑰呀?我的脑海中开满了整片花田呢。」
接送的车辆驶来,蝴蝶夫人离开之后,朔少爷依然待在会客室中,他坐在单人沙发座上,沉思般一动也不动。
我无事可做,呆立在餐车旁,和蝴蝶夫人握过的手还留着幽微的高贵香气。就在我轻轻嗅闻时,朔少爷出声唤我,「可以再帮我倒杯红茶吗?」
「好,我再去重泡一壶。」
「不用了,这样就好,加牛奶喝吧。」
被这么催促着,我倒了两人份的奶茶坐进朔少爷对面的位子,那是蝴蝶夫人原本坐的地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沙发上陷得比她更深,她是位很娇小的人呢,我现在才发觉。
朔少爷在褐色的奶茶中放入两颗方糖,以银色的汤匙仔细搅拌,慢慢地喝下半杯后,将茶杯放回茶盘,双手交叉抱胸。
「蝴蝶夫人大约每隔三个月到半年会来一次,先前一直是如此,不过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因此只是点点头,「是。」
「也就是说,她活不过三个月了。」
化成言语说出口后,彷佛有一种无法抵抗的绝望感渗入体内。
「所以才用了最高级的原料吗?」
「因为我不想对她做出以言语告知这种粗鲁无礼的事。」
「不过我想那位女士应该明白。」
「是这样吗?」
他安静地呼出长长一口气。
「感官会比任何形式都更有说服力地告诉自己『心愿和希望无法达成』,所以我比他人更容易放弃,我想她也是如此。」
朔少爷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我想着该说点话而张开了口,却又因找不出一句话可说而闭上嘴。我想像明白自己死期的内敛野兽,其他人能做的就只有在旁守护而已。
片刻间一阵沉默。喝尽早已凉透了的奶茶后,朔少爷抬起头,带着灰色的眼眸盯着我。
「一香小姐,你以前是个乖巧的学生吗?」
「什么?」
「你是会乖乖遵守老师说的话的人吗?」
虽然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不解,我仍点点头。
「是呀,国高中时我不是会制造问题的学生。」
小学时因为被称赞很会画画,所以我并不害怕引人注目。
「你会称呼我为老师,是因为你不想多加思考,只想遵从这里的规矩对吧?」
忽然被人直捣核心,让我张口结舌。是这样吗?我也确实有这种感觉,之所以觉得开口称呼老师会让我有安心感,是因为放弃了自我思考吗?
「是……这样子吗?」我回应了个怪异的答案。
「遵守规矩比较轻松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
「或许我是习惯了。」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要你觉得舒适顺心就好。」
朔少爷少见地露出苦恼的表情,接着立刻眯起眼微笑。
「你怕我吗?」
心脏轻微地颤了一下,我觉得被看穿了。只要会客室的窗户紧闭,外面的声响就几乎传不进来,在密闭的寂静之中,回荡着我吞下唾沫的声音。
「……有件事希望你能告诉我。」
「什么事?」
朔少爷的嗓音还是一样,和请我再倒一杯红茶或一片吐司的声音之间没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要制作藤崎小姐委托的香味?你不是曾拒绝她吗?」
「因为我想做看看。」
朔少爷还是用着平常的声音说话。
「我不是个道德家,只要有人问我有没有可能,我就想试试看,不论那是什么样的气味。我想一般人,如果是为了她着想,就会判断不应该在她精神不稳定的时候给她那样的香味。但我和她的交情并没有深到会为她着想,而且我也尊重她的选择。」
他的语气就跟在说明气味的成分时一样淡然。
没有恶意,且解释得很有道理,但朔少爷无道德感的程度令我感到残酷。他并不追求正确或仁慈,也没有后悔或罪恶感,只是忠实地追寻着只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是被称为天才,和我不一样的人。
「对不起,」我道歉,「我有点难以接受。」
「不,」朔少爷微笑,「你不需要道歉。」
「还有一件事,为什么是雇用我?」
机会难得,我问了一直很在意的事。
「你寄履历表过来的信封上没有杂味。」
「从那样的小地方就开始注意了?」
「你没有喷香水,还有,你的体味不扰人,大概是因为你的情绪起伏比他人平稳的关系。但我没有厉害到能分辨这是有原因的,还是天生个性如此。」
朔少爷双腿交叠,沙发响起嘎吱声,他一手撑着太阳穴。
「就只有说谎的臭味我说什么都无法忍受,心有所图的人、肚子里不干净的人,只要这种人待在身边我就无法专心。」
「我也会说谎喔。」
「在一些小事情上,大家都会这么做吧?不过说谎可是需要耗费力气的。」
「力气……吗?」
「不论是骗自己还是骗别人,身体都会累积相应的压力,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说谎的人身强体健。当然也有人说谎就像呼吸般自然,或是病态的骗子,这类人的谎言有时候让人分辨不出来。」
我想起了友善待我的皋月,有些事,我连她都没有说。
「我连对朋友都没有说出实情,一直在骗她。」
说完之后,我觉得这简直就像在忏悔。我移开视线,从沙发的嘎吱声我感受到朔少爷挪动了身体。该怎么保养沙发的弹簧才好呢?忍不住思考起毫不相关的事。
「一香小姐。」
藏青色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你只是想要隐藏,或是想要忘却。我想你的内在现在大概没有力气,目前的状态难以在接收他人的话语或是行为后,做出吞下去或反弹的反应,所以才会压抑情绪想办法度日,这和说谎不同喔。」
我盯着自己不知何时紧握在膝上的手。
「……但是,这是逃避吧。」
「『不可以逃避』,这种道理不听也罢,这种话是杀人的正义。」
声音听起来很强硬,我看向朔少爷,他对我露出柔和的笑容,但我似乎看见他总是迷离的眼神深处有着暗暗燃烧的烈焰。
「要是在这里感到任何一点痛苦,都可以马上离开没关系。」
如我所料,不否定他人选择的朔少爷这么说,但还是感受到一丝寂寞,虽然我没有说出口。
「对了对了。」朔少爷改变了音调。
「今天早上我和新城谈到的想要制作少女香气的委托者,听说是个人偶制作师,想要让自己制作的人偶更加完美。因为不知道对方有几具人偶,所以我想亲自去看看。」
「真的是有各式各样的委托呢。」
朔少爷轻轻地笑了。
「稍微有点兴趣了吗?」
「很难说呢。」
我老实回答,不过害怕朔少爷的情绪已经少了一些。朔少爷站起身,打开一扇窗户并以金属配件固定住,外面传来手推车推过窗下碎石路的声音,等到那声音远去之后,朔少爷说:「不过呢,」
「会对第一次见面之人的死亡感到悲伤,你这种认真的个性有时候是我的救赎呢。」
我不禁半站起身,「不只是这样而已,」
「我想,要是那位女士不在了,你不就失去可以理解自己的人了吗……」
看着朔少爷脸上浮现的表情,我不再说下去。那是和平常的微笑不同,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像是放弃,又像是觉得可笑。而直到刚才还在看着我的灰色眼眸,又不知道神游至哪个远方去了。
「没有这种人存在。」
沉稳的声音这么说,眯眼看向窗外,「时间差不多了。」他宣告下班时间已到,像是在回应他的声音般,古老的落地钟开始低沉、庄重地响起。
茶杯底部,红茶变成了褐色的茶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