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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4 Woody Note

不去洋楼的日子我总是很晚起。

只要起得越晚,早上就会越沉重。从窗帘细缝间照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刺眼,越来越炽热,也一点一滴侵蚀进从头包覆到脚的薄毯中。近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放弃,拖着轻微脱水的疲惫身躯从被里爬出来。

这时候,我想起了哥哥房内的昏暗。

唯一的一扇窗上贴着厚纸板,拉上两道遮光窗帘,毫不容许任何一丝光线入侵,他的房间总是像深海一般,电脑萤幕散发出的蓝色光芒让人想到阴沉的深海鱼,好几年没有流通的空气凝滞不动。有时候,房门会无声无息地打开,从不知道能不能容纳一颗头宽度的缝隙中倏地伸出白皙的手,抓走妈妈放在走道上的水和食物,看到这一幕,让我觉得像是被幽暗的洪水吞噬般呼吸困难,我总是别过脸去。

待在紧紧拉上窗帘的房间内,不和任何人说话,感觉就像缓慢地死去一样。哥哥有过这样的感受吗?还是说,他正是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希望、等待,然后厌倦了等待,于是亲手——

思绪总是止步于此,因为我不明白。即使无法再出去工作,窝在公寓的房间里,过着只是吃和睡的生活超过半年,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记忆中那个阴暗凝滞的房间依然拒绝着我,简直就像自作主张地认定我是属于光明这一侧的生物一样。

我以浮肿的双脚往窗边走去,拉开窗帘,强烈的日光瞬间爬满眼底和整个房间,与姿势性晕眩※相像的感觉让我头昏眼花。

注:症状特征为持续几秒钟的晕眩,和头部姿势的改变有关,像是弯腰、后仰、躺下,起床、翻身及突然转头等动作皆有可能会引起昡晕。

我靠着窗框,白色的视野逐渐恢复色彩。即使只是稍现委靡姿态,房东太太也会毫不留情地剪掉花朵,因此爬藤玫瑰绿篱现在只剩叶片及藤蔓。那些绿也在阳光照射下变得干燥,看起来发黑。外面似乎很热。

我在简易厨房中烧热水,冲泡花草茶,这是朔少爷以德国洋甘菊为主调配给我的茶。他总是在我休假前一天交给我,一边说着:「这几天尽量避免喝冷饮。」

注入沸腾的热水三分钟后,透明的茶壶噗噜噗噜地变成浅黄绿色。一开始我完全喝不出味道,喝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能够辨认出香气,德国洋甘菊像青苹果般清爽的甜味、柑橘和生姜些微的香味,最后是如针叶树细长的绿贯穿鼻腔,就像朔少爷制作的香水一样有着多层次变化。只要吸着雾气,就会自然而然发出长长的叹息。

下腹一阵钝痛,我走到厕所去,白色的马桶里飘散着黑褐色的血。

我已经不觉得惊讶了。啊,果然如此,我心想。

这几年我的生理期一直不准时,但只要朔少爷提议我休假的隔天,月经一定会来潮。在手脚还没浮肿、身体还不疲累、倦意还没席卷而来之前,朔少爷已经闻出了我身体的变化。我坐在马桶上将手臂靠近鼻尖,但以我的嗅觉能力连睡觉时散出的汗味都闻不出来。

不知道朔少爷是体谅我的身体状况所以让我休假,还是因为他讨厌经血的味道。不过我也没想弄清楚就是了。

走出闷热的厕所后,手机画面出现几则通知,大部分都是皋月传来的讯息,皋月今天似乎也休假。一则「未接来电」通知被淹没在「你今天也休假的话一起出去玩吧」的欢乐成串文字中。

是妈妈打来的。下腹的钝痛瞬间增加好几倍。

我饮尽还热着的花草茶,回讯给皋月,一边伸手拿取装饰在矮几上的全新草帽,我很喜欢上面宽幅的焦糖咖啡色蝴蝶结。虽然生理期满疲惫的,不过至少今天还可以动。

我决定晚上再回妈妈电话,拿着草帽站起身。

皋月指定的碰面地点是位于街上十字路口一隅的药妆店,露出大片肌肤的男孩与女孩大声笑闹着从面前走过。年轻人们不顾虑周遭的嬉戏动作,让我身体不断往后退,直至手腕撞到被车辆废气蒙上一层灰的玻璃才终于意识到,人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暑假的关系。

学生时代我并不喜欢暑假,不只是暑假,也不喜欢寒假和多日连假。对除了学校之外无处可去的我来说,假日是必须待在家里、沉重苦闷的日子。

叽咿,一声久未上油的机械声,浓厚的尿臊味掠过鼻尖,有一种经过收汁浓缩的汗臭味。旁边停下一台到处绑着卷成团的毯子和鼓胀垃圾袋的脚踏车,车旁有个男人,身穿沾染得乌黑且过大的衣服蹲在路边,打结的头发和胡须遮住了脸几乎看不见;从松垮的衣领隐约可以瞧见如柴的锁骨,身上有股长时间不曾洗澡的臭味。

往来行人的笑声让我全身僵硬,衣服被黏腻的汗水浸湿,这些汗和因暑热而分泌的汗水不同。

这股臭味我有印象。

每当卫生习惯不好的臭味从哥哥的房间空隙飘出来,我总会背过身假装没发现,彷佛露出嫌恶的表情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一样。

但其实不是。我是对嫌弃血亲臭味的自己感到羞耻,所以只要像这样闻到相似的臭味,我总会因起伏的情绪和羞耻感而全身蜷曲。

我转身背向蹲在地面的男人,却刚好吸了一鼻子行经身边的上班族汗臭。汗湿又风干的T恤、带着酸味的体臭、头皮的油味……顺着不流通的空气,我在擦肩而过的男性人群中,找到了不愿回想起的哥哥的片段画面。

我仓皇逃入药妆店中,化妆品、芳香剂、清洁剂等人工香味随着空调的冷气一起向我吹来。汗水消退,身体表面一瞬间就冷却了下来。

漫步在明亮整齐的店内思考着朔少爷的事,脑海中慢慢地染成一片深浓的藏青色。

——被永远记忆下来。

朔少爷曾这么说。这种永远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真想记得其他不同的回忆,但是人的记忆大概是无从选择的。这么说来,对朔少爷而言,身在充满汗臭的人群中,和到处是人工香味的药妆店,哪一个会让他更有负担呢?朔少爷优秀的嗅觉能力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一香,对不起!」

身后传来活力充沛的声音,穿着薄荷绿保龄球衫的皋月笑着说:「热死啦~」她总是很有精神。

在皋月称赞「草帽好可爱喔」之后,她看着我的脸问:「发生什么事了?」没有,我挤出笑容摇摇头。皋月的直觉有点敏锐。

「只是睡太多了有点恍神。我们同时休假真是太好了。」

「是呀,不过你每次都很临时才决定什么时候排休吧?是不是老板说了什么?」

她的直觉不只是有点敏锐而已,要是说生理期来时就会放假,感觉事情会变得很复杂。「老板要去出差所以才这么临时。」我说谎了。对方不是朔少爷,不可能被发现,但我却很紧张,说谎必定对身体健康有坏处。

皋月不置可否地发出嗯哼的声音,然后盯着我。突然,她那强悍的眼珠咻地动了起来。

「啊,奥莉莎。」

她像被什么人拉过去一样,往唇膏海报靠近。

「听说她是日法混血,超漂亮的,演技也很好。」

平日克己自律的皋月露出了小女孩的表情,英气凛然又漂亮,同时也有娇艳女人味的奥莉莎是她的理想。原本是杂志模特儿,在知名电影导演发掘出演技潜力并获奖之后,就开始演员事业,最近也在接演舞台剧。皋月描述着。

「不接无聊的娱乐性节目,不廉价出卖自己、走实力派路线,就是这种态度帅呆了。」

确实是位美女,身材也非常好,不过她同时也是朔少爷最近不开心的元凶。

奥莉莎小姐是朔少爷的客户,我曾经迎接过她几次。她总是穿着运动服,像是在慢跑途中顺道过来的,连帽衫的帽檐压得很低,戴着深度近视的眼镜,脸非常地臭。虽然不是骄傲自大的人,但音量小到几乎听不见,且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奥莉莎小姐会和朔少爷两人单独关在会客室中,完全没有传出一丁点声响。这段时间,我会倒茶给她的经纪人,是位个子很高,看起来很认真、散发出教师气质的男性。「很抱歉,她是个很害羞的人。」他也真的像尽责的教师般为奥莉莎小姐的态度辩解。

想要成为朔少爷的客户必须遵守几项规定,其中之一就是不得向旁人提到「la senteur secrète」。不管是洋楼的位置,或是调香师朔少爷的事,都不能和他人谈论。如果有想求香的人,必须透过新城联络。相对地,我们也有保密义务,「客户和我们是借由秘密牵起的关系。」朔少爷说。

而奥莉莎小姐破坏了这条规定,大约一个月前起,开始有年轻女性频繁地来到洋楼,每位都五官端正,身材标致,还有曾在电视或杂志上看过的人。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要求:「请给我您帮奥莉莎制作的可以变美的香水。」当然朔少爷一概不回应,但他心情大坏,一星期前将玄关的门铃给拆了。

也因此业者或物流人员必须在大热天之下扯着嗓子大喊「你好~」、「有人在吗?」虽然平常的朔少爷可以透过气味立刻察觉到有访客,但当他在调香时就会拒其他事物于千里之外,据说他心情不好的话注意力就容易涣散。

「唉唉,一香。」

皋月的叫唤让我的意识回到现实,街上不论是空气的气味或景物的色彩感觉都杂乱喧嚣,令我感到洋楼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刚才看网页还有位子就预约了,你觉得呢?」

她让我看手机,画面上满是各种类型的水果,本以为是咖啡厅,没想到是美容保养的网页。「利用水果的天然能量变美丽」色彩缤纷的文字跃然于画面。

「我前阵子在杂志上看到的,你可以陪我去吗?」

「不去甜点吃到饱了吗?」

「嗯,比起吃我更想变漂亮!」皋月握拳,抬头看着奥莉莎小姐的海报。

她满溢着想要变得更美一点的决心与兴奋的表情,和前去找朔少爷的女性们重叠了,她们为了追求美丽,纷纷踩着高跟鞋穿越森林。

「好啊。」我笑着,瞬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来访洋楼的的奥莉莎小姐和她们的表情完全不同。

按照网路地图,我们抵达的地方是大楼中的一间房间,比预期中更年长的女性穿着荷叶边围裙出来迎接我们。室内散发出鲜甜的气味,到处装饰着水果和坚果的裱框海报,抱枕和笔等小东西也都是水果图案,繁复的色彩让眼睛渐渐酸涩。

一开始对方先介绍她们使用的水果与坚果都是有机产品,她热切地说明着不只是外敷,也建议食用水果餐,水果对消化系统很好,富含生命力,收成时也不需要扼杀生物。皋月问了几个问题后,就选择了使用新鲜水果的脸部美容,然后被带往以帘子隔开的内部空间。

女店员说自己平常会吃水果餐,我很在意她头上为数不少的白发,是因为无法使用水果染发,所以放着不管吗?我内心这么想,却问不出口。当我看着有如冰果室菜单一样鲜艳的课程一览表时,「哎呀,你的气色不太好呢,用点红色的水果增添活力吧。」女性这么说。本想告诉她是因为生理期的关系,不过她已经起身消失在某个地方,错过了回应的时机。

几分钟后,她端着倒了红色饮料的玻璃杯回来,说这是红石榴醋加气泡水。醋和碳酸让我有点呛到,我趁着冰块融化让饮料变冰之前迅速喝下。

最后,我选择了脚底按摩,用据说是将坚果打碎后制作的去角质霜搓掉脚跟的角质,再以萃取水果精华调制的保养油按摩。杏子、桃子、葡萄柚、覆盆子、百香果……水果的色泽确实是充满活力,我选择了香气感觉最不浓烈的无花果。

按摩很舒服,我坐在可以伸直脚的单人沙发座上忍不住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对方连手也开始按摩,「这是额外服务。」手指与手指间被轻柔按捏,我想着,为什么朔少爷不愿触碰他人呢?他也有帮我制作身体乳液和化妆水,却从不曾确认过我的皮肤状态。

在等待皋月时,店员好几次推荐我做指甲,我以会影响工作为由拒绝后,她又开始说明水果酵素饮。感觉好不容易放松的僵硬肌肉又紧绷了起来。

柠檬图案的帘子被掀开,只画了眉毛的皋月走过来,脸上闪闪发光。「我还做了肩脖锁骨按摩。」她心情很好。

「脸好像小了一点。」

「真的吗?我的皮肤变得很光滑喔。」她让我摸了摸,指尖滑过如同去壳的水煮蛋般的肌肤,冰冰凉凉的。

「一香你的手指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呢。」

我颤抖了一下,会被朔少爷闻出来,不过休假还有四天。皋月毫不拖泥带水地拒绝了各种推销,结完帐后走出店外。搭乘电梯到一楼时天色已经昏暗,不知是否下过雷阵雨,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好不容易弄得清清爽爽,这下又要满脸黏腻了啦!」皋月哀号着。

我们随意闲晃边聊着美容工作室的话题。

「对了,店员请我喝梅子沙瓦,说是可以预防夏天的倦怠感。现在好像没在卖梅子了,应该是之前腌好的。」

「我喝的是红石榴醋。」

那好像也很好喝,皋月说。「有没有变美是一回事,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很满足呢。」她轻声说道。

「嗯。」我点点头。我想起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买衣服、化妆品,任由头发随意生长的自己,或许她是出于担心才邀我出门。

「肚子饿了。」我这么向皋月说,她一脸开心地转过头来。

「顶着一张素颜能去哪里?」

「烧肉之类的?」

「感觉好不容易做完的保养都要浪费了。啊~可是又好想吃肉!我是绝对没办法吃水果餐的。」

皋月边说边往闹区走去。

「我们去吃肉吧,先从盐烤牛舌进攻,然后是横膈膜和五花肉,趁着刚烤好时放在白饭上……」

「停!别再说了!我是赢不了诱惑的!」

我听着友人回荡在黑暗中的笑声,心想夏天的夜晚并不讨人厌。

在蝉鸣声的围绕下,我走上通往洋楼的坡道,途中几次脱下草帽让闷热的头发吹吹风。但只有这样仍止不住汗,我决定放弃,再次往前走。

穿过高级住宅区,进入森林之后蝉鸣声更加强烈,唧唧声从头顶倾注而下。我深深吸入带着湿气的土壤及植物的气味,天气变热之后,森林里的空气便混合着如蜜般的香味。

「早安。」突然背后传来声音,一名牵着毛色光滑的长毛红毛犬、小腹稍微凸出、约五十多岁的男子走上斜坡。大概是因为上下班时间和他早晚的遛狗时间差不多,我经常看到他。

「今天很晚呢。」

男子大步走进森林。我记得这里已经是洋楼的私人土地了,如果是附近住宅区的居民应该都知道才对。为了不让男子继续深入,我在道路中央停下脚步,红毛犬摇着蓬松的尾巴嗅闻我手上购物袋的味道,它大概知道里面有生火腿和鸡绞肉吧。

「好像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

「我休假了。」

「哦~有去哪里玩吗?」

男子非常会装熟。「瑞莲!」他突然大吼着骂了红毛犬,似乎是因为它想要将头伸进购物袋里。

「我没有特别去哪里。」这么回答后,男子不知为何露出满面笑容。「这么年轻,没有什么兴趣吗?」他这么说着,抓了抓从短裤中露出的满是腿毛的脚。森林中虽然很凉爽,但近来有很多黑斑蚊,我也想早点离开。

「没有耶。」我回答。只要老实回覆,句子就会越来越短,和像我这样的人聊天应该不怎么有趣,但该男子只要碰到面就会和我打招呼。

「那个,不好意思,我差不多……」我微微低了低头。「工作要加油喔。」他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从POLO衫敞开的衣领间可以看到胸毛。

我在走到森林里时回头望,男子还在看着这里,红毛犬四处闻着倾倒的木头下方。

朔少爷在餐桌旁喝着红茶,新城也在,「不觉得这个茶有草味吗?」他这么说时表情皱了起来。厨房放着刚开封的大吉岭春茶。

朔少爷穿着平日的宽松立领白衬衫,新城虽然把袖子卷起来,不过也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衫,这两人的穿着没什么季节变化。

走进六天不见的洋楼后,我意识到这里有着清凉的香气,空气彷佛受到净化般,夹杂着微苦的爽利气味。不过,这个味道会随着时间而习惯,然后从意识中消失。美容沙龙的按摩油甜香味迟迟没有散去,我这时才明白好的香味是不会阴魂不散的。

新城看到我之后一只手挥了挥,「一香小妹,帮我泡杯咖啡,这家伙都不帮我泡。」

「自己泡,我不是很喜欢咖啡。」

「别人泡的更好喝嘛。看到一香小妹的脸之后肚子好像饿了起来,太热了,我想吃点异国料理。」

朔少爷低头往下看,「你买到早上刚处理好的肉呢。」他看着我挂在手上的购物袋边说,和刚才的红毛狗一样。「嗯,是呀。」我忍不住笑了。

「应该都包装好了吧,真亏你分辨得出来。」

「只要包装的手沾有肉的汁液就会染上味道。」

朔少爷直起身体,在椅子上坐正,这次目光朝向我的肩膀附近。

「一香小姐,你刚才和谁见面了吗?」

「带着狗散步的人和我打招呼,我猜是下面住宅区的住户。」

「名字呢?」

「不知道。」

「我想没报上名字就跑来接触的人不需要理会。」

我想起男子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重量,还有他温热的气息。「咦?变态?」朔少爷无视拉高音量的新城继续说。

「还有,你用了市售的保养油?」

「你果然闻得出来,对不起。」

「不,不用道歉。只是生理期期间会比较敏感,尽量避开用不惯的东西比较好。这是叶片的味道?」

朔少爷难得地皱起眉头像在探索什么,味道应该已经变得很淡了吧。「蛤?什么生理期,你又……」新城无力地垂下头。

「我和朋友去了使用有机水果的美容沙龙,听说是无花果。」

「那不是无花果喔。」

「真的吗?」

我闻着指尖,当然已经闻不出味道了。

「无花果的天然芳香原料有强烈毒性,不会用于化妆品中,所以会使用绿叶香调加上椰子香气以合成香料的方式重现,成为带着青草味的奶香调。这个味道偏甜了点。」

「所以不是有机的吗?」

「我想不是,天然芳香原料的价格昂贵,有些地方会造假使用合成香料。但也并非天然就绝对是好的,无花果就是一例,还有像是香柠檬※之类的精油具光敏性,暴露在紫外线下会造成肌肤损伤。不过店家若没有说明这些,我想就是间不老实的店……」

注:原文为ベルガモット(bergamot),台湾芳疗界惯称佛手柑。

「唉,我肚子饿了啦。」新城哀哀叫着。「吵死了。」朔少爷斥喝了一声。

「你去找源叔摘一些罗勒和辣椒。今天有鸡蓉,来做打抛鸡炒饭吧。」

「打抛鸡炒饭?」

「就是罗勒炒饭,罗勒能够帮助恢复精神,很适合夏天,还可以提高新城不足的注意力。」

新城啧了啧并站了起来,他应该是很饿了,踩着粗鲁的脚步正要往玄关走去时,「新城,不可以。」朔少爷制止了他,「从后门出去。」他叹了口气。

「蛤啊~」嘴角叼着香菸的新城转身,与此同时,传来了拍打玄关门的声音。「有人在吗?」还有女性的声音。

「又来了。」新城烦躁地抓着头发,外面的声音变成二重唱。「我们想要奥莉莎的香水!」两人大喊着。

「唉~」新城也叹了口气,「我已经和奥莉莎断绝来往了,不过还会持续一阵子吧。」他在烟上点火。「不愧是超一流的活招牌,毕竟女人对美没有抵抗力。」

「是你对那样的女性没有抵抗力吧。」

「只要外表漂亮就够了,这样不是很正常的吗?」

「我比较喜欢健康的女性。」

「就算再怎么丑也可以吗?告诉你,没有女人会喜欢被这么说。」

「……是这样吗?」

我这么小声说出口后,两人同时看向我。「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朔少爷以平稳的声音问。

「我觉得有些东西是无法靠美丽获得的。」

「变美不是一种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

新城立刻否定。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开始觉得或许这才是女性的本能吧。

「不过美的标准是会改变的吧?说到底,真的有办法靠香味让人变漂亮吗?」

「就是有办法,所以奥莉莎才会是极品美女啊。」新城一脸嫌麻烦地吐出菸圈,然后有气无力地往后门走去。

「在印度的古老神话中,」朔少爷开口。

「受伤的蛇蜷在白檀上治好了伤口。」

「白檀?」

「就是檀香。」

我想起让人联想到清风吹过青翠森林的香味。

「白檀是常绿芳香树种,自古以来就使用在宗教仪式中,大家认为白檀的香气具有治愈能力。事实上,好的香气有放松精神的作用。」

玄关传来源叔的怒吼,然后外头突然静了下来。听起来源叔将女性们赶走了,但他的心情一定已经被搞得糟透了,本想前往菜园的新城一脸绝望地仰头看着天花板。

「研究指出现在正是花期的薰衣草,其香气具有镇静中枢神经的效果,以前在英国用来作为促进女性血液循环的药。所以如果将健康定义为美,那么利用香气让身心趋向稳定状态以接近美是有可能做到的。只是香气也是非常私人的东西,若是曾出现在记忆中的香气,效果可能会很难显现。对你来说,薰衣草的气味会让你想起过去的回忆对吧?你会觉得放松吗?」

「……我无法放松。」

没错吧,朔少爷似乎这么说地点着头。

「还有对香味的感受也会因为身体状况而改变。」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正要在餐桌旁坐下的新城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用完餐后找奥莉莎小姐过来。」

「就算她再怎么喜欢你调制的香气,也不可能马上挪出时间,她可是比不知世事的你想像的还要有名。」

朔少爷微微一笑。

「别担心。只要说我愿意再制作,经纪人立刻就会飞奔而来。」

如朔少爷所说,奥莉莎小姐的经纪人在接到电话后一个小时之内就到了。看起来很凉爽的直条纹衬衫规矩地扎进裤子里,深深低下头郑重致歉的样子,果然很像认真的老师。

他恭敬地递出用老店制造的礼品巾包好的点心盒,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怎么准备的?新城不明所以地开心收下,知道里面是羊羹之后,他明显露出失望表情。

「给你们造成很大的困扰真的非常抱歉,奥莉莎说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同经纪公司的其他艺人却不知从哪听说她用了这里的香水。我代替奥莉莎致歉。」

他一副随时就要跪趴在地的样子。

等到他抬起头后,朔少爷静静说道:

「我不需要奥莉莎小姐的道歉。」

「那真是……」

「因为散播谣言的人是你。」

新城喷出嘴里的咖啡,「喂,你突然间说些什么啊!」我把抹布递给大吼的新城,希望他自己擦。

经纪人一脸困惑地笑了。

「那个,您似乎误会了些什么……」

「误会的人是你。」

朔少爷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我想你身边看到的应该都是想要变美的女性吧,不过奥莉莎小姐并非如此。她委托我制作的,不是变美的香气,而是融入角色的香气。」

「角色……吗?」

经纪人瞪大了眼睛。

「对,她每次接到新的角色,在读过剧本之后,我就会按照她的诠释调配香气。演荡妇角色时,就用菸草的花和粉红胡椒为基调制作辛辣的香味;演女学生的角色时,则以十几岁酸中带甜的体味为形象;上一次的戏剧背景设定在泡沫经济时期,所以我用奢华的粉红香槟混合颓废的气息。每一款味道都是为了能够让她发挥想像力,沉浸于角色之中所做,是不存在于世上的人的香气。她不仅是漂亮而已,还希望能够以演员之姿走在美的尖端。」

新城站到会客室门前,像是要挡住去路一般。看到这幅景象,原本已要站起身的经纪人似乎放弃抵抗地垂下肩。

「不过,你还追求奥莉莎小姐美貌以外的东西。你以为只要散播谣言,切断与我之间的联系,她的名气就会下滑,回到你的身边对吧?一开始来这里时,你们是男女朋友吧。」

「对。」几乎快消失的声音从他口中溢出。

「自从来这里之后她开始受到欢迎,变得越来越漂亮……」

「那是奥莉莎小姐努力的成果。」

如此断言之后,朔少爷从胸前口袋拿出银框眼镜。

「只是奥莉莎小姐的委托内容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透露给你知道是违反保密义务的行为,因此现在我要和你做秘密交易。」

他的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朔少爷不改其沉稳的语调请他喝茶,因为经纪人没有反应,于是我撤下冷掉的红茶,从壶中重新倒了一杯。

「老实说我不是很能够理解美这件事。无论外表看起来如何赏心悦目,只要散发出不健康的生活臭味就会给我不好的印象,我不会被健康状态不好的人吸引。而且美这件事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是很抽象的东西,或许丑陋反而更具体。」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可以制作让她容貌衰败的香味。这很简单,只要经常使用让交感神经过度活跃的香水或身体乳,就会抑制副交感神经运作而失眠,精神和皮肤会马上大乱。你应该听过『香害』这个词吧,即使是好闻的味道,一旦太过强烈也会带来压力,自律神经很容易因为压力而失调,这样的话你的心愿不就可以达成了?除了你没有人需要丑陋的她。只要你希望,无论什么香味我都能调制。」

一阵沉默。新城和经纪人都不发一语,只有窗外的蝉鸣声事不关己地回荡着。朔少爷带着灰色的眼神开始迷离,他一个人微微笑着。

「那么,你要怎么做?」

藏青色的嗓音缓慢地飘进耳中。

洗完访客用的餐具后,朔少爷来到厨房,交给我明天早上的购物清单。

新城刚才已经回去了,今天朔少爷大概也会让我走了。

太阳才刚开始偏移,不过当朔少爷要进入耗时的作业时,就会这样让我早点回家。我只要说完「今天辛苦了」,他就会很干脆地转身说:「嗯,谢谢。」

我想要询问奥莉莎小姐经纪人的事。

当朔少爷问完问题,经纪人将手放在腿上好一段时间,一动也不动,连眨也没眨几下眼,彷佛硬化成了雕像。终于,他摇了摇头,左、右,各一下。「我做不到。」他低下头,然后不断重复着「我很抱歉」,回到了身为演员的前女友身边。

朔少爷答应会和以往一样帮奥莉莎小姐制作香气,之后便一语不发。朔少爷看起来像是放下了心,也像是失去了兴致。

我在经纪人拒绝朔少爷的提议时松了一口气,不是为了经纪人或奥莉莎小姐,而是不希望朔少爷的香气是为了伤害他人而存在。

但是,我不懂经纪人真正的想法。他是说谎了?还是真的打从心底反省?这只有朔少爷才知道。只要朔少爷不愿告诉我真相,我们就无法共享安心或幻灭,之后新城似乎有些顾忌地离开,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走在森林中想着这些,从林木间洒下来的斜阳太过炽热,照得脸颊有些疼痛。总觉得被夕阳晒伤好像有点不划算,我离开道路躲到树荫中,踩着腐植土前进。感觉在森林里,夜晚会从脚边开始出现。

突然,有狗向我吠叫,我看往道路的方向,早上那只红毛犬正摇着散发出光泽的尾巴。身旁的男子因为逆光看不清表情,他似乎有点喘。

「今天很早下班呢。」

男子踩入腐植土想要过来,微胖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千钧一发之际他稳住身体,「喂,我说你,就不能来扶我一把吗?」他带着责怪的语气说。

「对不起。」总之我先道歉,只要先道歉了,话题就会停止。我继续迈开步伐,男子也跟着我平行前进,他从林木间偷觑着我的脸,问着:「要不要走这里?」

「没关系,不用了。」在我这么回答几次后,男子抚摸红毛犬的头。

「瑞莲是只猎犬喔。」

他的声音里含有令人不舒服的语气,我停下脚步。

「你走那边的话我就让它去咬你喔。开玩笑的啦。」

一点也不好笑,他却晃着肚腩大笑。红毛犬天真地伸出舌头,每一次呼呼吐气时都隐约可见白色的利牙。我的背脊一阵发凉。

「很热吧,要不要到我家喝杯啤酒?来嘛,过来这边。」

粗壮的手指挥着,我的太阳穴瞬间发寒。好可怕。但我还是不要开口惹怒他比较好,只要离开森林就是住宅区了,有其他人在,他应该不会做出诡异的行为。只要一路上和他闲聊,想办法拖延时间走到那里,总会有办法的。

正当我想要回到道路上时,红毛犬倏地抬起头,穿着白色服装的人跑了过来。

「朔少爷!」我高声呼唤,红毛犬对我的大喊产生反应,狂吠起来。男子一边轻浮地笑着,一边拉紧红毛犬的牵绳。

「那,下次见。」他正想离开时,赶过来的朔少爷制止了他,「请留步。」整理好呼吸之后,朔少爷笔直地看着男子。

「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我们只是在聊天。」

「不过她很害怕。」

男子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想和她闲聊而已。」

「一边发情一边闲聊吗?真有两把刷子。」

「什么?」朔少爷的话让男子变了脸色。

「你以为没有人发现吗?这一带可是充满了浓烈的气味,你想任凭己意玩弄她的、充满欲望的气味。她是我的员工,可以请你不要将性欲发泄在她身上吗?你每天早上都为了等她而出门散步吧?我是不知道你从哪里开始注意到她,不过你要是再骚扰她,我就报警了。」

男子的脸红得发胀,然后变得阴沉。

「你这是故意找碴,我要告你诽谤!」男子喷着口水怒吼。

「那是你的自由,只不过这里是私人土地,你这样会变成侵入住宅罪喔。」

朔少爷淡淡说道。

「全部都被监视摄影机拍下来了。」

很明显地,这么一句话就让男子面无血色。

「她离开之后你……」

「我知道了!知道啦!」男子大叫着打断了朔少爷的话。「我不会再进来这里了。我不知道是私人土地,对不起。我发誓,不会再来了。」

男子慢慢地往后退,朔少爷向他伸出一只手。

「保险起见,可以要一张名片吗?」

男子露出绝望的表情,慢吞吞地从屁股口袋掏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张名片。接过来的朔少爷静静地笑了。

「真是不干不脆的人呢,这不是你的名片吧。」

在夕阳余晖照耀下,朔少爷的茶色短发闪烁着金色,肃穆的侧脸有着令人敬畏的神情,男子自暴自弃地拿出自己真正的名片。

看着男子和红毛犬离开之后,朔少爷带着我回到洋楼。他让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从二楼拿了瓶酒下来,上面贴着像是手写的标签。

「你可以喝酒吗?」

「一点点没关系。」

「这可以舒缓紧绷。」他这么说,将粉红色的浓稠液体倒入玻璃杯后,再加满气泡水,有着蕾丝花样雕刻的骨董玻璃杯「啵啵啵啵」地冒出小泡泡。甘甜,又带有如花般的芳香,脑海中染上整片浅桃色,感觉连呼气都有香味。

「好像花蜜。」

「这是德国三百年前制作的利口酒,采用天然植物为原料,完全不加香精和色素。」

对话中断。「等你镇定下来之后我再叫计程车。」朔少爷一脸歉疚地说。

「没关系,不过朔少爷你也说谎了呢。」

我发觉打从在森林时我就不再称呼他为「老师」而是「朔少爷」,不过我没有修正回来。

「你是指监视摄影机吗?」

「对,一听到监视摄影机他的态度就变了,他在森林里做了什么?」

「他在自慰,就在和你说完话之后。不过我想说出来的话他很可能恼羞成怒,所以话到一半就收回了。」

我思索着合适的言词和反应,最后只说了:「这样啊。」

「不过他将你当成发情的对象,也代表你现在看起来已经是有生殖能力的健康之人了,虽然这大概称不上安慰。」

「对呀,根本不成安慰。」

会插话吐槽的新城不在真让人伤脑筋,我决定啜饮一口如花般的饮品后忘掉这件事。

「明天起可以搭乘大众运输,虽然公车只到斜坡路入口。」

「是因为我变健康了吗?」

「是呀。」朔少爷点头。

「据说狗呢,只要闻了其他的狗撒尿做的记号就可以知道很多事。例如那只狗的性别、年龄、健康状态、吃过什么东西、是否在发情期。气味就是资讯,不会有所隐瞒。」

朔少爷张着没有焦点的双眼说。

「为什么人类会想要隐藏欲望呢?连对自己都要说谎。」

经纪人和刚才的男子,他是在说谁呢?或许那两人都是吧。

「一定是因为……」我轻声说。

「他们的心中有一座森林,在深入林中埋藏欲望时,连自己都迷路了。」

朔少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个人的心之森林大概没有善与恶,而是明亮并充满了美好的香气吧。

「如果可以不需要隐藏欲望,原原本本地接纳就好了,但或许是为了追求类似理想的目标,而开始说谎。」

「像是美的意识之类的?」

「对。」

「我倒是觉得不需要活得漂漂亮亮也没关系。」

这么说完,他在自己的杯子里倒入利口酒,舔舐般直接啜饮着原液。

我看出去,菜园彼端的天空是深色的粉红,上方的天空还残留着蓝,云层是淡紫色,简直是梦幻景色。

「朔少爷,玫瑰色。」我这么说完,他眯起了眼睛,「真的呢,像是倒入了粉红酒一样。」

「真奇妙呢,你经常看见的爬藤玫瑰应该是深红色的,但为什么你会把这个颜色形容为玫瑰色呢?」

「这么一说真的是呢,同样是玫瑰也有很多种颜色。不过大概就像明明有绿色的柠檬,但说到柠檬色还是会先想到黄色一样吧。」

「人对美丽的看法一定也是这样。」朔少爷轻声道。

「在脑海中有着某种自己认定的形式。」

形式,我思考着。我有爸爸也有哥哥,但他们都像是徒有其名的空洞般存在。在那空洞中只有期待不断膨胀,最终没能开花便枯萎消逝。

我和男性相处时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心绪平静,这种感觉很奇妙,但又像胸口塞满了棉花般轻飘飘,也许是花香让我醉了的关系。

我被柔和的睡意缠绕,默默地看着玫瑰色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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