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开始到洋楼工作不久时,朔少爷说过。
——香味会直接传送到大脑的海马回,被永远记忆下来
但是却没有人察觉这个会成为永远,直到再次遇见等同于记忆抽屉的香气为止。
那是在会客室,梅雨季刚过,在温柔和煦的阳光中,朔少爷坐在沙发上,用深沉的藏青色嗓音告诉我的。当时我正为家具及窗框上蜡,古老木材反射着稳重的光泽,手中脏了的毛巾散发出来的应该是薰衣草的香味。
我还记得。我想要紧抓住那安稳的记忆。
然而灰泥墙壁出现了裂缝,碎成粉末四散。在地板上洒下星星点点暖色光芒的立灯、楼梯扶手的装饰、用惯了的厨房、整齐排列着罐装食品和干燥香草的储藏室、绿色的菜园、香料架,洋房一切的一切都崩塌得看不出原形。
朔少爷,我连呼唤他都无法。
木地板消失,我跌落黑暗的记忆深处。
那里晦暗不明,只有电脑萤幕发出的蓝色冷光隐隐约约映射出房间的轮廓。尘埃与酸腐的体臭味、闷滞的空气,以及带着微量类似药品的蓝白色气味。
眼前有个正在发光的画面,在儿童用的书桌上,放着一台大得不成比例的萤幕。键盘上的英文字母多处磨损,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滑鼠就像巨大的甲虫;电脑运转的声音化成微弱的震动嗡嗡响着,桌子下方及旁边散乱的四方形机械盒子内有着黄色或绿色闪闪烁烁的光点;无数的电线交缠,连接到墙上的插座,成为一个个凸起物。
这个房间里的时间明明是停止的,却只有电子机器活着,不断进化为最新产品。哥哥不可能有存款,是妈妈给他的吧。
期待、宠溺、长久不愿正视的结果,就在我背后。没有任何一点幼时的痕迹,丑陋松垮的男子,正滴着口水垂吊在空中。
我无法转身。
只能盯着这间房里,唯一散发出存在感的电脑,动弹不得。
会不会后方的空壳不是哥哥,发出蓝白光芒的这个物品才是哥哥呢?说不定哥哥是脱去了麻烦的皮囊转而待在这里。不现实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
萤幕中排列着像虫子一样的东西。
无生命力的文字。
哥哥最后的只字片语。
我凑上前去,眯起眼,手撑在桌上。指尖碰到滑鼠,不冷也不热的塑胶触感在脑中复苏,滑鼠散发出嚎叫般刺眼的红色光芒。
下一瞬间,画面整个消失了。
文字变成整片的黑。
我的喉头深处呜咽悲鸣。
等一下。
我抓着滑鼠「喀喀喀」地点按,指尖感受到粗糙的凹凸,当我判断出那是皮脂污垢时,背后爬满了鸡皮疙瘩。
画面仍旧一片黑。
我再次大叫,等一下、等一下。
消失了。
哥哥的,哥哥最后的——
「什么东西消失了?」
一道平静的声音。
当我回神时,我正站在朔少爷的工作室里,墙上排列着一整面的香料和利口酒。拉上窗帘的昏暗房间,沉稳如深海的空气。
但是,不一样。四周飘散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气味,鸡皮疙瘩仍未消去。
手上拿着银色香水喷雾瓶的朔少爷紧盯着我,带着灰色的瞳孔融入微暗中,更显得眼白处的白皙。
「我……刚才,把哥哥……在哥哥的房间里……」
「是这股香气让你回想起来的。」
朔少爷缓缓举起一只手,银色的容器散发出钝涩的光芒。
「毕竟你不会用电脑。这是重现电脑四周气味的香气,里面有静电独特的臭氧气味,加上堆积在机器上的灰尘发热后产生的味道,再搭配清洗电路板时使用的化学药剂味。无论什么样的东西都会产生味道喔。」
「电脑的味道……」
「没错。即使没有意识到,你的身体也知道这股气味,然后在无意识间避开它。人呀,连对自己都会说谎喔。」
朔少爷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着,将喷雾瓶的喷嘴朝着我,他的食指动了一下。
我想也不想,伸出双手按住朔少爷的手,那是只冰冷的手。
我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惊讶。
但是,身体抗拒着那股味道,我不想再闻到了,我不想要再忆起,我实在无法松手。怎么办?脑袋一片空白,刚才的记忆再次闪现。我那时做了什么?我喊了什么?
好可怕。
手背被轻轻地摸了一下,我倏地抬起头。
「别担心,」朔少爷说,「我不会再喷了。」
他以和缓、温柔的动作拉开我的手,我全身脱力,跌坐在地板上。
「……那一天,哥哥上吊的那一天,电脑画面上有些文字,但在我碰了电脑之后,就消失了。那或许是哥哥、哥哥最后想说的话呀。」
朔少爷依然站着,藏青色的声音落下:
「意思是那是遗言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在我看清楚之前它就消失了。」
「是你删除的吗?」
「也许是……我碰了电脑以后就消失了,画面突然一片黑暗,然后电脑就不会动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是事先设定好了,时间一到就会消失。」
摇摇头,我想起了一切。
我没有重新开机,没有请电脑业者调查里面的内容,也没有告诉妈妈关于电脑的事。或许留有哥哥生前最后一句话的电脑,随着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家具一起被报废了。
因为我不想看。
我不想知道长期关在房间里,形同陌生人的哥哥,他脑中那些或许是要向我们发泄怒气的话。
「不,是我删除的,因为我已经到了极限。我觉得他很任性,任性地关在房里,束缚着我们,然后又自顾自地留下几句话就离开。」
我盯着地板的木纹,在已经习惯黑暗的眼中映照出波浪般的花纹。平滑的曲线和黑色椭圆形都不会幻化成哥哥的脸,因为我不记得他的脸了。
「我想我很生气,对于自我了断的哥哥,我既不怜悯也不后悔,也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或悲伤,甚至不能体会他的心情。就算是只有我和妈妈出席的丧礼结束,过了好一段时间,我还是一样,什么情绪都没有,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死了,我却没有感觉。」
好痛苦。我如呕吐般接连说着。
「但是,我也隐瞒了哥哥的存在,我不像妈妈那样养过他,而是逃走了。我也很任性,可是却装作自己已经累了,抛弃哥哥最后的遗言。我决定当成自己从来没有哥哥,就连这件事我都自私地遗忘了。」
「沉重到丧失记忆的罪恶感。」
朔少爷轻声道。
「你的内心无法承受这股罪恶感,所以才会尘封记忆,压抑住情感。」
一双皮鞋向我靠近,是朔少爷很喜欢,带着圆弧形,用柔软羊皮制作的鞋子。
「亲情这种情感我也不懂,也不觉得有需要。不过,至少我知道不是只有流泪才是悲伤的表现,这一定是你的哀悼方式。」
「哀悼……」
「没错,你之前都在服丧,用紧闭心扉的方式。」
白皙的手伸向我的面前。
「好了,起来吧,玻璃碎片很危险。」
这么一说我才终于想起我打破了柠檬酒的杯子。
「……朔少爷。」我抬起头,眼神交会。带着灰色、迷离的眼神包覆着我,表情和语气都很温柔,支撑着我的手臂也是。
但是,我却感到有种奇妙的不对劲,或许是因为残留在这间房里的味道。
「朔少爷?」
我探询着他的双眼,感觉里面有某种东西。
朔少爷平静地微笑,即使在黑暗的房间里也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关注着朔少爷的表情及动作等任何微小的变化,就像眺望森林、菜园或天空一样,在这里生活时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我去叫计程车。」
我忍不住依恋地看着他,脑袋还很混乱,但却反射性地想着「我现在不想离开这里」。
「你已经不会有事了,回到家后温暖身体、好好地睡一觉,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朔少爷催着我下楼,让我坐在椅子上,嗅闻香气清冽的精油,他说是缓和头痛时使用的胡椒薄荷,不过我觉得里面还混合了其他的香味。头脑的昏沉虽然好了一些,但四肢却变得越来越沉重。
「朔少爷。」
我叫住朔少爷,但他完全不看我的眼睛,他走到厨房,水流声哗啦哗啦响起。过了几秒后,我想起仁奈小姐用过的茶杯还放在流理台中。挂钟的指针显示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感觉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瞬间世界完全改变了,只因朔少爷制作的那股香气。
我是个大骗子。
虽然很介意让朔少爷清洗碗盘,以及在工作室摔破的柠檬酒的玻璃杯,但身体却动弹不得。
「车子来了。」朔少爷在门铃声响起前更早一步察觉,协助我搭进了计程车,在门将要关上时,我彷佛听见了「再见」。
抵达公寓后我半爬半走地上了楼,没有胃口,身体也很沉重,但还是照朔少爷说的在浴缸里装满水。我抱着膝盖泡入水中,放下浴巾后,身体忽地松软了起来,同时视线开始模糊,眼泪扑簌落下,在热水中滴出一圈一圈涟漪。
我呜咽出声,一边呼出阵阵上涌的热气,一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对不起」。好几次、好几次,明知他听不见,我还是停不下来。
对于我消除记忆的事、对于我不曾感到悲伤的事、对于我不愿听他说话的事,我非常后悔,但长久以来背负着的歉疚却开始变轻了。
就算回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我也已经能够不失去自我了。
——你已经不会有事了。
朔少爷说得没错,彷佛一点一点溶入热水般,我感觉到哥哥正慢慢成为过去。
我也为这件事道歉,然后不断哭着直到哭不出声。
隔天,我在肿起的眼皮敷上大量化妆水后出门,在随时都会下起雪的厚重天空下,我搭上平时的公车,走在平时的道路上,朝着洋楼前进。
用冻僵的手指开了锁后,洋楼里刺骨得呼吸都要冒出白烟。
我打开各个角落的暖炉,走向厨房,餐桌和厨房的桌上都不见纸条,若是平常,朔少爷都会先准备好他想吃的料理的食谱。我思考着来做点什么,同时将热水壶放上瓦斯炉煮了热开水。不久后,传来下楼的脚步声,那是朔少爷安静的脚步声。
「早安。」
没有回应。我从厨房露出脸,披着长罩衫的朔少爷站在餐桌旁。
我们之间有着奇怪的距离。怎么了?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耳边传来僵硬的声音。
「为什么你会出现?」
什么?我本来想这么说的,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呆愣地张开了嘴巴,朔少爷的头突然偏向一边。
「你已经自由了,没有东西可以再束缚你了。」
「束缚……吗?」
「你昨天睡得很好吧。」
朔少爷微笑,真是莫名好看的脸,我心想。明明我之前从来没这么想过,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你明白昨天我对你做的事代表什么意思吗?」
「你把我的记忆……」
「我啊,」他打断我的话,「一直在利用你的伤口。」
「利用……」
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似地,只是重复着他的话,我不明白朔少爷想说什么。
「像那样释放你的情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我却迟迟没有这么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朔少爷不等我回答。
「因为这样对我来说比较有利。」
「啪啦」,我的脑海中有某样东西碎裂了。以前,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选择雇用我。
——你的体味不扰人,因为你的情绪起伏比他人平稳的关系。
朔少爷没有丝毫迟疑地回答,前阵子新城也说过了。
——只要你出现改变,他就会很干脆地抽身。
这样啊,我心想。我清楚感受到,心寒让我的手脚越来越冰冷。朔少爷总是让委托者自行选择,无论是不道德的香气,或是禁忌的香气,不管什么样的欲望他都能接受并制作,最终他都会让委托者作选择。朔少爷拒绝的只有谎言而已。
昨天的香气并不是为了我而调制的,那是朔少爷自己的选择。我这个人,究竟有多迟钝啊。
朔少爷依然带着笑,双手交叉抱胸,我因为觉得丢脸而无法看向他的脸。一闭上眼睛,脑中就浮现出工作室里整齐排列的香料瓶罐,在朔少爷身边静静沉睡的那些香料,我无法成为其中之一。
「未使用的香水不能照到光,因为会产生质变,要在阴暗、沉寂的地方,静静等待解开束缚。而你的时间到了,产生了变化就要离开这里。」
和平常一样沉稳的声音,化为锐利的尖刺刺进我的心中。好痛、好痛,我不想听。
我几乎大叫出声,所以咬紧了嘴唇。
这份情感也被朔少爷闻了出来,而这样的味道对他来说很不愉快。朔少爷迅速从胸前口袋拿出银框眼镜戴上,这是他结束和客人的谈话后会做出的举动。
朔少爷一点也没变,只有我一个人变了。
我挺直背脊,双手交握低下头。
「谢谢你。」
「我也是。」
直到最后,我都无法直视他毫不犹豫这么说的脸。
朔少爷立刻就上了二楼,我准备好的热开水他碰也没碰。我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物品,离开了洋楼,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上锁时,背后传来声音:「你今天还真晚呢,小姑娘。」源叔随着车轮喀啦喀啦作响的声音从大门走进来,手推车里堆满了黑漆漆的落叶,看来他是到森林里挖菜园要用的腐植土了。
「今天还真冷呢,好想喝点热呼呼的酒粕汤啊,里面要加很多牛蒡和生姜,但朔少爷应该不喜欢吧。」
他以棉布手套揉着鼻子,一阵冷风吹来,「呜哇!」他缩起了脖子。
这里的生活,除了我以外,都会毫无变化地持续下去。不论是源叔或新城,对朔少爷来说都和洋楼一样,是相同的日常景色之一。除了我以外。
「源叔,我没办法做酒粕汤。」
「他果然不喜欢这种乡下食物,毕竟朔少爷喜欢的都是加了香草的料理嘛。」
「不是的,谢谢你之前对我的照顾。」
我一低下头,源叔的笑容立刻消失。
「怎么了,小姑娘?」
源叔丢下手推车向我走来,我心想着非露出笑容不可。
「别担心,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你说什么?他这么跟你说吗?」
源叔的脸一下子胀红了,他想抓住我的肩膀,但突然发现自己手上是肮脏的棉布手套,而一脸不好意思地张开双臂,我自然而然地笑了。
「不是的,朔少爷没有这么说。不过,我想不会有错,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我在心中某处有着淡淡的期待,知晓形形色色委托者的人生、谈天、用餐、互相坦承自己的过去,我以为只要这样继续留在朔少爷身边,就可以成为理解他的人,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够触碰到他那孤独的灵魂。
但是,之前他说过了,没有能够理解他的人存在,他一定也不需要这样的人。我终究是不行。
「源叔,是你告诉我,即使在阴暗无光的黑夜中,朔少爷也看得见花开,你说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
「那是……」源叔迟疑了。
「别担心,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就只是这样而已。」
化成言语说出口之后,感觉有如春风拂顶。没错,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对你做了什么?」
源叔低声问道,他努力不流露出责备的语气,我知道这是他笨拙地在顾虑我。
「他给了我惩罚的香气。」
「惩罚?」
「对。」我点头。我不得不面对的情感与过去,是朔少爷让我回想起来,在哥哥惧怕的外面世界活下去是我的赎罪方式。
「现在才发现,我非常喜欢这里。」
干燥的冷风吹过,鼻子深处一阵酸涩。「源叔,快走吧,太冷了。」我笑着推他包裹着厚实衣物的背,催着他离去。
源叔几次回头,然后消失在准备过冬的菜园中,直到最后,他都一副想说点什么的样子。
我把钥匙放入邮箱,离开寒风卷起落叶的森林。
离开朔少爷的住处后,我直接到书店买了打工情报杂志,对于在卖场整理书架的皋月,我只简单回报了「任期结束」。虽然她有各式各样的疑问,不过我并没有说出和朔少爷之间发生的事。
我注册了几个派遣公司,只要有工作进来我什么都接,活动人员、试吃贩售人员、工厂员工、接线生,没有一个职场不是充满了学习,光是要跟上其他人就用尽了我所有的精力,每当工作结束我总是累得倒头就睡。即使如此,我还是一件接一件地接下工作,即使勉强也继续做下去,我害怕有任何一天休息,感觉会和以前一样再也踏不出房门。
皋月担心我的身体,所以有时候会约我吃火锅。与他人同桌吃饭,会让我想起和朔少爷他们相处的日子而心中难受,但我还是笑着用餐。好好吃饭、睡觉,保持健康状态工作,这是我在洋楼生活的每一天所学到的事。
「一香,总觉得你的表情变丰富了呢。」
喝了气泡酒而脸红的皋月这么说。「嗯,我也这么觉得。」我承认。我还是有点害怕酒精饮料。我将煮透的白菜和鸡肉丸盛装到各自的盘中,「我不要这个,好苦。」皋月用筷子挑掉茼蒿。
「明明就很好吃!」我嘟起嘴。「你的食量也变大了呢!」皋月隔着热气眯起眼说。
「因为我决定要活下去了。」
「什么东西啊!」她笑了,「你不是一直活着吗?」
直率的话语敲在我的心上。皋月在我脆弱的时候、逃避的时候,以及在我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发生改变的时候,她都依然笑着守护着我。
原来还有这样的陪伴方式,我感到苦涩。
「谢谢你。」
我轻声说完,视线变得模糊。
「怎么了,一香,你在哭吗?」
皋月从盘子中抬起头。
「我好像有点醉了。」
嘿嘿,我笑着。泪珠啪嗒啪嗒地落下,在我不断地吸鼻子之后,感觉终于停了,我吁了口气。
「吃吧吃吧,打起精神!」
皋月不停把菜夹到我的盘子里,安静地吃了一阵。「对了,最后你要煮粥还是中华面?」我改变话题。皋月很有精神地回答:「两个都要!」
「听我说,书店前方的广场架起了一棵超大的圣诞树喔!」
「好怀念喔,那里每年都有圣诞市集呢。」
「嗯,来喝热红酒嘛!」
在红酒中加入少许白兰地、柠檬与柑橘及姜片、肉桂、丁香、小豆蔻、肉豆蔻、多香果,然后放入迷迭香,配方在我脑中一一浮现,朔少爷喜欢用蜂蜜取代砂糖增添甜味。
「说到圣诞树,有一种日本冷杉的利口酒,叫做『Sapin』。」
「哦?绿色的吗?」
「黄绿色的吧,透明的。」
「好喝吗?」
我努力回想味道,但却想不太起来,香味和口味都在记忆中逐渐淡去。
「大概是像松脂那样的味道吧……轻盈的感觉。」
「怎么好像很难喝。」
「有些乡下地方为了保留传统而制作,听说具有杀菌效果。」
据信杉树可以驱除秽气。朔少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圣诞花圈用的柊树叶也是一样,中世纪的欧洲人为了防止魔物进入家中,所以才将带有香气的植物及花卉挂在门上或窗边。人们认为常绿的叶子富含生命力。之后这个家的花圈要用香草制作。等天气再干燥一点也来做波曼德吧。
波曼德?我反问。这是可以除魔的香草球喔,朔少爷向我微笑。而我还没能学到制作方式,就离开了洋楼。
「除魔……」
我用皋月听不见的音量呢喃着。
我一直被朔少爷调制的香气保护着,舒服的香气可以舒缓紧张,减轻头痛和倦怠,抵御疾病;香草及香料具有抗菌效果,很多种类都能提升免疫力。而我在离开了洋楼之后才明白这些知识。
生活在大自然香气的环绕中,我的身心都渐渐地恢复了健康。
这样被呵护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怎么了?」
原本在物色锅内食材的皋月看着我。
「没事,」我摇头,「下次来吃番茄锅吧。」
「那是什么?」
「加入鱼贝类做成类似马赛鱼汤的火锅,还要加香草,然后撒上帕马森起司一起吃。」
「这个好耶!」皋月露齿而笑。
那时候我还有很多菜园的干燥香草,但过了年之后,首先是化妆水用完了,再来是护发素、沐浴乳、衣服清洁剂、护手霜、乳液及洗发精等,贴着简单标签的容器逐一成为空瓶。每用完一样我就会寻找与之相似的气味,但无论我再怎么仔细研究成分表,都找不到相同的香气。一旦失去了就会渐渐想不起来,唯有「不一样」这件事倒是依然清楚明白。
不过这种「不一样」,过了几天也就习惯了,然后慢慢不放在心上。我对自己天生的迟钝嗅觉感到安心,要是迟迟无法忘怀,一定就只能痛苦下去。我忍不住紧抓着记忆,一想到无法从「永远」逃离的朔少爷,内心就一阵抽痛。
当朔少爷的香气从生活中完全消失时,春天来了。
那是个忙乱的春天,在我埋首于仓库库存品管的打工期间,樱花早早就被雨水给打落了。没能去赏花的皋月虽然对此抱怨连连,但似乎决定趁此机会为了夏天的来临努力减肥,她开始在我们同日休假时到我的公寓来邀我出门散步。
我终于可以好好休假了,每个月大约六天。之前如果从早到晚都待在家里,就一定会做恶梦,在那样的夜晚,我会制作朔少爷教我的、加入德国洋甘菊的柠檬水,香草的气味会诱惑我前往深层睡眠。随着天气越来越温暖,做恶梦的日子开始减少,到了将冬季大衣送洗时,我也不再害怕睡眠了。
夜晚有时候,会让我想起朔少爷。
我曾看着排列在工作室架上无数的香水瓶罐,询问为什么全都是玻璃容器。
「这样内容物比较不容易变质,而且也能看出里面是否有杂质。还有,比起金属或塑胶容器,比较没有味道的关系吧。」
朔少爷轻声说道,像是不愿破坏房内的宁静般。
「玻璃本身没有味道吗?」
我这么说完,朔少爷的眼神变得迷离。
「在嘈杂的夜晚,我会想像从玻璃瓶看出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脑海浮现藏青色的空气中,沉睡在透明玻璃瓶底的朔少爷的样子,他怀抱着只有他才知道的「永远」。总有一天我会忘记与他相处的时光吧,因为我没办法随心所欲地打开记忆的抽屉。
不过,只要意识到哥哥的事,以及在洋楼度过的那些日子,都好好地收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小小的安心感就彷佛在胸口点起了亮光。
那是个天气晴朗的休假日,我在使用洗衣机时,隐约听见了皋月的笑声。打开窗户,耀眼的日光与爬藤玫瑰的红刺入眼中。
皋月在绿篱旁正和房东太太聊天,时不时大笑出声,最近她们两人感情很好。驼着背的房东太太和皋月虽然年龄有一段差距,但房东太太紫色的头发和皋月灰蓝色的头发似乎让两人产生了奇妙的同好感。
皋月注意到我而挥挥手。
「可以等我晾好衣服吗?」我这么问。
「当然啦!」活泼的声音回应。减肥中的皋月不想待在家里,她说在外面可以转移肚子饿的注意力。说完,她的视线马上离开我,开始帮房东太太整理爬藤玫瑰。
我简单吃了吐司和柑橘酱当早餐,晾好洗衣机里的衣物后走下公寓的楼梯。爬藤玫瑰盛开,鲜艳的红耀眼眩目,我一时看得入神。
原本叽叽喳喳个没完的皋月和房东太太突然静了下来,她们头挨着头,看向绿篱的另一侧。
「皋月?」
我呼唤她,她回头压低声音说:「那里有个看起来像讨债的家伙。」我走近绿篱,从藤蔓与枝叶间看向马路。
马路的另一侧,站着一名身穿黑衬衫与夹克的男子,斜靠着身体抬头看公寓的样子我有印象。「新城?」我不禁出声,刻意拿起扫把打扫公寓入口的房东太太和皋月同时一脸「蛤?」地看我。
我挺直背脊,从绿篱探出脸,新城注意到我,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踏着大步往这里走来。尖头皮鞋、合身裤子,有如一道黑影的男子肩膀交互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不论从哪个角度怎么看,都像夜世界的一份子,一点也不适合敲打被单的声音此起彼落的住宅区。
我忽然想起了到洋楼拜访的委托人们,他们也是隐藏着黑暗以及非日常的状态,总觉得新城身上散发着这样的气息,让我怀念了起来。
「唷,你过得好吗?」
轻松穿过爬藤玫瑰拱门的新城走进了公寓的所有地,房东太太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他是我朋友。」我这样做了没有人会相信的介绍,房东太太的表情果然没有丝毫软化。
新城身上有一种老烟枪的臭味,原来味道这么重吗?我吓了一跳。也许那时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
新城未询问「能不能抽菸」就直接叼起了一根菸,「禁止吸菸!」房东太太立刻大吼,他耸了耸肩。
「要不要去可以吸菸的地方?」
「不,不用了。很快就结束了。」
虽然这么说,新城却迟迟不开口,他不干不脆地咬着烟上下摇来晃去。
「朔少爷好吗?」
新城双眼皮的眼睛锐利地看着我。
「不好。」
「什么?」
「这么说的话,你愿意回来吗?」
他的视线紧盯着我,黑色的瞳仁窥探着。
「你要是在意就自己去看看吧。」
当我还在思索怎么回应时,「抱歉,」他别开了脸,「我不知道他是好还是不好,反正跟平常一样。」
我有一点失望,轻吁了一口气不让人察觉。
「只是你离开之后他变得莫名地老实,那个性格糟糕的家伙不再酸言酸语,只是静静地工作,虽然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这样子啊。」
皋月和房东太太回去继续整理爬藤玫瑰。
「老头子倒是很寂寞喔。」
「啊,源叔。」
「他碎碎念了好一阵子呢,说什么本来想把那座宅子让给你的,不过收到那么大的骨董也是一种困扰吧。」
新城「啊哈哈」地大笑,香菸掉到了地上。「啊~啊!」他一脸嫌麻烦地蹲下。
「咦?让给我?」
「你不知道吗?老头子是那座宅子的拥有者,虽然老早就退休了,不过他以前是从明治时代营业至今的制药公司社长。」
「我不知道。」
「哎呀,这也难怪,毕竟他老是围着一条肮脏的毛巾在园子里晃来晃去。他说房子太大了,静不下来,把房子让给朔随意使用,自己住在只有两间隔间的破烂屋子里。」
新城边玩弄香菸边以嘶哑的声音笑道:「受不了,都是一堆怪人,对吧?」他蹲着抬头看我。
「你就原谅朔吧。」
我不懂他的意思,于是我也缓缓蹲下,耳边传来蜜蜂嗡嗡声,然后消失。
「我可是被解雇的。」
「啊~」新城粗鲁地搔着黑发。
「那是因为我没事多嘴了。你实在是太老实了,人家说什么你都接受不会怀疑。」
「这是什么意思?」
「执念和依恋的差别。你懂了吗?我啊,最后跟他说,『即使对方讨厌也不放手,那是执念。依恋有点太温和了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不过执念是陷入只看得见自己的状态。』我跟他说就凭你的鼻子应该可以闻出对方讨不讨厌吧。」
或许是忍不下去了,新城点起烟,吐出长长的白烟。
「可是这句话呢,让他意识到自己有一天可能会被你讨厌。」
「这种事……」
「是呀,这种事是很正常的,但他就不是那么成熟的人,我想他是像青春期的小屁孩一样故意在刁难你。」
新城连珠炮地说着。
「那个,我不是很懂……」
「那是他第一次出手干涉别人,虽然他都在帮人实现心愿,却从来没有自己主动做过什么,因为他对其他人没有兴趣。但是,他对你做了什么吧?我想,他后悔了,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像个普通人一样的矛盾情绪。」
他抓起小石子丢了出去,公寓灰色的墙壁发出「叩」的声音,他又丢了一颗。
「剩下的你听本人自己说吧。」
新城倏地站起来后,大步向皋月她们走去。
「喂,阿桑,给我一枝这里的玫瑰。」
「谁是阿桑啊,你这个小混混!不用这么大声我也听得到啦!」
房东太太立刻回以怒吼,新城整个人缩了起来,皋月似乎心情大好地放声大笑,我失神地看着莫名其妙和大家混熟的新城一手拿着园艺剪刀走回来。
「拿去。」他将剪刀递给我,金属的重量和冰冷让我回过神来。
「由你来选。」
「要做什么?」
「你只要剪下一枝玫瑰就好,我帮你送过去,朔应该会察觉才对。是这里的玫瑰吧,你来面试那天带着的。」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在包包里放了一朵这种玫瑰走上斜坡,虽然是香气微弱的玫瑰品种,但朔少爷马上就发现了。我笑了出来。
「是呀,那时候我还被指出体味的问题。」
「好啦,快点剪吧。」
急性子的新城催促着。要从头来过那一天吗?接受朔少爷雇用,在洋楼工作,平稳的时光会再次开始,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
「新城先生,」我放下剪刀,「还是不要了。」
「蛤?!」
新城错愕地大喊。
「为什么?」
我沉默地微笑着。
「你啊,到底是老实还是固执,给我差不多一点。」
他转身背向我抓住爬藤玫瑰,反射在剪刀刀刃上的阳光闪闪发亮。
我以为自己在做白日梦,浅色的短发加上白色衬衫,举止像猫一样的男子轻巧地闪进了染成整片红的拱门。
「没有这个必要。」
深沉的藏青色声音静静地响起,新城的动作停止了。
「你……」
「你偷偷跑到别人的房间里随意翻动桌子,为什么还能认为不会穿帮呢?你都和我相处几年了。」
「我只看了一香小妹的履历表喔。」
新城紧张地眼神四处飘移,朔少爷瞬间眯起眼,「嗤」地短促笑了一声。
「原来被骗的是我吗?你是故意留下味道的吧。」
新城勾起嘴角。
「你以为我和你相处几年了。不过,比我预料的还快呢。」
「你的演技也差得太吓人啦。」
好啦好啦,新城一手拿着烟转过身去,朔少爷向房东太太点头致意。
「抱歉叨扰了,好漂亮的血色天空呢,请您一定要传授我家的园艺师种植方式。」
房东太太像是气势被压制了一般点着头,「啊,嗯嗯,我是无所谓。」虽然她的眼神诉说着「你是谁啊」,但似乎问不出口。
「谢谢,虽然称不上谢礼,不过我有个情报。这间公寓禁止饲养宠物对吧?但一楼最里面的房客养了雪貂喔,饲养环境有些糟糕,请找时间去看看,也是为了动物好。」
房东太太瞪大了圆滚滚的眼睛。
「雪貂是鼬鼠的一种吗?」
「这个嘛,很相近。」
「喂,你也一起过来!」房东太太抓住新城的手臂拖着他往公寓走去。「咦?怎么了?这么突然?」皋月的眼睛睁得老大。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皋月对微笑的朔少爷全身紧绷地警戒了起来。
「你搞错柔软精的用量了,那股体味没办法靠柔软精或香水消除。你很在意身上带酸的臭味吧?这是因为没有吃碳水化合物的关系,不要再使用不适合你的减肥方式了,那个味道叫做酮臭味,是处于饥饿状态的征兆。」
皋月迅速地往后跳开,「一香,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大叫着连连嗅闻自己手臂上的味道。
「他是……」
我思考了一下,他是调香师、我的前雇主、灰色的眼神迷离不知道看向何方且是特殊嗅觉的拥有者,是和我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我抬头看着深红色的玫瑰,呼出一口气,开口:「皋月。」
「我可以和他谈一下吗?」
朔少爷以令人眩目的表情看着我。
我们走在阳光普照的住宅区。
从某户人家屋中传来小声的电视或收音机的声响,孩子的嬉笑声回荡在巷弄间。比起我所能听见的声音,朔少爷的鼻子接收到了更多更大量的生活讯息吧
「调香师的乐趣之一呢,」
朔少爷不疾不徐地说,是怀念的,藏青色的声音。我想起当我们两人单独谈话时,那个蓝又会再深沉一些。
「就是在街上遇到自己调配的香味。调香师之间有这么一说,制作出受到大众喜爱、历史留名的香气,似乎是调香师的骄傲。我从以前就不是很懂这个想法。」
朔少爷稍微往路边靠了一点,双载着学生的脚踏车从身旁骑过。
「自己调制的香气混杂着不特定多数人的体味飘散开来,我不认为这有多令人开心。因此,我辞去大企业的工作,开始以客制化的方式制作秘密香气。因为瞭解委托人的体味,所以自己调配出来的香气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
轻柔的风吹拂着朔少爷的刘海,阳光太过耀眼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很平稳,因此我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想我很不擅长应对变化。」
数秒间的停顿。
「我想要拥有不会改变的事物,其他人无可奈何的秘密,都和我的记忆一起成为了永恒。」
「即使如此,」我说,「还是有人因为和你分享秘密而获得了救赎。」
我感觉到朔少爷笑了,就像叹息般寂寞地。
「我认为你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我不希望你对我感到厌烦,不想要你像被美发师监禁的女子那样散发出恐惧的味道,我很害怕那样的味道会遗留在永恒中。所以,我阻止了变化。」
「朔少爷……」
「但是,」朔少爷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
「你离开了以后红茶的味道改变了,明明香气还是一如既往。」
短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我不明白他在看着什么,也不明白他闻到了什么。只是我好几次,好几次回想起这张侧脸。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变化。」
「朔少爷。」我再次呼唤他,这次没有被打断。
「我是个骗子,所以不能保证有不会改变的事物,即使如此你仍然接受的话,我愿意为你泡杯红茶。」
眼神相会,带着灰色的瞳孔清晰地看着我。
「我会以友人的身份,到那座洋楼玩。」
我感受到些微屏住呼吸的气息,接着,朔少爷缓缓地笑了,那是有如孩童般的笑脸。「谢谢。」他轻声呢喃后闭上眼说道。
「一香小姐,又有新的玫瑰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