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th tangerine trees and marmalade skies)
这个孩子从小就不懂得表现自己。
爸爸是每天在固定时间回家的公务员。性格虽不懦弱却略显孤僻,如果不靠年资根本没有升官机会;另一方面,妈妈则是在印刷公司上班,每天都得工作到深夜的职业妇女。虽然做事能干但沉默寡言,跟爸爸一样不擅长交际。
也因为如此,继承父母双方性格的女儿也拥有同样的个性。
女儿的容貌同时继承父母双方的优点——像妈妈一样美丽的脸孔、和爸爸一样笔直柔顺的润泽黑发,任谁看了都说她将来一定是个大美女。爸妈总是让她穿上缀满蕾丝的可爱服装,更让她不时得到附近邻居的称赞。
即使如此,她连谢谢也不曾说过一声。
小时候的她没有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从未因为沉迷某种事物而封闭自己,不过也没有活泼到成天在外面玩。因为外貌出众的关系,刚上幼稚园还有小学的她,身边总是能够吸引许多人——主要是女孩子,但总在一个月之后遭到疏远,理由是和她在一起太无聊了。还曾经在厕所无意听见同学说自己的坏话,只是她没有因此生气。她觉得大家说得没错,甚至没有对自己感到失望。
她不懂得该怎么发笑、生气、哭泣,只能用暧昧的点头应付了事。
——速见蜜就是这样的孩子。
当她升上小学三年级,某个事件让她与生俱来的性格愈发明显。
因为彼此工作的关系而没有太多机会相处的爸妈离婚了。虽然大人们有自己的苦衷,但是蜜不懂那么多。
蜜只从爸爸那里听见三件事——总是半夜才回家,平常很少有机会说话的妈妈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回家:因为爸爸比妈妈更能够陪伴自己,所以自己还是住在这个家;爸爸和妈妈并不是因为吵架或感情不好才分开,妈妈往后还是会来探望自己。
蜜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跟过去有什么不同,所以她没有伤心哭泣,只是淡淡说声:「知道了。」虽然爸爸一直用遗憾的表情向自己道歉,但是蜜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道歉。
只不过双亲异离还是对蜜的人格有所影响。原本性格就很孤僻的爸爸不知道如何与数年之后开始出现第二性征的女儿相处,蜜也很少表达自己的感情,两人对话的频率因此骤减。过去的妈妈虽然粗枝大叶,而且总是深夜才回家,不过依然成功扮演速见家润滑剂的角色。
因此蜜变得比过去更沉默寡言。
每三个月探望蜜一次的妈妈,每次都会问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觉得寂寞?被如此问到的蜜总是轻轻点头说声:「嗯。」话不多的妈妈也只会面露微笑表示:「那就好。」
每当妈妈来探望时,都会买新洋装当做礼物。这些洋装有着浑圆蓬松的剪裁与华丽的缀饰,看起来就像洋娃娃的衣服。对于不擅长表达爱情的妈妈来说,买这种高价的洋装给女儿,是她唯一传达心意的方式。
另一方面,不懂得如何向妈妈撒娇的女儿则是恭敬收下妈妈送的每一件衣服。虽说这些衣服平常没办法穿出门,她还是妥善收藏在衣柜里,而且在面对妈妈时说出「谢谢」两字。
就这么过了几年,蜜终于拥有唯一的兴趣。
那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换穿衣服。
蜜把自己换衣服的行为称为游戏。因为换衣服的目的不是为了外出,只是把这些平常不好意思穿出去的衣服一套一套换上,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模样。
虽然曾经在妈妈面前穿过这些衣服,但是与妈妈见面的机会实在不多,所以换装逐渐变成蜜一个人在家时唯一的娱乐。
同时也是因为爸爸经常购买童话故事书,在童话故事的影响下,蜜不时想像自己成为某个国家的公主,或是某个故事的主角。
蜜最喜欢的故事,就是格林童话里的长发姑娘。
家是一座塔、房间是牢房、自己是从窗户垂下长长的黑发,等待王子爬上来与自己相会的公主。蜜当然不会真的把头发垂到窗外,但总是想像某天有人为了自己来到这个房间。每当她如此想像,心中就会涌现些微的兴奋。
然而这种兴奋,不足以让她忘掉现实的一切。
蜜自己也很清楚:这些只是想像,现实的自己一点也不适合这种华丽的衣服。正如班上同学所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就算王子真的拯救自己,过不了多久也会感到厌烦。
于是蜜也在不知不觉之间看开了。
自己未来大概还会继续过着这种没有起伏的人生。不会为某件事特别感到高兴,也不会因为某件事悲伤,终其一生躲在世界的角落,最后像是从未与这个世界有过关系般孤独死去。
蜜没有遇过愿意对自己敞开心胸的朋友,也不认为未来有人需要自己。要让别人对自己推心置腹,自己就必须先对别人敞开心胸——蜜毫不怀疑小学时学到的道理。
就算对别人敞开心胸,自己的内心也只是一片空白。
没有人会喜欢没有内涵的人:不管外貌如何出众,没有自我的人很快会被周遭众人遗忘——蜜比谁都了解这一点,但是蜜不在乎,自己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活下去。
正因为自己一片空白,既然什么都没有,同时代表不缺乏任何东西。自己的心中就连等待填补的空隙也没有,所以没关系。
小学毕业进入国中,蜜的身材变得凹凸有致,加上柔嫩的肌肤,她的外貌显得更加亭亭玉立。然而她的变化仅此如此。
蜜的内心既不美丽也不丑恶,只是一片空白。不仅没有探究的价值,内心交流更是毫无意义——蜜如此分析自己,却没有任何不安或焦躁。
自己只是没有心的人偶,所以没关系。
一直到国中二年级,速见蜜都是这么想——直到遇见直川君子为止。
那是重新分班的事。
在四月份的第一次朝会,学生得按照座号顺序就坐,而君子就坐在蜜的前面。
这样的相遇方式看起来稀松平常。重新分班之后,任谁都会先从自己前后左右的同学开始认识,这点就连蜜也不例外。因为外貌特别出众的关系,这种时期总是会有不少同学跑来找她说话。而且这些人也会很快感到不耐烦,最晚到五月份就会恢复原状。
今年也跟往年一样,坐在前面的女同学回头找蜜攀谈:
「嗨——你去年是哪一班——?」
这名女同学的身材相当娇小,还有一头微卷的棕发。带有稚气的脸孔让她看起来有点像小学生,有点缓慢的平淡语气更是加深这种印象。
然而蜜不在乎这些,只是以一如往常的态度淡淡说道:
「四班。」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回问对方是哪一班,然而蜜没有这么做。在这种情况下,比较健谈的人会设法另找话题,若非如此对话便会就此结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这样啊——我以前是二班。」
蜜判断对方属于前者。
「可是——只有我一个女生来自二班。」
「……这样啊。」
「所以感觉有点寂寞——」女同学笑着开口,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寂寞。
蜜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和平常一样重复同样的回答:
「这样啊。」
这种交谈持续不了多久,对方很快就会感到不耐烦。没有人会因为与只会发出固定声音的人偶聊天而感到快乐,蜜甚至开始猜测这个女生还可以撑几分钟。她早就对这种事感到麻痹,过去的经验让她反射性停止思考。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速见。速见蜜。」
「速见同学啊——我叫直川君子,请多指教。」
「嗯,请多指教。」
即使如此,两人的对话并未就此中断,漫无目的的问题与简短的回答不断持续下去。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这两个人的行为根本不算对话。只是对蜜而言,对话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对她——直川君子来说又是如何?
「那么——速见同学有没有跟班上哪个同学比较好?」
君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找寻各种话题向自己攀谈,蜜心想这个女生真是健谈,这样到底有什么乐趣?两人的对话明明越来越无趣。
虽然蜜的回答总是只有只字片语,但并不代表蜜不把对方的话当一回事。蜜不但仔细倾听对方的话,也认真思考对方说的每一件事,只是没有说出口、没有把接到的球用力传回去。即使如此,对方终究会对这样的对话感到疲累,然后发现找别人玩传接球比较好。
没办法,因为自己不知道要怎么把球丢回去。
只不过直川君子仍然不停和蜜说话,直到上课铃响、老师进教室为止。
过了三天,蜜终于认定其中必有蹊跷。
首先是隔天。
「对了对了,我们一起吃饭吧——?」
君子在午休时间跑来邀请蜜,蜜找不到理由拒绝,于是两人便并桌一起吃饭。蜜上次和别人一起吃午餐是小学的事,理由是学校规定营养午餐必须分组用餐——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
又过了一天。
「对了,速见同学有加入社团吗——?」
「没有。」
「啊、我也是——我们一起回家吧?」
于是两人也理所当然地一起踏上归途。君子家住在市郊的公寓,蜜的家也在附近山坡的住宅区。君子表示去年和自己比较要好的几位同学都有参加社团,所以自己只能一个人回家,不禁觉得这样好寂寞。
又过了一天也是一样。
「对了,速见同学有没有什么嗜好——?」
「没有。」
「这样啊?我喜欢看书。速见同学平常会看书吗?」
「偶尔。」
「既然这样,要不要一起去图书室?」
君子的父亲很喜欢推理小说,君子也从小看着父亲的藏书长大。她还说自己不像哥哥那么聪明,所以非得用功一点。因此蜜知道君子有一位哥哥,不过蜜从头到尾只是不断附和君子的话。
即使如此——
「速见同学喜欢什么书?」
「……童话。」
「啊,我没有看过童话耶。有没有哪一本比较有趣?告诉我吧——」
已经过了三天,直川君子的态度依然没有丝毫改变。蜜开始怀疑这个女生有什么不对劲。
就算再怎么健谈、再怎么和善,她的态度未免太不合理。自己只是个没有内在的空虚人偶,遇到问题的回答不外乎「是」、「不是」、「不知道」顶多加上一两个简单的词汇,然而君子却没有因此感到不耐烦,过了这么多天还是以相同的态度对待自己。
难道君子没有其他朋友?不可能,因为君子早已在班上交到好几位朋友,也经常在下课时间相她们聊天。
然而每天早上、午休时间还有放学后,君子从不去找其他朋友,只会找自己说话。
要说君子是可怜自己也不对,因为君子似乎从没想过把自己带进班上其他同学的圈子里。要说她同情自己也很怪,因为她总是用发自内心的快乐表情、用开朗的笑容面对自己。
实在搞不懂,蜜的心中浮现好几个问号——为何她愿意跟自己这么空泛的人来往?为何她能一直持续有去无回的对话?为何她会积极地将时间花在无聊的自己身上?
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一个月过去了。
黄金周假期结束之后,蜜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君子。
一如平常的归途。曾几何时,两人一起回家已经成了「平常」的一部分。
「直川同学。」
蜜的语气里包含她的决心。
「怎么啦,小蜜——?」
直呼蜜的名字,君子转头露出天真的笑容。蜜的心中不禁感叹,自己或许很快就会失去这个笑容,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如果非得失去,那么还是早点失去比较好,现在才失去已经嫌太晚了。
所以蜜还是开口问道:
「直川同学为什么总是和我在一起?」
君子一脸疑惑:
「咦?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我想问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蜜的双眼凝视君子,看得出她的脸上满是困惑。
这也是理所当然,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任谁都会感到不知所措。看来君子从明天开始就会疏远自己——蜜一边这么想,一边等待君子的回答。
然而此时传人耳中的答案,却出乎蜜的意料之外。
「小蜜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无聊吗?」
「……咦?」
「跟我在一起不好玩吗?」
蜜不由得睁大双眼——这应该是我要说的话。
就在蜜目瞪口呆的同时,君子以忧伤的表情低下头:
「小蜜一直觉得很无聊吗……?对不起,我太笨了,没有发现小蜜的心情。」
不过君子还是勉强挤出笑容,说得有点难为情:
「可是我和小蜜在一起时很快乐。小蜜总是会认真听我说话,我真的好高兴。」
然而在蜜的眼里,君子正在伤心哭泣——是自己害她哭的。
君子的模样深深刺进蜜的心中。
一直以来认为自己只是一个空壳,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别人感到快乐,可是为什么这个女孩这么在乎我?
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在乎自己的感受。
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想过,但是这个女孩——
未曾体验的情感在蜜的心中滋长,从她的心脏一口气扩散全身。
「没有……这回事。」
声音颤抖的蜜说得很缓慢,大脑已经无法思考,想说的话还是自然脱口而出:
「我也很快乐。跟直川同学在一起时,我真的……很快乐。」
「真的吗?」
前一刻还一脸落寞观察蜜的表情,君子一瞬间破颜而笑:
「太好了,我还以为小蜜嫌我太无聊,不想跟我做朋友了——真是吓我一跳。」
「朋友……?」
对君子来说可能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给了蜜最后一击。
「朋友……」
蜜在口中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过去从没有人对蜜说过的话——朋友,多么悦耳的两个字。
朋友——蜜直到今天才发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丽的词句。
「小蜜怎么了?我们走吧——」
君子似乎已将刚才的对话抛在脑后,用拉长音的语气催促蜜往前走。君子的笑容让蜜的嘴角跟着上扬,甚至觉得有点想哭。
世上竟然有人乐于跟自己这个无聊的人在一起。不仅如此,她还关心自己快不快乐。
这么好的女孩子把自己当成朋友。
「君子。」
蜜脱口直呼君子的名字。
「什么事——?」
她——蜜的朋友没有因此露出惊讶的表情,回答得仿佛理所当然。
「谢谢你。」
蜜说得支支吾吾。这是蜜第一次对双亲以外的人道谢。
「咦?什么事?」
「不知道也没关系。」
蜜想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却发现自己连耳朵都红了。
朋友。
从这一天起,君子在蜜心中有了明确的地位。
蜜决定这辈子都要好好珍惜这个人。
虽然自己是如此空洞无趣的一个人,但是蜜打算好好努力,至少在君子面前更要加油——因为她是自己的朋友。
蜜暗自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带给这个女孩快乐。
现在回想起来,这两人的关系从那时开始就已扭曲。
蜜空虚的心灵是与生俱来,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要说是精神上的异常也不为过。一个无论面对何种话题都只有制式回答的人,根本不可能交到朋友,没有人会认为跟一个言行举止不带一丝个性的人来往是件有趣的事。毕竟就连由程式构成的人工智慧,都能做出比较像样的反应。
如果真的有这种人,那么他的脑袋一定有问题——他可能觉得跟人偶说话是件有趣的事,或者就连和人偶说话都可以让他觉得快乐。
举例来说。
这个人可能从小不受家人关爱,所以只要有人愿意理会就能感到满足;或者被原本应该疼爱自己的人经年累月地施加虐待,最后演变成只要不被辱骂或拳脚相向,别人怎样对待自己都能感到幸福——
只有这种不正常的人,才有可能跟一个空洞的人格交朋友。
也就是说,这种友情只不过是两个人格有缺陷的人一同建立的扭曲关系。
只是当时没有人发生到这一点。
<->
时间又过了半年,蜜的人生在此时出现第二次的变化。
十月的某一天,爸爸告诉蜜这个周日有重要的事,要她把时间空出来。当天和君子约好一起出去的蜜虽然百般不愿意,还是一如往常点头答应爸爸的要求,事后才找君子好好道歉一番。
没关系的——君子笑着如此说道,还说家人的事最重要。
蜜不太能理解君子的说法,还是点头表示赞同。虽然她时常说些傻话,但是从来没有说错过任何事。
周日当天,爸爸带着蜜一起出门。
听说妈妈也会来,所以蜜从衣橱里拿出妈妈送她的衣服。对于刚迈入青春期的蜜来说,穿上一身满是装饰又轻飘飘的衣服实在有点难为情,但是想到妈妈肯定很期待自己这么装扮,蜜还是决定穿上这套洋装出门。
搭乘爸爸驾驶的车,两人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餐厅。
蜜什么都没说,心想今天大概是来和妈妈一起吃饭。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她走进餐厅——直到她发现座位上除了妈妈,还有三名不认识的人。
一名是身材纤瘦,似乎有些内向的女子。
一名是西装打扮,看起来很有威严的高挑男子。
最后一名是眼神锐利的少女,年纪大概比蜜大一点。
「爸爸和妈妈决定再婚了。」
所有人就位之后,爸爸终于战战兢兢开口。
这句话来得十分突然,蜜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甚至忘了点头。
于是爸爸开始说明,所谓再婚不是爸妈要复合,而是两人各自与其他人结婚。
巧合的是,两人的结婚对象过去也是一对夫妻——也就是说这次的再婚,等于过去的两对夫妻交换配偶。
新妈妈的娘家是这三市的名门望族,所以这次的再婚是爸爸入赘到女方家里。
不过这只是形式,没有搬家的必要。
蜜默默在脑中整理现况。不用搬家这点让她感到安心。因为如果要搬家,就不得不与君子分开。至于自己以后得换个姓,还有妈妈要嫁给眼前的西装男子之类的事,蜜都不觉得难以接受。
事实上蜜本人也很惊讶,自己竟然对父母再婚这件事没有丝毫感触。
当初爸妈离婚时,蜜也没有特别伤心,不过那是因为蜜平常就很少和母亲碰面。可是这次不一样,以后会有不认识的人搬到家里,生活也将因此改变。
即便如此,蜜的心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内心一片空虚,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一定要好好重视自己的家人——枉费君子如此告诫自己,蜜不禁感到有些对不起君子。
爸爸的再婚对象名叫舞鹤智代,也就是说往后自己的姓名将从速见蜜改为舞鹤蜜。关于这点蜜倒是不怎么在意。原本的姓念起来有些饶舌,自我介绍时比较麻烦;只是新的姓笔画多,写起来比较累。看来整体来说弊多于利。
「你可以接受这件事吗?」
面对爸爸的问题,蜜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西装男子好像名叫速见宗吾,正好和爸爸同姓,蜜也觉得有点惊讶。妈妈半开玩笑地说:「这下又得改回先前的姓了。」边说还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蜜是第一次看见妈妈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看来她似乎很喜欢这位新丈夫。
这样也好。看见这副情景,蜜在心中做出如此结论。
「喂,我说你啊。」
就在此时,坐在蜜对面的少女,突然用粗鲁的语气开口。
刚才曾经互相介绍,记得她的名字是殊子,是新妈妈的亲生女儿。爸爸还说:「你们虽然户籍不同,但也算是干姊妹,以后要好好相处。」当时的蜜点头答应,她则是一脸不悦沉默不语,让在场的大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
蜜发现对方的视线看向自己,于是开口回应。
她有一头蓬乱之中带着狂野的发型,配上锐利的眼神、尖削的下巴,一看就知道个性很倔强。紧皱眉头的不耐表情更加深这种印象。
只见她说得十分不屑:
「关于这场闹剧,你有什么想法?」
现场气氛瞬间冻结,所有人不由得同时紧张起来。
「殊子!」
殊子的爸爸马上低声训斥,但是她好像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我只是实话实说,这分明就是场闹剧。都什么时代了还搞SWAPPING,真是愚蠢。」
蜜不知道SWAPAING这个字代表什么意思,但是从爸妈等人的表情看来,似乎不是什么好听的字眼。
「少胡说八道!」
殊子的爸爸再度训斥殊子,语气中明显带有怒气。
「谁在胡说八道?我从今以后都得和这个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喔?你和妈妈离婚那么久,从来不管我的死活,现在突然就说要再婚,这不是闹剧是什么?话说回来……反正你一年到头待在日本的日子没几天,我看这次结婚也没什么好结果。」
「你……!」
殊子的爸爸激动得站起来,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打,蜜的妈妈连忙阻止他。
「宗吾,冷静一点。」
「嘿,不顺你的意就想打人?虽说从小到大好像没被你教过,原来你都是这样管教孩子的。」
看来她似乎不太能够接受双亲再婚这件事,还是她的个性原本就是这样?不管原因是什么,看见她可以毫不掩饰说出心中的愤怒,蜜忍不住感到羡慕。
「喂,我说你啊。」
毫不在意周围的紧张气氛,殊子再次看向蜜,嘴角露出充满嘲讽意味的微笑说道:
「你以后会变成我的干妹妹吗?我是一点都不这么认为啦……先不管这个,你对这场闹剧有什么想法?不反对吗?」
她的话让蜜有些困惑——但也只有一点点。
蜜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回答:
「不。」
「那么你是赞成罗?」
「不。」
殊子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赞成还反对?」
「两边都不是。」
蜜觉得自己不该说谎,此时说的是真心话。
没错,蜜对于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反正蜜的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往后新妈妈或许会努力经营与蜜的亲子关系;或许刚好相反,新妈妈会把蜜当成外人看待,但是无论如何——她很快就会发现蜜是个内心空荡荡的人,然后对蜜失去兴趣,蜜的生活也将回到原点。
只不过对方仍然继续追问:
「你在犹豫吗?」
「不。」
没有任何犹豫,自己早已接受这件事。
听见这样的回答——殊子瞬间用仿佛要杀了她的愤恨表情瞪着蜜,但是随即闭上眼睛、发出冷笑喃喃说声: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种人。」
于是从座位起身。
「殊子……你要去哪里?」
「回家。」
殊子冷冷回答父亲的问题。
「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
「够了。我以后得和不认识的新妈妈住在一起,还有妈妈的新女儿是个没有自我意志的人偶。知道这些就够了。」
「人……!」
殊子的爸爸也说不出话来,「人偶」两个字似乎让他很惊讶。
但是殊子依然满不在乎,用拇指比向蜜说道:
「不是这样吗?全身打扮活像洋娃娃,还没有自己的意志……我说得可没错。那就这样,我坐计程车回去。」
随性说完想说的话之后,殊子便转身离席,头也不回走出餐厅。
现场只留下令人难堪的沉默,没有人离开座位追她。
过了一会儿,殊子的爸爸才大梦初醒般向在座众人道歉,蜜的爸爸也回答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看着大人一来一往的客套话,蜜在心中哑然失笑。
她笑的不是这些大人,而是刚才离开的殊子。
虽然自己从小就被人说是无趣的孩子,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直截了当,对着自己表达厌恶的人。之前的蜜一直觉得自己就像空气,虽然无法令人喜欢,也不至于惹人讨厌。
所以殊子刚才那种充满轻蔑意味的瞪视还有嘲笑,让蜜觉得非常新鲜,甚至惊讶空洞的自己也可以惹人厌恶。
不,应该说那个人讨厌空洞。在她心里一定有什么非常珍惜的事物,而且对于拥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一事感到自豪。蜜觉得她是这样的人。
不过这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蜜只是发现被别人讨厌不是一件舒服的事。除了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就没有其他感想。
「喔——这样啊——」
隔天到了学校,蜜把自己即将改姓的事告诉君子,结果君子的反应来得比蜜本人激烈。
「这样会很麻烦吧——小蜜?」
「也不会。」
咦——怎么可能?君子说得一脸担心,蜜只是回以暧昧的笑容:
「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怎么会没什么不同——小蜜家里不是会多出新的家人吗?」
「……话是没错。」
昨天的见面并没有让蜜对新妈妈留下太多印象,但是蜜看得出来她和爸爸一样是个内向而且会把事藏在心里的人。虽然会注意蜜的反应,但从不主动和蜜说话。照这样看来,就算新妈妈以后搬来家里,两人间的对话也不会增加。
真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以后亲生妈妈应该不会再送衣服给自己了。有了新家庭之后,妈妈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把心思放在先前的女儿身上,更何况她的新女儿看起来很令人伤脑筋。
「蜜看起来好高兴——」
正当蜜在心中思考这些事时,君子突然如此说道。
看起来很高兴——是吗?
蜜也搞不清楚是否如此。如果是真的,大概是因为想到殊子的事。
经过一个晚上,蜜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想不到竟然有人能如此毫不遮掩地表达厌恶、不快等负面感情,这让蜜觉得非常新鲜。而且这些负面感情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冲着自己。
虽然有些不舒服,还是很有趣。
「新妈妈的个性好吗?」
君子似乎误会蜜的心意,开口询问蜜这个问题。
「咦?」
「希望你们可以相处愉快——」
「……嗯。」
虽然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嘴巴还是如此回答。
半年来的相处让蜜了解一件事:君子很重视家人之间的感情。尤其是君子的哥哥经常出现在两人的话题中,君子每次谈起哥哥的事都是一脸开心,还很自豪地说哥哥很聪明,自己完全比不上。没有兄弟姊妹的蜜不大能理解君子的心情,只是心想他们兄妹的感情真好。
自己和新姊姊大概永远不可能变成那样。
「一家和乐是最好的——」
「是啊。」
一边附和君子,蜜心想君子也许过得很幸福。
蜜很少思考幸福或不幸,打从一开始就一片空白的人根本没有这种概念。但是现在的蜜觉得和君子在一起很快乐,也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如果君子跟家人相处时也和现在的自己有相同感受,那么绝对是件好事。「真想去君子家里玩。」蜜忍不住说出这种话。说完之后蜜不禁感到意外,因为自己很少主动提出要求。之所以想去君子家并非羡慕君子的家庭,只是想看蜜和家人和乐相处的样子。
「嗯——可以是可以,可是我家很小喔?」
君子稍微想了一下,用有点尴尬的语气说道:
「又不是透天厝,家里什么也没有。」
「这样啊。」
不想让君子伤脑筋的蜜正打算放弃之时,君子露出恶作剧的微笑提议:
「对了,去小蜜家如何?」
「咦……」
我……家?
「小蜜要是想来我家,那就先招待我到你家。这是交换条件——」
「我家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来我家也什么都没有——」
看来双方是半斤八两。蜜露出微笑,小君则是哈哈大笑。
蜜心想这样也好,就算什么都没有,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很快乐。
「就这么办。」
「嗯——好耶——!家庭访问!」
君子兴奋得又叫又跳,还伸出小指和蜜打勾勾。蜜也伸出自己的小指,两人约好一定要去。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决定下周六成行。
这是蜜第一次邀请朋友到家里,心脏不由得紧张得噗咚乱跳。
满心期待的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哇!好棒——」
君子一走进玄关马上高声赞叹。
你的反应也太夸张了——蜜不禁苦笑。
蜜的家是非常普通的透天厝,当初买房子的贷款也还有二十几年要缴。
不过对于从小住在公寓里的君子来说,这里似乎一点也不普通。
「好大喔——!」
「也没什么特别的。」
「才没这回事——小蜜家还有二楼,真棒——」
蜜催促只顾在玄关东张西望、不停发出赞叹的君子继续前进,一同走进蜜的房间。三坪大的房里只有床、书桌还有一个小书柜。但是君子看见之后还是高兴得直说好棒好棒,蜜一方面觉得不好意思,一方面觉得能让君子高兴真是太好了。
蜜原本还担心君子看到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会感到大失所望。
仔细想想,今天是第一次让爸妈以外的人进入自己的房间,蜜猜想君子一定会觉得自己的房间很奇怪,然而君子却像发现宝藏般在房里东张西望,还不时发出赞叹。
仔细把房间看过一遍之后,两人一起坐在地上。
「这么说来,小蜜的爸爸呢?」
「他今天不在家,到新妈妈那里去了。」
蜜如此回答,同时发现自己对于新「妈妈」这个称呼没有太多不适。一般人似乎得花上更多的时间才能接受新的爸妈吧?只是蜜自己也不清楚。
君子似乎没有注意到蜜心中的小疑惑,只说声原来如此。
「小蜜家这么大,打扫起来很辛苦吧?」
「这个家在爸妈离婚之前,就一直是爸爸在打扫。」
爸爸是上下班时间固定的公务员,日常生活比每天晚归的妈妈来得规律许多,所以不只是打扫,家里所有的家事一直都是爸爸负责。
「嘿——小蜜的爸爸真厉害。」
「是吗?」
蜜不太清楚别人家里的状况,也从来没想过这些事。原本盯着天花板的君子突然看向蜜:
「可是……这么大的家里只有两个人,小蜜也很寂寞吧?」
「……咦?」
蜜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还好现在多了一个人,才不会那么寂寞——」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蜜心里从来没有寂寞或悲伤的情绪,所以不太能够理解君子的意见。不过既然君子这么说,那么应该不会有错。
只是——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自己还有别人,自己也确实因此感到快乐。
这是否代表君子回家之后,自己会变得寂寞?
想到这里的蜜有点伤心,于是起身说声:
「对了,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这个房间里没有什么好玩,蜜不由得有点过意不去,幸好自己还有唯一的娱乐。
她伸手请君子来到房间角落的衣橱前面,一边心想君子看了应该会很高兴,一边打开衣橱。
「哇……!」
君子发出赞叹的声音。
一件又一件妈妈送给蜜的洋装映入眼帘。
「真棒……好多——」
「是妈妈……啊、是已经离婚的妈妈送给我的。」
这些洋装的款式实在不适合穿出门,所以蜜很少穿。
蜜今天穿的衣服也是妈妈送的洋装——样式比较简约的连身洋装。即使如此,这套洋装比起同龄孩子的衣服还是显得十分华丽,甚至装饰过度。
「嘿——难怪小蜜平常穿得那么可爱——」
君子一边称赞一边目不转睛盯着衣橱里的洋装。
于是蜜也问她:
「要试穿看看吗?」
「咦……?咦!?」
君子比蜜矮上半颗头。蜜有几件放了几年的旧洋装,现在已经穿不下了,不过君子穿起来应该刚刚好。
「一定很适合你。」
有着蓬松褐发的君子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蜜想看她穿上这些洋装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啊、可是……我……」
君子一脸犹豫,甚至显得有些慌张。
「不用在意,反正我几乎没在穿。」
蜜继续怂恿迟迟不肯答应的君子。
这些衣服只有假日自己一个人在家时才会穿,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别人穿——蜜开始用诸如此类的理由说服君子,还一反常态地越说越起劲。虽然直到最后蜜说的话可能填不满一张稿纸,但是蜜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因为蜜相信君子穿上这些衣服,一定会很高兴。
经过一分钟的游说,蜜终于让君子点头同意。
「嗯——那我就穿穿看吧……」
「真的?要穿哪一件?」
「嗯,我看看……」
一反先前犹豫不决的态度,君子开始专心物色衣橱里的洋装。过了一会儿,她才挑中一件白色的长袖连身洋装。连身洋装采取高领设计,袖子跟裙摆还有精致的刺绣。这是妈妈在蜜小学五年级时送的衣服,君子穿起来应该刚好合身。
「来。」
蜜从衣架上拿下衣服,交给君子。
「嗯。啊……那——我要换衣服了,小蜜先出去吧。」
「咦?」
虽然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蜜却不由自主露出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
「要穿衣服就得脱光光才行。」
羞红双颊的君子吐出舌头如此说道。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体育课时大家不也是一起换衣服吗?但是仔细一想,体育课再怎么脱也会剩下一件T恤,穿运动裤时也是隔着裙子,不会直接看到内裤。蜜仔细一想便感到释怀,于是听从君子的话开门离开房间:
「那我趁这个时候去拿果汁好了。」
「咦?这样好吗?」
「家里刚好有。」
「那就麻烦你了——!」
君子以演戏的动作九十度鞠躬。蜜看见也只是笑着关上房门,来到楼下拿出冰箱里的柳橙汁,倒进杯子里。
原本担心那样强迫君子不太好,还好君子看起来很高兴。
蜜从橱柜里拿出为了今天特别买来的洋芋片,端起放上点心的托盘,回到自己的房间。
已经过了三分钟,君子应该换好衣服了。
所以蜜也没有顾虑太多,把托盘放到地上之后,门也没敲就直接打开房门。
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对她来说是个决定性的失误。
「我拿来……」
脱口而出的话与开门的动作一起中断,蜜发现君子还没有换好衣服。
门一打开,只见到身上只剩内衣的君子正盯着手中的连身洋装发呆。
「啊。」
「啊。」
两个人同时发出惊呼。
蜜一时之间只想说声抱歉,然后把门关上,可是视线却注意到某些不自然的东西。
不自然的感觉,让蜜不禁停止动作。
「……咦?」出乎意料的景象让蜜看得目瞪口呆。
君子的身体从胸罩遮住的胸部以下,一直到腰间,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
有些像是烫伤,伤口的皮肤满是扭曲的皱褶。
有些像是遭到痛打之后留下的黑斑。
有些像是没有经过治愈的内出血所造成的瘀青。
君子腹部满布数不清的伤痕,多到让看到的人触目惊心,而且——这些伤痕还很新。
蜜顿时动弹不得。
「那、个……我……」
就在蜜不知该说什么的同时,君子脸色一变,赶紧用手中的连身洋装遮住自己的身体。
一言不发的蜜关上房门退回走廊,发现自己似乎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同时发现自己的心脏从未跳得这么快,脑袋一片混乱。
那些伤痕到底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水痘或麻疹留下的痕迹。虽说君子天生有气喘的毛病,每次游泳课都缺席,但是气喘应该不会造成那样的伤痕——不是应该,而是肯定不会。
蜜靠着墙壁坐下,摇头想要赶走脑中的混乱。
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蜜觉得自己看见不该去看的东西,她觉得对不起君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我好了——」
经过一段仿佛持续到永远的沉默之后,房间里传来有点紧张的声音,似乎是想叫蜜进去。
「嗯。」
蜜止不住双脚的颤抖,还是勉强自己站起来。
蜜告诉自己不要追究刚才看到的东西,又想知道君子为何会这样,两种想法在心中交战。
「嘿嘿,怎么样?」
门打开了,换上连身洋装的君子一脸腼腆站在门后。
「那个,君子……」
「怎么样啊,小蜜?不好看吗——?」
笑着开口的君子仿佛是要打断蜜的疑问,表情看起来像是强颜欢笑。
感到疑惑的蜜不知该说什么——
「果然……不好看吗?」
就连失望的表情都像是勉强装出来的——君子的表情让蜜意识到她不希望自己继续追问。
没错,那些一定是麻疹或水痘之类的疾病留下来的痕迹。今天错在自己,光是看见君子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就已经很对不起她,怎么好意思再问东问西。更何况君子所受的震撼一定比自己更大——看见君子强颜欢笑的样子,蜜不想让她的苦心白费,于是笑着回答:
「很好看。」
蜜不知道自己的强颜欢笑做得好不好,还是努力摆出笑容。
「君子穿起来比我好看多了,很可爱。」
同时说出她的真心话。
跟蜜穿着时完全不同,现在的君子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妖精——为人间带来春天的小妖精。如果手上再拿根魔杖就更像了。
「果然和我想像的一样。」
这次的笑容是发自内心。
「真的吗?就算只是客套话我也很高兴——」
「才不是客套话。」
然后君子表示换蜜来穿,蜜马上摇头拒绝。
「咦——有什么关系,穿穿看嘛——」
「我会不好意思。」
「不行——那你还叫我换——」
两人的对话还有一点不自然,不过蜜相信再过不久,两人的互动就会恢复原状。没关系,即使没办法当作没看到伤痕,但是自己大可以不去在意。
君子继续穿着那件洋装,而且蜜也拗不过君子的请求,换上一套普通人绝对不敢穿上街,有着三层蓬松裙摆的洋装。换上衣服的蜜看起来就像来自不同世界的居民。虽然君子直夸蜜好漂亮,两人随即因为彼此超现实的装扮笑成一团。由于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所以两人决定维持这身装扮享受果汁和点心。
先前尴尬的气氛悄然消失——虽然只有装在咖啡杯里的果汁和小饼干,两人的感觉仿佛置身一场优雅的茶会。
不过一边陪着君子聊天,蜜在心里思考另一件事。
或许她身上的痕迹并非疾病造成,而是别人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
君子在学校里绝对没有受到欺负——她没有上补习班,回家路上总是和自己一起走,也就是说君子若是遇到什么事,自己一定马上知道。这些伤痕也有可能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但是无论如何,万一真的发生自己想像的那种事,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不只是身上的伤,往后如果有人想要伤害君子、试图危害这个善良的孩子,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加以阻止。
看着眼前的笑容,蜜一面用相同的笑容回应对方,一面在心里立下誓言。
+—+
新的一年到来,过去每周来一趟的新妈妈终于正式搬到家里,也在区公所办理结婚登记,蜜的名字正式由速见蜜改成舞鹤蜜。
面对这些改变,蜜没有太多感触,只有庆幸不是发生在新学年。现在如果是四月,蜜在自我介绍时很有可能会说错。
到头来,双亲的再婚对蜜来说不过是这种小事。
还是有一件事让蜜暗自期待,而且这件事就在今天。
速见家与舞鹤家齐聚一堂的第二次聚餐。
她的目的是那个人。
不管爸爸、新妈妈,还是妈妈跟她的新丈夫都不重要,蜜只在意那个在三个月前见过一面的人,也就是成为自己干姊姊的速见殊子,蜜想要再见她一面。会有这种期待或许很不正常,因为——蜜想见殊子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她讨厌自己。
舞鹤一家早一步来到聚餐地点,爸妈都穿着正式服装,蜜也穿上去年十月君子来家里玩时,自己穿过的那套洋装。在蜜拥有的所有洋装之中,这是最像洋娃娃衣服的一套。不知她看到自己的打扮有何感想?会更加讨厌自己?还是更瞧不起自己?就算她因此对自己失去兴趣也没关系。
三个人坐在事前预约的位子上等待速见家的到来。过了五分钟之后,他们终于现身。
首先是西装笔挺的殊子爸爸,然后是晚礼服打扮的前妈妈。
当最后一个人出现时,蜜忍不住紧握餐桌底下的手。
一身俐落裤装的高挑少女慢慢走进餐厅。有特色的柔软头发加上锐利的眼神,跟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只有一点和上次不同,这次的她戴上一副无框眼镜。不知道是她上次戴着隐形眼镜,还是最近才去配的眼镜。
爸爸妈妈站起来和对方打招呼,蜜也跟着起身。
不知殊子会如何反应?是一脸不悦地对所有人视而不见?还是像上次一样表明一切都是闹剧,然后一个人回家?如果可以,真希望她多表现一点对自己的厌恶。
想到这里,蜜连忙绷起些微上扬的嘴角。只是殊子的反应出乎蜜的意料之外。
「好久不见。」
只见她有礼貌地对蜜的爸爸点头问好。
「妈妈也是,有好好做家事吗?」
被如此问道的继母显然也很意外,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对蜜问好时也一样,脸上甚至挂着微笑。
殊子的爸爸露出满足的笑容:
「好了,准备用餐吧。」
殊子不理会目瞪口呆的蜜,迳自点点头,以优雅的动作坐下。
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蜜觉得很不自然,甚至感到有点遗憾。
距离开始用餐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当大家用完餐点,开始在座位上闲话家常时,蜜离开座位前往洗手间。
这间价格不菲的高级餐厅就连洗手间都很宽敞明亮,洗手台的镜子也大得惊人。蜜仔细端详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脸,伸手拨弄浏海,同时思考这一个小时里在心中不断扩大的异样感受。
这股异样的感受来自殊子。
她给人的印象与上次完全不同,如今的她丝毫不见上次那种叛逆的态度,反而从容不迫地与大人聊天。她不仅祝福在场的两对夫妻,被称赞时还不忘自谦,回答的每一句话都很得体,并不时穿插诙谐的玩笑。跟蜜说话时也是一样,绝不会过问蜜的隐私,但又让人明显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心——简直就像在短短几个月里长大成人。
难道她已经脱胎换骨,从此焕然一新?若真是如此,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变化?
蜜甚至猜想殊子先前的态度只是假象,眼前才是真正的殊子。然而这样的推测,完全无法解释上次她的态度为何如此尖锐。
蜜无法和平常一样,对此事毫不在乎。那种锐利的眼神与厌恶的表情都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如今却毫无理由地失去,实在不愿就此放弃。
即使想过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询问本人,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就在蜜把双手放在感应式水龙头下方,让水流滑过手中,轻声叹息之时——
「怎么?聚餐太无聊了?」
——背后突然有人对蜜的叹息有所反应。
「咦?」
蜜急忙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心想的对象映在镜中。
殊子不知何时来到洗手间,正靠着光滑的白色墙壁,用友善的微笑表情看着蜜。
「还是你累了?」
「不……」
心中困惑的蜜一边回答,一边让洗净的双手离开洗手台。
虽说刚才正在低头洗手,但是蜜很惊讶自己没有发现殊子走近。就算自己对周围的动静不算敏锐,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也是,我看你也满辛苦的,觉得累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难得有这种机会,还是陪陪他们吧。大家一起幸福不是很好吗?」
「是……」
你的心境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蜜的心中不禁涌起想要问个清楚的冲动。
然而还是问不出口?用手帕擦干双手,蜜不由得低下视线——因为殊子的双眼不断透过镜子凝视自己。
似乎察觉蜜故意回避自己的视线,殊子对着她说道:
「不用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我没有……」
「还是说你只是太惊讶了?」
「……咦?」
听见这句话,蜜的头忍不住再次拾起。
「算了,我自己也还不习惯。」
绝对没错,她看得出蜜在怀疑自己,所以故意跟到这里来。
难道她能够看透人心?这下子真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是在演戏吗?」
于是蜜不再犹豫,鼓起勇气开口询问。
「很难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蜜身后的殊子依然保持满脸笑容,只有眼镜后面的视线稍微往下移:
「真要说来,应该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
蜜摸不清殊子话中的含意,只能像只鹦鹉重复她的话。
殊子拉回视线,两个人的眼神隔着镜子交会。
殊子开口说道:
「没错。他们有他们的人生,轮不到我去指指点点或介入,不是吗?」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蜜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一种比起先前更加强烈的不快。
蜜不由得睁开双眼,思考这种感觉来自何方,但是完全找不出原因。
只有透过镜子可以看见殊子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那对眼神让蜜感到极度恐怖。
没错,那就好像——猫科猛兽玩耍猎物时的特有眼神。
她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诉猎物,我既不杀你也不吃你,甚至对你没有任何兴趣,纯粹只是等待猎物死亡。虽然亲手夺取猎物的生命,同时又以旁观者自居。
「你……」
这是蜜的直觉,所以蜜不由自主地开口,而且不得不开口:
「你一点也没变。」
上次见到的殊子与现在的殊子,两者之间有任何不同吗?答案是没有。
蜜想起殊子三个月前的眼神,那是一种对周围的一切深具戒心、不相信任何人、有如负伤猛兽的眼神。可是现在——这只猛兽换上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学会将一切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甚至玩弄于鼓掌之间。
若是要说跟与前的不同之处,只有受伤与否的差别。
猛兽已经明白,自己负伤时视为敌人的一切,其实只不过是猎物。
这不是一种改变,而是总算发现了。
无法忍受自己的背暴露在殊子面前,蜜转身面对殊子。这并非情绪性的动作,空虚的心里几乎找不到丝毫情绪。
这是一种本能——身为人类的本能让蜜感觉到危险。
「喔……」
殊子露出赞赏的神情,放下抱胸的双手:
「你还真有趣。」
她的表情还是一样和善,不带有任何敌意与恶意,脸上甚至挂着友善的笑容。这种表情反而让蜜感到恐怖。
这也是理所当然。对猛兽来说,猎物并非憎恨的对象,而是提供狩猎乐趣的玩物。猛兽会垂涎自己的猎物,但绝对不会讨厌猎物。
「……有、趣?」
蜜压抑发抖的喉咙,勉强挤出一个问题。
「嗯,很有趣。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没发现……其实你很敏感。」
敏感?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擅长解读别人的情绪。说情绪可能不太对,应该说你可以很快理解别人的本质,这也许是人偶才做得到的特技吧?因为你从小到大都在观察周围的人。」
自己的人生一直以来都是空虚有如人偶,也因为身为没有自我的人偶,才能够不抱任何成见观察周围的人事物。由于不会对他人产生任何感触,心中也不会有任何希望、失望,或是其他先入为主的观念,才能看见他人真正的样子——殊子想说的大概是这件事。
蜜的眼神不由得多了一丝戒心。遭人剖析内心比起恶言相向更加不快,但殊子毫不理会蜜的眼神变化,来自眼镜后面的目光似乎能够看穿一切:
「不过你似乎比上次迟钝一点。」
「……迟钝?」
「是啊。凭你的素质,早在一个小时前……在我们二度见面时就应该看穿我的变化,但是你却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原因让你退步这么多?」
殊子的意思似乎是说如今的蜜与上次有所不同。
之所以迟迟没有发现殊子的变化,是因为蜜本身的改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闹剧一场。」
三个月前用愤恨语气说出的这句话,这次却是伴随愉快的语气脱口而出。
「比起得到的我,什么都没有的你反而变化更大。还说什么世界,听起来虽然了不起,实际上也不过如此而已。真是一场闹剧。」
蜜越来越搞不清楚。
得到?得到什么?「世界」又是什么意思?
殊子没有回答蜜的疑问,只是点头说道:
「算了,你就好好珍惜自己的敏锐度吧。不……还是别太珍惜,退化也是一种成长。」
擅自做出结论的殊子打开洗手间的门,蜜想叫她等一下,但是殊子的动作更快。
「可是我不会收回你是人偶这句话。要让你从人偶变成人,我看还得花上一、两年。」
她只是看了蜜一眼,留下令人费解的一句话,便关上洗手间的门。
「什……么?」
现场只留下满腹疑问的蜜。想到这个恐怖的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干姊姊,蜜的内心感到波涛汹涌。这种感觉不属于喜怒哀乐中的任何一种。
蜜一直以为环境变化与自己毫无关系,却没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受到重大影响。
距离那次聚餐又过了一周。
「……这么说来,小蜜家里有什么改变吗——?」
也是在蜜改姓一周之后,在一如平常的回家路上,君子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君子的行为是在担心自己吧?之所以等到现在才问,也是关心自己的表现。
蜜的脑中浮现当天殊子的表情,只是君子不可能知道她的事。
「嗯,没什么不同。」
所以蜜如此回答。
事实上也是如此。过去一周蜜过得非常平稳,殊子一周会到蜜的家里吃一次晚餐,所以昨天才碰面,但是彼此之间没有问题,与爸爸还有继母的相处也很顺利。
「啊、这么说来……」倒是有一件不相干的事。
「咦,怎么了?」
「家里多了新家具——一台电脑。」
那是继母特地买来送给蜜的礼物,但是蜜却觉得可有可无。
「咦——好棒喔!真羡慕——」
不过君子闻言却惊讶得瞪大双眼、发出感叹。
「也没什么大不了。」
反倒是看出继母急着与新女儿打好关系,蜜不禁觉得有些沉重。
「小蜜有在上网吗——?」
对蜜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一提到电脑马上就会想到上网。君子以前说过自己除了在学校电脑课之外,从来没有上过网,现在更是一脸羡慕。
「啊、嗯,有上一下……」
蜜边说边露出苦笑,脑中浮现几天前的痛苦回忆。
「可是上了之后觉得不太舒服。」
爸爸原本就有电脑,家里也有现成的线路,所以蜜在电脑买来当天就试着连上网路。随意浏览网页一阵子之后,蜜发现上网这个活动实在不合自己的个性。
就在上网一个小时之后,盯着萤幕的蜜突然被一阵怪异的感觉侵袭,感觉好像有烟火在眼前爆开,剧烈头痛随之而来,甚至觉得有些想吐。于是蜜便关机躺在床上休息,之后就这么入睡。
「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开过机了。」
「小蜜还好吧……?」
「头痛后来就好了。」
「这样啊——原来小蜜的身体与电脑不合。」
「干脆把电脑送给君子好了。」
「哈哈,那样不行啦——」
蜜也知道身为国中生,随便把爸妈买给自己的东西送人并不好。尤其君子的妈妈管教孩子似乎相当严格,君子的零用钱比蜜少,平常也不喜欢请客或是被请。之前君子来家里玩时,蜜想送她一件衣服,也被君子严词拒绝。
「不然小君想用电脑就来我家吧。反正我没有在用。」
想到这里,蜜才发现这台电脑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自己的房间多了一样让君子感兴趣的东西。只要能让君子高兴,这台电脑就有它的价值。
「咦?可以吗?」
「可以啊。」
真的?谢谢——看见君子高兴得又叫又跳,蜜的脸上自然绽放笑容。
同时她也发现一件事——自己的话明显变多了。
当然只有在君子面前才会如此,但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只有和君子在一起,蜜才会觉得自己并非一片空白。
蜜从未想像过曾经只是人偶的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而蜜也对自己的变化感到高兴,也许殊子一周前说的话是对的。
你变了——或许真是如此。
我不需要其他朋友,只要有君子,我就会继续改变。
蜜满心喜悦地伸手牵起君子的手。君子只是微微一瞥被握住的手,很快就恢复平常的表情。
既没有甩开蜜的手,也没有因为蜜的这个动作而表现出特别的情绪。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仿佛两个人笑着牵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曾经目睹君子身上伤痕一事,已经被蜜抛在脑后。在那之后,蜜也曾经仔细观察君子的在校状况,完全看不出君子有遭到虐待的迹象,所以她觉得那些痕迹是生病造成的。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君子与蜜的友情,就算很快就要换班,但是没有关系。蜜决定跟君子念同一所高中,如果可以最好连大学也是同一所。
在心中许下微小愿望的同时,蜜温柔握住手中的那份温暖。
+—+
然而
毁灭总是来得这么突然——就在二月的某一天。
君子伤痕累累的身体。
第一次连上网路时,感受到烟火飞散的感觉。
所有条件都已具备。
一切来得突然,但却是必然。
+—+
那天是周日。
君子来蜜的家里玩,两人一会儿换衣服,一会儿打开电脑上网,还花点时间写作业,就这么度过愉快的一天。一直到夕阳西下,君子才说自己该回家了,两人在玄关互相道别。事情就发生在蜜挥手送走君子之后。
回到房间稍加休息的蜜,发现书桌上搁着一本笔记本。
那是君子忘在这里,明天数学课要用的笔记,上头的作业只写到一半。
蜜不禁思考该怎么处理这本笔记。其他东西大可等到明天上学时再拿给君子,但是写一半的作业可不能等到明天再写,可是蜜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叫君子回来拿。
左思右想之下,蜜最后决定自己帮君子送回去。
君子的家离这里不远,一个月前还曾经到君子家里玩过一次。虽然过去的路有些复杂,但是凭着上次的记忆应该没问题。
蜜拿起笔记本走下楼,对着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继母说道:
「我出去一下。」
「咦?蜜,今天是……」
继母有些不知所措。殊子今晚会过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
蜜显然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
「是、是吗?路上小心。」
继母说话时仍不忘对蜜察言观色,看得蜜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点头回应,穿上鞋子走出家门。计算从这里到君子家的距离,就算慢慢走,顶多只要花个二十分钟就到得了。
走在前往君子家的路上——蜜不禁感到高兴。
君子一直对蜜很好,同时还是让曾经只是人偶的蜜改头换面的恩人,然而自己却从来没能够帮上君子什么忙。蜜一直觉得愧对君子。
虽说帮忙送笔记本回去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蜜知道君子一定会很高兴,就跟自己借电脑给她时一样。只要能看到君子高兴的表情,走这一趟就有价值。
蜜不断观察周围的街景,寻找记忆中通往君子家的路。虽然中途因为找路耽搁一点时间,不过她的脚步相当快,只花了十五分钟便看见记忆里的公寓。记得君子家应该是在这栋房子三楼的角落——三〇一号。
走上混凝土楼梯,蜜来到君子家门口,正打算按下门铃。
就在此时,屋内传来「锵啷!」一声。
声音听起来像是打破东西的声音,蜜不由得停下动作。
发生什么事?
有人打破盘子吗?君子有时候会有点笨手笨脚,看来刚才是她不小心手滑了。等会儿再陪她一起收拾吧。
想到这里,蜜再次把手伸向电铃——
——呀!
一阵微弱——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哀号轻轻震动蜜的鼓膜。
「……咦?」
然后是男生的说话声。
——你这个废物!害我没办法专心!
怎么一回事?
——对、对不起……!
「碰!」
——我就快要考试了!你这家伙……!
——对不起,哥哥。对不……「碰!」咳、啊!
蜜觉得很奇怪。
这是一栋钢筋水泥建筑,眼前还有一扇铁门,虽说房屋本身有些老旧,但也不至于站在外面就能把房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没错,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总不可能是自己的听力突然变好。
然而声音还是继续传来。
——受不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原谅我……「碰!」哥、哥「碰!」……咕、「碰!」呜咕!
蜜的脑筋陷入一片空白,手下意识地握住门把。
不行——脑中响起如此的警告。
一定要按门铃才行。
可是如果现在按门铃,总觉得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那么要直接把门打开吗?
就算把门打开,似乎也同样会陷入无法挽回的状况。
到底该怎么办?干脆直接破门而人。
破门……而入?
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又能清楚听见屋里的声音?
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蜜却怎样也想不通。
忽然间,蜜的脑中浮现某种奇怪的印象。仿佛看见烟火在眼前爆开,红、蓝、黄等五彩缤纷的光点集结成瑰丽的图案,时而扩散时而收缩,忽而耀眼忽而黯淡。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窥探万花筒——这种感觉很熟悉,之前也曾经看过这种烟火。
那是蜜先前用刚买来的电脑连上网路,在浏览某个网站时看见的东西。当时的电脑萤幕突然发出闪光,和现在脑中忽明忽灭的影像一模一样。
那时候蜜觉得头痛,甚至恶心想吐。
但是现在完全没有想吐的感觉。
当时似乎只是还不习惯,现在的蜜已经习惯这阵闪光。
「咻!」某个物体擦过蜜的脸颊。
擦过脸颊的黑色物体迅速进入门缝,随后传来有如切开奶油的触感。
蜜缓缓转动门把,把门稍微拉开,整个动作没有遭到丝毫阻力。
因为门锁已经遭到破坏。
在大脑深处飞散的火花逐渐平息,然而并未就此消失。
蜜已经把它们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
打开。不要打开。没关系快打开。不行,绝对不能打开。
相反的意见在脑中交战。
头上传来一阵骚动,好像每根头发都在兴奋飞舞。
开门的动作并未停止,屋内的空气从门缝流泄而出,蜜一口气加快动作。
「像你这种废物!没事少来烦我!」
「喀、咿、啊……!」
声音变得清晰。
大门开启的同时,门内的景象随即映入蜜的眼眸。
好像虫一般蜷曲在地的君子。
还有一脸不耐烦,不断用脚猛踹君子的少年——
不可能。
君子不是一天到晚哥哥长哥哥短吗?
他们理应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不可能会这样。
只是自己不曾亲眼见识。
君子总是不太愿意邀请蜜到家里玩。
这就是原因。
蜜心想:可是君子不是说过家人比什么都重要?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些伤痕又是打从哪里来的?
没错。那些伤痕并非疾病造成,也不是来自校园霸凌。
是血浓于水的亲人狠心虐待留下的痕迹——
正当她想到这里,某种东西便在她的脑中爆发。
爆发的同时,蜜感觉到某种东西已在脑中成形。
在此同时——
许多东西从蜜的脑中流出,就此消失无踪。
就只有一样东西,取代消失的一切进入脑袋。
那是一个世界。
一直漂流在资讯之海,单独存在时极其脆弱的世界。
曾经满载蜜之外的别人,亦或是许多人的梦想,最终还是未能实现:曾经脱离这个世界发展出不同的未来,如今已经毁灭的虚幻世界;这个世界在蜜的脑中找到栖身之所,当时就已潜入,一直等到今天才在眼前景象的触发之下完全固定。
没来由地感到头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呕吐感。蜜觉得很不舒服,内心充满焦躁。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绪。然而从此时此刻开始,蜜的一切皆与这种情绪同化。
悲伤、欢喜、跟君子一起留下的回忆,还有君子被人狠踹的讨厌画面都一样。
烦。烦。烦。
好想破坏。眼前的景象真令人生气,这算什么?
想要毁灭一切。
杀——
打开门的蜜连鞋子也没脱就走进屋内,嘴角露出微笑——不,是狞笑。
「呃……?」
蜜的突然出现让君子的哥哥惊讶得僵在原地,身体还保持踢君子的姿势。
发现哥哥突然停下动作,有点讶异的君子倒在地上不停咳嗽,还是努力把头转向门口。
「小……蜜?」
蜜开口说出它的名字:
「去吧……『破碎万花筒[delayedkaleido]』」
蜜在网路上看见的烟火,就叫这个名字。
在名为虚轴的异世界里,最后生存下来的意识体。
同时也是自己的新名字。
蜜的头发呈放射状散开,刺进墙壁、地板还有天花板。
它诞生在只有文字情报的世界,也死在那里,唯有回到名为平面的宇宙才得以重获生命。
乌黑头发是线条、无数线条构成文字。它们的本质极为接近一次元,却能够在三度空间里自由活动——
伸长的头发透过二次元平面进行空间跳跃。
大量发丝袭向呆立原地的君子哥哥,瞬间卷住他的四肢。
「咦,啊……?呜、啊!」
「开什么玩笑。」
蜜的语气充满焦躁,所有的情绪已被焦躁占满。
「不好意思,虽然很想把你这种家伙碎尸万段,但是我可不想让你的脏血污染我的头发……所以我要把你活活勒死,要你痛苦痛苦痛苦到极点,给我去死吧。」
没错。
一定要让你尝到君子身受的痛苦,就算只有百分之一——不。
要先让你比君子痛苦一百倍,然后再杀了你。
看起来瘦弱又神经质的哥哥,露出痛苦的扭曲表情。
真是痛快。
再怎么挣扎也没有用。
双手双脚都被紧紧缠住,身体也被举到空中,接下来只要——
「……死吧。」
蜜面露残忍的笑容。
就在下一秒钟——
「住手!」
脚下传来悲痛的哭喊。
「不要,快住手……!哥哥会死的!」
有人抱住蜜的双脚拼命恳求——那个人是君子。
——你在说什么?
这家伙把你伤得这么重,你却叫我住手?
「住手!小蜜,不要!」
一股怒意瞬间涌出。
为什么要阻止我?明明只要再一下子就能杀了他。
能够杀了这种家伙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君子为何要来捣乱?
烦。这名女孩好烦。
「少烦我。」
蜜的左手抓住君子的胸口把她举起来,然后单手把她压向墙壁。
「呀……!」
君子重重撞在墙上,但是仍然不肯放弃:
「住手……小、蜜……求求、你。」
喉咙被蜜的手掐住,君子就连呼吸也很困难,还是拼命求情:
「哥哥……!」
她在担心她的哥哥。
「搞什么鬼。」
蜜心中的焦躁达到顶点:
「好。既然你这么喜欢捣乱,我就先……」
我先从杀了你——这句才话说了一半,背后突然有人出声:
「蜜!」
在此同时——
「……!啊!」
蜜的后脑勺被人用力敲了一下,猛烈的冲击让蜜还未稳定的力量顿时放松。
缠住君子哥哥的头发也像蒸发一般瞬间消失无踪。蜜感到头昏脑胀,几乎就要失去意识,站不稳的她只能放开抓住君子的手。这时有人抓住她的衣领猛然一拉,硬是让蜜转身。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转身只看到一对锐利的眼神——速见殊子的脸近在眼前。
「回家路上偶然看到你,想说跟在你后面应该很好玩,没想到……」
蜜昏昏沉沉的大脑又开始感到焦躁:
「……干什么!你也想来捣乱……」
然而——
「冷静一点!刚固定时情绪很不稳定,再这样下去连剩下的东西也会被夺走喔?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失去什么……」
别具深意的一段话,让蜜不由得瞪大双眼:
「难道你……」
「抱歉了,我先让它睡一觉。」
仿佛是要证实蜜的猜测,眼前凭空出现一个半透明怀表,并且突然「碰!」一声爆炸。
「啊……」
原本在蜜脑中骚动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kaleido]」跟着安静下来——就好像真的睡着。
「……这是『闹钟[忐忑不安]』」
殊子用莫可奈何的表情开口。
蜜坐倒在地:
「你……也是?」
闹钟[忐忑不安]。跟蜜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kaleido]有着不同来历的——
「你到底是在哪里到手的?」
这家伙也是虚轴。
蜜终于理解她用一己之力压制住自己的力量。
理解这一点的同时,蜜的心中依然只能感受到敌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拦我?明明只差一点就……」
只差一点就可以毁灭、只差一点就可以杀掉。
「为什么要拦你?」
蜜的怒气让殊子用力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失去那么多东西吗?我说你……冷静下来看看四周吧。」
冷静下来?
为什么要冷静下来?
自己一直都很冷静。最好的证明就是自己眼前的景象没有变得一片通红,周围的状况全在自己掌握之中,听觉也很正常。
你看,我的脚边……
「……咦?」
脚边倒着不断咳嗽的君子,她的脸上爬满泪痕,更正确的说法是还在不停啜泣。
手放在刚才被蜜紧勒的脖子上,瘦小的身躯不停颤抖。
她在哭。脸上挂着伤心欲绝的表情,仿佛自己即将从这个世界消失。
君子在哭。
「啊……」
蜜终于想起。想起刚才对她的所作所为。
蜜这才感到害怕。
如果殊子没有出手阻止,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事。
蜜总算清醒过来。
自己不是说过绝不原谅伤害君子的人吗?
不是发誓要阻止任何人危害君子吗?
这个温柔的女孩。
这个融化蜜的冰冷内心、填补蜜的心中空白,愿意看着只是个人偶的自己,还说和自己在一起很快乐的女孩。
她给自己的东西太多太多,自己无论怎么道谢都不够。
明知如此,自己对她做了什么?
对这个自己最喜欢、打从心里喜欢、比世上任何事物都重要,甚至比自己还重要的唯一朋友做了什么——
「啊、啊……」
浑身颤抖的蜜仿佛掉进冰窖,粉身碎骨的感觉占据全身,对自己的厌恶让蜜感到想吐。
君子不断发出的啜泣声,更是让蜜不知所措。
蜜连直视君子也做不到,只能呆坐在原地无法动弹。
+—+
过了二十分钟。
「我已经消除他们的记忆,明天他们就会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一切。」
殊子站在君子住处前的路上,一脸疲惫地发出叹息。
背靠墙壁坐在一旁的蜜回了她一句:
「是吗……」
在那之后,脑筋一片空白的蜜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由殊子把她带出公寓。
如今虽然已经平静下来,但是那股震撼并未消失。
不——亲手伤害朋友的罪恶感,恐怕会一辈子留在自己心中。
殊子拥有的虚轴「闹钟[忐忑不安]」可以侵蚀对象的自我界线,给予对象强烈的暗示。简单说来就是让对象永远不会清醒的催眠。殊子刚才便是利用这种能力让君子和她的哥哥,把遭到蜜袭击的记忆永远埋葬。
「好了。」
还有一件事。
「刚才我也说过,你的力量实在太危险。」
殊子打算为蜜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kaleido]」加上限制。
「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很难说,所以我会让你在需要自卫时可以使用这股力量……不过平常都得让它沉睡,可以吧?」
「就算我说不可以,你也打算硬来不是吗?」
即使蜜说得很不客气,其实她的内心也是焦躁到了极点。
蜜觉得很矛盾。
听见殊子的提议,蜜直觉地感到厌恶。明知道是这股力量害君子受伤,甚至自己的人格也因为这股力量彻底改变,蜜还是为了有人要封印它而感到愤怒。
原因无他——因为破碎万花筒[delayedkaleido]已经彻底成为蜜的一部分。
从刚才开始就无尽涌出的焦躁,便是最佳证明。原本内心的空洞已经不复存在,就连君子为自己填满的部分也一样。所有的一切都被其他东西占据,蜜的内心已变成虚伪的异世界。
蜜觉得很可怕。最可怕是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改变。
「话说回来,我们姊妹算是一起惹上了麻烦事。」
「烦死了,给我闭嘴。」
第一次遇见殊子时,蜜曾经因为殊子讨厌自己而感到有点高兴,还因为她的改变感到困惑,然而这些感觉在刚才完全消失,只剩下——对这个即将让自己一部分陷入沉睡的女人,抱持的无比厌恶与敌视。
「说来真讽刺。你好不容易从人偶变成真正的人……却因此没有注意。」
「注意什么?」
「那女孩的本质。」
殊子以知晓一切的表情说道:
「就是她是个受虐儿的事。如果你还是以前那个人偶或许会注意,然而你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现。正因为她让你变成正常人,反而蒙蔽你的双眼……你对她的关心让你忽略她的本质。」
她的态度、她说的话、她的脸,一切都是如此讨人厌。
「……给我闭嘴!」
蜜不禁叫道:
「不要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在那里大放厥词!小心我杀了你……!」
「就是为了不让你这么做,才要让你的力量沉睡。」
不过殊子显得无动于衷。蜜在这时终于理解殊子当时在餐厅里说的话是什么意义。
一切都无所谓了。
这个女人八成和蜜一样——如同失去焦躁以外所有感觉的蜜,殊子得到虚轴所付出的代价是失去对世间万物的兴趣。
所以她可以冷静说出这些话,不管蜜如何焦躁也满不在乎。
「对了。我还顺便限制哥哥对她……对妹妹的冲动。虽说还是会受家庭环境影响,不过他暂时应该不会虐待她。」
蜜只觉得殊子的话里充满讽刺。
「我知道了,拜托你闭嘴。真想杀了你。」
蜜不想再和这家伙说话。
要说讽刺,这正是最大的讽刺——曾经被她讨厌的自己,竟然变得如此讨厌她。
「这样啊,那我就动手了。」
耸耸肩的殊子将手心向上,一个小小的定时炸弹便凭空出现。
「……等等。」
「怎么了?就算你叫我住手也没有用喔。」
这家伙真是令人感到讨厌、恶心、想吐到了极点,实在不想跟这家伙说话——
「有件事要拜托你。」
但是接下来的话非说不可。
「只要别阻止我封住你的能力——既然是可爱的干妹妹亲口拜托,我当然会尽量答应。」
蜜拼命压抑因殊子的回答而涌出的杀意,放慢速度一个字一个字说个清楚:
「关于她的……记忆。」
「咦?那个我已经处理好了。」
心很痛,脑袋不断思考:「这样真的好吗?」的蜜还是继续说道:
「帮我把她脑里有关我的记忆……全部消除。」
蜜用尽全力才能说出每一个字,好像要把和她一起制造的快乐回忆全部吐出。
为了不让那些美丽的记忆被焦躁填满,这是唯一的方法。
必须让一切归零。
君子给了自己太多东西。
但容纳这些东西的空间,已经被寄生在脑中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kaleido]」占据。
自己的内心只剩敌意,君子给予自己的一切不复存在。
既然如此——自己便不可以再跟她在一起。
「……这样好吗?」
「你到底行不行?」
「当然行,可是……」
「那就快点。」
没关系。
只是让一切恢复原状。
两人的关系只是回到相遇之前,比开学典礼更早之前的状态,如此而已。
君子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许多朋友,少了自己也没关系。
于是殊子答应蜜的请求。
「那就从你开始。」
蜜没有回答,只是慢慢闭上双眼。
头上传来定时炸弹微弱的爆炸声。
蜜脑里的「破碎万花筒[delayedkaleido]」随即沉沉睡去。
蜜瞬间仿佛看到她的笑容浮现眼睑。
蜜没有流泪,内心只有无止尽的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