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回 德不孤

八月初,雪莲他们抵达了举行乡试的唐州省省会云景府。

这座拥有约四万人口的都城,比起之前参加县试、院试时的县城、府城要大得多。街道上人潮涌动,每个人都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匆忙赶路。只是站在那里就会被人流裹挟,险些摔倒。

对厌恶拥挤的雪莲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地狱般的空间。

「这可不行……还是回老家吧……」

「小雪,不能回去啊!不是说好一起参加乡试的吗?」

「当然是要考的。但是我有点想吐……」

「哎呀,再忍耐一下!青龙大哥,你知道哪里可以休息吗?」

「那边有家店铺。我们先过去吧」

「雪莲大哥,没事吧?来,我扶着你」

在梨玉和欧阳冉的搀扶下,雪莲被带到了一条小巷。

对于人群,她有着不愉快的回忆。

很久以前,当叔父的军队烧毁宅邸时,无数人在雪莲周围匆忙走动。那时的人潮拥挤再次浮现在心头,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恶心。当然,这些细节是不能告诉梨玉他们的。

雪莲冲进茶馆,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端来的水,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糟糕。干劲全没了」

「小雪明明那么厉害,却又意外地脆弱呢?该不会是哪家的大小姐吧?」

「梨玉大哥,要说的话,应该是哪家的少爷才对吧……?」

「啊对对对!小雪是男孩子来着……!」

这种奇怪的更正方式也会引起误会,真希望她别这么说。

欧阳冉和李青龙还不知道雪莲其实是女子。

今后当然也没有告诉他们的打算。

李青龙含了口水,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云景府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啊。雪莲兄会受不了也是情有可原」

「这都是因为乡试呢。举子们蜂拥而至,商贩们自然也都干劲十足。到处都摆着看起来很美味的小摊」

「待会儿我们去逛逛街吧!」

「好主意。顺便也买些要带进贡院的干粮吧」

梨玉和欧阳冉开心地笑着。

另一边,李青龙却带着疑虑的神色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怎么了?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了吗?」

「不……我觉得这里如此热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乡试。总感觉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连绵房屋的屋顶上飘扬着旗帜。

红玲朝的标志——龙随风飘动着。

在宫廷的时候见得都腻烦了,不过地方省府也会这样挂着啊。

(算了)

雪莲决定不去想这些小事。

既然恶心感也平复了,就想填填肚子。

一边注视着贴在墙上的菜单,一边思考该吃些什么。

李青龙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不过,等乡试开始后,外面的喧嚣就与我们无关了。接下来将近两周,我们要被关在小小的号房里答题。远离世俗喧嚣,在孤独中与答卷相对——真有科举正式开始的意味啊」

「说起来青龙大哥,乡试到底是什么样的考试啊?」

梨玉问道。李青龙露出一副正中下怀的笑容:

「目前还没有听说会像院试那样采用变则方式。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科举中潜藏着什么样的魔物还说不准呢」

「那个,我连普通的乡试是什么样都不太清楚……」

雪莲无奈地说道。

「你这家伙,居然不知道就敢闯到这里来,真是胆大啊……店家,劳驾来一盘包子拼盘」

「喂雪莲兄,我可不会再请客了啊」

「我自己付钱,如果打算让你请客的话,我就不是点一盘,而是要点三盘了」

「你是什么胃口啊!都不知道该惊讶还是该敬佩了」

欧阳冉也投来敬仰的目光。

「如果我也能吃那么多,是不是就能像雪莲大哥那样厉害了……?」

「冉兄,不用效仿。这位可是如盲龟浮木般的奇迹啊——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乡试吧。梨玉,你对乡试了解多少?」

「就是要在考场里关很久答题对吧?啊,我至少知道会考什么题型哦?四书题、五经题、诗题、策题之类的吧?」

「说得没错。具体来说——」

李青龙作了如下解释。

乡试是科举正式考试的第一关。要在各省府的贡院内进行三轮考试。每轮考试需要两夜三天来完成试题,三轮合计将近两周的持久战。考题正如梨玉所说,包括四书题、五经题等,会全面考察至今所学的内容。

「但难度可不是之前的考试能比的。据说每次都有人因为题目太难,在贡院的号房里发疯,不得不被官员抬出去」

「这、这听起来真是不得了啊……」

「对了,今年的考官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次担任正考官的是炎凤三十年的状元,名叫吴春元。据我调查,吴春元在翰林院供职,协助起草诏敕。可谓才子中的才子,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出什么样难度的题目啊」

「呜哇……」

梨玉和欧阳冉脸色发青,瑟瑟发抖。

吴春元——这个名字在天阳府时就听说过。他深得炎凤帝欢心,是年纪轻轻就在朝廷担任要职的俊杰。据说即便在新皇帝登基后,他的声名依然显赫。

「久等了。这是您的包子」

店员端着散发香气的盘子走了过来。

看着冒着热气的包子,光是闻着就让人肚子咕咕叫。雪莲立刻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包子。这时,老妇人店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雪莲和李青龙的面容,说道。

「你们是赶考的举子吧」

李青龙笑着回答。

「是的。我们准备参加乡试」

「果然如此。难怪看起来气质不凡呢」

「哪里哪里,我们还什么都没有成就,还请把称赞留到我们通过殿试之后吧——对了,大婶,我想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那边挂着的是龙旗对吧?在街上看到好几面,平常就这样悬挂着吗?」

雪莲一边咀嚼着包子,一边顺着李青龙指的方向望去。

窗外飘扬的是红玲朝的标志。

之前因为恶心难受没有注意到,但据李青龙所说,似乎挂了好几面。

「当然不是。这是特殊情况」

「是因为举行乡试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

「是因为长公主驾临。几天前入城的时候,可真是热闹非凡。带着大队人马,简直像过节一样……」

雪莲筷子停在了半空。

原本轻松的思绪急速凝固。

长公主这个称号,通常是授予当今皇帝的姐妹。

雪莲在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姑母们的面容。成年的炎凤帝的女儿应该有五位。虽然她们大多只知享乐,是些不成器的人,但是——

「——长公主!?皇族来了吗!?」

梨玉激动地站了起来。

老妇人困惑地歪着头。

「是啊,确实来了。听说是要当乡试考官,几位举子可听说什么消息吗?」

「咦?正考官不是叫吴春元吗?对吧,青龙大哥?」

「确实是这么听说的。而且我从未听说过长公主会监督乡试。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雪莲默不作声,陷入深思。

如果说有这种可能,那就是在诸位长公主中,那位性格特异的人物开始有所行动了。

(不会吧……)

记忆深处泛起一丝苦涩。

如果老妇人所言属实,这次的乡试对雪莲来说将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不管是不是那个人,无论是哪位长公主,都是雪莲的熟人。稍有不慎,身份就可能暴露。

「——哎呀,虽然不太清楚,但还是希望你们能顺利及第。要是能宣传说举人大人光顾过本店,生意肯定会好起来呢」

老妇人精明地笑着说道。

顺便一提,通过乡试的举子被称为举人。举人作为克服重重困难的杰出人物,不仅受人敬仰,还能获得各种特权。

梨玉突然大声宣布。

「当然,我们一定会考上!等成为进士后还会再来这家店,请您一定要等着啊!」

「啊?你又不是考生」

梨玉差点绊倒。

老妇人说得在理。

梨玉的外表明显是个女子。

「我、我是男的!我可是通过科试的举子呢!」

「别说胡话了。你要好好支持这几位举子才是。特别是那边那位相貌堂堂的,一看就像能考上的样子」

「哈哈哈,能得到您这样的夸奖真是荣幸」

「诶——……」

李青龙笑着,梨玉则一脸不甘——老妇人把两人晾在一边,回到了厨房。雪莲一边回味着刚才的对话,一边继续吃着包子。

该如何应对突然出现的长公正考官。

还有如何避免性别暴露。

看来这次考试不仅仅是解答题目那么简单了。

在特设的接待处办完手续后,四人便在住处专心温习功课。

雪莲虽然很想潜入贡院一睹长公主的真容,但因警备森严而作罢。只得暂时与梨玉、李青龙、欧阳冉一起进行最后的突击复习。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举子入场时刻便已来临。

刚到贡院大门,一股热浪便驱散了清凉的夜风。众多举子携带着足够两夜三天的行李,翘首以待开门。此次应考者约有一万八千人,人群如云似霞般挤满街道,倒也在情理之中。

举子们屏息凝神等待开门。有人低声诵读四书五经,有人翻阅小册子作最后复习,还有人因紧张过度而发出怪声——可谓是各色各样。他们的紧张情绪不断蔓延,紧绷的气氛仿佛灼烧着肌肤。

虽然雪莲不喜人群喧嚣,但这次的嘈杂却奇妙地不觉得难受。

想必是因为众人的心志都凝聚在一起,达到了某种澄明的境界吧。

「浪高县的往这边!快快排队!」

官员高声指引着举子们。

这是按照同乡分批入场的方式。同为县学出身的雪莲、梨玉、欧阳冉、李青龙也被安排在同一队列。

梨玉环顾四周的举子,不禁轻叹一声。

「好、好紧张啊……小雪没事吧?」

「我没问题,只要像平常一样答题就行了」

「小雪怎么能这么从容啊?分我点胆量嘛!」

「别贴这么近,烦死了……!」

梨玉一边念叨着「胆量胆量」一边往过来凑。

看来是因为太过不安而变得亢奋起来,但还是希望她能收敛一些夸张的举动。

站在一旁的欧阳冉皱着眉头说道。

「人、人真多啊……不知道多少人能合格……」

「录取率大约是六十比一。这次乡试最多只能通过三百人」

听到这话,梨玉跳了起来。

「什、什么?三百人!?根本没希望通过啊……!?」

「好啦好啦梨玉兄,慌张也无济于事。乡试不过是科举考试的第一关而已。要是在这里就畏缩不前,那状元之位可就遥不可及了」

「话是这么说啦!」

「来,冉兄,你也说点什么安慰他」

「那个……梨玉大哥,现在不用着急。我听说今天整整一天都是入场时间。实际考试要到明天早上才开始,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冉小弟,你脸色发青,没事吧?」

且不说梨玉,就连欧阳冉似乎也被乡试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包括李青龙在内的这三人,都是雪莲科举登第路上的重要棋子。要是在乡试这种程度就被绊倒可就麻烦了。

雪莲压低声音,以免被其他举子听见:

「……欧阳冉,考试期间若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说」

「啊……?」

「虽说这三天两夜里不提倡举子之间互相接触,但也并非完全禁止。若遇到实在难解的题目,我们还是可以相互帮衬一二的」

「但这样不算作弊吗?」

「只要把握好分寸就行。适当交流些许建议应该无妨。我们可都是丙三组互相切磋的伙伴——我可不想在这里失去任何一个人」

听到这话,梨玉和李青龙喜形于色,突然拍打起雪莲的肩膀。

「不愧是雪莲兄!这才是真正的患难之交啊!」

「小雪这么为我们着想,真是太感动了!一起加油吧!」

「吵死了。先说好,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行为。权衡被官吏们抓到的风险,这不过是走投无路时的最后手段罢了」

「但信最重要啦,一定要互帮互助!」

「太好了冉兄,这下你就无需担心了」

「是、是的……!」

欧阳冉红着脸握住了雪莲的手。

被那双含着感激泪水的眼睛仰望着,雪莲一时有些慌乱。

「谢谢雪莲大哥。这下我心里轻松多了」

「我可不是特意为你着想才这么说的。只是不想看到知己发挥失常而落榜,那样我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雪莲兄还真不擅长掩饰害羞呢」

「闭嘴,青龙」

「小雪真是可爱!」

「你更该闭嘴」

「总之士气已经调动起来了。区区乡试,就让我们以团结的力量将其击溃吧!」

「嗯!一定能考上的!」

就在梨玉面带笑容喊出这句话的瞬间,一声震耳的号炮声响彻云霄。

这是宣告举子入场的信号。随即,大门缓缓开启,举子们陆续踏入贡院内部。

(终于开始了吗……)

这时,雪莲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觉得有必要向李青龙确认一件事。

「……你是有偷盗的才能吧」

「哦?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

「你不是在县试和院试时就暗中活动过吗?所以我想问问,以你的眼光来看,这贡院如何?能从外面潜入吗?」

「那是不可能的」

李青龙斩钉截铁地说道。

「周围不仅有高墙环绕,守卫的数量也多得异常。除非有什么秘密通道,不过省里的官员应该已经为乡试做过修缮了。想要潜入的话,寻常手段是行不通的」

「那非寻常手段呢?」

「你究竟为什么要问这些?」

他投来饶有兴致的目光。

雪莲面不改色地继续前行。

「……没什么。只是以防万一确认一下」

「嘛,个人想潜入是不可能的吧。难道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事」

「没有。反而让我安心了——可以专心应对考题了」

「这才对嘛」

周围的举子们开始移动。

看来轮到四人入场了。

就这样,雪莲即将投身新一轮的考试地狱——然而科举考试可不是女扮男装者能轻易蒙混过关的。

刚一入场,那个每次必经的环节就扑面而来。

*

「为何女子会在此处?」

因为乡试是科举正考,检查制度比入学考试性质的县试和院试要严格得多。

不仅要检查携带的行李,还要严格搜身,看是否藏有用于作弊的书册等物。

「我是男子!这上面不是写着吗?」

梨玉说着,得意地展示那本重要文书——户籍簿的副本。

但负责搜身的兵卒虽显困惑,还是将其推回。

「这该不会是别人的文书吧?或者是伪造的也说不定。无论谁从哪个角度看,你都是个女子」

「那这个呢?这是在接待处领到的凭证」

「说不定是接待处的人看错了」

「那这个呢!这是县学科试的合格证!」

「虽说文书证据确实齐全……但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兵卒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感到不可思议。

此时雪莲、欧阳冉和李青龙已经通过了搜身检查。

虽然被人无礼地上下其手让人不快,但总算成功隐瞒了真实身份,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梨玉却没这么顺利。

她居然不自量力地想要以女子的装扮参加乡试。

好歹该把发型换一换才是。

雪莲低下肩膀,在欧阳冉耳边低声说道。

「……能借我那个吗」

「那个?该不会是……」

「没错。要消除他们的疑虑,只能靠那个了」

欧阳冉犹豫片刻,红着脸取出了那个小壶。

雪莲接过后向梨玉走去。

她还在与官员争论不休。

再这样引人注目可不妙。

「这位并非女子。我可以作保」

「小雪……!」

「哦?你是这人的相识?」

「是的。我们是同窗,一起在县学求学」

兵卒们投来狐疑的目光,梨玉则投来期盼的眼神。

雪莲承接着这两种眼神,思索着该如何蒙混过关。

使用小壶是最后手段。如果可能的话,真想用言语来化解此事。

「这次搜身不过是为了确认有无作弊行为罢了。在下以为,在此追究性别似乎没有必要」

「可是怎么看都是个女子啊……」

「关于是否具备参加乡试的资格,审查早已完成。首府接待处的凭证、科试合格证、户籍簿副本——还要什么样的证据?确实外貌略显女相,但这不过是个人特质罢了」

「对对对!这是特质!」

「一点没错!梨玉兄可是连孔子也要惊叹的大孝子啊!」

李青龙也不知是何用意地帮腔道。

兵卒们面露困惑之色,互相张望。

与之前的官员不同,这些人似乎并未表现出强硬态度。

(或许能够蒙混过关……)

正当雪莲准备补充几句话以作最后一搏时,

「我们也难以判断。总不能在这里让人脱光衣服,只好请示事务局长了」

「事务局长……?」

「跟我来。行李也带上」

「请等一下」

就在梨玉即将被带走之际,雪莲向前一步,开口说道。

「能否让我一同前往」

「啊?你去做什么」

「此人不善于详细说明情况。若无我这个陪同在场,恐怕难以妥善证明自身清白」

兵卒虽面露不悦,最终还是同意了雪莲的请求。

雪莲向李青龙和欧阳冉递去「放心」的眼神后便离开了那里。大不了到时候用欧阳冉的小壶便是。

更重要的是——或许能见到主持乡试的负责人。

对雪莲而言,这是探查敌情的绝佳机会。

*

随后,两人被带到事务室,兵卒请示局长和监临官(主管考务的负责人)的意见,但因为没有先例,似乎也无法做出判断。

于是他们联系了内帘官(负责阅卷的官员),准备等待正考官的裁决——没想到对方竟表示「不亲眼看看无法判断」,并告知将亲临梨玉这边。

听闻此言,监临官惶恐不已,冷汗直流:

「不,不必如此!我等前去拜见便是!怎敢劳动长公主殿下亲临!」

「可是殿下明确表示一定要亲自视察」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啊……」

事务人员慌乱地在室内来回走动。

梨玉如同无知的鸽子般环顾四周,而雪莲却因那个震撼耳膜的词语而思绪大乱。

长公主——监临官确实是这样说的。

而且居然要亲临此处,着实令人震惊。

本想从外帘官(负责事务的官员)的言谈中探寻情报,没想到竟要与正考官本人当面相见——这实在出乎意料。按理说,负责阅卷的官员为避免与举子接触,应该一直待在后院才对。

「……呐,小雪,果然是长公主担任正考官吗?」

「看来是了。李青龙的调查或许有误」

「那就是说能见到长公主殿下了!真是令人期待啊——咦?小雪你怎么了?怎么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你多心了吧」

被梨玉这么一说,雪莲刻意平复了心情。

那场惨剧已经过去将近七年。除了身体的成长,还有这完美的男装掩护身份。无论对方是哪位长公主,应该都不会识破才对。

突然,一名兵卒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殿下驾到!长公主殿下与正考官吴春元大人就在外面……!」

监临官手忙脚乱地准备迎接。

雪莲也谨慎地将目光投向入口。

心跳加速。

该当复仇的红玲皇族就在眼前。

但此刻必须压抑情绪,必须忍耐。

(决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扮演男儿。无论遭遇多少不公也绝不落泪——)

她在心中不断默念着这如同咒语般的话语。

不一会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在兵卒的护卫下,一位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么,是哪一位呢?那个据说打扮如女子的举子」

柔美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那是一位气质华贵得近乎荒谬的贵人。身着绣工精细的襦裙,发间插着彰显高贵身份的簪子。带着柔和却充满自信的微笑环视室内,看得雪莲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

(荣明长公主,夏琳英……)

记忆的荆棘刺痛着大脑。

怎可能忘记。

这个女人是雪莲的叔父、光干帝夏钟世的心腹,掌控着宫廷的女杰。据说七年前的政变中也站在夏钟世一边支持他。因此必定要对她施以惩戒。

看着她仿若天女般优美的笑容,雪莲感到一阵作呕。

(无法理解……)

她从前就是个深不可测的女人。

这家伙到底怀着什么心思来到这种地方?

*

「你就是耿梨玉吧?这次参加考试的举子?」

「是、是的。能觐见长公主殿下,实在是无上光荣……」

「不必如此拘谨。虽然我被授予荣明长公主这样尊贵的称号,但就心性而言,与普通百姓并无二致」

夏琳英突然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道。

此刻,室内聚集着许多人。

神态自若的夏琳英,因过分紧张而挺直脊背的梨玉,同样惶恐不安、冷汗直流的监临官以下外帘官,还有一动不动守候在旁的夏琳英的护卫们。

「你这样打扮是有什么原因吗?」

「啊,这件襦裙是亡姐的遗物。我的梦想是穿着它与姐姐一起考取功名……那个,乡试应该没有着装规定吧?」

「但是你的面容确实很像女孩子呢?官员起疑也不无道理」

「这、这应该属于个人差异的范畴吧?我们家族的男子都长得比较秀气。连已故的父亲都经常被误认为是大婶呢——对吧,小雪?」

真想告诉她别把话题引到自己这边。

但此时此刻,也只能点头应和。

「是啊。他确实很像他父亲」

「咦,你是?」

「在下雷雪莲,与耿梨玉同乡的举子」

「这样……」

一瞬间,那双仿若天女般的眼眸深处,似乎闪过一道难以捉摸的光芒。

雪莲从前就对这个人感到不自在。她才智过人,行动果决,是连炎凤帝都曾感叹「生为女子着实可惜」的才女。

雪莲垂下眼帘,避开了夏琳英的视线。

过分引人注目可能会暴露真实身份。

或许是因此失去了兴趣,夏琳英又转向梨玉。

「情况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是男子对吧」

「是的。我有确凿的证据」

「嗯。作为正考官,该如何处理呢……」

看来夏琳英确实是正考官。

不过,即便她再怎么聪慧,也不太可能精通儒学到能够评阅乡试答卷的程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夏琳英转身向斜后方问道。

「吴春元,你觉得如何?」

「我认为没有问题」

说话的是一位典型的文官模样的男子。

虽身形瘦高如枯木,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特别的威势。

吴春元——确实是李青龙提到的本次乡试正考官的名字。夏琳英特意征询他的意见,说明此人才是乡试的实际负责人。

对众人的惊愕置若罔闻,吴春元侃侃而谈:

「对举子耿梨玉的质疑仅限于“可能是女子”这一点。若除此之外,他是按正式程序参加乡试,那就没有大惊小怪的必要」

「哎呀,吴春元你说得真有意思。不打算让他脱衣检查吗?」

「那太失敬了。无论最终是男是女,都会有损其尊严。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红玲朝廷居然有这样思想开明的官员,实在令人惊讶。

夏琳英饶有兴致地继续追问:

「但是不该弄清楚吗?女子参加科举,这不是很奇怪吗?」

「红玲律法中并无明确禁止女子参加科举的条文。这只是基于儒教经典积淀而成的惯例罢了。因此,作为正考官,我倾向于准许这位耿梨玉应考。当然,这需要同为正考官的长公主殿下首肯」

真是令人意外。

这位吴春元,虽然看上去阴郁古板,是个传统的儒学者,但思维却出人意料地灵活。

身处红玲权力中枢却不随波逐流,着实令人费解。此人背后必定有所依仗。也可能在谋划什么宏大的计划——总之暂且需要提防。

「呵呵……有趣。选你做正考官果然是对的」

「承蒙过奖」

「不必谦逊——啊对了,还没有向举子们说明情况呢」

夏琳英轻盈地转身说道。

「这次乡试有两位正考官,我和吴春元。不过我不参与答卷评阅。我是为了改革科举制度,特来考察唐州省乡试的具体情况。诸位请不必在意我的存在,专心作答即可」

至少对雪莲而言,这绝非可以忽视的因素。

裙摆轻扬,带起一阵温柔的微风。

夏琳英含笑上前一步,突然握住梨玉的手说道。

「加油啊,耿梨玉。今后虽会遇到种种考验,但我希望你一定能在京师的虎榜上题名,为皇兄——陛下效力。我会一直支持像你这样的孩子」

「诶、诶?谢、谢谢……?」

「你的眼神很明亮。你一定能合格的——监临官,准许耿梨玉参加考试。服装也要遵从他的意愿,务必让他继续穿着女装应考」

「遵、遵命」

监临官恭敬地行礼。

另一边,梨玉似乎陷入了某种亢奋状态。她双颊绯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品味着这份喜悦。这种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对普通百姓而言,皇族本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受到青睐后难免会飘飘然。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夺了。诸位,还请妥善安排乡试事宜」

「啊……长公主殿下……」

「放心,你一定做得到的」

夏琳英依依不舍地松开梨玉的手。

她带着护卫走向门口,在内帘官恭敬的低头相送中离去。

(她绝对在谋划什么……)

虽然仔细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却始终无法看透其真实意图。既然她今后还会以正考官的身份介入,就不能掉以轻心——

这时,雪莲注意到身边少女的异样。

「梨玉,怎么了」

「嘿……长公主殿下真是个好人呢……」

梨玉像个坠入爱河的少女般,凝望着夏琳英离去的方向。

雪莲暗自深深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笼络人心的手段确实一流。

像梨玉这样纯真的人被骗也不足为奇。

但又不便指出夏琳英的邪恶之处,雪莲只得含糊其辞地说了句「确实是位宽厚的人」来搪塞过去。

梨玉突然握住了雪莲的手。

「小雪,我们一起加油吧!」

「嗯?啊,当然……」

「既然受到了长公主殿下的鼓励,那就只能努力了对吧?就算天上掉下星星来也要回应她的期待——小雪,快去考场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解题了!」

「喂,别拽着我跑。摔倒了怎么办」

梨玉的干劲似乎达到了顶点。

这一点倒要感谢夏琳英——但那个女人的举动实在令人不安。

(一定要揭穿她的阴谋。如果她有什么图谋,绝不会手下留情)

被梨玉拉着手,雪莲这样暗下决心。

然而,此时有一件事被遗忘了。

乡试是科举的正戏,是考试地狱的极致。

若是一直分心关注场外琐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及第的。

*

那天晚上,正考官·吴春元在贡院的庭院中仰望夜空,独酌浊酒。

时值仲秋,气候宜人,月色皎洁。

若非肩负正考官之职,本该是怡然自得的良宵。

然而,既已领受陛下钦命重任,自不能推脱。

(真是太麻烦了……)

吴春元想到今后的工作,不禁萌生倦意。

正考官·副考官以下的众多内帘官,接下来将有将近两周时间被禁止外出,如同困在贡院中的笼中鸟。

顺便一提,同为正考官的荣明长公主却在首府的驿馆下榻。虽说皇族享此待遇理所应当,但如此明显的差别对待还是让人不免皱眉。

「——兄长大人,明日就要开考了呢」

突然,弟弟冬元从宅院方向走来。

方才他还在做最后的确认,看来已经完成了。他在椅子上坐下,见吴春元的酒盏已空,立刻拿起酒壶斟满。

「准备工作都妥当了吗」

「已收到举子们顺利入场的报告」

「很好」

接下来,举子们将在各自的号舍度过一夜。

为了准备明早开始的第一场考试,他们将经历一个想睡却难以入眠的煎熬之夜。

冬元抬头望着尚未圆满的月亮说道。

「天清气朗呢。举子们应该能以健康的状态应考吧」

「是啊。想当年我们参加乡试时,可是遇上了一场大雨……」

「真是令人怀念。当时还拼命护着答卷,生怕被淋湿了」

吴春元啜饮着弟弟斟的酒,细细回味往事。

那一天确实糟糕透顶。

贡院的号舍没有房门(并非密室),风雨肆意而入。当时曾想,既然没什么希望及第,何必辛苦答题——还想过要溜出考场。不过最终因为有人看守而作罢。

「兄长果然非同寻常。时至今日,八年过去,与同科进士相比,兄长的仕途可谓一骑绝尘。听说还有人推举兄长将来出任内阁大学士首辅(宰相)呢」

这完全是运气使然。

吴春元叹了口气。

「哪有那么了不起。我不过是浑浑噩噩过活罢了」

「但能被委以唐州省要职,说明陛下对兄长十分信任啊。听说这一带黄皇党猖獗得很呢」

「真是感激涕零啊……」

据同考官(正考官的助手)所说,云景府似乎潜藏着黄皇党的首脑。此人名叫夏钓文,是图谋颠覆红玲朝的恐怖分子。他自称是红玲朝始祖太祖丰熙帝的血脉,但这种无稽之谈向来不足为信。这样的宵小之徒,天下比比皆是。

「……算了,这些细节无关紧要。我只需完成分内之事便是」

「不愧是兄长,根本不把这些匪徒放在眼里呢」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操心也无济于事罢了」

这次乡试的反常之处实在太多。

且不说黄皇党,作为正考官驾临的荣明长公主也让人头疼。为何非要自己照看她,这完全不在理解范围之内。皇族就该像个皇族的样子,在天阳府的宫殿里举办宴会才对。

真想抛下一切,隐居深山幽谷。

话虽如此,吴春元却从未离开宫廷。

虽然费尽周折也能致仕,但为了养家糊口必须继续工作。不仅要赡养家乡的父母,还想让所有亲戚过上好日子。毕竟幼时贫困,多次受到他们救济。

况且若是吴春元退隐,冬元必定相随。

这个弟弟日后定能名震天下,成就大器。

必将秉持温故知新之志,推动红玲的变革。

正因如此,绝不能让他因兄长的影响而前途尽毁。

(为了家族,这就是我的目标。虽然真不想干活……)

在这个时代,个人独立生存几乎是不可能的。

没有家族羁绊,只能落得个流离失所的下场。

因此,撇开儒教理念不谈,也不能怠慢家人。

暂且为了崇敬自己的弟弟,也只能继续努力了。

「说起来兄长大人,对今日那场骚动有何见解」

「今天?什么事来着?」

「就是那位女相的举子啊。好像叫耿梨玉」

吴春元回想起那个因紧张而瑟缩的举子身影。

那位——应该无疑是女子吧。

虽说既为举子,性别本该确定无疑,但耿梨玉的容貌实在太过出挑。就连迟钝如吴春元也一眼便能看出。

「兄长也察觉到那人可能是女子吧?虽说当场验身不妥,但私下查证一番也无妨吧」

「那是不能的。因为——」

放过耿梨玉有两个原因。

其一,纯粹是觉得麻烦。

虽然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得冠冕堂皇,但实则是心想「不想惹是生非」罢了。

本就因禁闭生活心烦意乱,更不想增添无谓的工作。

即便耿梨玉是女子也无妨。

一切责任都在之前放行的乡试考官身上。况且一旁的长公主都拍板定案了,哪有追究吴春元责任的道理。

至于放过耿梨玉的另一个原因——

「是因为耿梨玉的热忱是真诚的」

「此话怎讲?」

「她说身上携带着家人的遗物参加乡试。这份心意理应受到尊重。我不愿做那等煞风景的无趣之事」

冬元一瞬间露出不服的神色。

吴春元抬手制止,继续说道。

「她和我们是一样的。每个举子都背负着珍重之物而来。既然没发现舞弊,就让她随心所愿又有何妨?」

吴春元一向对举子采取宽容态度。

这个像自己这样的庸碌之辈能够青云直上,而明显优秀的人却无端蒙冤的世道,本就大错特错。

冬元似乎咀嚼透了兄长的话意,声音里带着欣喜说道。

「原来如此,我佩服至极。兄长胸怀,果真如泰山般雄伟啊」

被那闪亮的右眼注视着,吴春元略微躲闪了视线。

明明有着出色的鉴别力,一谈到兄长的事就变得愚昧,着实令人头疼。

然而冬元唇边浮现温柔的笑意,又接着说道。

「不过,耿梨玉恐怕不够格呢」

「这话何意」

「单纯觉得她的实力不够」

难道是在那一瞬间就看穿了吗。

「……我倒觉得像耿梨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举人之名。不过,这答案考试自会见分晓」

「正因如此,我才在出题时极其谨慎,务必确保不让才能不足者通过。能有此机会,实在感激不尽」

吴春元惊讶地望向冬元的脸庞。

这弟弟自幼便天资卓绝,却在某些方面欠缺常理。

面对他那深不可测的笑容,吴春元几欲叹息。

「冬元,你做了什么」

「兄长大人想必也知道,凡是通过乡试成为举人者,都会将当时的正考官·副考官奉为士大夫人生的恩师。若是再过殿试,光荣地成为官员,必将成为兄长和我的臂膀」

清朗的声音如诵诗般渗入夜色。

话说回来——冬元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事实上,去年在闵州乡试及第后成为官员的那些人,都对吴春元怀着崇敬之心,不断求教。因不好冷落他们而任其自然,眼下势头看来怕是要形成一派势力。

「这也是选拔门生弟子的考试啊。又岂能出些浅尝辄止的题目」

「可是太难也不行啊」

「科举就是考官与考生的直接对决。我们需要找到能在官场的惊涛骇浪中立足的人才——所以」

冬元为吴春元的杯中续酒。

不知何时已经见底了。

须臾之间,那带着凛冽之意的笑容被月光映照。

「——要让举子死得心服口服。没有这等决心怎么行呢」

「你啊……」

将出题全权委托给他,或许是个错误。

但吴春元也提不起责备的心思。

因为冬元是他最重要的弟弟——是家人啊。

只要不是致命的过错,作为兄长就该支持弟弟才是。

血脉相连的亲人,又有谁能够置之不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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