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仿佛已经成为其他东西的容器。视觉跟触觉都遭到断绝,唯独说话声直接传入心中,这让自己隐约了解——占据自己身体的家伙,企图做些什么勾当。
姬岛姬的意识处在无止尽的痛苦之中,但却没有就此消失,直到现在依然保持自我。
自己是在何时醒来?
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恍恍惚惚,穿着住院的病人服就和一名不认识的女生一起割腕自杀,接着便失去意识。当自己再度醒来时,就已经处于这个状态,也不知在那之后时间经过多久。
倒是自己一醒过来,就隐约察觉到自己现在的状况。
各种知识不断从占据身体的家伙那里传来,这些知识让姬知道「虚轴」这个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的异世界、知道自己的身体正被来自这种异世界的意识操纵、知道自己死过一次,全世界的人都在修正力的影响下,忘记自己的存在,只有那些超脱世界常轨的虚轴还记得自己。
而且姬也知道——硝子、殊子和这家伙一样都是虚轴。
但是不知为何,姬发现自己很快就接受这个事实,反而是无限回廊执着于硝子,还不断策划各种计谋逼迫硝子这件事,带给她更大的冲击。
就算知道硝子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姬对她的认识也没有任何改变。硝子总是用生硬的态度做些有趣的事、跟她在一起时总是充满欢乐、同时也是上高中之后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如今却有人企图利用自己的身体伤害硝子。姬好几次想要阻止自己的身体,但是怎么做都无法取回身体的主导权。不管再怎么叫喊,换来的只有无限回廊的嘲笑。
这家伙接下来的计划,更是让姬深受打击。
竟然打算把硝子和姬的朋友直川君子也卷进来——
姬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期待殊子解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期望太过乐观。就算是殊子也不是万能的,更何况殊子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姬无计可施,只能共享不断流进自己意识的情报。
不能抵抗、无法抵抗、想不出任何办法。
除了自我之外一无所有的状态让姬感到恐惧。不仅担心硝子和殊子,姬也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啦,就快到了。
无限回廊的声音在心中响起,也刺激姬的意识。
什么啊!姬在自己的意识中怒吼,虽然无法实际发出声音,但她还是对着无限回廊大喊:
反正你终究会失败。
姬能够窥见部分无限回廊的记忆。
在她所看到的记忆中,至今为止至少有两次——这家伙试图设下陷阱陷害硝子与硝子的男朋友,最后都是以失败收场。第一次利用八重,第二次利用自己,虽然这是令人悲伤的事实,但是幸好硝子两次都成功粉碎这家伙的阴谋。
……没错。
所以姬打起精神鼓励自己,向操纵自己身体的无限回廊发出宣言:
硝子很坚强,而且还有殊子学姊,她一定会站在硝子这一边。
就算你动用再多棋子、想出再多计谋,都没有任何胜算!
硝子的强,绝对不只是来自身为虚轴的力量。
自己打从入学以来一直和硝子在一起,所以姬非常了解。正因为她比谁都要温柔,所以她比谁都来得坚强,这和她是不是机械一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硝子——就算看见自己出现在面前,也绝对不会输给这种家伙。
你输定了,硝子一定会帮我抢回身体。
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强迫自己忘记恐惧,姬在心中不断重复这样的想法。
——嘿嘿,这样啊。
但是无限回廊却发出冷笑。
——不管怎样都行,你就闭上嘴巴乖乖看着。
无限回廊渐渐远离姬的意识。
与姬之间的联系变得薄弱,这是在避免战斗途中受到姬的感情影响吗?
姬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姬一边拼命鼓励自己「就快要得救了。」一边在意识里用力咬住不存在的嘴唇。
今天真是辛苦的一天……不,其实从昨天开始就很辛苦。
晚上八点半。吃过晚餐洗完澡,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休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从昨天开始的一连串事情,已经让我的身体累积不少疲劳,不由得坐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
应付跟虚轴有关的事情搞不好还没有这么累——想到这里我不禁露出苦笑。事实上说不定真是如此,毕竟从昨天晚上到今天白天这段时间里,实在发生太多事了。
首先是昨晚那场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可怕的宴会。
里绪、殊子、佐伯老师,不知为何舞鹤也在场。
而且地点还是我家,试问事前有谁想得到会有这种事。当然我也不能责备把这些人带来我家的里绪,只是目送殊子背着醉倒的舞鹤跟佐伯老师一起回去时,我真的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今天白天硝子的面谈。
老实说这件事一直让我很紧张,所幸正式上场时没有什么差错。最让我担心的硝子在面对老师时没有乱说话;芹菜的妈妈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之下,也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事前讨论时我还以为这次铁定完蛋了。
「反正硝子将来要当小晶的新娘,志愿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吧?」令我头痛的原因就从芹菜妈妈的这句话开始。
硝子的回答是「不一定。」到此为止还没什么,问题在于之后的对话。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阿姨突然笑着说道:「那就让我家女儿嫁给小晶好了。」这时的硝子竟然随口说声:「这样一来,我不就变成小老婆了吗?」阿姨也把硝子的话当真,和平常一样说出:「没关系,这样我就有两个女儿了。」之类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硝子的脑筋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竟然说道:「那我就住到阿姨家里,实行访妻婚制度(注:日本古代的婚姻模式。女方住在娘家,由男方到女方房间拜访,维持婚姻关系)好了。」阿姨更是莫名其妙地说:「我家芹菜连饭都做不好,应该让她当小老婆。」听到这段诡异至极的对话,我已经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
「不过这样一来小晶可就辛苦了。有小老婆可是会被外人说闲话喔?」
「不必担心。凭学长的手腕,他一定把全公司的人都瞒在鼓里,若无其事地享受齐人之福。」
「这样的男人真糟糕啊,应该说这种人本身就很糟糕。」
「一点也没错。不过把这种事大方公诸于世的人也有问题。」
……一想起这段对话,我的头又开始痛起来,还是别想了。
幸好那两个人在正式面谈时没有说出这种话,不知道该感谢发生奇迹、还是感谢她们两人故意装模作样,总之一切顺利就好。
硝子现在正在电视前面操作录放影机,看来是想看之前录下来的周二推理悬疑剧场,或是周六推理剧。我个人是没什么兴趣。
「主人。」
原本一直盯着电视荧幕的硝子,突然转头看向我。
「嗯?」
「我想问你一件事。」
硝子把从刚才开始就不断重复快转与倒带的录影带拿到我面前,录影带上头贴着「临时录影用」的标签。这卷录影带平常拿来录一些临时要看的节目,因为不停重复录影的关系,是我们家耗损最严重的一卷带子。
「这卷录影带怎么了吗?」
「是的,主人最近有使用吗?」
这么说来我之前也拿它来录深夜的七○年代摇滚乐特集。
「嗯,是有用过。怎么了?」
看见我点头承认,硝子虽然依旧面无表情,现场的气氛却有所改变。
我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虽然跟平常只有些微差异,不过这是硝子责备我时的特有气氛。
「果然如此……」
我猜得没错。
「所以我原本录好的部分,才会变成杰夫贝克(注:Jeff Beck,出身英国的摇滚乐吉他手)在弹吉他。」
话虽如此,硝子也有自己的录影带,既然是用临时录影的带子,内容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于是我问道:
「你录了什么?」
「特摄片。」
「……啥?」
特摄片是指那个特摄吗?什么战队还是什么骑士之类的。
「是的,原名是『职安战队人力王』。」
也不管我一脸状况外的表情,硝子口中说出一个带有前卫艺术风格的名字。
「呃……那是什么东西……?」
「这个节目最近在班上引起热烈讨论。我判断自己如果没看过,将会跟不上班上同学的话题,所以上周先录起来,没想到会被消掉……这真是……」
「竟然对这种节目有兴趣,你们班上的人没有毛病吧……?」
「是的,战队成员全部没有工作,加上邪恶组织皆为大企业主管所构成的崭新设定,很受现在的女高中生欢迎。其中的红色队员是因为殴打上司而被解雇的公司职员;蓝色队员是茧居族;黄色队员是尼特族;黑色队员是失业者;粉红色队员是与课长发生外遇而被迫辞职的OL。被他们打倒的怪人全都是应征公司的社长或重要人物,每一回的剧情惯例皆以某个队员求职失败作为结尾。」
这是儿童节目不该有的病态设定。
「呃、我说……我觉得那种节目不看也罢。」
「可是……先不谈八重和小君,我认为和其他同班同学也应该有一定程度的交流。」
「这样啊……抱歉,我不小心消掉了。」
「不,没有关系,顶多是下个星期被班上同学排挤而已。」
「……别讽刺了。」
「追根究底,都是主人不买DVD录放影机的关系。」
「目前用不太到吧?而且我们根本不常看电视。」
「主人想说奢侈有罪吗?一滴汽油一滴血是吧?」
「还没有那么严重……如果要买新的家电,那么平常就要节省一点。」
因为硝子一直盯着我,我决定稍微作弄她一下。
「让我想想……规定饭后不准吃布丁如何?」
「主人。」
「嗯?怎么了?」
「竟然用人质威胁……太卑鄙了!」
「有那么严重吗!?」
硝子说声「算了。」便站起来。
「面包比爱情重要。」
「是吗……」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不过她的目的地好像是冰箱。
「主人要吗?」
「不,我不用。」
「要也不给你。」
「那就别问。」
硝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往走廊走去。
我不由得苦笑叹气,心里却感到安心不少。
可能是受到姬岛姬那件事的影响,最近几天的硝子有点奇怪,不是突然说出不合情理的话,就是做家事时不小心失手。昨天在准备宴会餐点时,硝子还弄错调味料的份量,让一道菜就这样泡汤了。
但是现在的硝子已经没有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至少在我的眼里,她终于恢复正常。
这是因为她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还是决定忘掉过去的事?关于这点我无从得知。
事实上我也无法完全了解硝子心里在想什么,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就算两人之间的联系再怎么紧密,我跟硝子终究是两个分开的个体。
只是看到她上高中以后的模样,我可以断定她确实有所改变。
特别是最近三个月——虽然只有三个月——发生了太多事,而且硝子原本没有必要体验这些事——这些由那家伙带来的麻烦事。
与皆春八重的对峙,还有姬岛姬的死亡。
这些事会对硝子的精神造成多大的影响?被迫背叛、失去自己最初交到的朋友,同时还得面不改色听从主人的命令行事,其间的种种挣扎与矛盾,硝子是如何处理?是用机械的判断还是人类的感情?我相信在硝子的内心深处、在我无法理解的地方,一定有过激烈的天人交战。
我恨不得那家伙从来没有出现,但是我也知道责任在我身上。
不管硝子心中的感情如何发展,我都希望结果是往对硝子好的方向。我指的不是今天面谈时说的事,而是等到将来一切告一段落,而且硝子还能够继续存在时,我希望她能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就算我不在她身边也一样。
——我知道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还是无法不这么想。
「主人,你喜欢抹茶布丁还是南瓜布丁?」
厨房传来硝子的声音,看来她还是打算分给我吃吗?我随口回答两种都可以,脸上同时泛起微笑。不久之后硝子回到客厅,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帮自己准备的是南瓜布丁,我面前则是多了一盘抹茶布丁。她为何要选南瓜口味?是因为本身的喜好,还是今天的心情刚好如此?我知道自己如果问她,她一定会给我答案,而且还会提出某种理由,机械式地从根据、理由还有结果的关系做出一长串说明。
硝子的每一个行动、每一项选择,甚至连动一根手指都要有理由——对她来说是必要的。
如果她能毫无理由做出某些行动,对她来说也算一种成长。
「怎么了?主人不喜欢抹茶口味吗?」
「不,没这回事。」
面露苦笑的我拿起汤匙。虽然是便利商店卖的便宜布丁,摆盘之后看起来还是挺好吃的。
「……主人。」
正当我准备开动时,坐在对面的硝子突然叫住我。
「嗯?」
「在吃布丁之前,有些话我得先向主人报告。」
「啊、这么说来你昨天也有提过这件事吧?」
如此回答的我,心中有些狐疑。硝子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是我必须特别注意才能略微感受的程度——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怎么了?是很重要的事吗?」
「是的,这件事很……重要。」
硝子端正姿势注视着我,完全不在意刚端来的布丁,也没有拿起汤匙。所以我也打起精神:
「重要的事?」
「是的。」
硝子点头回答。
——会是什么事?
硝子的表情跟散发的气氛让我觉得她很紧张,这和我所认识的硝子、和我一直以来看到的硝子完全不同。
「我是在二天前得知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告诉主人,对不起……我竟然对主人做出这种不义的行为。」
「怎么了,何必说得这么严重?」
我不禁苦笑。
三天前,和硝子的态度变得奇怪的时期刚好符合。难道硝子是因为有事瞒着我,所以才会采取那种不自然的态度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是有趣。
就算瞒着我又怎么样?这样说或许有点对不起硝子,但是她瞒着我的事,八成不是什么大事。基本上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事,只有跟虚轴有关的事。如果真是如此,硝子根本没有理由瞒我,所以眼前很有可能只是硝子把某件在我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得太重。
「主人,其实是这样……」
硝子战战兢兢地开口。
就在此时。
应该说很不凑巧——告知客人来访的门铃声从客厅响起,说到一半的硝子也被铃声打断。
「……好像有客人。」
「是啊,大概是邻居拿传阅板过来吧。」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主人,我……」
「没关系,你先吃布丁吧。」
我离开客厅往玄关走去,隔着门对外面的人说声:「来了。」
这间房子的小缺点就是没有对讲机。如果门外是报纸或是什么的推销员,随便开门可是很麻烦的……不过这种人应该不会在晚上八点跑来按门铃。
「那个……请问这里是城岛同学家吗?」
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声音有点小,从屋里听不清楚。
「请问是哪一位?」
「那个,我是城岛硝子的同班同学……」
「……啥?」
竟然在太阳下山之后特地跑到别人家里,我不禁有点怀疑:
「不好意思,请问有什么事?」
「是的,硝子同学今天把东西忘在学校,所以我帮她送过来。」
是住在附近的同学吗?可是硝子从来没有提过。虽说很有可能是我想太多,硝子的同学我也不是全部认识,不过眼前的状况还是有点可疑。
「请等一下。」
我请门外的人稍等,然后转身回到客厅。
「谁来了吗?」
硝子看着我的脸发问,她很礼貌地等我一起吃布丁。
「听声音像是女生。她说是你的同班同学,特地把你忘在学校的东西送过来。」
「忘记东西……?」
「是啊。」
照理来说硝子绝不可能忘东忘西,但是以这几天的状况来看,就算真的忘记也不奇怪。
「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不是你的好朋友。」
硝子的朋友里,我听过声音的人只有皆春八重,还有今天才刚说过话的直川君子。刚才听到的声音和这两个人不一样。
「我想也是。如果是八重或小君,应该会先联络我一声……」
「算了,总之先问一下对方的名字吧?」
「是。」
硝子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跟在我后面走向玄关,稍微放大音量问道:
「对不起,请问是哪一位?」
门外没有任何反应。
「那个,有人在吗……?」
硝子再度呼唤对方,外面还是无声无息。
我的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正确的说法是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怎么回事?」
如果是一般人,这时候应该会开门察看,但是我决定保持警戒。
我站到玄关前面,把耳朵贴在门上。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硝子。」
「是,我正在进行热源感应……玄关外面没有任何人。」
对方回去了吗?为什么?
我开始思考,如果对方是心怀恶意前来访问……
我想起两个星期前直接闯进我家的鸳野在亚。虽说我不认为那家伙会连续两次玩弄相同的把戏,但也难保那家伙不会利用我们这种心理重施故技。
最糟的状况——那家伙的手下直接闯进来发动攻击。
我不禁担心现在应该在对面家里的芹菜。
难道这次和上回一样——小芹也是那家伙的目标之一?
「硝子,扩大热源感应的范围。」
「已经扩大了,可是……房屋周围没有任何异状……芹菜学姊家也没有,对面屋里只有芹菜跟伯母两个人。」
伯父还没回来,应该不会有错。既然如此——
「不……主人!」
硝子突然放大音量:
「上面,在二楼!有一个……人!」
我立刻瞪大眼睛,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家二楼有人侵入。如果对方不是小偷,就一定是那个。
硝子发出叫声的同时,我也冲向了楼梯。距离上次的袭击已经半个月,我一直在猜想那家伙下一步会如何行动,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
比较拐弯抹角的上次是利用里绪、姬岛姬还有鸳野在亚来当棋子;还有上上次透过直川浩浦和皆春八重下手的方式也不算直接。这样看来,这次的袭击绝不会是单一事件,那家伙一定还准备了好几个计策——我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不过眼前除了观察对方的动向之外别无他法,不先了解对方的目的,就无法拟定对策。
爬上楼梯,我冲过笔直的走廊来到尽头。
那里站着一道人影。
藉由从楼下照上来的微弱灯光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只能看出对方的身材娇小,应该是个女人。看来她就是刚才站在门外的家伙。
「……你是谁?」
我凝神注视眼前的人影,一面保持警戒一面将手伸向身旁的墙壁,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
日光灯闪了几下便照亮整个走廊,也照亮那家伙的面貌。
「晚安。」
听到那家伙开口,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甚至可以听到背后的硝子咽下口水的声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绑成两束,略带茶色的头发。
没有太多特征,但还算可爱的脸孔,加上我们学校的制服。
一名与硝子年纪相仿的少女,而且这个人我认识——
「……怎么可能。」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她应该已经死了。
这个人在半个月前遭到虚轴附身,因此割腕自杀,之后她的生命以及部分存在就和鸳野在亚同化……明明发生这种事,为何还能站在这里?
「城岛学长,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吧。」
对方露出笑容微微点头,双手摆在身后,看起来和一般少女没有什么两样。
「硝子最近过得可好?我来看你啰。」
好像幽灵一样,理应死去的姬岛姬如此说道。
蜜用尽全身力量朝背后使出头锤,好不容易才摆脱对方压制自己手臂的手。不过对方依然没有露出破绽,在蜜挣脱的同时抓住她的手腕;就算蜜想要挣脱,力量还是全被对方轻松化解,怎样也无法挣脱。于是舞鹤蜜只能怒目瞪视上野恭一,两个人陷入胶着。
「已经过了三分钟了吧……」
「……给我闭嘴。」
相较于越来越焦躁的蜜,上野的态度还是和最初时一样懦弱,这点反而助长蜜心中的焦虑。对手明明只会闪躲,自己却奈何不了对方。
「你能不能马上放手?我的手没有廉价到让你这种人摸。」
「对不起。」
上野闻言反而加强力道:
「我做不到。」
「……哼!」
手上的疼痛让蜜不禁激动怒骂:
「你这个贱人……!」
蜜紧握拳头打算痛殴上野,然而在对方挑衅之下的攻击并没有效果。
上野虽然吓了一跳,还是闪身避开她的拳头,同时扭紧蜜的手腕。
拳头挥空的蜜失去平衡,马上又被人拉住手臂。抬头一看才发现双方只是交换位置,状况没有任何改变。
「对不起,会痛吗?」
上野保守的态度,进一步加深蜜心中的焦躁。
「这么说可能很对不起你,但是别保老师应该走远了。我不知道他打算去哪里,只是现在就算追上去也追不到……而且我觉得你根本不必出手,老师也会帮直川同学解决问题。」
「烦死了,你这种语气我一听就生气。」
怒目瞪视的同时,蜜的心中浮现疑问。
这家伙为什么要过来?
他说自己是来解救君子,但是蜜觉得这个理由并不充分。这家伙是无限回廊的手下,虽然自己从来没见过无限回廊,也听说那家伙的个性很讨厌。若是如此,上野的行动背后应该还有其阴谋。
——难道这家伙过来,是为了阻挡我?
「既然如此……」
「嗯?怎么了?」
「别保难道也是那家伙……无限回廊的手下吗?」
上野用道歉的语气回答蜜的疑问:
「对不起,我也不清楚。至少我确定那位老师跟虚轴没有关系。」
「还是说你才是无限回廊叫来的?那家伙……如果没什么企图,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
「是吗?」
对方的语气似乎带有讽刺意味,但是现在不是因此激动的时候,快点思考。
上野是来攻击蜜的吗?若是如此,他的行动显得太不自然。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目标不是自己——难道是君子?
仔细想想,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君子是硝子的朋友,有充分的理由被无限回廊看上。
「……啐。」
蜜哼了一声。问题不在别保身上,那家伙无聊的正义感根本无关紧要。
也许君子会遇上和之前姬岛姬一样的遭遇。
那已经不是日常范围内的不幸,一旦发生将永远无法挽救。
「呃,那个……舞鹤同学?怎么了?」
「不对。」
蜜放松挣扎的力道,心中甚至没有愤怒,因为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我只是在想自己应该早点看开。」
用菜刀割腕?想办法用房间里的东西弄伤身体?
的确,如果只是为了打倒这家伙、阻止别保,这样做就已足够。
「呃……你说什么?你愿意放弃了吗?」
「是啊,我就放弃吧。」
蜜彻底放松身体,放任左手被对手抓住,右手自然下垂,脸上露出笑容。
若是光打倒这家伙还不够,那么情况便大不相同。
「我放弃用日常范围的手段解决事情的半吊子想法。」
「……咦?」
蜜放松原本握紧的拳头,用可以自由行动的右手抓住遭到束缚的左手小指。
「什……!?」
上野一脸震惊,还是来不及出手阻止。
蜜用力折断自己的手指,剧痛与冲击不禁让她表情扭曲,痛苦的声音从咬紧的牙缝流泄。
不过这种痛快感受,也会带领自己从无聊的日常,前往原本栖身的非日常。
「呃……快点……醒来!」
蜜放声高喊:
「破碎万花筒……!!」
蜜原本整齐的头发,瞬间像是着火的蛇一般开始狂舞。
一根又一根细长黑线迅速蔓延,刺进周围的墙壁、地板、天花板。
「呜哇……!」
上野连忙后退一大步,但是这种行为在此时显得毫无意义。
四面八方都为平面围绕的房间与走廊,这样的空间最适合「破碎万花筒」在入侵的平面及相邻的平面之间任意舞动的特性,就算说是蜜专属的舞台也不为过。
「不会吧……」
面对一脸愕然的上野,蜜投以睥睨的视线:
「我没空理会你这种家伙……一下子就结束了,觉悟吧。」
蜜的心情很亢奋,心中不断涌出想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对方、虐杀对方的冲动。这是「破碎万花筒」的意志与自己结合之后自然涌出的本能。
蜜努力压抑这种冲动,因为自己没有时间,必须瞬间解决他才行。
满脸震惊与恐惧的上野准备应战,但是蜜不在乎。
「告诉你,你那微不足道的世界……在我压倒性的暴力之下、在我的世界面前,根本毫无抵抗的余地!」
蜜的怒吼是一种信号。刺进墙壁、地板、天花板的头发开始在平面之间跳跃,瞬间出现在上野的上下左右,几根黑色细绳疯狂卷动,开始捕捉眼前的目标。
「噫!」
上野吓得发出惨叫,合气道在这时根本毫无意义。
转眼之间,上野的双手双脚还有脖子全被头发捆住。
「到此为止……结束了!」
随着蜜举起一只手,所有头发同时为了切断目标而加重力道。
力量不断加强,上野的手脚、脖子就像奶油一般遭到切割。
照理来说应该是如此。
「……啊……吓死我了。」
就在下一秒,蜜眼前出现难以置信的景象。
伴随「啪!」的一声,缠住上野右手的那条由数百根头发组成的黑带从中断裂。
接着是左手、右脚、左脚。
「嘿咻。」
就连缠住脖子的黑带也一样。
蜜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远比钢琴线更强韧的头发竟然如此轻易——
「我还在担心会不会失败。」
上野的自言自语,像是在回答蜜无言的疑问。
难道自己的头发也跟刚才的菜刀一样,变成了玩具?
上野像是撕开风化的布一般脱离「破碎万花筒」的束缚。蜜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变成什么,只知道这种材质异常脆弱。
「什……」这次轮到蜜发出惊讶的声音。
「啊——真是好险。」
似乎这才感到安心,上野慢条斯理地清理卷住四肢的黑色物体:
「对不起,舞鹤同学……你的那个世界在我的世界面前好像不太有用。」
直到现在上野的语气还是一样毫无自信,反而让蜜大受刺激。
「而且你猜错了,我的『悲情玩具』并非你想的那样。」
「你说……什么?」
也就是说,上野的力量就算不用手接触也可以使用。
难道是为了让蜜产生误解,这家伙才故意隐瞒这一点——?
「用我身体的任何部位触碰,都可以把东西变成玩具。」
蜜不由得咬紧嘴唇。
被骗并非自己不够注意,受到虚轴「破碎万花筒」的出身——也就是原本所在世界的性质影响,蜜无法对人说谎。正确的说法是无法把假的事当成真实骗人。因为蜜有这种特质,因此她会无条件相信别人说的话。当然太明显的谎话还是可以看穿,只要心中出现一点怀疑,就可以从对方的态度察觉事实真相。只不过在遇到巧妙的谎言,而且说谎的人态度很自然时,蜜便无法怀疑对手纯粹为了骗人所说的话。
这样的缺点并不致命,蜜只是无法说谎,这点也是可以克服。
但也因为这样的特质,蜜天生就不适合欺骗别人,也缺乏用言语捏造虚伪真实的素质。
「呜……」
蜜不禁握紧拳头。这家伙看起来懦弱,内心却很阴险。或许这种态度也是假的。
「可是……还早,你的能力根本改变不了最后结果。」
光是在这里悔恨也没用。既然对方能把接触身体的东西变成玩具,那么就算用「破碎万花筒」绑住他也没有意义。纸做的锁炼任谁都可以轻易挣脱。
既然如此,蜜对着以电流形态栖息在脑里的虚轴下达命令,无数头发像蛇一样弯曲升起:
「只要在你发现自己被碰到之前,将你碎尸万段就好了!」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上野一边开口,一边丢来某样东西。
「啐!」
蜜用头发挡开飞来的物体,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刚才的菜刀。
「就这种程度……!」
别以为可以阻止我——蜜正想这么说,上野却抢先说道:
「不,我不觉得可以挡住你……可是……」
上野一开始还是以深怕惹蜜生气的声音开口——
「至少可以帮我争取一点时间……你看看周围吧。」
语气逐渐变得有点狂妄。
蜜注意到一件事——无论是房间的墙壁、地板、天花板、地毯还有家具,所有的东西都失去应有的现实感受,无论颜色还是质感都变得陈旧不堪——
「难道你……」
——竟然把整间房屋?
「嗯,真是花了不少时间……对不起。」
上野对着蜜说声抱歉,随即转身一个回旋踢踢向墙壁。压克力材质的墙壁应声碎裂,裂痕随即扩散到整个天花板与地板。
「什……!」
公寓的地板承受不住蜜与上野的体重,开始往下崩陷。
理该死去的姬岛姬就站在我眼前,这个事实让我的脑袋停止思考。
「咦?怎么了?一副吓一跳的样子。」
她满脸笑容,仿佛半个月前的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眨眨眼,硬是把惊讶赶出自己的脑袋,冷静观察眼前的异常状况。
若要排除心中认为此事不可能发生的想法,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出合理的解释。
第一种可能是姬岛姬根本没有死,实际上还活着的她因为某种原因成为无限回廊的手下,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然而世界的修正力已将有关姬岛姬的记忆从人们心中抹去,因此这样的解释并不合理。
也就是说——眼前的人可能是幻觉或伪装。
有可能是那家伙的手下利用虚轴的能力让我们看见这个景象,目的是让我跟硝子陷入混乱。那家伙绝对有可能这么做,这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硝子……」
我对在我背后发呆的她说道:
「小心一点,随时保持清醒。」
「主人,我……」
「不知道对手下一步会怎么做,先启动不定量子回路。」
老实说,眼前的状况相当麻烦。
虽然对手只有一个人,但在不知道对方虚轴性质的情况下,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而且我还必须争取一段时间才能从硝子身上取出武器,如果敌人有能直接伤害我们的能力,那就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而且——对手还是以硝子的朋友姿态现身。
我不知道会对硝子造成多大的影响,或许这才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半个月前,硝子无法下手破坏被鸳野在亚吸收的姬岛姬残渣。
这是她内心萌生感情的证据,只是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少女,对硝子来说是个威胁。就算她知道对方不是真正的姬岛姬,难免会受到影响。
「好了……你到底是谁?」
所以我必须先做一件事。
是幻觉就加以清除,是伪装就揭穿对方的真面目。
「话说在前,你扮成这个样子根本一点也没用。我不会因此动摇,硝子也不会。」
我说得不假辞色,一面消除话中的感情嘲笑对方,一面在脑中规划下一步的行动。
这里是我家,地利站在我这边。
只是待在狭窄的走廊,对我们来说有些不利。
就算我跟硝子一起冲进房里把门锁上,争取到的时间或许还是不够我拿出武器。看来必须移动到房间较多的一楼,先找个地方暂时藏身。
「咦?你说『你到底是谁』?真是的,学长明明知道不是吗?」
「少废话。」
眼前的姬岛依然露出高傲的笑容。
我忽然想到这家伙也许只是一个诱饵。
倘若如此,真正的敌人可能躲在一楼或背后,必须让硝子提高热源探查的敏感度才行。
「啊,原来如此。」
姬岛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甚至掩嘴轻笑,态度的明显变化让我不禁皱眉。
她在看见我的表情之后,笑得更加乐不可支:
「这样啊,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来不及问她这句话有何含意。
姬岛继续说道:
「硝子,你没有说吗?」
「……你说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
「硝子!」
我迅速向背后的人确认。身后的躯体为之一震,完全不像机械该出现的反应。
「主……人……」
硝子的反应,让我明白姬岛的话所言非虚。
「对不起,主人……我……」
连话也说不好,现在的硝子显然手足无措,完全不像是平常的硝子。
我反射性地想起刚才的事。硝子表示有话要说,她在二天前知道一件事,却一直没有告诉我,看来就是这件事。
「硝子……?」
我的再次询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这正是代表肯定之意。
仔细想想,硝子从几天前就有点奇怪……看来也是这个原因。
错不了,硝子绝对知道这件事,而且一直瞒着我——隐瞒姬岛姬还活着这件事。
「啊哈!这可是第一次看见硝子露出这种表情。」
也就是说,这家伙至少在硝子面前出现过一次。
应该是在三天前,硝子的态度变得奇怪之时。
「硝子……为什么没告诉我?」
「主人,我……那个……」
我心中闪过一丝愤怒。
如此重要的事,硝子竟然没有向我报告。难道她担心我若是知道这件事,会把以敌人身份现身的姬岛杀掉吗?
所以她才害怕得不敢说?
如果真是如此,那绝不是根据逻辑所做的思考,而是硝子内心不合理的感情。
这件事本身或许值得欣喜,然而——
这样的感情说穿了,就是对我的不信任。
「主人,我真的……对不起……」
不过现在不是责备硝子,或是与她争辩的时候。
「硝子,道歉的话之后再说……先把你知道的情报全都给我。」
为何理应已经死去的姬岛能够好端端地活着。
这家伙真的是姬岛姬吗?
如果是,这家伙和过去的姬岛又有什么不同——
既然对方曾经在硝子面前现身,那么硝子一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就算只是打个照面,凭硝子的运算能力想必早在心中做出某种推论。
「用直接连结把情报传给我,快点。」
即使我出声催促,硝子还是一脸踌躇,然后——没有把情报送来。
「怎么了?快点……」
「主人,我们先撤退吧。情报之后再……」
「你在说什么?这里可是我们的家喔。」
「目前的状况对我们不利,我们可以去找里绪或殊子……拜托。」
「呵呵,硝子真是关心主人。」
看见硝子着急的态度,姬岛露出微笑:
「不过没关系,我帮你告诉他吧。」
「什么?你……」
「主人!不可以,不可以听她说!我们应该先撤……」
硝子伸手拉住我的衣摆。
这是怎么一回事?硝子为何要如此拼命阻止我——
「好,我就告诉你。」
感到疑惑的我与越来越慌乱的硝子,两个人没有交集。
姬岛显得一派轻松,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破绽百出。
「就是……」
硝子放声尖叫:
「住口……不要说!」
这是硝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尖叫,就连我也没听过她的叫声。
姬岛张开双手,毫不在意硝子的尖叫。
像是在嘲笑目瞪口呆的我,以有如演员一般的夸张姿势与截然不同的声音及语气开口:
「……好久不见了。」
瞬间。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不要听,主人!求求你,我们先撤退……!」
耳朵听不见硝子的声音。
所有的声音、感觉急速离我远去。
「四年不见了吧?你也长大了,城岛晶。」
唯独那家伙如同呓语的声音,疯狂刺激我的鼓膜。
『好久不见』。
『四年』。
『长大了』——
这些话。
这些话代表——
我的——
——敌人。
外表不一样。
声音不一样。
容貌也不一样。
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我还是马上理解。
能够任意改变固定剂,长久以来不断吞噬人类的自我,藉此壮大自己的世界,就能力来说独一无二的虚轴;嘲笑世界的法则,不断改头换面躲藏在日常里的虚轴。
将我的日常彻底破坏的虚轴——
过去的记忆闪过脑海。
四年前的那个景象。
每逢星期一都会梦到的情景。
逐渐消失的妈妈、高声嘲笑的爸爸、不断呼唤我的硝子,还有绝望的我。
杂讯、缺陷、从日常堕落、与非日常的冲突,我在那天失去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从那一刻起,我对一切事物都变得冷淡,几乎来到地狱深渊的底层,任何感情都无法填补心中的憎恨。温柔的妈妈从那天之后就离开我的身边,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想像妈妈掉进时间与空间与次元的缝隙,在人类无法观测存在的虚数之海浮沉的模样,不知作过多少次恶梦。肺中累积的电子在波动与粒子之间狂飙,拒绝承认普朗克常数(注:Planck's constant,量子力学中的基本物理常数)的神之骰子不停转动,阻绝所有进入气管的空气。不断挣扎的双手双脚在艾瑞特(注:Hugh Everett,美国的物理学家。曾经提出「多重世界理论」)的嘲笑之下落入互相重叠的水面,无论如何抵抗也无法阻止自己被拉向特异点(注:singularity,在数学与物理学里,在基准之下出现的特例)。我拼命想要伸手抓住妈妈,但薛丁格的猫总是会跑出来把我的手拨开,告诉我还不足以让那个身体迁移,除非可以冲破复数的波浪,穿越生死的界线令两者合而为一,否则没有资格呼吸此地的空气。说完之后放声大笑,像爸爸一样、像那家伙一样笑个不停,嘲笑不停哭泣的我,就算我冲上前去也毫无意义。因为那家伙永远漂浮在虚数的海上,面带冷笑注视溺水的母亲,明明能够救她却依然只是冷眼旁观!
我终于理解,那家伙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我一直追寻、一直想要杀掉的家伙就在眼前——
「硝子——启动不定量子回路。」
「主人,等……!」
硝子的声音陡然中断。
怎么了?她在犹豫什么?
不过是台机械。
她在担心我吗?真是多管闲事,我的脑袋非常清楚,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对了,硝子是在担心我会破坏姬岛姬的身体。
这一点大可不必担心。
因为我会把姬岛姬毫发无伤救出来。
「主人,我、还没……」
背后传来喀锵一声,回头才发现硝子的腹部冒出奇形怪状的机械,身体还在不断痉挛。
「咿、不、啊……」
随着硝子的喘息声,她的身体冒出另一根机械。
那是由各种零件胡乱拼凑而成的诡异物体,看似武器却又不是武器。
「……你在搞什么,硝子?」
我出声催促迟迟不肯听从命令的她:
「快,快点拿出武器。」
「咿、呃……啊!」
「剑、矛、刀、枪、镰刀、剪刀、弓箭,什么都可以……快一点!」
有一只像是手臂般带有关节的铁棒从硝子胸口下方冒出,歪七扭八向上延伸,直到刺进天花板;右大腿也伸出一束缆线,以藤蔓之姿往墙上攀附;左手腋下长出由弹簧与小型钻头组成的物体,直接贯穿地板。
丑陋又诡异的机械不断从硝子的体内冒出来。
「怎么了?」
眼前的现象让我感到疑惑。
难道——硝子陷入混乱了吗?
因为我的敌人、长年的宿敌现身面前而紧张?还是因为无法确定能否获胜而感到不安?若是如此,就能说明刚才硝子为何要劝我撤退。
可是没关系。
根本不需要担心,我会善加处理。
只要我跟硝子两人合作,一切都可以顺利解决。
我们只要把那家伙从姬岛姬身上分离出来,然后用硝子的武器将无限回廊从这个世上彻底消灭。不,在那之前还得找回爸爸妈妈,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恢复原状。只要杀了这家伙就可以让一切复原,之后只要由爸爸将即将崩溃的这个世界恢复平衡,一切就可以告一段落,大家都可以安稳度日。让我们一起结束一切吧。
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在我思考的过程中,背后不断传来机械的声音。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硝子到底在干什么?
「怎么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回头一看,硝子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具标本。
腹部、胸部、腰、大腿、肩膀还有其他部位出现许多机械,身上冒出大量不完整的武器,身体痉挛不止。几样武器刺穿天花板、墙壁、地板,硝子的身体浮在半空,纤细的双手不停发抖,两脚无力垂下,嘴角不时滴落鲜血,看起来就像插在剑山上。然而硝子虽然快要喘不过气来,仍然试图开口——
「主……求……救……我。」
硝子嘴里喃喃说些什么,但是我听不懂。
我只想催促她加快动作。
你要是不肯动,就别怪我揍你——我一面冷笑一面走近硝子。不……暴力是不好的,至少也该听她解释一下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主、人……」
硝子用空虚的眼神看着前方,嘴巴好像缺乏氧气的金鱼不停开阖:
「求、求、你。」
求求我?求我什么?
我偏着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
硝子喃喃说道:
「救、救我?好痛……晶……」
一句话传入我的耳中。
救救我。好痛。晶。
我确实听见了。
硝子的确是这么说。
这句话。
当我察觉到这是一句有意义的话、当我意识到话中含意的瞬间。
我想起来了。
过去的情景一幕幕浮现脑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六年前。
当时的硝子刚来到这里,还无法稳定存在于这个世界,几乎无法动弹。
无法说话的她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任何一个小动作都得花上很长的时间。
换衣服跟洗澡之类的琐事当然是由妈妈帮忙,只是妈妈也没办法整天陪在硝子身边,所以每天放学之后我都会陪伴硝子,直到上床睡觉为止。这段时间我会帮她翻身、跟她聊天,或是念故事书给她听。
我是唯一能够与她沟通的人。因为成为固定剂的我跟硝子之间是透过直接连结互相联系,所以我可以和硝子的机械本体对话。
当时的硝子是用我的名字「晶」称呼我。
我也忘记是什么时候,总之在某一天,我对睡在被窝里的她说道:
「被你直接叫名字的感觉好奇怪啊。」
『什么是奇怪的感觉?晶,我无法理解。』
她回答的语气和现在几乎完全一样,唯一不同之处只有对我的称呼。
「嗯——这样感觉好像在与机械说话。」
记得当时的我刚看完一本欧美的科幻小说,里头的巨型电脑讲起话来虽然毕恭毕敬,却总是直呼对方的名字,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种印象又和眼前这个虚弱的女孩连结在一起,感觉非常不自然。
『我本来就是机械。』
这是硝子的回答。她的论点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我不是说这个。」
我不知道如何说明心里那种不自然的感觉,不由得开始闹别扭。
「反正我就是不想听见你那样叫我。」
『这样啊。』
一言不发的硝子只是用一双大眼睛注视我,然后眨眨眼睛说道:
『那么……因为晶是我的主人,以后我就叫晶「主人」好了。』
硝子一点也不了解我真正的意图,只是说出这种傻话——
「……啊。」
我惊讶地站在原地。
当时的记忆。那家伙还没出现,家里有我、妈妈、爸爸、硝子。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是如此幸福圆满的时候。
虽然自己为了让硝子留在这个世界而失去许多东西,但尚未失去最关键的东西之时。
当时的我是如何看待硝子?
战斗对当时的自己是陌生的名词,虽然知道她的体内藏有万能武器,只是一种抽象的理解,甚至以为自己永远没有机会用到这些武器。
自己不把硝子当成机械,而是当成一个普通女孩子看待。
没错,当时能够与硝子沟通的人,只有我一个。
也就是说,当时的我就是硝子唯一的世界。
所以我使尽全力,想要成为她的全部。
因为只有她才是我的唯一。
我想要守护这个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躺在被窝里面的女孩子。
这位女孩孤单一人来自已经灭亡的世界,所以我想让她好好欣赏我居住的美丽世界。
我的想法曾经这么单纯,不是吗?
我曾经背着她到自家附近散步,结果一回家就被妈妈大骂一顿。我觉得自己做了很糟糕的事,明知她还无法自由活动,却让她暴露在巨大的危险之下。当时的我好想因此大哭一场,虽然已经没有记忆,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即便已经失去流泪的能力,我还是为了她而哭泣。
即使如此,硝子还是愿意袒护这样的我。
她用没有力气的手抓住妈妈的袖子,用微弱的力气摇摇头。
妈妈之后曾经对我说:
小晶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要保护她,别让她遭遇危险……
没错。
明知如此——
明知如此,我却……
「硝……子?」
我到底在做什么?
她永远站在我这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背叛我。
在她心中等于整个世界的我,到底在做什么?
硝子打从心里信任她的世界,为什么我没有好好回应——
「硝子!」
我强制关闭不定量子回路。
从硝子身上冒出的各种扭曲武器,在一阵破碎声响之后一起消失无踪。
浮在半空的硝子终于获得解放,整个人仿佛断线的木偶掉到地上。
我赶紧冲上前去抱住她。
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双眼紧闭的她正从嘴边流出鲜血。
但是她还有温度、还活着,虽然暂时失去意识,但是还有呼吸。
「硝子……对不起。」
紧紧抱着毫无反应的硝子。
我跟硝子之间的直接连结没有中断,也没有接到有机体部分的异常警报。现在的硝子只是因为不堪负荷,导致本体的部分功能当机。
只要重新启动就会醒过来,我在脑中下达这个命令。
「呜……」
我恨不得活活掐死愚蠢的自己。
难看也好、糟糕也罢,不管用什么话责备我都不够。
我这个人真是——
虽然如此,我还是打从心底庆幸没有失去她。
因为愤怒与憎恨而失去控制,接着又因为硝子的变化而狼狈不堪的我,面临的失败并未就此告一段落。
「……城岛晶。」
当我听见背后的少女——不,是那家伙的声音时,马上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我全身僵硬、暗叫糟糕的同时,我的领子被人抓住,同时视野开始旋转。硝子温暖的身体从我手中滑开,我变得分不清上下左右,在瞬间的漂浮体验之后,身体受到猛力撞击。
「……咕、啊!」
我的身体飞出去撞上墙壁,然后滚落在地。
「咕……」
我努力撑起上半身。刚才头部遭到猛烈撞击,如今的视野有些扭曲。
心中不禁感到焦躁,现在不是倒地不起的时候。
「等……!」
我发现那家伙背对着我,默不作声俯视倒在地上的硝子。
那家伙到底打算做什么?我正准备开口质问,那家伙却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转头,用姬岛姬的脸说了一句:
「城岛晶,我对你很失望。」
「什么……?」
「到头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少女一边用狂妄的语气开口,一边用冰冷至极的视线看着我。
我强忍自然涌现的憎恨与冲动,勉强让自己站起来:
「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城岛晶。」
无限回廊发出叹息:
「你忘了我四年前说过的话吗?」
四年前,这家伙从我身边夺走双亲的那一刻。
「『当你』……」
不等待我的回答,无限回廊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硝子:
「『当你能够顺利控制这个女孩,我马上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当初和你道别之前,我应该这么跟你说过吧?」
「那又……怎么样?」
「可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副惨状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把这名女孩当成什么?她可是……最凶恶的祸害、最下流的罪恶、最可怕的灾难,是无数虚轴之中最强大也最恐怖,而且最惨烈的世界啊。」
我默默瞪向大放厥词的那张脸。
然而无限回廊的表情——散发的气氛没有丝毫变化。
「反过来看看你的模样?无法彻底运用她的力量也就算了,根本无法发挥任何一点力量,亏你还掌握如此巨大的世界。我问你,在拥有这个世界的四年里,你到底做了什么?那么快就忘掉对我的憎恨了吗?」
说话的语气冰冷无情到了极点。
「不对……不只这样,你还差点失去这个女孩。你非但没考虑她的力量还没觉醒,甚至迫使她失去控制,通往地狱深渊的盖子差点就在不完全的状态下打开,简直难看到了极点。你的行为跟硬生生切开尚未羽化的蝶蛹没有两样,充其量只是肤浅至极的儿戏。」
同时又带有深刻的悲切与失望。
「还是说你根本就做不到?这个担子对你来说太重了?你的度量根本不足以容纳这个巨大的世界?对你有所期待的我只是个笨蛋?你真的愚昧到无法理解拥有这个女孩代表的意义?」
加上仿佛受不了我的轻蔑表情——
「闭……嘴……!」
我几乎是用吼的说出这句话。
脑袋一片昏昏沉沉,撞到墙壁的冲击让我的视线仿佛两个不完全重叠的画面,同时还有激烈的呕吐感。
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无缘无故遭到这家伙轻视的愤恨不平,还有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说得没错的悔恨,以及两者互相冲突带来的焦躁。
「闭嘴……给我离开硝子身边!」
我的威吓没有任何意义,转头的无限回廊只有斜眼望着我,说出致命的一句话:
「城岛晶,你果然和树说的一样……只是个失败作吗?」
「呜……」
树。城岛树。爸爸。那家伙的名字。
我的视野不由得变得一片通红,喉咙也在无意识间发出喊叫: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很清楚这样不行。现在的我唯一该做的事,就是马上带着硝子逃离这里,先找地方休息并且让自己冷静,拟定下一步的对策。这些我都知道,但就是无法阻止自己。
无视脑袋的晕眩,我飞身冲向无限回廊。
「……哼。」
敌人终于转身面对我。我在拳头上张开不定量子的反作用力场,往无限回廊的脸上挥去——虽然心里知道这样没有任何作用。
果然不出我所料。
「果然是个失败作。」
无限回廊冷静开口,同时轻松避开袭向自己的拳头。
两人擦身而过的同时,少女纤细的手指与手掌打向我的下巴,下巴瞬间传来极为沉重、难以抗拒的冲击。
「咕……啊!」
我仿佛纸折的玩具一般飞得老远,撞上走廊尽头通往仓库的门。猛烈的撞击力道把门撞开,我的身体落在满是灰尘的杂物堆上。
皮肤接触到粉尘弥漫的空气,原本堆积如山的杂物全都掉到我身上。只是我已经没有余力避开,各式各样被撞得面目全非的物体,伴随「哗啦!」声响倾泄而下。
被埋在里面的我,只能从喉咙发出吁吁的喘息声。
嘴里涌出血的味道。
我不会觉得痛,但是昏沉的脑袋让我无法动弹。
「……真是难看。」
走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好啦,接下来该怎么做……」
无限回廊开始自言自语。
我拼命想移动身体,但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不知是因为对方用上虚轴的能力,还是严重脑震荡的关系,我开始剧烈耳鸣,脖子以上没有任何知觉,仿佛大脑已经不在原本的位置。再这样下去,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意识。
我发现有人走上楼梯,一道身影出现在我扭曲不清的视野里。
——难道是敌人的同伴?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虽然看得见人影,不过大脑无法对人影做出更进一步的认识。
走上楼梯的人与无限回廊交谈,我听不见对话内容,只能用眼睛隐约确认两人交谈的动作。我的视野严重扭曲,耳朵只能听到高频率的杂音,身体无法动弹,意识也浑沌不清。一片茫然的我什么都搞不懂。
有人向我走来。一道身影穿过走廊接近,我知道自己非站起来不可,但是做不到。
那个人走进仓库。来者不是少女,而是一名少年。
不是无限回廊,而是刚才出现的家伙。他是谁——?
那个人蹲下来,把脸靠近我的耳边。激烈的耳鸣当中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城岛晶……你的娃娃我带走了。」
半死不活的脑袋还来不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家伙便随手拿起仓库里的瓶子,对着我高高举起。
我的头再度遭到猛烈撞击,意识也随之中断。
这里是直川家租来的公寓,房里的地板已在二十分钟前崩塌。
举目可见的东西全都遭到破坏,放眼望去一片寂静。
建筑物的外观没有任何异状,就连这栋公寓的住户也没有人发现三○一号现在的惨状。虽说邻居的确有听见激烈的碰撞声与叫喊声,但是从三○一号传来的怒吼、谩骂以及行使暴力的声响对他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今天也没有任何人对这些声音多加留意。
隔壁的三○二号是空房间、正下方的住户还没回家,所以房间崩塌没有受害者,也没有人发现,更没有人报警处理,就这么放置不理二十分钟。
因此速见殊子成为第一个目睹现场惨况的人。
殊子在三十分钟前接到来自舞鹤家的电话。
来电者是蜜的父亲,他问蜜有没有过去找殊子。
殊子一问之下才知道蜜曾经回家一趟,却连衣服也没换就突然消失。殊子在电话中发现他是受到妻子的拜托才会打电话过来。真正担心女儿的人,其实是身为殊子亲生母亲的那位女性。
殊子不禁面露苦笑。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懦弱,总是对蜜的一举一动过度敏感,喜欢揣摩蜜的脸色,但又表现得一点也不相信蜜,一副深怕蜜给自己惹麻烦的样子。就是因为她一直不肯对蜜敞开心胸,她与蜜之间的距离才会越来越遥远。
殊子原本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又暗自觉得不对劲。
今天蜜在学校的行动,还有之后与殊子的对话。
殊子原以为蜜会因为宿醉而缺席,没想到在校内偶然遇见,便跟踪她来到一年九班的教室前面。殊子发现蜜把门开了一条缝,正在偷窥教室。过了一会儿,蜜才下定决心走进教室——
虽然殊子出面提醒蜜,但是这么做似乎造成反效果。
所以殊子答应义父自己会去找她,便挂上电话出门。
目的地不用说,当然是那里。
她一直执着的直川君子居处。
直川君子——蜜国中时代的同班同学,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现在的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和蜜曾经是朋友。殊子亲自让她忘记这件事,所以蜜与她之间只剩下单方面的关系,蜜也没有必要在意她现在过得如何。
即使如此,蜜的性格还是让她感到在意。
明知单方面的关系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
如果君子还记得蜜,那么蜜或许还有机会得到回报,不过蜜本人不希望如此,所以殊子也没有办法。事实上今天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殊子也曾经好几次告诫蜜,但是蜜的回答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其实殊子也知道,不管自己说了什么,她一定听不进去。
一边想着这些,殊子一边赶往直川君子居住的公寓。
殊子不认为蜜会直接进入君子家里,她猜测蜜会像个卫星绕着公寓打转,保持一定的距离监视屋内的状况。幸好现在是夏天,如果在冬天可是会冻僵的。骑着摩托车来到看得见公寓的地方之后,殊子放慢速度观察周围的情形。
「……不在啊。」蜜该不会已经回去了吧?
在附近绕了五分钟,殊子心中的担心变成不安。
该不会一时冲动跑进别人家里吧?
「嗯——」
应该不会……殊子想了半天,还是无法停止心里的担心。
从蜜白天那副钻牛角尖的样子看来,自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殊子决定一探究竟。
反正只是在屋外按个门铃,如果猜错只要随便找个理由脱身。毕竟蜜出门的理由若是与直川君子无关,殊子现在的所作所为也是白费力气。一直漫无目的在这里绕圈子也不是办法。
殊子把摩托车停在公寓前面,走上楼梯。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四周却安静得出奇。
按下公寓的门铃,屋里没有任何反应。殊子感到有点怀疑,试着转动门把才发现门根本没有上锁。殊子的心中涌现不好的预感,赶紧打开门看向房内。
眼前的景象是没有地板的客厅。
「……唉呀呀。」
即使殊子看起来还是一派轻松,不过她的内心并非如此。
这是蜜的杰作吗?亦或是其他人下的手?
「打扰了。」
与她的语气相反,殊子心中闪过一丝紧张,没有脱鞋便直接走进房间。穿过短短的走廊,一步一步接近崩塌的客厅。
真是凄惨的景象。更正确的说法是——这太不合理了。
殊子咽下一口气。
这是钢筋水泥的建筑,地板却像玻璃一样破裂,靠近走廊的一侧损坏特别严重,整个地板已彻底消失。靠近阳台的地方满是碎片,断裂的部分有如朝内延伸的尖刺,墙上还有多处龟裂。
整间房间让人明显感受到一种异常。
不管是地板、墙壁、天花板,构成房间的每个部分都呈现怪异的质感。
每样东西的表面都带有光泽,却又显得非常廉价,好像由某种易碎的素材构成。
殊子用脚拨动脚下的碎片,看了一眼之后喃喃自语:
「这是……」
整个房间都是压克力。
一般的房子绝不可能这样,这一定是后天造成。
「真是不妙。」
殊子认为有必要确认被打穿的地板下方,也就是楼下的状况。走廊靠近房间的部分材质已经改变,同样变成压克力制品,一不小心就会碎裂。
殊子尽可能走近破洞,放慢动作往下察看。
「啐……」
房间的地板、家具、电视,乃至于橱柜,曾经存在房内的一切东西都已化为破旧的碎片,散落一地有如大量的破碗盘。
在堆积如山的碎片上面,躺着一具身穿挟间学园制服,有着一头乌黑头发的纤细躯体——
殊子想也不想便往下跳,迅速接近并且把她的身体翻过来。
有体温也有呼吸。看来只是失去意识,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只不过——
「蜜……」
原本应该从裙子里伸出来的双腿,膝盖以下的部分——消失了。
而且是以和这个房间一样的方式,从膝盖部分断裂。
伤口没有任何出血。事实上断裂的痕迹根本称不上是伤口,蜜的双脚从大腿就呈现无机物的质感,变成涂上肤色颜料的陶器,表面光滑又带有光泽,甚至化成碎片——
「这……真是糟透了。」
看见眼前景象依然不失冷静的殊子,开始检视蜜的身体。
上半身有几处轻伤,制服也破了好几个洞,但是幸好没有骨折,构成的材质也没有改变,至少大腿以上还是人类的身体。
失去的部分只有双脚。只是以蜜现在的状态,殊子也不可能带她就医。
于是她从裤子的口袋拿出手机。
看到蜜的制服,她的心跳不由得为之加速。
在制服靠近腹部的位置,有人用蜡笔写下一段话:
『无聊的玩具。就连当人偶也不够格。』
从桀傲不驯的语气,可以看出写下这段话的家伙性格到底有多么扭曲。
看过这段讯息,轻咬嘴唇的殊子从手机里找到佐伯妮雅的电话号码。
「……!……晶!……晶!」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身体也有被人用力摇动的感觉。
「晶!晶!」
某人正在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不停叫出这个带有特殊意义的字,还抓住我的肩膀前后晃动。
逐渐恢复意识的我缓缓张开双眼。
「晶……!醒来了吗?还好吗?」
耳边的声音突然夹杂呜咽:
「太好了……里绪还以为晶死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用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开始回想。记忆有些模糊,好像自己刚从熟睡之中醒来,不知为何脑袋昏昏沉沉,几乎无法思考。
虽然眼睛睁开,周围却是一片昏暗。四周没有太多光线,呼吸的空气夹杂大量灰尘。
「还好吗?晶……身体有没有受伤?」
身边的人依然不停呼唤我。
我似乎一直在睡觉,有人抱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身体撑起来。脖子后方传来手臂的柔软触感与体温,耳边的声音——我非常熟悉,看着我的那张脸孔正是声音的主人。
「里……绪?」
柿原里绪正在不断呼唤我。
「认得出来吗?晶认得里绪了?太好了……」
里绪开始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睡在这里,于是开始在脑中搜寻睡前的记忆。过了几秒钟,我才想起事情的经过。
我并不是睡着,而是失去意识。
而且——
「硝子!」
我急忙跳起来,身体的感觉总算慢慢恢复。
指尖摸到满是尘埃的地板,看来我还在仓库里。我推开里绪起身,毫不在意使不上力的四肢与昏沉的脑袋,只是拼命往外走去。
出了门来到熟悉的走廊,电灯把周围照得一片明亮,我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
我试着攻击那家伙,反被那家伙一巴掌打进仓库。
然后另外一个人出现,对准我的头补了一下,让我失去意识。在那之后——
「……硝子!」
在那之后,硝子呢——?
「你在哪里?你在吧!?」
穿过走廊打开硝子房间的门,里面一片黑暗,感觉不到里面有人。还是在楼下?也许她会在客厅,所以我试图走下楼梯。
「冷静一点,晶!」
背后的里绪出面阻止我的动作。
「……里绪?」
回头看见满脸泪痕的里绪正在抬头望着我。
话说回来,里绪为什么会在这里?
「里绪怎么……会在这里?还有……」
对了。
「我……到底昏迷多久?硝子上哪去了?既然里绪来了,硝子应该没事吧?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是里绪赶走的吗?」
「冷静一点,晶!」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我对着抓住我的肩膀不停摇晃的里绪大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冷静一点!拜托……晶撞到头了吧?也许晶受了很重的伤喔?得赶快请妮雅帮晶检查才行,所以晶不可以这么激动!拜托,冷静下来!」
即使里绪对着我不停哭喊,我依然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虑:
「好……我知道了,说吧。」
我一面努力深呼吸,一面伸手按住自己的头。
因为感觉不到疼痛,我无法判断自己的大脑有没有受损,只知道我的脑袋重得要命。不过正如同里绪所说,我的身体有没有异常,只要请佐伯妮雅看上一眼就可以马上得知,所以这方面不是问题。问题是——
「今天是几月几日?里绪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硝子传简讯给里绪。」
虽然还在啜泣,里绪总算开口向我说明:
「所以里绪马上赶过来。可是……里绪抵达时,晶就已经昏倒了。」
「那……硝子呢?」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硝子的简讯是在何时寄的?如果是在我失去意识之后,就代表那家伙在狠狠教训我一番之后,什么都没做就离开了。
只不过我的内心深处知道,事情不可能是这样。
里绪继续说道:
「晶……硝子不在家里。」
似乎是顾虑到我的感受,里绪的语气既婉转又温柔:
「对不起,晶。里绪没有赶上。」
这句话简直是在宣判我的死刑。
「啊……」
「晶……里绪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硝子是什么时候传出简讯?晶为什么倒地不起?里绪什么都不知道,还吓了一大跳……」
里绪将手机拿到我的面前,画面上正显示来自硝子的简讯,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话。
『快来。』
看得出是匆忙之间留下的讯息。遣词用字与平常不同,只有最低限度的两个字。
寄信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一分。
恐怕是在——我和以姬岛姬姿态现身的无限回廊对峙时。
我这才恍然大悟,在看到姬岛姬现身的同时,硝子就在我的背后写下这通简讯。
之后的硝子不断请求我暂时撤退。
我想她一定知道。
知道我会失去冷静。
过度激动的我绝对敌不过那家伙。
硝子早就料到会这样。
她比谁都了解我,所以她马上呼叫里绪,竭尽全力想要让我们脱离危机。
然而我却——
我因为激动而失去冷静,甚至害得硝子受伤。
「啊……啊。」
我不由得浑身无力,整个人瘫在里绪身上。
「啊、啊。」
眼泪流不出来。正如里绪曾经说过,泪水早已从我的身上消失。
不。
我并不伤心。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理由伤心。
因为自己的没用而产生的悔恨,并不能称为悲伤。
那应该是——
深沉至极的绝望。
「里、绪,硝子、呢?」
「不知道。硝子不在这个家里……」
根本不必多问,我比谁都还要清楚。
我想起无限回廊对着让硝子失控的我说过的话。
还有最后打我头的家伙说过的话。
硝子——被那家伙夺走了。
「咕……呜。」
声音从我的喉咙流泄而出。
我无法压抑,虽然紧紧抱住里绪,我还是无法忍耐。
察觉眼前难以收拾的事态、体认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失败而起,我忍不住放声大吼。声音在没有任何家人的家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