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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某修女的手记

一六〇九年,梅赛德斯产下那具独一无二的人偶。同年,在比利牛斯山脉的另一边,巴斯克地区拉波尔省,波尔多高等法院,那位臭名昭著的法官皮埃尔·德·朗克正醉心于女巫审判。此等巧合,时年九岁的卡特琳娜·德·列昂自然无从知晓。

据说同一时期,巴斯克地区西班牙一侧的不少住民都对女巫审判津津乐道,甚至不惜翻越比利牛斯,也要亲眼见证女巫身受火刑的场面。相对的,亦有不少当地人向西班牙流亡,只为逃离德·朗克的魔手。由此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异端审判风行的中世纪西班牙境内,唯有巴斯克地区的人们对“女巫”如此偏执了。

在这般时势下,罗莎·玛丽亚·德·克鲁茨会被当作“女巫”投入大牢,可说顺理成章。她作为“人偶师罗莎·玛丽亚”的另一面,更成了罪状的印证。

若相信卡特琳娜的手记,则梅赛德斯产下的,确乎是一具球形关节人偶。如果并非人偶而是单纯的死婴,事件或许还能被当作意外平淡收场。

然而,依被派遣到村里的判官的指示,罗莎·玛丽亚却被押往了洛格罗尼奥的异端审判所,罪名是“杀害婴儿”。即便婴儿的尸体遍寻不到,判官中的一人还是做出了极为果决的推断,照他判断:

“罗莎·玛丽亚将自己接生的婴儿投入锅中,经长时间炖煮后全部吃掉了。残留的骨头也碾成齑粉,喂给家畜。为隐藏自己的犯行,才假称梅赛德斯生下的是人偶。而那具人偶实乃罗莎·玛丽亚自己制作的作品。”

这等论断在后世的我们看来实在荒谬无比。但若要说人类生下球形关节人偶,不同样不合道理吗。若教我作当时的判官,许会做出同样的判决吧。

另一边,不难想象卡特琳娜为救出罗莎·玛丽亚,应该做了不少努力。然而九岁少女的证言究竟不能为法官采信。说不定弄巧成拙,连卡特琳娜也一并遭到扣押了。

我虽在这座女子修道院中继承了前人卡特琳娜的遗志,可若非生在这个时代,恐怕也没法完全抛却疑虑。

——人类生下人偶。

如果在古书中发现这般字句,任谁都会视作天方夜谭,或以为是某种隐喻吧。然而,与罗莎·玛丽亚相隔了漫长岁月,遥远后世的我却能够接受这种可能。

要问为什么,因为在我生活的时代,人类诞下人偶已不再反常,反被认作平常的自然现象了。

这个时代,成长于母胎中小小的生命,其中九成九九都将生为球形关节人偶。

所谓异常,不过是多数派否定少数派的私欲的产物罢了。若产下人偶者为多数——换言之,若生出人偶才是普遍现象,原因不明便降世的活生生的婴儿,反而会成为此间的异物……。

还是说回十七世纪的西班牙吧。

依照手记,一六一五年五月,失去罗莎·玛丽亚后,年幼的卡特琳娜悲痛万分,决意动身前往比利牛斯的秘境之中。

这一举动,想来与一年前,法官阿隆索·萨拉萨尔·德·弗里亚斯在巴斯克地区西班牙侧,对女巫骚动的全力镇压不无干系。

那么,卡特琳娜所怀的决心究竟是什么呢。

目的不言自明。那就是要保存她敬爱的师父留下的人偶作品。或更进一步说,便是设立一座全新的人偶馆。

我却不得不因此心生困惑。

关于村姑梅赛德斯生下的球形关节人偶,还有如何都解释不通的地方。

虽不能排除只是比喻修辞的可能,但卡特琳娜的手记中确有寥寥几处暗示性的文字,指出那并非单纯的人偶,而具有真真正正的生命。

问题在于,有确实的记载证明,这具关键的人偶早在洛格罗尼奥的异端审判仪式上便遭到了焚毁。因为罗莎·玛丽亚死在了狱中——而依风俗,若囚犯死在狱里或越狱后行踪不明,当用厚纸塑成的人偶代替本人遭受火刑。

罗莎·玛丽亚的情况相对特别。代替她被投入火中的是那具不祥的人偶。似乎是当时负责她的法官下的指示。

矛盾之处就在于此。

因为,这座修道院的地下,正郑重保存着一具人偶,一旁还附有这样的文字:“代替罗莎·玛丽亚遭受火刑的人偶”。事实上,它表面确乎留有凄惨的焦痕。单凭这点虽不能证明此人偶的真实性,却也找不出可疑之处。

然而,这具烧焦的人偶与记述中梅赛德斯生下的人偶大相径庭,反倒与罗莎·玛丽亚作为人偶师制作的最后一个作品颇为相似。

最致命的是,它根本不具有球形关节。

话说到这里已经十分明白:与历史记载不同,代替罗莎·玛丽亚投入火焰的并非梅赛德斯产下的球形关节人偶,而是她本人制作的遗作。

如何解释文字记载与实物之间的龃龉呢?

可惜先代“馆长”们留下的记录里,没有对这处矛盾做出任何解释。

非但如此,十八世纪前的历代“馆长”的文字中,更是对这具球形关节人偶讳莫如深,连只言片语也不愿提及。

这是否太过不自然了?

与其说没有察觉问题,莫如说是所有人都在刻意避而不谈。

唯有二十世纪以后的“馆长”试图对此做出解释。

依我猜想。

事实应是这样的——

假如,那具本该作为罗莎·玛丽亚的替身遭到焚毁的球形关节人偶,被某人用另一具人偶掉包了,不就可以解释所有矛盾之处了吗?也即,留在我们手边的这具人偶,其实是罗莎·玛丽亚替身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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