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疯狂
(<=>Eclipse)
将全校师生卷入其中的事件结束之后过了五天。
九月十八日,星期一。
停课好几天的学校终于重新开学,我踏进久违的一年九班教室。
校内包括老师、学生在内的大多数人同时产生集体幻觉——校方的对外解释是如此,然而那件事造成的冲击并非隔个周末就能够轻易淡忘。
有的班级有将近一半的学生缺席,有的学生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有些学生更是决定立刻转学。想让学校恢复原状,看来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至于一年九班很幸运地没有留下多大伤害。
这都得归功舞鹤蜜,多亏她把班上同学全都打晕,我们班上才没有任何人受伤。我昨天才和八重、小君还有小公主三名好朋友通过电话,她们今天都会到校上课。
「如何?身体好一点了吗?」
我刚把书包放到座位上,先来一步的小公主就过来和我打招呼。
「嗯,已经没问题了。小公主呢?」
「不,我本来就没受伤。」
小公主虽然笑了,我还是从她的表情看出一抹不安。
「我倒是比较担心妳……妳的力量恢复了吗?」
即使如此——小公主还是关心我胜过于关心自己。
「当然,否则我就不会来学校了。」
「这样啊。」
小公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什么——妳们在说什么——?」
小君充满活力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哇啊、吓我一跳!进来时至少跟我们说声早安吧,君子。」
「啊、嗯,早安——妳们在聊什么?」
「呃、我们在谈最近的社会情势。」
「骗人——」
小君边笑边追问我们在谈论什么秘密。
不过这实在不是能向小君坦白的话题。
「这个嘛……」
藏在我体内空间的本体立刻以最高速度编出一个寻常的话题。我转身面向小君,打算把刚刚编出来的话题告诉她。
「嗯、其实啊,君子……我们在谈硝子的恋情。」
「其实……咦……?」
「这种事当然得找我这个恋爱专家啰?君子还是小孩子,不适合谈论这种话题,所以我和硝子只好把这件事当作秘密。」
「哇啊——原来是这样——!」
——呃呃呃……
什么?
听见小公主随口说出的胡言乱语,小君听得双眼发光,瞪大眼睛看过来。
小公主闭起一只眼睛向我打暗号。
如果可以,真想叫她收起那脸灿烂的笑容。
「……可是总觉得好像听到很过分的话——」
「不不不,这也是没办法的,君子。难道妳觉得自己可以给硝子什么有用的建议吗?」
「呜——的确不行……」
「所以说这是大人的世界。大人的世界知道吧?那可是又情色又让人陶醉又纠缠不清。」
「咦?很色吗——?但是又让人陶醉…………而且还纠缠不清……!」
小公主的胡一言乱语让小君脸红耳赤。呃、就算妳们盯着我也没用。
「硝子,放假这几天到底发生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
「她趁着学校休息的机会,和城岛学长走上大人的阶梯……好痛!什么……」
不能再让小公主胡扯下去,所以我捏住小公主的耳朵,把她拉过来:
「……妳说谁是恋爱专家?」
「呃,当、当然是我……」
「这样啊恋爱专家是吧那还真是个好消息。」
「等、等一下硝子!妳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可怕!」
「很抱歉,我一向都是这种表情。」
「不、我不是说这个……耳朵!放开我的耳朵……」
这是处罚。在我走上大人的阶梯之前,得先让小公主走下地狱的阶梯。
「才不是这样,小君。」
「……咦?」
我继续捏着小公主的耳朵,对小君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其实是小公主来找我讨论恋爱的事。」
「…………咦?」
小君和小公主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什么意思……」
又是异口同声,这两个人默契真好。
「其实小公主虽然是女生,但却喜欢……」
「停停停——!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请原谅我吧拜托!」
最重要的部分被小公主的尖叫声掩盖过去。
「咦,什么?硝子说什么——?」
「没、没什么啦,君子!没事!没问题!我现在觉得超棒的!」
「小公主,妳太慌张了,完全搞不懂妳在说什么。」
看样子她也没有力气胡言乱语,今天就先原谅她。于是我放开被我当成人质的耳朵。
「真是的……每次都用暴力逼迫我屈服……」
「真要辩论我也奉陪喔?」
「算了,那也是得屈服在语言暴力之下,而且那样我更没胜算……」
「那——妳们到底在聊什么——?」
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谈笑。
不满自己被排除在话题之外的君子还在继续追问,我一面岔开话题,一面用眼角余光看了小公主一眼。
老实说——我很感谢她用这种嬉闹的态度面对我们。
想起上星期发生的事。由津久见奏等人所引发,袭席卷整所学校的非日常。这场事件的结果令主人一直守护的日常宣告崩溃。
我的——不,我和主人的「虚界涡(undergate)」因此开启,带来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
而且城岛树似乎利用虚界涡开启的机会,回到这个世界——
对于已经能够理解何谓情感的我来说,这一连串的事件对我形成巨大的压力,不是休息几天就能消除。事实上在学校休假这几天,事情没有任何进展,反而让我和主人更感焦虑。
虚界涡开启时的反作用力让我的不定量子回路暂时无法启动,在我复原之前,主人和我只能待在家里无处可去,还得靠里绪和殊子保护我们。
这段期间树完全没有尝试与我们接触,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和多半与他在一起的无限回廊(etemalidle)究竟有何目的。被敖户学长带走的芹菜学姐也落入无限回廊手中。
现在的我总算亲身体验无计可施的感觉,甚至觉得与其让自己如此痛苦,打从一开始就不要拥有情感还比较好。
小公主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情,所以才会故意表现开朗的样子,想藉此缓和我的紧张。
她发现我的视线,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也点头回应她的笑容。
「……早安。」
同一时间,身旁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虽然只是随口说声早安,小君和小公主马上做出反应,向说话的人挥手:
「啊,早安——」
「早、早安,好久不见了,八重。」
一直到刚刚才进教室的人,是我们这个小团体最后一位成员——皆春八重。
「……啊。」
然而一看见她的身影。
「呃……」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变得僵硬。
「早安……八重。」
明知道事实无法改变,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心跳还是忍不住加快。
「怎么了?硝子。」
「啊……不。」
我勉强挤出回答,反射性垂下视线,无法直视她的脸孔。
「妳还好吧?」
八重担心地问我,声音透露出对我的关心。她大概以为我因为之前的集体幻觉事件,变得害怕上学。然而面对她的关心,我不但无法感到高兴——反而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是的,我没事。只是有点呛到。」
「这样啊。」
八重有些腼腆地微笑。那是只有经常和她在一起的人才能察觉的笑容,是她一贯的表情。
但是我无法用笑容响应她。
因为她的表情一如平常。
平常到使我想起那个秘密,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真是残酷。」
「咦,什么——?」
「不,没什么,小君。」
脱口而出的呢喃究竟是对谁说的?
是根本不存在的神?还是这个世界的真理?又或是我自己?
看着八重她们,我把手悄悄放在胸前,轻轻触摸心脏附近。
我已得到「心」,但我不知道心在哪里,也不知道心哪里会痛。
放假这几天过得如何?八重如此询问其它两人时,我在一旁偷偷观察她的侧脸。
开朗的表情。
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恋人。
不知道那名恋人曾经污辱我。
更不知道——那个人已被我所杀。
能够直接介入世界系(inst),将里面数据完全删除的「世界终焉(curtainfall)」。
那股力量删除大田敦的资料,如今就算是虚轴(cast)也无法取得有关他的任何情报。就连直接下手杀死他的主人,记忆里的相关情报也被清除。
然而有关他的纪录,至今仍留在我的不定量子回路里。
也就是说,我是世界上唯一知晓他曾经存在的人。
有关他的一切信息在我的内存里失控流窜。
这就是我身为最恶劣虚轴的最好证明——
我想跟主人讨论这件事。
事实上,在学校放假这几天,我好几次试图找主人说话。
但是没有成功。
——不是我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储存在机械内部的数据唯有经过使用者的搜寻才能提取,但是身为使用者的主人非但不知道信息的存在,甚至连搜寻的方法也不知道。
混杂在信息回路中的无用碎片就像病毒不断侵蚀我,然而主人什么都不知道。
恐怕直到我故障为止……不,就算我故障,主人还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份资料。没错——他连我为何故障也无从得知。
或许这件事本来就与主人无关,一切罪孽应该由我独自背负。
毕竟是我将他拖进深渊、操纵他,甚至消灭世界。
这个负担实在太过沉重。
我拚命忍耐心中的痛楚,勉强自己摆出笑容。
用不同于过去的理由伪装自己的情感。
++
重新开学的第一天早晨,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叹着气走进校门,来到二年三班的教室门口。
老实说,我曾经不只一次想要请假。毕竟在遭遇过那些事之后,正常人根本不想上学,更何况眼前这份日常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只是——每当我想要请假,脑中就会浮现良司上个星期说过的话。
学校见。
这是良司说的话。他在讽刺过去不断欺瞒日常的我,仿佛在说这次轮到你面对虚伪的日常,这下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我绝不能逃避。
何况芹菜——小芹还在良司和无限回廊(etemalidle)手里。
他们会如何对待她?她真的没事吗?
这件事只有他们才知道,我恐怕只有在学校里才有机会与他们接触。至少无限回廊一定会设法营造这种状况。
我的行为就像明知眼前有陷阱还故意踏进去,我的心情有如被人押往拷问室的囚犯。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其它选择。
打开教室的门,教室里已有好几名同学先到一步。
「喔、城岛,你也来上学啦。」
其中一个人出声向我打招呼。
「是啊,算我运气好吧。」
我微微一笑,把书包放在桌上。
自从上个星期津久见奏引发事件之后,学校陆续有人住院或转学。
这个班级的灾情也颇为惨重。
就我所知已经有两个人转学,六个人住院。今天班上同学要是有一半来上学就不错了——不过最起码有三个人一定会来学校。
「嗨,晶。」
这三个人的其中之一对我挥手。
「啊,早安……良司。」
我也做出回应。
「如何?你没有受伤吧?」
明明自己就是让学校陷入混乱的主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出这种话。
「正如你所见,好得很。」
「这样啊,那就好。」
说完之后便转过身。看见这家伙若无其事的笑容,我不禁想要杀了他。
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试着问道:
「其它人呢?」
「这个嘛。」
良司知道我想问什么吗?他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是点头说道:
「森町住院了。我昨天去探望她,好像有点精神恍惚。」
「……真的吗?」
「是啊,真的……怎么啦,晶?你的脸在抽动喔?」
「我是在担心。」
「这样啊,那么去探望她不就得了。」
「是啊……我一定会去。」
在不知情的人耳里听来,我和良司的对话再平常不过。
但是这段对话其实另有含意,谈的其实是小芹现在的情况。
关于这件事——良司多半没有说谎。
当然我也不会就此相信良司的片面之词。「有点精神恍惚」这种说法实在太过抽象,如果我知道小芹在哪里,而且那是我到得了的地方,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她。
可是不可能。
过去的五天,里绪和殊子用过一切方法寻找,仍然无法找出小芹的下落。对于无法识别小芹长相的里绪来说,搜索对象当然是以良司和无限回廊(etemalidle)为主。只是无论对象是谁都一样,他们一直把小芹带在身边,躲藏在津久见奏的虚轴「坠落黑麦田(ninelives)之尸」制造的隔绝空间里。
「喂、敷户,听说鸳野转学了?」
其它同学没有人听出我们话中有话,有人在一旁插嘴。
这个人知道良司和鸳野正在交往。
「是啊……没办法,谁叫学校发生那种事。」
良司故意露出沉重的表情。
「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我跟她还是保持联络,要见面随时都可以见面。」
「所以你们打算继续交往下去?」
「是啊。」
「这样啊,那很好啊。」
鸳野在亚——现在已成了无限回廊(etemalidle),似乎不打算来学校。
良司难道一点也不在乎吗?和一个外表是自己曾经交往的女生,骨子里却是另一种东西的家伙共同行动,他的心里难道没有丝毫恐惧或罪恶感吗?
我不知道,我再也无法理解良司内心的想法。
回到现实,我们开始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班上同学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学校,教室里逐渐变得吵闹。大家的话题几乎都离不开上个星期的事,谈的不外乎哪个同学转学、哪个同学受伤住院的八卦消息。毕竟这次的事件已经闹上电视和报纸,身为当事人的学生们多少有种成为新闻人物的兴奋。与班上几名同学闲聊的同时,周围的喧闹不断传入我的耳里。
距离第一节上课钟响只剩五分钟。
「早安。」
「早安。」
一男一女说着同样的话走进教室。
转头看去,他们正是三个必定会来学校的人其它两个。
「喔、津久见同学!没事吧?」
有名男同学高兴地响应,一听到这句话,几名女同学迫不及待地走向津久见兄妹:
「没想到你们一转学就遇到这么可怕的事!」
「真是辛苦你们了。」
「还好你们没事。」
女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津久见兄妹,两人满脸微笑一一响应,来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看在知晓他们本性的我眼里,他们的笑容根本就是面具。
这两个人一面应付身边的同学,一面往我的方向走来:
「早安,城岛同学。」
「城岛同学好像也没受伤。」
津久见奏举起一只手,对我投以微笑。
「是啊,托你的福。」
「看见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对吧?逆绘。」
「是啊,哥哥。」
「休假这几天逆绘老是担心城岛同学。真是的……早知道逆绘这么着急,之前就应该向城岛同学打听联络方法。」
「……讨厌啦,哥哥。」
看见逆绘露出害羞的表情,全班同学的视线不约而同在我们之间来回。
男同学全都露出「为何是城岛这家伙!」的表情,眼神里混杂羡慕与嫉妒;女同学的眼神充满看热闹的好奇,像在说:「为什么是城岛同学?」
如果只针对班上男女同学的反应,我的感觉就跟上个星期一样不自在至极。
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心中涌起更多对这两个人的厌恶与怀疑。
「呃……别这么说……」
我露出暧昧的苦笑,尽力不让自己的心情表现在脸上。
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首先是奏的目的。他究竟是听命于无限回廊(etemalidle),还是有自己的行为准则,直到目前为止完全不得而知。这家伙拥有的虚轴非常难缠,本人的性格更是极为恶劣。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将我们逼到绝境,但我们猜不透他下一步想做什么,感觉好像多了一个无限回廊。
津久见逆绘更是让我猜不透。
当时这个虚轴自称是我的母亲。
老实说,要我把眼前这个少女当成妈妈,我宁愿相信这只是恶劣的玩笑。
我不相信她说的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虽说仔细观察,她的长相跟妈妈确实有几分神似。五天前那件事的最后,临走前和我还有硝子说话的语气也和当时的妈妈很像,但是说穿了也不过如此,最合理的解释是「她在模仿妈妈」。可以想见这个出身还有形式名都不得而知的虚轴,多半是无限回廊或爸爸派来的手下,用来扰乱我的心神。
但是有件事我一直搞不懂。
在家这段期间我一直在想那件事。
上个星期逆绘从我面前离开时,曾经说过一句话:
「到时候一定会杀了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这只是她为了扰乱我的假话,事实上也很可能如此。即使明白这点,她的这番话还是在我内心留下疙瘩。
「怎么了,城岛同学?」
我回过神来,逆绘的脸不知何时凑近面前。
「啊、没事。」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这样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
我重新展现虚伪的演技。
「城岛同学在担心森町同学吗?」
逆绘——谎称是我母亲的虚轴如此问道。
「是啊,这也是一点……毕竟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你有去探望她吗?」
「不,还没有。我很想去看她,可是因为一些事情一直去不成。」
「这样啊……希望森町同学快点好起来。」
「……是啊,希望如此。」
一边是知道小芹下落的逆绘,一边是不知她在哪里的我之间的对话。
字字句句都是谎言。
明知日常已经崩溃,依然试图粉饰太平,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演出三流闹剧。
这种行为空虚到了极点,不过我也只能这么做。
展现在班上同学面前的表情,以及只有我们明白的背后真相,两者分别有其意义,驱使我在此时此刻与敌人合作演出——感觉就像带着满脸笑容呕吐。
「这么说来,城岛同学……你的女朋友还好吧?」
「……咦?」
「就是一年级的那一位,她没有受伤吧?」
津久见奏表现出十足关心的模样,我不知道他话中的真正意图。或许他知道硝子因为开启虚界涡的反作用力而暂时停止运作,想趁机探听硝子的力量是否复原。
于是我故意说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嗯,还算幸运。」
「这样啊……和女朋友同居在一起还是比较安心,不过这么一来逆绘可就没什么希望了。」
「别再说了,哥哥。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这句话再次让我成为众人环视的对象,同学的视线不断对我施加压力。幸好塚原没来,要是他在现场,谁知道他又会鬼叫些什么——我几乎像平常一样反射性说出「硝子不是我女朋友。」但是在脱口而出之前,我想到某件事。
「……是啊。」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开口:
「可以一直和她在一起,这样我也比较安心。」
我的话让周围的人听得目瞪口呆。
「喂……等一下。」
「呃,城岛同学……难道你承认了?」
「不会吧,真的假的?」
周围很快掀起一阵骚动。
奏先是惊讶地睁大双眼,随即微笑说声:「这样啊。」逆绘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躲在人群后面的良司眉头一皱,还是保持旁观者的表情。
没错,我再也不会否定我和硝子的事。
那对我来说代表日常的毁灭,同时也是一种觉悟,更是一种决心。
我不能再逃避,也不想再逃避。
仿佛要对日常本身宣战,我毫不畏缩地迎向所有人的眼神,面对他们还有她们的反应——默默承受一切。
在此同时,宣告晨间点名时间开始的铃声终于响起。
有如拼布的一天即将开始。
我转身背对呆立在原地的同学,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
一早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郁,但是随着时间经过还是逐渐热闹起来。因为牺牲者不多,午休时间的一年九班几乎和平常一样吵闹。
我们也和平常一样——四个人把桌子靠在一起吃便当。
「我们班上的人果然比隔壁班多——太好了,几乎没有人受伤。」
「就是说啊。」
小君边说边玩筷子,小公主也表示同意。
知道事情内幕的她偷偷看了教室另一头的舞鹤蜜座位一眼。蜜一如往常不在教室里,如果她在,一定会满脸不高兴地避开小公主的视线。
「只能说是感谢幸运之神眷顾。」
「是啊——」
两人边说边呵呵大笑。就我的推测,现在的笑声有一半是出自真正的安心,另一半则是强颜欢笑。姑且不论在班上陷入混乱时睡着的小君,小公主应该经历过一段令她感到恐怖的回忆。
我停下正在用餐的手,下意识地咬紧嘴唇。
虽然混乱是由敌人引起,但是其它人之所以被卷进来,我也有一半责任。
没人察觉我此刻的想法,小君继续说道:
「八重——妳在田径社的朋友还好吧?」
「嗯,大部分都没事。有几个学长姐受伤住院,不过好像没什么大碍。」
她所说的「学长姐」一定也包含芹菜学姐。
八重的话紧紧揪住我的心脏。
从早上到现在,我发现自己怎么样也不敢直视八重的睑。
——八重什么都不知道。正因为如此,她是我们几个之中最大的受害者。
关于芹菜学姐,八重只知道她「因为过度惊吓而住院」这个假情报。如此告诉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带给她的不只如此,还有她没有提起,连自己也不知道失去的决定性失落。
在春天那件事后,我们也对她做过同样的事。当时我们让她堕胎,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而与当时相比,此刻加诸在我身上的压力明显更加巨大、更加沉重。每当思考这件事,我就会感到呼吸困难。
我想这多半是诞生在我身上的情感所造成。
在0与1之间蠢动,光靠运算不足以处理的内心纠葛——
「硝子怎么了——为什么拿着筷子不动——」
「啊,没事。」
我暧昧地点头,还是提不起食欲。
如果是过去,不管是在什么状况下,我的本体都可以压抑来自人体的要求,对身体下达进食命令,但是现在无法做到。
这或许正如同津久见逆绘所说,是一种故障。
就在这种种念头在我脑中打转之时,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
「嘿——午安。」
那是一种彷佛在语尾加上音符或星星符号,十分开朗的声音。
我不禁转头看去。
「咦……」
一个人不如何时出现在我背后。
「……殊子?」
这个人照理来说应该待在三楼的三年级生教室。
「啊、学姐,怎么了吗——?」
「嗨,小君。最近过得可好?」
「呃、我们早上才刚道别……」
「哈哈,的确是这样。」
「呃、殊子怎么会来这里?」
我维持转头的姿势询问她。
「嗯?这个嘛……」
然而她像平常一样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没看到小蜜——她到哪里去了?」
「妳是来找她的?午休时间她从来不会……」
「不不不,我不是来找小蜜。」
那么究竟是来做什么?我正打算这么问时,殊子笑着说道:
「硝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可以等妳们吃完饭。」
「我……吗?」
「对,我想跟妳聊一些爱的话题。」
珠子找我到底有什么事?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头绪。
「……啥?」
「咦?爱的话题……早上说的那些话原来是真的吗——!?」
珠子说的那句话居然吸引小君的注意。
「喔?怎么了?妳们早上说什么?」
珠子竟然也附和起小君。
「我跟妳说——小公主和硝子今天早上瞒着我……」
满脸好奇的殊子把头靠近小君嘴边,小君也配合地压低音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好像在谈论什么秘密。
「喔——然后呢?」
「……好像又情色又让人陶醉……」
「唉呀唉呀。」
「……而且纠缠不清……」
「那还真不得了。」
「……虽然是我自己猜的,可是她们一定……」
隐约传入我耳中的句子,全都是些让人听不下去的东西。
听着小君的耳语,殊子不住点头,还不时用别具速葸的眼神看过来。
「……小-公-主?」
我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伸手在身边的罪魁祸首肩膀拍了一下。
「噫!有、有什么事吗硝子大人……!」
声音听起来非常狼狈。
「被告是否主张自己无罪?」
「不会吧,等一下!现在这个应该不算我的错!好可怕!硝子看起来好可怕!」
「异议驳同。这样好了,在妳身上绑石头然后丢进游泳池里,要是浮起来就判妳有罪,没有浮起来就判妳无罪。」
「这根本是魔女审判!?」
妳这个魔女给我闭嘴。
耳朵靠近小君嘴边的殊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眼镜后头的那对眼睛看起来像是要吃人。姑且不论小君对她说了什么,她来到一年九班的目的本身就是个谜。
我看了彷佛待宰羔羊的小公主一眼,再次用筷子把菜送进嘴里……其实我有点感谢殊子,至少她让我可以忘记自己没食欲这件事。
八分钟之后。
我在殊子的带领下来到校舍屋顶。
屋顶上难得没有其它人,原因多半是因为今天到校的学生比平常少。
「里绪也不在。」
「是……啊。」
里绪现在恐怕还在保健室里睡觉。毕竟在我因为无法启动不定量子回路而被迫休息的时间,卫绪一直待在家里保护主人和我,同时还得帮忙寻找芹菜学姐。
殊子也是一样,我们这次真是替她添了不少麻烦。
这些念头闪过我脑中,我不由得低下视线。
「……咦?」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殊子的脸就在眼前,与我的脸异常接近,嘴唇还在不断靠近。
「妳、妳在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开,殊子露出遗憾的表情:
「唔,真可惜。」
「什么可惜,真是一点也不能大意……」
「谁叫妳要在我面前大意。」
「不,我并没有大意。」
「也罢,反正以前也没看过硝子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次算是有所收获。」
珠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妳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总不会为了「想亲妳一下」之类的无聊理由把我叫来这里吧?
「唉呀,只是突然想要亲硝子而已。」
……就是这么无聊的理由。
「抱歉,只是开个玩笑。别这样瞪着我……」
「到底是什么事?有事还请快说。」
「真是的,聊聊天有什么关系,硝子最近真的越来越像晶了喵——」
殊子边说边耸肩,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我有些不耐烦。
老实说在午休时间和殊子两个人来到这里,绝不是个好主意。我们直到现在还猜不透敌人的想法,要是我不在教室,小公主她们等于毫无防备。然而——殊子毫不理会我的不耐烦:
「硝子,妳没注意到吗?」
殊子背靠着屋顶的铁丝网,轻叹一口气。
「注意……什么?」
我无法理解殊子话中的含意,屋顶上的风轻轻吹动我头上的缎带。
「妳没注意我进了妳们教室吧?」
「呃……那个……」
殊子的视线望向天空。
「妳觉得为什么姬看到我一点也不惊讶?」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小君吓了一跳;不认识殊子的八重显得有些意外……但是小公主的反应呢?姑且不论殊子来了之后说的话,小公主在殊子刚出现时不但不惊讶,反而显得若无其事,好像早就知道殊子会过来找我。
「难道……」
「没错,是姬传简讯给我,说硝子的样子有点奇怪。」
「是这样……吗?」
「平常的硝子肯定会注意姬的异状,但是今天的硝子没有发现,为什么?得到情感让妳的处理能力和观察能力降低了吗?我想应该不至于这样,这方面妳自己也很清楚吧?」
殊子说得没错。
就算获得情感,我身为机械这件事依然没变。应该这么说——因为感情起伏造成机械部分功能失常是不该发生的现象。
因为这种现象只会发生在成长阶段,代表的是磨合过程。
这种混乱若是发生在我不知感情为何物的时期还情有可原,但是现在我已经获得情感,照理说有所成长,得以让机械的性能与身为人类的情感同时并存。
「算了,一下子就要求完美也太过勉强,我这么问是有点过分。」
「不,妳说得没错……而且出自殊子口中的问题没有一次不过分。」
「喔,硝子倒是变得很会说话。」
「只是学习主人的说法。他还说虽然如此,但是殊子说的话总是切中要害,所以特别难搞。」
「呜喵——」
殊子的反应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也只能苦笑。
「所以说我没有说错啰。」
「是的,关于这点我要感谢妳。」
我知道小公主一直担心我,只是没想到自己在小公主眼中显得如此消沉,消沉到让她找殊子帮忙。
「所以硝子到底为什么变得这么忧郁?」
「不,我没有忧郁……」
原因很明显,是因为杀害八重的男朋友带来的悔恨。
还有对于我自己,对我这个巨大的不定量子回路产生的……近似恐惧的感觉。
无法得知敌人何时发动进攻所造成的恐惧只是间接,真正的问题是——我到现在还无法处理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这让我很难把眼光放在未来。
但是我无法回答殊子。
大田敦的资讯只留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却无法依照自己的意志把这些资讯说出口。就这点来说,殊子问这样的问题确实很过分。
见我沉默不语,殊子脸上再次浮现苦笑:
「也罢,就算找大姐姐讨论也未必能解决问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禁想要辩解,然而殊子接下来的话彷佛早就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
「可是硝子,重点不在于妳能说还是不能说。」
「……咦?」
她的语气不带半点犹疑。
「听好了?所谓的世界绝对没有妳想象中那样狭窄,更没有那么不值得信任。我建议妳最好认清这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
「妳藉由夺走晶的世界得到自己的世界。」
殊子不知何时收起笑容,语气变得尖锐无比:
「妳从晶身上夺走的世界,还有妳自己得到的世界真的是那么狭窄的东西吗?它们真的低劣到不值得妳信任吗?」
我得到的东西。
以夺走主人的世界为代价得到的东西。
那是他,我的他花了六年时间给予我的东西。
也是我,我自己花了六年时间去培育的东西——
「不管是姬、小君、皆春八重,还是我、里绪、佐伯老师、小蜜……更重要的是妳最喜欢的晶,这些不都是妳的、城岛硝子的世界吗?妳觉得这样的世界、觉得我们会背叛妳吗?我可以肯定告诉妳,我们不会背叛妳,绝对不会背叛妳。就算妳背叛世界,世界也不会背叛妳,因为这个世界是妳最重要的人给妳的东西。」
「殊子……」
「硝子之前不是说过?『若世界将由我毁灭,那也只有我有资格毁灭世界』。现在你们实际得到那种力量,那种足以逼迫对手在服从与死亡之间做出抉择『闹钟(忐忑不安)』和『有识分体(分裂症)』都感到恐惧的巨大力量……既然如此,应该说正因为如此……『全一(allinone)』不应该逃避。」
殊子很难得地——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用如此坚定的语气开口。
坚定、冷酷,但又蕴含深刻感情的声音。
「当时的妳曾经宣示:『在世界步入终结之前,我会一直注视这个世界。』如果妳违背自己说过的话,那么不但世界不会原谅妳,应该被毁灭的我们更不会原谅妳,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被一个别过视线的对手毁灭。如果想要毁灭世界,妳必须够傲慢,让世上所有一切都屈服在妳脚下,以理所当然的态度台局在上,堂堂正正地……杀死对方!」
那是一种愤怒。
殊子当然不知道我为何意志消沉,但是她的话分毫不差切中要害。
她似乎把我整个人看透,才会这么生气。
眼看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殊子终于微微一笑——
「……虽说有些陈腔滥调,但是硝子的归宿只有硝子自己能决定。」
然后把手轻轻放在我头上。
终于——我终于发现。
毁灭世界的力量「全一」所拥有的「世界终焉」。面对得到这股力量的我们,殊子、里绪、蜜还有佐伯老师的态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即使面对只要愿意,随时可将自己像扫除尘埃一般彻底消灭的对象。
她们既不服从也不反抗,而是一如往常把我们当成朋友看待。
——这代表什么?
——这究竟需要多少觉悟,需要多么信任。
「对……不起。」
理解这点的瞬间,我的视线因为泪水一片模糊。
「对……不……起……」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不受控制地痉挛,呼吸困难,一股热气冲上脑袋。
为何之前的我无法理解。
这样的表现实在没资格自称已经得到情感。
我竟然做出把一切埋在自己心里——这种等于背叛的行为。
「乖——」
殊子以开玩笑的模样轻抚我的头,我把身体靠着她。
「好好加油。」
「……是。」
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殊子的手温柔轻拍我的背。
不知主人是否知道。
就算我们身为世界之敌,还是有人不把我们当成敌人。
主人很聪明,但是时常少根筋,说不定也有和我一样的烦恼。
不过就算我不告诉他,我想他也会很快发现。
因为她们。
——她们那种多管闲事又温柔的性格未曾失落。
++
我知道里绪今天不在屋顶,所以午休时间一到便往保健室走去。
我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现在的我简直像个拒绝上学的孩子。我到保健室有一半是为了找个可以安心的地方,逃离那个令人痛苦的教室。
二年三班几乎已经成了津久见兄妹的天下。
虽说在学校停课之前就有那种迹象,不过事情进展之快简直令人咋舌。有关上星期那件事的传闻,还有三不五时出现在校门口的记者成了现成的共通话题,让他们迅速和班上同学拉近距离,我甚至怀疑连这点都在他们计算之中。
表面上我和他们也是有说有笑——但是也到了极限。
——一陷入劣势就逃跑,真是没用。
我一边咒骂自己,一边轻敲保健室的大门,唉声叹气开门走进去。
「……唉呀是晶同学,真是稀客。」
在昏暗的日光灯下,表情阴郁的佐伯老师来到门口迎接我。
看见她一如往常的样子,我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看来我也许病得不轻。
「呵呵呵……怎么了?想要自杀吗?想来点药吗?我这里刚好有些好东西,是之前透过国外网路拍卖买来的。难得晶同学拜托我,这次就流血大赠送吧。放心,虽说是流血大赠送,但是这种药吃下去不会流血,只会让你睡得很香甜,保证永远不会醒来。」
「……不需要。」
收回前言,我实在松不下这口气。
「我只是来看看里绪。情况如何?」
总不能说我是因为「不想待在教室」才来这里。我看向用布帘围起来的病床,事实上我对佐伯老师说的也是真话。
「睡得正熟,就连睡相也好可爱。因为实在太可爱,整个早上我好几次忍不住想扑上去……唉呀?晶同学竟然完全不理我……」
我稍微打开布帘,眼前出现熟睡的里绪。
「里绪同学只是累了,不用太担心。」
「是……谢谢妳。」
在学校休假这几天,里绪一直为了我们四处奔波。不但要保护暂时失去力量的我和硝子,还得寻找良司等人,因此累坏也是很正常的。
「唉呀唉呀,真有礼貌啊?呵呵呵呵。」
「嗯,当然要礼貌一点。」
佐伯老师抬头盯着我的脸,我不由得苦笑……倒是这个人干嘛抱着膝盖蹲在办公椅上?虽说平常就是这样。
「呵呵呵……转——圈圈,转——圈圈……」
我才刚这么想,她就用那个姿势连人带椅在原地转圈。我实在搞不懂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头好晕。」
「那是一定的。」
「人要是头晕,身体就会不舒服吧?」
佐伯老师像个陀螺转个不停,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那是一定的。」
「身体不舒服就会变得没食欲吧?」
「所以说那是一定的……」
「没有食欲就可以不用吃午餐了……转——圈圈转圈圈呵呵呵呵呵。」
「……不,多少吃个饭吧!」
妳又不是穷学生……虽说早就习惯,但是和她对话真的有如鸡同鸭讲。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无奈地抓抓头。
「转完了。」
看见我面有难色,佐伯老师停下转圈的动作,伸直双脚从椅子上站起来。
站得直挺挺的她一点也没有头晕的样子。刚才的动作没有任何意义。
「我要出去一下,里绪就拜托你了。」
「咦,佐伯老师有什么事吗?」
「唉呀唉呀晶同学,我好歹也是老师喔?校方正因为上星期那件事的善后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午休时间跟放学后都有一堆教职员会议要开,老师可是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这样……啊。」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佐伯老师刚才的动作或许只是想让自己忘记肚子饿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歉意。虽说同是虚轴,佐伯老师毕竟跟我们这些学生不一样,有着社会人士的生活,时间也不像我们这么自由。
「对不起,麻烦老师了。」
「唉呀,晶同学今天真的很有礼貌,到底怎么了?竟然对我这种人渣这么客气,难道这个星期是人渣爱护周吗?你想先高高在上享受安慰人渣的优越感,下星期再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垃圾对待吗?呵呵呵,真残酷……」
……我实在懒得反驳,于是正经回答:
「毕竟这件事原本和老师没关系,敌人的目标是我们,变成现在这样我实在过意不去……真对不起。」
「呵呵呵呵呵呵。」
佐伯老师似乎打算发出温柔的笑声,然而她的表情让我联想起变态杀人犯看见肚破肠流的孩童尸体时暗自窃喜的样子。
「那我走了,午休结束前会回来。」
「好的。」
佐伯老师缓缓举起一只手向我道别,打开保健室的门,临走前说道:
「不过城岛同学其实可以不用在意。」
「对不起。」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你刚刚说的『和老师没关系』这句话。」
她停下脚步,维持弯腰驼背的姿势微微转头,对我说出奇妙的话:
「这件事和我也不算没关系,嘻嘻。」
「……咦?」
「里绪同学拜托你了。」
佐伯老师没有多做解释,就这样走出保健室,反手关门。
——「不算没关系」?
她的意思是自己身为老师,发生在学校里的事自然跟自己脱离不了关系?还是因为和她要好的里绪也插手这件事,她不想置身事外?虽然猜不透佐伯老师话中含意,但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和她沟通,还是别想太多。
仔细想想,既然她可以窝在椅子上边跟我闲聊边转圈圈,至少有时间吃个面包果腹……
「……算了。」
我把带来的便当放在办公桌上,在佐伯老师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椅子传来一阵冰冷,完全不像有人坐过的样子。那个人的体温到底是几度?
拆开包巾,打开便当盖。虽说在药味弥漫的阴暗房间里用餐很没情调,但是我本来就没什么食欲,加上不吃又对不起帮我做便当的硝子,所以决定就算硬塞也要把便当吃下去。
「嗯……」
布帘的另一头传来声音,接着感觉有人在床上坐起。
不久之后,里绪从布帘的缝隙探出头来:
「咦……?晶?」
「啊、早安,里绪。」
「妮雅呢?」
「去开教职员会议。」
「喔。啊——睡饱了,感觉真舒服。」
「这样啊。」
我问伸懒腰的里绪要不要吃午餐。
「不用,里绪睡前吃了好多东西。」
「刚吃饱就睡觉会变成牛喔。」
「才不会,小町也是吃饱就睡觉啊。小町对不对?」
躲在被窝里的白猫「喵——」了一声。
「晶怎么会来保健室?」
「来看里绪的。」
「是吗?就算晶说谎里绪还是很高兴。」
里绪非常敏锐……敏锐到一眼看穿我的谎言。
「没办法,因为晶一直都是这样。不过里绪不会叫晶不准逃避,反正逃不逃都没有分别。」
「是啊,的确是这样。」
里绪笑着戳破我的心事,我知道里绪心中没有半点罪恶感,而我也希望如此。
「真是的……没想到当被欺骗的一方竟然这么难过。」
「晶又在说谎。其实晶比谁都清楚,清楚知道隐瞒真相过正常人的日子是多么辛苦的事……如果不是这样,晶才不会逃到这里。如果事情比晶想象中还要痛苦,晶只会咬紧牙关硬撑,绝对不会逃跑。正因为一切都和晶的想象一样,所以晶才会选择逃避,对吧?」
「……是啊。」
——还是瞒不过里绪。这不只是看透我,只有直正了解我的人才有办法说出这种话。
我露出苦笑点头同意:
「的确,我早就知道,而且事情也和我的想象一样,既没有超出我的预料,但也没有比我想象的情形更好……痛苦程度就跟原先预想的一样。」
没错,所以我无法逞强。
亲眼目睹良司和津久见奏虚伪的笑容时,我在内心深处觉得「啊、果然是这样没错」。
如果情况更糟糕,我就算拚命也会忍耐下去。,如果情况不如想象,我只会一笑置之。正因为如同预料的绝望——不,应该说自己连绝望的规模都预料得到,所以才会难以忍受。
自己好像机械,没有期待或感伤存在的空间。
「我恶心到想吐。不管遇到多让人生气或难过的事,我心里都有个永远保持冷静的自己,在那里嘲笑我的喜怒哀乐,把一切看得微不足道。」
「没关系的,晶。」
里绪只是望着我,脸上没有失去笑容:
「正因为晶是这样的人,才能好好利用里绪不是吗?晶总是精打细算,掌握里绪的每个弱点和优点,随心所欲利用里绪不是吗?所以说不必担心,晶和平常完全一样。看到晶和平常一样,里绪也觉得很安心喔?」
这番话里究竟包含什么想法?
里绪说的话总是那么难懂。虽然情感和行动都很简单,也因此更加难以捉摸。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开口问道:
「吶,里绪。」
「什么事,晶?」
「里绪……不害怕我们吗?」
自从那时候——上星期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一直很在乎这件事。
我和硝子终于开启虚界涡,然而那是一股极为丑陋,同时极度凶暴的力量。只要我愿意,消灭津久见奏、无限回廊,还有良司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唯一的弱点是开启虚界涡的我们会暂时失去一切能力。一旦我率先采取行动,敌人必定针对这点展开反击。在敌人眼里看来,这种在紧要关头足以让一切抵抗失效的力量绝对是种无可忽视的恐怖。
——然而这种恐怖也同样适用在里绪、殊子,和佐伯妮雅身上。
正如同良司所说,拥有核弹可以毁灭世界的人值得信任吗?如果有人拥有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而且毫不犹豫去使用这股力量,世界会变成怎样?
他的疑问是对的。说得极端一点,任何人只要惹我们不高兴,随时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不是恐怖是什么?
所以我询问里绪:
「我们拥有轻易杀死里绪的力量,或许下一分钟里绪就会因为我们的一时兴起而消灭……里绪有什么想法?」
里绪愣了一下,收起笑容低下头,用手轻抚从棉被里探出头的小町,然后抬头说道:
「好可怕。」
「……这样啊。」
我心想这样才合理,打算回复里绪安慰的笑容,然而我的表情却在中途凝固。
「……里、绪?」
我不由得瞪大双眼。
「……当然可怕,事到如今还用说吗,晶?」
里绪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浮现灿烂的笑容,好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
「里绪当然害怕。打从第一次遇到晶,里绪就在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可怕的虚轴,也很确定只要晶有意,瞬间就可以把里绪和小町消灭……打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这样……晶现在问这个问题要做什么?」
「……咦?」
我突然想起。
——找里绪有事吗?
就在一年前。
我刚进入这间学校,第一次和里绪相遇那天。
当时正在下雨。
和小町在一起的里绪没有撑伞,任由来自天空的水滴和地面反弹的水滴沾湿身体,站在放学途中的某条巷子里静静看着我。
我只有一个人,硝子不在身边。我在前一天凑巧得知里绪是虚轴,怀疑里绪跟无限回廊有所关连,于是决定偷偷跟踪。原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其实一下子就被里绪发现——
——想对里绪做什么?
我的回答是:「如果是敌人就加以排除,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开口的里绪面无表情,只有身体不停颤抖。
四月的空气有点冷,里绪浑身湿透。
我想这个人一定觉得很冷。
我在心中盘算,眼前这个人若是敌人,光靠一个人赢不了我;如果不是敌人,或许可以加以利用。再加上要是继续淋雨,难保不会感冒甚至得肺炎。基于些许的同情,所以我回答:
——如果不是就来我家。至少可以喝杯咖嘻。
「……晶没发现吗?」
里绪笑着说道:
「打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如此。」
表情就跟当时听见我的话一样,满脸笑容。
「里绪不是因为冷而发抖……而是因为害怕。自从发现被跟踪,里绪就知道死定了,所以非常害怕,同时也知道绝对赢不了晶。就算里绪的力量比较强、就算知道共生型的晶没有带着虚轴,里绪还是绝对赢不了,只能乖乖被消灭——里绪立刻就知道了。」
里绪多半第一眼就已经发现我们——「全一」的真正力量。
「所以当晶邀请里绪回家时,里绪觉得好高兴。原来里绪是被认可的,就连晶这么强大的世界都愿意把里绪放在眼里。不像里绪的爸爸妈妈……不会把里绪当成不存在。
于是里绪心想。
如果能跟这个虚轴交朋友,里绪一定会更高兴。」
里绪说话的样子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晶很可怕,但是朋友就算可怕也没关系,里绪的朋友可以对里绪做任何事。就算被利用、被背叛、被杀死,甚至被消灭都没关系。」
啊,原来如此。
是我忘记了。
不对——应该说一直与人建立虚假的朋友关系,一直在虚假的日常中生活的我,打从一开始就侵有真正了解。
里绪心中对「朋友」两个字的意义。
就算被利用、被背叛、被杀死、被消灭也可以笑着原谅的对象。
不属于大多数,独一无二的他人。与独一无二的自己对等,能够全心托付的存在。
这就是里绪定义的——「朋友」。
「……这样啊。」
我闭上眼睛微笑说道:
「谢谢,里绪。」
「咦,为什么?」
我不好意思说出真心话,只能敷衍带过:
「打从上星期一直麻烦里绪,我真的很感谢。接下来好好休息吧。」
「什么啊,只是这种小事?呵呵,晶好温柔。」
里绪微微偏头,不知是否看穿我的真意。
「其实里绪还有点困,能不能再多睡一会儿?」
「嗯,我在佐伯老师回来之前会一直待在这里,安心睡吧。」
「嗯,谢谢。」
躺回床上的里绪没有拉上布帘,躺在枕头上转头说道:
「那就午安啰,晶。帮里绪和妮雅问好。」
「没问题,午安。」
里绪一闭上眼睛立刻沉沉睡去。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没消除,还是里绪平常就是这样。
看着里绪进入梦乡——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把布帘重新拉上。
「……朋友。」
我独自重复这两个字,声音隐没在保健室的寂静里。
也许不只是里绪。
殊子、佐伯老师还有舞鹤蜜都一样。
面对拥有最可怕力量的我和硝子,她们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甚至在不定量子回路无法启动的期间,还主动提供我们各种协助。
即便我常说妳们都是总有一天要除掉的敌人——
「……谢谢。」
我再次对睡着的里绪道谢。为了不吵醒里绪,我尽可能压低音量。
听着里绪均匀的呼吸声,我又坐上佐伯老师的办公椅。
缓缓闭上双眼,内心涌出愉快的情绪。
在那之后。
下午的课还有放学后都没有异况,重新开学的第一个星期一就这样安稳划上句点。
我和硝子一起回家,之后和里绪一起外出寻找小芹。搜索行动持续到晚上十点,我们回家吃过迟来的晚餐,洗完澡后开始讨论今后的计划。
今天依然没有任何成果,又虚度了一天。
老实说,光是担心小芹是否平安无事,我便焦急到心跳加速。
从学校回家的途中,我们在小芹家门前遇到伯母。她一如平常和我们打招呼,然后走进屋里——完全没有提起数日末归的女儿。
这都多亏殊子的能力。直到伯母再次见到小芹为止,她将忘记自己有这个女儿。
虽说这个主意是我提的,伯母的举止还是让我心情沉重。
看见伯母和平常一样开朗,就好像自己从来不曾有过女儿,我有种小芹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感觉。事发至今已经五天,小芹是否平安无事?我恨不得抓住良司,叫他带我去见芹菜。
我当然不能真的这么做。
小芹现在等于人质,我要是冲动行事只会造成反效果。良司也知道这一点,才会故意告诉我小芹平安无事的消息,津久见奏也没有过度刺激我。
但是我同时害怕如同机械的自己,即使无法确认童年玩伴的安危,依然事事都要算计。我讨厌自己的冷静,虽然心中焦急,却无法凭着这股情绪展开行动。
感觉糟透了。
我没有花太多时间与硝子讨论明天的行程。虽然现在才晚上十一点半,我还是提早让自己躺在床上——只是太多思绪在我脑中转动,一点睡意也没有。
黑暗的房间里只听得见时钟指针的声音。
不知道硝子现在在做什么?
她看起来没有异状,和平常一样在晚餐后吃布丁、洗完澡后吃布丁,还打算在睡前继续吃。看不下去的我加以阻止,她不甘心地反驳,我说「再吃会变胖」,她说我是「奸诈小人」。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不,应该说跟五天前那件事发生前一样。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很庆幸硝子没有改变。
虽说情感已完全在硝子心中扎根,但是她的表情和说话方式没有因此出现太多变化。基本上硝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太多表情,但是这几天我可以看出她比平常消沉,经常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毕竟硝子才刚因为开启虚界涡得到巨大的力量,照理说应该也有跟我一样的烦恼,我们还没针对这些烦恼好好谈过,但是我可以约略体会她的心情。
可是——我发现今天的硝子比前几天来得开朗。
也许是因为今天她见到许久不见的姬岛等人;心情因此好转的关系。如果真是如此,冒着风险上学,看来是正确的决定。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也平静下来,看来再过不久就可以入眠。只是我刚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房外便传来敲门的声音。
「……怎么了?」
是硝子。
「主人……你还醒着吗?」
「嗯,还醒着。」
听见我的回答,硝子轻轻推开房门。走廊的电灯没开,少了刺眼的光线,我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立刻看见身穿睡衣的硝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我边发问边用一只手稍微撑起身子,黑暗中看不清硝子的表情,仔细一看她似乎抱着自己的枕头……难道是睡昏头了?
硝子没有说话,感觉她正盯着我。
「睡不着吗?」
「不,不是这样。我的本体可以轻易操纵身体进入睡眠状态,所以我与失眠无缘。」
「不是睡不着,那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不,没什么。只是……」
「……只是?」
硝子一步一步往我的方向走来,我只能用讶异的表情看着她。
然后我发现——她的脚步有点奇怪。
她一直走到我的床边,把手伸向我的棉被。
「呃……咦!?」
不知为什么,硝子竟然把脚伸进我的被子里——最后钻进我的床上。
「妳在做什么?真的睡昏头了吗!?」
「我没有睡昏头。」
她把我的枕头移向旁边,在空出来的位子放上自己的枕头。
不,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是星期一。」
「妳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我连忙想推开硝子,硝子轻易避开我的动作。
「呃,现在到底是……」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硝子到底在做什么?她究竟有何打算?
还好房间里很暗,要是有开灯,硝子就会看到我满脸通红的样子——不,重点不是这个。
「妳给我等一下……」
「主人。」
硝子停下动作。
「今天是星期一。所以……」
我正打算回她「那又怎么样?」——
哨子的下一句话让我的思考顿时停止。
「所以……我不想看到主人被恶梦折磨。」
恶——梦?
星期一。恶梦。
是指我经常梦见的那个恶梦?
——对了。
今天——爸爸回来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一。
可以想见今天的梦境一定比以往更可怕——
「啊……」
等我回过神来,硝子已把我挤到墙边,整个人钻进被窝。
「任务完成。」
我的眼前只有硝子近在咫尺的睑,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这样行了。等到主人开始说梦话,我会负责把主人叫醒。到时候我会立刻冲到一楼拿炒锅过来。」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张笑脸。
「……炒锅就免了。」
「是吗?」
「嗯。」
苦笑的我觉得有些难为情,只好转头看向天花板。
硝子虽然娇小,但是单人床上挤两个人还是颇为拥挤。我尽量缩起身体,半边身体依然紧贴硝子柔软的温暖身躯。
我们的手在被窝里自然地十指交缠。
「……小时候。」
「咦?」
「我们也一起睡过吧。」
「……是的。」
「妳的睡相很差,每次睡到一半都会钻进我的被子里。」
「……不利的回忆我都忘光了。」
我忍不住笑了:
「是吗……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一起。」
「是啊。」
「妳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是这样,我们两个人一起待在这个房间。」
「是啊……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事……」
我犹豫是否继续说下去,于是转头面向硝子。
她的一对大眼睛正在黑暗中凝视我。
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这双美丽的眼睛从来不曾改变。
「打从一开始就是我和妳。不管是爸爸被那家伙附身,还是妈妈消失,我们都是两个人。」
「……主、人?」
「可是我和妳现在都有了朋友。」
我想起白天的事。
「今天我跟里绪聊过。」
「……是。」
里绪表示:
晶很可怕——但是朋友就算可怕也没关系。
「妳也和殊子聊过吧?」
「……是。」
殊子似乎对硝子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她说我们绝对不会背叛妳。
「她们真笨……明知道一直被我们利用、明知道我把她们当成道具看待,可是她们却……还是愿意相信我们。」
「……是。」
「就算我们完全进入这个世界……她们还是没有改变。」
佐伯老师和舞鹤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相信她们也一样。
所以。
「硝子。」
「是。」
「一切都从我们两人开始,所以……」
「是。」
我对着凝视我的双眼继续说下去:
「……别再把她们卷进来了。」
听到我说的话,硝子显得有些惊讶,但是她的表情很快变成温和的微笑:
「……是的,主人。」
硝子把脸埋进我的胸膛:
「我也……不想失去那些人。」
里绪。
殊子。
佐伯老师。
舞鹤。
我再也不想利用她们。
也许踏进非日常的世界让我的心境产生变化。
也许我不过是在感情用事。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们因为我的关系受苦。
「这样会很辛苦。」
「没关系……只要能和主人在一起。」
「说不定会死。」
「我不会死……我不会丢下主人一个人。」
「这样啊。」
「就是这样。」
那就没问题了。
我不再说话,只是把手放在硝子背后。
硝子轻轻点头,伸手抓住我的胸口。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不管是今天的梦,还是明天以后的未来,最后终将走向破灭。
但是我相信从今以后不管面什么恶梦——我们永远都能克服。
++
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可以看见一片田园景色,风景不算漂亮,七楼这个数字也有些不高不低。唯一让津久见奏比较舒服的事,只有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显得一尘不染的磨石子地板。
他反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地板。时间接近深夜十二点三十分,身体感受得到睡意,但是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到底要怎么办?我个人是都可以。」
他对站在背后的人问道:
「明天?后天?还是现在就动手?老实说我对这件事实在没什么兴趣。」
「这个嘛。」
少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但是说话的人并非少女。
「……该怎么办呢?」
那是一种只有少女音质,可是完全没有少女情感,甚至可说不带一点人味的说话方式。
这也是理所当然,这位少女的人格早已烟消云散——至少现在是这样。
「也罢,在我看来不管消失与否都一样。」
「什么?」
「我是指你,无限回廊。」
奏说出自己背后那个存在的名字。
「不过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告诉你,随便都好。」
奏以舞台剧演员一般的夸张动作耸肩——这是他的习惯。
「总之现在是讨论往后计划的时间……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就是这样。」
无限回廊发出与少女音调格格不入的狡诈笑声。
「镜,树怎么说?」
无限回廊说出在场另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都没说。」
厨房里传来回答的声音:
「那个人一向不重视时机或机会。」
奏闭上眼睛聆听可爱的声音,然而声音主人的说话方式与奏熟悉的她有些不同。
奏感到有些烦躁。无限回廊接下来的话更加助长这种烦躁。
「所以到底要怎么做,镜?」
「不要叫她『镜』,无限回廊。」
「在这个家里要叫逆绘。逆绘也是……我们不是约好在我面前要是逆绘吗?」
没错,在奏眼里——她不是城岛镜,而是自己的双胞眙妹妹津久见逆绘。
「……我明白了。」
厨房里的人点点头,以逆绘的说话方式开口:
「不过这根本就毫无意义,『奏哥哥』为何要拘泥于这种形式?」
「嘿嘿……要机械发挥什么功能,全看使用者的喜好吧?」
「不,『使用者』这种形容在这里并不正确。能够使用我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身为固定剂的那个人。现在我不过是在他的命令下暂时外借。」
「对我来说都一样。」
虽然不满无限回廊中途插嘴,奏似乎还是很满足:
「只要逆绘在我面前是逆绘,其它的事我都不在乎。」
「哼、真是好大的缺陷……失去妹妹真的让你这么伤心?」
「没有失去,我已经找回我的逆绘。」
奏一口气说出心中的不快。
没错,自己的世界是这家伙给的。就在自己的妹妹死后,他带给自己新的世界,也带来新的妹妹。但是——已经得到的东西就是属于奏,包括这家伙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那么结论呢?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我都可以,逆绘只会遵照主人的意思去做,而主人又对时机和机会没兴趣,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要听谁的指挥?」
无限回廊毫不犹豫地回答:
「当然是听树的。不过要是交给树,我看过再久都决定不了。虽说不是决定不了而是他根本不下决定,不过在我看来都一样,所以还是得由我们自己决定。」
「决定不了和不下决定不一样,前者代表观测者本身意志对干涉行为产生踌躇;后者代表避免积极干涉观测主体的明确意志。事实上他只是避免观测受到外在介入……至少现在是如此。」
「这样啊,原来如此。真抱歉,镜。」
「你连这种事都不明白,难怪被当成没用的东西。」
「嘿嘿,真严格……不过有件事我很在意,妳知道吗?」
「什么事?」
「不就是跟『全一』的固定剂最亲近,同时也最疏远的那个。你们为什么不拿那个来玩?要是拿那个来玩些把戏,我保证事情会变得非常有趣……所以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保护她,甚至放着她不管?」
那个指的是森町芹菜。
自从五天前捉到她,无限回廊一直想在她身上植入虚轴,好见识城岛晶看到她变成虚轴时的苦恼和绝望。
奏觉得无限回廊的想法很变态,但是他也对这个主意颇感兴趣。
「那个人没有这个打算。」
然而逆绘抱持反对意见。
「为什么?」
面对无限回廊的疑问,逆绘突然——露出爽朗的笑容:
「……总不能让对面邻居的女儿遇到危险吧?」
说话的语气变成奏讨厌的城岛镜:
「我跟秋菜的感情一直很好,也很期待看到芹菜长大的样子。看到芹菜长得这么可爱,我真的很高兴,树当然也很高兴……所以我们绝对不会让那孩子遇到危险。现在有个骑士在保护她,等时候到了,我们还得把芹菜安全送回家。」
「……那位骑士也有可能下手吧。」
奏最讨厌她以城岛镜的方式说话,忍不住出声讽刺。
「不用担心,他没有那种胆量。」
逆绘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无视奏的话,以温柔的语气对无限回廊说道:
「所以你也不可以对芹菜下手。听到了吗?」
胸中感到一阵烦躁的奏再也忍不住,忿忿地说声:
「……两天后。」
没错——那时候展开行动刚好。
看来话说得越多,时间花得越久,逆绘就会抛下自己越走越远。既然如此还不如速战速决。
「反正我们早就决定好要做什么了不是吗?既然如此根本没必要一直拖下去。用明天一天准备,后天展开行动,如果没有其它异变就这么办吧……我要彻底地、华丽地终结他们。」
「这个嘛……如何?」
「我没意见。树呢?」
「那个人多半不会反对。他的目的只是让状况因为自己的观测开始发展。」
「那就这么决定吧。」
奏起身一脚踢开椅子,椅子在磨石子地板上滚动,发出巨大声响。
「那伙人终于要结束了……呵呵,令人期待,真令人期待。」
奏跟城岛晶等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树的计划在奏眼里也是过于松散而且毫无美感,加上树的意图难以捉摸,参加树的计划无法为奏带来任何乐趣。只是对奏来说,只要能摆脱眼前的状况,其它一切都可以忍受。
那是最深沉的欲望。
目睹他人的毁灭。
亲身见证毁灭的过程。
更重要的是实行计划的过程中,可以和逆绘共同行动——
奏什么都不在乎。
就算无限回廊和城岛树都被消灭也无妨。
只要和逆绘在一起,不管是做任何事,就算被当成棋子来操纵,奏也甘之如饴。
「那就决定后天行动,传话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坠落黑麦田之尸』。」
「既然已经决定,那我要回去了。得向树报告这件事才行。」
坠落黑麦田之尸和逆绘同时转身离开,连声道别也没有。
奏目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空虚与喜悦、嫉妒与期待在他的心中交杂,复杂的心情化为叹息从齿缝之中流泄。
玄关传来关门的声音,之后是一片寂静。
这间三房两厅的住宅在过去一家四口共同生活时算是相当宽敞,现在更是空空荡荡,只剩一个人住在这里——那个人便是奏。
「呵呵、呵。」
受不了周围的寂静,奏发出一阵干笑。
声音传不到任何人耳中,在房间里渐渐变弱——最后消散在空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