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透明的阳光中,金黄色的小花飘落。
四散着香甜的气味,纯白的布上无声无息地铺满了花朵。在阳光照射下,树梢上的花是金黄色的,不过落于白布上的花却转成了可爱的橘色,是像串珠一样迷你小巧的花。
我的对面,抓着布头两端的朔少爷因阳光眯起了眼,我们张开的白布反射了日光,朔少爷浅淡的瞳孔和发色也都闪闪发光。秋日里的空气如同烤蛋糕一般甜美芳香,虽然对朔少爷而言一定是更复杂的气味。
「喂!这太不公平了吧?!」
双腿跨过树干、摇着枝叶的新城大声嚷嚷。
「都是我在做劳力工作,你根本只是抓着布站着而已啊!」
每当他大吼,小花就轻飘飘地落下,然后被白布接住。源叔正在扫集落叶,浮躁的视线射了过来。
「新城,树木会受伤,要温柔一点。」
朔少爷的眉间皱了起来,也许是树枝的某处裂开了,而朔少爷可以闻出树木的汁液,就和闻出人血的味道一样。他甚至会在源叔修剪园内树木的日子,紧紧关上窗户。
「好啦好啦。」新城不爽地将手伸向下一根树枝,我和朔少爷张开白布一点一点地移动。金黄色的花雨、光照充足的暖意和甜香味,让睡意缓缓袭来。
「困吗?」朔少爷柔声细语地问。
「对不起。」我挺直背脊。
「你最近感觉很困呢,体温也偏高。其实秋天意外地是自律神经容易失调的季节喔。」
白布中心微微地下凹。「有没有低烧?」朔少爷探头过来。
我想起他在警察局摸我头发的事,在几乎可以感受到吐纳气息的近距离,看到他白皙端正的额头。
朔少爷伸手向我的脸颊,轻轻地,沿着我的脸部线条确认温度。
秋日阳光比想像中还要强烈,照得现实的轮廓模糊不清,这样的错觉让我心神不宁。明明朔少爷双手还抓着白布。
「没有。」我低头,盯着越积越厚的橘色花朵看,带着尘埃的干燥空气塞住了鼻腔。
「你今天带杜松子的沐浴油回家吧,可以消水肿。」
花朵哗啦哗啦地落在这么说的朔少爷头上。
「别顾着说话,看看上面,花都要被浪费掉了。」
新城勾着嘴角冷笑。朔少爷默默地移动身体,白衬衫的衣领和肩膀处攀附了橘色,茶色的短发上也有,就像沾染了花粉的昆虫一样,有点可爱。「朔少爷。」我想用眼神告知他,不过他只是微微笑着,没有察觉。
虽然双手离不开布,但我想帮他拂去身上的花朵。朔少爷会觉得讨厌吗?我不曾触碰过他。我明白他会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也是出于气味的关系,但有时候,又会让我有「我们的距离拉近了」的错觉。
头上的枝叶繁忙地沙沙作响,花朵安静地落下。正当我看得出神时,出现了「哇」的一声,花雨的雨势突然变小了。
新城一脸吃到怪东西的表情离开树枝,不断往后退。我小心注意不要打翻白布,然后转头,一名男子踩着重重的步伐笔直穿过菜园,老旧的西装像盔甲般散发出黑色光泽。
压迫感让我打了个冷颤,我察觉到是之前曾在警察局见过面的木场警官。脖子肥短粗壮的体型像极了橄榄球选手,身上有一股气魄,感觉只要被他挡住去路,就会打从心底失去想逃的力气。讨厌外人进入菜园的源叔也只是手握耙子,观察着状况。
「唷,新城,你最近都在中町那一带闲晃吧。」
中町是这座城镇最繁华的闹区,到了晚上就会充斥着霓虹灯、酒精以及浓厚的香水味,有声有色。当然我和朔少爷都不曾踏足那区。
「你该不会想插手什么奇怪的事吧?」
「哪有啊,是工作啦,工作,有个小妹妹说想要他调配的香味啦。」
突然说起怪异年轻人用语的新城露出营业用笑容。
「确实是有人委托制作具催情效果的香气,不过那件工作已经在三个月前结束了。」
显然是在报刚才一箭之仇的朔少爷浅笑着这么说。
「新城这阵子好像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同一家店呢,总是有相同的味道。外套上有一点霉味,感觉是装潢还不错但设备已经老旧了的店。」
「你这家伙!」
朔少爷无视于慌张的新城对着木场微笑。
「不过呢,他喜好女色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今天有何要事吗?」
木场不客气地扫视菜园一圈,蔬菜几乎都已经采收完毕,不耐寒的植物开始搭上过冬棚架,源叔继续扫落叶的工作。
「喂,那不是菸叶吗?」
「不愧是警察,眼睛真利。没错,是菸草(Nicotiana tabacum),制造香菸原料的植物。不过请仔细看,上面有花吧?虽然已经枯萎了。要用来制烟的话,一旦开花就要马上摘除。这也是一种香料植物喔,就算制烟是违法的,但种植应该是合法的吧。」
木场闭着嘴沉吟。
「你今天还真多话呢,多谢你之前那弯来绕去的提示喔。」
「因为我被威胁『要是知道什么就趁早说』。」
「虽然你根本没有『说』。」
如地鸣般浑厚的声音。新城移开视线,默默地摇着树枝。
「我想,对你来说那些就够了。」
朔少爷用清爽的嗓音说完,木场便豪迈地哇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像看到什么耀眼东西似地,视线落到了白布上的花。
「桂花吗?」
「对,可以萃取出类似杏子的果香调香气。」
「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木场苦笑,「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味道吗?」
朔少爷面不改色地回答:
「不一定,毕竟每个孩子都有个体差异。」
那一瞬间,木场的反应慢了一拍,朔少爷的眼睛微微地动了一下。
「也是呢。」木场说着,再次环顾菜园一圈,他正想再说什么时,被朔少爷打断。
「这样新城原本就已经不足的注意力会被更加吸引走,可以请你先安静待着吗?如你所见,我们目前也离不开身,晚一点再请教你的来意。」
原本以为木场会生气,但他只说了声「喔」就闭上了嘴。他也不抽菸,像在踏步一样静不下来地摇摆着身体。源叔一脸担心,不时瞄着那粗壮的腿将土壤渐渐踩硬。
重重坐在洋楼餐桌椅上的木场浮现异样的表情,总是一副大老爷姿态的新城在他旁边乖顺地缩着肩膀,每次一坐下就喊的「一香小妹,咖啡!」今天也没出现。
朔少爷为了从刚摘下的花朵中抽取芳香原料,而到木屋去了。芳香原料的抽取方式有蒸馏、压榨或萃取等各式各样的方法,木屋里摆着银色的大锅子,以及光是念名称感觉就会咬到舌头的化学药剂,不过我几乎不曾协助过。若是要耗费力气的工作就会使唤新城,但基本上都是朔少爷一个人在作业,所以我连他大概要多久才会回来都不知道。
我准备着午餐的同时,交互看向园子和餐桌,木场和新城已经等了超过一个小时,话题也聊完了,凝重的沉默包覆着空间。
「那个,不嫌弃的话请用。」
我将玻璃器皿放在桌上,木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而不是看向器皿。
「这是桂花乌龙茶果冻,下方是加了炼乳的牛奶洋菜冻,口感很清爽喔。」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这么说明着,然后倒了中国茶。
「乌龙茶吗?」
木场终于看向琥珀色的果冻,如戴了手套般厚实的手用力抓着玻璃器皿,闻起味道。
「因为桂花是原产于中国的植物,因此很适合搭配中国茶。听说是会被种植在古中国皇帝的庭园中。」
「皇帝的点心啊。」
木场咧嘴一笑,戳入汤匙,吃了一口后发出「喔喔」的声音,然后像吃牛井一样扒了起来。
「很爽口,真好吃呢,」他闷声哼着,「而且不会太甜。」
新城一脸阴郁地稀哩呼噜吃着,比起水润的食物,他似乎更想吃碳水化合物或肉。接着,木场小声说着什么。
「……嘴巴破洞吃得下这个吗?」
大概只有我听见这句话,像在自言自语般呢喃的声音感觉很脆弱。
「嗯……里面放了柠檬……如果不要放的话我想吃起来会更温和。那个,只要向朔少爷提出来,我想他可以给你食谱。」
他以一脸意外的表情看我。
「之前我以为你是那只野狗的女人,没想到是助手吗?」
没礼貌的问题让我不禁皱起了眉,但最重要的是,希望他别再称呼朔少爷为野狗了。
「我是家庭帮佣兼行政。还有,朔少爷是人类。」
木场呆住了。突然,他伸出手「砰砰砰」地拍打着全身警戒的我的手臂,虽然不痛,但手非常厚实又极具重量感,我都快被打飞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叫小川是吧。」
我脚步不稳地勉强挤出话来:「对。那个,食谱……」
「对喔,可是,没有那些花就做不出来吧?」
木场用下巴指了指窗外,桂花依然到处绽放着金黄色的光辉。
「那……」
「我们做好送过去吧,不过当然是要付费的。」
背后传来朔少爷的声音,似乎是从后门进来的,他优雅地走过我们身旁,拉开新城隔壁的椅子坐下。即使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也丝毫没有急迫的样子。拿走新城的茶润了润喉后,「这样不行啊,随随便便触碰女性的身体,警方可能还维持着老旧的制度观念。」他眯起眼睛看着木场。
「真啰嗦,受不了。」
「请同理对方的心情想想看。」
「没想到会被你说这些,你不也是要她亲手制作甜点,自己过着优雅的生活吗?」
「因为我的体质不适合吃外食。」
「体质啊~」木场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朔少爷突然浮现微笑,手撑着脸颊。
「难得你今天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
木场倏地闭上嘴巴,下腭一带大概是紧张的关系不停地抽动着。
「是你私人的委托吗?」
「这个嘛,没错。」
新城像是松了口气般,肩膀垂了下来,「这种事和我联络就好了嘛。」他发出没用的声音,朔少爷无视他的哀叫,身体靠到了椅背上。
「我先说好,费用可不低喔,以公务员的薪水来说,我想会是一笔相当令人心疼的支出,尤其是对已经花了不少医疗费用的你来说。」
木场的椅子发出好大的声响,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瞪着朔少爷和新城,新城一副拼死命的样子猛摇头。
「不是新城说的,他可没有跟踪你的勇气。」朔少爷声音平静地说道,木场呼出短促的一口气。
「鼻子闻到的吗?」
他「砰」地再次坐下。
「是前阵子吗?」
「是呀,在警察局见面时,你身上传来医院的味道,而且还是儿童医院的。你已经去过好几次了吧,味道都渗进身体了。我不太喜欢那样的地方。」
「什么讨厌医院,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木场一口气喝干茶水,不屑地说。
「其实你也不喜欢喔,嗅觉是自我防卫机制的一种,只要是身体健康的人应该都会抗拒受伤或是疾病的气味,只是还是有有自觉或无自觉之分。我的鼻子也不例外,对于那样的人聚集的场所味道很敏感。」
木场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今天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说个不停呢,亏我以前还一直认为你不会说话。」
朔少爷双手交叉抱胸,用眼神要我再倒一杯茶。
「这不是当然的吗?这里可是我的工作场所。你要是决定好了的话,我愿意洗耳恭听,只是快到午餐时间了,还请你简短说明。」
没有任何迟滞地这么说完后,朔少爷从胸前口袋拿出银框眼镜。
「你这个人真的是……要是这项能力能用在协助调查就好了。」
对于如此碎念的木场,朔少爷只短短回应了句:「我也不太擅长当个正义凛然的人。」然后瞄了我这边一眼。
我确认墙上时钟的时间,将热水壶放上炉子开火,开始进行午餐的最后一道程序。
圆形的糖球发出叮叮咚咚的梦幻声响,一颗一颗掉入广口的骨董利口酒杯中。白色、粉色、蓝色,鲜艳得即使在昏暗的屋子里也清晰可见,有着简直像儿童玩具般的缤纷色彩。
「太阳越来越早下山了呢。」
我递出冒着热气的红茶,朔少爷用没有焦点的目光说:「嗯。」最近工作结束之后,我们都会像这样,在朔少爷的工作室里喝茶。有时候也会喝酒,墙上的架子摆着一整排的香料瓶,其中一角放着朔少爷收藏的药草调利口酒。今天不是酒,而是糖球被倒入了利口酒杯中。
我捏起一粒像大颗药丸的白色糖球,一碰到牙齿就在口中轻易的碎裂,里头浓稠甜美的利口酒在舌尖散开,丰富的酒香味穿过鼻腔,我用臼齿「咯咯咯」地咬碎砂糖。
「君度酒……?」
「对。」朔少爷接住了我的喃喃自语。
「蓝色的是茴香酒,洋茴香的利口酒。粉红色是玛拉斯奇诺,樱桃口味的利口酒。不过这和日本的樱桃不一样,所以还是称为欧洲甜樱桃比较好吧。」
我听着他慢条斯理的语调,一边将糖球放入口中。
「味道也很像玩具呢。」
啊,我不小心这么说了,但朔少爷一副没有察觉的样子,「不过这是酒喔。」他拿了一颗含进口中,我勉强看见那是蓝色的糖球,他没有咬碎,而是含在嘴里让它慢慢溶化,我也学着这么做。
木场的委托,是想要可以唤起生存力量的香气。他的儿子正在住院,先天性疾病发作,导致脊椎发炎,现在下半身无法动弹。也许是无法接受现实,对于为了将来在轮椅上生活而准备的复健,他儿子也意兴阑珊。看症状发展的状况也许还需要再进行手术,无法上学、整天待在医院里应该很郁闷,所以希望想办法激起儿子的正向情绪,木场断断续续地说。他很晚才生,所以孩子才十岁而已。
「做这种工作也不知道哪天会发生什么事,我以前都想说还是不要有小孩比较好,可是有了以后其实真的很高兴,我忘不了他出生时的样子。结果没想到发生事情的不是我而是他,我已经看过太多悲惨案件,但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深切感受到人类有多么脆弱。」
他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变成了恶鬼般的表情。他回去之后,新城喃喃念道:
「木场大叔很可怕,又死缠烂打,我打从心底觉得他很烦,但真的不想看到他那样子。」
口中的砂糖粒忽然崩裂,变得和体温一样热的甘甜利口酒消失在喉咙深处。
之前新城提过的,关于朔少爷的儿童时期让我很在意,朔少爷真正不喜欢的会不会不是医院,而是小孩子呢?也许和儿童相处会唤醒他艰辛的记忆,但这些事不能由我问出口。
朔少爷的脚跷在矮凳上,闭上眼睛。他口中的糖球还没溶化吗?
「甜度大概要这样。」
「什么?」我从茶杯中抬起头,室内已经暗了下来,分辨不出糖球的颜色,只有朔少爷白皙的脸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黑暗中。即使在黑暗中,又或是闭上眼睛,朔少爷也看得见吧,不论是渐渐凉去的红茶,或是我内心的动摇及脸色。
「后天带去的桂花果冻,甜一点比较好。」
藏青色的声音融入黑夜之中。「好。」我小小地点了点头。
新城买来了六个甜点用塑胶容器,我在里面慢慢倒入做好的炼乳牛奶洋菜,然后放上桂花乌龙茶果冻,装入保冰袋中,并在空隙间塞满冰砖。
坐上新城开的车,三人一起出门。
医院位于临海的山丘上,随着离大海越来越近,朔少爷难得地打开了副驾驶座的窗户,闻着海风。新城黑色的自然鬈在海风吹拂下散乱。
「关起来啦,我都看不到前面的路了,你不是说过讨厌海风吗?」
「你的头发太长了啦。我只是受不了夏天的海过于生气蓬勃,倒是不讨厌寒冷季节中的海。」
海风确实已经带有寒意了,些微的海潮味也飘到了我的鼻尖。
「接下来的大海会很寂寥吧。」
新城用着一点也不像他的语调说话,将车子停在路边,嘴里叼着香菸。眼前可以看见大海,但别说是步行的路人了,就连车子都很少经过。防护栅栏的另一侧,海浪打在岩岸上四碎成一片白色泡沫。
寂寥的大海很适合朔少爷。
「大海这么大,可以在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的话轻松多了。」
这么说完,又接着眺望了一阵子。朔少爷关起窗户后,新城将香菸丢进空咖啡罐中,发动引擎。
前往病房大楼的白色走廊宽敞开阔,大窗户照进了充足的阳光,我们和吊着点滴袋的人及坐轮椅的人擦身而过。儿童病房的护士站旁边就是游戏室,基本色调的地垫上散落着玩具及童书。
粉红色走廊上,整排病房的正中间附近,木场就站在那儿。「唷。」他低声招呼,以动作示意我们进去,门牌上面写着「木场翔」。「要进去啰。」木场打开门,白色的病房里洒满午后阳光,电动床的床头升起,靠坐在上头的瘦小人影看向这边。
「翔,快点,打招呼啊。」木场催促着。少年阖起手中的书,向我们轻轻低下头。
「你们好。」
那是还很高亢的稚嫩嗓音,充满疑惑地来回看着他爸爸和我们。「他们是,那个……」木场用着不合时宜的大音量说道,「爸爸的朋友。」根本算不上说明地介绍完后转过身,壮硕的背影对着我们。
「喂,木场警……」
「我去和医生谈谈。」他背对着向新城说完,乒乒乓乓地走出了病房。少年偷瞄着一脸惊讶的我们,再次翻开了书,动作极度缓慢。薄被下露出染成淡黄色的橡胶管,木场说过他还没办法自行上厕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握紧保冷袋的提把。
「你不喜欢打电动,而是喜欢看书吗?感觉很聪明呢!」
新城拉过窗帘旁的铁椅一边说,他坐下,把脚跷在床边。
「电动会让我太累所以不行……」
少年低头抬眼看着我们。
「哦~你在看什么?」
「昆虫的书,妈妈从图书馆借来的,家里的我都已经看完了。」
「很厉害耶!借我看看。哇,里面全都是字。」
新城夸张地身体反弹,「也有照片喔!」少年的脸上浮现笑容。也许是药物的关系,浮肿的脸看起来令人心痛,不过笑起来时露出的虎牙很可爱。
「别看新城那样子,他很受孩子欢迎。」朔少爷在我耳边悄悄说。他们两人确实是马上就熟了起来,彼此说着我听不懂的昆虫名称,一下子笑着一下子互相戳来戳去。「啊,我有带果冻来,要吃吗?」新城一把抢走我手上的保冷袋。
端着容器的手动作很迟钝,手指似乎不是很灵活,小翔紧张地将塑胶汤匙送进口中,「好好吃!」他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木场说他口腔破得很厉害,不太能吃东西。「谢谢你,大姊姊。」他朝着我笑,四目交接的瞬间,让我想起幼年时的哥哥,心脏绞痛了一下。我从不曾收过这样的道谢,也不曾因为看到笑容而放下心。
「还有很多喔。」
我无法顺利挤出笑容,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时,感受到靠在窗框上的朔少爷的视线。「聪明伶俐得不像是木场的儿子呢,搞什么。」新城自言自语道。
「叔叔你们是爸爸的朋友吗?」
看起来放松许多的小翔看着新城和朔少爷。
「你叫她大姊姊,却叫我们叔叔喔?」
「对不起对不起啦!」小翔对一脸受伤的新城笑着,「因为如果是爸爸的朋友,我想应该是叔叔的年纪吧。」
「我们怎么可能跟那家伙一样大!」
「哥哥你们也是警察吗?」
「不是不是,」新城勾起嘴角,「我是侦探。」一脸得意的表情。
「侦探是电视或电影里出现的那个?真的吗?好厉害喔!」
小翔兴奋地拉高了声音,虽然不能离开床上,但一开心起来就只是个精力充沛的普通男孩。「他是调香师。」「调香师?」「你不知道吗?这很少见喔,我偷偷告诉你吧。」「嗯!」两人兴致高昂地你一言我一语。
木场迟迟不回来,朔少爷看向房门说了句「真慢」后,小翔的表情忽然阴郁了起来。
「爸爸一定是在生气。」
「咦?」我和新城异口同声。小翔交错拉着睡衣的袖子,皱着眉头笑了。
「因为我的身体变成这样……我以前跟他约好了要当刑警的,可是哪有刑警是坐轮椅的……」
我不禁望向朔少爷求助,朔少爷身体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小翔看。突然,「笨蛋!」一声怒吼在病房回荡。
我吓了一跳,是新城。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再说,刑警都是一群混蛋,你来当侦探吧!」
新城来回拨乱了小翔柔顺的头发,有一瞬间,小翔整张脸皱了起来,但他没有哭,只是用力咬着嘴唇,死命地盯着空了的塑胶容器。那张顽固的脸像极了木场。
从医院回来之后,朔少爷就埋首于工作中,新城也匆匆地离开了洋楼。
我剥着和源叔从森林里捡回来的栗子,碗公中丢满了坚硬的咖啡色果皮。我将栗仁连着种皮用小苏打粉去除涩味,在锅中煮过两、三次,然后用竹签把表面剔干净,再浸着砂糖慢慢熬煮。这种需要花时间的工作能稳定情绪。最后倒入几滴白兰地,静置一晚入味。
在糖渍栗子的空档期间,我剥完剩下的栗子,煮了栗子饭。捏成饭团送去给源叔,再将朔少爷的份用保鲜膜包好。
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朔少爷也不曾下楼。当他想集中精神时,有时候会省略不吃饭,他说空腹可以让嗅觉更敏锐。
我将栗子饭冰到冰箱,在餐桌上留下纸条,离开了洋楼。
那天晚上,妈妈打来电话。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接,只传讯息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她马上回传讯息,在字字句句担心着我的内容中,发现了一行「不用想太多,你随时都可以回家」。终于出现了,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忍不住这么想,我从小成长、爸爸离家、哥哥过世的那个家,已经不在了。明明要是这个家还在的话,我一定会很困扰,然而却只有「不在了」的这个事实沉重地留下。「谢谢」,我打下这两个字,为了不让她回信,最后再加上「晚安」。光是没有温度的文字来往就让我费尽心神了,从那时起,我就再也不想告诉任何人任何事,也害怕泄漏心声,即使那个人是我唯一的血亲、是妈妈。
但我想朔少爷应该都感受到了,一切的一切,不管是我内心的涟漪还是身体状况,总有一天他也会察觉到我的过去。我感觉脚边开了一个又黑又深的空洞,到了那一天,或许我就不能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了。
隔天,我到洋楼时,朔少爷正在厨房喝着热开水,全身包在像睡袍一样的罩衫中。「早安,今天真早呢。」他微笑着,「昨天没睡好吗?」
「对。」我点点头,「对不起。」我不禁这么说。
「不用道歉,今天回去时带一些可以暖身的香草茶走吧。」
他打开铸铁锅的盖子,「糖渍栗子,看起来很好吃呢。」他轻声道。
「我来做点什么吧。」
「这样啊,在那之前……」他甩着罩衫的衣摆走出了厨房,我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但又马上走下楼来,他一手拿着试香纸。
「小翔的香气吗?已经做好了呀?」
平常在调香之后,总是会再静置熟成约两个星期,好让酒精和芳香原料混合均匀。
「我觉得早一点比较好。」朔少爷这么说,然后在我的鼻子前方轻轻挥动试香纸,散发出一阵柠檬蛋糕的味道。比起新鲜的柠檬果实,感觉更像粉状,并带有青草的涩味。
「闻不出来吗?」
「有点像柠檬……」
朔少爷温柔地眯起眼。
「你是女孩子,所以很少在外面玩吧,这是蝴蝶的味道喔。」
「蝴蝶也有香味吗?」
我再闻了一次,还是没有印象,不过好像确实有一种鳞粉的粉感。
「你听说过白粉蝶的翅膀有柠檬香味吗?这是味道比白粉蝶更强烈的黑纹粉蝶,生长在林间等微暗之处。白色的翅膀有着水墨画一般的黑色线条,静止不动时是很美的蝴蝶喔。其中,只有雄性会散发气味,它们身上带有一种名叫『发香鳞』的结构,能散播费洛蒙。」
朔少爷慢慢地挥动试香纸,就像翩翩飞舞的蝴蝶一样。
「小翔会很开心吧,闻了这个味道之后,应该会让他想要在春天来临之前努力复健。」
我振奋地这么说完,朔少爷却斜眼看着我,「谁知道呢。」说完便往餐桌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费洛蒙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吗?」
「这个嘛……」我欲言又止,「是为了繁殖……」
嗯嗯,朔少爷点头。「这个啊,」他在椅子上坐下。
「是希望对方察觉的气味喔。小型生物散发出特殊气味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即使如此,它们依然愿意赌上性命,大声疾呼着『快发现我』、『快来这里』喔。」
「发现……」
「我们去医院吧。」
朔少爷静静说着,我隐约听到新城的车停在洋楼前的声音。
在一片灰的停车场对面可以看见海,虽然杳无人烟,但有沙滩。今天的大海也是又冷又凶猛。
当我们在新城的车里等待时,一辆白色的车开过来,停在距离我们约十公尺外之处。不知是否执勤中,驾驶座是之前见过的年轻男警官,从副驾驶座下车的木场踏着重重的步伐走来。朔少爷走到车外,我也站在他身后,狂风吹向身侧,很冷。
「动作还真快呢。」
「这不是什么太难的工作。」
「该不会是趁人之危偷工减料吧。」
朔少爷笑了,木场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下眼皮有深浓的黑眼圈,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西装,即使不是朔少爷,也能一眼看出他从昨天起就没有回家。
「热爱工作、疑心病重,木场警官就是要这样才对。」
朔少爷从胸前口袋中拿出小巧的香水瓶,拔开玻璃瓶栓,伸出手比了个「请闻」的手势。木场鼻子向前靠近,偏了偏他肥短的脖子。
「的确是很清爽,不过翔喜欢这种味道吗?」
「要不要再闻一次?」
木场发出沉吟声又闻了几次,「我还是不懂。」他交叉起粗壮的双臂,揉了几次鼻子不断打喷嚏。「啊~抱歉,我不喜欢香水味。」
朔少爷盖上香水瓶栓,轻微叹了口气。
「我猜,你把家里的事全部都交给太太,只专心在工作中对吧?也没办法在孩子醒着的时间回家,只能透过太太的转述瞭解孩子的状况。虽然知道他喜欢昆虫,但不曾真的一起拿着捕虫网到山里抓虫吧?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就说明了这件事,这是蝴蝶的味道,只会在白天活动的蝴蝶。」
木场绷着脸,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没错,我连运动会都没有从头到尾参加过。」
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放弃了,眼神像在诉说「若以前有好好看过小翔跑步的身影就好了」。
「小翔充满了不安。」
「这不是废话吗!都生了那样的病。」
他粗声粗气地回话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懂!」朔少爷笔直地盯着怒吼的木场。
「不是的,他担心的是你会不会不爱他了。」
木场目瞪口呆地张大嘴。
「我?不爱翔?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只有你这么想而已,小孩子不论几岁都会担心被父母讨厌。长大成人后之所以会忘记曾经有这样的烦恼,是因为已经成长为能够独立生存的人了,但他还没有如此成熟,你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你,竟然被你……」木场胀红了脸,他上前抓住朔少爷。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新城就从驾驶座跳了出来。
「啊啊啊!受不了,就叫你不要太挑衅他了。好了好了好了,木场警官也冷静一点,你早就清楚他是这种没神经的家伙了不是吗?」
新城用力将木场和朔少爷拉开,都这个局面了,朔少爷却还是继续讲下去。
「木场警官,你为什么不摸摸小翔呢?你和他之间没有肢体接触吧?他身上完全没有你的味道。就算不抱他,也可以摸摸他的头或拍拍他的背吧?你都可以毫不在意地拍打他人了,为什么却不愿意亲近儿子?明明不管什么案件都紧咬着不放,粗暴地想要深入他人的内心和过去,为什么却不对他敞开心扉呢?是罪恶感吗?还是……」
朔少爷推开新城,抓住木场的手臂,将香水瓶塞进他厚实的手掌。
「闻了这个味道后,小翔会很开心吧,只要说是你送他的礼物,他或许会恢复精神。但是,这种东西只不过是暂时的麻痹而已,柑橘属的香料气味轻盈,因此大众接受度很高,但很快就会挥发也是它们的特性。同样的道理,你还有更应该去做的事。」
「朔!」
新城以从未听过的语气大喊,「说到这里就好了。」
明明是出言制止的一方,他却像是自己受了伤一样一脸悲痛。朔少爷斜眼看着他,不再说话,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不久后,木场盯着地面,「你说得没错。」他紧握着香水瓶。
「小川,我差点做了和你母亲一样的事。」
「不一样。」朔少爷面无表情地说。
「你无法面对的是小翔的病,而不是他的存在本身。」
木场扭曲地绷起了脸,「我真没用。」他本来似乎是想要笑的,「这个先不用了。」他看着我。
宽阔的手掌忽地伸到我面前,塞进我手中的香水瓶因木场的体温而发热。
「小姑娘,你可以再做那个果冻吗?」
「好。」干涩的喉咙让我无法顺利发声。
「谢谢你。」
木场离去的沉重步伐像是要踏平土地,他隔着车窗和下属说了些什么,然后走向医院,一次也不曾回头。朔少爷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
真不像朔少爷,他最后都一定会让委托人自己作出选择。就我所知,他不曾那样强迫委托人握住香水瓶。
「砰」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新城回到了驾驶座上。朔少爷往海的方向走,我追上去。
「朔少爷。」
虽然出声唤了他,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朔少爷微微转过头。
「之前在警察局时,你听到置物柜的事了吧。」
「啊,对。」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凭我的鼻子应该可以在婴儿刚被遗弃时就发现才对,其实有些婴儿那时候还有呼吸。」
那是试探的语气,以朔少爷而言非常少见。就在我迟迟无法回应时,他眯起了眼睛说道:「我没办法作判断。」
「我救得了他们,但却很犹豫。犹豫之下,我抛弃了他们,好几次。」
我吸了口气,「为什么?」我回望着朔少爷,感觉他希望我这么问。
「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我的幼儿时期很黑暗吧。想听吗?」
他以迷离的眼神微笑着。啊~为什么人在诉说痛苦的时候总是会想笑呢?
「我啊,被妈妈抛弃了,她一直不愿意看着我。或者说,就像是只要不去看,就可以抹消我的存在一样。但是,那一天,妈妈离家的那一天,她抱住了我,她说马上就会回来,但抱着我的妈妈身上传来说谎的臭味。正确来说,是为了不要被发现说谎而紧张的难闻体臭味。她一定是为了逃避与我的眼睛对视,所以才抱着我的吧,但是我就算不看别人的眼睛也知道是不是在说谎。就算妈妈不在了,再也不回来了,也会留下说谎的臭味,气味是会一直残留的,在记忆中,永远地,不过大家都会逐渐忘去。」
没错,他是个无法遗忘的人,比其他人还要优秀的嗅觉不让他遗忘,所以空洞会持续敞开地留在那里。
感觉飘来了洋楼夜晚的气味,他一个人被关在「记忆」这个没有颜色也没有形状的永恒之瓶中。
沙沙,朔少爷脚边的沙粒发出声响,沙滩蚕食了停车场。
「不过新城倒是没有忘呢,他明明记忆力很差,还真神奇。」
呵呵,柔和的笑声被风卷走。我终于察觉,朔少爷之所以只会触碰新城,是因为知道他不会离开。
「不过,我其实并不特别怨恨,毕竟我是个特殊的孩子,也明白有时候正是因为他们身为父母,所以更加不愿正视。抱歉,吓到你了。」
朔少爷加快了脚步,他一定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过,他必定也是同等地渴望着有人陪在身边,我心中的某处希望朔少爷是这么想的。
我伸出手,抓住朔少爷被海风吹鼓的宽松衬衫。
距离沙滩只差一点点,朔少爷的脚步停在了被白沙覆盖的柏油路上。
「你拯救了木场警官和小翔。」
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还不知道呢。」
「不过,你已经尽力了。」
朔少爷一句话也没说。
「我也曾经见死不救。」
我细声道。
他听见了吗?还是没听见呢?我不知道。我正想再说一次时,朔少爷转身。
他轻轻地碰了我抓住衬衫的手。
「你的手很冰。」
然后,藏青色的深沉嗓音说着:「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