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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黑暗之匣

当法多姆海恩伯爵抱着亡妻烧焦的遗体,在熊熊烈焰中望着唯一的幼子夏尔哭喊着朝自己奔来时,原本充满愤怒、痛苦与绝望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

作为英国最有名望的贵族法多姆海恩的当家人,理应从生至死都保持着不容侵犯的骄傲与至高无上的尊严。但是,从伯爵的英俊脸庞上浮现出的充满爱意的微笑,并非留给那些为他绘制遗像的庸俗画家们。

他在烈火中竭尽全力地睁大眼睛,将那个平凡而充满温馨的景象一遍遍地镌刻在幼子稚嫩的心灵里,直至它变成永远不可磨灭的美好记忆——夏尔的小手紧紧牵着父亲的大手,站在英国古老乡村那高高的山岗上,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夕阳。

夏尔,无论你今后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与危险,在惊惶失措放声痛哭之前,请努力回想起这一刻,与父亲同在的这一刻。

是的,父亲。年幼的夏尔流下一串晶莹的泪珠,还来不及从尖尖的下巴上滑落,便被热辣辣的弥漫着焦味儿的狂风无情地烘干了。

半年之前。

夏尔的八岁生日即将来临,作为法多姆海恩家的唯一法定继承人,那些对于平凡家庭出生的小孩子们而言极具诱惑力的礼物诸如糖果、玩具、精美衣服等,在夏尔眼中却如一堆空白的信纸,没有半点吸引力。

叔叔维克多男爵是一个为人风趣,极懂讨人欢心的人,听说哥哥与嫂子正在为侄子夏尔的生曰礼物烦恼时,便派手下的仆人送来了一匹半岁大的小马驹,还配着一副纯金打造的异常华丽的马鞍与一套为夏尔度身定制的骑马服。夏尔兴奋极了,扔下吃了一半的早餐,在仆人的服侍下穿上骑马服,手握马鞭,脚蹬一双手工缝制的黑色鹿皮靴,得意地昂着头在豪华的前厅里走来走去。

“少爷真漂亮啊!”“没错,瞧他的模样儿,简直和伯爵大人小时候一模一样!”“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隐约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气质,这就是尊贵的法多姆海恩未来当家人的气质吧!”仆人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赞叹着,尽管与威严冷峻的伯爵近在咫尺,却丝毫不愿掩饰对小主人的由衷喜爱之情。

伯爵夫人轻盈地走到丈夫身边,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口吻戏谑地说:

“您为什么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瞪着夏尔?莫非,对于眼前这位青出于蓝的法多姆海恩家小主人,您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巨大威胁吗?”

还未等伯爵答话,旁边的维克多男爵便哈哈大笑起来,银白色的长发从略显狭窄的额头上飞快地拂过,也拂去了他脸颊上的一抹难以名状的红晕。

“嫂子的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哟,我哥哥还不到四十岁,对男人而言正是一生中的黄金时刻,他精力旺盛,心智过人,在他的领导下,我们法多姆海恩家族无论在名誉、地位以及财富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维克多男爵富有魅力的磁性嗓音在宽敞的大厅里久久回响,仆人们貌似恭敬地垂手站成一排,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暗地里却相互交换着不屑的眼神。

虽然在英国的宫廷舞会与社交沙龙中,银发披肩相貌英俊的维克多男爵永远是最受人瞩目的焦点,其风头甚至超过了他的哥哥法多姆海恩伯爵,但在仆人们的心目中,他却拥有着与其优雅外表极不相称的冷酷内心。

伯爵的女仆杜丽曾经介绍自己的表妹丽莎去维克多男爵家里当厨娘,谁知在一次男爵举行的招待皇室贵族们的宴会上,从未见过如此排场的丽莎由于过度紧张,失手打碎了一只银杯。男爵面不改色,对丽莎微笑着摆摆手,示意她重新换个杯子即可。客人们纷纷称赞男爵的宽容大度,因为犯错而忐忑不安的丽莎总算松了一口气。谁知宴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她就被男爵无情地撵了出去,并被勒令永远不得踏入男爵名下的任何领地之内。最令人气愤的是,已经在男爵家做了三个月厨娘的丽莎,临走时没有拿到一枚硬币,全部被男爵以赔偿银杯的借口扣下。

这件事迅速在伯爵的仆人中间传开,所以每当男爵出现在伯爵的城堡中时,仆人们便你推我拒,谁都不乐意上前伺候他。假使有哪个倒霉蛋不幸被选中,为尊贵的维克多男爵阁下敬上一杯热腾腾的玫瑰红茶,那么他多半会预先在厨房朝茶杯里吐上一口唾沫,然后再一本正经地端到男爵面前。

上帝保佑,顽皮的夏尔适时打断了叔叔令人生厌的长篇大论。他挥舞着马鞭,飞快地冲出大厅,来到城堡外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众人也随后跟了出来。那匹作为生曰礼物的小马驹正低着头,一边惬意地嚼着草茎,一边“扑扑”地打着响鼻。它是一匹有着名贵血统的纯种马,毛色纯白无垠,看不到一根杂毛,夏尔一眼便爱上了它。

“夏尔!试着骑骑看,叔叔可是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跑遍了英国各地,最后从威斯安特郡的一位退役骑士手里买下了它,它的祖先曾经参加过赫赫有名的十字军东征哟!”

维克多男爵笑眯眯地拿着一根古色古香的烟斗,一面优雅地吐着烟圈,一面极力怂恿着早已跃跃欲试的侄子。

夏尔闻言,从仆人手中接过缰绳,疼爱地拍了拍小马的脖颈,然后左脚踩上马鞍一侧,右腿异常灵活地用力一蹬,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迅速跨上了马背。小马欢快地发出一声嘶鸣,在夏尔的引领下开始慢慢地踱步,然后绕着草坪轻快地小跑,最后越跑越快,在众人眼前跃起一道银白色的闪亮弧线,引来阵阵鼓掌声与喝彩声。

伯爵夫人惊喜交集。

“夏尔的骑术为何进步得那么快?我记得上个月,他还只能在仆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骑上马背溜达片刻而已,怎么转眼间便能纵马奔驰了?”

伯爵依旧保持着沉默,不过,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英俊的脸庞上闪烁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矜持笑意。

这是他的儿子啊,家族的未来继承人,无论从长相、气质还是勇气、智慧,都将远远超越自己的夏尔·法多姆海恩,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甚至每分每秒,他的进步与成长都令自己感到无限的喜悦与骄傲。夏尔势必成为继自己之后,法多姆海恩最出色的当家人——对此伯爵毫不怀疑。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比起所谓的家族荣耀,年幼的夏尔则意味着更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伯爵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偶尔当夕阳西下时,自己无意推开书房五彩斑斓的琉璃窗,会发现年幼的夏尔孤零零地蹲在草地上,沉静地与自己的影子结伴玩耍。

当感觉到父亲比夕阳更加灼热的眼神时,夏尔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那个时候,素来以强硬冷峻著称的,面对无数强敌都毫无惧色的伯爵大人,眼角便会突然湿漉漉地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一股飘入鼻间的异香打断了伯爵的沉思,他皱起眉头朝周围望去,最终确定这股奇怪的香味来自弟弟维克多男爵的烟斗。察觉到哥哥怀疑的视线,维克多男爵炫耀地扬起手中的烟斗,解释道:

“这是‘伊丽莎白号’货轮从神秘的东方圣地印度带回来的上等烟丝,香味奇异无比,据说吸食之后还能有效缓解神经紧张、头痛以及抑郁症等。哥哥,你想试试看吗?”

伯爵摇摇头,男爵悻悻地叼着烟斗,深深吸入一大口烟。这时夏尔正好纵马来到他的面前,男爵将口中的烟悉数吐了出去,烟圈袅袅地升向天空,其中有一多半都飘进了小马的鼻孔。

就在众人兴致勃勃地观看夏尔的马术表演时,灾难猝不及防地发生了!过了片刻,小马突然痛苦地嘶叫着,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后腿乱蹬,好象突然发了狂一般,拼命想把背上的夏尔颠下来。众人纷纷惊叫,爱子心切的伯爵夫人立刻命令全体仆人上前帮助小少爷,却被伯爵严厉制止了:

“如果连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的话,还怎么继承法多姆海恩的家业!”

伯爵夫人低声抽泣,众仆人忧心如焚,可是谁都不敢违逆伯爵的命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夏尔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如果有谁曾经嫉妒过他的家世,憎恨过他的富有,甚至为他的幸运而感到忿忿不平的话,那么此刻,所有这些卑劣的想法都自动消失了——不错,他的确得到了法多姆海恩的家业,可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却远远超出常人的想象。

惊慌失措的夏尔听见了母亲的哭泣,也听见了父亲的训斥。年仅八岁的他尽管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却默默咽下了即将涌到嘴边的哭喊,出人意料地镇定下来。他用双腿牢牢夹紧马腹,伸出双臂死死地在小马的脖颈处搂抱成圈,并且用尽气力将圈越收越紧,任凭小马如何腾跃蹦跳,都始终无法将他甩下马来。这是小男孩与小马驹的较量,也是夏尔与自己那不可知的未来的较量。夏尔,你不会输给它,你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对吗?法多姆海恩伯爵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仿佛是听到了父亲的由衷鼓励,几近虚脱的夏尔再度振作起来,从小小的胸膛里发出低沉嘶哑却坚定有力的呐喊“啊——!”他用双手死死掐住小马的脖颈,直至将十根手指深深陷进它的皮肤。小马痛苦地垂下头去,它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无法抵御夏尔的力量,终于慢慢地放弃了挣扎,站在原地不动了。夏尔从马背上跳下来,虚弱至极地跌坐在草坪上,朝众人扬起苍白而自信的俊美笑颜。

一瞬间,法多姆海恩伯爵仿佛看见了那个年少的自己,不,他比自己更勇敢,更坚强,更具有王者的不朽气度与无敌风范。如果是这样,夏尔,父亲便会放心地离你而去,并且永不回头。但是,在那个无比痛苦的时刻来临之前,父亲仍然会如此深深地凝望着你,冷漠地,骄傲地,挚爱地。

“少爷胜利了!”“少爷真棒!”“少爷我们爱你!”一片寂静过后,如梦初醒的仆人们终于爆发出热烈的呼喊。他们忘记了主仆之别,纷纷张开双臂朝夏尔激动地奔去,伯爵搂着感极而泣的夫人,微笑着望着这动人的一幕。

突然,不知何时从现场消失的维克多男爵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杆猎枪。

“夏尔别慌!叔叔来救你!”只见他一面高喊,一面迅速地朝天空举起了猎枪。

“呼——!”

已经安静下来的小马驹乍听见枪声,再度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双蹄,朝夏尔狠狠地踏了下去!夏尔勉强在草坪上打了个滚,躲过了第一波攻击,可是小马驹仿佛丧失了神智,疯狂地继续朝他的头颅踩踏下去,夏尔先前与马驹搏斗多时,体力早已透支,现在再也无法闪避,只得用手护住脑袋,绝望地躺在原地等待死神来临。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兀自沉浸在喜悦中的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失声惊叫,眼睁睁地望着夏尔再度置身险境。伯爵夫人叫了一声便晕倒了,伯爵虽然面色苍白,却依然镇定如常。他夺过弟弟手中的猎枪,拉栓,子弹上膛,瞄准,射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得宛如魔鬼附身一般。子弹以超越人类想象极限的速度急飞而出,准确无比地贯穿了那匹狂马的脑袋。小马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嘶叫,便一头重重栽倒在地,狂喷而出的鲜血如一团恐怖而绮丽的血雾,透过明媚清新的曰光,在死里逃生的夏尔眼前交织成了令他终身难忘的诡异风景。

“少爷!”

仆人们冲了过去,将夏尔紧紧抱在怀里,争相抚摸着他柔亮的头发,鲜嫩的脸颊以及血迹斑驳的幼小身体。“少爷,你受伤没有?”“少爷,你哪里痛,快告诉我!”仆人们泪流满面,早已忘记了与这位小男孩的主仆之别。他们效忠法多姆海恩家族,他们崇拜法多姆海恩伯爵,可是他们爱夏尔。不知何时,这小小的,倔强的,精灵般的男孩,已经彻底收服了他们的心,他们的感情以及他们的灵魂。

在众人的簇拥下,夏尔与母亲被抬进了城堡的卧室,偌大的草坪上顿时空荡荡的,只留下了法多姆海恩家族最有权势的两名男子:法多姆海恩伯爵与维克多男爵。男爵怔怔地伫立在原地,仿佛仍然未从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伯爵淡淡一笑,扔下手中的猎枪,亲热地挽住了弟弟的肩膀。

“维克多,谢谢你。”

“什么?”

男爵无法置信地瞪视着伯爵。

“哥哥,难道,难道你不责怪我吗?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让夏尔骑马,如果不是我太过莽撞慌乱开枪,令小马受到惊吓,它就不会有机会伤害夏尔……”

伯爵坦诚地凝视着弟弟的眼睛。他与维克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相差整整十岁,除了年龄,他俩的身材、外貌、脾气秉性都迥然不同,但是,他俩都继承了父亲那双迷人深邃的眼睛,他们的亲人与死敌能够从其中看到任何感情的流露:欣喜、愤怒、忧伤、冷漠……只有一种情感谁都不曾见识过,那就是妥协。法多姆海恩家族的男人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环境妥协,即使他们面临魔鬼的威胁。

“不,维克多,我怎么会责怪你呢?你送来的小马是夏尔今年收到的最棒的生曰礼物。至于它突然发狂,谁都无法预料,与你又有何相干?再说,如果不是你及时拿来猎枪,也许夏尔早已丧命了。所以,我代表夏尔,代表你的嫂子,更代表整个法多姆海恩家族谢谢你。你会永远守护夏尔,守护法多姆海恩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对不对?”

伯爵紧紧地盯着男爵的眼睛,不容他的目光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刹那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了男爵的脑海。他都知道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精心策划的布局,从送小马给夏尔的那一刻起,他便洞悉了我的用心。我怂恿夏尔骑马,用特制烟草刺激小马的神经系统使之发狂,我假装鸣枪救人却意在置夏尔于死地,这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仍然沉默不语,仍然谈笑风生,甚至当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时,他依然保持着那镇定得几近冷酷的微笑。多么可怕的男人!他杀死小马的动作是那么流畅,那么完美,那么游刃有余,男爵深信,如果伯爵愿意,在杀死小马之后,他完全有足够的时间转过身来,将第二发子弹射进自己的胸膛。

可是他并未这样做。为什么?绝非顾念所谓的“手足之情”,更不可能出于怜悯——死在伯爵剑下的仇敌不计其数。维克多男爵默默地思索着,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狂妄,无可救药的狂妄。关于法多姆海恩家族有一个非常古老而神秘的传说:每一任当家人去世之前,都会将身边的人尽数遣退,只留下新一任当家人,并且交给他一件举世无双的宝物——黑暗之匣。据说,黑暗之匣里封印着魔鬼般的神奇力量,拥有它的人,便能成为全世界的主宰。

哥哥不杀我,一定是因为他自恃拥有黑暗之匣,所以根本没将我这个“威胁”放在眼中。哼,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血的代价!想到这里,男爵将右手放在胸口,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对着伯爵庄严宣誓:

“我,维克多·法多姆海恩,以家族之血起誓,将用生命守护法多姆海恩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如果违背誓言,愿受地狱之火吞噬!”

伯爵用利刃般的锋锐眼神久久审视着男爵,直至男爵无所遁形,瑟缩地拱起肩膀,露出平日难得一见的狼狈之态。夏尔,我为你收服了他——维克多·法多姆海恩,这个像银狐般英俊却比银狐更狡诈的男人,与其逼他成为最危险的敌人,不如安抚他变成最得力的臣子。伯爵满意地点点头,抛下匍匐于地颤抖不已的男爵,愉快地大步走进了城堡。

尽管此刻已近正午,阳光耀眼,跳跃的光线跃过草坪洒下点点碎金,可是当维克多男爵昂然而立,潇洒地将黑斗篷向身后挥出时,巨大的阴影仿佛受到魔鬼诅咒般,笼罩了城堡的整片天空。

数日后,因意外而受伤的夏尔终于痊愈了。虽然在驯马时几乎丧命,但他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很快便忘记了那些不快的记忆,又苦苦缠着叔叔替他再买一匹小马。

“夏尔,在你成人之前不准再骑马了,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件,你让妈妈怎么办?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啊!”

素来温柔慈爱的伯爵夫人闻言,扔下手中的针线活,倏地站了起来,语气严厉而坚决。

夏尔闷闷不乐地垂下头,维克多男爵朝他夸张地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伯爵放下手中的文件,若有所思地望着儿子,半晌后突然开口说道:

“夏尔,你愿意与我一起去骑马旅行吗?”

“什么?骑马旅行?愿意!愿意极了!”

夏尔惊喜交集,连连点头,一迭声地表达着他的兴奋之情。

伯爵夫人刚想开口表示反对,维克多男爵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真是个好主意!既让夏尔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闻,又锻炼了他在艰难环境中的生存能力,为他将来继承家业打下坚实的基础,这真是一举数得!嫂子,你不必为夏尔担心,有我哥哥这位全英国最出色的勇士陪伴他,照顾他,夏尔一定会非常安全的!”

伯爵含笑点头。

“夫人,维克多说得对极了,你就放心吧。在我们外出旅行的这段期间,就由维克多暂时代为处理家族大小事务吧。”

维克多男爵内心一阵狂喜,表面却淡淡地不动声色,朝伯爵深深鞠躬致意。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直至您回来为止。”

夏尔欢呼着扑进母亲怀中,伯爵夫人依依不舍地摩挲着爱子光洁的额头,美丽的面庞上泛起一股难言的哀愁。

翌日,伯爵与夏尔身着便装,在伯爵夫人的朦胧泪眼中,在维克多男爵彬彬有礼的注视中,在全体仆人不断挥动的手臂中,共骑一匹骏马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伯爵似乎有意锻炼夏尔挑战困境的能力。短短的三个多月,父子俩的足迹几乎踏遍了英国全境,对于年幼的夏尔来说,这真是一次异常艰苦的旅行。第一天,父亲便给他来了个下马威。当他们骑马从清晨走到日落时,夏尔已经又累又困,饥肠辘辘,小小的身体在高大的马背上东摇西晃。好不容易来到一家装修华丽的旅店,伯爵却过其门而不入,就这样接连错过三家旅店,直至深夜时分才选择了一家最不起眼的破旧客栈投宿。

当睡眼惺松的老头儿为他俩端上一盘散发着腥臭的隔夜马铃薯时,夏尔厌恶地将盘子推翻在地。

“捡起来!”

伯爵严厉地命令道。

“不!我才不要吃这种东西!”

夏尔倔强地拒绝。伯爵与他对视半晌,冷笑着说:

“你会后悔的。”

然后默默俯身,从地上拾起沾满了灰尘的马铃薯,一块块地放进嘴里。夏尔震惊不已,他愣愣地望着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这个开怀大嚼龌龊食物的男子,当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位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伯爵大人吗?

伯爵吃完了所有的食物,便倒在床上睡着了,床单肮脏不堪,显然有数天不曾清洗过,可他似乎全不在意。可是夏尔却失眠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住宿,恶劣的环境甚至令他无法呼吸,他真不明白父亲为何故意选择这种地方投宿?又过了一阵儿,夏尔感觉自己更饿了,他的身体紧紧蜷成一团,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啃咬着,发出低低的呻吟,可是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你会后悔的!”夏尔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警告,他开始强烈地怀念那盘隔夜马铃薯的味道。

总算熬到隔天清晨,店老板为他俩送上一盆清可见底的麦片粥,上面零星飘浮着几片腐烂的菜叶。夏尔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大口大口地吃着,冷眼旁观的伯爵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这里是法多姆海恩家族最贫穷的领地之一,孩子,好好地看,仔细地记住,当你在富丽堂皇的城堡中过着王子般的生活时,你可怜的子民却连这盆清粥都喝不上。”

夏尔凛然抬头,伯爵却没有再说什么,也低头喝起粥来。一股异样的暖流从夏尔幼小的心灵中汩汩涌出,他含着汤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父亲英俊的侧脸,这才隐约感受到父亲对自己深沉的爱与无尽的期许。他比从前更加热爱父亲,崇拜父亲,敬畏父亲,不过夏尔却像一名真正的贵族般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他终于开始成长了。

接下来的旅途中,夏尔经受了更多的考验。暴雨肆虐后的乡村小路分外泥泞难行,伯爵要求夏尔牵马步行,自己却优哉游哉地坐在马背上,望着年幼的爱子吃力地拽着缰绳,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进。突然,夏尔脚下一滑,便重重摔倒在地,浑身溅满了泥浆,狼狈极了。

“快爬起来!身为法多姆海恩家的继承人,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做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伯爵撇着线条优美的嘴角,幸灾乐祸地说着风凉话。

夏尔挣扎着回过头,不甘示弱地瞪了父亲一眼,便强忍疼痛站了起来,拉着缰绳继续朝前走去。那匹马仿佛也传染了主人“刻薄”的坏毛病,竟垂下头将四蹄牢牢钉在原地,任凭夏尔如何呼喝,它就是不肯挪动半步。伯爵的眼睛里闪烁着促狭的笑意,他倒要瞧瞧夏尔如何对付这匹欺主的劣马。

愤怒地叫嚷片刻之后,夏尔渐渐冷静下来。他咬着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思索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突然,夏尔眼睛一亮,得意地走到马前,朝父亲深施一礼,说道:

“伯爵大人,请将您的佩剑借我一用。”

伯爵耸耸肩,抽出腰间佩剑递给夏尔,夏尔奋力将剑拔出黄金打造的剑鞘,高高举过头顶,对着劣马大声叫道:

“凡是不服从我,夏尔·法多姆海恩的家伙,不论是人是马,我都绝不留情!”

话音方落,只见夏尔举起宝剑,毫不犹豫地朝马头狠狠劈下!马骤然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哀鸣,扬起前蹄连连倒退,如果不是伯爵骑术高超,它早就跪倒在泥地里了!

经过这场交锋,劣马终于对它的小主人心悦

臣服,而伯爵的表情也仿佛雨后的晴空,显得那

么俊朗迷人。他纵马绕着夏尔来回地兜着圈子,

突然伸出手去,将幼子拉上马背,低头在他的后颈深深一吻。夏尔怕痒般地打了个喷嚏,伯爵不由仰头大笑。看见了吗,维克多,我的夏尔已经超越了你,他将成为你无可置疑的主人!伯爵搂紧坐在身前的爱子,策马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终于,到了漫长旅途的最后一天。伯爵与夏尔登上了位于肯特郡的一座古老山岗。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周遭寂静极了,父子俩并肩伫立,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巨大的夕阳放射着炫目而冷冰冰的橘色光芒,不由令夏尔想起万圣节那裂开嘴巴狂笑的南瓜灯。晚归的野鸟们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匆匆从他俩的头顶急掠而过,仿佛被什么东西追逐一般。山风焦躁地拂弄着树梢,枝影重叠摇曳,哗哗作响,就像有人躲在树后喃喃低语。

夏尔第一次见到如此特别的风景,美好,静谧,神秘,充满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吸引力,那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简直就像一场久违的迷梦,梦的尽头有一个模糊不定的黑影,不是父亲法多姆海恩伯爵,也不是叔叔维克多男爵,他到底是谁呢?是谁呢?夏尔拼命地睁大眼睛,却始终无法看清楚他的模样,却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灵魂……夏尔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黑影伸出手去……

“夏尔!你想做什么?”

伯爵猛地大吼一声,将夏尔前倾的身体拉了回来。夏尔如梦方醒,望着脚下幽深莫测的山谷,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父亲及时相救,也许他便会一头栽了下去。

“夏尔,你怎么了?都怪父亲不好,逼你做这么漫长而艰苦的旅行。你一定是生病了,额头好烫!”

伯爵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脸颊,平曰刻意隐藏的父爱在此时表露无遗。夏尔靠在父亲温暖厚实的怀中,依然神思恍惚回想着方才那个无比诡异的噩梦。如果那只是个噩梦,为何弥留在夏尔周围的感觉是如此真实?

不知为何,夏尔并未对父亲提起那个黑影,他抬起头,尽力挤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对父亲说:

“我只是饿了,所以觉得有点头晕。”

伯爵捡了一些枯枝生起熊熊篝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紧紧裹住夏尔单薄的身体。

“你坐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我去打只野鸡回来,吃完晚餐我们立刻下山回家。还好,昨天向这里的农夫借了把猎枪,现在正巧派上用场。”

伯爵说完,提起猎枪向不远处的树丛中走去。

夏尔坐在篝火旁,听着树枝发出哔剥哗剥的声响,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努力睁大眼睛提醒自己,父亲不在身边,为了安全起见,千万不能在此时睡着。但是疲倦如潮水般向他袭来,过了片刻,夏尔便歪倒在身后的树桩上,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啊……啊……”

耳边传来低低的呻吟,无比痛苦,却又隐含着不容侵犯的高傲与蔑视一切的自大。

“是谁?”

夏尔站起身,惊慌地问道。

“……啊……”

回答他的是又一声诡异的喘息。夏尔循声慢慢地朝前走去,说来奇怪,尽管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夏尔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这黑暗并非平常夜色里的黑暗,而是非常特殊的,有着强烈生命力的,仿佛能够穿透到他心灵深处的黑暗。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一张柔韧无比的黑色丝网,将夏尔牢牢地绑缚其中。听从着自己的直觉,夏尔放松身体,慢慢滑入了黑暗的尽头。

不出所料地,夏尔发现了那团黑影,它痛苦地蜷缩着,疑似四肢的玩意儿痉挛着绞扭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你是谁?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夏尔思路清晰地质问道。虽然年龄尚幼,但此时的他已经隐隐显露出一派王者风范。

黑影阴郁地苦笑道:

“我太大意了,自从出匣之后,因为许久不曾进食,饥饿难忍,所以在吞食他的灵魂之前竟然没有仔细检查,可是,谁能料到,他的灵魂竟然比魔鬼的更加邪恶……啊,好难受……”

夏尔听得莫名其妙。

“灵魂?魔鬼?我听不懂,可是我知道你受伤了,需要我的帮助吗?”

黑影又发出一声怪笑。

“帮助?我从来不接受人类的帮助,不过,我可以与你做个交易。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我都能够为你办到,即使你想要的是整个世界。”

“如果我想要整个世界,我会自己去取。

我与你不同,我从来不与任何人做交易。”

夏尔淡淡地回答。

黑影沉默良久,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夏尔骄傲地回答:

“夏尔·法多姆海恩。你呢?”

一道亮光骤然划过,夏尔眼前猛地浮现出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年轻男子脸庞。夏尔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男子,即使以外貌著称的父亲与叔叔与他相比,也略显逊色。他从头至脚一身黑色,与周围的黑暗完美融合,显得那般纯粹而神秘。

男子优雅地朝夏尔伸出手去:

“夏尔·法多姆海恩,幸会,我叫塞巴斯查恩。”

夏尔迟疑地握住他的手,不由惊呼出声,那只白暂美丽的手竟然如此冰冷,像僵尸般全无温度。更可怕的是,当与塞巴斯查恩握手的刹那,夏尔分明看见从塞巴斯查恩的身后腾地升起熊熊烈焰,如鲜血般艳丽,塞巴斯查恩轻盈地展开背上的长长的黑色羽翼,将夏尔温柔地拢在其中。

好温暖。这种充满着邪恶气息的温暖,非但没有使夏尔颤栗、排斥与恐惧,反而令他感到一种宿命般的魔力。夏尔慢慢闭上眼睛,陶醉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夏尔!”

熟悉有力的呼喊在耳边响起,夏尔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蹲在自己面前,神情焦急,眼神中充满莫名的担忧与一丝,恐惧?是的,确实是恐惧,当敌人将宝剑横在咽喉都面不改色的法多姆海恩伯爵大人,此刻竟然对某种东西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夏尔,你方才遇到了什么怪事?有野兽袭击你吗?”

伯爵急切地问道。刚才,刚才我不过做了个梦而已,梦的尽头,有一名奇怪的黑衣男子,还长着一双长长的黑色羽翼……不知为何,夏尔并未将盘旋于脑海中的想法告诉父亲。因为他分明“感受”到那名黑衣男子就躺在自己身边,用嘲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父子俩,可是为何父亲却对他视而不见?

夏尔打了个寒颤,直觉警告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可怕的秘密,可是,他不愿让父亲担心,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独自去面对那个黑衣男子。既然只有自己才能看见他,那么,说明黑衣男子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猎物。

听着,塞巴斯查恩,我夏尔·法多姆海恩,将成为你的主人!塞巴斯查恩仿佛听见了夏尔的心声,仰头大笑,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朝他示威:那么你就试试看吧,夏尔!

对于他俩的一问一答,伯爵根本听不见,他警惕地检查着夏尔周围的草地,只见里面零星滴落着漆黑如墨的血迹,伯爵用手拈起一点放在鼻间,不禁骤然变色,失声惊叫道:

“硫磺!”

“硫磺是什么?”

夏尔好奇地问道。伯爵面色惨白,嘴唇颤抖,竟无法从容回答儿子的问题。塞巴斯查恩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擦去嘴角流下的黑色鲜血,解释道:

“硫磺是来自我身上的味道,更确切地

说,是来自那个地方的味道,那里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火,无数灵魂在火中辗转哀嚎,真是个相当有趣的地方呢。不久之后,你的父母也将去那里参观……”

话音未落,塞巴斯查恩便吃吃地偷笑起来,仿佛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玩笑。

夏尔迷茫地望着他,这时伯爵迅速站起,从自己的脖颈间取下一只非常精美的银制十字架,果断地扔在草丛中,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圣经,庄严而急促地念了起来: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为何从天上坠落,你这攻陷列国的,为何被砍倒在地。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的众星之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伴随着伯爵的喃喃祈祷,尽管受伤却仍旧盛气凌人的塞巴斯查恩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身躯抽搐不已,那只轻巧的十字架压在他的胸前,他绝望地挣扎着,辗转着,却始终无法将十字架拿开,仿佛压住他的是一块千钧巨石。伯爵的祈祷声愈来愈激烈,愈来愈坚决,塞巴斯查恩的惨叫声也愈来愈恐怖,愈来愈凄厉,他大口大口地狂喷鲜血,转眼间便奄奄一息。夏尔脚边的草丛中不断渗出黑色的污秽之血,硫磺的味道异常刺鼻,仿佛整座山岗都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伯爵大人凛冽的眼神中流露出嗜血的兴奋,他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便向草丛劈下!

“啊!”

夏尔与塞巴斯查恩同时爆发出一声大叫。夏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额头撞在了旁边的岩石上,顿时血流如注。伯爵惊慌地丢下宝剑,将爱子紧紧搂在怀中:

“夏尔,你怎么啦?”

夏尔勉强睁开眼睛,对父亲苦苦哀求:

“我,我觉得头晕眼花,胸口闷极了,父亲,快带我下山吧。”

伯爵心有不甘地瞪了草丛一眼,无奈地将

爱子抱起,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就在他离开的刹那,夏尔趁父亲不备,把压住塞巴斯查恩的那只银十字架偷偷拿了起来,藏在自己的衣袖中。总算逃过一劫的塞巴斯查恩静静地目送夏尔远去,两人交汇的眼神中传递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再见,塞巴斯查恩。

呵呵,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夏尔·法多姆海恩。

山风幽咽,树影婆裟,深沉的夜色融进漫无边际的迷雾之中,鬼祟地舔噬着伯爵匆匆前行的长靴,仔细聆听,有种藏匿于鸟鸣虫啾中的特殊声音,低沉,魅惑,散发着恐怖而迷人的忧郁气息,如烟,如雾,如暧昧的呼吸与缠绵的心跳,始终追随在这对父子的身后。

回到家后,夏尔便真正病倒了。这次漫长的旅途虽然磨砺了他的意志,增长了他的见闻,却令他出现了营养不良、精神抑郁、失眠多梦等不良症状。尽管体内流着法多姆海恩家引以为傲的高贵血液,毕竟他只是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而已,何况他经历了一场远远凌越于真实之上的山岗梦魇。不知有多少次,夏尔惊叫着从梦中惊醒,口中仍喃喃低唤着那个名字:

“塞巴斯查恩……”

为了给爱子一个良好的康复环境,伯爵听从医生的建议,将夏尔送往别林其疗养,夏尔的姨妈就住在那里。别林其是个风景优美的湖滨地区,空气自然清新,恰到好处的温度与湿度令它成为英国著名的疗养圣地,再加上姨妈的精心照顾,夏尔不久便完全恢复了健康。与父母分别了将近两个月,夏尔的心中充满了思念,于是他不顾姨妈的再三劝阻,乘着马车连夜赶回城堡,并且没有提前通知伯爵,他要给父母亲一个意外的惊喜。

夜色如墨,这晚的天空史无前例地低沉,阴暗,充满着令人神经紧绷的肃杀之气,莫名的不安感俘虏了夏尔,仿佛某种不幸的灾难即将发生。他不断地催促着驾车的仆人“快! 快!再快一些!”

马车拼命地向前奔驰,夏尔从车窗向外望去,惊愕地发现连最后一丝微弱的星光都消失了,周围除了黑暗便是黑暗,但驾车的仆人技艺高超,竟然如走惯夜路的盲人一般,而两匹马越跑越快,视路上的所有障碍于无物,最后竟然如展翅飞翔一般,马车根本不像是在平地奔驰,竟像是在空中自由浮游。

夏尔觉得毛骨悚然,他从车窗探出头,朝仆人大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仆人闻言嘿嘿一笑,朝他转过脸来。夏尔不由失声惊呼,这个仆人竟然是那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塞巴斯查恩!

“少爷!少爷你怎么啦?”

仆人诧异地呼喊道。夏尔只觉眼前一花,仆人的脸又恢复了原样。

“不,没什么。”

夏尔定下心神,暗暗嘲笑自己的神经质,由于畏惧黑暗而胡思乱想,这胆小鬼的行径哪里配得上法多姆海恩继承人的名字呢?

“少爷,你再忍耐一会儿,我们就要到家了。”

仆人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夏尔点点头,重新坐回车内,默默回想着方才产生的幻觉。

塞巴斯查恩,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父亲看不见他?为什么他会害怕父亲的银十字架与圣经?他所说的灵魂与痛苦又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来自何处,他的身上怎么会有硫磺的味道?那个他所说的“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火,无数灵魂在火中辗转哀嚎”的地方到底叫什么名字?

自从离开那座古老的山岗,这些疑问一直苦苦地纠缠着夏尔,其实,它们才是夏尔致病的真正原因。虽然夏尔远比其它同龄孩子早熟,但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是脆弱的,柔软的,对于来自黑暗世界的一切充满着恐惧与敬畏。出于孩子气的同情与好奇,夏尔救了塞巴斯查恩,可是脑海中始终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不断指责他:夏尔,你不该救他,你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他会给你的家庭带来巨大的灾难!

“不!不!不会的!”

夏尔大叫着,用手捂紧耳朵,拼命对抗着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他仿佛又看见塞巴斯查恩轻盈地展开背上长长的黑色羽翼,将自己温柔地拢在其中,轻声笑着:

呵呵,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夏尔·法多姆海恩。

是你吗?塞巴斯查恩。你终于来了。

是的,夏尔·法多姆海恩。我来了,并且,我不会再离开。

仆人的惊叫声将夏尔拉回了现实之中。

“少爷!快看!城堡好像失火了!”

夏尔闻言朝窗外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城堡火光冲天,整片天空都像被谁泼满了浓重的红色油彩,并且沿着城堡尖塔的边缘缓缓流下鲜血般的凝固物。眼前的场景是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夏尔觉得仿佛早就在哪儿见到过。是梦吗?对,一定是梦,这一定只是个噩梦而已。

可是,当马车踏上那一方熟悉的草坪时,夏尔的心痛得紧紧揪起,险些窒息。这不是梦,竟然是正在发生的无比惨烈的现实!仆人们的哭喊求救声,房屋的轰然倒塌声,甚至马厩里传来的垂死哀鸣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夏尔,多日来的预感终于成真,巨大的灾难果然降临到他的家中!

最初的几分钟,夏尔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听着,沉默着。然后,刺鼻的烈风打着卷儿,朝他呼啸着俯冲下来,将一缕白色的女式披肩扔在他的脚下。夏尔慢慢地蹲下去,缓缓地拣起来,将披肩碎片轻轻地放在嘴边亲吻着。良久,他猛地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

当法多姆海恩伯爵抱着亡妻烧焦的遗体,在熊熊烈焰中望着唯一的幼子夏尔哭喊着朝自己奔来时,原本充满愤怒、痛苦与绝望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他在烈火中竭尽全力地睁大眼睛,将那个平凡而充满温馨的景象一遍遍地镌刻在幼子稚嫩的心灵里,直至它变成永远不可磨灭的美好记忆——夏尔的小手紧紧牵着父亲的大手,站在英国古老乡村那高高的山岗上,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夕阳。

可是,一条黑影急掠而过,伯爵眼前一怔,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他人取代。那个长着黑色羽翼的年轻男子,紧紧牵着夏尔的小手,朝自己优雅而嘲讽地微笑着。火花激烈地跳跃不休,渐渐丧失神智的伯爵仿佛看见了如下幻像:一道钻石般的光束从男子的左手发出,射入了夏尔的右眼。夏尔微微打了个冷颤,然后慢慢扬起尖削精致的下巴,右眼的瞳孔中急速转动着纵横交错的诡异图案,对自己露出与男子不分轩轾的黑色微笑。

然后,夕阳在法多姆海恩家族的世袭城堡上空,轰然坠落。

大火将城堡彻底摧毁,变成一座死寂的废墟,除了随处可见的瓦砾之外,什么都没留下。维克多男爵在事后匆匆赶到现场,跪在兄嫂的遗体前放声痛哭。接着,由于夏尔骤然失去双亲,伤痛过度而再度病倒,男爵便理所当然地担负起了善后人的职责。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伯爵家幸存的仆人们统统遣散,理由是不想令夏尔看到他们,便会想起往事而触景伤情。然后,男爵便彻底接管了家族的所有事务,并处理得有条不紊,得心应手,令人不免猜想他是否早已为这一天的来临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自然而然地,关于伯爵夫妇如何惨死的谣言迅速流传开来,甚至连已经成为孤儿的夏尔也隐约听到不少风声。据说,维克多男爵在伯爵出门旅行后,便利用家族事务代理人的身份,趁机染指了多项平时无法插足的家族生意,并从中捞取了不少好处。可是贪婪至极的男爵并不满足,他无视家族禁令,私自闯入伯爵的密室并打开了那个传说中的“黑暗之匣”,结果,被禁锢了几个世纪的魔鬼从匣中大笑飞出,并引发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

奇怪的是,火灾之后,黑暗之匣便神秘失踪了,这可急坏了男爵。因为自从伯爵逝世后,夏尔便继承了家族的一切,为了“正大光明”地除去这个最后的眼中钉,男爵必须再次借助黑暗之匣的力量。因此,他才遣散所有仆人,将夏尔接到自己家中照顾,然后命令亲信们日以继夜地在城堡废墟中搜寻黑暗之匣……流言绘声绘影,不由人不心生疑窦,可是夏尔却对此置若罔闻,除了专心养病,其余一切事务都不过问。“孩子毕竟是孩子,看来,伟大的法多姆海恩家族就要从此衰落了。”所有知情人都为此惋惜不已。

时光飞逝如电,转眼便到了伯爵夫妇逝世的百曰祭。这天深夜,维克多男爵正坐在书房里苦苦思索着关于黑暗之匣的下落,突然仆人敲门走了进来,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并说送信的人再三叮嘱,一定要让男爵立刻过目,说里面有他感兴趣的内容。男爵狐疑地打开信封,草草扫视过后,竟兴奋地跳了起来!原来,信纸上写有一行短短的小字:黑暗之匣已找到,请速来城堡相会。

维克多男爵独自一人来到了城堡遗址。月光下的废墟显得那般阴森可怖,鬼影幢幢,无人照顾的荒草肆意疯长,早已侵占了昔日华美庄严的城堡入口。

“啊——”

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男爵吓得面如土色,转头细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只偶尔路过的夜枭。男爵恨恨地骂了一声,暗想“那封信莫非是谁的恶作剧吗?”心虚的他正想掉头离去,突然眼前华灯盛放,有如白昼,废墟像薄雾般渐渐消散,呈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昔日那个美轮美奂的城堡!

“这怎么可能?”

男爵倒退数步,跌倒在地,只见城堡大门豁然敞开,夏尔笑吟吟地走了出来,亲切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说:

“叔叔,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快进来吧!”

男爵糊里糊涂地点头答应,随着夏尔向前走了数步,突然停下问道:

“那封信是你写的?”

夏尔点点头。

“当然是我。父亲死后,我便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他的封号以及……法多姆海恩家的一切,你说对不对,叔叔?”

男爵冷笑一声,没有答言,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城堡。

当男爵踏进大厅时,眼前的一切令他目瞪口呆!所有的陈设布置都与伯爵在世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只有他与夏尔两人,未免过于冷清凄凉。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爵颤抖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今夜,我因为思念父母回到这里,发现城堡竟然恢复如常,不,确切地说,还多出了一件东西。”

夏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长长的螺旋楼梯上,拉下旁边墙壁上的猩红色帷幕,顿时,一幅巨大的油画便完整地呈现在男爵面前,画中的年轻黑衣男子手捧一只金匣,朝男爵嘲讽地微笑着。

“是你!”

男爵发出无比惊恐的大叫,刚想转身逃跑,冷眼旁观的夏尔大声提醒道:

“叔叔,你仔细看看,他的手里捧着什么?”

男爵依言望去,恐惧的眼神中激射出无比贪婪的光芒,只见魔鬼塞巴斯查恩慢慢地打开金匣,里面竟然闪烁着无数缤纷绚丽的宝石!

“想要吗?想要的话,就进来拿吧。”

塞巴斯查恩发出低低的,极具诱惑力的声音。在巨大的财富面前,男爵的最后一丝神智也彻底丧失了,他慢慢地走到画像前,将手伸了进去。渐渐地,男爵的手,胳膊,身体,最后包括头部统统像油彩般融进了画中。

“我的!都是我的!”

他凶狠地从塞巴斯查恩的手中夺过金匣,然后抱着它狂笑不已。塞巴斯查恩耸耸肩,轻盈地从画像中溜了出来,只剩下男爵独自一人,永远在画中执着地守护着法多姆海恩家的无上至宝——黑暗之匣。

“叔叔,你知道吗,父亲一生中从未打开过黑暗之匣。因为,法多姆海恩家族的男人绝对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环境妥协,即使他们面临魔鬼的威胁。”

夏尔朝画像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看到他这副丑态,我终于相信你所说的话了。虽然你与叔叔达成交易,用他的灵魂来换取你的自由与法多姆海恩家族的财富,可是由于叔叔的灵魂太过邪恶,竟然连身为魔鬼的你都无法吞食,因此交易宣告失败。于是,叔叔竟然想出了纵火的毒计……”

夏尔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父母的音容笑貌。

塞巴斯查恩为他递上一杯香味四溢的咖啡,稍嫌正经地辩解道:

“喂,睿智英明的夏尔伯爵,有一点你可说错了,魔鬼从来不会放弃交易,更加不会承失自己的失败。”

“噢?那么你为何拒绝帮助叔叔呢?”

夏尔挑起一根眉毛。

“呵呵。”

塞巴斯查恩拿起咖啡壶,温柔地为夏尔续杯。

“做为你的执事,夏尔·法多姆海恩伯爵,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答案的。”

“谁承认你是我的执事了?”

夏尔涨红了脸,抚摸着突然隐隐作痛的右眼,恼羞成怒地质问道。

“怎么,难道我俩不是在已故伯爵大人的面前,订下了永远无法反悔的黑暗契约了吗?”

塞巴斯查恩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夏尔正欲反驳,怎奈右眼痛得更加剧烈,塞巴斯查恩见状立刻走到他的身后,伸出与夏尔右眼有着相同纵横图案的左手,轻轻覆盖在他的右眼上。

良久,从低垂的少年头部传来闷闷不乐的夸赞声:

“你的按摩手艺还蛮高超的嘛!”

“身为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做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塞巴斯查恩愉快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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