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Ave Verum CorpusK.618
这是那天午后的事。
异样的一行人沿着陡峭的山脊线,缓慢攀登而上。
每个人都身着灰色的修女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胸前挂一串金色的玫瑰念珠。从隐约能窥见的颧骨起,直到下颚,藏在衣物下的每一幅面孔都失了光泽,满脸皱纹仿佛蠕动的蚯蚓。
身处悠久的秘境之中,这里没有能与她们擦肩而过的登山者,可若有谁目睹了此刻的情景,定然会推测这是一支巡礼者的队伍——但浮想联翩的同时,又不得不深感困惑:
因为,若说这群年老修女随队带着的东西是巡礼者的行李,那行李也未免太大了些。
深红的棺柩闪耀着天鹅绒的光泽,载在木制的推车之上。相比一般棺柩的长度,这台柩身尺寸更短,一眼便知是为孩童设计的。棺盖上雕饰着黑蔷薇与银色的十字架,散发出不可侵犯的庄严气息。
如果棺里安葬了儿童的遗骸,气氛本该更加沉重。再看那些年老修女的模样,固然严肃,却并不显得忧郁或神情悲怆。
在如送葬曲般呼啸的狂风之中,那棺柩终于被运进了修道院。
*
Ave,verum corpus,natum
De Maria virgine.
圣堂中飘扬着神秘的歌声。歌声在石造建筑间回响,盘旋的悠扬余韵愈发强化了其中庄严的气息,人们聚集于此,意识在歌声中得到净化,统合为一。
这是莫扎特作曲的赞美诗《圣体颂(Ave Verum Corpus)》K.618。
西历一七九一年一月,莫扎特前去巴登探望养病的妻子康斯坦采。在对妻子多有照顾的合唱指挥家安东士笃请求之下,他以基督圣体节为主题创作了合唱曲。那就是K.618。庄严崇高的旋律与遗作《镇魂曲》K.626有共通之处。而K.618完成半年后,莫扎特未能写完K.626就溘然长逝。
圣所内氛围森严。
祭坛上方的底座上林立了长短不一的音管。音管排布左右对称,构成某种几何图案。
超越人类,同时亦是最具人类气息的乐器——管风琴。
两层手键盘,用于改变音色的音栓有二十余个。相比下界大圣堂中见到的大风琴,这台虽然规模稍小,却仍不失其音色庄严,称得上是“小小的巨人”。
修道院长蕾蒂西亚·圣西尔坐在演奏台上。她的纤指在手键盘间轻快地穿梭,旁人看来沉稳安定的足尖,其实正迅捷地点在脚键盘上,奏响构成乐曲底层的低音。
她戴着光洁的面具,端正地挺直脊背。稳坐于演奏台上的蕾蒂西亚的身姿显得无比神圣,却又莫名流露出恶魔般的气质,仿佛在暗示美丽绝非天使的特权。
一如她将表情隐藏在面具之下,从蕾蒂西亚柔和的肩背曲线间,亦捕捉不到丝毫能够引人注意的动作。换一个自我陶醉型的演奏者,定然会或前屈或后仰,以全身表现感情的起伏,刻意为演奏附上轻重缓急。蕾蒂西亚却维持着分毫不乱的姿势,只是忠实地再现要演奏的乐谱,步调始终保持一致。她演奏得如此稳定,教人窥见她超群的技艺,好像在欣赏自动人偶敲击键盘奏响的乐声,别有一番趣味。
另一边,以副院长芭芭拉为首的年老修女们手举谱面,站立在圣歌队席上。二十名左右善于歌唱的修女从总计五十余人的团体里选出,编成了这支圣歌队。
这首赞美诗本是混声四部的合唱曲,在这仅有女性的女子修道院中,为完成合唱,便对谱面做了大胆的改编。不单对声乐进行重新编曲,就连管风琴的部分也有所处理。乐谱中添上巧妙的修正,以期用管风琴补全此处欠缺的弦乐五部的效果。而这编曲同样出自蕾蒂西亚的手笔。
Vere passum,immolatum
in cruce pro homine.
有几人缓缓穿过身廊,向祭坛走去。
守护着那具小小棺柩,在终于登上的山路的尽头。
如今,归来的十二名修女正踏过最后的行进。
歌声中蕴借的无尽温柔仿佛要包容万事万物,不分正邪,不问曲直。
在每一小节残存的回响间,修女的脚尖正一步一步接近祭坛。
深红的棺柩之下没有载具,只为她们每人的膂力稳稳抬起。
抬棺的动作却不可思议地轻盈。仿佛是棺柩上生出蝴蝶的羽翼,翩然在空中,径自朝祭坛飞去。
举起棺柩的修女却像附属的装饰品。
Cujus latus perforatum
unda fluxit et sanguine
歌词描绘了基督身受磔刑的画面。
为枪贯穿的圣体侧腹。
自伤口流出的血与水。
Esto nobis praegustatum
in mortis examine.
*
四十五小节的赞美诗结束,余韵尚未散去,天鹅绒的棺柩就被安置在祭坛上。
耸立在祭坛后的壁面,其上是壮丽的玫瑰窗。花窗下均等并列了三面尖头窗。正午的日照穿过花窗玻璃,染作七色,神圣地泼洒下来。
圣歌队入席后,会众席上就几近满座。最前列却只坐着玛丽安、米拉娜与弗洛里卡三人。玛丽安今天也扮成爱丽丝的样子,将莉洁特抱在胸前。
玛丽安与米拉娜姐妹般地依偎一起,弗洛里卡却闹别扭似的与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她满脸无趣,就差写着想马上回锻冶场去了。
弗洛里卡心情不佳也不奇怪。三天前,米拉娜应下了她的挑战。她最近正忙着妄想怎么料理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妄想之余还不得不考虑更根本的问题——如何稳步推进决斗的计划。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以为麻烦。在长久的无聊时光里身心俱疲的弗洛里卡,这段时间却如鱼得水,愈发有了生气。就在这时候麻烦找上门了。
换一个别的人,弗洛里卡恐怕已经开口回绝了。却不想蕾蒂西亚竟然亲自前往锻冶场,屹然凝视着她,隔着面具下了命令:
“要有客人来访。欢迎仪式上需要你出席。”
弗洛里卡虽有反抗心,却总在蕾蒂西亚面前退让。大约是因为小时候犯事遭鞭打的记忆在不知不觉间留下了心伤吧。恶作剧或者犯错被发现时,挨打的总是弗洛里卡,轮到玛丽安和米拉娜却口头责骂几句就完事儿了,实在莫名其妙。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蕾蒂西亚偏偏对自己这么无情。弗洛里卡忍过了圣歌合唱,到现在终于忍无可忍,甩着一头黑发就站起身来:
“喂!这是在演什么?难道你想说睡在棺材里的尸体就是客人?”
“啊啊,如你所说。”
听见蕾蒂西亚的回答,弗洛里卡瞪大眼睛,下一秒却又扯着嘴角,换上嘲笑的表情:
“哈!我还以为你这样的老古板不会开玩笑呢。对你刮目相看了啊。”
嗡——虽不至于响起这样的音效,如今演奏席与会众席间的紧张气氛也确实如一根拉紧的丝线,好像下一瞬间就将要断开。
眼下的氛围里,别说玛丽安了,就连米拉娜也不好轻易开口。坐满座席的修女们则和一排排木偶没什么区别,只能不安地观望事态发展。
正在这时——。
入口的门伴随着沉重的声响被推开,祭坛周围烛台的火光飒飒地摇动。
光源在身廊尽头映出一道门扉形状的亮块。仿佛背光的剪影画,坐在轮椅上的老绅士,与他身后站立的双头女骑士——特威德尔丹和特威德尔蒂——显出真容来。
“日安,诸君!关于客人的身份,就由我来说明吧。啊呀,拖到现在真是万分抱歉。本来我才是该先一步到这里等候诸位的那个呢。”
埃里克·根德比恩语调明朗地开口道,迅捷地操纵着轮椅扶手前的面板。
轮椅发出低沉的马达响声,向祭坛慢慢移动过去。特威德尔丹和特威德尔蒂便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紧紧阖上门扉。方才流通的空气顿时又陷入停滞。
老绅士沐浴着众人的目光抵达祭坛前。在棺柩侧旁停下轮椅,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
“那就请客人登场吧!那边的少女们!由你们来开棺!”
第二场 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的来访
忽然被点中名字,坐在会众席最前列的三名少女一时手足无措。玛丽安偷瞄一眼米拉娜的侧脸。米拉娜正紧皱眉头,好像在反问根德比恩这是何意。
“一个<机关>的喽啰,哪来脸面对我下命令!”
至于弗洛里卡,更是毫不留情地大声呵斥道。没有比被别人命令更教她不愉快的事儿了。何况被蕾蒂西亚强拉到这儿来,本就让她憋了一肚子火。
“注意措辞,弗洛里卡!”
众人咽了口唾沫。修女蕾蒂西亚的衣装裹着气流,仿佛她纤细的肢体增大了数倍。虽说不过是错觉,但为她斥责弗洛里卡的气魄所压倒的在场众人,都感到一阵微风扑到自己皮肤上。
啪——一声干燥的炸响从弗洛里卡脚边传来。修道院长势如恶鬼,手里握住了一根不知从何取出的鞭子。鞭子尖端如同扑向猎物的大蛇的镰首,变幻莫测,从奇诡的角度飞快袭向弗洛里卡。
那华丽的鞭笞不由得教人想起欲使猛兽屈服的驯兽师。第一下后不过数瞬,又挥来了残忍的第二鞭、第三鞭。弗洛里卡身体一阵灼痛,瞬间没了刚才的威势。剧烈的疼痛让她意识混沌一片,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
直到结束,她受了整整十三回鞭笞。这等恶行不似出自修道院长该做出的,倒像出自与其立场相对的恶魔之手。
“你还是这么不留情面啊。”
“根德比恩阁下。手下留情的话就称不上调教了。情面至多留到漫长责罚的最后。赐给她一杯红酒和一片面包已经是我最大的慈悲。”
蕾蒂西亚捏住弗洛里卡的下颌,粗暴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弗洛里卡的视野就被那副无情的面具所占据。
“去吧,弗洛里卡。就像你刚才听见的,去打开那台棺柩。作为惩罚,我要你一个人打开它。”
“混……混账……”
“弗洛里卡都这样了,哪还有力气!要开就让我和玛丽安来开吧!”
看不下去的米拉娜仓皇间站起身来。
“米拉娜。你也想挨打吗。再多说一句,我就在你身上留下能教你再穿不了芭蕾舞裙的伤口。和弗洛里卡淡黑的肤色不一样,鞭打在你白皙的肌肤上,会映出蚯蚓般的疤痕吧。还是说你已经做好觉悟,要用你的身体饲养那十三匹蚯蚓了?”
“我,我——”
她的威胁足教米拉娜胆寒。修道院长的表情中看不出严厉教官的模样,也不像为施虐的喜悦而震颤不止的拷问者的神色。能看见的唯有一副反射着光辉的无机质面具。
“米拉娜……轮不到你开口。被你这种人帮着求情……我也……一点高兴不起来!”
话语间夹杂了痛苦的喘息,弗洛里卡还是勉强出声。在众人注视之下,她几乎是爬向祭坛的。苦痛的身体沙袋般地沉重,弗洛里卡把自己一步一步拽到棺柩侧边。然后,虽然还在止不住颤抖,仍然尽力站稳了双脚。不知为何,她的侧脸含着一丝冷笑。
旁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弗洛里卡靴底抬离石板地面,竟然一脚踹飞了棺盖。
盖着深红色天鹅绒的沉重棺盖腾空不过片刻,就在石板上连连磕碰几下边缘,描绘着蔷薇十字图样的表面朝着上方,死死停了下来。
传来蔷薇的花香。
所有视线都聚焦向棺柩之中。除了早有所料的埃里克·根德比恩,人人都似雕像般地僵住,霎时间忘记了呼吸。就连事前读过那客人资料的蕾蒂西亚也不例外,忘了对弗洛里卡野蛮行径的批判,全然沉浸在那棺底的景象中。
收藏在那棺柩之中的客人的身姿,便是如此地异样,教众人为之倾倒。
铺满黑蔷薇的棺柩深处。
沉睡着身裹纯白衣装的少女。
精致翘起的长长睫毛,为紧闭的眼睑描摹了流丽的轮廓。金发似要满溢而出,掀起团团波涛,向如荆棘般纠缠的黑蔷薇的缝隙间流去。眼睑上方,前发齐整地剪作一线,白瓷般的肌肤含着无机的艳丽,仿佛烧制而成的人偶。
只要窥探过棺柩中的景象,无论谁都会确信那是一具人偶。
诚然。
诞生于世的人类之中。
绝不可能有如此娟丽的存在——。
像要颠覆她们的深信不疑。
玲珑的少女人偶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
仿佛要敞开天空的门扉,仿佛要窥视大地的深渊,她紧闭的眼睑缓缓开启。与紫水晶一色的明眸,恰似正从名为眼窝的生殖器中分娩而出的双子。
“叫醒我的,是谁?”
银铃轻响般可怜的声音里,却含着莫名的威压。刹那间,众人脑中都浮现出约翰福音的起始一节——“太初有道”。修女中不乏听见这声音便受了雷击般无意识跪倒在地的,甚至有人落下了眼泪。
“那是……机关人偶?”
玛丽安不合时宜地开口,却博得了不少人的赞同。方才那人偶般的少女睁开双眼,目视着天花板的交叉肋拱说出话语的画面,在玛丽安意外一句机关人偶的解释下,才逐渐有了现实的况味。
蕾蒂西亚终于回过神来,端正身子看向根德比恩。”根德比恩阁下。虽然此刻本人到了面前,我也还有些半信半疑……这孩子当真是半人半人偶吗?”
她怪异的措辞教玛丽安与米拉娜战栗不止,在未知恐惧的压倒之下,两人不自觉地握紧了相互的手。
——半人?半人偶?
三人中唯有弗洛里卡不同。没有人注意到她此刻异变的情绪。弗洛里卡忘记了片刻前痛不欲生的鞭打,漆黑眼瞳里闪烁着粲然的光辉,就连隐隐微笑的唇间呼出的吐息,都含上了毫不掩饰的情色的湿气。
“如你所说。除了生存必须的部分脏器,比安卡肉体的大部都是球形关节人偶。”
——第四位异物,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
越过光洁的面具,蕾蒂西亚注视着比安卡娟丽的容貌,回想起事先熟读过的资料中的一节。作为伦敦的金融之王极尽荣华富贵,君临整个欧洲的莱昂纳尔·都铎——他总数六百六十六名子嗣中,唯一存活的奇迹的少女,正是这位比安卡。
自九年前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降生起至今,<机关>再未确认到有新生儿诞生……。
第三场 真正的爱丽丝,虚假的爱丽丝
自从半人半人偶的少女,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藏入这座修道院,已经过去一周时间。
“哼,哼,哼……”
在食堂用过午后三点的点心,玛丽安肚子满满,把莉洁特一如往常地抱在身侧,哼着歌在走廊上漫步。
今天不是“特别的日子”,她也就没扮成爱丽丝。身上是一件以白色与粉色为基调,在数世纪前的东方岛国曾流行的所谓“洛丽塔风”的裙子。大约是参照了洛可可样式做的设计吧,至于洛可可何以在东方岛国风行,就不是玛丽安能够想象的了。
千层酥般蓬松的裙装上满满装点了蕾丝与花边。头戴轻飘飘的半波奈特帽。若不在远离人世的修道院中,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作这样打扮,会被路人看作异物也不奇怪。
从比安卡不知为何藏在棺柩里——后来经确认,说是她本人的请求——被搬到圣堂的那天起,玛丽安就为她的美貌着迷了。虽说着迷,也不至于到心神恍惚的程度。感叹几句“真美”、“好漂亮”之类老套的话就算了结了。
要说实话,她确实有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败北感。但败北的并非玛丽安自己——毕竟她与比安卡毫无可比性。被比下去的,是姐姐莉洁特。
玛丽安此前从未见过比姐姐更漂亮的人偶。虽说前段时间一不留神就被弄丢在了食堂,但莉洁特仍不失为玛丽安引以为傲的姐姐。过去弗洛里卡想偷走莉洁特,也足以证明她的美貌。
不过要与比安卡的玉容相比,莉洁特的美貌也微不足道了。用相形失色都不足以形容,该说根本不能望其项背吗,像米罗的维纳斯与马口铁玩具一样天差地别。
虽说如此,她不觉得有什么不甘心。硬要说的话,玛丽安就是世间所有凡人的代表。不能登上舞台反教她以为安心。这就是玛丽安的日常。可爱的洋服。甜腻的点心。芬芳的红茶。教人小鹿乱撞的故事。以及和米拉娜一起的茶会。光是这些就占去了玛丽安的整个世界。只为比安卡与莉洁特的差距惊讶了一会儿,她过一天就又恢复往常,甚至忘了昨天拿两人比较的事。这也是玛丽安为数不多出众的地方。
正当这样的玛丽安穿过回廊,将要踏上西栋玄关的时候。
走廊深处传来莫名喧闹的声音。她心底以为奇怪,仍旧走过玄关,朝着自己的房间去了。等在那里的却是一幅难以置信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
某扇门大敞开着,边上杂乱堆放了玛丽安的整套起居用品。包括寝床在内的家具全被搬到了走廊上。再看,毫无防备敞开的,分明就是玛丽安自己寝室的房门。堆积如山的杂物阻塞了走廊,再往里根本无法通行。
正巧这时,一个年老的妇女从玛丽安房间里走出来。如磐石沉稳的老妇人,好似从维多利亚时代穿越过来的一个典型的女仆。身穿黑裙,外面套一身花边围裙,头上扎着头布。
大个子女仆草草几步走到呆在原地的玛丽安面前。
“欢迎回来,玛丽安大人。”
“等下!这里是我的房间吧!麻烦说明你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女仆恭恭敬敬地行一个礼,又操着相当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解释道:
“没有事先知会您实在抱歉。我是阿加莎。以前在都铎家打杂,现在负责照料比安卡大小姐的日常起居。至于那边两位——伊莎贝拉和克里斯蒂,以前也都是都铎家的女仆。”
“是本家命令你们作比安卡的女仆的?”
阿加莎摇摇头。
“那天,我、伊莎贝拉和克里斯蒂都被老爷解雇了。都铎家虽然衰退,却也给够了我们三人辞退金,至少后半生不愁吃穿。虽说如此,我们还是选择要侍奉在比安卡大小姐左右。”
对方窥视深渊般的眼瞳教玛丽安感到深深的压力,她好不容易才从干燥的喉底挤出话来:
“……你们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但这和弄乱我的房间有什么关系?”
“这个嘛……”
自称阿加莎的修女的视线,在一脸愤怒的玛丽安和敞开的房门内侧来回游移,迟迟不给进一步解释。想着不如干脆撞开她先回自己房里去,玛丽安满心焦急,可眼前这个老女仆却越看越魁梧,岩壁似的堵住了她的去路。当真撞上去对她恐怕也是挠痒痒,玛丽安自己反而会被弹飞吧。
此时,威严满满的声音,仿佛黑夜里的一道闪光,从房间里响彻到走廊上。
“请进吧,叫玛丽安·尤贝尔的那位小姐。”
那是生来就居于万人之上的人物自然而然拥有的威压感。虽生在伦敦,从她口中道出的却是教人挑不出问题的流畅法语。
阿加莎被什么弹开似的退到一边。玛丽安抱紧了莉洁特,畏畏缩缩地踏进房里。明明是回自己房里,为什么非这么紧张不可呢。她心底满是委屈,但若不听对方说明情况的话,事情也不会有进展。
比安卡傲然坐在敞开的窗前。娇小已经不足以形容她四十五厘米的身体,左思右想也只剩下不可思议一词。她身下那把一眼便知是古董品的雅致扶手椅,为配合她的个子,也设计得玲珑小巧。那椅子显然不是为人类制造的,而是为人偶制造的。
“伊莎贝拉和克里斯蒂也出去吧。我想和她单独聊聊。”
“明白了,比安卡大小姐。”
正忙着打扫地板的两个女仆异口同声答道,接着就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
玛丽安即刻被深不可测的不安包围。和比安卡独处时,刚才对那个无礼女仆的敌意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阵莫名的心虚。
她战战兢兢,不敢直视比安卡的精致面容,反倒悄悄打量起对方绚丽的衣装。
裙上装点着蔷薇花纹的蕾丝,裙裾是足教人眼前一亮的纯白色,在三重褶边的映衬下轻盈地展开,给人贵族式的印象。
玛丽安保持着向上偷看的模样,目光慢慢上挪,终于看见了比安卡。
除了会不时眨眼,比安卡的表情与人偶一模一样。八面玲珑又莫名地硬质,形似人类,却仿佛正身处高位俯瞰整个世界。脖颈隐隐显露在衣襟间,颈上赫然装着一个球形关节。玛丽安这才意识到埃里克·根德比恩口中的“半人半人偶”所言非虚。
再看,比安卡那瓷偶般的艳丽皮肤下,不是隐约映出了苍白血管相互交织而成的纹路吗。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比安卡。
“想要蔷薇的香油啊。这个房间,气味太臭了。”
玛丽安花了足足数秒时间,才理解到这是在侮辱自己。
“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儿很臭。有种家畜的臭气呢。”
“那你出去不就行了?怎么能一句话不说就占了别人的房间?”
“没有什么能不能的。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不是给你另外安排了个空房间吗!”
“那边采光不好。依阿加莎她们的说法,这里的日照才最合适呢。”
“怎么会……难道为了这种理由,就要抢走我的房间吗?”
“啊,采光可是很重要的。话说回来……那个东西就是她们说的莉洁特?”
好像对话的主导权始终在她手上,比安卡自顾自就改换了话题。有如义眼的紫色明眸紧紧注视着莉洁特的身姿。
“埃里克告诉过我,听说,你是和人偶一起出生的?双子中独有一方是人偶,放眼世界似乎也是孤例。哼……确实有趣。”
要说世间独一份,你也差不多吧——玛丽安却没能把这话说出口。不知为何,她感觉此刻的空气莫名稀薄、冰冷、沉重。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比安卡面前已经彻底落了下风。
“现在一看……真是个脏兮兮的姐姐。根本配不上人偶二字。”
“太……太过分了!”
玛丽安脸上失了血色。眼睑不住颤抖,睫毛下渗出泪滴来。心里满是不甘,想着如何也要顶一句回去,在脑海里拼命翻找词句。终于可悲地发现自己找不出一句能反击对方的话。恐怕世上根本不存在能用来贬斥比安卡的话语吧。
“顺便,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呢。”
“……什么?”
“关于那边的衣服。”
比安卡不能左右扭动颈部,自然没法用动作确切指出方向,但“那边”究竟指哪边却是一目了然的。毕竟还留在房里的衣服,也就只有那一套了。那件连衫围裙正挂在玛丽安右边墙面上。那是玛丽安最喜爱的一套衣服,也是令她化身为奇境冒险的爱丽丝的重要装置。难道是女仆们出了差错,唯独忘了把这套衣服丢出去吗。亦或是她们在比安卡指示下,刻意把这套留了下来?
玛丽安迷惑不解时,却听见了比安卡的嗤笑声。
“这该不会,是你的衣服吧?姑且像是参照约翰·坦尼尔的插画设计的……实在可笑。”
“可、可笑!?”
玛丽安勃然大怒,涨红了脸。比安卡这是在嘲笑她最重要的宝物。
“你已经十三岁了吧?这个年纪还扮成爱丽丝,自己不觉得可笑吗?要是教刘易斯·卡罗尔——教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看见你穿着这一身傻呵呵的模样……也会悲叹他重要的爱丽丝受了亵渎吧。”
仿佛胸口被捅了一刀,玛丽安嘴唇不停地痉挛。精神受到的巨大冲击,让嘴唇褪去了血色。
比安卡要补上最后一击似的,开口宣告道:
“我腻了。”
她已不再将玛丽安放在眼里。虽然比安卡的脸与身体还向着自己的方向——或者说被摆向了自己的方向,但在她眼中,玛丽安却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比安卡已经做出判断,玛丽安这般俗物根本没有映入眼中的价值。
玛丽安如何也找不到反驳比安卡的话语。占据脑海的是无尽的强迫观念——比安卡才是真正的爱丽丝,而自己不过是滥竽充数的赝品罢了。
意识到这点时,她忽然心生冲动,想把那件连衫围裙撕成碎片。心底涌上来强烈的羞耻,宁愿全身赤裸,也不想再换上那身衣服。
“大小姐!”
这时候阿加莎推开房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莫名的焦急。托她的福,玛丽安这才从满心的羞耻中得到解放。
——快,阿加莎!现在轮到你来呵斥比安卡了!除了照顾起居,教育不知世事的大小姐不也是你的工作吗!快点好好批评她一顿!
背负着玛丽安期待的目光,阿加莎严肃地开口:
“比安卡大小姐。就在刚才,您本家那台带华盖的寝床终于送抵这里了。”
“哎呀,一直不到,我还以为被谁拿去拍卖了呢。这倒是个好消息。”
被现实背弃期待的玛丽安,抿紧苍白的嘴唇,飞快逃出了房间。
*
埋着头一个劲儿地跑,回过神来又回到了回廊的角落。她倚靠在其中一根立柱上,泣不成声。好像尚且童稚的幼女,哇哇大哭,毫不压抑自己的呜咽。泪水洒落在双胞胎姐姐——莉洁特坚硬的皮肤上。任凭自己抽泣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归处。
没错,玛丽安刚才逃离的,不正是自己的房间吗——她与莉洁特两人,从小到大生活的房间。
不知何时太阳西沉,金色与橙色相互交织,为天空染上些许哀伤的色彩。立柱的影子越来越长,一直延伸到中庭另一端。玛丽安的影子也越来越长,延伸到一双有些脏兮兮的芭蕾舞鞋下。
“玛丽安?你怎么又哭了?”
米拉娜一直抚摸她的头发。直到抽抽噎噎的她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
“唉,怎么会这样……”
听闻了比安卡毫不讲理的做法,米拉娜却没有做出玛丽安期待的反应。只是露出思索什么的神色,片刻之后,又忽然勾起嘴角,莞尔一笑:
“既然如此,不如你搬来我房里住。这么一来就什么都解决了吧?”
“……唉?”
从没想过援助之手会从这个方向伸过来,比起高兴,玛丽安率先感到的却是困惑。
“你应该也知道,我那间起初就是当作双人间设计的。比其他房间要空上不少呢。一个人住反而太宽了。”
“但是……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能教比安卡搬去空房,要住原来那间也不是不行。玛丽安自己决定吧。虽然有些对不起你,但我们退让一步的话,事情就都圆满收场了。我呢……说实话,不大想和比安卡起冲突。虽然只是直觉没什么证据,我总觉得……比安卡恐怕是比她的外表更恐怖的某种存在……”
玛丽安迷茫过后乖巧地点点头。话说回来,现在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比安卡在她心上留下的伤口还在作痛,哪怕一秒也好,她都想尽量与米拉娜待在一起。
“知道了!我要和米拉娜住一个房间!”
米拉娜满足地笑笑,牵起玛丽安的手。
“那我们现在就去请求院长同意吧。”
*
沐浴。吃了晚餐,刷过牙之后,依着勉强照亮脚边的提灯的灯光,玛丽安与米拉娜回到寝所。在那儿迎接她们的,是辛苦了整整三小时的修女们疲惫的侧脸。侍奉比安卡的三个女仆只把玛丽安的物件丢到走廊上就甩手不管,结果还得麻烦有空的修女们两头奔波。
米拉娜站在门前。右手提着煌煌的提灯,左手推开门。几乎教人怀疑自己的眼睛,房里已经成了两人同住的情景。
“呜哇……”
藏在米拉娜身后的玛丽安偷偷往里看一眼,不由得发出感叹。自幼就不加多想地住在分配给自己的单人间里,她一直把这当作理所当然的事。现在要与人同住一间,教她感觉万分新奇。
好像房里多了条透明的界线,之前松散放着的米拉娜的东西——床铺、衣柜、书架、穿衣镜——全被挪到了靠右的地方。衣服里大半是芭蕾方面的衣装,书架上摆满芭蕾的指导书、著名舞者的自传,还有旧时候演出录像的光碟。要看录像的话,就用枕边的便携式放映机。上了电池就能运作。至于电池和充电的问题,埃里克·根德比恩自会解决。床边有一块不满十五英寸的屏幕,在这上边鉴赏古典芭蕾的映像,是米拉娜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
相对地,划在左侧的玛丽安的生活空间就显得格外凌乱。四处是下界送上来的绘本和漫画,还有整袋整袋的曲奇和糖果。此外摆了一些小饰品,大半是《爱丽丝梦游奇境》或者《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登场角色的玩偶。
“那就再多嘴一句——以后要受你照顾啦。”
米拉娜微微弯下上身。这是两人从小时候起便重复过无数遍的,接吻的暗号。刚刚洗过的发束泛着湿润的光泽,隐隐传来柑橘的香气。玛丽安左边脸颊感受到米拉娜柔软嘴唇的触感,满是柔和爱意的温热感触抚过她的皮肤。也许是玛丽安的错觉,今天她亲吻的位置,似乎比平日更加接近自己的嘴唇。
第四场 非对称双子姐妹
将要熄灯时,躺下的米拉娜轻轻掀开棉被边缘:
“唉,玛丽安。要来这边吗?”
玛丽安婉拒了邀请。她知道米拉娜还在为被比安卡欺负的自己担心,但今天总不能对她撒娇过头了。
何况玛丽安现在,还必须向另一个人道歉。
“被比安卡说了那种话,我却没办法帮你说回去……对不起,莉洁特姐姐……”
玛丽安坐在床边,向沉默不语的人偶(莉洁特)忏悔。她亲吻人偶的额头,亲吻人偶的左边脸颊,又亲吻右边。吻过鼻头,最后亲吻人偶紧闭着的坚硬嘴唇。这是幼时起便重复过无数次的姐妹间的仪式。
据说还在受精卵阶段时,莉洁特并未有什么异常之处。细胞反复分裂的过程中,玛丽安发育为人类,莉洁特却成了人偶。
这里一片昏暗,唯有一根蜡烛隐约的光亮。这对过于不同的,非对称的双子姐妹,就依着这点光亮继续她们的仪式。
玛丽安轻轻脱掉自己的睡衣,直到身上一丝不挂。接着又脱掉莉洁特的裙子。钻到被里,将莉洁特的脸颊贴在自己尚且青涩平坦的胸前。
覆盖着柔然棉被的寝床化作曾经母亲的子宫。
在里昂的医院,被剖腹产手术取出的瞬间——甚至远在那之前,玛丽安就抱住了莉洁特。从在胎中尚且不晓生死,细胞分裂手脚成形的那一刻起,玛丽安就紧紧抱住了莉洁特。
她忽然听见米拉娜睡梦中的规律呼吸。每日重复着辛苦的芭蕾练习,熄灯后不过五分钟,米拉娜就坠入了沉眠。端丽的容貌,睡着之后却溢满了十五岁少女应有的天真。
玛丽安恍惚中思考着。如果莉洁特能够获得确实的自我,如果姐姐能拥有柔软的皮肤,姐姐会成为米拉娜那样温柔美丽的高洁存在,牵着自己的手往前吗。
……心中每生出这样的想法,玛丽安总会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之中。拿米拉娜与莉洁特作对比毫无意义。一边是美丽的芭蕾舞者。一边是不能动弹的人偶。
出生后就得到<机关>保护,被送到这间修道院中的玛丽安,也比一般人更容易钻牛角尖。从不与人交谈,只埋头与莉洁特说话的幼女——看在旁人眼里,实在是一幅不适的画面。
转机却来得突然。就在弗洛里卡绑走莉洁特,米拉娜又毅然带回姐姐的那天。
那天起,玛丽安开始有了些微的改变。
莉洁特与米拉娜。
如今在玛丽安心中,后者成了压倒性重要的存在。至少在米拉娜身边时,她已几乎没有了去考虑莉洁特的余地。会犯下从前想都不敢想的错误,把莉洁特忘在食堂也是如此。因为那天午餐时,米拉娜也和她在一起。
想到莉洁特,玛丽安发出一声忧郁的叹息。那教人怀念的重量就又在她柔弱的手腕间复苏。仿佛漫长航海归来的船员,见到守候在港口的妻子的笑容,心生出阵阵怀旧之感。
降临世间的不再是象征希望的新生儿,而是光滑的球形关节人偶——正在这样的时代里,玛丽安有了一身柔软的皮肤。
虽然平凡,却也有了普普通通的思维能力。
她没能作为人偶,却作为人类来到了世界上。
过去,面对紧抱着莉洁特不愿放手的玛丽安,埃里克·根德比恩曾说过这样的话:
——简直就像,是莉洁特替玛丽安背负了成为人偶的命运。
第五场 午后的嬉戏
一天中的大半时间,比安卡都在伦敦老家送来的带华盖的床上度过。无论食堂、沐浴所还是盥洗室,都鲜少出现她小小的身影。从输液、更衣到打理头发,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都交给都铎家的佣人——阿加莎、伊莎贝拉与克里斯蒂负责。比安卡的异物感昙花一现后又销声匿迹,与她蜗居的生活方式不无关系。
几个佣人不肯离比安卡身边半步,修道院长蕾蒂西亚起初还为如何安置她们感到头疼,如今才发现有这三人在,确实省了不少功夫。
例如输液的时候。
修道院也有几人拥有医生或护士的资格证。但面对比安卡白瓷般坚硬冰冷的皮肤,即便是她们,下手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为比安卡注射时能派上用场的并非医学知识,而是长久经验打底培养出来的直觉。
例如做保养(维护)的时候。
梳理她华丽的金发,把皮肤擦拭得光洁无暇,再为球形关节的滑槽上油——而且是蔷薇香油。这套流程每天都得重复三次。
三人常年侍奉比安卡,这些方面已经驾轻就熟。她们一方面负责照料比安卡的日常起居,与她聊天,另一方面也扮演了防波堤的角色,将比安卡这一特异的存在与周围隔绝开来。
她们对比安卡越上心,比安卡就越没有必要在外人眼中露面。这也是蕾蒂西亚感谢她们的最大原因。
直到时间迈入四月下旬,阳光染上春天气息,中庭花坛添了新的颜色的时候,这般平稳的日子才走到了尽头。
*
左手握紧扶手。脊背垂直挺立,仿佛要与地轴重合。目光放远。四位脚变换成五位脚。
凌冽的身姿教人想起西伯利亚的寒月。有眼光的人自能从米拉娜若无其事的站姿中看出她千锤百炼的技术,于是对她心生出几分同情来:如果不是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她想必已经站到了洛桑的舞台上,教在座评委瞠目结舌了。
没有乐声。三角钢琴琴盖紧闭。也许有什么杂事要忙,平日轮流负责钢琴伴奏的几名修女,今天都不见了踪影。但看着米拉娜一举一动的玛丽安却仿佛听见了音乐。好像米拉娜的肉体化作一件乐器,拨动空气,轻快奏响了前所未有的乐音。
这是玛丽安时隔数年再次踏进芭蕾舞室。曾有一段时间,她能以顺着晚饭香气溜进后厨似的轻松心态在这里露面。正因一无所知才能漠然旁观。可就在这旁观之中,她对米拉娜精神与肉体承受的苦痛愈发有了理解。也许是约内拉教导的缘故,米拉娜总用笑容的面具隐藏脸上的苦痛,可皮肤磨破,渗出的血水在舞鞋上留下的痕迹,却是藏也藏不住的。
即便如此,米拉娜也仿佛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在约内拉的怒斥中不断舞蹈。不知何时起,玛丽安看着这样的她,心中逐渐萌生了退意。玛丽安——她沉溺在绘本与漫画的世界中,能任凭心意把甜品塞进嘴里,品尝加了满满方糖的红茶的滋味,收集自己喜欢的衣服与饰品。寂寞的时候,还能抱起一言不发的莉洁特,向姐姐搭话。她将自己关进玻璃箱中生活,对此亦不抱任何疑问。
可米拉娜执着的模样,却在守护玛丽安的玻璃幕墙上敲出裂隙,砸开了破洞。
最先从那破洞里流进来的,便是对米拉娜的无尽疑问。
——为什么你要努力到那种地步?为什么都这样了你还能咬牙坚持?啊啊,米拉娜……到底有什么在你身后作祟?
接着,指向米拉娜的疑问,终于转向了玛丽安自己。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真的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吗?别无长处的我……真的可以这样永远无所事事地活下去吗?
那之后,玛丽安便对芭蕾舞室唯恐避之不及——。
“玛丽安,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发问的声音,教玛丽安吓了一跳,差点儿弄掉了放在膝上的莉洁特。她躲躲闪闪地抬高视线,米拉娜一边用毛巾擦拭汗水,一边弯下腰盯着这边。蒸腾的热意传递到玛丽安的肌肤上。她妖精般的身体与人轻盈透明的印象,却又带着活力满满的酸甜气息,教玛丽安心笙摇曳。
“没,没什么。……就是发了会儿呆。”
“这样。毕竟今天是我硬要拉你过来的,我还以为你觉得无聊了呢。”
“怎么会。米拉娜邀请我……我很开心。”
“真的?”
看见玛丽安乖巧地点点头,米拉娜勾起嘴角,伸出右手去:
“唉,玛丽安。就一会儿——你愿意和我一起跳舞吗?”
“唉?但是……我,不会芭蕾……”
“没关系。”
米拉娜牵起玛丽安的手,走到房间正中央。不知不觉间,莉洁特就从玛丽安手中滑落了。米拉娜的脚尖,时而像穿梭在洁白画布间的绘笔,时而像制图台上直立的罗盘的指针,变化莫测,仿佛每一个舞步都编织出前所未有的世界。
与米拉娜相反,玛丽安却慌忙无措,两脚乱踢,每要跌倒时就不顾形象地悲叫。好在被米拉娜扶着,才勉强稳住身体。而且,与穿着训练用芭蕾舞鞋的米拉娜不同,玛丽安脚下只套着薄薄的裤袜。在打磨光滑的地板上如履薄冰,动不动就打滑。
忽然,她听见米拉娜含着热意的低语。
“刚才的是《葛蓓莉亚》的玛祖卡——街道间人们的群舞。本来该是一对男女跳的。”
这时候,玛丽安双脚离开了地面。她还来不及吃惊,就感觉身体轻飘飘地腾空,向一侧倒去。不满一秒的短暂时间里,她却有种腾云驾雾的错觉。
落地同时,脑内响起了三拍子的舞曲。最初熟悉的钢琴声,也像雨滴汇聚,川流奔泻向宽广的海洋,渐渐化作壮大的管弦乐。
玛丽安与米拉娜,两人正听着同样的乐曲。
她的舞蹈仍然支离破碎,不成样子。可渐渐习惯三拍子的节奏后,玛丽安的心跳便如早钟般地鸣响,浑身被一团未知的高扬感所包裹。两人共舞不过三分钟时间,她终于撑不下去,一屁股坐倒在原地。收不回动作的米拉娜也失去平衡,倒在玛丽安身上。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开口问道:
“唉,玛丽安?以后可以和我一起练习芭蕾吗?”
“啊?”
躺在米拉娜怀里,玛丽安颤了一颤。
“现在开始也不晚哦。”
“但是……我办不到的。我老是坐不住,又不会运动……坚持不下去……”
“嗯,但是节奏感很好呢。”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米拉娜满脸认真。她双手捧住玛丽安的脸颊,眼里罩上了一层湿气。恍惚间露出迷幻的神情:
“我想要只有两个人的芭蕾舞团,只有你和我。毕竟,我一个人跳不了双人舞(Pas de deux)嘛。”
“但我们两个……都是女孩子呀?双人舞应该是男人和女人一起跳的吧?”
与米拉娜相处久了,这点常识,玛丽安还是知道的。
“没关系。我可以跳男角的部分。其实《葛蓓莉亚》首演上,弗朗兹也是让女性舞者穿男装来跳的呢。女性扮演男角,根本不奇怪。”
米拉娜嘴唇贴到玛丽安耳边,激动地讲起《葛蓓莉亚》首演的故事。
圣莱昂编舞,德利布作曲的芭蕾舞剧《葛蓓莉亚》在巴黎歌剧院初次上演那天,正是一八七〇年五月二十五日。
教少女来扮演少年角色是当时的惯例,弗朗茨一角就交给了男装的尤吉尼·费奥克雷。至于斯万尼尔达,则由时年十五岁的意大利人朱塞佩娜·博扎姬扮演——巧合的是,那时的她正与现在的米拉娜同岁。博扎姬扮演的斯万尼尔达栩栩如生,大获好评,她本人却以十七岁的年纪英年早逝——。(注:此处疑似有误。据维基百科,博扎姬生于1853年11月23日,首演当天已满实岁十六,而非瑞智士记所写的十五岁。事实上,博扎姬病逝于首演约半年后的她生日当天,不可能15岁首演17岁去世)
死于非命的博扎姬。不知为何,玛丽安竟在米拉娜身上看见了博扎姬的命运,并为之深深战栗。米拉娜正与自己紧紧依偎,却仿佛身在无比遥远的彼方。
玛丽安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脸上沉重的表情。她的耳畔忽然响起少女恶作剧般欢快的笑声。
“米拉娜?”
米拉娜掩嘴笑着。玛丽安终于回过神来,不解地望向她。
“唉,真没想到,玛丽安竟然这么讨厌和我跳舞。”
“唉?”
她挪开身体,翻一个身,仰躺在玛丽安身边。
“今天我就先认输了。明天可说不一定呢。”
“那个……唔……”
米拉娜显然会错意了。玛丽安对现在开始练芭蕾固然是万分推辞,可刚才的忧郁,却是因别的缘由而起的。
不自然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直到玛丽安发出一声尖叫。
“呀!”
她反射地蜷起身体。因为米拉娜不知为何,忽然笑容满面地挠起她的侧腹来。
“嗯……你明明知道我那里怕痒的!”
玛丽安鼓起脸颊抗议说。
“当然知道。说不定比你本人知道得还清楚呢。”
米拉娜的纤指毫不留情地在玛丽安侧腹上左挠右挠。玛丽安痒得止不住笑,满地打滚。想逃开,米拉娜却怎么也不愿意放过她。
她乱蹬的脚翻开了裙摆,露出了下身洁白的衬裤。就算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有多不成体统,可玛丽安现在痒得神魂颠倒,根本无暇整理裙子,只能放任满心的羞耻与烦闷灼烧着身体了。
上次与米拉娜这样嬉戏,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两人小时候常常这样毫无意义地相互搔痒——可米拉娜渐渐专注于芭蕾,玛丽安也投身到绘本的世界里,相互之间有了距离,也就生出了不必要的顾虑。
不对,不是这样的。
玛丽安抱膝防御。她意识到,其实只有自己在为不必要的原因而烦恼。米拉娜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她那天真烂漫的表情不就是证据吗——教人不由得想要独占的,米拉娜毫无阴霾的笑脸。
没错,米拉娜一直都在等她。等她无忧无虑地跨过中间那点多余的距离,就像以前一样,两人面对面,不分彼此地相互触碰。
她当然还有些许困惑。米拉娜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呢。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样一想,便觉得米拉娜这几日的神情里总带着莫名的哀愁。今天突然邀请玛丽安来芭蕾舞室也很奇怪。米拉娜心里一定正烦恼着什么……。
可无数的困惑,也在腰腹间受到的接连不断的攻击里烟消云散了。
“啊啊!米拉娜再不放手……我就!”
小猫似的灵活地翻身,玛丽安开始反击。两人都弄得大汗淋漓,晶莹的汗水挥洒到空中。皮肤感受到玛丽安指尖的触感,米拉娜就满脸喜悦。但不过几分钟时间就失了这点脸上带笑的游刃有余。她的动作在玛丽安的攻势之下愈发迟钝,终于收敛了笑容。呼吸断断续续,越发紊乱,腰也止不住地抽动。目光湿润,艳丽的嘴唇微微张着,如何也闭不上。
米拉娜生来就比别人敏感。不说皮肤,单是被人轻抚一下指尖,都会做出夸张的反应。玛丽安这才鲜明地回想起来——从前,两人每次这样嬉戏时,最后一败涂地的一定是米拉娜。
算上侧腹,玛丽安的弱点也不过寥寥几处。米拉娜则全身上下尽是弱点。一旦被抓住瞬间的破绽,等待着米拉娜的就只剩下甘泉般的甜美——或者如炼狱灼烧般的折磨了。
不知不觉间形势逆转,玛丽安圆润的指尖在米拉娜雪白柔软的肌肤上游走,后者煎熬到最后,手脚都不再动弹,几乎晕厥过去。嘴唇颤巍巍地,夹杂着喘息,才勉强挤出一点不成声的哀求:
“饶……不行……”
“米拉娜真是个笨蛋。明知道会输,为什么还特意向我挑衅?”
“因、因为……”
玛丽安恶作剧地笑笑,沉浸在久违的优越感里。虚脱的米拉娜,耳朵染上樱贝般淡淡的粉色,好像比世间一切糖果都要甜美。玛丽安悄悄凑上去,张开湿润的嘴唇,出其不意地轻轻咬住她的耳朵,米拉娜就后仰到极限,发出不成体统的娇声。
“不可以哦,米拉娜。这样外面会听见的。”
“呜……是玛丽安太过分了……”
平日英气凛凛,言行淑女般沉稳,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的米拉娜,现在却绵软地倒在地上,眼角含泪,剧烈地喘息。
最初只是起了童心,除了恶作剧别无它意的玛丽安,也莫名觉得现在的情景与往日似乎有所不同。米拉娜肢体间煽情的热气,教她的心跳敲钟似的鸣响。
——好奇怪。这样的游戏,小时候不是玩过很多回吗。为什么偏偏今天……好像做了什么坏事。再这么下去,我们两个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巧的是,玛丽安没能找到这份奇妙感情的答案。
“打扰了!”
入口的门毫无前兆就要被粗暴推开,同时传来比安卡的随身佣人——阿加莎——牛蛙鸣叫般响亮的声音。
第六场 宛如希律王,宛如莎乐美
阿加莎——用一句话描述的话——就像生满青苔的岩石,是侍奉比安卡的佣人里领头的一个。
没想到她会来访,米拉娜慌慌张地起身,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下腹附近还残留着刺挠似的麻痹感。只有玛丽安也就算了,她的矜持毕竟不允许自己在大人面前也露出那样的丑态。
阿加莎面向米拉娜深深地鞠躬。
“米拉娜大人。比安卡大小姐想要见您。能否劳您移步片刻?”
“唉……比安卡找我?什么事?”
听见阿加莎的请求,米拉娜感到困惑的同时,心里又升起一丝暗沉的预感。
那天,见到圣堂的祭坛之上——见到为黑蔷薇的花冠所掩埋,如亡骸般沉睡在棺柩深处的比安卡,那一瞬间,米拉娜不知为何有了不祥的预感。正因如此,听说比安卡毫不讲理抢走了玛丽安的寝室的时候,她才没有强硬地选择反抗。
小时候,对弄哭了玛丽安的弗洛里卡,她能够毫不犹豫地一耳光抽上去。这种内在的坚强正是米拉娜的长处。可即便是这样的她,面对比安卡还是一反常态地选择了让步。
见米拉娜一脸阴沉,分毫不掩饰心中的警戒,阿加莎就刻意地咳嗽一声,很遗憾似的说到:
“比安卡大小姐对米拉娜大人很是上心,这才想招待您参加她午后的茶会。您不必那样警戒,莫如说正该感到光荣呢。”
对面突然搬出来如此标准的英国作风,教米拉娜不知该如何应付。她又不得不感到违和。
那个不问世事的少女人偶,竟然有意邀请米拉娜共饮下午茶。这位傲慢的大小姐,说不定意外地对自己颇有好感呢。她该为此感到高兴吗,还是说……。
“米拉娜,要去吗……?”
耳畔传来满是不安的低语,她清晰感受到玛丽安的体温。米拉娜抱住玛丽安柔弱的双肩,决然地回看阿加莎岩盘的面容,似乎要直把她瞪穿:
“我会去。但是现在不行。总不能这副模样去谒见那位大小姐吧?”
她雪白肌肤上淋漓的汗水还未消退。包裹着身体的舞服泼了水似的汗嗒嗒湿漉漉。凌乱的头发紧贴在脸颊上与脖颈间。
至于故意说出“谒见”这样毕恭毕敬的词,绝不是因为米拉娜的谦卑。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讽刺阿加莎对比安卡那近乎过剩的忠诚罢了。
“理当如此。就这样去谒见比安卡大小姐未免太不知礼数。请在下一次钟声敲响之前打理好。”
可惜,米拉娜的讽刺没有起到作用。她刻意挑出来的“谒见”的说法,似乎教阿加莎很是开心。
“另外,这是比安卡大小姐托我告诉你的——”
巨细无遗地为比安卡传过话后,阿加莎又晃着她高大的躯体,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
在沐浴场冲凉洗去汗水,米拉娜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早早等在那里,手拿着梳子的玛丽安就跑上前来,教米拉娜在镜子前坐下。米拉娜平常还会以为麻烦,现在事态紧急,也就只能老实听话。
生怕她碎了似的,玛丽安细心地梳理米拉娜还带着湿气的头发。金发之间,能隐隐看见米拉娜的脖颈。出浴不过几分钟,颈间的微红还未褪去。梳子上上下下,玛丽安却不知何时起,就目不转睛盯着那儿不放了:
——米拉娜的脖颈,好想咬一口……。
凝视之中,贪欲般的欲望就涌上心头,教玛丽安有点慌乱。对米拉娜生出如此不正经的想法,在她还是头一回。也许是刚才两人那样嬉戏带来的影响吧。
想要驱走萦绕在心底的欲望,玛丽安开口说:
“话说回来……比安卡到底想做什么呀?突然就叫人过去,还说必须穿礼服……”
没错,这就是刚才阿加莎传达的要求之一——盛装打扮,再来参加茶会。
“那孩子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美主义者吧。估计对我平常的打扮颇有微词呢。”
“唔,我也不是不理解比安卡的想法……”
“唉呀。玛丽安难道要替她说好话?”
“因为……”
玛丽安住口了。简直浪费她出众的美貌,米拉娜对衣装打扮未免太不上心。虽然对芭蕾短裙或者紧身衣很讲究,可离了芭蕾就随意应付。头发不多加打理地披在身后,衣服也是手边有什么就穿什么。比起穿衣服,倒像随便找块布从头到脚罩着完事儿。也不化妆。不止一回两回,总教玛丽安在旁边看着心痒。
终于,钟声高昂地响起。这是宣告下午三时的钟声。不待神圣的音调低沉溶入空气里,房门又发出沉钝的响动。
“米拉娜大人。我来为您领路。”
阿加莎粗犷的声音穿过房门传进来。不管见了几次,米拉娜和玛丽安都会为她如此地死守规矩而惊讶。几乎教人怀疑她是不是一直站在门前,就等着钟声响起的那一秒才开口。
“稍、稍等一下!”
玛丽安冲着门喊道,跑到挂在墙上的裙子边。那条裙子以黑色作基底,上面星星点点装饰了秀丽的宝石,是约内拉·希尔弗斯特里留下的。据说她年轻时候曾穿着胸前有大胆裸露的这套裙子,在巴黎的名利场上游走自如。之后封存在衣柜深处,长久没有见过日光。不想有一天重见天日,竟然是为着比安卡的邀请。
可惜没有能与这样华美的礼裙相配的鞋靴,米拉娜只能换了一双崭新的芭蕾足尖鞋。在舞者而言,这可比灰姑娘的水晶鞋还要重要,是最最隆重的打扮。
“呜哇……”
玛丽安恍惚望着盛装的米拉娜。斯拉夫人的美貌与绚烂的礼裙相互映衬,米拉娜的身姿恰似结束蜕变,正展翅飞舞在青空之上的黑天鹅。
“米拉娜还能打扮成这样呀。”
看呆了的玛丽安不小心说出了多余的话。
“哼哼,这句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呢。”
露出小恶魔似的笑容,米拉娜嗒的一声,轻弹一下玛丽安的额头。
比安卡候在那里的房间,她迈不过十步就能走到,根本不必阿加莎大费周章来迎接。说不定阿加莎是害怕自己不守约吧——一边望着阿加莎宽阔的后背,米拉娜一边想到。
她出神思考之间,阿加莎忽然止步了。两人已经走到比安卡从玛丽安那儿强抢来的房间前。
伊莎贝拉与克里斯蒂严肃地守候在门扉两侧。
“米拉娜大人带到了。”
阿加莎向紧闭的门扉报告道。
“请进吧。”
仿佛玻璃风铃般的凛凛话音,隔一层厚重的门也澄澈清晰。和着这句话,阿加莎恭恭敬敬地打开门。门缝间便隐约透出蔷薇花香般的甘甜气息。
米拉娜优雅地低声问候,迈步踏房间里。下颌微微向上,把视线保持在一定高度。她没来由地感觉,要是目光再向下那么一点儿,自己就会当场被对方的气势压倒。
她还没迈出第三步,身后的门就砰地阖上。比安卡应该事先知会过那三个佣人,要她们守在房外。米拉娜看见房里的光景,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根本无暇留意女仆们的小动作。
这里当真是玛丽安曾生活过的房间吗。房里陌生的模样几乎令她战栗。
与米拉娜或弗洛里卡相比,玛丽安会对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十分留心。从服装、化妆,到饰品与家具,无不贯彻了她的个人趣味。就连根德比恩都对她的品味评价颇高,不辞辛劳地从下界买来各种东西,配合玛丽安的兴趣。
可比安卡——她仿佛单凭“少女趣味”寥寥四字,就对玛丽安的种种讲究宣判了死刑。她用各式各样的家具把房间里改造成了一幅全然不同的景象。
几串水晶垂挂在豪华的枝形吊灯上。绒毯上几何对称地排布着蔷薇的图案。茶几、衣柜、座椅……家具都是古董品,脚架描绘出优美的流线。并排在窗边的花瓶里,装饰着色彩缤纷的花朵。墙边有一处白色的暖炉。米拉娜只一眼就知道那只是个模造的装饰品。可就算不是真货,添上这一处装饰,也足教室内景象焕然一新。暖炉正上方挂着一幅肖像油画,描摹的是比安卡自己的面容。
然后——便是安置在房间最深处,那台附有华盖的寝床了。
“欢迎,米拉娜·列多夫斯卡娅。那裙子很适合你。”
从华盖垂下的绸缎缝隙间,能隐约窥见少女人偶的样貌。比安卡悠然坐在床边,傲慢地注视着米拉娜。
看见比安卡,米拉娜不由得庆幸自己穿着的是约内拉的裙子。若换一条不上不下的裙装,自己恐怕已经羞得就地晕倒过去了。
她的打扮与自己这一身相比,孰优孰劣已不必多言。漆黑的天鹅绒藏住比安卡的硬质皮肤,裙上是奢华的三重花边。雪花、十字架、百合……——装点在裙边的纯白蕾丝裁出精致绚烂的图案。发簪、项链、腕环之类的饰品,银光熠熠,精巧雕琢,仿佛内在蕴借着光芒,如皓白的月轮溢满了神圣之感,教华美的宝石也黯然失色。她的身形酝酿着幽暗神秘的气息,浑身上下藏在这不可捉摸的氛围之中,遗世独立,却又教人嗅出一丝危险。
米拉娜强装镇定,率先开口。
“承蒙您的夸奖。唔……比安卡——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当然。你我在这修道院里都是对等的异物。不用在细枝末节上劳神费心。”
稍微松了一口气,米拉娜注视着比安卡的容貌。眼前这玲珑的存在,竟然愿意与自己平起平坐,实在是教她做梦也没有料想到的。放松之后,下一个问题也就自然脱口而出:
“找我来是有何要事呢?应该不是单单想和我共进下午茶那么简单吧?”
“听说你会跳芭蕾?”
“……自娱自乐而已。”
“不必谦虚。埃里克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
“那位老先生说什么都喜欢夸大其词。”
“不错,听那个老东西说话确实让人心生不快。”
“哎呀,竟然叫人‘老东西’。真不像你这样可爱的人该说出的话。”
“事实如此。闲谈就到此结束。现在,跳一段芭蕾给我看吧。”
好像找到了打发时间的玩具,比安卡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米拉娜皱起眉头。比安卡刚才还声称米拉娜与自己是“对等”关系,不一会儿又站在赞助人的立场上发号施令了。看来就算本家没落,被关到这世界尽头的修道院里,比安卡也没能改掉贵族的傲慢气性。
“叫你过来的理由就是这个。正巧你也穿着舞鞋,意外地很敏锐嘛。”
“现在不行。”
按捺住心间的点点恐惧,米拉娜断然回绝道。
“这又是为什么?”
“要在这房间里跳,场地未免太窄了。要是你愿意换台小一点儿的床铺,说不定我还能答应呢。而且,我穿舞鞋来,并非有要在你面前跳舞的打算。只是因为找不到与这条裙子相称的鞋子罢了。”
“既然如此,我该献上什么,你才肯在我面前跳舞呢?”
说到这份上比安卡也没有放弃,教米拉娜深感意外。
“这台词,简直像要莎乐美跳舞的希律王会说的。不巧的是这里找不到人来扮演约翰。”(注:典出《圣经》,后被作家王尔德改编为戏剧。莎乐美是希律王的女儿。她向约翰求爱不成后,发誓要得到约翰的吻。一场宴会上,希律王请她跳舞,莎乐美便请求用约翰的首级作为奖励,最后亲吻了约翰的头颅)
“确实可惜。这里倒是不缺用来盛放约翰头颅的银盘呢。”
比安卡的回应里显出不似九岁孩童的阅历,让米拉娜吃了一惊。这个少女人偶,竟然已经熟读过奥斯卡·王尔德吗。又或者,她是从理查德·施特劳斯作曲的歌剧里学到的这些?
米拉娜的直觉却告诉她,无论戏剧歌剧,比安卡都已经烂熟于心。
这时候响起了略带迟疑的敲门声。
“比安卡大小姐,准备的茶点送到了。”
“请进。”
得到比安卡的许可,推开门,阿加莎走了进来。看见她手上的银盘,米拉娜浑身一悚,好在上面盛着的不是血淋淋的人头,而是一套正冒着腾腾热气的茶具,旁边还有烤制的点心。
阿加莎恭敬地走上前,将载着茶具与松糕的托盘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红茶热气中夹杂的柑橘清香教米拉娜为之一振。可更让她在意的,果然还是那茶具上青蓝的蔷薇花纹,与镶嵌的闪闪金边。要是教玛丽安见了,恐怕会兴奋得跳起来吧。
“EARL GREY的红茶。至于茶具,用的是ROYAL ALBERT的Moonlight Rose。”
阿加莎用心解释道。她装模作样的解说实在太有贵族作派,米拉娜内心一阵苦笑。
克里斯蒂跟在阿加莎后面走进来,把三层茶架立在圆桌上。与阿加莎魁梧的个子对比鲜明,她是个皮包骨头的干瘦老人。
不多久,酥油的芳香在室内弥漫开来,勾起了米拉娜的食欲。她听闻比安卡邀请时还倒了不少胃口,现在却反过来担心肚子会不会叫出声了。这才想起来午餐过后,除了喝了几口水,自己还什么都没吃呢。茶架各层上盛着三明治、蛋糕与烤司康饼。酥油的香气似乎就是从司康饼那儿传来的。边上还附了浓浓的奶油与艳红色的草莓果酱。和阿加莎不同,克里斯蒂似乎不善言辞,也就没做特别解说。或许她以为没有特地解释的必要吧——毕竟这些茶点,显然都出自修道院的后厨。
阿加莎与克里斯蒂作下午茶的准备,伊莎贝拉则搬来了输液的器械。她身材不高不矮,好像阿加莎和克里斯蒂取了个中间值。
她把装了橙色营养剂的液袋吊到金属制的输液架上。连接了液袋的细管另一端是锐利的针尖。针头远比通常的输液针来得粗。
乍眼看与平常老妇人无异的伊莎贝拉,手脚却意外地麻利。用起输液针来,动作里没有半点踌躇。冷静沉稳,像一个娴熟的护士。
伊莎贝拉安装输液针的时候,空出手来的阿加莎就恭敬地捧起比安卡的身体,将她放在米拉娜对面,她专用的小巧椅子上。
心知这样目不转睛盯着对方十分无礼,米拉娜还是没法从比安卡身上移开目光。准备结束的伊莎贝拉,站到比安卡身旁,刺进了注射针头。与完全人偶化的手腕不同,比安卡颈间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柔软的肌肤。米拉娜仿佛感受到了那针尖抵在皮肤上的冰冷感触。
一滴、两滴……
仿佛发条驱动的节拍器。透明液袋内侧,为比安卡延续生命的液体,按着一定节奏落下。
似乎终于想明白米拉娜迟迟不伸手去取点心的原因,比安卡满脸不耐地开口。
“怎么了?不用替我顾虑。”
“但,还是感觉不大好呀。你不得不输液,我还当你的面吃茶点……”
“打点滴在我就是用餐。你没必要感觉过意不去。就当替我享用了吧。我会看你品尝点心的样子,想象那是什么滋味的。”
对方说到这种地步,就实在不好推辞了。米拉娜就微笑着,取一块司康饼蘸上奶油,孩子似的正要往嘴里塞。看见比安卡背后女仆们冷峻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来。在女佣人们看来,这毕竟是比安卡主办的茶会,还是希望客人的举止能更庄重些吧。
没办法,米拉娜只能像贵妇一样,在司康饼的一角优雅地咬下一小块。
“——感谢款待。”
用完茶点,米拉娜对比安卡的害怕已经荡然无存,施了魔法似的举止自如起来。比安卡输液结束,那些教人发怵的医疗器械也消失不见——就在刚才,伊莎贝拉把它们搬了出去。
“那么,我该献上什么,你才肯在我面前跳舞呢。”
比安卡还对芭蕾念念不忘。米拉娜食指按在唇上,莞尔一笑。
“哎呀,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
比安卡面露不悦,挑起笔画似的柳眉。
“享用美味的司康饼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让我听听吧。”
“我想去向院长提议,为你办一场欢迎会。”
“……又要唱圣歌?无趣得教人生厌呢。”
“我计划的是场更放松的欢迎会。只要你愿意作主宾,要我跳舞也无妨。怎么样?”
比安卡死死盯着米拉娜狡黠的笑脸,好像要直把她盯出一个洞来。终于发出一声叹息。
“拿你没办法。但要取悦英国贵族的末裔,取悦你眼前这位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欢迎会上的舞蹈若敢敷衍了事,我可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