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场 遗言
八月将至,比安卡的状态仍在恶化。弗洛里卡痛恨自己的无力,看护在左右,茶饭不思,每日暗中流下眼泪,自己也形容憔悴起来。面容里已经寻不到过往那位高傲的创作者的矜持。只是作为比安卡忠实的下仆,即便到了这种关头,她也没有将紧身胸衣放松半分——莫如说刻意折磨自己似的,收得越发紧了。
在比安卡,能取回罗莎·玛丽亚的记忆,自然是一个福音。但这福音同时也成了“致死之病”。心知这样联想不大好,弗洛里卡还是想到了波德莱尔《骷髅舞》中的骸骨女人,沉浸在懊悔之中。(注:原文此处将“致死之病”(死に至る病)加上了强调的引号。“致死之病”典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的一节;“耶稣听见就说,这病不至于死,乃是为神的荣耀,叫神的儿子因此得荣耀”(约11:4)。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其著作《致死之病》的题名里化用此句)
……夜半时分。
天上挂着一轮可怜的新月,莫名寂寥的月光穿过敞开的窗户,将比安卡的面容照得苍白一片。比安卡的右眼尚且平安,现在还会时不时机械地眨一眨,弗洛里卡却每晚都会梦见那只眼睛掉落下来的噩梦,又为她脸上增了新的憔悴。
依本人的希望,弗洛里卡将比安卡专用的椅子移到窗边,将她挪到那儿。幽然的月影衬得比安卡的皮肤更加苍白了。
“唉,你觉得,我究竟算人类的残次品,还是人偶的残次品?”
突如其来的问题传进耳里。比安卡的声音浸在若隐若现的月光里,有些嘶哑,弗洛里卡却听得格外清晰。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却不得不回答,颤抖的嘴唇分了又合。她这样反复几次后,比安卡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
“听好?我又不会死。只是将失去『我』的意识,成为真正的人偶而已。这是最为高贵的一条道路。你没必要表情那么阴惨。隔三岔五就出去一趟躲着哭,哭完抹抹眼角又跑回来,看着真教人不爽。”
“啊啊,比安卡大小姐……请原谅我的软弱。但任谁来都会禁不住落泪的。如果我当初选择了人偶师的道路……或许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就算不能成为您的救赎,至少也可以减轻一点您的病痛呀。”
选择成为人偶工艺师的弗洛里卡,对比安卡的症状束手无策。若真令她操刀,反而会让比安卡的自我意识越发岌岌可危——她冥冥之中有这样的预感。当初说这话的不正是她自己吗——她的钉,是否认自我意识的钉。
如今她心中满是悔恨。自恃为人偶工艺师的自己,做的事至始至终也不过破坏人偶罢了。理解这点时她万分愕然,受了相当的打击。自己迄今为止筑起的一切作品,说到底都只是人偶的残骸。
年幼时候,弗洛里卡究竟为何放弃了成为人偶师的崇高梦想?为何见了阿依达一眼,就自顾自地以为将一切都看通透了呢。虽然假设毫无意义,但如果当初,罗莎·玛丽亚站在弗洛里卡的立场,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只稍作想象,弗洛里卡心中便有了确信:
不错,如果是罗莎·玛丽亚,无论面对如何的困境,她都会踏上人偶师的道路吧。绝不可能丧气灰心转投向人偶工艺师门下。
“唉……有件事想拜托你。”
比安卡忽然说。弗洛里卡回过神来,抬起头。
“我的宝石箱里,有一对耳环。可惜我就连耳垂也与人偶一般硬,才一直没能打耳洞。但如果是人偶工艺师——如果是你……刺穿我的耳垂,应该不在话下吧?”
她不经意的话语,却绽放出月华与日光也为之失色的炫目光辉,将弗洛里卡胸中的黑暗尽数点亮。一时间,滂沱的泪滴滑落她消瘦的脸颊,止不住的泪水如雨滴挥洒而下,在围裙上浸染出椭圆的渍迹。再按耐不住的弗洛里卡,凄切地呜咽着,捧起围裙裙裾,反复擦拭自己沾满泪水的脸。
“真是的,又开始哭了……莫名其妙……”
比安卡小声说。似乎从未想过这道光芒,对身在绝望深渊的弗洛里卡是如何的救赎。正是这随意的一句话,为身为人偶工艺师的弗洛里卡赋予了任谁也无法否定的存在意义。终于,弗洛里卡扬起头,露出她哭花了的脸,有些害羞似的低声回应。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我会努力的。”
“废话。你可没有拒绝我的权力。”
“一个不好,您的耳垂可能就缺了一块呢。”
“哼。到时候我就给你最过分的凌辱吧。”
“啊啊,大小姐!别再捉弄我了……!”
“呵呵,心情好转回来了嘛,弗洛里卡。真教人期待啊。另外,再为我做一件事吧。”
“一切如您所愿。只要力所能及,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弗洛里卡还沉浸在欢欣之中。比安卡却表现得尤为郑重,解释道:
“等我彻底成为人偶,希望你能发挥人偶工艺师的技艺,将我的亡骸装饰得尽可能美丽。嗯……棺柩要像白雪公主一样的水晶棺。至于其他细节,就任凭你的技术与感性定夺。将我做成你心中最美丽的模样就好。一定要让我成为世上最完美的人偶。听懂了?”
“啊啊!怎么还说这种话!你又不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弗洛里卡慌得手足无措,甚至忘了说敬语。
“还不明白吗,你这母猪!用你的方式去爱你的主人——这就是我的意思。唉,弗洛里卡,既然身为我的奴隶,你自然不会不理解这是何等的光荣吧?世上可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你引以为豪的事了。”
“比安卡……大小姐……”
满心哀伤的她,又流下眼泪来。泪水落了又落,几乎令围裙的布料也不堪其重。
比安卡只沉默地注视着弗洛里卡落泪的模样。她的眼神从未如这一刻般如此温柔慈爱,有如轻抚着孩子的母亲。就连沐浴在她目光中的弗洛里卡,也感觉头上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掌,不断安抚着自己。
“能在最后的最后与你相遇,实在令人愉快啊,弗洛里卡……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大小姐!比安卡大小姐……!”
弗洛里卡睁大了眼。比安卡的眼角划过一缕银丝,她余下的一只眼也掉了出来,滚落在地。
“比安卡……大小姐?”
感觉脊背一阵发冷,弗洛里卡悚然立在原地。那脱落的独眼,似乎将比安卡的最后一滴生命也一并带走了。
比安卡的嘴唇僵硬着,悄然无声。双唇是她为数不多能依自己意志活动的器官之一。此刻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听不见少女好奇的追问,也听不见痛骂弗洛里卡的话语。
弗洛里卡将她抱起来,好像要用脸颊感受她的温度。可怀中的物件已经不再是半人半人偶的比安卡,而是一具双眼空洞的球形关节人偶。包括面部肌肉与脖颈在内,身体上屈指可数的柔软部分也如终将腐败的尸体般渐渐硬化,覆盖上一层烧瓷般光亮的皮肤。
“啊啊,比安卡大小姐……!”
这一瞬间,弗洛里卡终于理解了比安卡已然逝去的事实。
第十二场 解体人偶
见证了比安卡结末的那一夜如此漫长,朝阳迟迟不愿升起。夜色昏沉,浓稠而浑浊。平日夜晚吵闹不停的飞鸟与鸣虫只在今晚不可思议地沉默,耳畔的死寂教人隐隐作痛。
弗洛里卡回到锻冶场,将比安卡的亡骸安置在工作台上,换上过去那身方便活动的私服。工装裤口袋里塞满了加工人偶的工具。她似乎听见这身灰蒙蒙的工作服对自己说了句“欢迎回来”。身为人偶工艺师的自己又回来了,这次是为了完成比安卡的意愿。
抱起比安卡的亡骸时,她便注意到了。因寿命已至而由半人半人偶变作人偶的比安卡,她坚硬的皮肤之下,包裹着必须处理的异物。
那就是包括内脏在内的一切有机部件。这些器官的存在已不再有意义,只为弗洛里卡徒增烦恼而已。如今,比安卡的皮肤表层已经完全硬化,从外看是一具堪称完美的人偶。只要向眼眶嵌进两枚义眼,就将彻底完成。
另一方面,残余在她体内的诸多器官则必须尽快摘除。时值盛夏,若放手不管,比安卡的内脏不多久就会腐坏,生出异臭来。哪怕是被尊敬为圣者的佐西马长老,死后也会散发出棺材都封不住的异臭,教民众感到落差。背负了比安卡信任的弗洛里卡,是如论如何也不愿让《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那屈辱的画面重演的。
此刻的弗洛里卡不再是仆人,而是人偶工艺师,向她深爱的比安卡低语道:
“没关系,比安卡。就交给我吧。我会让你成为人偶的女王,让这世上再无人能企及你的光辉。”
她虔敬地脱下比安卡那身繁复的礼裙。刚成为女仆,第一次碰到这身衣物时,弗洛里卡怎么也弄不明白裙子的构造,费了好大功夫还一筹莫展。理所当然地被比安卡不留情面骂了一顿。而如今,就连那般平凡的日常也教她无比怀念。虽然怀念,却并不因此落泪。因为眼泪在人偶工艺师毫无意义。需要的唯有冰冷的思考与明确的判断力,以及精准无比的技术。
在烛台摇曳火光的照耀下,弗洛里卡俯视着比安卡的裸体。眼前是一具精巧的人偶,令人不敢相信曾有生命寄居其中。
她随手拿来卷尺,测量人偶的身长。四十五厘米。草草几笔记录在手边的笔记上。再测过头部长度。于是知道比安卡是标准的五头身,也写下来。接着细致地量下肩宽、四肢长度等等各部位的尺寸,尽数写入记录。
完成测量,弗洛里卡在桌上放下纸笔,开始下一个环节的作业。
若要摘出腐败的器官,就不得不伤害比安卡的皮肤。心念至此,她感到些许悲哀,却仍毅然决然地取出了切割工具,仿佛举行某种宗教仪式:手锯、剪定锯、开榫锯、曲线锯、手曲锯、弓锯。电动圆锯、电动线锯,以及链锯。此外扔在房间一角的线锯切割机,也搬到工作台旁边来。
其中一些工具对比安卡的皮肤伤害太大,弗洛里卡却也没做多想。只是出于仪式感才统统陈列在手边。
这些都是她过去用以加工人偶——或说得直白些——破坏人偶的道具。要将一具人偶加工为人偶工艺品,总离不了破坏这一环节。现在却截然不同。她挥舞锯子,目的并非破坏,而是拯救。
深思熟虑过后,她拿起电动圆锯。一接上电,飞速转动的锯片就发出尖锐的声响。弗洛里卡望着比安卡,好像外科医生冷静地打量着自己的病人。人偶瓷白的肌肤上,映着煌煌的烛火颜色。青涩的胸前,两处粉红的突起。侧腹边隐约露着肋骨的阴影。一道线条流畅地从胸部描画到肚脐。腰腹的界限之下,越过微微鼓起的丘陵,是象征少女的裂隙。
害怕在这无暇的美丽上划出疵痕,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下定决心,握紧了电动圆锯的握柄。让高速旋转的锯片落到比安卡的皮肤上。刃口沿着锁骨线条游走,刺耳的鸣响令弗洛里卡感到有些怀念。上次听见,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里,教她作为人偶工艺师的本能蠢蠢欲动起来。
自右侧锁骨起,圆锯的刃口途径侧腹,切割到腰际。在此转一个直角,划过肚脐下方,切割至左侧侧腹。于是再改变方向,沿侧腹而上,抵达左边锁骨。刀刃流畅地划过一周后,弗洛里卡断开了圆锯的电源。四下顿时为不自然的寂静所包围。她放下锯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然后,掀开那块切断分离下来的皮肤。
“啊啊,这就是比安卡的……”
她没再说下去。那里看不见用来保护内脏的肋骨。这么说,比安卡侧腹上的阴影,大约只是一种外观设计而已。
心脏、肺腑、食道、胃、胰脏、肝脏、小肠……比安卡的脏器如玩具般小巧得不可思议,教人难以相信她便是依赖这些器官活过了数百年时间。也许正是小巧的内脏将能量消耗限制到了最小范围,她才如此长寿吧。
眼前的内脏,无不带着湿润的水光,微微浮现着织网般的毛细血管,显露出粘膜独有的艳丽色彩。不过数刻钟前,它们还在正常运转,维持着比安卡的生命。
找不到子宫与卵巢。这部分欠缺,究竟是因为没有生殖必要,还是因为这些器官对生存没有意义呢。弗洛里卡想不明白,也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细枝末节上。
她的目光停留在从那彻底静止的心脏间延伸出来的大动脉上。那根血管远超她想象地粗壮狰狞,仿佛下一秒就要猛地搏动起来,继续血液循环。
“呜……”
看到这处,弗洛里卡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对迄今只与处理干净的人偶打交道的她而言,这幅画面未免太惨不忍睹。即便如此,她还是将涌到喉口的呕吐感勉强压了回去。这些脏器再如何丑恶,都是比安卡的一部分。呕吐便是对比安卡的亵渎。
弗洛里卡沉默着,重新开始作业。锻冶场里有橡胶手套,她却没有戴上,只凭一双手碰了上去。手指最先触碰到的,是心脏。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感受着那尚未散尽的柔和余温。
*
……东方天空微微泛白的时候,她终于清空了比安卡的胸腔与腹腔。相对地,黏糊糊的内脏全塞进了手边的银盆里,粘连一块分辨不清了。
好像泼了深红色的颜料,工作台四下血红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铁锈气味。
弗洛里卡停下手,沉沉地叹一口气。
原以为会很棘手的作业意外地进展顺利。因为比安卡半人半人偶的身体上,“人类”与“人偶”的界限相当分明。好像往一具人偶的外壳里,塞进了寄托着生命的内脏一样。
“接下来是头部……”
双手与衣服染得赤红,她有些阴郁地低语道。除了大脑,还有鼻孔与口腔各处的粘膜,非摘除不可的部分仍剩下不少。要处理这些位置,显然会比清空胸腹难度更大。可一步步做过来,她已经多少有了些自信。
总之,先到盥洗室胡乱冲洗一通,洗掉染红双手的血液。指缝间的血也仔仔细细洗净。正在冲洗时,肚子忽然叫了。她一方面嫌自己偏挑这时候犯饿,实在误事,又不得不感到一点惊讶:原来自己还没忘掉饥饿的感觉……紧接着“活着的实感”就涌了上来。虽是令人情绪低落的工作,投入其中却也意外地充实。
“……先去吃饭吗。”
弗洛里卡小声说着,水滴自她指尖滴落。
第十三场 空洞的阴谋
比安卡·普里姆罗斯·都铎去世的消息,转瞬便传遍了整个修道院。接到报告的埃里克·根德比恩带着满脸疲惫,赶到修道院来时,已是比安卡死去三日后的事了。
他赶来时,比安卡的亡骸穿着洁白无暇的礼裙,正安眠在天鹅绒的棺柩中。弗洛里卡切开皮肤留下的疵痕,就藏在这翩然的裙装之下。
一缕纯白的布条遮住她空荡的眼眶。左右耳垂上,垂挂着蔷薇花冠图案的银饰。花冠中央,装点了一枚光辉璀璨的红宝石。等待根德比恩期间,弗洛里卡完成了与比安卡的约定,为她穿了耳洞。刺穿人偶的皮肤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虽在比安卡眼前故作谦逊,心底却是有说一不二的自信的。她本想尽快准备好义眼嵌进比安卡的眼眶里,可惜材料不足,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根德比恩向祭坛献花时,作为人偶工艺师的弗洛里卡也站在他身后。
“……真是可惜。再看不见你穿女仆装的稀奇样子了啊。”
从祭坛上移开目光,根德比恩转过轮椅,开口说。
“比安卡最后说,希望我继续作人偶工艺师。毕竟不能总束缚在过去里走不出去——话说回来,有事得托你去办。这一周我都在等你光临呢。”
“之前的烟草全抽完了?”
“不。只是要践行比安卡的意愿,有许多不可或缺的材料,需要麻烦你准备。”
“什么?”
“首先是棺柩。她希望是一具水晶棺。”
“哼……真像白雪公主一样啊。这般兴趣放在她身上,实在有些幼稚了。那你呢,你有处理玻璃的技艺?”
面对根德比恩尖锐的发问,弗洛里卡淡漠地答道:
“小时候,父亲教过我各种各样的技术。加工玻璃自然不在话下。”
“这倒是头一回听说。不得不佩服你的多才多艺啊。”
“哼。若你再来晚一天,我就要把教堂的花窗玻璃拆下来回收利用了。”
“哈哈……我还以为你会很消沉呢,看见你这副模样也就安心了。好吧。工艺用的玻璃板可以吗,只是送到得花点时间。”
弗洛里卡走近到根德比恩身旁,递出去一张纸条。
“玻璃板的具体要求,都写在了纸上。其他需要的材料也一并附在旁边了。看清楚了?要是少了什么东西,我可饶不了你。”
“了解。东西肯定会一件不少送到你手上……作为交换,你也听听我的请求如何?啊,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没必要摆着张臭脸。”
根德比恩坦诚地笑着,脸上看不出分毫恶意。弗洛里卡刚升起来的疑念也被掐灭了。
“好吧。你先说,听完再作决定。”
“嗯。不过说明条件之前,有个问题得向你解释清楚。”
“装模作样。要不还是算了?”
“唉,先老实听我说完。玛丽安、米拉娜、弗洛里卡,还有比安卡……你们四人或许就是最后的人类,重要性自不必说。正因如此,<机关>才会将你们保护在这座修道院里……”
“事到如今,提这回事做什么?”
“你不感觉奇怪吗?为什么关在这座修道院里的尽是少女,没有一个少年?难道是单纯的偶然?”
弗洛里卡皱起眉头,像要揣度根德比恩的弦外之音,紧紧注视着老人的脸,似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终于,一个猜想闪过她的脑中。
“难道……!”
“啊,和你想的一样。除了你们四人,还有其他顺利降世的婴儿。只是被<机关>隔离在了别处罢了。”
她脸上顿时失了血色,即便这样,立在原地的弗洛里卡仍旧狠狠盯着根德比恩。
根德比恩曾口口声声告诉她,说与她同龄的孩子都被收养到这座修道院里了。弗洛里卡一直对此坚信不疑。
“事实上,在比利牛斯山脉法国一侧,有另一座古老的建筑——圣马丁·杜·卡尼古修道院。<机关>保护的几名少年就生活在那里。务必请你从中选出一人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啊!”
弗洛里卡慌乱的质问声回荡在石砌的墙壁间,满脸皱纹的根德比恩缓缓眯起了眼。
“<机关>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生下人类的后代。怎么,男女交合产下后代,不是自然规律吗,有什么可不满的?”
“别说笑了!到头来生下的不还是人偶!”
“或许吧。但是,弗洛里卡,你没有拒绝的权利。既然在这个绝望的时代生为人类而非人偶,就说明你是被选中的存在……。让同样被时代筛选出来的男女结合,生下的究竟会是人类还是人偶。<机关>想弄明白的就是这点。”
“切……总算露出真面目了啊!结果你和其他<机关>职员,还有以前那些将人搬上试验台的没血没泪的科学家,全是一丘之貉!”
“我很遗憾……别拿我们和那些邪魔外道相提并论。<机关>充其量,不过是在劝你去恋爱罢了。”
“那我问你……既然早有这层盘算,为什么又默许我吸烟?怎么想都太不自然了!”
弗洛里卡的指摘无疑是正确的,根德比恩却讥讽地笑了笑。
“哎呀,没想到你还会说这种话啊。可惜无论母体健康状况如何,生下的孩子多半都是人偶。现在就是这种时代。因为母亲孕前吸烟这点事就受影响的孱弱胎儿,并非<机关>所求。但怀孕后,就难免得请你戒烟了。”
“如果我拒绝呢?”
根德比恩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
“那你急得翻箱倒柜也找不到的那些东西,就难送到你手上了。当然,要拆那上边的花窗玻璃自然是没门的。再怎么说,这里好歹也算一座历史建筑。”
弗洛里卡忿忿地啧舌。老奸巨猾的根德比恩要她去做的,无非“相亲”的那老一套罢了。少女被隔离在此的真正缘由,竟只是为了一场横跨比利牛斯山脉的,宏伟而卑劣的联姻。叫人听了实在笑掉大牙。
唯一确定的是,根德比恩脸上没有半点往日说笑的样子,只能看见百分百的认真。另一方面,弗洛里卡深深明白眼前这位老绅士绝非什么易于相与之辈。能在谈笑里,把她过去提的那些刁钻要求全部满足的家伙,怎会是个小人物呢。
无论在资金、魄力还是情报收集方面,都绝不能轻视这个男人。只要根德比恩愿意……不动声色地处理掉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简直易如反掌。作他保镖的双头的女骑士——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正毫不放松地守在教堂门口。两对视线显然落在弗洛里卡身上,一刻不停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就算弗洛里卡说什么也不愿松口,应该也不至于当场丢掉性命。在失去玛丽安与米拉娜两个贵重人材后,若连弗洛里卡都死去,根德比恩就彻底没指望了。
她冷静地思考着。现在,最该放在首位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只要理解这点,答案便一目了然。
“明白了。我接受你的条件。定在什么时候?”
“嗯。给你点心理准备时间吧。来月月初怎么样?”
“两周后……嗯,那时候我的工作应该也做完了。但我只答应你出席,结果如何可不敢保证。如果看见的尽是些没意思的男人,我会转身就走。”
根德比恩又眯起眼,颇满意地点点头。
“啊啊,无所谓。你愿意答应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玛丽安和米拉娜变成那副模样,现在能指望的只剩你喽。本来,是想教她们两人也一同出席的——”
“准备材料的事,可千万别忘了啊?”
弗洛里卡郑重地扔下一句警告,留下根德比恩一人离开了。穿过教堂大门时,一直守候在那儿的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向她恭敬地行礼。她虽没作出反应,心底却对这貌似和蔼的守卫加重了一分警戒。
离开教堂,刚踏上回廊的时候。
有什么人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她。
“……呜哇!”
弗洛里卡浑身一竦,勉强转过身去,看见的竟是玛格达莱娜。她离尘脱俗的面容上,挂着一张童稚的笑脸,教人感觉莫名地诡异。更难以理解的是,随着时间流逝,玛格达莱娜似乎一日比一日年轻了。
“背我!背我!”
弗洛里卡不留情面地回绝了她天真的请求。
“喂喂,饶了我吧。到底怎么回事?以前那个修道院长去哪儿了?”
她有些着急,试着甩掉紧抱着自己不放的玛格达莱娜。后者虽然言行幼稚,精神退回幼儿,却意外地有几分力气,说什么也不肯松手。令弗洛里卡莫名想起了另一个人:说起来,米拉娜也有些外表看不出来的腕力……
这时,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弗洛里卡的腰际与大腿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湿润的触感。接着便升起一团难言的气味。她身子僵了一僵。
“你,该不会……”
已经没有怀疑的必要了。等到弗洛里卡意识到玛格达莱娜失禁了时,两人的下身都已经一塌糊涂。
“哈哈!呀哈哈哈!”
仿佛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玛格达莱娜愉快地大笑着。弗洛里卡却连生气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真想让你替我去相亲。既然做过娼妓,玩弄男人肯定不在话下吧?”
“背我嘛!背我!”
玛格达莱娜还在自说自话。
“唉……行啦。要背就背!这样你满意了吧!”
拗不过她,弗洛里卡半是自暴自弃地答应了。照玛格达莱娜说的,微微弯腰。
“哇!”
玛格达莱娜天真地欢叫一声,挂到了弗洛里卡身后。
*
数日后,根德比恩便派人送来了弗洛里卡要求的材料。他办事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看见玻璃之类的易碎材料都保护得完好无损,弗洛里卡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制作玻璃工艺必要的喷灯与其他一些订制的工具也准备万全。
葬礼之后,比安卡的亡骸一直停放在教堂中。毕竟不能在那儿开工,弗洛里卡就将比安卡移到了工房里。
摘除内脏后,比安卡的躯体已然是完美无缺的人偶,自然与腐坏无缘,如今依旧美丽不改。
忽然想起什么,弗洛里卡走到墙边,向方砖砌成的墙面上,一片积满灰尘的地方吹了吹,几处人为凿刻的痕迹就如古代壁画似的浮现了出来。
她认得这是什么。
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
这座锻冶场曾是<机关>的实验场地之一。被送到这间修道院不久后,弗洛里卡就向根德比恩要来使用锻冶场的许可。她在偶然间发现了墙面上的这些刻痕。自幼被囚禁于此,无力反抗的少年少女们,将灵魂的恸哭一道一道凿在了墙上。
那里刻着谁死前的梦呓。
那里刻着谁留给母亲的遗言,希望她不要为自己的离去而悲伤。
那里刻着男女的面容,许是谁记忆中父母的模样。
歪歪扭扭的文字,不少已经识不出本来的含义。
弗洛里卡的工房,就选在这样一处充满了冤死灵魂的地方。换作常人一定唯恐避之不及。她却一步一步,将这里武装成了自己的城塞。
“距离期限还有十日。哼……不得不感谢你啊,埃里克。十天时间,够做太多事情了。到了最后的最后还在小瞧我,这就是你最大的失策。”
向着比利牛斯山脉的北方,弗洛里卡傲然地低语道,好像在倾吐心中的黑暗。
只要能实现比安卡的愿望,她便再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想象着沉眠在水晶棺柩中的比安卡,又在比安卡身边,添上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自己的模样,喜悦便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根本不相信根德比恩的话。虽然声称是要她去“恋爱”,到头来肯定还会不择手段强迫自己生下后代吧。讲述他的念想时,老人眼里已经透露出几分疯狂。那是一双只为达成目的,就能毫不犹豫牺牲一切的疯子的眼睛。与弗洛里卡尚且年幼身在故乡时,妄图拐走她,死在乱枪之下的那个男人的眼睛一模一样。
话说回来也实在可叹。埃里克·根德比恩或许真的老眼昏花了,竟没能看穿弗洛里卡拙劣的谎言。也不知是被欲望蒙蔽了双眼,还是玛丽安与米拉娜的意外让他乱了手脚。
最令弗洛里卡难以忍受的,是根德比恩那冷漠的态度。比安卡完全变成人偶不过几日,他竟然就上门说媒来了,提出口的还是这么一桩教人反胃的交易。
在根德比恩眼里,只属于比安卡与弗洛里卡两人的,那个无上幸福的世界究竟算什么呢。在那段时而甜蜜似要融化其中,时而痛苦仿佛头戴荆冠的时间里,是比安卡侮辱了弗洛里卡的骄傲。是比安卡剥夺她的尊严,又将之蹂躏成碎片。是比安卡让她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悸动——那无疑是成为某人所有物的欢欣。
弗洛里卡曾以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神明。
如今她却如此确信:
比安卡就是自己的神。
她的整个世界,都构筑在指向比安卡的思念之上。
第十四场 蔷薇的封印
对曾经的弗洛里卡而言,所谓创作,便是对人类生下的人偶的复仇、破坏与处刑。她推崇的人偶工艺的神髓便在于此。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暂时忘却自己的无力,才采取这样的方式聊以自慰罢了。与掐掉灯光后做的那些罪恶的自渎没有区别。这样的创作又有什么意义呢。人偶又无法理解自己被杀的处境,再怎么处刑都无济于事。
而她以比安卡的亡骸为素材进行的创作,却并非那般低劣的行为。清浊并吞,没有丝毫见不得光的地方。做这份工作时,她内心澄明而静谧,只如在大理石快中望见了完美的神像的雕塑者,默默地凿削。
唯有一人静静注视着弗洛里卡此时的背影。那便是玛格达莱娜。她时不时带着无邪的笑容来工房玩耍,还捎上一些点心或水果。除了处理玻璃时有些危险,会尽量把玛格达莱娜赶出去,其余时间弗洛里卡都对她不管不顾。
说来也怪,平常静不下来的玛格达莱娜,进了锻冶场后,却变得意外地乖巧了。也许就连这个疯女人,都从锻冶场里深沉的黑暗与严肃氛围中感受到了什么。或者是从沉默着认真工作的弗洛里卡的身影里,看出了几分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意味吧。
放在过去,弗洛里卡绝不会在自己工作时放其他人进入工房。现在则另当别论。尤其玛格达莱娜的来访,丝毫不会令她感到不适。
在玛格达莱娜天真的守候中,她夜以继日地作业。搭起玻璃棺柩的空闲时间里,又亲手为比安卡缝了一套衣装。离开故乡以来,弗洛里卡从未碰过针线。好在她手指向来灵巧,只要记住一些基础知识,运用并不算难。不多久,她甚至从裁剪与缝制布料里找出了几分乐趣。
为比安卡准备的义眼,也是弗洛里卡亲自制作的。固然可以让根德比恩找现成的,但为了再现比安卡的瞳色,她还是决定手工来做。而且,想起那双紫色的眼眸,她实在按耐不住自己动手的冲动。
约定的期限无时不刻不在迫近。弗洛里卡则废寝忘食地埋头在工作中。
——要让比安卡,成为世上最完美的人偶。
*
就这样,仿佛守丧归来的人,约定的日子——九月朔日,来到了弗洛里卡门前。
屋外仍然一片昏暗,四下静谧的时候。
深夜二时刚过,弗洛里卡便开始了行动。这之前她片刻也没有休息,正是最疲惫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没有半点睡意。不如说心情十分清爽。
首先,将完成的所有作品移往那座地下教堂。搬运时候尽可能小心,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修道院的一日开始得相当早,就算天还未蒙蒙亮,也不排除撞到哪个早起的修女的可能。玻璃棺柩保持着未接合的状态,一部分一部分地移到地下,需要来回整整七趟。回过神来,便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完成移动工作,她久违地看了一次日出。然后用自制的锁封上了锻冶场的大门。
“……呀!”
这时,有人从身后抱了上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玛格达莱娜。这家伙平常会睡到日上三竿,偏偏今天醒得这么早。大约就算精神不正常,也察觉到似乎有什么要发生了吧。
“姐姐,背我!”
“……说的也是。总要有一个人来作见证啊。”
弗洛里卡顺从她的请求,背起玛格达莱娜。在粲然照耀的朝阳下,踩着玛祖卡般轻快的步子,从并排的罗曼式建筑间径直穿了过去。
*
如今,展示在人偶馆最深处那座祭坛上的,不再是十八世纪末以来的那具的复制品,而是人偶工艺师弗洛里卡·德·露西亚的最高杰作。几处位置刁钻的烛台充当了光源,点亮这座地下教堂。
比安卡静谧地躺在祭坛中央。身上,是弗洛里卡为她彻夜缝制的纯白婚纱。手套自指尖包裹到手肘,与礼裙同色,亦是一片洁白。她的手掌在腹部交叠,手中握着弗洛里卡亲自制作的花束。黄金般的长发左右打着卷,仿佛王公贵族的千金。肤色不加雕饰,紧闭的唇间却描画了深红的胭脂。面容藏在朦胧透明的面纱之下,左右眼眶里,嵌着弗洛里卡制作的义眼。细致卷起的睫毛装点她的眼眸。
如比安卡所愿,她娇小的躯体,正躺在一口水晶棺柩中。经过精巧的多面切割,玻璃表面如宝石般光辉璀璨。赤红的蔷薇花瓣铺满棺底,温柔托住她的身躯。
沐浴在煌煌烛火中,光耀的比安卡的身姿,让玛格达莱娜也不禁为之着迷,仿佛被夺走了心神。
“比安卡……这就是我的答案。现在的你,称得上是君临人世的,最完美的人偶了吗?不……已经不必再问了。就让我告诉你吧。毫无疑问,这世上再无人能企及你的美丽。不过,这个作品……还有它的后续。”
弗洛里卡跪倒在玻璃棺柩旁,开口讲述:
“听我说,比安卡。白雪公主会在王子的吻中醒来。但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可没有那么容易攻陷。所以,我便在你唇上的口红里添了特别的设计。要教你知道了,恐怕会骂我这个奴隶不知高低……抱歉,但还是让我来充当王子的角色吧。”
她说明完后,悄然阖上眼睑。颤抖的嘴唇,缓缓、缓缓靠近了比安卡的脸庞。
啊啊……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过去伊勒内落下的药瓶,正藏在弗洛里卡怀中。她虽不知具体成分,伊勒内却也亲自向她展示了这液体的毒性,不过三两滴就能致死。弗洛里卡就在装点了比安卡嘴唇的口红中,掺入了这一猛毒。
王子吻下之后,公主也不会醒来。
她献上一吻,是为与公主一同死去。
“——哈哈哈哈哈!”
忽然,身旁传来某人尖细的哄笑声。弗洛里卡被谁猛地撞开了。
“发什么疯!”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弗洛里卡,满腔怒火地站起来。撞倒她的家伙却在祭坛前踏着舞步般地四处乱跑。
“切……真扫兴。”
对玛格达莱娜发火也无济于事。她知道自己再怎么生气都会打到一团棉花上。玛格达莱娜空虚的双眼,似乎仍游移在幽境当中。大约对自己打断了弗洛里卡的决意毫不自觉吧。还是说,她真的从弗洛里卡决然的态度里看出了什么呢。
“……………………”
弗洛里卡感觉有些不是滋味,紧接着刚才的激动也冷彻下来了。同时,从玛格达莱娜阻止自杀的行为里,嗅出了几分命运的意味。如果现在死去,固然可以用死亡为完美的人偶比安卡添一点色彩,说到底却还是自己逃避现实的举动。至少比安卡的遗言里,可没有让自己为她殉死。
她莫名地握紧了拳头。
“谢谢,玛格达莱娜。如果不是你拉住我,就没法挽回了。”
玛格达莱娜却没有领受弗洛里卡谢意的意思,仍然咯咯地笑着,伸出手去想摸比安卡的脸,却撞到了玻璃上。
“啊!别乱碰!”
弗洛里卡脸色一白,生拉硬拽地把玛格达莱娜从玻璃棺旁边扯开了。
*
安慰着生气地鼓起脸颊的玛格达莱娜,弗洛里卡离开了地下教堂。途经狭长的地道,走到地面上的图书馆。走出去再次见到阳光,莫名地感慨万千。如果计划顺利,她就不该站在这里了。这么一想,就连自己的存在都霎时变得违和起来,却又意外地有几分“回来了”的实感。
七岁生日那天,被强迫着离开故乡,幽禁在比利牛斯这处秘境之中的弗洛里卡,已经没有属于她的归处。她心知肚明,却仍不可思议地生出了些重归故土似的怀念。
“——看你的样子,事情应该都办完了吧。”
忽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猛地抬起头。身边的玛格达莱娜蹦蹦跳跳地跑到那个老人身边。
本该正午时分来访的埃里克·根德比恩,却在此刻出现在了面前。他的手指在轮椅的面板上游走,脸上浮现出嘲笑似的笑容。双头的女骑士——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则一如既往,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玛格达莱娜跪下来,依偎在老人膝上。
老人轻浮的态度,似乎比往日更盛了几分。穿着一身漆黑的西装,搭配蝴蝶结,简直像正要出席晚宴。左胸戴着一枚银制的奢侈胸针。想来是为了参加弗洛里卡的“征婚”,才故意挑了这么一身打扮。却怎么看都同小丑似的滑稽。
弗洛里卡皱起眉毛,毫不掩饰厌恶。根德比恩撇撇嘴地嗤笑道。
“哎呀哎呀,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算不上讨厌。只是比安卡已经成为世上最完美的人偶,我不想她沾到你身上的老人臭而已。”
“呵呵……真不客气啊。要不是我准备了那些材料,你哪来机会完成她的愿望?”
“……至少这方面,确实不得不感谢你。”
慈爱地抚摩着玛格达莱娜的金发,根德比恩露出一个苦笑。
“被人臭着一张脸道谢,也没什么可高兴的。比起这个,离那些会成为你的白马王子的少年们抵达这里还有些时间,你好是抓紧打扮一下。总不能穿着那身工装去挑选对象吧?难得的美貌全浪费掉了。但也不用着急,你的裙子也已经准备好了。真想赶快亲眼看到啊!”
他口若悬河地说完,接着高声笑了出来。玛格达莱娜也被感染了似的,发出少女般咯咯的笑声。
冷漠地看着老人的举动,下定决心的弗洛里卡攥紧了拳头。
“抱歉啊,臭老头。这回事果然还是吹了。”
刹那间,小丑般浮夸的老人,那满脸皱纹的脸忽然失去了表情,眼睛也陡然化作漆黑的空洞。脸颊的皮肉、勾起的鹰钩鼻与微微润湿的嘴唇都消失不见,感觉像被一具盛装打扮的骸骨紧紧盯着,弗洛里卡不由得脊背发凉。于是她明白了:现在,与自己对峙的这具行尸走肉,才是根德比恩的本质。
然而下一个瞬间,根德比恩又变回了和蔼老人的模样,脸上再度浮现出柔和的微笑。弗洛里卡看见的幻象,顷刻便烟消云散了。
“唉……刚才好像幻听了。年纪大了就是不方便。”
弗洛里卡也哑口无言了。根德比恩的言下之意已再明了不过:她没得选——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既然事情商量不成,就只剩最后的手段,靠行动来表明态度了。
她从工装裤口袋里抽出一柄小刀。女骑士见状,便警戒地挡上前来。
“别那么紧张。我可没有对他动刀子的打算。”
朝女骑士喊一句,弗洛里卡左手伸向颈后,把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攥成一束。银光熠熠的刀锋抵到发束上,径直划下。与过去一刀两断般地,一刀割断了头发。
微风抚过她露出的后颈。
未曾期盼的解脱感涌了上来。脑袋好轻。全身也轻飘飘的,似乎一不留神,双脚就会飘离地面。被带到修道院以来,弗洛里卡从没有剪过头发。长及腰际的黑发上,寄托了她在这座修道院里经历的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
指示女骑士退下,根德比恩讶异地问道。
弗洛里卡松开左手。不再受束缚的黑发在空中漂摇、零落,终于被微风带走了。
她的答案十分简单。
“就算是你,也没有权力要求一个修女去相亲吧?”
她只是突发奇想,就这么做了。无论放弃殉死时,还是拉住玛格达莱娜的手的时候,亦或回到地上,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她都未想过还有这样一条道路。现在却觉得,成为修女拒绝婚事,在比安卡身边度过余下的生命,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仿佛自己生来就已注定要迎来这样的结局,感觉无比清净。
“哈哈!哈哈哈哈哈!”
根德比恩捧腹大笑。他笑得浑身颤抖,就连膝上的玛格达莱娜都吓得躲开了。
“别说笑了。圣经还有修女服和你可合不来。更别说你根本不信教了。如果成了修女,人偶工艺师的工作又怎么办?”
“退隐。”
“只怕你做不到嘴上说的这么干脆。”
“完成比安卡的遗愿,就算穷尽这条道路。没什么好执着的。”
“既然没有执着,就不该当修女。成为母亲不是更好么。你的态度是对人类的亵渎……啊啊,说是背叛人类也不为过了。”
“背叛又如何?比安卡生在十七世纪,不就说明人类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吗!啊啊,就是这样……比安卡才是一切的发端……她是一切人偶的母亲!事到如今我做什么选择,都撼动不了人类的结局了。听好了,根德比恩!我爱比安卡。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是她一个人的所有物!”
弗洛里卡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紧盯着根德比恩的眉间。另一边,根德比恩的眼神却如研究者般地冷淡。他打量着弗洛里卡。
“等等。你刚才说比安卡生在十七世纪,是怎么回事?”
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忽然袭上弗洛里卡心间。自己竟然为根德比恩的几句话气急败坏,非但随口把秘密说出了口,还掺进了些脑子里莫名冒出来的臆想。
目前<机关>仍然全盘相信都铎家杜撰的说法,以为比安卡是九年前生在都铎家中的女孩。有权出入这座修道院的根德比恩亦不例外。这种情况正合弗洛里卡的意:万一<机关>得知了真相,难保不会夺走比安卡的亡骸,用作研究。
她紧咬嘴唇,不愿再多说一词一句。根德比恩见状也唯有叹息了。
“……算了。比安卡的事之后我会好好问个清楚。现在得先订正你的误会。弗洛里卡,记清楚了?你的身心至始至终都是我们<机关>的东西。照理说,就连你刚才咔嚓剪下来的头发,能不能丢掉都由不得你。那头艳丽的黑发,精致的脸,修长的肢体,丰满的乳房。未经使用的生殖器官还有每一枚卵子的所有权,都握在<机关>手里。”
“我的父母……才不是为了这种事把我交给你们的!他们真的相信你们那些理念,才忍痛——”
“啊啊,顺便也收下了我们付的报酬。够他们后半生吃喝玩乐了。”
弗洛里卡一时没能跟上眼前老人的话。可话里的含义,还是如同侵蚀身体的猛毒般,在她脑里扩散开来。握紧的拳头也为着怒火颤抖不止。
“……你骗人!”
“有什么好骗的。我也不否认他们为你落泪的真心。话说回来,弗洛里卡。你把她藏那儿去了?我是说比安卡的亡骸。哪儿能安置——嗯,展示她的身体呢……这么说,刚才你和玛格达莱娜是从图书馆走过来的?真稀奇啊。挑这么个除了发霉旧书就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能办什么事?那儿可不大适合用来展示人偶。看来……这座修道院里,还藏着一两个<机关>都不清楚的秘密啊?”
历代“馆长”守护的真相,绝不能在这里暴露给他。弗洛里卡尽力冷着一张脸,却没自信能完全藏住自己的动摇。根德比恩又奸诈地笑笑。地下教堂被他找出来,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刚刚你说『穷尽这条道路』,是把比安卡的亡骸当成自己的收官之作了。哼哼……比安卡就是你现在最大的弱点。等我们找到她,有人质在手,你还能怎么办?啊——不如干脆把你最后这点念想也掐掉,也许你就愿意安分点了?”
看似在虚张声势的根德比恩,脸上却挂着和蔼的笑脸,莫名助长了话里的压力。
弗洛里卡这才明白,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长久以来,根德比恩都是为数不多能理解她的人。若没有他迅速而确实地准备素材,弗洛里卡的创作活动恐怕寸步难行。这次能够完成比安卡的意愿,也多亏了有根德比恩的支持。
人口数量愈来愈少,人类逐渐自地上绝迹,这样的时代下,艺术究竟还有什么价值呢。弗洛里卡并非没有觉察到大众诸如此类的想法。根德比恩却与别人不同。他从未轻视艺术,只要事关弗洛里卡的人偶工艺或米拉娜的芭蕾,几乎有求必应。弗洛里卡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过往的态度竟是伪装。
“既然这样——”
根德比恩操作扶手上的面板,让轮椅转过去,背向弗洛里卡。没有半点迟疑,好像一个玩腻了手中玩具,便随手丢开的孩子。
他就这样背对着弗洛里卡,向双头的女骑士下令了:
“就陪弗洛里卡玩一会儿吧。看来,她还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瞒着我们啊。”
“收到,我的主人。”
两张嘴近乎诡异地异口同声。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面向弗洛里卡,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从她的动作里看不出半点暴力的意味,简直像收到了主人的命令,便不假思索地迈出步子而已。
轮椅马达幽幽地鸣响着,根德比恩的背影慢慢地远了,教人想到踩在圆球上的小丑。玛格达莱娜则孩子似的发了玩心,绕着轮椅跑个不停。
“臭老头!这是要对我动手了?”
根德比恩越过轮椅靠背悠悠地挥手。
“缺一两只手脚,也影响不了出产。”
弗洛里卡正为这话脊背发凉,却忽然看不见根德比恩的背影了——因为身材高大的女骑士挡在了她面前。
左右耳边,交替传来了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的低语。
“现在,把你那些秘密一个不剩地吐出来吧。”
“比安卡的亡骸藏哪儿去了?”
“为什么徘徊在图书馆周围?”
“说比安卡生在十七世纪,又是什么意思?”
她银牙紧咬,只一个劲地摇头。
于是,女骑士的拳头掀起呼啸的风声,重击在弗洛里卡的侧腹上。她险些跪倒在地,紧接着又被左手掐住喉咙硬生生拉了起来,近乎双脚离地,挂在了半空中。
如同自动运转的机械,女骑士施展着暴力。两次击打间总隔着相同的时间间隔,每一下都施以等量的苦痛。冷漠无比,却并非无所顾虑——证据就是她决不会向弗洛里卡脸上挥拳。恐怕是考虑到午后的见面会,才刻意避开了脸部。
“现在又如何?”
“老实交代了吧。”
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好几次开口,施展暴力时也不改语气的平淡。弗洛里卡仍旧固执地一言不发。
“……顽固的家伙。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同感。”
女骑士两张嘴分别抱怨一句,终于放下了手。挨了痛打的身体沉得像沙袋,站不住的弗洛里卡颓然坐在了原地。接着便吐了出来。这几日鲜少饮食,喉底涌上来的尽是酸涩的胃液。
双头的女骑士冷淡地俯视着她吐得一塌糊涂的模样。这冷淡并非出自轻蔑,而是将一切感情都排除在外的无机质的漠然。于是,根德比恩临走前的话又在她脑中复苏——缺一两只手脚,也影响不了出产。
弗洛里卡双膝颤了颤。眼前这两个人,恐怕能理所当然似的地切断她的四肢吧。
……想到这里,内心顿时被绝望吞没,她眼前一暗便失去了意识。
第十五场 独身者的机械(Machines célibataires)
原本的罗曼式教堂烧毁后改建作哥特样式,增添了数处玻璃花窗以引入室外光线。然而,花窗本身的目的却不在于采光或装饰。那宝石般五彩绚烂的外观之下,还隐藏着深一层的含义。
那便是为了讲述撷自《圣经》或其他典籍中的故事。
教堂外的阳光穿过壮美的花窗玻璃,染成或青或赤或绿色的光芒,播撒在祭坛间。
向祭坛投下神秘的光辉的花窗上,亦镌刻了一个故事。
故事由横向纵向各四列,总计十六枚图景构成。
主题是“基督的受难”。
由最下列左端“基督进入耶路撒冷”起,向右是“最后的晚餐”。再向右,故事发展,抵达右端,便转向自下往上数的第二行,又从左起。从下方开始顺次“阅读”,是欣赏玻璃花窗的惯例。例如“基督受磔刑”就被安排在了最上行左数第二枚的位置。“基督下葬”则是最后的图案,位于最上行右端,收束整个故事。
阳光扑在眼睑上,弗洛里卡苏醒了过来。眼前一片白茫茫,意识尚且有些模糊。她试着动了动身子,全身上下就传来一阵剧痛。接着便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脚处在动弹不得的状态。
她畏畏缩缩地低头看了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如受磔刑的基督,她被固定在了祭坛的十字架上。
更教弗洛里卡吃惊的还是自己此刻的打扮。眼前泛白,是因为一枚薄布面纱遮蔽了视野。身上竟是一套婚纱,纯白的颜色刺得眼睛发痛。自襟口向双肩,还有手腕附近,都装点着蔷薇与蝴蝶的蕾丝图案。腰身收紧到极限,传来令人难以忍受的压迫感。裙边织着绚烂而繁复的花边,撑展开来,仿佛倒挂的白百合。
拼了命地挣扎,手脚上的拘束还是纹丝不动。反倒是勒紧肉里的皮绳让她一阵生疼。
“哦,你醒了?”
说话的是根德比恩。
祭坛前面摆了一台违和的圆桌,他正悠闲地喝着红茶。白瓷碗、银质的汤匙与刀叉之类的餐具齐整地放在席边。
屹立不动的双头的女骑士守在根德比恩身后。他的邻席则坐着玛格达莱娜。玛格达莱娜穿着糖果般的洛可可礼裙。她打扮得甜美可人,嘴里却塞满了细碎的点心,看着无比地异样。
见到玛格达莱娜一反常态的扮相,弗洛里卡便明白了什么。
“难道……你想让玛格达莱娜也挑一个男人?”
“当然。她的生殖能力又没有障碍。既然当不成修道院长,不就只剩下这一个用处了?”
根德比恩用手帕擦一擦玛格达莱娜的嘴角,抬头看向绑在十字架上的弗洛里卡。
“刚刚比利牛斯对面来消息,说三小时后王子大人们就要驾到了。在那之前,你就挂在那儿好好冷静下吧。”
细细品味地看遍弗洛里卡全身,他露出垂涎欲滴似的笑容。
“这身很适合你啊,弗洛里卡。看着你,就像在鉴赏一只展翅在玻璃箱里的可怜凤蝶。”
“只可惜如果不和你心意……你就会毫不犹豫扯掉这对翅膀。”
“处理藏品也是展览(展翅)者的特权。但你没有害怕的必要。像现在的你这样美丽的藏品,可是如何都看不厌的。”
“我是创作者,不是鉴赏的对象。也不需要这身裙子。”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过去,梅里美用『科尔多瓦牧场的年轻母马』形容卡门的美貌,你在我眼里就是现实里的卡门,是真正的命运之女(Femme Fatale)。不得不感谢神明垂怜,竟然偏偏让你活到最后了。换成玛丽安、米拉娜或者比安卡,都不能让我这么满意。”(注:原文“运命の女”上方标注了femme fatale。此为法语,用以描述危险而有吸引力的女人)
“命运之女?快进棺材的老头,说这种话不觉得害臊吗?”
“我确实到年纪了,作为男人也失去了功用……但心里还宝刀未老啊。就是所谓『独身者』的典型吧。啊啊,弗洛里卡,你可听说过『独身者的机械』(Machines Célibataires)这种说法?”
弗洛里卡紧盯着老人,却一言不发。根德比恩耸耸肩,叹了口气,又换上一幅激昂的口吻解释道:
“那是米歇尔·卡鲁日在二十世纪提出的概念,后来他还出版了一本以此为名的著作。卡鲁日在马塞尔·杜尚《被独身者们剥光衣服的新娘》和弗朗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在流放地》里出现的杀人机器里发现了共同之处,就是所谓的独身者性质。之后他又在不少艺术作品里发现了这种『独身者的机械』。利尔·亚当《未来的夏娃》里出场的人造美女也是一例。”(注:《被独身者们剥光衣服的新娘》即是杜尚名作《大玻璃》的原名)
弗洛里卡皱着眉毛听他侃侃而谈。利尔·亚当自然全部读过。她一直自称的“人偶工艺师”的立场,与根德比恩说的“独身者”就有不少相似之处。不多久,她就理解了根德比恩的言外之意。
“……你想说,修道院这片剧场般的空间,在你身上就发挥了『独身者的机械』的作用?”
“就是如此。与俗世隔绝的修道院,纯洁无暇的少女们寄身其间,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我身为<机关>的职员,绝不能对你们出手。何况到这个年纪就更有心无力喽。无论怎么鉴赏少女,在心里把玩……肉体的结合都是做不到的。葛蓓留斯博士也是这样啊。之所以制作自动人偶葛蓓莉亚,到底还是因为没法舍弃对斯万尼尔达的爱。”
在十余岁的少女面前自虐般地坦白自己老朽的丑态,根德比恩长叹一口气。这时传来的稍显迟疑的敲门声掩盖了他颤巍巍的叹息。老人沉默着,朝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扬起下颌。双头的女骑士点点头,沉稳地走开了。不过一分钟便回来,向根德比恩恭敬地报告到:
“代理院长芭芭拉阁下想见您。修道院向来禁止男性入内,关于这次有年轻男人来拜访的事,她想请您再考虑下……”
“唉唉,这位代理院长脑子转不过弯,尽会给人添麻烦。还是玛格达莱娜——不,还是蕾蒂西亚会办事啊。”
根德比恩瞥一眼旁边的玛格达莱娜。也许是吃得心满意足了,她正歪头趴在桌上,享受午睡的时光。外表虽然成熟,睡脸却如婴儿般地天真无邪,涂了口红的唇角似乎下一秒就要滴下口水来。
“没办法……我去安抚芭芭拉阁下。你们两个在这把她盯紧了。”
“明白。”
双头的女骑士异口同声地答道,向着轮椅上逐渐远去的根德比恩的背影,深深地行了一礼。
第十六场 双头的女骑士
目送主人离去后,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背靠着入口旁的石壁,抱着双臂微微低头,陷入了沉默。死寂充斥着祭坛四下,让重力也沉了几分。唯有玛格达莱娜会不看气氛地,时不时说几句梦话。
感觉浑身一阵恶寒的弗洛里卡,朝双头的女骑士那边瞥了好几眼。她们是根德比恩的护卫,本来该半步不离那男人左右的。根德比恩却刻意将她们留在这里,除了试图借此向弗洛里卡示威,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黎明时候,被双头的女骑士攥着衣襟打得昏死过去的痛苦,还残留在弗洛里卡身上。故乡的父亲有些艺术家的偏执气质,曾动手揍到她脸上。到这座修道院来后,更挨过蕾蒂西亚的鞭子。她对暴力本身已经司空见惯。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的暴力却有根本的不同。弗洛里卡从中感受不到丝毫的感情,挨揍时,对上的也是两双虚无的眼睛。她这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不参杂任何情感的,纯粹的暴力。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害怕,双头的女骑士忽然走了过来,站在弗洛里卡面前。四只眼睛动了动,仰视着弗洛里卡:
“安心吧。主人只让我看好你。”
“没让我接着今天早上的份对你动手。”
特威德尔丹先开口说半句,特威德尔蒂又接了下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又和我说话?他可没指示你这么做。”
弗洛里卡话里带刺地说。女骑士肩上的两个脑袋面面相觑,又看向弗洛里卡。这一举一动都同步得近乎诡异,让弗洛里卡感觉越发恐怖了。
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交替着开口。
“因为我对弗洛里卡·德·露西亚,有些好奇。”
“说是好奇,和讨厌也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拒绝联姻?”
“为什么拒绝出产?”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了比安卡守护纯洁。”
“可那只是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
“如果见过下界的惨状,你还能……”
“吵死了,闭嘴!”
弗洛里卡下意识地大叫道,先前挨了拳头的侧腹又钝痛一下,她好不容易才把痛呼咽了回去。
“我的身心都献给比安卡了!我是比安卡的所有物!”
“只有像你一样『受眷顾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
“如果站在我们这些『不受眷顾的人』的立场上——”
“你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两人层层叠叠的话让弗洛里卡皱起了眉头。看着面前亲昵并排在一人肩膀上的两个脑袋,她才猜到了“不受眷顾”是什么意思。
“你们,难道……?”
最先给出回应的是特威德尔蒂。
“没错。我们没有生殖能力。”
“无论如何期望,都不可能产下后代。”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守护自己的主人罢了。”
“但与其他可怜的同胞相比……”
“啊啊。没有被废弃处理掉就已经称得上幸运了。”
一直默默待在根德比恩旁边的女骑士,现在却忽然健谈起来。讶异的弗洛里卡情不自禁地追问。
“废弃处理?”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特威德尔丹呆然地叹气道。
“我们是<机关>开发的`『孵化器』的产物。”
“是人造的生命。”
一时没能理解话中含义的弗洛里卡表现得有些迷茫,下一瞬便悚然地浑身一僵。接着便意识到自己幽闭在比利牛斯的秘境里,究竟错过了多少外界的消息。
“等等!如果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能够人工生产后代的程度,<机关>应该没有继续保护我们的必要啊!”
女骑士耸一耸肩,两张脸上流露出讥讽的表情。两张嘴各朝一边翘起嘴角。单独看来不对称的笑容,在两个脑袋并排之下,竟然形成了左右对称的结构。就连弗洛里卡,也不得不从这笑脸里感受到某种功能性的美丽。
“『孵化器』失败了。”
“耗费无数财力与时间,造出来的……”
“不过是我们这样的怪物。”
“我们还算可爱的呢。”
“——至少我们不会捕食人类。”
“你知道吗,弗洛里卡。”
“与人类遗传基因最为接近的黑猩猩的饮食结构里——”
“猴子的肉占了整整百分之三十。”
“就像黑猩猩捕食猴子……”
“『孵化器』诞下的怪物也会捕食人类。”
“就连我们两人也不例外。”
“只是靠着精神药物勉强抑制了食人的欲望罢了。”
弗洛里卡不由得毛骨悚然。为复兴人类而制造的『孵化器』,竟然生出了以人类为食的怪物,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绝望啊。
“明白了吗?如今的事态——”
“已经由不得你自作主张了。”
“好在你并非没有软肋。”
“不多久我们就会找到比安卡的亡骸。”
“有了人质,就轮不到你顶嘴了。”
“你选错了,弗洛里卡。”
“如果想永远作比安卡的所有物——”
“你应该与她死在一起。”
左右两个声音重叠在最后一句话。
似乎失去了兴趣,双头的女骑士转身走远了。
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尖锐的话把弗洛里卡驳得体无完肤。她们无疑是正确的。直到黎明之前,弗洛里卡都还在坚持要为比安卡殉死。可终究没能战胜诱惑——她选择了活下去,用余下的生命延续对比安卡的爱。
注视有两个头颅的背影渐渐远去,弗洛里卡思考着。站在人类之一物种的立场,她的做法无疑是一种傲慢。弗洛里卡本人亦有自知之明。明知如此,她对比安卡的思念也不会动摇。她希望依偎在玻璃棺柩中的比安卡身旁,静静地终此一生。她坚信自己已经做好为此牺牲一切的觉悟。凝视着女骑士的背影,心中的确信也没有分毫改变。无论对方有如何悲惨的过去,因为双头的畸形遭遇了怎样的不幸,现在都是自己的敌人。绝不能放任任何可能加害比安卡的事物存在于这世上。而应当最先处理掉的。就是眼前的怪物。反过来说,若不能解决这个怪物,她向往的平静生活就永远是一纸空谈。
问题在于,弗洛里卡正被束缚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既没有武器,也没有同伴。如此绝望的条件之下,几乎没有能够打破局面的机会。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没有武器,那就制造武器。
哪怕那只是脑中的妄想——。
她低声念道,仿佛咏唱魔法的咒语。
“我的钉……是否定自我意识的钉。我的钉……是否定自我意识的钉。我的钉……是否定自我意识的钉……”
听见弗洛里卡的低语,正欲走回墙边的女骑士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两对眼睛一齐眨了眨。接着,两个脑袋便交替着开口了。
“终于发疯了,弗洛里卡?”
“能认知到你幻想里的钉子的人,只有米拉娜。”
“只要对方不是米拉娜。”
“你的『钉』就决计不会发动。”
弗洛里卡却什么也听不见。她死死注视着双头的女骑士,眼睛一眨也不眨。视线径直落在一处,连一瞬的偏移都没有。
“……怎、怎么了?”
“这是……!”
接着,似乎被弗洛里卡的视线魇住了,女骑士的表情渐渐染上了困惑之色。两张脸都显露出警戒的模样。
“我的钉……是否定自我意识的钉。我的钉……是否定自我意识的钉。我的钉……是否定自我意识的钉……”
弗洛里卡已几近无我的境地。
“呜……!”
终于,她们再藏不住脸上的骇然。
好像感受到什么压迫,右脚向后撤了一步。紧接着,左脚也后退下去。
生在『孵化器』中的她们,因为怪异的身体特征,曾一度面临被废弃的命运。这时救下她们的就是那坐着轮椅的绅士。此后,两人就将根德比恩视作主人崇拜。为保护他,自幼便接受了严格的军事训练,以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甚至曾以训练的名义踏上过真正的战场。不断转战各地的日子里,纷争地带留下了长着两个头颅的新兵的传闻。无论军队身处怎样的险境,她们两人总能逃出生天。
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秘诀,便是无论何时都不能轻视自己野性的直觉。两人在这点上无人可以匹敌。只要察觉到生命危险,就算抛弃同伴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撤退。
或许两人这独特的直觉与米拉娜的感受力有所共同之处。面对不断喃喃自语暗示着「钉」的弗洛里卡,特威德尔丹嗅出了几丝危险的气息。特威德尔蒂也不例外,脖颈上冒出疙瘩来。
本能正不断地敲响警钟。告诉她们,弗洛里卡·德·露西亚——这个人很危险。
弗洛里卡粲然的双眼,追上了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的眼睛,再没有移开。她此刻的目光,甚至比起与米拉娜对决的那天,还要尖锐而透彻。
不幸的是,米拉娜表演“人偶的华尔兹”的那天,她们两人也在场。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亲眼目睹了米拉娜变成球形关节人偶的情景。
米拉娜用自己向她们证明了,就算生为拥有柔软皮肤的人类,也可能变成人偶死去。
据说玛格达莱娜曾以自己的子宫为人偶工房,生下许多球形关节人偶。然而,比起人的子宫,这个世界本身,不更像是一座宏伟的人偶工房吗——
无法从弗洛里卡的双眼上移开目光,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渐渐被缠上心间的幻想支配。接着感觉脊背一悚,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爬了上来。恐惧均等地植入到她们的大脑里。这份久违的危机感,竟教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怀念。
她们察觉到了征兆——自己或许会在此丢掉性命的征兆。过去,她们只要嗅到一点不妙的气息,就会当机立断地逃跑。现在却被冻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抱歉了,主人!”
从怀中拔出手枪,双头的女骑士异口同声地喊道。她们没打算杀掉弗洛里卡。只想射穿手脚,分散她的注意力。
“闭上你的眼睛,弗洛里卡!”
两个脑袋一齐大吼,手指扣下扳机。缠绕着回响的枪声,飞射而出的铅弹从弗洛里卡的左腕边擦了过去。即便如此,弗洛里卡也没有停止咏唱。她全身上下涌出森然的鬼气,愈发助长了特威德尔丹与特威德尔蒂心间的恐怖。
终于,弗洛里卡竭尽全力地大叫出声:
“我的钉——否定你们的自我意识!”
她的双眼愈发璀璨,浪涛般迸发而出的幻想冲向双头的女骑士,霎那间将两人吞没,令其窒息,将她们彻底支配。无数的钢钉仿佛流星失坠贯穿骑士的身体。无论如何暗示自己这是幻想,钢钉都无止尽地飞刺过来,紧随其后便是惨烈的痛楚。两个脑袋合唱般地尖叫。钉子锐利的尖端刺破皮肉,硬生生顶开肌肉纤维。两人在异物没入躯体的鲜明触感里震颤不止。幻想带来的疼痛平等地扎进她们的大脑里,变换成真实的痛楚。仿佛被束缚在目不能视的十字架上,双头的女骑士大张着手,双腿僵直地立在地上。每有一枚钉子刺进身体,她们便像被电击的青蛙尸体一般痉挛一下。空洞的眼睛没有去处。因为那四只威吓般望向弗洛里卡的眼球里,都赫然立着一枚钉子。意识到眼球将被扎破的瞬间,脑中的想象就化作现实,剥夺了她们的视觉。勉强不至于昏死过去的两人的自我也彻底没入黑暗之中。意识的余烬里,双头的女骑士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于是她们便死了。两人共用的一个心脏停止了跳动。现实的身体上找不到半个伤口,本应向大脑输送血液的心脏却终止了运转。接着双膝跪地,向后倒了下去。
弗洛里卡急促地喘息着,疲惫的视线望着那怪物般的女人的尸体:目眦欲裂的双眼。落幕演出的歌手般张开的嘴唇。病态地苍白的脸颊。顶在肩膀上的两张死相分毫不差,显露出她们被逼至绝境时候的模样。
这时,一点细微的响动引去了弗洛里卡的注意。一直趴在桌上午睡的玛格达莱娜终于醒了过来。她揉揉睡迷糊了的眼睛,看见绑在十字架上的弗洛里卡,便露出笑脸。接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摇摆着礼裙裙裾,翩翩地跳起舞来。
“这是……”
弗洛里卡睁大了眼睛。眼前孩子般天真又拙劣的动作,竟让她感觉难言的熟悉。片刻后才想起来:玛格达莱娜胡乱的舞蹈,与“斯万尼尔达的独舞”有些相似之处。
那天,在“人偶的华尔兹”前,米拉娜曾跳过这段独舞。沉浸在她完美技艺中的观众,根本无法想象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幅如何惨烈的画面。仿佛追忆着那一分一秒,玛格达莱娜踩着舞步。她天真烂漫的笑容里却没有任何思虑,似乎只是一时兴趣的举动罢了。好像根本看不见身旁双头的女骑士的尸体。
弗洛里卡就这样观望着玛格达莱娜的游戏。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不能这样一直挂在十字架上。和代理院长芭芭拉聊过后,根德比恩就该哼着小曲回来了。现在,只有玛格达莱娜是她的救命稻草。
“拜托了,玛格达莱娜!放我下去!”
她声嘶力竭地朝着悠然跳着舞的玛格达莱娜叫喊道。叫了一遍又一遍。弗洛里卡呼唤得愈迫切,玛格达莱娜就愈觉得有趣,嘻嘻地笑个不停。
第十七场 叛逆
弗洛里卡虽没能让玛格达莱娜放自己下来,还是连哄带骗地让她把放在桌上的一柄银质小刀拿过来了。
不顾勒紧的皮肤拼命挣扎,捆在左手手腕上的皮绳总算松了些。她的左腕恢复了自由。也许是刚才从手腕边擦过去的那一枪划破了绳子吧。
弗洛里卡左手握着银刀,陆续切断皮绳。餐刀虽称不上好使,她花了点儿时间还是割开了所有束缚,接着便狼狈地摔在地上。虽然腰被猛地撞了一下,仍旧勉力站了起来。结果刚迈一步出去,又踩到了婚纱礼裙的裙摆上。
“啧……碍事!”
她毫不犹豫地撕破了婚纱的裙摆,破口直延伸到膝边,这样总算好走了些。
“唉?我们一起跳舞吧。”
玛格达莱娜忽然天真地问道。
“……过会儿吧。”
左腕上还渗着血,弗洛里卡跑到那具双头的尸体边,以防万一摸了摸脉搏。女骑士确实死了。就算成了尸体,还把手枪紧紧攥在手中。也不知这么做的是特威德尔丹还是特威德尔蒂的意识。
她从女骑士手里掰下那块闪着暗光的金属。手枪沉甸甸的分量教弗洛里卡吃了一惊。紧接着便听见了嘎吱嘎吱的响动。木门缓缓推开,坐着轮椅的老人出现在门前。
弗洛里卡倏地站起来,与根德比恩对峙。
根德比恩脸上竟没有半点惊讶,只交互地看了看摆脱束缚的弗洛里卡,与双头的女骑士的尸体。
“……真想不到啊,弗洛里卡。”
“是你老糊涂了。竟然叫我「命运之女」。可「命运之女」,向来都是将男人导向灭亡的毒妇。”
“啊啊……如你所说。”
即便看见弗洛里卡握着的手枪,根德比恩仍然一幅不慌不忙的样子。如同暖炉前享受片刻安闲的独居老人,他放松地靠在轮椅上:
“我还以为,只有米拉娜才能认知到你的钉子呢。”
只瞥一眼尸体,根德比恩便猜出了女骑士的死因。
“说明你的护卫优秀过头了。虽然不如米拉娜,却也敏锐得足够感受到我的钉子。仅此而已。”
说着,弗洛里卡抬起枪口,指向根德比恩的眉间。(注:作为翻译底本的早川书房2011年初版中,此处日文原文里举起枪的是米拉娜,应为作者笔误)
两人的距离不过一米,就算新手也不可能打偏。根德比恩仍然淡然不改地问道:
“我只是想见到你生下的孩子……应该算不上死罪吧?”
“你打算挟持比安卡做人质。想用我重要的比安卡当交易的材料,这一条就足够你死一万次了。”
“……之前,你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啊。说比安卡诞生在十七世纪——”
“安心吧,你没必要知道。比安卡的秘密,我会一直带到棺材里去的。”
“哼……真令人遗憾。那至少最后再让我说一句吧。你应该也明白,就算杀了我,<机关>也仍然健在。只要你这具身体还没有老朽,就仍是我们贵重的实验材料。总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根德比恩出现。难道你每次都要这样大闹一通吗?”
弗洛里卡仍举着枪,果决地答道:
“总会有办法的。我迟早能找到不被任何人打扰,在比安卡身边静静生活下去的方法。”
“我倒不这么认为。”
“一定有一条出路。但也轮不到将死的人操心了。”
手指勾上扳机,她注视着根德比恩。
“真不解风趣啊,弗洛里卡。非要死的话,我还是想死在你的钉下。因为从你幻想中诞生的钉子,就是你本身。如果你愿意化成一枚钢钉没进这具垂老的身体里……也许我就欣然赴死了呢。”
老人说。弗洛里卡却既不惊讶也无愤怒,只讥讽地笑了笑。
“你这样的庸俗之辈,怎么可能认知到我的钉子?”
看见老人歪曲的嘴角,弗洛里卡扣下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