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前段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Sept étoiles

「科试到此结束。成绩将于日后公布,诸位请静候佳音」

身形瘦长的总管学政以严肃的语气如是宣布。

霎时间,原本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

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夹杂着疲惫与释然的叹息声。

坐在雷雪莲身旁一直在苦思冥想的少女耿梨玉也不例外,待看清学政离开考室,便如同中箭倒地的士兵一般,整个人瘫伏在了案上。

「终于考完啦。我已经不想思考任何事情了……」

「后面的路更令人担忧呢。乡试可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事」

「真是的!小雪你就不能说些温柔点的话吗?」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梨玉鼓起腮帮子仰头看着雪莲。

不过,她似乎也意识到了雪莲说的有道理,最终还是带着几分认命的神色叹了口气,显得有些蔫蔫的。

「果然前路漫漫啊。我还以为成为生员就能直接参加乡试呢,没想到还要考试……」

「嘛,为了考试而反复考试,这就是科举的特点啊」

「话虽如此,考试也太多了吧?」

「三千分之一的录取率可不是白说的」

梨玉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又叹了口气。

忽然环顾四周,通过了科试的生员们正互相称赞着对方的努力,陆续退出考场。他们都是历经地狱般的童试(县试·府试·院试)考验,才获得生员身份的精英。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能立即参加科举正式考试——乡试。

每三年举行两次名为科试的预备考试,用以考察是否具备参加乡试的足够实力。若不能在科试中取得优异成绩,就不允许离开学校。

「我能不能合格呀?」

「这个嘛,最清楚的应该是你自己吧?」

「虽说是这样!但是小雪,你多少也安慰我一下嘛!」

「从现在开始就是个人战了。不会像院试时那样了哦」

「正因如此才要互相帮助啊?遇到困难时尽管找我帮忙哦」

「不需要。我一个人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啊,你眼睛下面有黑眼圈哦?是不是很累?要不要我帮你按摩肩膀」

「所以说不用了。别随便碰我」

「诶~?小雪害羞了呢」

雪莲躲开缠上来的梨玉,开始收拾桌上散落的毛笔和砚台。梨玉依旧天真烂漫,性格与雪莲可谓截然相反。

她的装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女儿家的打扮。

身着春意盎然的桃色短襦,宽松的裙摆随风摇曳。每当她左右摇摆身子时,丰美的栗色秀发便随之舞动,散发出怡人的芳香。虽然周围的生员们都认为梨玉是男子,却不自觉地会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

这诱人的风姿不知让多少人神魂颠倒。

然而,她与梨玉却是互相握有秘密的关系。

从今往后的乡试、会试,直至殿试,都必须相互扶持。

(依然是前途多难啊……)

看着梨玉天真无邪的笑容,雪莲暗自叹息。

时维光干六年四月。

雪莲和梨玉凭借奇策突破了非常规的院试,终获生员身份,得以进入国立学校之一的县学就读。

县学同时也是监察生员考勤的机构。是否努力用功、是否有违生员身份的言行、是否具备参加下一次乡试的实力——诸如此类的项目都需要接受检查。

虽然也有教官授课,但质量着实低劣。念错经书文句都是小事,课堂中常常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有时甚至直接翘课,让生员们白等一场。

这是因为国立学校的教官不过是官吏的贬谪之所。怀着忧国忧民、培育栋梁之才这般崇高志向的教官根本不存在。生员们到学校来,无非就是为了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罢了。

不过科试每三年也就举行两次。因此雪莲自入学县学以来,这一年间都在苦读不辍,度日如年。

今天终于迎来了努力得到回报的时刻。

学政莅临县学,来主持科试。

(说起来,不是那家伙啊……)

雪莲回想起方才离开房间的学政的面容。

是个陌生人。原本负责这片区域的应该是与雪莲颇有渊源的王视远,大概是调任他处了吧。

无论如何,科试的预感相当不错。

应该能够顺利参加八月的乡试。

「梨玉兄、雪莲兄,考试准备如何啊?」

正当她们收拾完行李准备离开时,面带微笑的李青龙走了过来。他那份超然物外的风度,与其说像个儒者,倒更让人联想到道教中的仙人。

梨玉愁眉苦脸地说道。

「不、不太清楚。但愿能够及格吧……」

「梨玉兄一定没问题的。毕竟是我看中的人物,断不会在乡试的预选上就倒下」

顺便一提,李青龙至今仍误以为梨玉是男子。

这人看起来出尘脱俗,却意外地迟钝。

「梨玉大哥一定没问题的!」

站在李青龙身旁的欧阳冉开口说道。

他依旧是一副女子般的容貌,这是为了成为宦官而施行过阉割的缘故。

「如果梨玉大哥能够成为状元,我觉得红玲会从根本上好转。像我这样境遇的人也会减少吧,真心希望您能够考中」

「谢谢你,冉小弟。不过冉小弟也要一起考上哦!」

「好、好的!我会努力的」

欧阳冉羞涩地笑了。

周围两三个生员若有若无地投来目光,想必是被他白皙的美貌所吸引。欧阳冉曾经透露说「经常收到情书」,而对象全都是同窗的生员,也就是男子。这似乎让他陷入了雪莲无法理解的烦恼之中。

「欧阳冉,我有件事想问」

「什么事?」

「前些日子你在中庭被人当面表白了吧?要接受吗?」

李青龙「噗」地笑出声来。

而欧阳冉则手足无措地慌乱了起来。

「我、我拒绝了!突然被那样表白也让人为难……」

「但对方应该是认真的吧?」

「正因为是认真的才更加困扰啊!」

从某种角度来说,欧阳冉和雪莲是相似的。

明明是男子却常被视作女子。而且还经常被众多男子追求——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吸引他人,看来有必要好好研究分析一番。

「你为何会如此受欢迎呢……」

「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县学里只有男子的缘故吧……」

「原来如此。是女子的替代品啊」

据说在禁止女子入内的寺院里,男风之事往往会很盛行。

这大概也是类似的情况吧。无论如何都很有研究价值。

正当她为了进一步观察而靠近时,李青龙忍着笑插了进来。

「好了好了,雪莲兄,就饶过他吧。听说冉兄已经被同窗们搅得心烦意乱了」

「不、不会,这倒没什么……」

「关于表白那事我也偷看到了,对方的热情简直异乎寻常呢。冉兄感到困扰也是情理之中——当他开始高声吟诵爱情七言律诗时,我都已经超越惊愕,转而佩服起来了。那可真是堪比复生于现代的大诗人啊」

「青龙大哥,请别再提这事了!」

欧阳冉面颊绯红,声音都变得急促起来。

比起院试时期,他看起来活力充沛了许多。

摆脱了父母的压力,以科举登第为目标奋进的欧阳冉,如今在县学已是声名鹊起的才俊。这一年来持之以恒的努力使他学力大增,不似从前那般动辄对考试表露忧虑。

另一方面,李青龙依旧故我。

虽然难以揣度他腹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总能以常人无法企及的独特视角轻松突破重重关卡。照这样看来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他日后也定能成就一番特别的事业。

(大家都能考中吗……?)

院试时同组的四人,如今各自都在茁壮成长。

四人齐齐科举及第,这般美梦不禁掠过脑海。

不,本不该过分在意他人的事情——

「……嗯?怎么了,梨玉」

「没什么」

梨玉忽然忧郁地望向窗外,让雪莲感到有些不安。

然而不等她深究,李青龙已经开口说道。

「好!为了提振精神,我们去吃顿晚饭如何?不管科试结果如何,也该犒劳一下今天奋斗的自己吧?」

「好啊!雪莲大哥,梨玉大哥,我们一起去吧」

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虽然对梨玉的状况有些担心,但还是该先解决饥饿问题。

毕竟从考试时就已经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了。

*

四人刚走出县学大门,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

「你在干什么!给我老实点!」

「放开我!我不过是在控诉红玲的不当行径罢了!你们到底要盘剥多少税银才甘心,哼,像你们这帮官匪之徒,必定会遭天谴的!」

「住口!居然到处散发这种文书——喂,把他带走!」

看来是有人与官府起了冲突。

被捕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即便被士兵押解,他仍在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地喊叫着什么。他手中紧攥着写有字迹的纸张,定睛一看,街道上到处都散落着这样的纸张。

「喂,那是怎么回事?」

李青龙向围观的群众问道。

被问的老人皱着眉头说道。「你不知道吗?」

「那些人是最近猖獗的匪徒喽啰。他们打着诛杀奸官、匡扶天下的大旗,可做的事却和寻常恶徒无异。杀人放火,抢掠成性。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祸害」

「嗯,如今天下确实很乱啊」

「红玲那帮人固然不是好东西,这些匪徒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好是他们两败俱伤,自相残杀才好」

老人说着若是被红玲官员听到定会暴怒的话。

这一年来我深有体会,民间百姓对红玲大多心怀不满。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德行正在丧失,即便雪莲不亲自出手,他们也很可能会自行崩溃。但那样是没有意义的——唯有亲手将其推翻,才算是完成复仇。

「那个人是属于什么组织的」

「不清楚。这种人多得数不清啊」

老人似乎失去了兴趣,挥着手走开了。

就在这时,一张飘舞的纸片落在雪莲面前。

看来是刚才那个匪徒散发的。

随手捡起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红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啊,这个我见过!」

欧阳冉激动地指着那些字迹说道。

「在我的故乡也曾流传过这个。大约是在三年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自称是黄皇党」

「真是大题小做。况且这文句明显是仿效『三国志演义』里的黄巾贼嘛」

「仔细看的话细节倒是有些不同」

大意如下。

红天已死     火德王朝的天命已尽

黄天当立     次一个土德王朝将要兴起

岁在甲子     时值革命之年甲子

天下大吉     天下将会大兴

这是效仿后汉王朝时期,反抗暴政而起义的黄巾党的口号。

然而与原文相比却有所不同。

原本第一句的首字并非「红」而是「苍」。

苍天象征汉朝,而红天无疑是指红玲朝。

接下来的「黄天」暗示着将由土德王朝取代火德的红玲——

至于为何会有什么火德土德之说,这自然是源于五行学说。天下万物都被赋予木火土金水这些所谓的属性,历代王朝亦不例外。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正是用这种五行相生的思想来诠释王朝更替。

顺便一提,历史上的黄巾军最终未能建立王朝就覆灭了。但后汉确实因此而衰落,相继更替为魏、晋、北魏。之后又历经西仪、郑、东仪、白唐、黑楼、苍襄,直至当今的红玲。

欧阳冉忽然困惑地歪着头说道。

「……咦?今年是甲子年吗?」

「不,不是。雪莲兄,光干六年的干支是什么来着?」

「今年是丙戌年。对他们来说,准确性大概不如知名度重要吧」

甲子是十干十二支组合中的第一个。

因此被视为最适合发动革命的时节。

但是,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在白话文学盛行的当下,描写后汉末年到三国时代的『三国志演义』在民间享有极大的人气。

设计这份传单的人,必定是想要借三国志的盛名。虽然把自己比作最终被镇压的匪徒看似不太吉利,但在红玲暴政当道的今天,由张角领导的反抗王朝的黄巾军,在某些人心中反倒成了某种英雄般的存在。

无论如何,这世道确实已经糜烂至此。

那些原本只存在于故事中的恶徒,如今却在现实中横行霸道,这绝非笑谈。

这时,一直默然而立的梨玉突然轻声说道。

「……我们得想办法做些什么才行呢」

「梨玉,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吧」

「不,我要通过科举成为官吏。为了不让那样的人继续增加,我必须先努力读书才行」

她的眼神中似乎比以往更添几分热切。

雪莲略感疑惑地注视着梨玉的面容。

「发生什么事了吗?」

梨玉困扰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说道。

「唔……这个啊。这次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加科举了」

李青龙惊讶地转向梨玉。

「这是何意,梨玉兄?既然已经取得生员身份,只要继续参加科试,应该可以无限次地挑战乡试才对啊?」

「昨天收到了家乡弟弟的信。虽然母亲从不提起,但似乎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些困难。也是啊,我在成为生员之前也是在工作的。这一年来一直埋头苦读,等于少了一个劳动力……」

这时雪莲才明白了梨玉方才为何显得心事重重。

金钱问题——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

听说从前只要成为生员就能领到补贴,但如今生员人数太多,这种制度已经取消了。贫者失去上升机会,富者却能步步高升。可以说,红玲的科举制度就是一个制造阶级差距的机制。

欧阳冉慌忙插话道。

「但、但是既然已经成为生员,至少可以当个下级官员吧?而且如果能成为莫友那样的高级官员的话,薪俸也会很优厚……」

「嗯。所以如果这次科举不中的话,可能就得这么做了。据弟弟说,家里最多还能撑一两年」

「可是……梨玉大哥不是为了天下……」

「天下固然重要,但家人更重要」

梨玉的表情暗淡下来。

这可不像她。梨玉必须全力以赴地准备科举才行。

因为这个少女,对雪莲而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无需忧虑」

「诶?」

「这次是最后一次的话,这次及第就够了。本来你参加考试也不是打算落榜的吧?考取状元,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就是了」

梨玉如同小鸽子般呆呆地张着嘴。

李青龙突然开怀大笑起来。

「雪莲兄说得对!现在就考虑失败后的事情也于事无补。既然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只需专注于科举及第,以显其义!来吧梨玉兄,虽然家人的处境令人担忧,但正因如此,更不该放弃追求状元的雄心啊!」

「是啊梨玉大哥,是让这样的传单到处流传的世道有问题。让我们一起改变它吧」

受到伙伴们鼓励的梨玉,一时愣在原地。

但很快,她的双眸重现光彩,绽放出如花般的笑容。

「嗯!谢谢大家,我现在就要为科举及第努力!」

「这才是我认识的梨玉兄!我们的前途一片光明!」

「不过,能不能全都及第还不好说呢」

「哎呀小雪!不能说这种丧气话!我们四个人都要成为状元!」

「梨玉大哥,状元只有成绩第一的一个人才能当上哦……?」

「是在说要以这种气势去努力啊!毕竟我想要改变红玲,可不能在这里跌倒啊」

梨玉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

突然,雪莲回想起院试时王视远的告诫。

——那么至少要珍惜信。在困境之时,能帮助你的永远都是朋友啊。

不知那番话是否属实。

一直以来都未曾得到过朋友眷顾的雪莲,对此真伪难辨。

要想验证,恐怕还需要与梨玉他们多相处一段时日。

「好——那么为了提振精神,我们去吃顿晚饭如何?今天就当是为科试及第祈愿,由我来付钱吧」

顺便一说,由年长者请客是一种礼节。

在这种场合下李青龙主动提出付账并不突兀。

梨玉眼睛发亮,雀跃了起来。

「哇,谢谢青龙大哥!太好了呢,小雪!」

「确实令人期待。那我就不客气地享用了」

李青龙斜眼瞪来。

「……雪莲兄,还请适可而止啊?」

「我会酌情处理的。如果能够酌情的话」

「根本就没打算酌情吧」

「哪里的话,我也是有分寸的」

「我可是相信你的啊?我的钱包也是有限度的啊?」

「我很期待雪莲大哥的饭量呢!」

「冉兄请不要火上浇油!」

*

结果,雪莲点菜的气势仿佛要将李青龙的钱包吃空一般。

既然本人说要付账,也就无需客气了。金钱自当从富人口袋里掏出。

之后不久,县学公布了科试的成绩。

雪莲、梨玉、李青龙、欧阳冉四人都喜获优等成绩,得以进入考试地狱的正餐——乡试。

*

乡试通常每三年举行一次。

不过若遇朝廷喜事,便会特例增加考试次数。今年虽非原定年份,但因皇太子夏海明婚配之喜,得以举行恩科乡试(内容与普通乡试无异)。

在红玲朝,前代炎凤帝在位期间举行过两次恩科,而今上光干帝即位后,短短六年就已是第二次恩科了。据传光干帝对于招揽人才有着前所未有的热忱。据说是为了不错过民间遗才,便尽可能增加考试次数。

对于考生——举子们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然而对于负责运营的官吏来说,这却纯粹是个头疼的难题。

「唐州省啊。比起去年倒是好多了……」

瞥见委任状的瞬间,吴春元不禁叹了口气。

在京师天阳府,这红玲国权力中枢宫廷平乐城的一间厅室内。

包括礼部尚书(主管教育等事务的部门首长)在内的众位大员召集来的官员们,正陆续接过写有各自任职地点的文书。

环顾四周,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明显蹙眉,也有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委任状——从这些举止便可窥见他们各自的任职地点。

他们心中共同的想法只有一个。

(能避开麻烦事就避开。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在这时,礼部尚书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包括吴春元在内的官员们,连忙端正姿态。

「再次强调一点,诸位作为乡试的正考官·副考官,肩负着重大责任。为了皇帝陛下,为了红玲,从民间发掘卧龙凤雏,绝非可以怠慢的要务。望诸位切勿忘记这一点,恪尽职守。那么诸位,请迅速准备,务必在三日之内启程」

礼部尚书慷慨陈词。

官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恭敬聆听。

吴春元也随众装模作样地摆出严肃姿态,但内心却只有一句话。

(聒噪!烦死了!谁爱干谁干!)

所谓正考官·副考官,就是乡试的主考官。

此刻聚集在这里的人们,都是即将被派往地方考场的中央官员。而吴春元接到的命令是,作为正考官前往唐州省主持乡试阅卷。唐州省离京师天阳府大约有十天路程。上次被派往南方偏僻的闵州,来回竟耗费了两百天,简直是一场愚蠢的大远门。相比之下这次确实仁慈得多,但单是要花几天时间赶赴地方就已令人生厌。

顺便一提,今年负责闵州的是吴春元的同僚王视远。据说几个月前,那家伙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启程南下了。这个时节的闵州闷热难耐,他那张面孔此刻想必已是大汗淋漓了。

话说回来。

(啊啊……真不想干活……)

吴春元生性就是个把私生活置于工作之上的人。

他与当今红玲那些腐败透顶的官员又不尽相同。虽然必要时也会仗着官员的特权耍威风,但他宁愿薄俸度日,只求休闲安逸——这就是吴春元其人,一个以这般自甘堕落思想为准则而活的男人。

说到底,吴春元考取功名并非出自己愿。

只因父母之命去参加童试,不知是神灵下凡还是佛祖庇佑,胡乱猜测竟全中,阴差阳错地进了县学。接下来的乡试和会试,又分别碰上隔壁考房两位垂死老人,求他说「替我这将死之人考上吧!」并将倾尽全力写就的答卷示于他看。说来也怪,乡试会试各遇一位老人,这般巧合竟也有之。最后殿试前夕,又恰巧在宫中救助了迷路的皇太子之女,因此被皇帝(时为炎凤帝)记住了面容,尽管成绩差劲,却依然以状元及第。

靠运气和关系平步青云之人——这就是吴春元。

若是像耿梨玉这样重义之人见了,必定会皱眉不已。

身为官员的尊严,他一丝半点都没有。

但与此相对,他也无意践踏他人谋求上进。

吴春元殷切期盼的,不过是衣食无忧的平凡日子罢了。

因此,让他担任乡试正考官简直是开玩笑。

不仅要舟车劳顿,出试题更是令他头疼至极。

吴春元毫无四书五经的功底,根本不懂该出什么样的乡试题目。

若是不加思索地胡乱拟题,必定会惹出麻烦。

于是吴春元决定求助于部下。

这位部下便是自乡里时就(不知为何)一直追随他的弟弟,吴冬元。

「……喂冬元,试题都准备好了吧?」

「当然了,兄长大人」

他悄声问询,一旁伺候的冬元满面笑容地点头应道。

冬元左眼始终紧闭不开,是幼时遭遇山匪所致。即便如此,他仍是一位常人难以企及的俊杰。容貌俊美,才华横溢,言谈清丽——与那被人私下形容为枯木的兄长恰恰相反。

其从前便一直追随并鼎力相助吴春元,同年参加殿试并获得功名。此后也作为翰林院一员共事,这次乡试也将作为副考官同行。

吴春元松了口气,笑道。

「太好了。是你出的题目我就放心了」

「哪里哪里!我都担心自己出的题目是否妥当呢。与兄长大人相比,我的试题简直如酒馆墙上的涂鸦一般粗陋」

「哪有这回事,你太谦虚了」

「这可不是谦虚,而是不争的事实啊。……兄长大人,我一直都在想,您为何要隐藏实力呢?您可是状元,状元哪。只要稍微认真一些,就算是做到内阁大学士、执掌国政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我可没有那样的本事」

「这才是谦虚!」

「都说了不是谦虚」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是蛰伏时期对吧。为了将来兄长大人大展宏图之时,我也要好好磨练才是」

「…………」

被那如星辰般明亮的右眼注视着,吴春元不禁有些怯场。

冬元似乎从小就对兄长怀有一种不着边际的敬仰。也不知是聪明还是迟钝。明明一同长大,应该很清楚兄长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懒散之人才对。

总之,关于试题的担忧已经解除。

接下来只需祈祷一切顺利进行就好。

不久之后宣布解散,官员们匆匆散去。

若不即刻着手准备启程,怕是赶不上乡试日程。

吴春元也打算同样退出厅室,却在最后一刻被礼部尚书叫住了。

「负责唐州省的官员还有特别通知」

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但也不能置之不理。

待其他官员告退后,礼部尚书开口道。

「唐州省近来匪患猖獗。据闻其中有人企图破坏科举这一选拔人才的根本。虽或有些危险,但望你们不畏艰险,坚决完成乡试」

「是」

糟糕透顶。真想回一句「不干」。

现在就想辞去正考官一职闭门不出。

「还有一事」

礼部尚书斟酌着言辞说道。

「自当今皇上即位以来,红玲便着力推行科举制度改革。开始赋予担任考试官员的学政、正考官前所未有的特权,使其能够自行裁量选拔人才」

「是」

「而此次,为更进一步,决定在唐州省乡试采取特别措施」

凡事但凡冠以特殊、例外之类的开场白,无一不是麻烦事的前兆。

果不其然,礼部尚书抛出了一个惊天炸弹。

「也就是说,唐州省需要两位正考官共同审阅」

「两位……?除我之外还有别的正考官?」

「虽是罕见先例,但这是荣明长公主夏琳英殿下的殷切期望。因此形式上,你虽为正考官,却是以荣明长公主随从的身份前往唐州省。既要负责答卷审阅,也要协助长公主」

「啊……?」

吴春元以为自己听错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一旁倾听的冬元也瞪大右眼,惊愕不已。

「且、且慢,这事我可从未听说过……」

「所以这不是正在告知你吗。众所周知,荣明长公主一直体察陛下圣意,为科举改革呕心沥血。既如此,全力辅佐长公主自然是百官分内之事。吴春元啊,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正当绝望得说不出话来之际——

房门猛然被推开。

晚夏的清爽凉风裹挟着馥郁的香气飘然而至。

不由自主回首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光彩照人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女子。她带着数名护卫,明亮的目光扫视室内。

「抱歉突然造访。不知协助我的正考官已定下何人?」

「这、这是荣明长公主殿下……!」

礼部尚书慌忙作揖行礼。

吴春元机械般行礼的同时,怔怔地注视着那人的倩影。

只见她一袭富贵华美的皇族服饰,挽起的秀发上点缀着金丝发饰。虽面容秀美柔和,但那双蕴含异样力量的眼眸中,无疑透着先帝之女的威严。

荣明长公主夏琳英——正是当今圣上的皇妹。

按理说,红玲的公主们本该深居后宫,醉心于与红尘隔绝的雅致游戏。然而这位夏琳英却继承了炎凤帝的豪迈气质,虽为女子,却积极辅佐其兄长今上治理朝政。近来更是对科举制度倾注热情,竭力推动其改革。对于实际承担公务的官员而言,这着实令人头疼。

荣明长公主略微瞥了吴春元一眼。

「呀,这位就是……」

「正是。此人姓吴名春元,字达郎,炎凤三十年状元。是十七岁便金榜题名的才俊,定能助长公主殿下一臂之力」

礼部尚书滔滔不绝地主动介绍道。

荣明长公主欣然一笑,

「这真是令人欣慰呢。吴春元,还请多多指教」

「是。下官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厚望」

吴春元虽恭敬低头,内心却如惊涛骇浪般几近崩溃。

显然是抽到了下下签。

为何礼部尚书要将如此重任压在吴春元身上——原因很简单,因为吴春元是个对上峰命令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人。这样的人不愿节外生枝,惹出事端。

正因如此,吴春元虽是被寄予厚望的官员,却因不摆官架子而广受欢迎,被誉为谦逊贵公子。这评价可完全出乎他本人的本意。

「——吴春元,作为状元的你一定深有体会,安邦定国之本在于人才。现行的科举制度虽也行之有效,但我们必须找到更优良的选材之道」

「是」

「所以我要亲眼确认。究竟哪些地方需要改进,哪些传统值得保留,那些怀抱远大前程的举子们又是何等风貌——唯有亲身体察,方能推动改革,不是吗?」

关我何事。

然而作为一介官吏,除了点头还能如何。

「一切但凭长公主殿下圣裁」

「很好。那就让我们齐心协力吧,吴春元」

面对她投来的明媚笑容,吴春元不禁打了个寒颤。

无需预知未来,也已了然于胸。

这次乡试,必定麻烦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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