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电话在夜晚响起,总会让我几乎停止呼吸。
同时,某种类似放弃的东西会让我全身沉重,除了电话之外的所有一切都消失无踪。深夜的黑暗之中只有我,和响个不停的电话。这一次,一定要接听。我将坚硬的机器按在耳边,我必须接受对着我发泄的言语。
「那一晚……」
我在黑暗的工作室中开口,海风的湿气似乎还留在头发及皮肤上。
为什么我会那样坦白呢?事到如今才感到后悔。朔少爷一回到洋楼,就说:「告诉我你的故事。」
他深深地坐进椅子里,双脚跷在矮凳上。朔少爷的表情和身体都融入了椅子,成为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我只能勉强看见那双伸长的腿。他以嗅觉看着,看着我散发出来的味道。
「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哥哥打来的。我以为是已经死去的哥哥从那个世界打电话给我,我是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接的。」
「决心。」深沉的嗓音复诵,和那晚一样,沉稳的藏青色嗓音。接着,是彷佛要把人吸进去的沉默,和透过电话传来的寂静相同,那阵气息缓缓地充斥我的胸臆。
「为什么是决心?」
「因为我对哥哥见死不救。」
「你刚才也说过这句话呢。」
从他的声音中读不出情绪。这间房间白天紧闭的窗帘到了日落就会打开,外头有些微光,墙面架子上一整排无数香料瓶罐照射出模糊的光晕。在朔少爷手中化成万千香气的瓶罐,现在正在蓝色的月光中安静沉睡。
「我曾两次,对他见死不救。」
我正打算说出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的往事,简直就像互相展露伤口的孩子一样,我恍惚地想。差别在于我们之间没有亢奋的情绪,也没有着「或许能够共享伤口」的无知期待。
我无法理解朔少爷的孤独之深,也找不出安慰的话语,那么至少,在被谎言伤害的朔少爷面前,我希望当个没有谎言的人。所以,我只能这样奉上我的秘密。
「第一次是哥哥国中的时候。哥哥和我差了三岁,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年龄造成的差距还大,从小就是这样。」
「距离。」
朔少爷缓缓地复述。我谨慎地选择用词。
「他非常聪明,小学低年级时,将棋就能赢过爸爸和爷爷;计算的速度快得有些异于常人,书也只要看过一遍就能记住。亲戚都吹捧他是个天才或神童,爸爸也让他接触工作上的电脑。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爸妈买了个人电脑给他,不过我却不允许碰电脑。」
「面试时你说过你不会用电脑。」
「对,我对那些真的很不熟。哥哥和我不一样,他是个特别的孩子,可是……」
我吞了口唾沫,舌尖舔过的嘴唇很干,或许是海风吹拂过的关系,感觉有一点点咸味。朔少爷平常总是会为我倒药草调的甘甜利口酒,但今天他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哥哥某些部分很神经质,他不能忍受预料之外的事,或是自己的步调被打乱。只是东西放的位置稍微有点改变,他就会暴跳如雷,不能集中注意力;还曾经说我的手很脏,而把我推倒。」
朔少爷并没有问我「你觉得受伤了吗」,但我却像是在辩解般,说着:「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即使他这么做的程度越来越夸张,我们家人也没有发现。不,就算发现了,也只是觉得『他是个特别的孩子,没办法』,像是一种特权般由着他去。家中对哥哥来说应该有如天堂吧,但是学校就不一样了。」
哥哥的任性妄为和洁癖在上了国中之后变得更严重,家里每个人都认为那是因为他国中的升学考试失利,但就像避免触犯禁忌一样绝口不提。大约从那时起,爸爸开始很少回家,就连还是小学生的我都察觉到爸妈对哥哥失去了期待和兴趣。而我只是个稍微会画画的普通小学生,打从一开始就不受期待,对于哥哥变得和我一样普通,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觉得他活该。我记得的是每一次我们四目相接,他就老是要踢我,踢我的哥哥脸色苍白,戴着厚厚一层镜片的眼镜,所以看不清楚表情。不知道他在哪里学到的「踢人要踢腹部或背部」,这样即使瘀青也不容易被发现。
那是某一天的放学,太阳开始下山了,我和朋友道别后,经过社区旁的公园时,听见了笑声,那是还留有一点稚嫩,会让人格外留意的男孩笑声。我全身反射性地紧绷了起来,想要快步走过,但眼睛却四处偷瞄着状况,那群人围着立体格子铁架大笑,我对他们的制服有印象。公园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不知道是谁忘了带走的黄色小铲子掉在沙坑里。「跳下来!跳下来!」他们仰头喧哗着。「哔~」拉得长长的口哨声让我吓了一跳,往立体格子铁架上看,我的视线冻结了。
那身制服我有印象,是哥哥在上面,但是他下半身却一丝不挂,让人不忍直视,看起来很不可靠的细瘦大腿,苍白地浮现在寒冷的公园中。哥哥一手遮着阴部,以摇摇晃晃、不平稳的姿势贴靠在立体格子铁架上站着,即使从远处也看得出来他在发抖。喧闹的那群人中,有一人甩着像是哥哥裤子的东西。「快点跳下来啊!」有人这么喊,众人瞬间爆笑。哥哥的双脚抖呀抖,看起来就快崩溃。
突然,眼镜在夕阳的反光下闪了一闪,我感觉与他视线交会。
我别开脸、低着头,直直盯着地面,强迫自己摆动双脚。要是用跑的会被发现,我这么觉得,于是屏住呼吸走开,同时背后传来咒骂、蔑视、嘲笑哥哥的声音。
我认为装作没看见是对哥哥最起码的安慰,他虽然是我不曾喜欢过的血亲,但依然是我的家人。
我没有把这件事和爸妈说,那时候我一个月只会见到爸爸几次面,妈妈也因为重回职场而忙得团团转。哥哥不再踢我了,我是在哥哥不去上学之后,才发现他开始完全不看我的眼睛。
哥哥不再离开房间,他从房内锁上门,就算妈妈怎么哭、怎么求,他仍旧连一句回应也没有。他紧闭着窗帘,偶尔从门缝间流泄出来的,只有电脑画面的人造蓝白光。敲打键盘的规律声响、点按滑鼠的声音、放在走廊的空餐盘,仅有这些东西成为他还活着的证明。哥哥在学校好像遇到问题了,妈妈这么对我说。我知道,虽然这么想,但我说不出口。也是在那时候,我听到了要将姓氏改成妈妈的旧姓若宫,听说爸爸和公司的女人之间有了小孩。虽然家还是我们的家,不过爸爸已经不是我们的爸爸了,妈妈以平淡的语气说。妈妈必须出去工作,所以她向我说出了家中的一切,然后,她就出门了。隔着一扇门,窥探哥哥的状况成为了我的工作。
不过,我不曾主动和哥哥说话,那时候在公园里看到的景象会再次复苏,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那时候对我见死不救」,我害怕哥哥这么回应我。没错,我逃离了哥哥身边,我拒绝一起背负他的耻辱。每当我在深夜感受到有人在家中窸窸窣窣走动的气息,就会盖上棉被包住眼睛和耳朵,哥哥成为了不能与之正面相对,鬼魂般的存在。
「之后呢?」朔少爷问。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黑暗的房内响起了机械声响,空调机迟缓地低鸣着,不久后流泄出温暖的空气。我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完全冻僵了。
「即使老大不小了,哥哥还是不肯从房里出来,妈妈本想让他接受函授教育,不过那也念到一半就停了。我顺利升上国中、高中,趁着就读短期大学时离家住进宿舍,并一直隐瞒哥哥的事。」
即使是凡事为我着想的皋月,我也不曾对她提过哥哥的存在,就连他死时也一样。就读短期大学时我曾谈过恋爱,但是,我也没能和对方说出哥哥的事。我是个薄情的妹妹,假装自己没有哥哥和老家,感觉就像开始了新的人生。
「哥哥似乎不再正常进食,他会将妈妈煮的食物剩下来,只吃袋装零食、甜面包和微波食品。」
电话那头,妈妈担心着哥哥的健康,我则是随便应付几句,心想着,只要继续待在那间房间里,不管健不健康都没有差别吧。和妈妈的对话总是让人感到阴郁,我们之间总有一种没说出口的默契——「要到什么时候?」哥哥要在房间里关到什么时候?我们究竟要照顾他到什么时候?
「找到工作,在书店担任店员第三年时,电话在深夜里响了起来。有一瞬间,我以为是恶作剧电话,但仔细一看,是老家的电话号码,但妈妈总是用她的手机打给我,而且也不曾在那么晚的时间打电话。忽然,我想起了哥哥。不过,我已经超过十年没和哥哥说过话了,或许当时心中某处有种『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的情绪,所以我没有接电话。电话持续响了一阵子,但不久就归于平静。」
我吁了口气,感觉哥哥在黑暗房间中的角落盯着我看。「朔少爷。」我这么一叫,椅子就发出嘎吱声,立灯的光线洒在地板上。
「你不想说了吗?」
朔少爷几乎无声无息地朝我走近,我摇摇头。「我知道了。」白皙的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又走回椅子去。
「隔天,我传讯息给妈妈,她回讯说她正在出差。我那天是早班,下班之后我就回去老家。」
我还记得空旷的电车车厢内莫名地刺眼,原本过了中午还在下的雨,在我前往车站时停了,搭上电车后太阳从灰色的云层间露出脸来。我沿着有些小骚动的乘客们视线看过去,天空的另一端出现了彩虹。明明美不胜收,我却没来由地背脊发凉。
许久未见的老家玄关比想像中的还要老旧,当我蹲下脱鞋子时,霉臭味掠过了我的鼻尖;走廊的嘎吱声比以前还大声,客厅和厨房都没有人的气息。哥哥现在竟然能够消除自己的气息到这种地步了吗?我的心情变得沉重,叹着气走上楼,「咚、咚」地一阶踩着一阶。当我的视线和二楼地板齐平时,我的脚僵住了。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我本来以为那是我的房间,但不是。隔壁哥哥的房门开了约三分之一,电脑画面的蓝白色光芒流泄到黑暗的走廊上,从那里延伸出两根细长的影子,那是随时都会消失的浅淡影子。
我再往上踩了一阶,往房内可以看见脚趾,是光脚。我又往前了一阶,然后发现两条腿悬浮在半空中,液体沿着大拇趾滴下。这是在做什么?我内心这么想,我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我从门缝间看见哥哥的全貌。
「他上吊了,用电线上吊。老实说,我没办法判断那是不是哥哥,滴着口水,一张脸肿胀,看起来就像完全不认识的男性。我只觉得是不认识的人擅闯我家,未经允许就在哥哥的房间内上吊。」
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吗?我一边说着,一边像局外人似地看着我自己,我的双唇比想像中还要流畅地叙述着第一次化成言语说出来的回忆。
「不过,那的确是哥哥。我哥哥,那是我的哥哥。半夜打电话给我的,似乎也是哥哥,是妈妈将家人的电话贴在冰箱上以防万一。我,对哥哥见死不救了,两次。」
朔少爷暂时陷入沉默,像是正慢慢地嗅吸着飘散在房间内的话语。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而想站起身时,「你后悔吗?」他问。
「我不知道。」
我老实回答。
「你在等你哥哥来带走你吗?」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才好,即使这样回顾过往,我所认识的哥哥的样貌也实在太少了。
「我理解哥哥不在了、那个家也不在了。我妈妈去年再婚,哥哥过世之后,我还是一如往常地工作。」
「不过面试的时候,当时你说你赋闲在家。」
「对,没错。过了一年之后,突然间我就没办法外出工作了。」
和男朋友也自然而然地不再见面,我开始像哥哥一样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不断吃着重口味的微波食品或甜面包。就算对未来的不安化为恐惧与焦虑袭来,我的大脑依然朦胧涣散,感觉就像遥远之处发生的事一样。我像个第三者一样,眼看着自己的身心逐渐腐烂。
「之前你说过我没有生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依然这么认为吗?在我说出一切之后。」
「你的经验无法拿他人的状况来相比,所以老实说我不知道。你的确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好的事。不过,也有可能是你天生如此,我无法判断是不是你哥哥的事让你改变了。」
「因为你不认识过去的我吗?」
「对。」朔少爷起身,和平时一样冷静。
「天色已经很暗了,让新城送你回去吧,他从刚才开始就在房门外来来去去好几次了。」
我完全没注意到。「我还要再工作一下。」他打开门。
「我做一点简单的晚餐再回去。」
这么说完,朔少爷回以微笑,「太好了。」不过,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对我说,没有对哥哥作出评论或表示任何同情,也没有说「谢谢你告诉我」。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在走廊上寒冷的空气中,我对自己期待着某些温言暖语感到丢脸。光是朔少爷愿意听我说话,就应该要感到满足了才是。
我小跑步下了楼,新城趴在餐桌上,「好久。」粗哑的声音抱怨着。他到底抽了多少根菸?就算离他有一段距离,也闻得到臭味。
「而且还很冷。」
「越来越冷了呢。」
只有朔少爷的工作室有装空调,明天要赶快从储藏室里搬暖炉出来才行。有事可忙让我心存感激。
「我去泡茶。」
我也想喝所以这么说。
「比起泡茶不如煮点东西,我快饿死了。」他哀哀叫着。
我走到厨房,从冷冻库拿出加入豆子炖煮分装好的义大利蔬菜汤,在解冻的同时,把昨天煮白肉时剩余的高汤倒入保温效果好的铸铁锅中。将红萝卜、马铃薯、洋葱削皮后加入,开火。汤滚后转小火,再放入切块培根和数片月桂叶,剩下的只要交给炉火放置炖煮就好,等到竹签能戳进红萝卜后就轻轻倒入芜菁。闷煮炖菜的期间,将冷冻白饭放进微波炉解冻,和义大利蔬菜汤搅拌后稍微煮一下,盛入盘中撒上起司与现磨黑胡椒,简单的炖饭就做好了。端去给新城,还配上了之前做好的根茎类泡菜,而我给自己泡了德国洋甘菊茶。
「谢啦,一香小妹。」新城一边大口吃着,一边瞄了锅子一眼。
「那是要给他的?」
「对,朔少爷不太喜欢冷冻过的食物。」
我坐在新城斜对面,双手包覆着温暖的马克杯。吸入热气后,感觉僵硬的身体慢慢轻松下来。
「啊~麻烦的家伙。你知道他为什么讨厌外食吗?因为讨厌食物上沾到不认识的人手上的味道,他是动物吗?还有洗碗海绵,说什么上面有之前洗过的餐具和食物的味道,啰哩叭嗦。」
「因为这里的海绵会分成餐具用和玻璃杯用的嘛,每次洗完也都会用热水消毒。」
吃饭速度很快的新城不一会儿就扫空了盘子,他把汤匙丢在餐盘上。或许是不太会吃酸的,他小口小口地咬着泡菜。
「不过他倒是吃你煮的东西呢。」
「毕竟他认识我,而且我也是按照他的食谱来做。」
「有什么甜的吗?」新城站起身,他的背影在晚上看起来总是比平常还要高大,或许是因为影子更深浓的关系。
「有加了核桃的红萝卜蛋糕,不过不是很甜喔。」
「我要。」他说着走进厨房。我想起身时,「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喝就好。」他制止了我。
「我会自己弄来吃,你喝完了就准备一下吧,我送你回家。这个锅子继续煮就好了吧?我帮你看着。」他背对着我说。
我还没有调味,不过总感觉不好靠近那里。「好。」我轻声回答后,新城低语:
「虽然从料理也可以看出不同,不过那个家伙,更是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进去过他的工作室和寝室。」
我抬起头,黑色的眼珠从厨房直盯着我。
「就连我也是。」
随着根茎类蔬菜炖煮时的温和气味缓缓飘散开来,这句话哽在我的胸口,留下坚硬的感触。
「你还记得那个脑袋有问题的美发师吗?」新城握着方向盘问。
「记得。」我都已经点头了,他却又紧接着补了一句:「喜欢某个女人的头发就监禁对方的家伙。」
银色的锐利剪刀在脑中闪现,「我还记得。」我加重了语气。真不想在晚上想起这样的事,我忍不住将视线放在车窗外的黑暗中。林中的道路只看得见车灯照射的范围,其他部分全都覆盖在黑暗之下,今晚连月光都没有。
「他啊,被抓了。」
新城熟练地开着车。
「朔问那家伙的问题,你怎么想?」
「什么?」
「你听见了吧?」
他的侧脸没有任何变化,笔直地看着前方。新城也听见了吗?心跳逐渐加速。他不像朔少爷一样具有看穿他人说谎的嗅觉,但一脸严肃的新城却有着和朔少爷不同的恐怖之处。
「我记得……他问『占有她是什么样的感觉』吧?」
「用这种方式。」
「什么?」我再次一脸呆愣地看着新城。
「他问的是『用这种方式占有她是什么样的感觉』,他非常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不会说谎,对自己的欲望也很诚实,所以我有点在意这件事,过了一阵子之后我就问他为什么想知道那种事。」
车子穿过高级住宅区,在昏暗的街灯亮光中,安静整齐的闲适街道上没有人经过,带着人造无机质感,感觉有一点可怕。
「他回答我『想知道执念和依恋的差别』。」
「执念和依恋……吗?」
「对,他似乎想知道自己对你是什么感情。」
平常喊着的「一香小妹」不见了。
「他说以前从没遇过像你这种类型的人,所以渐渐地想把你留在身边,也讨厌其他人的气味沾到你身上。不过在我看来,他执着的不是你,是你的味道。你从来没有表现出厌恶,而是非常听话地照着他的指令做事;从头到脚都用朔给你的东西,连饮食习惯都改变了。根本可以说你现在的体味是朔调制出来的,就像那个美发师想要控管自己客户的头发一样……」
我的血液瞬间凝结。
「朔少爷和他不一样。」
不由自主拔高的声音,让新城闪过一丝反应。
「他告诉我,他思考过自己和那个美发师的差别在哪。」
车子因红灯而停下,不知从何时起,四周的车辆多了起来。隔壁车道上的面包车中,看起来坐着一家人,似乎是兄妹的两个孩子黏着父母的座椅哈哈大笑,就像是遥远国度的景色。
「朔不是那种会伤害你的人。」
新城低声喃喃道。
「不过可惜的是,他和那个美发师还是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心底某处认为『人是不会改变的』,尤其是自己看中的人,所以只要对方有了变化就会受到打击。人会随着时间改变是理所当然的事,这很普通,那个美发师为了控制产生的变化而做出那种事;但如果是朔的话,只要你出现改变,他就会很干脆地抽身,他就是这样的人。」
灯号转绿,后方传来喇叭声。新城啧了一声,踩下油门,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像融化了一般流逝而过。
「说到底,搞不清楚执念和依恋本身就是问题了,是在脑袋有问题的边缘。」
「……你是为了我好才说这些的吗?」
「谁知道。」我的声音明明小如蚊蚋,新城却依然粗鲁地回应了我。
不用勉强自己留下来,也许新城想说的是这个。虽然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担心身为他工作的好搭档,也是儿时就认识的朋友朔少爷。
但是,我想成为朔少爷工作室架子上一整排的香料瓶罐那样的存在,我现在才清楚意识到这个心愿。在洋楼的其中一间房间里,散发出朔少爷赋予的独一无二香气,被关在玻璃瓶内,没有一丝浑浊的透明身体暴露在朔少爷的视线之下。现在如此,未来如此。明明离洋楼越来越远,我却想着这些事。
我曾和源叔说过,第一次去洋楼时的情况就像〈要求很多的餐厅〉,故事的结尾,猎人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被猎犬所救,但如果一样一样接受了山中野兽的所有要求,整个人就会被生吞活剥吃掉。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我心中的某处这么想,只要这么做,我就可以成为空壳。
这究竟是该如何形容的欲望呢?当他闻到这股欲望时,朔少爷会觉得我改变了吗?
我脑中只想着这件事,新城在抵达我家门口之前已不再开口。我解开安全带,他看着其他地方说:「红萝卜蛋糕很好吃。」似乎是为自己的多管闲事感到不好意思。我道了谢后,目送车子离去,车子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速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开公寓的房门,有一股朔少爷寝室的味道,我发现麻布用的清洁剂也加了同样的香味。
我慢慢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沉浸在香气中。
朔少爷开始在白色衬衫外多套一件毛衣,粗编的羊毛线,依然是宽松的款式,暖炉和羊毛的气味让人感受到冬天来了。
因为是靠海的城镇,冬天不太下雪,不过园子已转为整片褐色,源叔每天看着树木园,闲散地过日子。料理中使用的香料也改以干燥香草为主。
我正用奶油炒着面粉准备要做白酱时,门铃响了。距离访客约好的时间应该还有三十分钟才是,怎么办?现在离不开炉子。我还在慌张时,传来源叔的声音:「小姑娘,客人到了。」他们似乎是一起进门了,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会客室还不够暖和,请先坐这边。」我大声说道,在面粉转成咖啡色时关火。
「好香啊。」源叔走进厨房。
「今天吃奶油炖羔羊加八角和柠檬,前几天朔少爷买了大量的濑户田有机柠檬。」
「这么说起来你好像做了很多东西呢。」
「我还酿了酒。」
源叔将棉布手套中拿着的铝箔块状物「砰咚砰咚」地放在锅垫上。
「今天的点心就吃烤地瓜怎么样?我用木屋的暖炉烤的喔。」
「哇,太棒了,谢谢。夹着奶油一起吃吧。」
「噢,好像很好吃呢。」
我们热切谈论着,而新城在背后用鼻音浓重的声音说:「啊~不行了,我的鼻子完全闻不到味道。」然后一阵狂咳。
「不要把感冒传染给老人家,你这个夭寿骨。」
被源叔骂了以后,新城缩成一团。
「请问客人呢?」
新城身边没有其他人。
「啊,她说要在会客室等,已经是老客户了。」
新城边咳边说。源叔一脸明显的嫌恶表情,他把围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塞过去。
「用这个把嘴巴捂住。」
「恶,才不要,老头子的臭汗巾。」
我推开打打闹闹的两人,向会客室走去,敲门进入之后,站在窗边的女人转过头。一眼,就留下了强烈的印象:黑色的皮夹克刚刚好地包覆身体曲线,与下腭线齐平的黑发散发出水润光泽,修长的四肢让我想到健美的肉食动物。
不,不对,让我作此联想的是气味,她身上有一股如同优雅野兽般的香气。画了粗眼线的细长双眼看着我,散发出一种一旦受到迷惑就再也逃不了的危险气息。
「很抱歉,这里很冷吧。」
我撇开视线,调高煤油炉的温度,在玄关旁的这间房间最冷。我正想着去拿小毯子时,女子倏地指着我,露出鲜红色的指甲。
「你受伤了吗?」
女子用比想像中还要更甜美的声音问道,我看了看她指着的袖口,上面沾着已经变成咖啡色的污渍。
「不是,我想应该是……」
话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女子的眼睛迸射出光芒。那里面,不知为何有着亢奋,然而又不是热切的暖意,她的眼神中细细燃烧着冷酷无情的冰冷火焰。
会客室突然发出「砰」的关门声,女子赫地警戒起来。一只手还握在门把上的朔少爷眯起了眼睛。
「不是的,仁奈小姐,那是羔羊的血,不过已经和香草束及八角一起下去炖煮了。你比较喜欢生肉吧?」
被称为仁奈小姐的女子撇过头,「你还是一样坏心眼呢,」她坐在沙发上跷起腿,「明明知道我对家畜的血没兴趣。」
朔少爷并没有回应这句话,只说了「好久不见」。
「因为我离开了日本一阵子。」
「似乎是这样呢,你的体味稍微改变了。如果今天也想要皮革调香味的话,肉桂要不要再加强一点?」
「交给你了。」
听到这个回答后,我才终于发现她的香气也是朔少爷制作的。仔细一想,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将朔少爷调配的香味使用在身上的人。进出这里的人大多都怀有秘密,是为了极私人的目的而订制朔少爷的香气,因此我很少见到客户实际使用的样子。
我再次仔细观察名叫仁奈的女子,几乎就要喟叹出声。那独特的香气绝妙地凸显了她的魅力,朔少爷的工作实在令人赞叹。
「那么,请稍等一下。」朔少爷用眼神示意我同时走到门外,我跟在他后方。一关上门,他一脸受不了地说:「让那个笨蛋蒸鼻子。」是在指新城。
「还有告诉他,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到靠鼻子工作的调香师家里散播感冒病毒。」
「要加哪些东西?」
「尤加利、百里香、疗肺草、柠檬香蜂草、南天竹、锦葵、光风轮。精油用香柠檬和丝柏。」
一口气说完,他就走上二楼了。源叔和新城在餐桌吃烤地瓜,源叔将自己的热水壶放在暖炉上煮京都粗茶,新城一咳嗽,地瓜屑就喷得到处都是。「要蒸鼻子了。」我一说,新城就「蛤?!」一声站起身。
「这是朔少爷的指示。」
「我要回去了。」
「我觉得你以后会被禁止出入喔。」
新城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我在锅子和热水壶中都倒满水,然后开大火。在等待水滚的期间,我也到餐桌边喝了一杯京都粗茶,煮得浓浓的烟薰香味很适合源叔。或许人在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香气之后,轮廓就会鲜明起来,我想起了仁奈小姐。
「那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呢。」
我轻声这么说完,新城就一副苦瓜脸。他不是最喜欢艳丽的女性了吗?
「她是超级美女没错,但很危险。」他悄声说。
「是演员或模特儿吗?」
「不是,我记得是什么设计师之类的,只是她的亲人是『那种世界』的人——他老爸是某个大型帮派的下一任帮主。所以呢,没有人敢违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发生任何事都可以搓掉。对我喔,她是只看着我的脚说话。」
「她搓掉过什么事吗?」我一问完,新城就剧烈咳嗽,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个超有名的。」然后瞄了一眼会客室的方向。
「只要和她睡过就会落得满身是血的下场。」
我想起了她看到袖子上血渍时的表情。
「你也知道她兼具性感和美貌,所以男人一个接一个地黏上去,可是从没有人全身而退,几乎所有人都被送到医院去了。然后呢,也没有半个人愿意说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我以为是她老爸私下动手的,可是听说是那个女的干的,那是她的兴趣。」
「兴趣?」
新城一脸无力地看着同时歪头充满疑惑的我和源叔。
「我的喉咙很痛啊……受不了你们。就是超级虐待狂,喜欢看别人痛苦的样子。有人看到沾满了鲜红色的床垫从那个女人的房间里搬出来,还有谣言说她是吸血鬼。」
「该怎么说呢,」源叔苦笑着,「总之,应该是双方都同意的吧,这种事。」他开明地回应。
「以男女逢场作戏来说太超过了啦。」
热水壶的笛声响了,所以我离开位子。在珐琅制的大脸盆中放入朔少爷说的香草,倒入锅子烧开的热水,并在里面加入几滴精油后,端到新城面前。源叔也来帮忙了,我让新城弯腰上半身悬在脸盆上,然后往他的头盖上大毛巾。
「好,嘴巴张大一点吸入热气。」
「呜呕!臭死了这个!好烫!」
盖着大毛巾的新城闷哼着大叫,源叔则捧腹大笑。
「维持这样至少十分钟喔。」我叮嘱他,然后回到厨房泡加了姜的红茶。
进入会客室之后,朔少爷已经从工作室回来了,他戴着眼镜正将香水瓶收进白盒子里。我一端上茶,仁奈小姐就以甜美的声音说:「谢谢。」虽然我不是真的相信新城说的话,但还是翻折袖口将污渍隐藏起来。接着,仁奈小姐越过我向朔少爷继续说道:
「今天可以再委托你一件事吗?」
「好。」朔少爷双手环胸。我错失了离开的时机,只好将托盘夹在身侧站在朔少爷坐的沙发旁。朔少爷既没有做出可以离开的暗号,也没有做出希望我留下的暗号。
「帮我做那款香气。」
朔少爷的眼珠微微地动了。
「之前我拜托过你的,说若是时候到了,要你帮我制作伤口的气味。」
「我还记得。」
「我有了喜欢的人。」
仁奈小姐绽笑得如花朵般灿烂,朔少爷静静地拿下银框眼镜收入胸前口袋。
「我之前也劝告过了,有时候味道会让人越闻越眷恋,尤其是当那股欲望越强烈就越是如此,很可能会令人无法好好抑制自己。」
就像让饿着肚子的孩子闻烤蛋糕的味道一样,朔少爷说出了之前在谈及藤崎小姐时曾说过的话。那是对所爱男人的肌肤气味疯狂,进而引发社会事件的女子。
「你是说我可能会背地里偷吃?会没办法忍耐?」
仁奈小姐一副打从心底觉得可笑的语气说。我看见她那白皙健康的牙齿,让人感受到她有着教养良好的成长背景。
「我没想过要伤害对方,无论身心都是,所以才会拜托你。」
「可是你……」
「没错,我是喜欢人血,必须闻到伤口的气味才能让我兴奋。当我这么坦白时,你并没有否定我扭曲的欲望,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要我去医院。你不是说了愿意协助我和这样的欲望共存吗?为什么却又一副这么为难的表情?」
我无意识地看向朔少爷的脸,带着灰色的眼眸并没有迷离出神,而是清晰地映照出仁奈小姐的身影。
「我不是为难,只是犹豫。」
「犹豫不是你的工作吧,请尊重我的选择。」
没错,这就是朔少爷一直以来的做法。
「说得也是,」深沉的声音回答道,「我们就将你的欲望制作成香气装入瓶中吧。」
「谢谢。」仁奈小姐起身。
「这样子,我就可以不必伤害我喜欢的人了。」
这么说完,她看着我说:「谢谢招待。」她的微笑果然妩媚,同为女人,我的心脏也漏跳了一拍。或许仁奈小姐重视的人是一位女性,朔少爷是否从气味里察觉到了呢?
「我会尽早完成。」
依然坐在沙发上的朔少爷说。「那就太好了,」仁奈小姐的眼神露出笑容,「再会。」她深深低下头之后走出了会客室,接着在隔壁的房间里响起新城惊慌失措的声音和仁奈小姐的笑声。
「接送她是那家伙的工作。」朔少爷终于笑了。
「朔少爷,」我撤下已经冷掉的红茶。
「仁奈小姐的选择不是在说谎,她不想伤害对方的心情,以及她内心的欲望两者都是真实的,一定是。所以她才想以拥有秘密香气的方式,同时达成这两个心愿,虽然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朔少爷稍微抬头看了我一下,又马上撇开视线。
「没有道德伦理观,如同野兽般的生物,有可能和他人在一起吗?」
「朔少爷?」
我反问以后,他迅速站起身。就这样,焦距迷离的双眼一瞬也不瞬。虽然心想他可能会觉得我很烦,但我还是试着出声唤他,「那个……」来改变个话题好了。
「朔少爷,我用之前的柠檬酿了柠檬酒,可以请你喝喝看吗?」
「知道了,」朔少爷依然以迷离的眼神说,「可以在工作室喝吗?」
我下意识地犹疑,不想和他对上眼睛,「好,那我马上端过去。」我将茶杯放上托盘,急急忙忙地离开会客室。餐厅没有人在,桌上丢着脸盆和揉成团的铝箔纸,以及掉得到处都是的地瓜皮。我一边收拾残局,情绪也慢慢平稳下来。
今天的朔少爷有点奇怪,他平时从不会烦恼该不该制作委托人订制的香味,而是会交给委托人自己决定是否真的要收下,即使等在前方的是毁灭也一样,他的工作内容就是如此。一开始我觉得这种态度太不负责任也太无情了,也曾经困惑过,但是朔少爷并没有因此动摇,不知不觉间,他的态度让我开始感到安心。
或许他像小翔那时候一样,回想起了小时候的日子。
我留意着不要让沉在酒瓶底部的柠檬皮掉进杯中,在玻璃杯里倒入浓稠的黄色液体。只倒了浅浅的数公厘,要是事先向朔少爷借用放在工作室里的利口酒杯就好了。
柠檬酒呈现出集春光于一身的色调,我将其对着窗外照光,瞬间吹散了冬天寒冷的灰蒙天空,或许朔少爷也会因此打起精神。
我单手拿着玻璃杯上楼,刚打过蜡的扶手反射着焦糖色泽。敲了敲深茶色的门,「请进。」藏青色的声音回答。
门上的金属握把冷冽刺骨,推开门,里面一片黑暗。
空气在震动,一阵寒意抚上我的脸颊。
我身处在一股气味之中。
蓝白色,死亡的气味。
酒杯四碎在脚边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