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结束已经过了两个礼拜。
令人讶异的是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变化。
我每天早上七点半到校,和康复的里绪一起和之前一样,在楼顶确认学校里的人。速见殊子在事情隔天就恢复平常的口吻和态度,每次在走廊或是上下学的路上遇见她,她就会出手拨弄我的安定,恣意扰乱这片日常。
硝子就读的一年九班似乎也一样。
姬岛姬存在的痕迹消失之后,她们班上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协调,一样充斥着期待暑假到来的散漫气氛。
至于硝子——表面上看来也没有变化。
每逢星期二还是看她的推理悬疑剧场看得入神,每天晚上还是面无表情吃她的布丁,早上还是会来把我打醒,每天都过得相当顺利——看起来过得相当顺利。
不过还是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
就是鸳野在亚。
她在透过虚轴「有限圆环」拥有姬岛姬等五个人的记忆和人格之后,个性就变得十分积极,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在学校里也不再躲在芹菜背后,会主动找同学说话,说话的时候也不会支支吾吾,大家都说简直就是改头换面。
几天前她还邀良司和我和芹菜一起去海边玩。虽然我的反应是苦笑,不过另外两个倒是很想去的样子,所以我也不好说不去。
那一天,速见殊子对鸳野在亚加以催眠。
殊子封印住虚轴的欲求——也就是自杀的冲动,同时也让在亚感觉不到体内几个人的记忆。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吸收了五个人,还有自己是虚轴的固定剂等事。
内情只有我们知道。只要我们不说,谎言总有一天会成真……虽然无法成为真正的事实。
姬岛姬究竟能不能说是活着,还是应该说是死亡,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人格的确有一部分反映在鸳野的某些地方,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或许算是活着,但这也只是主观与意识的问题。但是殊子和硝子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也不打算说什么。
不知道她们两个有没有结论?
但是她毫无疑问是个虚轴,而且还是那个家伙的——无限回廊的劣化世界。
在这层意义上,我的确有在注意她。那个家伙不知道会不会哪一天心血来潮,把「有限圆环」从她身上收回去。老实说,我现在就像抱着一颗炸弹,同时拥有不安与亢奋的感觉。不安是因为她的存在随时有可能会让我们的日常瓦解,亢奋是因为或许能把她当成饵,吸引无限回廊上钩。
我实在太冷酷了。但是我已经踏进那个领域。
就算现在洗心革面,也绝对无法挽回任何事,更没有办法补偿。
两个人。
我杀了两个人。对于这件事我完全无法辩解,无论怎样挣扎都洗不掉我的罪恶。光是这么一想,就让我几乎快要崩溃,心脏时常冷不防地就加速跳动。
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得到完好如初的日常?
既然如此,我就只能更加冷酷,更深谋远虑。
——要比那个家伙更冷酷、更狡猾。
没错。
因为我最后的精神堡垒,也已经有了补丁。
未来无论再裂开几次,我也只能设法还原。即使整个表面涂上一层接着剂、即使外观多么扭曲、即使不成原形,我还是得加以修复。
那天晚上——
殊子封印了鸳野在亚的记忆之后,我为了让芹菜从「有限圆环」造成的恍惚状态恢复,站到她的面前。
坐着的她一动也不动,只是一脸茫然。我甩了她一巴掌,让她失焦的视线复原。
再来就是请殊子封住她的记忆,然后带她回家就结束了——我原本是这么想。
芹菜——小芹在挨打之后才眨了几下眼睛,望着趴在地上的鸳野。
然后终于看往我的方向,于是我问她:
「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会痛?」
要是鸳野弄伤她,还得请佐伯妮雅帮她治好才行。
小芹一脸还没睡醒的样子,只是稍稍偏着头,嘴巴微微张开。
我期待听到她的声音,听到我的名字——听到她叫「小晶」。
「噫……」
可是她一看见我,眼中立刻流露出害怕的眼神。
「小……芹?」
我伸出手想对她说声「没事了。」可是直到下一秒钟我才发现,这个举动实在太过天真,根本没有认清事实。
「啪!」
直到我伸出去的手,被她挥开之后——
「噫……不要。」
「咦……?」
小芹低声说了一句:
「不要过来。」
「小……芹——」
「不要啊!」
我的关心遭到她的尖叫拒绝。
「你……你是什么……」
呜咽当中夹杂恐惧、困惑,还有厌恶。
「不要碰我!」
她甩开我之后,拼命向后退。
喔,对了——直到此时我才想到,小芹都看到了。
虽然恍惚的她无法判断当时的状况,还是自始至终全部看到了——看到那副异常的状况。
「是吗?我……已经……」
还有——我杀了人。
「还给我……」
不过她还是坚强地站起来:
「你……不是小晶。」
又带着点依赖。
「你不是小晶……你不是小晶,你不是!」
依赖着我。
「还给我……」
但不是现在的我。
「把小晶……还给我!我的……晶……小晶……!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啊……你这个怪物!!」
而是对小芹熟悉的城岛晶求救。
「呜……不……不要……不要啊……不要啊……!」
她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蹲了下来。为了逃避现实,为了逃回她的现实,像个小孩子一样,像小时候一样哭了。
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她的我,不能搂着她的肩膀,只能傻傻看着——
距离那天晚上两个礼拜之后。
这天是星期六,天气也差不多热到极限,再过三天就要放暑假了。
时间来到傍晚,森町芹菜邀我去散步。
当我开着冷气在房里看书时,门铃响了。一开门才发现是芹菜,而且难得打扮像个女孩子。
「我们去散个步吧。」
她这么邀我,所以我稍微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到客厅跟看电视的硝子说一声之后,我换上运动鞋和芹菜一起出门。
住宅区的柏油路散发热气,让室外相当闷热,感觉走没几步就会开始流汗。芹菜一脸若无其事地走着,可是对我这个室内活动派的人来说,这种热气相当难受。
「告诉你喔……」
原本芹菜只是默默走着,但在离开住宅区之后突然开口:
「在亚昨天……告白了。」
「跟谁告白?」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让我忍不住追问下去。
「就是……听了你一定会吓到。」
「……谁啊?」
芹菜故意吊我胃口,所以我也故意装出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真是的,你就这么没有兴趣吗——她稍微抗议了一下才轻声说道:
「是敷户。在亚一直很喜欢敷户。」
是吗?
然后良司喜欢芹菜,芹菜喜欢我——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想让芹菜否定我,然后和芹菜合而为一。她大概是想让自己的生命和芹菜合而为一,然后将自己无法表达的心意、说不出口的话语说出来吧。
我想起她变成虚轴之后,在体育馆里说的话——「就连有了喜欢的人,也没办法表达自己的爱意。」如此贬低过去的自己。
我不知道她的行为是否正确。
她的心意值不值得牺牲五个人来传达,接收别人的人格才能提起,到底算不算自己的勇气?我不打算提出这种问题。我也杀了两个人,所以没有资格过问,这和人数多寡无关。
只是——
「然后他怎么回答?」
「还没。她说敷户要她等到第二学期。」
大人都说十几岁谈的恋爱,只是一时冲昏了头——但是这样的恋爱还是可以让人杀人、让人改变自己。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在附近晃来晃去时,芹菜还是不断表示很佩服鸳野。
一下子说她好厉害、一下子说她表面上很胆小,其实比我还要坚强。
一下子说自己也应该学学她——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让芹菜如此心无芥蒂表示敬意的好友,事实上曾经背叛了她,差点带着她一起自杀。但是我又能对她说什么?
不是吗?
我带给小芹的绝望更大于鸳野,我还能说什么?
我想起两个礼拜前的情景,不禁咬着嘴唇。
「嗯……小晶,你怎么了?」
忘记一切的小芹,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脸上的笑容有点担心。
「没什么。」
我也收起自己的表情回答她。
我们的脚步自然而然带着我们走向流过本地中心的大河,来到堤防上。
此时的我已经察觉,她为什么会邀我来散步。
察觉到喜欢我的小芹,到底想要做什么。
主人和芹菜学姊出门散步之后,我也提着购物篮,带着钱包出门买东西。
目标是商店街的超级市场,要准备今天晚餐的材料。
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无限回廊没有什么大动作,但这并不构成怠忽戒备的理由。因此我在提升热源感应的敏感度之后,才锁好门走出住宅区。
我一边走一边保持警戒,同时利用思考回路的一角,进行漫无目的的运算。
事情结束之后——我还是一直想着小公主的事。
在修正力将关于她存在的记忆从世界与人心当中消去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我周遭的日常还是过得很安定。和八重及小君两人之间的交友关系毫无窒碍。对我来说偶尔还是有些不顺畅,但是她们两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世界就在这么不合理的状态下运行。
小公主的存在,或许是有部分留在鸳野在亚身上,但是那些部分已经被殊子封印起来,恐怕不会再有机会接触了。那么对我来说,小公主能算是活着吗?我还没做出结论。
人类的生与死,生命是什么?
存在需透过被观测才能成立。即使存在物理的实体,只要未受人观测、没有人认知,就无法说是存在。
那么小公主的存在究竟在哪里?
面对如此哲学性的问题,机械的思考回路性能不足。
然而当时的我确实说了。
我说「不要」。我说出不像机械、带有感情的言语。
对于那个可能称不上是存在的小公主记忆——
我在思考的同时,沿着巷子往右转,在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十字路口右转,就会进入住宅区狭窄的道路。再走大约两百公尺,就会来到车流量较多的路口,到了那里人也会变得比较多。我将步行速度提升为原来的一?三倍。
就在这时,我在感应前方热源而停下脚步。性别是女性,年龄推测为十四到十八岁。
对方正准备以低于平均值的速度,通过前方的十字路口。
因此我决定用肉眼确认那个人。如果她直直走过去就不予理会,等到转过来这边再保持警戒,等她走过去就没问题了。
最后那个热源——那个女生走到十字路口附近,开始往我这边走来。
我放慢步行速度,转过视线,准备确认那名女生的容貌。
「咦……?」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思考回路停止。
她身上的T恤是常见的款式,宽松的设计不会很贴身,下半身的牛仔裤是紧身的七分裤类型,脚上穿着红色运动鞋。综合起来可以说是很普遍、没有特别突出的休闲打扮。
年纪大约十六岁,及胸的长发绑成两边。肤色很健康,见不到任何疾病的征兆。头发是标准的日本人发色——略带茶色的黑。
她直盯着我,以略慢的步调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继续说道:
「单独外出好像有点不够小心喔?」
站在我的面前,对着我说话。
脸上挂着我很熟悉的——笑容。
「可是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打算对付你。」
她的长相、声音,还有说话方式。
就在两个礼拜前,还是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听见的她。
我的本体自动开始比对资料。我反射性送出停止的请求,但是因为没有逻辑的问题,运算仍继续进行。
结果为九十九点九%——判断是本人。
「你怎么这么惊讶啊……硝子?」
「为什么……」
在我尚未算出解答之时,小公主叫了我的名字。
这是假的。
逻辑上有问题,我无法承认这样的事实。
我的本体「全一」的运算功能这么告诉我。
姬岛姬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会在这里——
「很奇怪吗?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对了,硝子也会有很奇怪的感觉吗?」
尽管我的思考回路开始失控,眼前的她却以小公主的脸孔、小公主的声音、小公主的语气对我说话:
「怎么了?还是想不通吗?硝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我开始摸索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依可能性由高到低排列,一一斟酌,并且与资料对比……不行,整理不出结论,速度降低到平常的二%。
「为……什么、无法……解析。」
就在思考回路的混乱终于影响有机体,呼吸和脉搏开始加速时,她对我说道:
「还是说……你就快要拥有感情了……『全一』?」
此话一出,她的表情立刻呈现异于资料的变化。
不、不只是表情,就连脸孔、声音、举动,还有说话方式也是——
「问你一个问题,城岛硝子。」
拥有小公主外型的她对我露出笑容:
「一个人的人格——不,应该说是究竟存在哪里?排除灵魂这种无形的概念之后,还是很难定义对吧?」
该不会是——
「假设有一笔完整的资料,包含记录在脑细胞里的记忆、感情等等。如果这笔资料被骇客入侵,产生些许的扭曲,那么人们会……不,你会认定这笔产生错误的资料,就是原本的资料吗?」
但是这样的推论太过——
「还是要我换个问法?我想想……假设有液体装在杯子里。有一天杯子破了,里面的部分液体流到别的杯子里,然后你将那一部分的液体定义为『原本液体的残渣』,把它当成原本的液体。这时候你以为原本的杯子已经破了、碎了,那么……如果有人把你以为已经破掉的容器修好,而且原本的大部分液体都遗留在里面呢?只不过留在里面的液体在修理杯子的过程中,已经混入杂质。要是这杯东西出现在这里……你会如何理解、如何定义啊?」
这的确是最合乎逻辑的可能,但是——
「混入杂质的资料。备份资料遗失,无人辨识的资料。但是那笔资料只不过是没有和世界连结……却毫无疑问的存在。」
我不得不承认,但是我的体内有什么在拒绝承认。
至于那是什么……我无法解析。
「好了,问题来了,『全一』。」
可是我不得不承认。
她是——
「进入姬岛姬已死的身体里,吸纳留在脑中的姬岛姬的记忆与人格的我……到底应该定义为什么人呢?」
「无限……回廊……」
我的思考回路变成一片黑。
将小公主——朋友的身体当成固定剂,吸收朋友人格的无限回廊——把与她本人截然不同的微笑与话语——呈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吗,城岛硝子?很简单,答案再简单也不过。」
「为什么……!」
「为了让你伤脑筋。」
我无法正常呼吸。明知道这样会危及生命,有机体的肌肉却没有反应。面临存亡的危机,却连警告讯息都没有显示。眼睑违反我的意识,渐渐闭起来。就像我的回路正在拒绝听觉以外的一切资讯。
「我说『全一』,虚轴之中最顽强最巨大,对世界来说最凶恶的祸害、最下流的罪恶、最可怕的灾难。为了让我……让无限回廊……和城岛晶玩得更加尽兴,必须让你这个机械产生感情才行。懂吗?」
我没有开口,无限回廊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打算暂时用这副模样试着影响你。别担心,你的宝贝朋友,这个身体的主人还没被我完全吸收,不然这个游戏就玩不起来。所以还是可以硬是把我和她拆散……不,应该说只有你,只有你和城岛晶才能拆散我们……对吧?」
我没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紧闭的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尽管如此,无限回廊还是说得很开心:
「以你们的力量分离『无限回廊』,用速见殊子的力量弥补『姬岛姬』的缺陷,你的朋友就会的的确确、完完全全……回到你身边。」
应该说什么,应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我得不到结论。
正因为这样,无限回廊对闭着眼睛的我,说得很开心:
「对我来说,『全一』……在你面对我、与姬岛姬为敌,为了把这个家伙抢回去的过程,你所萌生的感情才是重点……在你体内那种无法运算的不确定性,才是一切的关键啊,『全一』。」
隐约带着悲伤——
「将类比资料分割到最小极限,以数位方式完全理解之后——又会在分割之间出现随机的波动误差。当身为机械的你能够容许这种误差时,就会对世界形成更大的波动,让世界进入新的阶段。真是让人期待。唉,真是让人太期待了!」
但又说得更加高兴——
「所以,把我……从我的手中抢回去吧……『全一』。」
最后这句话,是在我耳边的耳语。
我反射性地以超越思考回路的速度,睁开眼睛抬起头。
所以我看见——小公主离去的背影。
她举起一只手,像是在对交情很好的朋友打招呼。
无限回廊以悠闲的缓慢脚步,转回她原本走来的路。
留在原地的我,身体不顾本体的命令,依然抑制不了些微的颤抖,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开,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电线杆上的蝉,在黄昏放声鸣叫。
太阳没人西边天际,东方的天空开始转为深蓝色。
「我……」
身体的颤抖,是我在设定日后行动的最重要目标时,伴随而来的些微错误。
这是因为我有我的……不,是仅限于我的「理由」,因此产生些许的排斥反应。
不是为了主人,而是为了自我状况所设定的行动目的。
这是发生在身为道具的我身上,关键性的矛盾。
或许很有可能会将我的存在改变,而且有别于现状。
尽管如此——
「主人……」
感受咬住嘴唇带来的疼痛,我抬头仰望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