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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chapter 2:Happiness is a warm gun(Going down)

在图书室特有的静谧之中,直川君子看完最后一页,带着满足的表情阖上书。

「嗯——」

内心还沉浸在故事的余韵里,直川君子抬头看向时钟。午休时间即将结束,硝子跟八重也差不多快回教室了。心想该回教室的她从椅子上起身。

时间是七月二十四目的午休,也是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

高中生跟国中生不一样,既没有结业典礼,也不会提早放学。从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但是还有暑期辅导得参加,种种与去年之前的国中生活截然不同的作息,让君子觉得非常新鲜。

「好了。」

仔细想想,今天也是自己第一次在午休时间前来图书室。平常的午休时间总是在跟同一个小团体的其他两个人聊天,不过今天她们有事不在教室——八重去讨论社团的事,硝子有事去找认识的人。虽说也可以待在教室和其他朋友说话,但是君子想起自己从图书室借来的书只剩最后一点,所以决定来这里把书看完,顺便还书。

君子拿起精装书,朝标示「日本文学」的书架走去。把书放回原位之后,想要再借一本的她开始物色书架上的书。

「唔……」

自己并没有非读不可的特定题材,虽然喜欢看悬疑类的书,不过单纯只是因为这类题材的书比其他书更能让自己感到紧张。

至于刚才读完的书是《狱门岛》。

每次读这种书时,朋友总是会取笑她怎么又在看普通高中女生不看的东西。虽然君子很想反驳这些书明明很好看,但是她不会勉强推荐其他人看自己爱看的书。而且朋友虽然会取笑自己,但在听见她描述书中内容时,还是会觉得很有趣,如此一来就足够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看过的她,总是知道这些书的名字。

想到这里,君子不禁笑了。可是忽然察觉一件事。

——「她」是谁?

一定不是班上和自己感情最好的城岛硝子与皆春八重。硝子跟自己一样喜欢读书,君子读过的书她几乎都看过;至于八重则是对读书没有什么兴趣。这么说来是其他的同班同学?可是像读了哪些书之类的话题,自己只会说给硝子与八重听才对——

算了,大概只是自己忘记了,以前一定有跟班上的某位同学说过这些事。

君子回过神来,继续浏览陈列在书架上的书背。

该选哪一本才好?最好是今晚就看得完的书。

君子的视线移向陈列在书架上方的袖珍本,里面有好几本已经读过,君子的视线就固定在书上,像只螃蟹般横向移动。

看完一个书架,来到下一个书架。看来这里是陈列外国文学的书架。

——就选那一本好了。

《The Toynbee Convector》(注:雷布莱伯利的短篇小说集)。朴素的封面满讨喜的,自己没有读过布莱伯利(注:Ray Bradbury,美国小说家)的书,印象中他好像是位科幻小说作家。这方面硝子知道的比较多,明天找她打听一下好了。

「嘿!」

君子试着伸手想把书拿下来,才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

「够不到……!」

君子不由得大受打击。

虽然知道自己长得不高,却没想到竟然这么矮。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大概是因为平常总是和比自己娇小的硝子在一起的关系。环顾四周找不到垫脚台,到别的地方拿来又觉得麻烦,于是不服输的君子决定再挑战一次。

默默在原地往上跳,手指终于碰到书背——但也仅止于此。

再试一次,虽然碰得到还是拿不到,就连对准目标也不容易。

君子决定改变策略,尽可能抬头挺胸。分明只差一点点,手指却怎么样也碰不到。

君子拼命想要踮起脚尖。

「……是这本吗?」

就在此时,君子感觉到有个高个子的人来到自己身后,抬头仰望自己伸长的手,一只手放在自己想要的那本书旁边。

「啊、右边那本——」

她也不自觉地脱口回答。

「这本啊。」

那个人一边说,一边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

看着对方远比自己结实的手指,君子转身打算说声谢谢。

「啊。」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帮自己拿书的人是谁——他是自己的导师别保透。

身为古文老师的他二十九岁单身,虽然有点严格,却是说话很有道理的老师。他在校内颇受女同学的欢迎,虽然有人觉得他很唠叨,但是君子并不这么觉得。

别保老师没有把书交给君子,反而打量起书的封面。

「那、那个——」

「直川喜欢看这一类的书?」

「呃……还没看过所以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喜欢。」

「喔?」

听见君子的回答,老师不禁笑着问道:

「为什么?」

「这……因为我喜欢这个书名。」

「是吗,原来如此。」

老师又笑了。

君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但是老师没有多说什么,就把手中的书递给君子。「啊,抱歉。」君子连忙把书接过来。这本袖珍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借阅,不但摸起来很凉,还带有灰尘的粗糙触感。

看着用心观察书本的君子,老师露出严肃的表情:

「可不能老是读这种无意义的书。」

书就是书,没什么有意义无意义,每本书不是都很有趣吗?

虽然心里这么觉得,但是老师的这番话并没有让君子感到反感,反倒是在听了之后,忽然有种很怀念的感觉。

那是一种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总觉得似曾相识的感觉。

把君子看的每本书,还有她想看的每本书都视为无意义的傲慢态度。

总觉得自己以前也被人这样说过,虽然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但是的确有这回事。

「直川。」

就在君子努力回想时,老师突然走近她的身边。

「……是?」

「可以跟你谈谈吗?」

「啊、可是打扫时间快到了……」

午休结束之后是打扫时间,然后才是第五堂课。

「没关系……一下子就行。」

老师看了手表一眼,然后对着君子招手。君子跟随老师走出图书室,心里觉得有些紧张,不禁回想自己是否做错什么事。

「直川……我想跟你讨论一下上个星期交的志愿调查表。」

「是。」

上面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记得当时的自己写得很认真。

面对老师看着自己的视线,君子有些摸不着头绪。于是老师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以试探的语气问道:

「你在第一志愿的位置写了就业,这是为什么?」

「咦?」

问我为什么——

「当然会尽量尊重你本身的意愿,而且也会全力协助你实践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们的学校是以升学为主,站在学校的立场,我希望你能够继续上大学。」

「呃……可是……」

说真的,老师这番话让君子有些困扰。

「我的头脑不好——」

「你在说什么?」

老师不禁回了一句,并且皱起眉头:

「你的成绩的确不算太好,但也没有差到一间大学都考不上。你的国文排名很前面,数学也还不错,大学的入学考并不是每个科目都要很好,只要锁定几个自己擅长的科目,也有不少能上的学校……还有,我无法认同你这种贬低自己的态度。」

是这样吗?君子对于考试的事不太熟。

「啊、可是还有联考。」

要考公立大学还得先经过联考,这样一来就算是自己不擅长的科目也非考不可。君子觉得自己在这个阶段就会遭到淘汰。

「大学并不是只有公立。」

老师似乎想说还有私立大学,可是对君子来说,私立大学一开始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呃……那个……」

生长在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的家庭里,君子根本不可能去念私立大学。光是自己就读私立高中这件事,已经对妈妈造成很大的负担。

「我知道你家的状况,但你不必太过担心,届时还有奖学金可以申请……还是说就业完全是你个人的意思?」

老师的问题让君子一时语塞。

自己的确曾经想过如果可以念大学,就要念文学系。但是自己也不清楚文学系到底在学些什么,所以也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

「你将来的梦想是什么?」

「呃,这个……」

虽然说不上是梦想,不过君子曾经想过以后要当图书馆管理员。听说就算不上大学也可以拿到图书馆管理员的资格,所以君子打算一边工作一边努力达成理想,不能再给妈妈添麻烦——不管怎么说,妈妈绝对不会答应让她上大学。

「我、我还没有想过。」

「算了,刚好明天下午有家长面谈,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聊。」

「啊、是,到时候就拜托您了。」

君子对着有些心有未甘的老师行礼,老师也说声:「你可以走了。」于是她便转身离开。

穿过走廊转角走下楼梯,等到看不到老师的身影,君子总算叹了一口气。

大学啊——

八重跟硝子这两名自己的好朋友都会继续升学,能跟她们一起上大学,一定是件很快乐的事,只不过也是不可能的事。假如君子的成绩很好、假如君子家很有钱、假如君子的爸爸在身边……君子从来就不认识爸爸,她常想如果自己有爸爸,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就算妈妈反对自己继续升学,爸爸也一定会站出来帮自己说话。不过君子不知道真相是否如此。

寂寥的感觉涌上心头,君子突然觉得好想哭。

钟声在此时响起,君子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努力赶走心中的消极想法。

没错,人生不是只有上大学这条路,赶紧结婚也是个方法。

「不过还没有对象就是了——」

走在走廊上的君子,用一如平常的平淡语气自我嘲解。

不可思议的是,直川君子从来没有思考过一件事。

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

还有自己既然打算高中毕业就去工作,为什么会念这间以升学为主的私立学校。

不过在短短半个月前,君子的父亲还是下落不明,君子也感到很担心——然而到了现在,她已经忘了这件事。

因为这是从整个世界,一直到人们的记忆一律彻底删除的情报。

对于身为世界一分子的君子来说,这也是无法回想起来的事。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

虽说接下来还有一个星期每天要上半天课的暑期辅导,但是同学已经忍不住兴奋讨论暑假要到哪里玩。

只有我无心理会他们的热烈讨论,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看着手中的单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喂,怎么只有你身边的气氛特别沉重?」

「不要管我……」

敷户良司反坐在前面的椅子上问道,我挥挥手打发他。再一次仔细确认这张让我陷入忧郁的单子——单子记载的时刻就在明天。

手中的单子是志愿调查表的影本,而且明天还要家长面谈。

不是我,是硝子。

记得去年的我是请芹菜的妈妈以监护人的身份出席。不过我就算了,换成硝子就不可能全部交由伯母一个人负责,所以这次的家长面谈共有四个人——芹菜的妈妈、我、硝子,还有一年九班的导师别保老师……老实说,这样的组合让我不安到了极点。

「你还在担心啊?」

芹菜回到我隔壁的座位,看见我的样子之后,露出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

「用不着城岛担心,硝子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

若是只看成绩方面,对于本质上是一台超高性能电脑的硝子来说,升学或考试之类的概念只是小儿科。要是她没办法在联考拿到满分,我反而会怀疑她是不是故障了。不过真正的问题不在「全一」,而是身为人类的城岛硝子本身,还有她的人生以及将来。

我回忆起一个星期前——硝子带着这张调查表回来之后说的话。

「主人,请问我该怎么填写这张表格?」

「你没有想念哪间大学吗?」

「身为机械的我没有这种概念,只是……」

「只是?」

「以求学的经验来说,我判断高中三年的经验已经十分足够,没有必要为此花费更多时间。若是主人命令我去读大学的话当然另当别论,不过届时要选择哪所大学就看主人的命令。另外我也想请主人提出我该上大学的理由。」

「不,话不是这么说……大学毕业生比高中毕业生容易找到好工作吧?」

「主人希望我从事劳力工作吗?」

「不,该怎么说……听好了,你以后还有日子要过,必须要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不是吗?为了能够顺利生活……」

「我是机械,同时也是主人的所有物,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必要。」

「那么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要活下去就需要钱,要赚钱就得去工作。」

「难道主人将来不打算就业吗?」

「当然要。」

「那就没有问题了。」

「等一下,难道你打算……以后一直……」

「主人是我的所有者,当然有责任把我维持在万全的状态。简单来说就是请你养我。」

「这也太……」

「没问题,我保证主人绝对有这个能力。」

「而且还保证……!」

「煮饭和放洗澡水的工作就交给我。主人下班回家时我也会用『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来迎接,到时候会有三个选项任你选择。主人觉得『还是要?先?选?我?』怎么样?」

「你又是在哪里学到这种话……算了,不要告诉我,我大概猜得到。」

「是的,这句话是犯人的情妇说的。她在开始之后的十二分钟就被推下悬崖。」

「就说不必告诉我……」

「不过这么一来,家里的开支就必须好好考虑。大致按照我们现在的作法,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伙食费倒是有增加的必要,也许该说是布丁。考虑到那时的主人已经有稳定的收入,我判断这是正当的报酬。」

「不要说些有的没的!」

「竟然用有的没的来形容布丁,你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是我被骂……」

「主人,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算了,不管怎么说,要是这样持续下去,你会一直……」

「啊、原来如此,主人是担心法律还有伦理上的问题吧?的确,堂兄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会惹人非议,不过……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主人。」

「怎么解决?」

「只要我入主人的户籍就可以了。」

「…………………………啥?」

「我是说入籍。这个国家是世界上少数在法律上承认堂兄妹婚姻的国家之一,只要我入籍就可以解决所有法律以及伦理的问题,我们可以过着和现在一样的生活。只是入籍之后,我们势必要调高布丁在伙食费里所占的比例。到时候我们需要把每天吃的布丁,从超市的量贩品改成蛋糕店的现做布丁……」

「停停停……你……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我看你根本不知道入籍是什么意思……等一下!不要在第一志愿的栏位写『新娘』!」

一想起当天的对话,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怎么啦,晶?干嘛摆出一副买了写真集,拆封之后才发现内容超难看的表情?」

「呃……抱歉,我在思考……」

我随口应了说出难懂譬喻的良司一声,抱着头继续沉思。

当然在那之后,我还是以这是为了日后行事方便,不得不应付的例行公事为理由说服硝子。最后好不容易让她在调查表填了与她的成绩相符的大学,整件事姑且算是告一段落。

「没问题,反正妈妈也会过来。」

老实说,芹菜的妈妈一点也不可靠。

再说得极端一点,那个人搞不好会在面谈时半开玩笑地说出:「硝子想当小晶的新娘吧——可是我又想让小晶娶我们家的芹菜,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之类的话。不,她一定会这么说。

到时候硝子一定会把这些玩笑话当真——结果就是这场家长面谈变得非常复杂。而且听说硝子的导师别保透是个严肃、不知变通的人,这真是让人伤脑筋。

总而言之,明天的面谈对我来说,八成是这个学期最后的难关。

「别看硝子那样,她的成绩可是很优秀的,应该可以考上不错的大学吧?啊、还是……她要是进了比城岛还好的学校,会让城岛没面子?」

芹菜丝毫没有察觉我的担心,甚至开始哈哈大笑。

「不,这我倒是不在意……」

只要硝子肯上大学,一切都好说。

「硝子该不会是想和城岛上同一间大学吧?」

芹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她的表情仿佛正在想些什么。

换成是平常,我绝不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但是想到芹菜在几天前才向我告白,总觉得这句话带有弦外之音。

「硝子有说过这类的事吗?」

芹菜继续追问我,她的视线似乎试图从我的表情寻找答案,不过我只想把这个话题蒙混带过,所以回答:

「不,她没提过。」

「喔,这样啊。」

芹菜点点头之后说道:

「也是,城岛也还没确定要考哪间学校吧?」

「是啊。」

「还是早点决定比较好吧?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又是带有弦外之音的一句话。良司似乎没有从芹菜的话中察觉任何不自然,还说些「你身为硝子的监护人,感到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之类的话。

没错——那天与硝子的对话,让我不得不去思考一件事。

不是今天或明天这么近的事,而是将来的问题。

我不知道跟那家伙的战斗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可是只要我们能活下去,而且世界没有毁灭,那么将来总会到来。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更久之后的将来——我跟硝子之间的关系未必还会是现在这样。当一切的事了结之后,硝子终究必须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

到了那个时候,硝子又会如何选择?

她说要结婚,虽然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就连她知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义都是问题。

然而当有朝一日,硝子必须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时。

当她可以放开我的手、当踏入非日常的我可以回到日常时。

届时她会选择什么?同时又会舍弃什么?

如果硝子产生感情,又有了喜欢的人——硝子会选择什么?又会舍弃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罢,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也还没决定以后要做什么。」

良司半开玩笑说出的话,反而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打着守护日常的旗号,不断破坏非日常的我。

即使是在此时此刻,日常也在不断改变,未来的事更是如此。

自我核心部分狠狠动摇的感觉,让我头晕目眩。

上课钟声响彻整个教室,芹菜、良司还有其他同学急忙回到自己的座位,毫不起眼的日常就在眼前,一切都是这么司空见惯。往后我们还会听到多少次这样的钟声?只能说次数多到让人根本懒得计算。

即使如此,钟声还是毫不留情地催促我们的日常前进,让日常不断变化。就算我最终失败、这个世界遭到虚轴侵蚀而毁灭,一切也还是——

仿佛要从这样的想法之中逃避,我把单子收进抽屉,准备迎接第五堂课。

宣示第五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本目的课程只剩下最后一堂。

教室里充斥今天放学要去哪里玩的话题。虽然今天的放学时间跟平常一样,但是明天就是暑假,大家的心情似乎特别开朗。

小君跟八重当然也不例外。

「怎么样——?还是一样去Cadeau de Ange吗——?」

我们正在讨论庆祝暑假开始的活动,目前的计划是逛街。

「小君也太爱那家店了。我们已经去过十二次了。」

「那里的红茶很好喝嘛。」

「没错没错——八重说的一点也没错——硝子才把所有种类的布丁各吃三遍而已,那么快就吃腻了吗?」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吃腻。虽说再把那些布丁各吃两遍左右,就得去开拓新的店家,但是截至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分析完毕那家店的味道。尤其是『南瓜巧克力圆润布丁』我到现在还无法得知它是用什么东西提味。除非我能找出其中的奥秘,而且在家里自己做出来……」

「哇!看起来很想去嘛——」

「原来你打算自己做啊……?」

三人的对话就和平常一样,天南地北聊个不停。

时间在缺少小公主的情况下一如往常度过,日常并没有因此出现任何破绽。

也可能只是还没看到破绽,但是至少我看不出任何不自然的征兆。或许可以归功于在小公主消失之后,我为了避免有人感到不自然,在聊天话题的选择上下了不少工夫——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过乐观?

麻烦的是我的系统错误在经过一个晚上之后,似乎变得更加严重——今天的我花了比昨天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小公主的事。

「啊……就快要打钟了,硝子。」

「咦?」

「你今天不是值日生吗?」

「啊,是的。」

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还没擦黑板。看来这又是因为过度思考导致的外界理解能力降低……照理来说身为机械的我,就构造上不可能出现「忘记」这种现象。

「我去一下洗手间。」

八重从座位上站起身。

「啊,我也一起去——」

小君也打算跟随八重的脚步。

「那么我就利用这段时间擦黑板。」

「嗯,交给你了——」

我对走出教室的小君与八重挥手,也起身走向黑板,拿起板擦开始擦黑板。

手够不到的地方只能搬椅子来垫脚,所以我花了两分十九秒的时间才完成工作。轻轻拍掉手上的粉笔灰之后,我走回自己的座位,八重跟小君也在这时回到教室。

象征第六堂课开始的钟声也在同一时间响起。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是导师别保的古文。这位老师过去从来没有在铃响之后迟到二十秒以上的纪录,因此我判断这节课马上就会开始。

「……啊!」

就在此时,坐在我后方第二个座位的小君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有些同学似乎吓了一跳,其中一人连忙问道:

「怎、怎么了?」

「我的唇膏忘在洗手间——!」

再过几秒钟声就要停止,班上同学已经陆续回到自己的座位。不过小君还是慌慌张张从座位站起身,再次朝教室的门口跑去。

我对着她的背影稍微大声提醒:

「小君,老师会生气喔!」

「我知道——!可是……」

回过头的小君丝毫没有减慢速度,朝着敞开的教室门口跑去。

「啊。」

「咦……呀!」

就在全班同学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一副仿佛只有在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碰!」别保老师正好在这时候走进教室,小君一头撞上他的胸口。

别保老师文风不动,反倒是小君撞到之后反弹回来,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下糟了——班上同学几乎都露出一样的表情。

「啊,好痛……」

教室陷入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小君的呻吟。

不过众人瞩目的焦点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俯视小君的别保老师。

下一秒钟,别保老师的扑克脸上出现一抹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因为跌坐在地的君子正摆出一种绝不会出现在普通女孩子身上的姿势—

简单来说,就是色情恐怖分子也自叹不如的M字开腿。

「啊……」

一秒、两秒、三秒。

别保老师逐渐从惊愕当中恢复,小君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差点就要发出惊叫,不过最后还是闭上嘴巴,同时迅速把张开的双腿并拢。她的脸上露出自知闯祸的表情,只是这个表情很快就被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取代,就这么虚脱似地瘫坐在地。

「站得起来吗?」

「啊……」

恢复平常面无表情的别保老师,对着小君伸出援手。

老师抓住还没回神的小君,用缓慢有力的动作帮她站起来,然后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表情与平静语气,叫小君到保健室检查有没有受伤。过了几秒之后,仿佛大梦初醒的小君总算大喊一声「是!」便红着脸慌忙逃出教室。

现场完全没有刚才有人出丑的气氛,老师的对应方式只能用「成熟」两个字来形容。

在严肃的气氛下,班长甚至忘记要喊口令。

「口令——」

在讲台上的老师出声提醒之后,班长才慌忙喊出起立的口令,指挥全班同学站起来。我一边起身,一边想着小君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这堂古文课就在半是钦佩半是放心的气氛之下正式开始。上课途中没有人开口说话,感觉比平常还要严肃。

我一面保持端正的姿势听课,一面思考:小君看起来没有受伤,或许老师是因为看出小君正急着冲出教室,所以才会命令她到保健室。

顿时之间,周围的气氛出现一丝异样,我不由得中断思考。

「昔有乡童登比叡山,遇樱花盛放,复见大风飒然而起,童色变号泣,有僧见之……」

教室里只有老师朗读课文的声音,同学也都打起精神认真听课。

看来似乎没有人察觉。

这股异样的感觉来自——为平静气氛笼罩的教室里,唯一的异常因子。

我把眼珠转向旁边,用视线确认这股异常气氛的始作俑者。

只见她双手抱胸,默不作声,同时目不转睛盯着讲台上的别保老师,丝毫不隐藏心中的敌意,凝视老师的尖锐眼神仿佛可以杀了他。

「舞鹤……蜜?」

我反射性地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出她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蜜正以不同于周遭同学的心情瞪视别保老师——还有小君刚走出去的教室前门。

时间过了五十八分钟。

课程结束之后是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当然是由别保老师主持。他先解说明天之后的暑期辅导,然后以学生在暑假期间应有的态度为主题,好好对我们念了一番。当大家用和平常一样一板一眼的态度向老师行礼之后,第一学期在形式上算是到此结束。

同学纷纷骚动不已,老师看了班上一眼就迳自走出教室。目送老师离开后,我回头看向坐在我后面第二个位子的小君。

「真是倒楣。」

「呜——真的好丢脸——」

事情发生过后十五分钟,小君才红着脸回到教室。

要在别保老师上课的严肃气氛下走进教室,只能说是辛苦了。话虽如此,教室本来就是个会让所有意外与话题迅速消散的地方,所以当老师离开之后,也没有人用刚才的事取笑小君。

「没受伤吧?」

八重提著书包走近,用关心的语气如此间道。

过去的小公主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开小君的玩笑,小君便会涨红着脸加以反驳,我则是在一旁当打圆场。但是现在——还是停止思考吧。

「没事——我可是很强壮的。」

「这样啊。」

小君和八重相视而笑。

「要现在出发吗?」

我一面整理桌上的东西,一面向她们确认待会儿的蛋糕店之旅。因为在出发之前,我还得去确认一件事,所以特别询问她们。

「我还有事得处理一下……」

「啊、我也要到社团办公室拿鞋子。」

听见我跟八重这么说,小君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那——既然你们都有事,我也想去向别保老师道个歉——」

「既然这样……那就十五分钟后在鞋柜集合,怎么样?」

八重和小君都点头表示同意。

「大家快去把事情解决吧……待会儿见。」

两个人拿起书包,一边与其他朋友道别一边走出教室。

目送她们离开之后,接下来就该解决我的私事。我走向教室中央,朝坐在椅子上整理书包的那个人——舞鹤蜜走去。

「舞鹤同学。」

听到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正在她的座位附近聊天的几名同学马上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开学四个月以来,有人找她说话这件事,已经成为十分难得一见的景象。

「……什么事?」蜜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用不快的语气回问。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答,不过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话才一说完,她马上起身,无视站在旁边的我,拿起书包就往教室外面走。我在原地等了几秒钟,用微笑应付对我投以担心眼神的同学,向他们道别之后走出教室。

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背影就在前方十公尺处,我快步向前走,终于在接近玄关的地方追上。

「舞鹤蜜。」

我再次出声叫她——这次是用全名。

正把鞋子拿出鞋柜的她,总算转头看着我:

「……什么事啊,机械娃娃?竟然在学校里找我说话?」

「没有人规定我们不能在学校里对话,而且在两个月前那个事件发生之前,你就曾经找过我说话。」

「哼……你的语言中枢还是一样迟钝。」

她以介于嘲笑与愤慨的表情瞪着我:

「要在这里说吗?来往的同学很多喔。」

「没关系。就算被人看见我和你说话,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哈,还真像机械娃娃会说的话……到底有什么事?」

时间并不充裕,我直接对着用不耐烦的动作拨弄头发的蜜问道:

「舞鹤蜜……你刚才为什么要发出杀气?」

我的质问让舞鹤蜜皱起眉头,不过她马上冷笑一声,耸肩回答:

「不为什么。」

「……你是在装蒜吗?」

「装蒜?我看是你自己搞错了吧?」

「没有搞错,你刚刚确实……」

「我不是说那个。」

蜜打断我的话,一副受不了我似的表情说道:

「我是说,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搞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吧?」

「……!?」

在这个当下,我的感觉器官突然发出尖叫。

一种汗毛倒竖的感觉猛然袭来,我的本体发出警报,将眼前这个存在出现的细微变化认定为危险状况。

舞鹤蜜的模样一如往常——脸上带着冷笑,也没有改变姿势,但是我体内的本体却因为察觉到某样东西而开始骚动。

完全一样,这就是一个小时前在教室里感受到的杀气。

「我可是『破碎万花筒』喔?全一。」

蜜说出仿佛是在嘲笑我的话,她的手指缓缓向上移,轻敲自己的额头:

「我的这个家伙就潜伏在我的脑髓里,靠着吞食我体内除了敌意以外的所有意识,让自己栖身这个世界。所以我除了敌意之外什么都没有,只能用敌意表现自己——不管是在上课中还是什么时候,过度饱和的杀气稍微外泄一下,有那么奇怪吗?我倒是想问你,除此之外要用什么方法表达我的意志?」

她故意低头,用锐利的眼神由下往上瞪着我。

「舞鹤……蜜。」

我只能喃喃念出她的名字。

「算了。」

舞鹤蜜收起杀气,周围的气氛马上恢复原状。

「你要怎么误会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是看不惯别保那种假绅士的态度而已。一时没能忍住的确是我的问题,我就老实道歉吧?对不起,我真不该妨碍你的脆弱运算功能。」

蜜的话中没有一丝歉意,只有纯粹的讽刺。她的话不足采信,但是——

「……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你要怎么揣测随便你,可是……连这种小事也要怀疑,你会不会有点计算过度?还是说其实是计算不足?」

蜜用讶异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然后皱眉说道:

「这个世界没有复杂到那种程度。」

「我明白了,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可是……这个世界也没有你想像得这么单纯,至少没有单纯到光靠我的运算就能算尽一切。」

「好狭隘的想法。」

「不,这只是观点的不同。」

对话内容虽然针锋相对,但是话中已经没有先前的敌意。

蜜把手中的鞋子丢到地上,转身背对我:

「你的朋友在等你,而且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回头一看,发现小君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而我却一直没有注意。看来蜜的杀气让我变得有些迟钝。

不——

我之所以会对蜜的杀气过度反应、没有注意到小君,原因或许是从前天开始就一直存在我身上的系统错误。

「小君,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是刚过来……啊,可是……」

「没什么。」

蜜已经离开了,我转身面对小君,同时露出笑容:

「八重还没来吗?」

「是啊。她要到社团办点事,应该会比我们更花时间。」

「硝子的事办完了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嗯——」

「硝子……你刚刚在跟舞鹤同学说话对吧?」

小君的语气不带任何怀疑和讶异,只是单纯的确认——她看着舞鹤蜜方才走出去的玄关发问……她听见刚才的对话吗?

「是的,只是谈些例行公事。怎么了?」

「嗯,那个——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硝子和舞鹤同学感情很好。」

听起来不像小君察觉到什么——不过话虽如此,小君真是意外的敏锐。

「怎么说?」

「嗯,之前舞鹤同学不是有事把硝子叫出去吗?所以我想你们大概是朋友吧。」

小君说的是两个月前的事。当时的八重似乎觉得蜜在找我麻烦——不过看在少根筋的小君眼里,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露出微笑的我轻叹一声:

「因为学长认识她的姊姊,所以有时会跟她说话。你也知道她的个性,我和她不算朋友。」

「喔,是这样啊——舞鹤同学该不会不喜欢交朋友吧?」

「谁知道……我对她也不是很了解。」

「是喔,舞鹤同学老是一副可怕的表情,真是可惜——明明是个好人。」

「……咦?」

就我所知,小君是第一个用这种话形容蜜的人。

「小君,你不是说之前只是跟舞鹤同学念同一所国中,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吗?」

「是啊,可是——她真的是个好人——」

「难道说……」

难道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什么温馨的小插曲吗?

例如喂食迷路的小猫、每天偷帮花圃浇水之类的……如果真有这种事,会是很好的胁迫筹码。所以我赶紧催促小君继续说下去,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

「咦?应该没有这种事吧——国中时代的舞鹤同学跟现在没什么不同。」

「什么?那……」

「她看起来很温柔啊。」

最后只得到这句傻气十足,但是很像小君会说的话。

「这是……你的直觉吗?」

「嗯?反正我就是有这种感觉——一个人的好坏不是用看的就可以大概知道吗?」

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还有小君你也看不出来吧?

「硝子,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坏人哟——?」

「啊。」

该说她乐观,还是说她达观?我想应该是前者。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呃……的确,如果要说『人性本善』倒是几乎如此……」

反过来说,「发自内心的恶」这种概念可以算是一种异常。

不管是在哪个时代,社会上必定会有一些完全无法体恤他人的精神异常者,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人,为了适应社会还是会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善意。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恶,还不如说是一种疾病。

只能表现敌意,无法表现其他感情的舞鹤蜜又是属于何者?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可是就算是好人也有可能做坏事,所以小君还是要多加小心。」

「哈哈,我知道啦——硝子真奇怪——」

小君笑得很灿烂,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听懂。真担心她会被卷入绑架案中。

「如果有不认识的叔叔说要给你糖果,千万不可以跟他走喔?」

「硝子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啊,八重来了——」

算了,她都已经十六岁了,应该不至于那么天真。

小君对着走近的八重用力挥手,我也学她举起一只手,顺便在心里思考舞鹤蜜刚才说的话。计算过度——也许她是对的。

小公主的事是如此,没把这件事告诉主人也是如此。

过度的计算导致我把无法预测的未来复杂化,我身上的系统错误或许就是出自于此。

看来我得摄取一点甜食,活化思考才行。

在蛋糕店喝过下午茶,又在附近逛了一下之后,直川君子才与硝子还有八重道别。过了二十分钟,她踏着悠闲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是晚上七点,回家时间比平常晚了一点。不过晚餐的材料今天早上就已经事先准备,所以应该没关系,只要在妈妈八点回来之前煮好晚餐就行了。

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其他的日子当然也是一样快乐。

想起今天的事,君子不禁笑了。虽然回家只能面对空无一人的客厅,但每次跟朋友出去玩的日子,总是能够忘记那种寂寞。

弯过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转角,君子爬上公寓的楼梯,从书包里拿出钥匙。

君子的家在三楼的三○一号,她用钥匙打开家门。

「啊……」

君子发现眼前的景象跟平常不太一样。

玄关跟平常一样阴暗,不过透过客厅的门可以感觉里面有人。

——妈妈回来了。

这是件难得的事。平常妈妈总是工作到很晚才回来,今天早上也没有特别交代,究竟是为什么呢?君子很少遇到这样的日子,不由得感到有点高兴。

「我回来了——」

君子边脱鞋边打招呼,不过妈妈没有回答。只是知道有人正在听自己说话,君子就觉得非常幸福。她把运动鞋收进鞋柜里,然后打开客厅的门。

妈妈正坐在和室椅上看电视。

「我回来了。妈妈今天真早。」

放下书包的同时,君子对着妈妈的背影开口:

「我马上去做饭……」

今天妈妈应该会吃吧。要是妈妈肯跟自己吃饭,就不用像平常那样一个人吃晚餐了——君子边这么想边走向厨房。

「……君子?」

从背后传来的呼唤让君子反射性停下脚步,原本愉快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寒而栗的感觉。

「怎……么了?」

刚才的声音不是妈妈温柔时的声音。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妈妈的口气不像询问,反而更像怒声斥责。

「那……那个、明天开始是暑期辅导,我留下来预习……」

慌乱的君子不由得说谎。虽然君子没有做错事,但在眼前的气氛之下,她实在不敢说出自己刚才是去玩。

「是吗?」

妈妈起身迈开脚步,但却不是朝君子的方向,而是直接走到客厅角落——君子的书包就放在那里。

「啊……!」君子紧张到整个人缩起来。

「妈妈,等一下……!」

无视君子的叫喊,妈妈拿起书包打开拉链,然后直接把书包倒过来。一连串的啪啦声响,原本放在书包里的课本、笔记还有便当盒顿时散落一地。不过妈妈并不在乎,也不理会一旁吓得目瞪口呆的君子,自顾自地坐下来开始翻找地上那堆有如垃圾的杂物。君子打从心里觉得糟糕。

妈妈已经一个礼拜没有这样,所以君子原本很放心,只是她没想到——这只是因为妈妈最近工作太忙,忙到根本没有见到君子。

还有她也没想到:因为实在太忙,妈妈现在的压力特别大。

「你说你在念书?这是什么?」

妈妈很快就从散乱的杂物堆里发现一个小纸袋。她把纸袋拿在手中,站起来面对小君。

蓝色袋子里装着君子逛街时买的发夹。

「那是……那个、我……」

那个发夹并不贵,用君子的零用钱就买得起,照理来说君子没有理由被骂。即使如此,君子还是吓得全身颤抖,只能不停摇头。

「哼,懂得打扮了。」

妈妈擅自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就把袋子扔在地上。

那是八重和硝子帮忙选的发夹,看见妈妈如此粗鲁对待,君子难过到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妈妈不给君子流泪的机会:

「我忙得要死要活,饿着肚子回到家里,你竟然给我悠哉逛街买东西?我送你到学校,是要让你去念书的吧?结果你只懂得玩——」

妈妈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慢慢走向君子。

君子每个月只有两千元的零用钱,她得拼命节省才能偶尔和朋友去趟蛋糕店,想买一件衣服得要存上好几个月的钱,被妈妈说她只顾着玩真的很不公平。她也知道自己在经济上给妈妈造成很大的负担,所以她早就决定要在暑假期间打工赚钱,而且也已经通过面试。打工一个暑假可以赚二万元,君子打算留下其中五千元,其他全部存起来,但是妈妈却——

「……呀!」

妈妈一把抓住君子的头发: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一直给我找麻烦!?」

几近嘶吼的沙哑叫声在耳边响起——不是靠近妈妈嘴边的左耳,而是另一边的右耳。

自己的左耳鼓膜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破了。

君子被妈妈一把推向地板,现在的她只能反射性地缩起身子。

接着就像平常一样,像平常自己遭到相同对待时一样,一开始是一阵脚踢。

「你这个白痴!什么都不会,就只会玩!混蛋……!」

君子听不清楚妈妈在说什么,只能感受到来自下腹部的冲击与疼痛。因为自己缩起来像只犰狳,所以不是很痛,但是君子知道很快就会越来越痛。因为踢得不痛快的妈妈马上就会踢自己的背——果然。

「你说话啊!你都不想辩解吗?难道这东西是哪个男人买给你的?」

妈妈的咒骂已经从嘶吼变成一连串的低语。背部的痛楚让君子几乎无法呼吸,但这种程度的痛苦君子还忍得住,所以她没有发出哀号。

「喂,君子。」

无理的惩罚越演越烈,妈妈再次拉扯君子的头发,硬是把她的脸抬起来:

「你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吗?」

「我、我……」

拉头发的痛楚让君子说不出话来。

「我叫你说话!」

「啊……噫……咕!」

君子才刚感觉到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裙子里,大腿内侧就被人猛力一抓,令人窒息的疼痛瞬间传来。这是一种不管经历多少次都无法忍受的剧痛,君子不由得痛到全身缩成一团。

「怎么样?知道错了吗?你道歉的话我就原谅你喔!」

君子即使想道歉也喘不过气,不但话说不出口,就连意识也一片混乱。

明知如此,妈妈还是疯狂地不断要她道歉。

「……这样啊,我知道了。」

君子的大腿内侧终于不再感到疼痛,口气严厉的妈妈总算把君子扔到地上:

「看来你是个做错事也不会道歉的坏孩子。」

「不、不是……」

虽然意识因为疼痛而混乱,君子还是拼命压抑紊乱的呼吸,竭尽全力想要否认。不,我不是不会道歉的坏孩子,我会乖乖道歉的。

虽然我是坏孩子,但是我会好好道歉,请原谅我——

君子想要这么说,只是已经太迟了。

妈妈不知何时从客厅的橱柜里,拿出一根木扫帚。

「……噫!」

君子的喉咙发出哀号: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嘎……啊!」

君子的辩解还没说完,扫帚已经毫不留情从天而降,重重打在她的胸口。

「……恶、啊!」

君子喘了一口气,无法呼吸的她同时感觉呼吸困难与想吐。

君子躺在地上,刚才在蛋糕店吃的千层派正从胃部逆流而上。

难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散发甜味的呕吐物堵住她的喉咙,逼得她激烈咳嗽。咳嗽造成的冲击再次引发呕吐,讨厌的声音在喉咙与耳边同时响起,当扫帚离开身体之时,受不了的她终于侧过身子。

呕吐物不断在胃里翻滚而出,鲜奶油的甜味反而让她更想吐。

泪水不断从君子的眼眶涌出,但是她已经感觉不到。

「竟然吐了……脏死了!」

耳朵听不清妈妈说的话,也不知道自己又挨了几下扫帚。扫帚尖端趁势划过自己的眼角,但是君子已经感受不到。

此时君子的感觉只剩下苦闷、疼痛以及剧烈呕吐带来的恶心,还有——和平常一样。

恐惧与罪恶占据她的内心。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妈妈开始用力喘气,她的声音夹杂着啜泣:

「为什么?为什么你老是不听我的话?明明是我的女儿,为什么不照我的话去做?说啊,到底是为什么……?」

妈妈已经不再殴打自己,呕吐感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膨胀的罪恶。妈妈说得没错,自己是个坏孩子,只会给妈妈添麻烦,所以才会老是惹妈妈生气,让妈妈伤心。君子觉得自己对不起妈妈,忍不住难过落泪。

但是她不知道,这只是自己在长年的虐待阴影之下所产生的不合理思想。

「对……不起。」

君子流着泪爬起来,一边擦去嘴边的脏污一边哭着说道: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是……坏孩子……」

妈妈以不耐烦的动作把扫帚一丢,也不多看君子一眼,就这样带着泪水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黄昏时刻的寂静之中响起妈妈的脚步声,还有房门关上的声音。

现场只剩下君子的啜泣声。

君子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转头环顾四周。

被自己的呕吐物弄脏的地毯。君子以为自己吐了很多,实际上却没有多少,只是她的制服在一番折腾之下,已经脏污不堪。

非得打扫干净不可。君子踏着蹒跚的脚步开始动作,先把身上的制服脱掉,然后将地毯清理干净,顺便把散乱的杂物回归原位——

「……啊。」

君子突然感觉到某种东西滑过自己的脸颊,掉落在地板上。

「好痛……?」

地上留下红黑色的痕迹。君子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发现右眼眼睑上方多出一道小伤口。

「糟糕……」

这么说来,刚才脸上好像被扫帚划过。

「呜——怎么办……」

明天还得上学,却在这种时候把脸弄伤,伤口应该很快就会肿起来。虽说可以用不小心跌倒之类的藉口来搪塞,但是实在太难看了。

不过现在也没空担心那么多,不赶快把呕吐物清掉的话,脏掉的地毯会很难清理。

虽然双脚不听使唤,君子还是一步一步走向更衣间,先把制服放进洗衣机顺便打开开关,然后拿着湿毛巾回到客厅,花了三十分钟的时间清理地毯。虽然免不了在地毯上留下痕迹,但是君子也莫可奈何。抬头看向时钟,才发现时间已接近晚上八点,君子赶忙到厨房准备晚餐。

君子心里的想法是:已经很晚了,绝不能让妈妈饿肚子。

明天开始就是为期一周的暑期辅导,在那之后才是正式的暑假。这种私立升学高中特有的制度对刚从国中升上来的人来说很麻烦,但是想到可以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完成一半的暑假作业,心里就觉得舒坦不少。而且——上学其实是件快乐的事。

这样的想法在私立挟间高中一年九班的上野恭一脑中打转。现在的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随性听着音乐,不时还跟着女歌手的歌声哼上几句。时间是晚上十点,他还不想坐回书桌旁边念书,打算等到十一点再开始用功。

在这段时间里,他都在思考她的事。

他的视线牢牢盯着手中的一张照片——那是四月在文化中心举办迎新宿营时偷拍的照片,恭一的心上人面无表情站在照片中央。

「啊……」

那个人是同班的城岛硝子。

打从入学之时开始,恭一就对她一见钟情。

恭一的个子在男生里算是比较矮,但是她远比恭一娇小,小巧的脸庞几乎就像洋娃娃,难得露出的笑容也帮她加了不少分数。更重要的是——她实在是可爱到令人心醉。

自从四月份偶然坐在她的隔壁之后,每次只要一换座位,恭一都会私下拜托主持抽签的男生帮忙,好让自己继续坐在她的隔壁。虽然她从入学典礼就是大家公认的美少女,但她已经有男朋友的传闻让许多对她有意思的人只能含泪罢手,唯有恭一直到现在仍不肯放弃。这样的坚持也吸引部分同学的支持,负责主持抽签的同学也是其中之一。虽然得付出每个星期请他一次的代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

不过她一直否认那个人是她男朋友,还强调她跟那个人只是堂兄妹,所以恭一总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毕竟她不像是个会说谎的女孩子,既然她都亲口澄清,那自己应该可以放心——但是自从昨天放学目睹那个景象之后,恭一就变得非常消沉。

整件事是由知道恭一心意的牧等人一手策划。

牧的计划是这样:城岛硝子、皆春八重、直川君子这三个人平常都待在一起,所以干脆邀请她们三个一起到海边。这三个人都没有公开表示自己有男朋友,如果顺利应该就会接受邀请。只要趁个性比较坚持的皆春八重不在时用强硬态度迫使她们答应,之后就一切好办。为此牧等人还拟定详细的计划,并且付诸实行。

然而现实是——功亏一篑。

「他们果然在交往啊……」

恭一忍不住自言自语,从床上起身,面对墙壁坐着。

虽然不想面对现实,但是手牵手回家怎么看都是难以动摇的证据。

经历昨天的事,恭一还没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到底是该终止计划?还是继续邀请她们?只是恭一也不得不承认,就算自己再怎么乐观,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

但是恭一实在不甘心,就算有人叫他放弃,他也没办法就此不想她。

恭一轻抚手中的照片,然后开始想像。

如果她没有男朋友,自己就有希望了……

恭一对自己的外貌颇有自信,别人常说他有一张中性的纤细脸孔,实际上他也曾经受到好几名女生的告白;性格方面也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烦恼就是身高比较矮。不过只要和她这么娇小的女孩子在一起,这个问题大可不必在意,所以恭一相信自己的条件绝对配得上她。

只要想办法让那个学长跟她分手——

恭一想到这里,心情又不禁感到郁闷,于是把照片收进床底下。

光看照片已经无法抚平他的心情,他站起来往房间角落走去。

那里有一座与男生房间格格不入的衣橱。这座衣橱是小时候买的,恭一直到现在都很珍惜。

衣橱分成上下两层,恭一的手缓缓伸向衣橱上层的对开门。

门的把手锁上大锁,他从口袋拿出钥匙,插进锁中打开门锁。

恭一的衣服都放在衣橱下层,眼前这扇门里面没有自己的衣服。

这里头放着除了自己以外,绝不能被人看见的东西。

打开衣橱门,摆在中央的白色物体映入眼帘。

那个东西就靠在衣橱的背板上,大小刚好可以双手合抱。

上面有着光滑的肌肤、纤细笔直的化学纤维头发,还有华丽的服饰——

那是尺寸约为普通人三分之一的球状关节人偶。

人偶的长相与城岛硝子有点相似,所以当恭一两个月前在网路上看见这个人偶时,二话不说马上购买。

它实在是美得令人陶醉。

如今它的头上还多了手工绑上的缎带,看起来完全就是城岛硝子的翻版。

恭一特别买来自己喜欢的衣服帮人偶穿上。那是一件在领口跟袖口都缀有蕾丝的连身洋装,恭一不停梦想有一天她也会穿上同样的衣服。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恭一甚至特别按照她的身材订做一套相同设计的连身洋装。所以这个衣橱里只挂着一套衣服,这是为了有朝一日将会属于自己的硝子所准备的衣服。

他也知道自己的兴趣有点古怪。

事实上,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自己有这种兴趣。要不是小学时代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房间里刚好有美丽的陶瓷娃娃,他也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兴趣。

要不是那个女孩展示她的娃娃,恭一也不会发现这些娃娃比女孩更美,同时发现自己会因为这些娃娃而感到兴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彻底沉醉在人偶小巧精致的造型美,甚至对那个女孩完全失去兴趣。

到今天为止,他曾经拥有过十二个人偶。在他买下现在这个人偶之前,那些人偶全都摆在这个衣橱里。

但如今它们已经不复存在。自从恭一遇见硝子,进而买下这个与她神似的人偶之后,便亲手将过去拥有的所有人偶破坏并且丢弃。

他认为这是让他回归正常人的好机会。恭一隐约觉得,就连眼前的人偶也无法满足自己。

光是长得像还不够,自己要的不只是人偶。

恭一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他一直认为再怎样漂亮的女孩子也不可能比人偶更美,直到遇见城岛硝子为止——恭一想要拥有她的全部。

「……没错。」

看着眼前的人偶,恭一喃喃自语。

怎么可以就此放弃,这和她有没有男朋友没有关系。

恭一的视线在衣橱中游移,衣橱里贴满城岛硝子的照片。

每张照片都一样,全是恭一刚才看的那一张。

虽然今天失败,但是明天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

毕竟还有那么多人支持自己,只要不放弃一定可以成功。下定决心的恭一关上衣橱,伸手拿起床上的手机。

他决定找人述说今天的事,讨论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时间来到晚上十点。

我坐在自家的客厅里,思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冰块在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轻声叹息,百思不得其解。

屋内充满喧嚣与狂乱,这里明明是我家,但在座的客人丝毫不在意这一点。

没错——事情发生在距今三小时之前,也就是晚上七点的事。

我们正忙着准备,好迎接即将在七点半来访的里绪。

主人出门买饮料,我负责准备三人份的餐点。

正当准备食材的工作告一段落,门铃声也在此时刚好响起。

我停下准备餐点的动作走向玄关,心里暗想是谁在按门铃。如果是主人,应该会用钥匙开门,难道是里绪提早过来?

于是我带着满肚子的疑问把门打开——

「嗨——硝子——」

果然是里绪。

「…………咦?」

可是她的身边还站着其他三个人。

「那个、殊子说既然要庆祝里绪康复,就不能只有里绪一个人,所以里绪就把大家都带来了。而且还带来很多食材喔。」

「呃……」

我低头看向里绪提在手上的超市购物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过了三个小时。

客厅的茶几上摆满涵盖日式、西式、中式等多国风格的各式料理,一旁沙发上横七竖八堆着几个早已被喝光的空瓶。这些都是气泡酒的瓶子,未成年饮酒是违法的,好孩子千万不要模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坐在地上面对客厅墙壁双手抱膝的主人,用一副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的口气喃喃自语。

「主人,你也该看开了吧?」

我尝试找主人说话,但是他的背影没有任何反应。

「没关系啦!硝子,别管那种家伙。」

「……呵呵呵,里绪快看,晶的背影好像虫,真是难看。」

「晶也一起过来嘛——」

殊子、佐伯老师、里绪。

明显已经兴奋起来的三个人,分别用愉快的语调向我和主人喊话。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老实说,我完全同意主人说的这句话。

原本已经下定决心要在今天跟主人讨论小公主的事——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可是眼前的状况明显不允许我提出这个话题。

我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

话说回来……

「佐伯老师,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身为老师放任学生喝酒似乎不太……」

「……呵呵呵,硝子问这个问题真是太愚蠢了。」

老师却用阴沉的语气如此回答:

「老师的工作只到下午五点为止。现在就算你们全都死于急性酒精中毒,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可以高兴成这样……就算喝个烂醉,你们也一样逃不离这个糟糕到极点的现实……」

佐伯老师边说边出声嘲笑,也不知道她对眼前这个状况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

听见老师这么说,我再次看向周遭。

里绪的笑容比平常更灿烂。

殊子看起来神色自若,这个人根本就是千杯不醉。

主人不知道有没有喝醉,直到现在还在跟墙壁对话。

我当然不用说,因为我是现场唯一没喝酒的人。

不过大家看起来似乎都没有急性酒精中毒的危险。

毕竟殊子带来的酒,酒精含量非常少,基本上身为虚轴固定剂的主人等人,对于药品的抵抗力远比一般人强。

……只有一个人例外。

「喂,那边的机械娃娃!」

「……什么事?」

舞鹤蜜。竟然连她也来了……实在是意料之外……

「我的杯子空了,快给我倒酒!真是不用心的家伙。」

她的脑袋已经完全被酒精占据,以至于从刚才开始就完全处于失控状态。

「……你都用这种口气请人帮忙吗?」

「吵死了!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一点也不想来你们这种地方喔。」

……不,其实我有想过蜜可能会来。

我知道只要里绪认真拜托,蜜一定无法拒绝。记得六月份大家一起去餐厅吃饭时,蜜也是因为里绪的邀请,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与我们同行。

不过眼前这副发酒疯的样子,倒是完全出手我的预料。

「……殊子,请你负起监护人的责任……」

「喔,小蜜这个样子看起来真不错。她喝很多吗?」

「不,我记得她从头到尾只喝了一杯……」

「快点倒——!」

「是是是。」

我把柳橙汁倒进舞鹤蜜的杯子里。

凭她现在的模样根本搞不清楚杯子里装着什么。这个人还是乖乖喝果汁比较好。

「就是说啊,为什么连这家伙都跑来我家……?」

「唉呀,主人回过神来了?」

离开墙角的主人坐在沙发上,吃起桌上的餐点。

「……我放弃了,绝望过头反而会让人想要大笑一场。」

「什么啊!我也是逼不得已的!要不是里绪说无论如何都希望我过来,我才不会来这种鬼地方……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蜜开始纠缠主人,主人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受不了的表情。

「唉呀,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殊子说得一脸事不关己。

「殊子……在舞鹤蜜的第一杯饮料里掺酒的人是你吧?」

「咦?是吗?」

竟然还在装傻。

「可是也才一杯。」

「身为虚轴酒量还这么差……真是出乎意料。」

一直到两个半小时前为止,舞鹤蜜还是一副不高兴到了极点的样子。

当时的她只是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面露十分不悦的表情——可是就在我们第一次干杯之后,不过短短一会儿就发生这种惨剧。

「……如果把舞鹤的糗样拍下来,以后应该可以威胁她一辈子……嘻嘻嘻。」

佐伯老师在一旁念念有词……被她杀掉的可能性也很高吧。

「妮雅,不行,怎么可以威胁呢?不过把这个场面拍起来倒是不错。现在的蜜真可爱。」

背靠着佐伯老师的里绪也说得很高兴。

「……可爱……吗?里绪,听好了,就算外表再怎么可爱,人类终究不过是装满血液的臭皮囊。被压扁、扯碎之后还不是会变成丑陋的肉块,所以绝对不要过度期待。期待越高,被背叛的时候可就越伤心喔…………!」

「那么妮雅觉得里绪也是一样吗?是的话里绪会难过的。」

「里绪才不会。里绪就算被压扁、扯碎还是一样可爱。」

佐伯老师「呵呵呵……」发出阴沉的笑声,里绪听了则是笑颜逐开,还一边说被称赞了好高兴,一边把脸靠在佐伯老师的肩上。

这两个人的感情真的很好——正确的说是佐伯老师非常喜欢里绪。原因似乎是因为里绪能够用虚轴的分裂能力,克服「unknown」唯一无法对抗的「死亡」。

不可否认,当专门制造阴郁气氛的佐伯老师跟天真无邪的里绪凑在一起,两种完全相反的气氛互相融合的结果,就是眼前这个难以形容的诡异空间。

我不理会她们,转头看向主人。

「你是怎样?不想喝我的酒吗?」

「谁要喝啊!你也未免差太多了吧!」

主人依然被喝得烂醉的舞鹤蜜纠缠不放。想想这两个人平常别说是交谈,就连见面的机会都非常少——看来也许该听佐伯老师的话,趁现在拍张纪念照。如此一来不管是要牵制蜜还是威胁主人,都不愁没有筹码。

「啊——不想喝酒了。」

大吵大闹的蜜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往走廊的方向走去,看来是要去洗手间。

重获自由的主人用力叹了一口气,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

主人,现在就借酒浇愁还太早了。你至少还要再等二十五年,等你在公司被女职员暗地里说坏话时才有资格喔?

「呵呵呵,搔搔搔搔搔……」

「哈哈哈、咯咯咯咯。」

佐伯老师跟里绪开始打情骂俏。虽然佐伯老师只是在搔里绪的痒,但是两人的精神目前都是处于亢奋状态。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环视客厅,蜜回来了。

忽然之间——我发现——

「舞鹤……蜜……?」

「啥?干嘛?」

她坐回沙发上,右手拿着一根汤匙,至于左手……

「那是……我买回来当甜点的『强尼叔叔特制烤布丁』……!」

「我说过不想喝酒啦——」

蜜一点也不在意我起身瞪视她的反射动作,只见她打开布丁,右手以一看就知道不懂布丁的动作,连角度都未经计算就这么往下一舀,然后把布丁送入口中。

「主人!主人!」

「嗯?怎么了?」

「布丁、快看布丁!我的!舞鹤蜜!吃了!」

啊,巨大的打击让我的语言中枢出现异常。

「啥?」

主人以一副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看过来——这个人一点用也没有。

「舞鹤蜜!这个布丁是强尼叔叔特地为了我……!」

不得已的我只好走向蜜,但是蜜却看着我哈哈大笑:

「真是遗憾——这可是强尼叔叔专门为我做的布丁喔?你不知道吗?」

「不可能!」

「强尼叔叔只是虚构人物……」

主人在我冲向蜜之前一把抓住我。

「连主人都要妨碍我吗!?」

「忍耐一下吧,之后我再买给你。」

「主人在说什么?就算是同一种商品也没人敢保证每一个味道都一样吧?她根本就是在吃霸王饭,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尝到那个味道……」

「你打算吃光全天下的布丁吗!?」

就在我跟主人一来一往之时,蜜已经把布丁吃得一干二净,还得意洋洋地拿着手中的空盒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可是就算我再怎么怒目瞪视蜜,强尼叔叔也不会再次对我微笑。

「噢……我是个失败者。」

我瘫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看着地板。

「我就说会买给你了……还有舞鹤,你不要随便打开别人家的冰箱。」

「有什么关系,又不会少块肉。」

「已经少了!」

无视于我的抱怨,蜜再度起身:

「啊——再来一个好了……」

「主人,请快点阻止她!」

「好啦。」

主人莫可奈何地答应,起身阻止蜜继续前进,结果蜜又开始大吵大闹。不能再有任何牺牲了,主人加油。

「硝子,你的心情很好嘛。」

看见我着急的模样,殊子也过来取笑我。

「……看起来像吗?」

「嗯,很像。」

「那么殊子和瞎子没什么两样。」

真是受不了。我再次拿起玻璃杯,让杯中果汁流进我的喉咙。

「嗯……」

然而殊子还是不停盯着我,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怎么了,殊子?看到我失去布丁有那么好玩……」

「喂,硝子。」

「……咦?」

在那个瞬间听到殊子的呼唤,转身面对她的我忽然感觉身体一阵僵硬。

殊子就坐在我身边,她的眼神变得与刚才不同——我发现笑意已经从她的眼中消失。

「怎……么了?」

我的语气也随之变得僵硬。

周围还是一样嘈杂,然而我却感觉逐渐寂静。

殊子的视线、意识还有其他一切全都集中在我身上,形成足以让有机体失控的巨大压力。所以我也不得不动员所有的感觉器官面对殊子——

「殊子……不……『闹钟』……这到底是?」

「不必那么紧张。」

殊子露出笑容,只是她的笑容完全无法让看的人感到安心。

「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殊子尖锐的问题形成一种类似舞鹤蜜的杀气,却又截然不同的沉重压力。

如果说蜜带给人一种仿佛要将接触的一切破坏殆尽的压力,那么这个人就是散发将接触的一切从根本加以改变的压力。不会让人感到生命危险,却会在不知不觉间遭到侵蚀。

就好像自己的本质与内在完全摊在她的眼前——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

她以慢动作把双手放在后脑勺:

「……硝子的态度跟平常不太一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刚才不是问『你的心情很好』吗?如果是平常的硝子,绝对不会回答『看起来像吗?』而是会说『身为机械的我没有心情这种东西』之类的话吧?」

她说得没错,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与其说发生了什么事,应该说硝子变得有些不一样。今天的硝子跟当初我第一次遇到的硝子有一点不同……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晶应该没注意吧?」

「殊子,请问你在说什么?我是没有感情的……」

相较之下,我的回答一点气势也没有。

难道殊子看穿存在我内部的系统错误……?

「我是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原因……也许是姬的关系。」

殊子当然不可能知道小公主落入无限回廊手中这件事。很明显的,她这句话单纯只是指小公主的死。

即使如此,她的话还是透过我耳中的三半规管传遍全身。

我的心跳进一步加速,伴随而来的是——发自胸口的——心痛?

「喂,硝子。」

殊子把喝完的玻璃杯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凝视我的眼神带着一种莫名的真挚。

「跟姬的事也有一点关系……应该说是这个世界的事吧?」

殊子继续说道:

「举个例子来说,现在待在这里的这些人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共生型的里绪和晶当然不用说,我们也是一样……身为固定剂的我们同样也生长在这个实轴。」

她的语气不像平常那样能说善道,反而有种语重心长的感觉。

「可是唯有硝子不一样。你出生在别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成长、当那个世界毁灭之后,你才来到实轴。」

殊子说得小心翼翼——好像在思索最适当的说法。

我低头想了一下,然后点头说道:

「……这种想法也没错。」

不同于共生型,寄生型的虚轴会与固定剂完全同化,因此即使是虚轴——殊子、蜜、佐伯老师原本都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普通人,身为固定剂却与虚轴个别存在的里绪和主人也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唯有我、只有我原本不存在这里。

也就是说——

不仅是身为没有感情的机械,我从本质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异物。

周围的喧闹仿佛突然消失,只有殊子说的话传进我的耳中。

「硝子。」

她的语气像要岔开话题,又像要问个水落石出。

「关于这个世界……你觉得如何?」

「……咦?」

「没有别的意思。你比刚来到这里时变了很多,至少现在的你已经不会无意识否定自己的感情。我想知道的是,这样的改变会对未来造成多大的影响。因为对我来说……不,对这个世界来说……你就是这么危险。」

这句话带给我电流一般的刺激,我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内部的本体思绪一直没能接上的部分,在这一瞬间全部连接起来。

我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换一个说法,这个问题是问我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实轴。

「殊子……」

我凝视她的双眼,然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思想与存在理由在脑中反覆沉淀才缓缓开口:

「我是机械,视己身的存在为第一优先,连生出自己的世界也不惜放弃的机械。请问对于曾经毁灭一个世界的我来说,世界这种东西有什么值得拘泥的?关于这一点……无论是在我出身的虚轴,还是在这个实轴都是一样。」

我好像在寻找适合的说法,也像在回顾自己的根源。

可以确定的是,我已不再否定存在自己体内的系统错误。

「所谓『在这个世界找寻栖身之处』只是似是而非的说法,我只有在被人使用的情况下才得以存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找自己的使用者与所有者……还有,你忘了我的目的吗?身为『全一』的我,存在目的是什么?」

殊子的眼神闪过一丝杀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认为我是一个危险的存在,我也认同自己是一个危险的武器。

「『闹钟』,我可是『全一』。全一是用来毁灭世界的武器……我是世界末日的执行者,只能透过所有者观看这个世界,唯有透过所有者的破坏行为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

因为如此,这番话对我来说是无可动摇的真理。

可是——可是——

「所以……」

殊子对失去小公主的我发问,而我也加以回答。

我不知道殊子问我的目的是什么,她说我「改变了」,事实或许如此。

但现在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发现到一件事——一直隐藏在我体内的系统错误、每当我想起小公主的事、每当我想把小公主的事告诉主人时就会出现的系统错误,正在逐渐消失。

不,并不是消失,系统错误依然存在,只是我已不把它视为错误。

因此我开口说道:

「所以说,殊子……在主人打算毁灭世界的那天来临之前,我将动员全部的能力来守护这个世界。如果世界将由我来毁灭,那么有资格毁灭世界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并不拘泥于世界本身,但会全力维持世界的平稳,直到我在主人的手中成为神或恶魔的那天来临……即便是到最后一秒钟,我也绝不会弃我的世界与朋友于不顾。」

没错。

这就是我的存在意义。

单纯的机械有必要感到迷惘吗?

小公主也不过是我掌中世界的一部分。

要取回自己的世界,就应该不择手段——

话一说完,现场只剩下紧迫的气氛。

还有——一瞬间的沉默。

殊子露出一抹微笑:

「那就先跟你说声谢谢了。」

「啊……?谢谢?」

这句话不在我的预测范围,使得我的思绪出现些微延迟。

「好好理解这个世界吧,硝子。」

殊子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笑得一脸开心:

「我是说要毁灭世界就得先理解这个世界。世界可没有渺小、脆弱到会屈服在一个无法彻底了解自己的家伙手上,就算那个人力量再大也一样。先试着去爱,然后去憎恨、去拒绝、去包容,最后再真正的爱一次。硝子还只是个小婴儿,距离大人还早得很……晶也是一样,如此而已。」

「喂,殊子!我在叫你!你这个笨女人在那里正经八百个什么劲啊!」

我正打算继续追问殊子,蜜却在此时大声嚷嚷殊子的名字。

「是是是。」

殊子带着苦笑起身,离开我的身边。

机会稍纵即逝——我坐在原地,拿起手边的玻璃杯。

杯里装有某人喝到一半的酒,我试着轻尝一口……看来酒精不适合这个身体。

「糟透了……」

主人终于逃离蜜的魔掌,以一脸累坏了的表情坐在我身边。

「主人,如果有一天我变成大人,我的味觉是不是就可以接受酒的味道?」

「啥?你在说什么?」

「就像布丁一样。」

「……饶了我吧。」

主人一脸莫可奈何。算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的我还是比较适合果汁。

「主人,我的杯子空了。」

「要我帮你倒?真是的……」

虽然嘴里碎碎念个不停,主人还是体贴地连同冰块一起把饮料倒进我的杯子。我把头靠在主人的肩膀上。

殊子的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的回答如果无法让她满意,她会不会真的杀了我。

可是她的话确实催使我有了某个想法。

「主人。」

「怎么了?」

「明天晚上也好……我有些话必须对主人说。」

我承认——

我承认自己可能是害怕。

被主人仇人的无限回廊占据身体的小公主。

还有憎恨无限回廊的主人。

当这样的主人遇上小公主,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又会采取何种行动?

这些选择与行动又会变成什么命令,加诸在我的身上?

我想我是害怕自己因为主人的选择而失去什么——而且是自己绝对不希望失去的什么。

这是机械的特性,机械总会极力避免发生最糟糕的状况。

「怎么了?是很重要的事吗?」

「是的,所以还是等到明天,彼此冷静下来再说。」

我起身走向茶几,开始收拾狼籍的杯盘。

明天还得上学,为了大家的身体着想,这场宴会也该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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