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 弗洛里卡·德·露西亚的自渎
从那天在圣堂,看见比安卡的娟容的那一瞬起,弗洛里卡就陷入了低谷——或者说是被推入了低谷。就连喜好的烟草也变得索然无味。
话虽如此,没有烟草反而会更加心神不宁,她就只好空虚地品尝失了滋味的香烟。烟头像古代地层将烟灰缸彻底淹没,弥漫着不健康的气味。直到最后一根也燃尽,弗洛里卡忿忿地啧舌一声,可转瞬间,脑海又被比安卡的面容占据了。
“啊啊,比安卡……”
她忘掉了曾与阿依达的焦灼恋心,就连同米拉娜的对决也抛之脑后,只是一心地苦恼。事实就是,她对安置在棺柩深处的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一见钟情了。弗洛里卡再度坠入了爱河。
确切地说,并非“再度”。眼下的现象已经远远凌驾于她曾视若至宝的初恋体验。看见比安卡的一瞬,已经将她对阿依达的依恋砸得粉碎。那名叫比安卡的少女人偶,仅是存在于此处,就足以教弗洛里卡魂牵梦萦,心驰神往——同时,心生出可怕而野蛮的欲望来:她想占有比安卡。
“啊啊,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越去想比安卡,只会教我的低潮越严重!到底该怎么办……”
被幽灵凭依了似的,弗洛里卡忽然起身,走出了锻冶场。她的脚步,朝着比安卡所在的西栋迈去了。
*
弗洛里卡的寝室还是老样子,满是灰尘,窗户紧闭,看不出与杂物间有什么分别。屋里空气不流通,明明是早春时节,却散发着阵阵霉味。
桌上烛台里立着的蜡烛已经燃去了一半长度。这是前段时间,在这儿埋伏米拉娜时候剩下的。她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上蜡烛。朦胧的烛光映出房间里杂乱的景象。
过去对弗洛里卡不值一文的这个房间,如今却有了截然不同的价值。当初谁能想到,这堵墙的另一侧,竟然会变成比安卡的居室呢。她听说那边原先似乎是玛丽安的房间,不过后来被比安卡占去了。
烛光昏暗,弗洛里卡耳朵贴在石壁上,集中注意力,拼命想捕捉到哪怕一点点比安卡的气息。堆砌石砖的缝隙间,那缝隙的另一侧,啊啊……隐约传来的,不正是比安卡美丽的声音吗!
虽然听不清说话的内容,弗洛里卡还是浑身一颤。好像自己的子宫化作银铃,发出了凛凛的清脆鸣响。单单这样,她就悸动得身体一阵发软。呼吸越发紊乱,如何也平息不了高昂的心潮。脸上已然是一副此前从未示人的恍惚表情,手指向着下身摸索而去。浓密草丛的深处,已经湿热一片,散发出雌性的气息。青涩而粗暴的指尖没入处女的身体里。
此时,弗洛里卡的脑海里,已经满是向比安卡的硬质皮肤扎进钢钉的妄想。一根、两根——她想象着用锐利的钢钉刺穿比安卡无瑕皮肤的快感,身体酥麻。
是的,弗洛里卡渴望打入钢钉。如果能用比安卡那人偶般的,与人偶无异的身体作素材,做出真正完美的人偶工艺……她就算死去也了无遗憾。
也许自己正是为此才诞生在这世上的。无论作为创作者,还是作为一个生命,她想要完满此生,比安卡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近乎狂乱的自渎,持续不到数分钟就被打断了。
似乎有人走进了比安卡的房间。弗洛里卡的耳朵清晰捕捉到房门开闭的响动。
“谁?”
她保持跪立的姿势,又把耳朵凑到石壁上。
“……………………”
比安卡正同谁交谈。虽然听不见对话的细节,可另一方的年轻声线,显然不可能出自她带来的女佣。那人的声音凛然,满是活力。弗洛里卡立刻明白了。和比安卡说话的,是米拉娜那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意识到这一点,她受到的打击教整个视野都染上一片赤红。那两个人,到底在聊些什么?难耐的焦躁顺着皮肤爬了上来。好像被众人孤立时的感触,亦或是被变化的时代所抛弃的感触。对在锻冶场中,默默埋头,孤身作业的弗洛里卡而言,还是第一次生出这样庸俗的感受。要作比喻的话,不如说这是玛丽安会有的那种感情吧。换做以前的自己,想必会对此嗤之以鼻。
“为什么?怎么会,米拉娜怎么会在比安卡的房间里……?”
直到米拉娜与比安卡谈话结束,弗洛里卡都一动不动地,让耳朵紧紧贴在石壁上。
*
走出比安卡的房间,米拉娜小心迈着步子,生怕踩到礼裙的裙角。踏上走廊,迈不过几步,眼前的门就毫不掩饰敌意,砰地一声打开了。跳出来的果然又是弗洛里卡。“这难道就是人们说的既视感?”米拉娜霎时有些讶异,正愣神时,又被弗洛里卡拽进了她的房间里。
带上身后的门,弗洛里卡紧盯着米拉娜。烛光映照下,她的面容显得些许憔悴。
“你瞒着我,和比安卡说什么了?谁准你偷跑了!”
“偷跑?什么意思?”
“别装傻!”
“你这人虽然一直都很莫名其妙……但今天真是怪得出奇呢。”
米拉娜眨眨眼,哑然注视着满脸赤红,不似已经冷静下来的弗洛里卡。
“老实交代,米拉娜!你可瞒不过我!穿这种衣服和比安卡见面又想做什么了?”
“又没什么好隐瞒的……比安卡要办茶会,她叫我去,我就去了。打扮成这样也是她的要求。”
“茶会……比安卡的茶会!?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她只邀请了我。啊,这么说!”
“什、什么……?”
米拉娜眼睛一亮,明星似的光芒教弗洛里卡退后几步。
“那孩子对我说‘想看你跳舞’呢!没想到吧?”
要说料想不到,也确实如此。但惊讶之外,米拉娜的话还唤起了弗洛里卡的些许期待:
“那她……她有说想看我做的人偶工艺品吗?”
米拉娜愣了一愣,又眨眨眼。
“抱歉,她好像没提到过你的名字呢。一次都没有。”
“骗人!我怎么会偏偏在这种时候输给你……!”
弗洛里卡夸张地抱住脑袋,不停地跺脚。积满地面的尘埃就四散飞舞,教浑浊的空气蒙上一层灰雾,仿佛她阴云密布的内心。
米拉娜皱着眉头止不住地咳嗽,终于想明白了弗洛里卡的想法。看来,弗洛里卡是对比安卡一见钟情了。那个弗洛里卡!实在滑稽,又教人禁不住露出微笑。
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的来访,第一天就在众人的意识中植下了惊惧的种子。但习惯也真是恐怖的事物,冲击的余波在时间流逝里平淡下来,不过半月,所有人又恢复了往常状态,照常度日。
其中,大部分人已将不出房间半步的比安卡忘在脑后,继续她们平静的生活。弗洛里卡却不同。她恐怕对比安卡的模样念念不忘,愈发巩固了她的恋心吧。
这时候,熟识弗洛里卡的米拉娜,心中冒出了一抹危惧。
“你该不会……想往比安卡身上敲钉子?”
“不然呢!不那么想就不是我了!闭上眼睛我就看见比安卡……混账,我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样根本没法创作!不对那个魅惑的少女人偶做点什么,我今后就只能原地踏步了!我……我想把那孩子变成自己的东西!”
“哼,病情这么严重?”
米拉娜睁大眼睛,抬手掩住嘴角。竟然能将那个弗洛里卡弄成这副模样,比安卡也实在罪孽深重。
弗洛里卡在人偶工艺上投入的热情,与米拉娜向舞蹈投入的热情不分上下。米拉娜不难理解她此刻深深的苦恼。不如说唯有她才能如此地感同身受。此前弗洛里卡从未如此直白地吐露心绪。眼前的事态显然已经超脱常规。思及此处,米拉娜心中又涌现出别的危机感来。
“唉,弗洛里卡。你……没忘了我们的约定吧?”
不出所料,弗洛里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眼神颤了颤,缓缓张开口:
“啊啊,约定……我们约好了。当然,我当然还记得。”
她显然在掩饰,东一段西一段地慌张拼凑说辞。米拉娜有些担忧了。现在的弗洛里卡,怎么看都是个坠入爱河的少女。她前段时间也迷失了价值,才一改内向的作风,找到自己说要决斗。现在却好像放着不管就会飘到天上去,完全忘乎所以。
米拉娜眯起眼,教轻蔑的意思表露到脸上。
“……真教我意外。不是你先下的战帖吗?现在又移情别恋到比安卡身上,要撤回前言了?我可不答应。为了挑衅,还对我说了那么多侮辱的话。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了。而且,听了我接下来说的话,说不定你那魂不守舍的模样能稍微清醒点呢。”
米拉娜抹了口红的嘴角,勾起一个挑衅似的微笑。
“……什么意思?”
“我和你的决斗,要放到比安卡的欢迎会上举行了。虽然还没向她本人解释过我们两个的瓜葛。”
听着米拉娜的说明,弗洛里卡的眼里逐渐取回了往日的冷彻。似乎终于找回了作为人偶工艺师的矜持。
她此时心生冲动,要为那被迫停转的熔炉重新点燃火焰。作为炉心的恋心滚烫鲜红,再度引燃了创作的炉心。
“原来如此……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把神圣的对决搬到私底下偷偷摸摸进行也不是我的本意。现在多了为比安卡办欢迎会的大义名分——”
“会方便不少吧。你觉得呢?”
“我没有异议。”
弗洛里卡满意地笑笑,又像前些天一样,掀起她的黑发,悠悠地转身离去了。
*
米拉娜回到自己的房间,三下五除二脱下礼裙丢到一旁,换上一身毫无装饰的朴素衣服。
坐在床边的玛丽安,悄悄看着她更衣的过程,张开嘴又闭上,闭上了又张开,接着再闭上,不断重复欲言又止的动作。好像静不下来的小孩,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换完衣服,米拉娜在玛丽安身旁坐下,向她说明了要为比安卡筹备欢迎会的事儿,连着她要在欢迎会上跳舞的计划也披露了。
“嗯……这样。”
得到的反应却意外地冷淡,让米拉娜感觉有些不对劲。
玛丽安应该比谁都更害怕警戒弗洛里卡才对。米拉娜甚至想过,玛丽安说不定会软磨硬泡,要她取消欢迎会呢。
不知怎么回事,玛丽安忽然钻进了米拉娜怀里。
她抱在手中的莉洁特,抵在米拉娜的腹部与胸前,传来人偶特有的坚硬触感。无论什么时候,这份坚硬的感触都像墙壁似的将两人隔绝开来,教米拉娜心有不平。这一刻也是如此。可她毕竟不能把不满说出口来,就转而换了一副戏谑的口吻说到:
“哎呀,怎么了?要跟我撒娇吗?”
“唉,米拉娜。你还有什么瞒着没和我说吧?”
她抚摸着玛丽安柔软翘起的头发,表情认真起来。
“没有哦,有什么好瞒的呢。”
“骗人。我看得出来的。米拉娜最近一直都很奇怪。”
米拉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想向玛丽安展示的,是退潮之后海边清亮一片的模样。不想玛丽安竟然意外地敏锐,一眼就看见了满潮时分被冲刷上岸的漂流物。
长久以来,她都扮演着玛丽安的姐姐的角色。自己应该是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的那个人。事到如今怎么能教玛丽安反过来为自己操心呢。
“……没事的。你放心就好。”
“骗人!而且……这几天,弗洛里卡老是来这附近。明明她以前都是整天关在锻冶场里,不回寝室来的!刚才我也看见她了。你和弗洛里卡发生什么了吧?”
“……玛丽安才是,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
米拉娜苦笑道,终于下定决心,要向她讲明自己与弗洛里卡的矛盾。
*
幼猫似的蜷起身体,玛丽安头枕在米拉娜膝上,乖巧地听她讲述事情缘由。
米拉娜没有把事情和盘托出的打算。母亲曾是娼妇的部分自然按下不表,至于弗洛里卡的思念有变成五寸钉攻击自己的危险性,也暧昧地蒙混过去了。言下之意是她与弗洛里卡并无冲突,这次也只是邀请对方作自己演出“人偶的华尔兹”时候的评委而已。
“不行呀,米拉娜!”
“我记得的——以前,米拉娜和弗洛里卡决斗的时候,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情……虽然只剩一点模糊印象,但我确实记得!明知道会出事,为什么还要决斗?”
米拉娜惊愕之中,低头望着玛丽安的发旋。
那场决斗发生在玛丽安六岁时。距离米拉娜被弗洛里卡的“幻想”刺穿,已经过去七年时间。七年过去,她竟然还留有些许朦胧的记忆吗。
心知瞒不过去,米拉娜抱住玛丽安的手腕,愈发紧了一些,就连抵在腹部的莉洁特的坚硬触感也浑然不觉,仿佛这样就能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隙。
“……只要我与弗洛里卡同在一个地方,迟早会迎来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紧咬着‘人偶的华尔兹’不放呢?我明明一直在米拉娜身边,却根本弄不明白米拉娜的想法。你也不愿意告诉我。米拉娜一直那么温柔,但重要的事情从来不和我说!”
“抱歉,玛丽安。我没有刻意要瞒着你。弗洛里卡也是从话多的埃里克伯伯那边听说的……只是觉得,不大方便讲给别人听而已。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玛丽安目光坚定,断然地说:
“米拉娜的事……怎么会无关紧要!”
只这一句话,就教米拉娜打消了疑念,融化了她心中所有的芥蒂。
“……好吧。”
米拉娜决然地说,侧身离开玛丽安,站起来。
“米拉娜?”
伴着身后玛丽安困惑不解的声音,她满脸严肃地拉开衣柜柜门。里面并排挂着约内拉留下的演出衣装与晚礼服。米拉娜伸手向柜子最深处,摸索了片刻后,纤手取出一个扁平的包裹。包裹方方正正,外侧裹着的报纸已经老旧褐黄,体积不小,没法挟在米拉娜腰侧。
米拉娜走回玛丽安身边,沙沙几声剥去报纸灰蒙蒙的面纱,里面是一幅油画。
玛丽安发出叹息似的感叹,细细打量那张画布。
背景许是山间的露天温泉吧。氤氲的白色雾气,仿佛一层薄纱将天然岩场与俗世相互隔离。画上描绘的明明是一幅静止的画面,却给人烟气飘摇的错觉,宛如秘境。
漆黑的夜空透着些许蓝色,一轮满月皓然地照耀其间。月华之下,浮现出一个女人玲珑的肢体。那人下身浸没在泉水中,浑身赤裸,皮肤稍显苍白,映在眼里却格外地艳丽。
不知正烦恼什么,画里的女人恍惚地注视着这边。两手拨弄着与月轮同色的发丝,水滴自发梢落下,仿佛细碎的黄玉。丰满乳房描画着吊钟般的轮廓,手肘弯折,教人想起绷紧的弓弦。光艳的嘴唇鲜红得不可思议,微分的唇齿间露出毒蛇似的舌尖。眼眸淡灰,隐约投过来妖艳的目光,空洞般深邃诱人,好像一旦坠入就再不可能脱身。
最教玛丽安在意的,是女人的腹部。
洁白的腹部中央,深深地,划了一道纵向的凄惨疤痕。不知是要缝合,还是在装饰那伤口,皮肤上细密地穿刺了无数银饰(穿环),仿佛鳞片,抑或是猛兽的齿牙。银饰纵向两列,沿着疤痕边缘紧密排布,好像腹部有一张骇人的巨口。巨口紧闭着,却似乎下一秒就会左右张开,教人窥见鲜红的上颚。
如同石子投入水中,玛丽安的胸中荡起阵阵波纹。腹部的疤痕——她隐约记得,最近在哪里听见过类似的话。却一时间没能回想起来。
“这个人……是谁?”
喉咙干渴,口舌有种粘稠的不快感。米拉娜挤出有些嘶哑的声音:
“应该……是我的母亲。据说只要提起巴黎的娼妇玛格达莱娜,有些家财的上流人士都会有所耳闻。不过毕竟是埃里克伯伯说的,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
“娼妇?”
只读童书的玛丽安对这个词不甚熟悉。
“你只要明白是种不方便大声告人的不正经职业就够了。至于这幅油画,是我刚生下来时,和我一起被送到这间修道院来的。”
“有说是谁画的吗?”
“……不知道。我问埃里克伯伯,他也没告诉我。”
“这样……”
自米拉娜降生开始,这幅油画就与她形影不离。反过来说,她除去这幅画就一无所有了。另一边,玛丽安与弗洛里卡被送来时,至少身边还有些含着父爱母爱的物什。
年幼时,每与画上的女人相对,哀愁的思念与深深的憎恶就在米拉娜心中绞作一团。随着年龄增长,她逐渐理解自己的处境,画里藏着的事实也逐渐浮现出来——与其他两人不同,自己从未得到过父母的爱。
正因爱着女儿,玛丽安与弗洛里卡的双亲才情非得已将她们拜托与<机关>。米拉娜的母亲却并非如此。所谓人偶偏爱症,正适合用来形容玛格达莱娜。一如弗洛里卡所说,她眼中除了人偶就再无其他,自己的子宫也不过生产人偶的工房。她怀孕,然后产下人偶。产下人偶,又再次怀孕。娼妇玛格达莱娜便是如此过活的。
其中却出现了米拉娜这个意外。意外又引来了<机关>。把孩子交予他人时,她脸上想必是一幅淡漠的表情吧。此后的玛格达莱娜又走过怎样的人生,就再不为米拉娜所知了。根德比恩也不愿意透露一点消息。也许曝死在巴黎的街头,也许还继续着野猫般的生活,怀上又生下人偶。
“这个人……和米拉娜很像呢。”
怔怔注视着那幅画,片刻之后,玛丽安不假思索地感叹道。米拉娜闻言,眨了眨眼。
“哎,讨厌。我长得没这么招摇吧?胸部也不如她大。”
“我不是那个意思。像发色、眼睛的颜色,相貌轮廓之类的……越看越觉得和米拉娜一模一样。如果真的是米拉娜的母亲也不奇怪呢。”
“是吗?我自己倒是看不出来……”
“所以,这幅画和米拉娜要跳‘人偶的华尔兹’有什么关系?还有,画上的妈妈……肚子上有伤疤。看着好疼……”
米拉娜苦笑着,手指上下梳过年幼玛丽安翘起的头发。感觉痒痒的,玛丽安缩了缩脖子。
“那不是伤疤。是手术留下的痕迹。”
“手术?”
“剖腹产手术。玛格达莱娜——大家都叫她‘人偶的母亲’。要是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是个人偶,你觉得母亲都会怎么想?”
“……肯定会很伤心吧?”
“嗯。但玛格达莱娜不一样。她深爱着人偶,每年都会生下一具。因为人偶的硬质皮肤容易在顺产时刮伤产道,就理所当然选择了剖腹产。可惜十五年前那次手术,出来的不是人偶,而是活生生的婴儿。那个婴儿,就是我。我猜她恐怕相当失望吧……虽然埃里克伯伯什么都没说。但他不愿多说就是最大的证据。”
米拉娜只是在命运摆布下,偶然成为了正常的人类。不想这份正常,却教她成了母亲眼中的异物。正常造就了异常。假如拥有坚硬皮肤与球状关节,也许米拉娜此刻还能依偎在母亲怀中。也许她能坐在母亲膝间,感受母亲的手抚过自己的长发。也许母亲就愿意给她拥抱,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
“啊,米拉娜!”
眼里玛丽安吃惊的样子,逐渐模糊、歪曲、变形。米拉娜流泪了,她自己也不知不觉。好像春天消融的冰雪,大粒的泪珠满溢而出,簌簌地坠落下来。她并不悲伤,因为不必为此悲伤。为抛弃自己的母亲落泪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无论怎样否认心底的感情,她也无可避免地要去寻找——寻找母亲。寻找成为人偶的方法。她不得不演出葛蓓莉亚,因为那是实现心愿唯一的希望。
第八场 月娥之女
半夜,玛丽安迟迟没能进入梦乡。她把莉洁特抱在胸前辗转反侧,不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身体想要休息,意识却越发清醒。平常天一黑就上身来的睡魔。不知为何偏偏今天没有到访。
“……唉,睡不着呀。”
她把罩着脑袋的羽绒被掀到一旁,伸手摸索,点亮床头的洋灯。橙色的灯光溢满房间,朦胧而柔和。对面墙边,米拉娜已经睡着,发出低低的呼吸声。她面向着石壁,胎儿般地蜷着身体,好像将一切都背弃在身后。她在睡梦中,也念着抛弃自己的母亲吗。
一个房间,两张床铺。朝阳升起时,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她的亲吻。早安,玛丽安。婉转的声音,平凡的对话。真可爱呀,玛丽安。夜幕降临时,落在自己额间的她的亲吻。晚安,玛丽安。两人同住的生活总是这么新奇,处处都有米拉娜的温热。但共有生活空间绝非全然一件好事,玛丽安直到今晚才理解了这点。
她痛感自己的失态,心里留着几分后悔。睡不着也是这个原因。早知道就不追问下去了。至少,那不是现在的自己有资格触碰的话题。
米拉娜唏嘘的抽泣,现在也还萦绕在耳畔。也许比起不知所措的玛丽安,米拉娜本人更为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感到困惑吧。
玛丽安问得如此鲁莽,米拉娜也不见生气,只是平常地拿出了那幅油画。她主动揭开了画上长久以来的封印——就连米拉娜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做法有些太欠考虑。她从未想过玛格达莱娜的肖像在自己心中竟然有那样的分量。母亲,与命运——仿佛撕开了所有伪装,重重压迫在自己的胸口。
与米拉娜一样,降生后就受到<机关>保护的玛丽安,对自己的双亲却近乎一无所知。父亲好像住在里昂,是个普通的银行职员。母亲则是家庭主妇,生下她不久,没能熬到出院就死去了——这些就是她对父母为数不多的认识。得知母亲离世也鲜有实感,对不剩多少印象的父亲亦没有执着。
“……埃里克伯伯太过分了。”
玛丽安鲜少这样愤怒。既然明白事实残酷,又为什么要告诉米拉娜呢。偏偏还把玛格达莱娜的肖像也给了她,未免太恶毒了。最后又闹得弗洛里卡都知道了米拉娜的身世,已经不是多嘴二字可以解释的,完全就是无法原谅的恶行。
不过她对根德比恩的义愤填膺只维持了数分钟时间。因为不经意间一阵尿意袭了上来。这边楼栋里没有雪隐(厕所)实属不便,必须要穿过夜色到另一栋去。尚且幼稚的时候,因为怕黑不敢出去,她还在寝室里失禁过几次。现在十三岁,要说不怕也还是骗人的。玛丽安有点想教米拉娜和自己一起去,但今晚到底不好意思再叫醒她。(注:此处原文即用“雪隐”二字,上方注有法语的“toilette”,两者都指厕所)
心想着能忍住,尿意就愈发难耐起来。终于教她有些着急了。
没办法,玛丽安只能下床穿上睡衣。右手提着洋灯,左手抱紧莉洁特。踩着拖鞋,有些畏畏缩缩地钻出了房间。
*
月光明亮,教手边的提灯都显得多余。
夜空湛蓝,高挂着银白色月轮照耀着玛丽安脚下,又好像要把她今后的未来也点亮。熄灯时间已过,四下没有人气,夜风忽然一止,好像时间停留在了此刻。
玛丽安不由得提快脚步。心底既想多望一会儿美丽的月亮,又想赶紧离开这里。
如此神圣而妖异的满月,似乎最近才在哪见过。没错,就是那股油画。点亮玛格达莱娜的赤裸身体的,那轮梦幻的月亮,与眼前的满月不是一模一样吗。也许正因念及这些,玛丽安走得愈发快了。
最近处的雪隐与沐浴场在同一楼栋。她两步并作一步地跑进去,提灯放在脚边。掀起睡衣下摆,坐在便座上。手里抱着莉洁特,解决了问题。终于放松下来,自然地呼出安心的气息。
正在这时候听见了哐当一声坚硬的响动。
“咿!”
她吓得从厕所里跳了出来。还抱着莉洁特,却忘了拿洋灯。逃命似的跑向昏暗走廊另一头的出口。照理说这个点不该有人在沐浴。要是教严厉的修道院长知道,非被痛骂一顿不可。骂完肯定还跟着什么惩罚。
理性劝她赶紧离开这里。可愈是害怕就愈想看。
她又听见了水声。
“……没事,姐姐也在呢。没什么好怕的。”
玛丽安反复说给自己听,紧紧夹住了莉洁特。好像把姐姐坚硬的皮肤按到自己柔软的皮肤里才作罢。似乎把自己的性命全寄托到了一言不发的姐姐身上。
向浴场去的走廊上没有窗户,月光无处可入。过了片刻,玛丽安的眼睛就适应了黑暗。这段路走过无数遍。她就算闭着眼也有走到浴场的自信。
走近之后,水声越发明了清晰。
她屏息凝神,先小心翼翼地推开更衣间的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架上放着谁的衣物。一套修女服堆叠整齐放在那里。
玛丽安歪歪脑袋。这个时间,修女们应该已经就寝了。到底谁会打破规矩,现在跑来入浴——?
她下定决心,推开连向浴场的门。
“谁在那里?”
*
屋顶大半面积是巨大的天窗,月华连绵倾泻而下,透过上升的水汽,把浴室照得一片朦胧。有这样一扇天窗,虽是室内倒也有露天浴场的意趣。清洗身体的区域有些狭窄,不过闪着亮光的大理石的另一侧就是宽敞的浴池。浴池里注的不是一般热水,而是近郊引过来的温泉。修道院里大部分设施都保留了中世纪模样,把改建改装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浴场却是少有的例外。
应着玛丽安的发问,飘摇水汽的另一面传来飒飒的水声,隐约能看见谁起身的身影。随着烟气消散,玛丽安的两膝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她忘记了眨眼,也忘记了呼吸。
“啊啊……难道……怎么会……”
女人下身浸没在水中,纤细的双手放在颈后,煽情地拨弄着闪亮的发瀑。此刻满眼忧郁注视着不速之客的,那妖媚的女人,不是同画上的玛格达莱娜分毫不差吗。天然的岩场,与人工的浴室。只有些许场所不同,月下沐浴的情景却惊人地相似。
尤其是她浸湿的腹部中央——纵向一道,深深刻着的可怖的旧伤。疤痕周围,细腻雪肤上乱舞绚烂地穿刺着的银饰,仿佛在赞美腹上这处永恒的伤痛。
女人放下长发,闪耀的水沫四下飞溅。坦然暴露着丰满的裸身,头部微倾,流盼般柔情地望向玛丽安。只这一瞬,玛丽安就浑身战栗,下腹传来未知的火热。懵懂青涩的身体深处,有什么迷惑人心的急切感将要攀上心间,教她摇摇欲坠。
玛丽安反复拷问自己,勉强在女人的幻惑中维持清醒。究竟发生了什么?眼前的景象,究竟是梦幻还是现实?画中的女人——玛格达莱娜,我果真打扰了你的沐浴吗。还是说,这一切只是我在雪隐里昏沉睡去见到的梦境……。
在梦里也没关系。就算眼前的女人只是梦的产物,玛丽安也有非说出口不可的疑问:
“你爱着米拉娜吗?”
颤巍巍的声音蚊虫似的细小,就连自己也心生厌恶。
女人翘起嘴角挑衅道。齿间流露出教人联想到月事的淫靡笑容。
“呵呵,好一只傲慢的小鸟。这样吧……如果你来我这边,我就告诉你。”
一如她美艳的肉体,女人的声音也无比艳丽——玛丽安却似乎在哪儿听过这样的音色(alto)。
“真的?”
“当然,千真万确。”
花蜜般的话语滴入玛丽安耳中。
仿佛飞虫不受控制地被猪笼草引去,玛丽安摇摇晃晃地穿过洗浴处。不知何时脱掉了脚下的拖鞋,莉洁特教人安心的触感,也恍惚中消失在手腕间。她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踏在润湿的地面上。
“来吧,到这边来。”
玛格达莱娜坐在大理石上,慈母般张开双手,拥住了玛丽安。浓烈的香气自她雪白的皮肤间传来,玛丽安感到一阵眩晕。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她剥去身上的睡衣,水面上映出自己青涩的身体。甚至来不及感到羞耻,就被玛格达莱娜抱到了热水中,顺着她的意思,埋头在妖妇的胸口——如在母亲怀中般的舒适与安心,让玛丽安闭上了眼。此刻她多么希望时间倒转,自己变作幼儿,变回婴儿,终于成为胎儿,回到眼前女人的腹中——。
一道脆响传入玛丽安耳中——哐当!她抬头,看见了躺在浴场入口的莉洁特。不知不觉间被放下的姐姐,似乎失去平衡倒了下来。这单纯的自然现象却教玛丽安清醒过来了。她感觉一阵后怕,仿佛被莉洁特救了一命。那硬质的响声彻底赶走了袭向玛丽安的睡魔。
玛丽安推开女人的手。躲开一段距离,紧紧盯着她的相貌。
“你真的是玛格达莱娜?”
“……没错。米拉娜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吧。”
她的话不似回答,倒像在自言自语。玛丽安却从中捕捉到了肯定的意思,又暗自感到奇怪:这间修道院与世隔绝,建在比利牛斯的秘境里,绝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抵达的。玛格达莱娜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混到修道院里的?
她脑海里浮现出在更衣室里见到的那件修女服,心中有了一个猜想:恐怕修道院生活的五十余名修女里,早就混进了玛格达莱娜这个人。
不过此间的修女大都已经垂老。相反的,玛格达莱娜却不见老态,映着月华的雪白肌肤仍然光彩熠熠,与肖像画上的模样别无二致。
然而,无需多时,玛丽安就想起了——在这修道院的五十余名修女之中,确实有唯一一个年龄不详的人物。她却如何也不敢把那名字说出口。如果猜想不假,自己恐怕正在和一个不得了的人共浴。
她左想右想,还是决定只把眼前的女人当作“玛格达莱娜”看待。至少刚才的对话里,女人并没有否认这个身份。玛丽安害怕一旦真相点破,这片刻的魔法也将化为乌有,女人又将戴上那副虚伪的面具。
“唔……玛格达莱娜小姐,你爱米拉娜吗?”
她打量着那张与米拉娜如出一辙的脸,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我爱米拉娜吗——至少,要是对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也是。”
“但单凭这点,果真能够断言我对她抱有爱意吗?为什么不是坚硬冰冷,美若梦幻的人偶?为什么偏偏生出来一个柔软温暖又浑身腥臭的人类……——你想象不到我那时候有多失望。所以我把米拉娜丢掉了。没有半点犹豫就选择了抛弃她。直到一场大火夺走了我的全部,把我巴黎家中可爱的孩子们烧得一个不剩。”
“你的孩子……”
“就是我生下的人偶。一无所有后我一度想过自杀……不可思议的是,偏偏那时候又想起了米拉娜。现在我关心她胜过关心过去失去的那些人偶。旁人看来一定很任性自私吧……总之,那之后我就隐藏身份,进入了这间修道院。”
“确实太自私了。米拉娜现在也还思念着你。”
“我知道。就连这份愚蠢也和我一模一样呢。”
“既然你愿意接受她,米拉娜岂不是不必再跳‘人偶的华尔兹’了?”
“当真那样就好了。虽说契机是我这个愚蠢的母亲,但她到底还是作为一名舞者,在尝试穷尽这段演绎吧。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有阻止她的资格。”
“问题不在那边……问题是米拉娜要和弗洛里卡决斗。我听见这个词……就有不好的预感——”
女人柔软的乳房在水面上溅开一片迷乱不定的波纹,慢慢遮住了玛丽安的脸,好像要把她吸入其间。她的皮肤与玛丽安紧贴在一起,似乎不愿在两人之间留下分毫的空隙。玛丽安无法反抗,只能越发抱紧了玛格达莱娜。
*
从玛格达莱娜的拥抱中解放出来,玛丽安迷迷糊糊地走出浴场。脱下放在大理石上的睡衣,不可避免地润湿了一些。好在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让她松了一口气。
一扇门隔开了浴场与更衣室,莉洁特正尸体一般地倒在门边。玛丽安慌慌张张地捡起姐姐,让她在更衣室的搁板上坐好。
搁板最下层放着干净的毛巾,她就抽一张出来擦干自己的身体。赤裸的身体太过青涩,似乎在抗拒着成长。玛丽安再拿一张毛巾,开始擦自己湿透的头发。齐整叠好的一套修女服闯入她的眼帘。
她赤裸着身子。莫名的冲动驱使着玛丽安走到放着修女服的搁板前。
就连自己也以为不可思议——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件修女服。就在这时,什么东西从搁板上碰掉下来,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
落在脚边的东西,坐实了玛丽安的猜想。
一枚表面光滑的面具掉在那里。眼睛的位置,赫然凿着一对杏仁形状的空洞。
第九场 修女蕾蒂西亚的明断
“早安,玛丽安。”
清晨炫目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被米拉娜吻过的脸颊痒痒的,教玛丽安缩成一团。又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美好平凡的早晨。她歪歪头,有些发怔。想起昨夜不可思议的经历,就一激灵地从床边跌了下去,像只落地失败的小猫。
“你真是的……”
米拉娜的食指习惯性地抵到手忙脚乱的玛丽安额上,好像拨动乐器琴弦,忽然弹了一下。
“好疼!”
“可别睡迷糊了。”
她翘起嘴角莞尔一笑,不管呆然的玛丽安,就在一旁开始更衣。脱下睡衣,伸手穿过衣袖,只是注视米拉娜的动作,就足教玛丽安心情愉快了。
“……………………”
她望着米拉娜的美人肩,回忆起与玛格达莱娜的邂逅。脑里又浮现出在更衣室翻找玛格达莱娜的修女服时,掉下来的那一枚面具……。
念及这一连串事情,她几乎不敢直视米拉娜。既想立刻告诉对方真相,又觉得这不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心里矛盾又焦灼。
同时,玛丽安又感觉眼前的米拉娜有一丝不对劲。她昨晚才思念母亲哭成一个泪人,竟然一晚就恢复原状,举手投足都与平日一样活泼了——。
盯着换好衣服的米拉娜的侧脸,玛丽安试探着开口:
“……昨天晚上的事……没关系吗?”
米拉娜得意地挺胸,露出一个澄澈的笑容。
“调整心态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语气平淡,至少不像在强颜欢笑。
“玛丽安才是,别发呆啦。再不换衣服就赶不上早餐时间了。来,把手举高!”
她照对方的话乖乖举起双手。米拉娜就熟门熟路地脱下了玛丽安的睡衣。感觉莫名地不满,玛丽安鼓起脸颊。
*
食堂里,修道院长蕾蒂西亚首先入座,再之后是其余的五十来位修女。所有人坐好后,就开始餐前的祈祷。玛丽安与米拉娜也在额前合掌。没露面的只有作息紊乱的弗洛里卡,再加上不用进食的比安卡和她的三名随身女仆。众人都司空见惯,没有人在意她们的缺席。
终于,祈祷结束。
米拉娜飒爽地站起身来:
“院长,我有一个请求。”
坐在一旁的玛丽安感觉自己好像被抛下了,抬头看着米拉娜的侧脸。在众人瞩目之中,她竟然还能如此淡定地开口,确实有非同一般的气魄。米拉娜自幼起就有这样沉稳的一面。
被叫住的蕾蒂西亚,也恰巧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唯独她的座前没有早餐,显得略微地不自然。毕竟蕾蒂西亚绝不会在人前摘掉面具,同席祈祷结束后,总会立马回办公室去一个人用餐。
要向她开口,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蕾蒂西亚转过身,口吻冷淡,就像面对陌生人。
“什么事?”
白瓷般面具的光滑质感教她的话语显得愈发冷彻。玛丽安甚至对自己的猜测产生了瞬间的怀疑。但蕾蒂西亚深邃的声音,怎么听都与玛格达莱娜分毫不差。
“这几天,我想挑一个日子给比安卡办欢迎会。希望您能同意。”
“……我听说她很想看你跳舞。既然这样,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感谢院长。另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接下来才是关键——玛丽安冥冥中意识到。
蕾蒂西亚恐怕不会同意吧。米拉娜则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教她妥协。
玛丽安也不愿看见米拉娜与弗洛里卡两人决斗。米拉娜为比安卡跳“人偶的华尔兹”也就罢了,至于弗洛里卡的钉子,如果只停留在幻想里也未尝不可。可绝不能让她们两人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
玛格达莱娜的身姿又在她脑中复苏,玛丽安似乎抓住了唯一的希望:如果蕾蒂西亚当真就是玛格达莱娜,无论米拉娜怎么求情,她也绝不可能动摇。身边的米拉娜一词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我计划把‘人偶的华尔兹’放到最后表演。而且——我希望让弗洛里卡来扮演葛蓓留斯。”
语音落下,骚动四起。
米拉娜要在弗洛里卡面前表演“人偶的华尔兹”。在座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不理解这话中的危险含义的。
嘈杂声里,米拉娜继续说了下去。
“拜托了,院长。还有……不管发生什么,都希望您不要责罚弗洛里卡。”
这句话把喧闹推向了最高潮。
“——安静。”
蕾蒂西亚出声,错杂的私语转瞬间就归于一片死寂。有的修女惶恐地打探蕾蒂西亚的脸色,又担忧地望向米拉娜。诡异的沉默之后,蕾蒂西亚却做出了超出众人预料的判断:
“好吧,我接受你的提案。”
玛丽安瞠目结舌地看向蕾蒂西亚。她如何也没料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一句答复。
脸上的面具教人看不出蕾蒂西亚的表情。玛丽安越发焦躁了——她到底在盘算什么?
“——但要另加一个条件。”
仿佛要打消众人的疑念,蕾蒂西亚厉声宣告道。
“……条件?”
米拉娜眉峰微蹙,话音里含着几分警戒。
“伴奏的风琴,必须由我负责演奏。仅此一个条件。”
讶异地回看蕾蒂西亚一眼,米拉娜一口答应下来。
“我没有异议。但既然要演奏风琴……会场就必须设置在圣堂了。”
“那就在圣堂里搭建一个临时舞台吧。有两周时间就绰绰有余。所有筹备都由我们完成,你只需要专心准备当天的演出。”
“感谢您的理解,院长。”
米拉娜面向院长优雅地行礼。
身旁的玛丽安却向蕾蒂西亚投去失望又困惑的目光。
玛丽安,与大多数人期望的结果,就是蕾蒂西亚能够断然回绝米拉娜的提议。若被修道院长下了死命令,米拉娜绝无反抗的可能。
另一方面,众人也深知米拉娜在蕾蒂西亚面前的顽固。也许院长正是考虑到这点,为避免争执,才选择了教两者都能接受的方案。把这场对决放到自己监视之下进行。
若非对米拉娜的计划早有预料,蕾蒂西亚也难以当场想出由自己担当伴奏的策略。也许她从玛丽安昨晚的只言片语里嗅出了迹象,才事先准备了对策。就这一点而言,又不能不说她的做法顺遂了玛丽安的心意……。
“——没有异议的话,我就失礼了。”
于是,蕾蒂西亚转身离去。侧身的瞬间,玛丽安隐约感觉她瞥了自己一眼。但隔着面具,究竟不能揣度蕾蒂西亚的视线。她只是莫名感受到了目光的热度而已。
果然,蕾蒂西亚的真实身份就是——
“这下又多了两周余裕,必须抓紧练习了。你要做好觉悟哦,玛丽安。”
“唉?我?”
玛丽安惊讶地皱眉。忽然有种被丢进深不见底的湖水之中,无依无靠的感觉。
“只演‘人偶的华尔兹’一幕就太短了。既然要跳‘斯万尼尔达的独舞’,不如连带着和你一起跳的‘玛祖卡’也加上去呢。合起来一共三幕。”
“绝对不行!只有两周时间,我记不住那段群舞的!话说我根本就不会跳芭蕾!”
玛丽安脸色苍白,还在不停颤抖。米拉娜却恶意地一笑。好像抓住了蝴蝶翅膀的女童,笑容里渗着天真的残酷。
“听好了,玛丽安?这可是比安卡的欢迎会哦?难道你想什么都不做,就坐一旁吃点心?那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我没有!”
玛丽安悲鸣一声,看见周围人都看向自己,才悻悻然闭上嘴。米拉娜保持着自然的微笑,眼神却格外地认真。于是玛丽安意识到,她是真的想把自己拉到舞台上去。
啊啊,前途渺茫。
玛丽安只想安心坐在观众席,从没想过自己站到舞台上去——。
第十场 玛祖卡
四月即将结束。
终于到了欢迎会当日。
过往两周的短暂与忙碌,是玛丽安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时间的流速似乎比平日要快上好几倍,教她吓得不轻。难道米拉娜一直过着如此充实的人生吗。
每天起早贪黑地练习。纵然心有不满,也在米拉娜的斥责与激励里烟消云散了。
米拉娜与弗洛里卡的第二次决斗,究竟会掀起怎样的风波呢。能想象到的,是重蹈七年前的覆辙,决斗在米拉娜受伤中被叫停。但难保不会发生玛丽安料想之外的情况。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关于蕾蒂西亚的真实身份——那副面具下藏着的竟是玛格达莱娜!玛丽安心心念念,想赶快把真相告诉米拉娜。可转念一想,又害怕在对决前抖出这件事会教米拉娜分心,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只能一个人干着急。
随着群舞练习的日渐忙碌,她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操心此般杂事。把担忧的功夫全部投入到芭蕾里去。
她的身体发生了些许变化。过去不爱吃的谷物与蔬菜,近来愈发合了口味。相对地,甜品的摄入量也与日俱减。到了晚上,练得满身疲惫,钻进被窝就能一觉到天亮。
而原先青春期少女特有的圆润身体,也在两周的特训里大变模样。直来直去的身体轮廓上有了曲线,从胸口到腹部,隐约浮现出肋骨凹凸的痕迹。胖胖的脸颊也成了漂亮的倒三角形。
看见镜子里的模样,最吃惊的还是玛丽安自己。
“魔镜啊,魔镜。”
那天她站在浴场的镜前,玩笑似的小声说。却被悄悄走到背后的米拉娜抓个正着,被好好地嘲笑了一番——“……你又在玩什么呢。”玛丽安面红耳赤,简直想就地挖个洞钻进去。没想到赤身裸体的米拉娜竟然嫣然一笑,就这样轻轻抱住了她。两人皮肤紧贴在一起,玛丽安感觉莫名地心慌,绷直了身体。
“哼哼。多亏了练习,玛丽安最近漂亮了不少呢。”
米拉娜说。手指幽幽地滑过玛丽安的脊背,后者就不自觉地后仰,可心里还又些许窃喜。这还是她生来第一次被米拉娜夸漂亮呢。
与体内脂肪的燃烧速度相反,群舞的成果堪称凄惨。才半只脚踏出被米拉娜带着跑的水平,距离独立完成舞蹈还有好一段距离。
米拉娜并不要求玛丽安练出什么高度。虽说群舞的难度远不及独舞,可也不是两周时间就能从一张白纸学到大成的。她明白这点,能把玛丽安拉到欢迎会的舞台上就心满意足。如果玛丽安能借此对芭蕾萌生兴趣,便更求之不得了。
那天,她在两人午后的嬉戏里,说出了自己“两个人的芭蕾舞团”的设想。又在临门一脚前退缩,拿玩笑糊弄了过去。却还暗自抱着一丝丝的期待。
只要玛丽安愿意,她梦寐以求的双人舞就有了希望。因为身高差的关系,到时候米拉娜便不得不扮演男角,她本人倒不以为困扰。无论男角女角,只要不出舞蹈的范畴,她都有绝对的自信。
感觉着两周时光转瞬即逝的,不单有玛丽安一人。相比独自训练,两人一起总有料想不到的乐趣。教米拉娜也觉得充实了许多。
她在日常练习外另添了作玛丽安教练的任务,这对米拉娜亦是新奇的体验。她偶尔念及逝去的约内拉。约内拉指导自己时,是不是也体验过同样的乐趣呢。
*
有埃里克·根德比恩出手援助,简易舞台在第十三天就顺利宣告完工。当然,他只负责提供材料。搭建工作大半都是修女们完成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修女们聚在圣堂里,哐当哐当敲打钉头的画面不可不说万分新奇。至于此中熟手的弗洛里卡,却一个人躲在锻冶场里终日冥想。
舞台宣布完成的同时,又额外多了一个观众。
埃里克·根德比恩颇愉快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有意思的演出,可不能少了我啊。”
说完,脸上的笑容越发盛了。
*
年幼时因为阿依达毅然放弃成为人偶师的自己,事到如今竟然要被拉去扮演葛蓓留斯博士。多么讽刺啊。弗洛里卡闹别扭似的靠在圣堂外壁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在心底自嘲。
“你会不会偶尔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虽不简陋却也难说宏大的场面微妙的木偶剧?”
出现在她旁边,男人突然问道。埃里克·根德比恩停下电动轮椅,挂着一张轻佻的笑脸看向弗洛里卡。不知被安排去哪里了,那长了两个脑袋的女人竟然不在他身边,
“说起来,今天你也要出席啊……”
弗洛里卡心里愈发忧郁了。对根德比恩,她多少抱有一些感谢的意思。毕竟若没有这个男人四处周旋,她恐怕一具创作的材料都不可能弄到手。就连正抽着的烟也是根德比恩悄悄弄来的贵重品。老头的喋喋不休总让她反胃,但从来不说正确的废话这点却是不会令人反感的——至少根德比恩不会劝她说小孩不许抽烟。
“听说今天的表演,你要扮葛蓓留斯?人偶葛蓓莉亚的制造者,好巧不巧偏偏要你来演啊。”
刚才脑海里自嘲的念头,竟然让他从嘴里说出来了。弗洛里卡不愉快地抖了抖烟灰。
“算不上扮演……只是‘人偶的华尔兹’里有几处必须要葛蓓留斯露脸,拉我上去凑人数而已。我真正要扮演的是评委。”
“评委啊。如果老实打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我就方便了。你总不至于忘了七年前闹出过怎样的惨剧吧。”
“……决斗是我提出的,但一口答应可是米拉娜。说要拿比安卡的欢迎会作决斗场地的也是她。前前后后的批准又是那个戴面具的女人。盯着我一人批判,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啊。”
“哼……也算有点道理。那我就不发牢骚了吧。就当我今天是来欣赏比安卡的欢迎会了。”
话音刚落,身着黑衣的双头姐妹——特威德尔丹和特威德尔蒂现身了。前者的脑袋凑到根德比恩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好像快开幕了啊。”
根德比恩点点头,操作几下手边的面板,启动电动轮椅。熟练地教轮椅转向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啊啊,还有。你的演出服已经送到后台了——葛蓓留斯该穿的衣服。由不得你不穿。”
“什么?”
“我好不容易弄到的。要是不愿意穿,你今后还有没有烟抽可就难说喽。心里多掂量几下吧。”
说完,得意洋洋地滚着轮椅就走了。
“臭老头……又做多余的事!”
弗洛里卡气愤地跺脚,朝着根德比恩的背影恨恨地骂了几句。
*
埃里克·根德比恩所说的后台只是圣堂中的一个祭室。搬进来梳妆台、衣架,几个烛台和休息用的椅子,也就能作为演出后台发挥功用。美中不足是没有隔音功能。坐满会众席的修女们或期待或不安的嘈杂声,身在后台的玛丽安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便又开始打退堂鼓了。
“啊啊!紧张得受不了!突然不太想上台了……”
坐在梳妆台前,玛丽安发怔似的不停反复念叨。一只手里还拿着酷似手术钳的睫毛夹,反反复复地调整假睫毛。
米拉娜却没听见玛丽安的抱怨。她对睫毛不管不顾,连用手指打理一下也不肯。
舞台上,能将天鹅翩然的羽毛表现得细致入微的米拉娜,生活里却笨拙得难以想象。轮到打理头发与化妆之类细致的工作时,玛丽安远要比她派得上用场。现在戴着的假睫毛也是如此——玛丽安趁米拉娜犯迷糊的时候,就三下五除二地替她固定好。甚至连睫毛膏都是玛丽安为她涂的。
与自幼就迷上芭蕾的米拉娜不同,玛丽安没能找到一项能全力以赴投入其中的爱好。也许正为了填补这部分缺憾,她才早早对美容产生了兴趣。随性收集的小玩意儿里,就有不少是化妆道具。
“话说回来,不是比安卡想看米拉娜跳舞,才特地筹划了这场小型演出吗。我可没听说过观众席会坐得这么满呀!整个修道院里的人都快到齐了!大家真有这么闲吗……唉,米拉娜?你那对睫毛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弄上去的,可别乱动啊!”
紧张得坐立不安,玛丽安话都说得比平日快了几分。米拉娜闻言吐吐舌头,好像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缩了缩颈子。把将将摘下来,正要随手丢掉的假睫毛留在了手里。
“好难贴稳……到底是谁发明的这种东西啊。”
“等我弄完,我去帮你贴。马上。”
“有玛丽安在真是太好了。要只有我一个人,连妆都化不好呢。”
嘴上这么说,如果玛丽安不在,她恐怕会素面朝天直接上台去吧。就算不施粉黛,米拉娜的美貌也足够教观众们为她着迷。玛丽安则觉得有总比没有好,才坚持要给她上妆。
突然有人恭敬地敲了敲门,带一句话来:
“比安卡大小姐已经到场。”
开演的时刻愈发近了。
*
庄严的钟声为演出拉开帷幕,会众席上的嘈杂瞬间被按了暂停。舞台虽是用木板临时搭出来的,却也足够宽敞结实,演出一部短剧不成问题。
高高耸立的是伴奏的管风琴。音管的阵列携着祭坛般的气魄,俯视整座舞台。
修女蕾蒂西亚在演奏台上就坐,操作手键盘旁的音栓,改换与曲目相匹配的音色。主音色、长笛、弦乐、簧管……诸如此类,顺次选定。她手边却不见乐谱,许是已经谙熟于心。
作为主宾,比安卡坐在最前列正中央的位置。三位女佣恭敬地守候在她身后。其他修女都与她们保持一定距离,生生造出一片真空地带。唯有根德比恩不以为意,在护卫搀扶之下,堂堂地在比安卡右侧坐下。
弗洛里卡尚未现身。似乎直到“人偶的华尔兹”开始之前,她都不打算入场。
回荡的钟声尚未沉寂,米拉娜与玛丽安就轻快地自舞台一侧登场了。雷动的掌声霎时淹没整座会场。
两人都穿着东欧民族风情的服装,打扮成城里姑娘的模样。在座的人大都以为米拉娜会身着男装,此情此景确实不在众人预料之内。
头戴丝带。上装是泡泡袖。紧身褡在腹部收紧。裙长直至膝间,裹在外面的洁白围裙上绣出花朵纹样。两人服装色调不同,米拉娜的是深红色,玛丽安的则以青草般的浅绿打底。
玛丽安在妆容上使出了浑身解数。涂了睫毛膏的假睫毛向上翘起,描摹出细长的眼角。化妆不浓不淡,却衬得容貌艳丽。抹些许口红,再涂上唇膏,显出唇间的亮丽光泽。
两人并排站在一起,彬彬有礼地鞠躬。
蕾蒂西亚微微侧身,看向两人。米拉娜朝那冰冷的面具点一点头。
掌声逐渐平息,会场笼罩在一片沉默之中。
脚尖踏下脚键盘,蕾蒂西亚奏响低音,作“玛祖卡”开始的信号。低音连续,结成定音鼓般山雨欲来的气势。刹那间,她双手一闪,食指在键盘间跃动,“玛祖卡”轻快的曲调中格外含了几分虔诚的庄严,轰然撼动了教堂中的空气。
玛丽安与米拉娜手牵手,和着玛祖卡独特的节奏,嗒嗒嗒地轻快踩起舞步。
为群舞设计的舞步,此刻仅由两人完成,实在教人心惊胆战。她们不得不放弃了以多数舞者步调合一造就的表现形式。缩至两人时难免产生的违和之处,也由米拉娜进行重新编舞,使之复归和谐。
起始的旋律重复两度之后,曲调赫然一变,愈发壮阔起来。
扮演男角的米拉娜,伸出右手支在玛丽安腰际。谁能想象那纤细的手臂中竟然蕴借着如此的力量呢。玛丽安翩然一跃,回转身体,在空中扬起右腿。裙裾飘飘翻动,恰似洋水仙的花边,鲜明地映在众人眼中。四次跳跃,接连不断。曲调反复,又是四次。
与威风凛凛,笑容里带着无比自信的米拉娜不同,玛丽安表情紧绷,每有失误,脸上就越发添了几分苍白。好在有米拉娜在身旁引导,才堪堪维持住了舞姿。她又似母亲,又似长姊帮助玛丽安的情景,教不少观众微微一笑。
而熟知玛丽安秉性的人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盈满了泪水。虽然近来已经鲜少为人想起,但玛丽安对莉洁特的依赖曾教修女们无比头疼。年幼时候若不抱着莉洁特,她甚至没法站稳身子。如今,玛丽安却能将莉洁特留在后台,自己在舞台上起舞了。会众席上,到处都能见到有修女哭作泪人。
舞蹈迈入中局,转入米拉娜的独舞。和着铜锣般气势如虹的旋律,她纵身一跃。
不输男性的高挑身材。几乎教人误以为时间静止般,长久地滞留在空中。双腿伸展(developpe)描画出一道线条。翻舞的裙裾为这本应男性化的跃动添上一份艳丽。
观众无不凝神屏息,忘记了眨眼,似要将这撕裂空气的刹那的美丽永远镌刻在眼眸里。侧步到她身后的玛丽安,也在这一刻化作了米拉娜的观众。
台下,表情冷淡,无趣望着演出的比安卡,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一轮音乐结束,又回归最初的旋律。蕾蒂西亚淡然自如地演奏,仿佛对石砌教堂的悠长回响恍然不觉,又或者,就连这悠扬的尾音,也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华美的和弦一声响彻,为近四分钟的玛祖卡画上句点。两人相向而立,右手悬在腰边,向前伸去左手,转头望向舞台正前方。终于结束,此刻已近乎喘不上气来的玛丽安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与米拉娜一般无二的天真烂漫的笑容。
掌声与喝彩回荡在圣堂石砌的四壁之间,迟迟没有平息。
两人一同行礼。米拉娜动作优雅,玛丽安则带着几分笨拙。
“跳的真好,玛丽安。”
米拉娜气息丝毫不乱,将玛丽安纤弱的双肩抱在怀里。感动之中,玛丽安将比安卡的欢迎会也抛在脑后,潸然地落下眼泪。
第十一场 斯万尼尔达的独舞
十五分钟的休息之后,就是演出第二部分,《葛蓓莉亚》中的“斯万尼尔达的独舞”。
后台里,米拉娜趁上一段演出势头未褪,迅速换好演出服。玛丽安则在身旁为她重新上妆。
“这身让斯万尼尔达穿,是不是太花哨了呀?”
走出后台,到位预备上场,米拉娜略带不安地低头打量了一遍身上的衣裳。斯万尼尔达到底不过是个乡镇少女,她身上这套却华丽得好似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头戴银质宝冠,上衣纯白一色,露出双肩,从胸前直到腹部,都星星点点装饰着闪亮的宝石。舞裙裙摆稍短,宛如阳伞一般展开。脚踩的一双紧致的粉色芭蕾舞鞋,描绘出米拉娜柔美的脚型。
她的打扮与一般流行的斯万尼尔达形象大有不同。部分是因为这套洋溢着都会气息的华美服装,但更多还得归功于米拉娜自己——她与生俱来的美貌,仿佛处处都经过精雕细琢,仅是伫立不动,就有非比寻常的气度。与米拉娜一同走到舞台侧边的玛丽安,也对她的模样看入了迷,在胸前捏紧了拳头,郑重其事地说:
“就是要这么漂亮的衣服才配得上米拉娜呀!不管别人怎么想,演出的都是你自己。没必要为着斯万尼尔达的刻板印象束手束脚的。”
“嗯……嗯。既然玛丽安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米拉娜莞尔一笑,紧紧握住玛丽安的手。
“那我上台了。……玛丽安要好好看着我表现哟?”
玛丽安用力点点头。为了驱散米拉娜的不安,她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
仿佛撕下了冷漠的面具,蕾蒂西亚的纤指飒然一闪,猛烈地砸落而下,整架键盘都为之撼动。如攒积于大地之下的热量喷薄而出,前奏的旋律在空气中遽然炸裂。
米拉娜奔跑着自舞台一侧飒爽登场,先是一跳(jete)。
与仅是端坐在台下,就足以支配四周氛围的人偶一样,台上的米拉娜教舞台的气氛陡然一变。这一跳点燃了整座舞台,所有人都在不经意间屏住了呼吸。只听见落地时候嗒的一响,众人才如梦初醒,迸发出万雷般的掌声。
激昂的前奏此时猛地一沉,蕾蒂西亚放慢了节拍。舞台侧旁,玛丽安咽了口唾沫,颤抖中注视着舞台上的动向。就算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她,也觉得这拍子慢得有些异常。节拍越慢,对动作控制精细程度的要求就越严苛,对舞者会是一场严峻的挑战。
与那些将命运寄托与舞台,跨越千山万水踏上憧憬的洛桑土地的少女们相比,米拉娜的觉悟也分毫不差。此刻,她脚下仿佛并非比安卡欢迎会的舞台,而是飞架在断崖绝壁间的钢丝。这里独她一人,独她一人在作她孤独的斗争。
“啊啊,米拉娜……!”
玛丽安抬手掩住半张脸,泪水潸然而下。想把米拉娜的身姿深深刻入眼中,满溢而出的眼泪却模糊了视线。
有如世界舞蹈历史的返照回光,米拉娜继续她一人的舞蹈。从脚下到头上,足尖划过一道高扬的轨迹。乐曲迟缓,她的动作却蜻蜓点水般地轻巧,仿佛摆脱了重力的束缚。显现在此刻凭依于米拉娜身上的,已然不是名为斯万尼尔达的乡镇女孩,而是藏身森林深处的妖精仙女,一颦一笑都散发着莹莹的磷光。身后的磷光愈发炫目,化作青凤蝶的羽翼,为她柔美的脊背添上一抹色彩。
时间悄然推进,终于到了“斯万尼尔达的独舞”中,最为人瞩目,亦是最困难的一段舞蹈。
意大利转(Italian Fouette)。踮起左脚脚尖,右腿抬起(developpe a la seconde),回转之中反复抬腿屈膝(attitude)。每当米拉娜完成一次回转,会场便溢满了恍惚陶醉的叹息声。玛丽安更是感动得止不住地抽泣,只能在落泪的间隙间得以一窥米拉娜的身姿。
收尾片段,她嫣然一笑,重复着向前踏步而单周回转(pique tourne),与平转(chaines)的舞步,几乎教人眼花缭乱。足尖立在地面之上,如画笔般描绘出一朵盛放的蔷薇。她在轻盈的回转间绕遍了舞台,仿佛一颗旋转不止的行星在恒星周边巡游。
伴奏渐渐高扬、激烈,音符绚烂如蝴蝶鳞粉播撒而下,冲上前所未有的顶峰。高昂的乐曲抵达最高潮的一刻,绕场一周的米拉娜单膝跪下,扬起双手。
——“斯万尼尔达的独舞”于此收尾。
她优雅地行礼致谢,圣堂陷入了一片沉寂。米拉娜于舞台上展现的世界,教在座的所有人都无语凝噎。整整十余秒过去,也还沉浸在那如梦似幻的体验里。
坐在最前列的根德比恩最先回过神来。他如梦初醒发出了第一声掌声。掌声又向四下扩散而去,回声在石壁间模糊了界限,汇作一道声音的洪流淹没了整座圣堂。
众人的热烈反响里,唯有一人冷漠如初。
“一群白痴。见了那样神乎其技的演出还鼓掌,除了破坏余韵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与比安卡邻席的根德比恩听见了她的低语。
“米拉娜!”
这时候,舞台边的玛丽安按耐不住跑上前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飞扑抱住了米拉娜。单膝着地行礼的米拉娜,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量下失去平衡,被按到在了地上。
“等下,玛丽安……突然怎么了?大家都看着呢?”
玛丽安压在困惑不解的米拉娜身上,呜呜地抽噎。张开嘴像要说什么,却怎么也凑不出完整的词句,只是不停地吸气又呼气。
没有办法,米拉娜就维持着这般仰面躺倒的姿势,温柔抱紧了她的双肩。皮肤泛着红色,把这微微的热度传递给对方。两人肌肤相贴,感受到米拉娜的体温,玛丽安有满心的思绪,却难以言明。
米拉娜舞台上舞蹈的神韵,如此鲜明地镌刻在玛丽安胸中。相形之下,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怠惰,由此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
数年前约内拉去世,失去导师的米拉娜并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只身一人面对挑战。玛丽安除了为她孤高的身姿而侧目,就什么也没能做到了。心底还藏着几许不忿,觉得米拉娜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无论如何磨练技艺,只要身在这比利牛斯的秘境之中,歌剧院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假使当真踏上巴黎的土地,能接纳米拉娜的芭蕾舞团又在何处呢……。
然而,无论前方有如何的艰难险阻,在这般神乎其神的技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米拉娜用舞台上的这段舞蹈,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玛丽安心中的疑虑,余下的唯有一句尚未传达的话语。于是,满脸涕泪的她,红着脸,嘴唇凑到米拉娜耳边:
“今后……米拉娜还愿意和我一起跳舞吗?”
米拉娜睁大眼睛,表情铁皮人似的僵硬。她注视着玛丽安的面容。
果然,还是醒悟得太迟了吗。自己这样的人,事到如今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了吧。可就算不能站在米拉娜身边,难道就连想与她共有苦乐这点渺小的愿望,也没有资格实现吗。
玛丽安忽然被猛地拉了一下,一瞬的失衡后,仰面躺倒在了舞台上。身后的木板间还残留着米拉娜的温度。眨眼之间,米拉娜便与她交换了位置。
米拉娜跨在玛丽安身上,目光湿润地望着她,喘息般地呼出湿热的气息。
“……米拉娜?”
玛丽安这才注意到此刻米拉娜身体莫名地火热。这热量却并非舞蹈的余韵——因为躯体的热意,竟比刚刚结束舞蹈时还要盛上了几分。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说出这句话。”
一瞬间,玛丽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接踵而至的感动便填满了她的心胸。
“啊啊,米拉娜……我,好幸福……感觉真像做梦一样。”
顾不得折起的芭蕾舞裙,米拉娜紧紧抱住玛丽安。就这样不松手,在自己方才回转过一周的舞台上打起滚来了。
两人发自内心地相视而笑,肢体缠绵一起,在舞台上自由地嬉闹。蕾蒂西亚与会众席上的众人,茫然望着她们的模样。片刻之后,便响起了温情的掌声。
等到掌声渐渐零散,蕾蒂西亚才从演奏席上起身,咳嗽一下清清嗓子:
“别胡闹了。还有最后一幕节目呢。还是说你们想就着这副不成体统的样子开演?那我们反倒省了功夫……”
“开什么玩笑!”
舞台下传来猛烈的反驳声。
不知何时起,弗洛里卡堂然抱着双臂立在台下。裹住她修长身体的,竟是一件漆黑的燕尾服,襟间还系着蝴蝶结。一朵白花装点在左胸前,长发草草地绑在脑后。
“闹剧就到此为止,米拉娜。可别说你忘了我们的决斗啊。”
“嗯。当然还记着呢,弗洛里卡。”
她松开玛丽安的身体,凛凛地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面前的弗洛里卡,又忽然抬手掩住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打扮?”
“这……”
先前的威风猛地一靡,弗洛里卡只能愤恨地朝会众席瞪了一眼。视线另一端,根德比恩露出恶作剧的小孩似的笑容。
“喂!我演的不是葛蓓留斯吗。要我穿燕尾服又是什么意思?怎么看都和这角色太不搭调了!”
“是罗兰·珀蒂版本的葛蓓留斯吧。”
根德比恩抓着发言机会,正欣欣然要开口解释,却被比安卡抢先了。
“我以前见过照片呢。负责编舞的珀蒂就曾穿一身燕尾服,亲自扮演葛蓓留斯。”
“什么……虽然知道你博学,但还真没想过……”
根德比恩眯起眼。比安卡那不似九岁孩童的学识着实教他吃了一惊。
“哼,身为贵族的修养而已。”
比安卡淡然冷漠地答道。玻璃珠般的一对眸子,平等地扫过米拉娜与弗洛里卡。于是傲然地放话道:
“你们两人有怎样的纠葛都不重要。就尽力取悦我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