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雨淅沥哗啦地落下来,傍晚就会越来越舒适。
夏季间抽高的杂草,上头的露水沾湿了鞋子,我在寂静的空气中走向洋楼。穿过森林时身体还是会一阵紧绷,不过牵着红毛犬的男子不曾再出现过。
早上只穿短袖,开始会觉得有些凉意,我将手伸向叶间洒下的透明阳光,手臂因为通勤和菜园的工作而晒成了小麦色。
这都是因为朔少爷讨厌市售防晒乳的味道,他毫不间断地提供我香草香味的驱虫喷雾、皮肤晒到发热时擦起来很舒服的化妆水、对修复紫外线损伤很有效的胡萝卜浸泡油等夏日保养用品。不仅如此,最近他大约一个星期就会调配一次头发及脸部保湿用的泥膜给我,「要做好预防夏日干燥的保养。」朔少爷这么说。但就只有防晒乳,像是连它的存在都不承认一样,默不吭声地无视。
多亏那些保养品,我才能在皮肤不干燥粗糙、不长黑斑的情况下,晒出均匀的小麦色。
记忆忽然闪现。
我在追着某个人的背影。那是还很年幼,背着过大的黑色书包的哥哥,他指着高大的向日葵,像是烤好的松饼般的肌肤,散发出混杂着太阳与汗水的味道。他转身,向脚步比较慢的我伸出手。
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的回忆中的脸,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以为他一直是个封闭在自我世界里的人,那是被戴上眼镜以后的印象复写的记忆。不知从何时起,哥哥不再看着家人的眼睛,不久后连口都不开,只对电子萤幕产生反应。偶尔从门缝间窥见的手臂又细又瘦,白得近乎透明,因此我以为他一直是如此苍白。
原来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是我这被晒黑的肌肤让我回想起来的吗?我将鼻子靠上去闻,但还是闻不出自己的味道,只有驱虫喷雾中香茅清爽的香气。
假如他也能过着这样的生活,结果是否就会不一样了?
脑海中浮现想了也没用的假设,我急忙仰头看着上方。早晨阳光包覆下的森林很安静,我吸了一口带有青苔与泥土味的湿润空气进入胸口,枝叶上四处可见青绿色的壳斗科果实。是橡实吗?或许也有栗子树。发现自己很期待接下来的季节,让我松了口气。
我将包裹全部放进购物袋中,推开老旧的大门。像在数着踏响石板的清澈声音般往洋楼走去时,源叔从菜园走过来。
「早安,小姑娘。」爽朗打招呼的源叔棉布手套上已经沾满了泥土,夏季期间源叔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早,在中午之前就几乎将工作做完了。他提起装在篮子里堆成小山的通红番茄。
「这个你可以帮我想办法吗?」
菜园里还有许多番茄,不是正在茂盛地由绿转红,就是一朵接一朵地开着黄花。
「早安,还真多呢。」
我接下沉甸甸的篮子,番茄多到吃不完,那就趁着刚转红时,熟成煮成酱装瓶,储藏室的架子已经有一整排被大红色的瓶子塞满了。
「夏天时它们很努力地结果,我想也差不多该让它们结束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收成,我要让它们保留过冬的体力。」
「我以为番茄是一年生植物。」
以前妈妈在阳台的花盆中种过细弱的小番茄。
「那是因为番茄很不耐寒,不过这个城镇吹着温暖的海风,它们又很健壮,只要细心照顾明年还会再结果。是不畏艰难,好吃的果实喔。」
源叔将头转向菜园,温柔地眯起眼睛。每当谈及植物时,他都像疼爱孙子的好爷爷一样。
我想起朔少爷所说的「夏日干燥」,或许对朔少爷来说,我就像园子里的植物,我感觉到自己被细心照顾。
当我噗哧一笑时,源叔的眼角挤出了鱼尾纹。
「小姑娘,你现在变得很健康了呢。」
这是好事,他点了好几次头。
我看着源叔踩在石子路上回到菜园的背影,心想,希望我也能在这里过冬。
原以为这是和平常无异的早晨,但洋楼的门一关,瞬间就迎来紧绷的异样感。
莫名的寂静,彷佛走廊、天花板和墙面都陷入了沉默的闭塞感。我呆立在玄关,几秒后才发现空气不流通。
大概是因为平常朔少爷都会一大早就开窗通风,但是今天的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天沉重的热气,凝滞混浊。
每天早上都会放在餐桌上的纸条也不见踪影。
厨房在我昨天整理之后,也没有其他人使用过的痕迹,流理台已经完全干了,冰箱里的食材也没有人动过。虽然专注在工作中时,朔少爷不吃东西也是常有的事,但我心中有股不寻常的躁动,我打开后门的门,朝菜园大叫。
「源——叔!」
源叔站在茄子植栽旁,一脸惊讶地转头。
「哎唷,怎么啦?难得你会这样大喊。」
「你今天有看到朔少爷吗?」
「没有。」他搔了搔胡碴,「他昨天和吵死人的新城出门了,会不会是还在睡觉?」
对喔,昨天朔少爷说要去协助新城的工作,所以让我提早离开,也许他出门后还没回来。只是从来不曾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无法想像如动物般敏感的朔少爷会睡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
虽然我的嗅觉不如朔少爷敏锐,耳朵也不是特别灵敏,但从肌肤可以感受到这个家中没有朔少爷的气息,或许是因为我每天都会整理的关系。
我走上二楼,穿过摆满了无数香料瓶和机器的工作室,敲了敲寝室的门。
没有回应。我轻轻打开,铰链发出叽咿声。该上油了,我心想。
寝室里寂静无声,床上没有一丝绉折。
果然,我这么想着,愣在原地。我环顾这个狭小的房间,房内只放了一张用来代替矮桌的木椅和单人床,连窗户也没有,只是提供睡觉所需的黑暗,朴素的房内空无一物。昨天我整理好的床依然保持原样,安静无声。
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拨出号码。我从不曾打给朔少爷。电话不通,铃声响都没响,他关机了。
我思考了一下,拉开薄被,为了让自己冷静,我必须做点什么。我穿过工作室,从二楼的其他房间走到阳台,晾晒枕头和薄被。有点勉强地将床垫也搬过去,用薰衣草细枝轻轻拍打除虫。天空很蓝,天气很好。
回到一楼时,听见了笨手笨脚打开物品的声音,新城正奋力和上下提拉窗搏斗。
「早安。」
我出声打招呼,他狼狈地看着我。
「请等一下。」我从房间末端依序打开窗户,风吹进来,家里的空气有了些微改变……我还没空这么想,新城就点起了烟。
「你都还来不及换衣服,真是抱歉噢。」
他斜眼瞄了我一眼,难得地说了不寻常的话。我忘了换上工作用的衬衫洋装和围裙了,我果然很惊慌。「不会。」我深吸一口气。
「我联络不到朔少爷,你有头绪吗?」
新城移开了视线,发出无法辨识是「啊」还是「唔」的声音,他反向坐在餐桌椅上,下巴抵着椅背,轻佻地笑着,「要不要来吃早餐?」
「少了雇主的指示就不端茶给客人喝了吗?」
新城一脸受不了地搔着头,他抬眼看着我。
「你要冷静听我说喔。」
「好,我很冷静。」
「朔被警察抓了。」
嘎吱,新城的椅子发出摩擦的声音。
「你真的很冷静呢,一香小妹。」
我在大锅子前咕嘟咕嘟地煮着番茄糊,来到厨房的新城这么说。他擅自切了前天朔少爷烤的迷迭香起司面包来吃,朔少爷很擅长揉面团。
「哦,这个不用抹任何东西就很好吃了呢。你在煮什么?」
「番茄酱。」
我在锅中加入红酒醋,将孜然籽、芫荽籽、芥末籽放在研磨钵中捣碎。
「哦~你会做番茄酱啊。」
「对。」我边动手边回应,这是之前从朔少爷那里得到的食谱。
「朔少爷曾说味道太强烈了,要我趁他外出不在时做好,今天刚好是个好机会。」
「这种时候你还是如此认真呀。呜哇,气味真的刺到眼睛了。」
新城这么夸张地说着,离开了厨房。但因为他还将面包连同砧板、菜刀一起带走,于是我阻止他:「那可不是点心。」结果他回道:「那你帮我煮颗蛋之类的吧。」无奈之下,我煮了蛋,再切碎叶菜,用番茄和茴香及鸡胸肉做了沙拉。番茄酱加入香料粉后,必须再煮约三个小时入味。
我决定也休息一下。最近朔少爷会将早上鲜摘的茉莉花这种白花和绿茶一起冲泡,在又甜又香的早晨,柔和地笑着说:「这才是真正的茉莉花茶唷。」我不这么做,改以柑橘香味的香草泡茶,香草水润的香味能够安抚心中纷乱的不安。
——香味是再次启动的开关。
朔少爷曾经这么说过。据说有实验结果显示,让受试者闻了水果或植物新鲜的香气之后,不安和疲劳的数值都降低了,香气可以唤醒因为惊吓或压力而陷入当机状态的大脑。
刚才在菜园摘香草时听新城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源叔嚷着吵死了,跑到树木园的木屋去了,他似乎毫不在意朔少爷至今未归的事。
昨天傍晚,两人走在东京都内大学附近的林道,那条林道一直通往学校的后门,是校内相关人士用来通勤的道路。到了枫红时期,整排的银杏树会转换成壮观的金黄色,成为情侣们散步的好去处。不过现在还没什么人,暑假刚结束,学生也还不多。
新城在寻找失踪的二十三岁女性,名字是美结,委托人是她的父母。根据他们的说法,美结小姐这几个月频繁外宿,也开始打扮自己。他们家似乎家教很严格,在父母质问美结小姐之后她就离家出走了,这是两周前发生的事。
「总之呢,我想大概是发生不伦关系之类的吧,但又不能告诉父母。」新城把烧短的香菸按在土中熄灭,一边这么说。要是被源叔发现,一定会杀了他。
「只是离家出走两个星期就要雇用侦探,我本来还想说会不会过度保护啦,结果好像是已经有人来提亲了,所以希望在出事前将她带回家。这个年代还有这样的家庭啊?反正呢,费用还不赖我就接下了。」
美结小姐是大学的行政职员,从一星期前就开始未告假缺勤。她是位个性认真的女性,周间一整天只会来往于家中和职场;假日也是和女子短期大学时代的朋友出游,或是前往国中开始持续到现在的书法教室上课。新城推测她的对象是职场上的同事,想靠朔少爷的嗅觉锁定目标,于是两人埋伏在美结小姐通勤时会使用的道路。
据新城所说,当他接到外遇委托,在无法锁定对象的情况下,经常会借用朔少爷的能力。具有肉体关系的男女身上会沾染对方的体味,或是女方使用的化妆品、香水味会附着在男方身上,只要朔少爷的鼻子出马,就能够正中红心,剩下的只是搜集证据,或是来个现场人赃俱获即可。如果只是一味地跟踪,有时候会被跟踪对象发现,但借用朔少爷的嗅觉就可以一口气锁定对象,工作也可以早点结束。更重要的是,朔少爷闻得出要去见有肉体关系的对象时的兴奋气味。
在林道间来回踱步几次之后,朔少爷停在了银杏树的阴影处,他瞄了一眼在大学校园建筑旁说话的女孩子们。
「虽然极为稀薄,不过从她们身上传来味道。还有那边也有。」
林道的另一端是街友的纸箱屋。要找街友还是女大学生?烦恼之后两人决定兵分两路。
「要是让他去向女大学生问话,一定会闹成变态骚扰事件。」新城自言自语着。
其中一名女大生身上有美结小姐借她的手帕,她在厕所贫血时美结小姐曾帮她擦冷汗,她想要还给美结小姐所以带在身上,女大生这么表示。
同一时间,朔少爷则和街友们打听,因为传来笑声,他们似乎聊得很开心,新城也就放心交给他了。可以看到一名街友从纸箱屋中不断拿出肩背包或后背包,朔少爷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名牌包。
这时不走运的是,刚好有警察路过。
「我心想大事不妙、跑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听说学校这阵子发生了好几起偷窃案。」
据说朔少爷很肯定地告诉警察,街友手上的包包不是偷来的赃物,那些东西全都散发出曾被丢在地上或垃圾场的气味。只是他说,这一个或许是熟人的东西,所以想拿走很可能是属于美结小姐的包包。
「结果,就吵起来了。」新城叹了口气,「而且包包里还放着胸罩和内裤,于是朔就和街友们一起被带走了。」
「可是……」
「还有,我完全忘了一件事,我让他带着委托人给我的美结的背心小可爱。你想想,他不是说过接触过皮肤的东西比较好吗?结果那是上面有蕾丝,看起来就像内衣的小可爱。」
「那不就……」
「嗯啊,被误认为是内衣大盗了。」
新城用力地搔着头,「真的太热了。」他站起身,踩着源叔刚拔完杂草的土地往后门走去。
我在脑中边念着柠檬香茅、柠檬马鞭草、柠檬香蜂草、柠檬薄荷,边摘下有柑橘气味的香草。
每当拔下水嫩的叶片,就会迸发出清爽的香气,我祈祷着这股香味可以稍微拂去朔少爷的灾难,在天气晴朗的菜园中弯下了身。
我将泡了香草茶的茶壶和新城的轻食端到餐桌上,急性子的新城狼吞虎咽地马上扫光餐盘。
厨房飘来混合了香料与酸味的浓郁气味。
「总之,只能等了。对方是警察,胡搅蛮缠也不是办法,警方内部也是有对我们友善的刑警,只要他出面应该很快就摆平了。」
「有可能会搜索这里吗?」
新城偏了偏头。
「这个嘛,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
我喝了一口淡黄绿色的香草茶,因为口中又干又涩。
「那些内衣裤是美结小姐的吗?」
新城停下了撕扯面包的手。
「我想,应该是吧。总之我趁乱拍下了包包的照片给委托人确认过了,看来是美结小姐的东西没错,这样的话,内衣裤也很有可能是她的东西。她可能卷入了什么社会案件中,所以我已经和警方报备过了。」
微妙地欲言又止的感觉。
「你之前说没有报案对吧?有什么应该先收起来以防万一的东西吗?」
「啊……这个嘛……」
心不在焉的反应。「份量不够吧,我来煮点义大利面吧。」我正要离开座位准备时,新城小声说道:
「朔应该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如果那是美结的内衣裤,不管她是自愿还是非自愿脱下,她当下会处于怎样的状态?但是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才被拘留这么久。」
「你很担心他吧。」
「蛤?」新城勾起嘴角笑了,「我是想说他应该已经受不了那些笨蛋搜查人员了吧,他个性那么差,感觉会给他们找很多麻烦。」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却又接着张开了口。
「毕竟,我认识他很久了。」
喃喃说完这句话后,他陷入沉默。不说话的新城有点可怕,那是和朔少爷不同,有着粗暴气息的可怕。朔少爷的可怕,该怎么说,是怕被他看穿的可怕吧?一旦被那迷离的带灰目光盯着看,感觉就像全身赤裸着被带到某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一样。
「我去泡咖啡。」「啊,先不用。」新城伸手拿了我的杯子喝起了香草茶,我离开位子拿出新的茶杯。一坐下,新城就点起了烟。
「我和他以前住同一个社区。」
他缓缓吐出白色菸圈。
「幼儿园也同一间,他从那时开始就很怪了,平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张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和他说话他只是不断发呆,要是推他,他就会一直倒在地上。午餐也是,老师不喂他他就不吃,总之不下指令他就不会动作。我们一开始会捉弄他,但久了没有刺激感,就停手了,他总是待在教室一角完全不动。」
黑色的眼珠盯着飘飘袅袅的烟,像是那里画有过去的某些事物。
「在社区里见到他时,也总是坐在楼梯上发呆,我也和他一起坐着。那是栋墙面单薄的建筑物,坐在楼梯可以听见各个屋子传来的生活杂音,如果集中精神在声音上,感觉自己就会消失,只剩下耳朵跑过走廊,『砰砰砰』地开门进入不同的房子一样。我想他也是这样沉浸在幻想中吧,不过大人们似乎认为他有智能障碍,小学时好像是念特殊班,他的教室离其他人所在的校舍很远,是所有学年一起读的别馆教室。」
我想像着小时候的朔少爷,不过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异。茶色短发、眼神迷离、安静的男孩,加上宽松的白衬衫,只有声音想像不出来。
「我不知为何很在意他,有时候会去找他,偶尔会一起回家。忘了是不是杜鹃,我跟他说这个可以吃、让他吸了花蜜以后,从此他就一直到处拔叶子或花,就算叫他别再拔了他也不听。变成这样之后,我就只能靠蛮力拉他回家。这样的他有一天,突然开口说话了,滔滔不绝没有任何停顿,也叫得出我的名字。不只如此,他的记忆力莫名地好,幼儿园的事几乎全都记得,功课也完全没问题,所以就转到我们班上了。」
「突然之间吗?」
「大概是出现什么契机吧,开关被打开了。我在想会不会是之前资讯量太庞大,处理不来的关系。」
「资讯?」
「气味的资讯。想想看,眼睛没办法将所见的一切都记下来吧,会在无意识中屏除可能不需要的东西,其他的感官应该也是这样吧?他的嗅觉可是好到堪称异常的程度。等到大脑终于有办法整理不断涌进的庞大资讯后,才开始能够输出,我是这么想的。你想,现在有时候不是也会这样吗?太过专注在味道中,结果意识不知神游到哪去。在社区的楼梯上,我以为他和我感受到的是相同的世界,但其实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我想起朔少爷的银框眼镜,那副在和客户谈话时会从胸前口袋拿进拿出的眼镜。说不定,那是用来切换嗅觉和视觉的工具。
「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记不住别人的长相,就算给他看照片也判断不出来。他啊,就算是超近距离也几乎不看别人的脸,有时候会因为先接收到气味资讯,导致没办法充分接收视觉资讯。」
他看着我的脸嘲讽一笑,「你想啊,他之前不是说女人不是看脸的吗?」
「那是……」
「因为他对人的长相没有兴趣的关系吧,对他来说相较于嗅觉,视觉是太过不可靠的感官。不过呢,自从他开口说话以后,就变成一个和普通人没两样的孩子。」
新城在「普通」两字刻意放慢了速度。
「不过,有个问题。」
「问题?」
「嗯,虽然对他来说大概不是什么问题。他可以闻出别人在说谎的味道,就算是无伤大雅的谎话他也会揭穿,不带任何恶意地直指对方的真实想法。虽然他现在个性别扭,有明显的意图也会有恶意,不过小时候天真无邪的直话直说总是很伤人。不用多久他就被同学排挤,老师也讨厌他,所以就拒学了。」
拒学这个词让我打了个寒颤,若是朔少爷应该会察觉到我的变化,不过新城点起第二根菸继续说道:
「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本来安安静静的家伙突然变得很聪明让我害怕。老实说,我开始躲他,这个态度他也感受到了,就算不说出来他也能明白别人的状态,不管是身体状况或是情绪,但是他的状况别人却接收不到,无法理解。」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一脸好想喝咖啡的苦涩表情。
「因为他什么都不说。」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阵沉默之后,「该说是长期忽视,」他勾起嘴角说。
「还是弃养?因为很久没有声响,担心的邻居报警之后,才把他从堆满垃圾的屋子里救出来。他爸一年前去找情妇之后就不再回家,妈妈积欠了超过半年的房租还丢下他逃跑了。听说被发现的时候,他的体重只有十五公斤,那时他都小学二年级了。」
心脏痛得有如遭细金属刺穿一般,呼吸越来越困难。新城锐利的双眼皮眼睛窥探似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说声『太过分了』吗?女人都喜欢同情吧。」
新城的表情奇妙地紧绷了起来并笑着。
「他并没有受到拳脚伤害,他妈好像只是装作他不存在而已,无视他,当作没有这个人。她大概是有很多不想被看穿的心事吧,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就是因为有血缘关系。」
「蛤?」烟雾从新城半张的口中飘出。
我没有回应,我没有办法再深入说下去,丢下孩子不管真的很过分,如果我能这么说就好了。但我也是一直装作没有看见,长时间关在房间里的哥哥毫无疑问地是我的家人,可是我和远亲说谎,对朋友也隐瞒他的存在,和他有血缘关系让我感到羞耻。我根本没有资格责怪朔少爷的父母,因为如果我是他的家人,说不定我也会拒绝朔少爷的存在。
「之后朔少爷怎么样了?」
「听说被送到育幼院去了,这对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感觉就像他去了国外一样遥远的地方。」
「你去找他了吗?」
新城突然撇开了头,「算是吧。」他把脚跷在餐桌上,坐着两脚椅摇来晃去。
「在我自行开业之后。正因为我做的是征信业,所以,怎么说,要找到他很简单。他成为了调香师,孤僻的感觉恰到好处,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倒是记得我。似乎是一眼,不,一闻就知道了。」
「味道不会改变吗?」
「当然是会随着生活环境和身体状况不断在改变,但听说和基因一样,有某些体味是属于基调的味道,虽然我想只有他才闻得出来。那时候他在大公司里工作,制作洗护用品或止汗剂之类,大众导向、大量生产的香味。说是调香师,但据说日本很少有香水的需求。我曾听他抱怨还要做消费者测试,用来判断那是不是一般人会喜欢的香味。」
「感觉朔少爷会得到满分。」
「那是不可能的,最多就到八、九十分。听说不管是多好的香气都一定会有一成的人表示不喜欢,世上没有人人都喜爱的香味,但是却有每个人都讨厌的气味,像是老人味、粪臭味,或是不干净的臭味等等。当时我心想,真的假的?会不会是有人在说谎?就像没有百分之百的真相一样,不是也有偷偷喜爱粪便臭味或腐败气味的人吗?」
「有必要说谎吗?」
「我哪知道。」新城伸了个懒腰。
「谁管它有没有必要。但是呢,说谎的家伙一定有秘密,而秘密可以赚钱,所以我就邀请他开始了现在的工作。事实上,有很多的人渴望奇怪的味道,这点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越是心怀秘密的人付钱越爽快,对我来说,朔是只下金鸡蛋的母鸡。」
「你敢当着朔少爷的面前说吗?」
这么一问,他戏谑地笑了。我已经知道他不会继续回答了,因此开始收拾餐盘,新城也难得地拿着切面包的砧板到厨房,将剩余的面包盖上保鲜膜。说这么多,或许他也因为内心不安,而希望和其他人一起待着。我把热水壶放到瓦斯炉上,边洗盘子边问:
「朔少爷要接受警方讯问吧?长时间面对人群他受得了吗?」
「是啊,气味问题。」
「朔少爷真的无法忍受他人的味道吗?」
「我想要看人,不过他曾说过『很吵』。」
「很吵吗?」
印象中之前听过,他说「你的体味不扰人」。
「他可是连切花后,花朵渐渐枯萎的气味都很介意的人喔。无论怎么做,他都会接收到人的情绪和身体状况的变化,我猜大概就像和藏不住喜怒哀乐的人相处会很累那样差不多的感觉吧,要是对方说话的内容和表情相反,要逐一应付麻烦死了,人数一多简直就会被榨干。他曾说过,在育幼院的日子很痛苦。」
我将新城专用的深焙咖啡豆倒入磨豆机,朔少爷嘴上说给新城喝即溶咖啡都嫌浪费,却从来不曾忘了补咖啡豆,明明他自己又不喝咖啡。就连善于看穿谎言的朔少爷自己也会说谎,他隐藏了很重视新城的想法。我心想着,世上不可能有不说谎的人;也想着,还是开始会说谎的朔少爷比较好。
「希望他能够至少睡一下。」
我喃喃自语,突然想到床垫还晒在阳台没收,于是关掉炉子的火,我说:「可以等我一下吗?」就往楼梯跑去。「喂!」背后传来新城的声音。
「你要去二楼吗?」
「我晒了枕头之类的东西,太阳晒久了热气会积在里面。」
「咦?你进去他的寝室?」
「只是去换床单而已。」
我以为他在取笑我,所以自己先笑了,没想到新城一脸严肃,他以手指玩着散漫敞开的衬衫衣领,「哦~」说完,转身就往会客室走。
「我要睡一下。」
会客室的门关上。
隐约可以看见他盖在长刘海下的眉头皱了起来。
将煮好的番茄酱倒入调理机搅打,然后煮到收汁,装进消毒过的罐子中。打扫结束之后就无事可做了,我不断做着罐装食品的标签。
太阳西下时,新城终于从会客室出来了。他似乎真的睡了一觉,衬衫的绉折比平常还多,头发夸张地乱翘。
「收到联络了,我去接他。」他大步往玄关走去。
「也带我一起去。」
我追上去。「好是好,」他一脸不悦,「不过他们可不是什么吃素的喔,是一群肌肉男。」
「毕竟警察平常都有在锻炼嘛。」
「不,我是指这里。」新城用食指指着太阳穴,「我要是犯人,绝对不想被那些充满压迫的家伙逮捕。」
新城快速转动着方向盘离开森林,驶入高级住宅区,开在高速公路上时也是,速度快得无法开口说话。他似乎熟知小巷道,虽然是傍晚,但并没有塞在车潮中,马上就抵达了东京都心的警察局,那是给人散发黑色光芒印象的建筑物。
我跟着新城往内走,脖子肥短、粗壮的男子忽然从厕所走出来,他穿着布料带有光泽的老旧西装。新城连忙跳开让出道路,低下头:「啊,木场警官!今天辛苦了。」
「噢,新城,还真早呢。你和这位女客又干了什么好事吗?」
「才不是——只是被扯进来而已。」
语气突然变得轻佻的新城微弯着腰,往他称作木场的男子靠近,他就是新城口中友善的刑警吗?
「很难说喔。话说回来,既然跟小川朔有关,你也早点通知我啊,这样我就可以借一下他那跟狗一样灵的鼻子了,白白放着他一个晚上没事做也太浪费了。他和那些流浪汉一个一个被带进来,说是内衣小偷嫌犯!不过他确实是个变态就是了。」
他洪亮地大笑着。
「木场警官,因为你的手机打不通啊。怎么啦,是大条的吗?」
「干嘛,想探听情报啊!反正一言难尽啦!」
木场用刚从厕所出来还湿湿的手「砰砰」地拍着新城的背,根本就是被当成手帕,新城虽然在意,却仍然乖乖地维持着低姿态。
这时候,一个白色的人影在灰色的廊道上朝我们走来。
是朔少爷,我吞了口唾液。他面无表情,我瞬间脸色发白。
我边喊着「朔少爷」边跑过去,他依然面不改色微微点了头。站在他身后、穿着制服的年轻男子毫不掩饰惊讶的表情,粗鲁问道:「保险起见,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不需要回答。」朔少爷轻柔平静地说,藏青色的嗓音有些干哑,让我很难过。
「又来了,你这个人齁……」朔少爷像猫一样,动作敏捷地避开了木场想拍他肩膀的手。
「还是一样不理人呢。」
年轻男警官向豪爽大笑的木场咬耳朵。
「噢,对呢,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吧?啊~不过呢,他的鼻子是真的灵。有一年,东京都内有四成被遗弃在置物柜里的尸体都是因为他报警才发现的,还说从车站外就能闻到死后不到一个小时的婴儿臭味,完全不是普通人。明明之前被怀疑过好几次还是不断报警,最近倒是突然无消无息了,怎么啦?」
朔少爷仍然是面无表情,无法分辨他究竟是有听见还是没听见,带着灰色的眼神失去焦距。
「他累了啦,那今天就先到这边。」
新城讨好地笑着快步带朔少爷离开,木场和男警官跟在后方。
「新城,」木场的手插在口袋里低声说。
「小川身上那些内衣之类的先放我们这边,听好了,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说『之类的』,意思是包包里还有找到什么吗?」
木场无视新城的提问,突然用力抓住朔少爷的手臂,粗壮的手指掐进了白色衬衫中。
「喂,野狗,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趁早说。今天就先让你回去,不过那个包包上只有流浪汉和你的指纹,要是找不到那个女人,你就是被怀疑的对象。」
朔少爷还是没有反应,他像个玩偶一样被抓着手臂也不甩开,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朔少爷。」
声音响起。
——香味是再次启动的开关。
我挤进朔少爷和木场之间,在朔少爷的鼻尖张开手掌,从菜园采摘的香草和香料的气味应该渗进皮肤里了。
带着灰色的眼眸深处,瞳孔开始游移,朔少爷的薄唇微微地颤抖,稍稍地笑了。他弯下身,在我耳边小声说:
「一香小姐,对不起喔,让我摸一下头发。」
朔少爷的手快速撩起我的马尾,靠近鼻尖,闭上眼睛深深嗅闻。
时间停止了。朔少爷白皙端正的额头近在咫尺。
朔少爷的唇轻轻碰了我的头发之后张开眼睛,从胸前口袋拿出银框眼镜戴上。
「茉莉花差不多要开了,回去吧。」
我彷佛看见了在夜里飘香的纯白花朵。
朔少爷环顾惊愕地呆立在现场的我们,说声:「先走了。」就步出警察局,我急忙和新城一起追上去。
朔少爷在车门边等着,新城碎念:「受不了,你这家伙,是怎样啊!」打开了车门。
我们正要上车时,背后传来了大吼声:「小川!」木场踩着重重的步伐走来。
「下次可以拨点时间私下见面吗?」
「请和他联络。」朔少爷用眼神指着新城,新城耸了耸肩坐进驾驶座。
「啊,对了。」
朔少爷靠近木场,悄声说了几句。瞬间,木场抱着肚子笑了起来,他转头向站在警察局前偷偷观察着这里的男警官大喊:
「喂,松岛,他叫你不要太常去风俗店找小姐,你好像感染了念珠菌!」
男警官的脸色大变,即使从远处也看得出来。
「我说你,不要去挑衅人家,下次会被加倍报复回来。」
「只要你不出错就没有下次了。」
「喂!这次出错的人是你吧!」
「当我和街友们与警方争执时,是谁和女大生聊天聊到浑然忘我?对了,那个手上有美结小姐手帕的学生在说谎,那不是她借来的,她大概是偷走了整个化妆包。」
「你……为什么不告诉警方啊?她搞不好是窃贼啊。」
「因为和这次的委托案没关系,而且她对于随身带着偷来的东西这件事展露出亢奋的情绪,为了这股刺激感,她还会再下手的,总有一天会被抓。」
「这种事你应该马上告诉我的!」
车子一发动,他们两人就不停地你来我往。新城每大小声一次,车速就加快,窗外的景色呼啸而过。我虽然害怕,但提醒他注意开车也是件可怕的事。
对话终于告一个段落,我出声询问:「朔少爷,你的身体还好吗?」
「味道太浓,让我受不了。」
我们的眼神透过后照镜交会。
「……是因为街友吗?」
我想起长时间没有洗澡的臭味,哥哥的事在脑海中闪现,我敛下眼。
「每个人认定的恶臭都不一样。」朔少爷说。
「一般人认为不卫生的环境会产生恶臭,但其实这无法一概而论。有时候体味和体垢是用来保护身体的,野生动物即使不洗澡也能保持健康,若没有一定程度的体垢,皮肤会因此变干燥,也会因为晒太阳而受损。比起街友,我更无法忍受那些警察自律神经混乱得一团糟的臭味,怀疑、威压、烦躁、疲劳……全都是压力。街友们的体味几乎没有压力造成的扭曲之味。」
「那我现在应该全身上下都是压力臭味了。」新城大声哀号着。
「可恶,委托案要泡汤了,竟然被警方半途拦截。美结怎么样了?」
朔少爷没有回应。
「死了吗?」
「血。」朔少爷说。
「包包底部有一件沾着血迹的女用衬衫。街友可能把其他衣服卖掉了,不过内衣裤和脏掉的衬衫大概是因为没有用途,所以就继续放着。」
「哦,血迹啊。」新城不甚惊讶地重复,「这样的话交给警方是正确的。」看来他们两人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状况了。
「不过,我想应该还没死。没有内脏的气味,血量也没那么多,大概是被强制脱下衣服时反抗而遭到殴打的程度。」
「……也就是说?」
「上面没有遭受强制性交的痕迹,虽然留有美结小姐恐惧的味道,但是没有精液及男性亢奋的体味。我想是为了让她没力气逃走,所以才脱掉她的衣服。」
「犯人是男的吗?」
朔少爷没有回答,他又透过后照镜看着我,「让你担心了。」
「不过一定要好好吃饭,空腹时承受压力会导致胃痛。」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觉得丢脸了,只回应道:「我以后会注意。」
「谢谢你熬制番茄酱。」
「目前正在放凉。」
「香料的味道帮了我很大的忙,无论是香水还是料理,加入香料都会让轮廓清晰呈现。」
我想起飘在洋楼内的植物香气,或许那座菜园保护了朔少爷远离世间杂味。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新城以疲惫的声音说道。「我讨厌外食。」朔少爷马上拒绝,然后暂时盯着窗外。
「脱掉美结小姐的衣服,并丢掉包包的人是男性。但是我还是有点不确定,因为里面混杂了非常大量的女性气味,还有,药物。」
「药物中毒吗?」
「真迟钝,我刚都给你提示了。」
朔少爷从鼻子哼笑了声。「该不会……」我从后座向前探身。
「犯人是美发师?」
朔少爷刚才摸我的头发这件事让我一直很在意,如果是想闻头发的味道,就凭朔少爷的鼻子不需要摸也闻得到。毕竟光是在车内交谈,他就知道我从早上开始便什么都没吃。
「也许你在新城那里工作会比较好。」
「请容我拒绝。」
「你说什么?喂!」
「新城,」朔少爷眯起眼睛,露出要将猎物逼到墙角的野生动物般的表情。优雅且冷酷,带着些微的刺,是平常的朔少爷。
「你打电话给委托人,询问美结小姐常去的美发沙龙。不是现在的,是之前的,身为过度保护的父母他们应该知道。」
「我才刚被施加压力说不要插手唉……」
「不快点的话就不能先下手为强了,照我说的做,我就陪你吃讨厌的外食,搞不好还能拿到泡汤的酬劳。」
新城在开心说着的朔少爷身旁无力地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的同时放慢车速。
青翠茂盛的行道树看起来很舒服,穿着打扮良好的行人牵着小型犬来来去去,那间美发沙龙就座落在这条闲静道路上,挂着法语写成的招牌,店内如温室般摆满了植物。
正面是整片的玻璃落地窗,从植栽间隙可以一窥店里的样子。
打开仿旧色泽的骨董风格大门,梦幻的铃声响起。
「不好意思,我没有预约。」
我这么说,不远处高瘦的男子走了过来,其他全都是女性店员。
「您赶时间吗?如果可以等三十分钟,之后就有空了。」
满脸笑容给人感觉很不错,看起来年纪和朔少爷及新城差不多,身上穿着合身的简单服饰;腰际的小包里插着多把剪刀,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闪耀着银色光芒。
我偷瞄了一眼身后,新城的脚卡在门缝间等待。
新城主张身为女性的我装成顾客的样子去探探状况比较好,而朔少爷应该正从门缝间飘出的气味确认对方是否为犯人。
男子也向新城露出笑容,然后看着我问:「两位是一起的吗?」牙齿白得像是漂白过。
「啊,对。可以让他在这里等吗?」
「好啊,当然可以。今天想做什么样的整理?」
嗯……我思索着如何回应,我根本没仔细想过。男子偏着头看着我的头发。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不是从不曾染过头发?您的发质很健康很棒呢,我摸一下喔。」
男子的手动了起来,我脑中闪过朔少爷说过的「血迹」这个词,一想到这双手将女性……我的身体就动弹不得。
哐当,铃声响了。
「请不要碰她。」
朔少爷熟悉的手就在我的面前。
「也不要再看着她了。」
「呃,这个……」
露出营业笑容的男子表情有些许僵硬,「可是这样就无法剪头发了。」
「我们不是来剪头发的,是想要请教你关于美结小姐的事。」
男子的表情依然没变,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快速地瞄了一眼背后的店员和顾客。朔少爷没有错过他眼神的飘移,「我们不打算报警也不打算闹大。」他以藏青色的嗓音,用不被其他人听见的音量说道。
「报警?」男子夸张地蹙起眉头。
「这位客人,我完全不懂……」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感想而已,你监禁了美结小姐对吧?」
男子不肯定也不否定,而且营业笑容依然没变。朔少爷拿下银框眼镜,呼出一口气。
「我没办法忍受这里的气味太久。」
这么说完,朔少爷凑近男子的脸小声说话。啊啊~男子的嘴唇微微开阖。
「她本来……就是属于我的。」
柔和的笑容慢慢地爬满整张脸,那是宠溺,甚至带有性魅惑的,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微笑。我的背脊寒毛直竖。
「可是,她却随便在外面又染发又烫卷,最后还直接换去其他美发店。你懂吗?太悲惨了。我只是在她继续被其他人的手污染之前回收回来而已。」
「甚至不惜动用暴力?」
「我也没办法呀。她现在的健康状况很好,毕竟营养不良和卫生不佳都是健康头发的大敌,我每天早上都从让血液循环顺畅的按摩开始,很细心地呵护她。」
「这样子啊。」朔少爷面不改色地点头。
「对你来说她的价值在头发呀。」
男子的眼珠快速转动。
「可是,曾经受过伤的头发就回不来了,损伤没办法完全修复,所以我才会重新养发。相较之下,这位女性的发质真的非常完美。」
「不要看她。」
朔少爷将身体挡在我前方。「哦~」男子眯起眼睛。
「看来她是你的呢。」
朔少爷没有任何回应,他迅速戴上眼镜。
「你的头发也很有趣呢,这是天生的发色吗?要是再长一点会更好。」
「我不喜欢这种地方。」
走吧,朔少爷这么催促着我。
「请问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男子挽留般问。
「调香师。」朔少爷回答,「若你想要顶级香味的发油请和他联络。」他指着新城,在柜台上留下名片。新城显现出露骨的厌恶。
离开店内,隔着落地窗回头看,男子依然保持微笑站在同一个地方。
「好久没遇到不说谎的人了。」
坐进副驾驶座的朔少爷喃喃道。
「不过是个怪胎。」新城不屑地说,「你不救美结吗?」
「这个的话,木场他们会做。我想她没有受到虐待,我只是有些话想问他而已。」
「你这家伙真的是……」新城大喊到一半,朔少爷一把抓住他的手,「给你。」然后在他的掌心放下一枚玫瑰金的戒指,上面镶着小巧的爱心,是个可爱的设计。
「这是美结小姐戴过的戒指,里面刻着交往对象名字的罗马拼音。虽然不知道是否为不伦恋,不过委托人为了亲事,想要隐瞒交往对象的存在不是吗?或许可以请他们把戒指买回去。」
新城的喉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你……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从哪里……」
「包包里面的内袋。那个男的,真的是除了头发之外什么都不要呢。」
「我不是在说这个。」
「之后要怎么做就交给你了,看是要卖掉还是要处理掉,都随便你。」
新城抓了好一会儿的头,打开窗户点起烟,车内慢慢地充满了烟雾。「夏季末的台风要来了。」朔少爷盯着逐渐暗去的天空轻声地说着,明明连一点风都还没有。
「真是功能强大的气象播报程式呢,什么时候来?」
「大概是三天后吧。」
「这样啊。」
新城将菸蒂压在放很久了的空罐里捻熄,然后从车窗往美发沙龙的方向丢出戒指。在越来越暗的空气中,玻璃落地窗的建筑物闪耀着淡淡的绿光。
「辛苦啦。」朔少爷将头靠在车窗上。
车子发动的同时,两台白色车辆驶进停车场,一台绕到了美发沙龙后方,用力打开的车门里走出一个壮硕的身影,动也不动地目送我们离去。
没有人开口。新城只是盯着车道开车,朔少爷闭上了眼睛。
我在脑海中反覆播放着朔少爷询问男子的话,我猜新城应该没听到。
——用这种方式占有她是什么样的感觉?
朔少爷确实是这么说了。
前往洋楼的道路越来越暗,就像是四周泼满了整片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