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有如梦境(but not daydream)
后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殊子死后已经过了三天。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即使失去她的伤痛未曾平复,我们还是向前迈进。主人查探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一行人的动向与栖身之处,佐伯老师及里绪监视学校以备敌人进攻,舞鹤蜜住进小君家里。或许这也带着逃避的意味,只是想以行动来将殊子已死的事实抛诸脑后也说不定。然而——尽管如此,大家确实是向前迈进。
我也决定向前迈进。
我思考过现在的我该做的、能做的事,和主人沟通之后做出决定。
早晨的教室。我对已经来到学校的小公主打声招呼。
「早安,小公主。」
「啊,早安……硝子。」
她果然和昨天一样,表情隐约有些阴霾。
「今天第三堂的世界史的作业,你写了吗?」
「咦……没有,我没心情写……」
「唉,真拿你没办法。」
所以我对小公主展露最灿烂的笑容:
「我的借你。今天点到小公主的机率超过八成。」
「硝……子?」
「没事的,小公主。」
将笔记本递给小公主的同时,我稍微压低声音:
「我已经没事了。所以小公主也别沮丧了……你再这样下去,殊子会趁虚而入对你做出非常夸张的恶作剧喔。简直是色欲薰心又纠缠不清。当心贞操不保。」
「什么……意思?」
「她就是这种人。」
小公主没有关于殊子的记忆。她之所以会这么沮丧,有一半是因为颅虑到我。既然如此,只要让她以为我已经调适过来,她也会比较好过。
「是吗?呵……呵。」小公主露出浅笑。
「我好歹也是女生。即使这样也会动手?」
「应该说就因为是女生。」
「哇啊……真的假的?」
明明曾经与殊子交往,小公主却这么说,让我听了有些心痛。但是我不能表露出来。若是回想和殊子共度的时光会感到难过,就对她太失礼了。
「所以你得振作一点。否则我会代替殊子,在有机可乘时给你一个激情的吻。」
「啊……不过如果是硝子,说不定可以喔。」
「……咦?」
闹了小公主几句之后,她突然如此说道。
「反正硝子这么可爱。」
「什么?」
「所以不过是亲个嘴,如果硝子想亲……」
而且双颊微微泛红。
……………………这。
这个女人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小公主!」
「啊哈哈,开玩笑的。」
「如果是开玩笑,请不要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我!」
「真是的,明明是硝子自己提的……」
「问题不在这里!」
「早安——你们在做什么?」
在我们闲聊之时,小君也来到学校,一脸怀疑地朝我们走过来。
「没事。」「没、没什么。」
两人不由得一起僵在原地。我一边看着同时进入教室的舞鹤蜜面无表情地坐到座位,一边对小君说声早安。
「喔,硝子和小公主今天都很有精神——」
「哎呀呀呀你在说什么君子!硝子那种一整年都面无表情的人也就算了,我可是一年到头都超有精神的。」
「真是的……才想说你终于打起精神马上就乱说话……你说谁面无表情了?」
「噫!就是这样!吓死人的面无表情!」
「可惜我这不是面无表情而是生气。只是原本稳重的内心因强烈的愤怒而觉醒了。」
「呜哇——……硝子打算将小公主慢慢折磨到死——」
「你们说的是什么梗啊!」
「啊哈哈——把元气分给我吧——」
小君兴高采烈地引用台词。话说小君,你的守备范围也太广了。
浑身发抖的小公主动弹不得,我从她手上抢走笔记本:
「我不借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呜哇!抱歉,请您原谅我吧……」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继小君之后,八重也跟着来到教室。
「啊,八重早安——」
小君挥手打招呼。
「我跟你说喔——等一下硝子和小公主要展开地球规模超级大决战——」
「才不会!」
总之这下子总算一如往常了。
在我的视野一角,坐在椅子上的舞鹤蜜一脸不耐烦地叹气。
我看了她一眼,又回到无聊又没有意义的对话。
时间就这么很快地过去了,第四堂课结束,来到午休时间。
同班同学像平常一样开始用餐。我们固定四个成员也围在一起,各自拿出便当。
但是今天——小君对我们说出和平常不同的话。
「呐——呐——今天再加一个人好不好——?」
「好啊,没问题。」
小公主和八重也点头说好。
小君看起来很高兴,放下便当转身离开。
话说回来,会是谁呢?是因为小团体的其他人请假而落单的人吗?不对……今天根本没有人缺席。
说不定是其他班的人。正当我如此思考时,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等等,我都说不用了!」
「咦——你不想跟我一起吃吗?」
「我不是在嫌弃你!可是……」
「那就来嘛——」
我行我素的小君拉着某人的手。那名显然不愿意又无法断然拒绝,几乎是被小君绑架过来这里的某人。
「咦……?」
是——舞鹤蜜。
「话说回来,午餐有必要一起吃吗……」
被小君拉到面前的舞鹤蜜板着一张睑。
我们则是面面相觎,一起愣住。
「这个……小君?」我如此间道,小君回答:
「我今天啊——也做了小蜜的便当喔——」
仔细一看,小君放在桌上的便当是平常的两倍高。
「你、你,我昨天都说不用做我的了……!」
蜜惊讶的程度,夸张到我看了都不禁苦笑。
「只吃面包不好啦——要乖乖吃饭才行。」
看来蜜住在她们家,所以小君就连她的便当一起做了。
……而且没有事先告诉蜜。
蜜正想离开,小君却不加理会,俐落地搬了一张桌子过来。平常的动作老是慢吞吞,这个时候的手脚却特别快。
蜜见状终于忍耐不住,再次尝试反抗小君:
「我不是说了吗?我在这里会打扰你们吃饭……」
「才不会呢——对吧——小公主、八重、硝子?」
唉,竟然在这种时候把问题丢给我们。
老实说,我是无所谓。小公主也不是没见过蜜,大概也无妨吧。
可是八重从以前就对蜜有所警戒……
「不会打扰啊?」
正当我如此思考时,八重本人却好像事不关己,面不改色地说道。
「……咦?」其中最惊讶的人,大概是蜜吧。
「真的可以吗,八重?」
「嗯。舞鹤同学,你就坐吧。」
「啊、喔,好……」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站在蜜这边。不,应该说正好相反。
她平常桀傲不逊的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垂头丧气、战战兢兢地坐到椅子上。在一旁围观的同学们,看见小君轻易地降伏这个全班、甚至是全学年最难搞的少女,只能目瞪口呆。
「来,便当——小蜜的是这个——」
小君递出双层便当盒的其中一个,蜜乖乖接了过去。
不……我的确知道小君是她的弱点……
小君和蜜。我不知道他们两人过去是怎么相处的。可是依照这个情况,大概和现在差不了多少吧。我如此推测。
「舞鹤蜜……你还挺温和的嘛。」我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她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但是随即察觉小君在看她,又低下头来。
「…………你等着瞧。」低声念念有词。
「来,小蜜。」
尽管如此,小君拿叉子给她,她还是乖乖接了过去。
白饭捏成的小饭团。这是对左手是义肢的蜜表示体贴。而且这种程度的体贴并不会让蜜本人觉得不快。
「那么我们也开动吧!」小公主急急忙忙说道。
这句话有如命令,所有人各自打开便当,开始午餐。
八重和小君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小公主看起来多少有些紧张。
真拿她没办法。这种时候,必须要由我来做个缓冲。
「啊,舞鹤蜜。」
「干嘛?」
「我用热狗换你的煎蛋。」
「……谁要换啊!」
「是章鱼热狗喔?」
「你在说什么啊!再说谁要吃你做的菜……!」
「咦,小蜜,硝子做的菜很好吃喔——?」
「那又怎么样,一定比君子做的难吃……」
呃、只是逗一下就说出这么难为情的话。
「再、再说热狗这种东西,任谁来煎都一样,」
她似乎也发现自己说错话,立刻不太高兴地改口。
「舞鹤蜜,你有资格说那种话吗?」
「你很烦耶!闭嘴吃你的便当!」
见蜜被要得团团转,小公主拚命忍笑。仔细一看,八重的表情似乎也有些意外,盯着蜜观察她的一言一行。
——哎呀……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话说回来,我的朋友原本就很温柔,即使是蜜也一样,尽管以虚轴而言稍嫌危险,骨子里并不是坏人。她们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以及一点亲近彼此的主动。
无论如何,几经波折之后,午餐顺利进行下去。
蜜在吃完的瞬间便打算离席,却被小君拖住,经过一番拉扯之后,所有人也吃完午餐,就这样进入漫无目的的闲聊时间。
「对了,文化祭是什么时候?」
小公主忽然这么一提,话题也跟着变成文化祭。
「还有一个月半吧。找记得是十一月中旬。」
「是喔——高中的文化祭有些什么?」
「比较常见的就是摆摊、咖啡厅之类的吧?」
「哇啊——好期待喔——」
小君的脸亮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国中文化祭的感觉比较不一样吧。
「我们国中时不准卖食物,所以没有那些东西——对吧,舞鹤同学?」
「好、好像……是吧?」
小君一把话题丢给蜜,蜜便慌了起来,忍不住含糊其辞。她从刚才就一直是这样。
坐了这么久总该习惯了。下定决心融入我们不就得了。好吧……对她来说大概很难。
「我国中几乎没去过学校,所以这是我的第一个文化祭。」
我姑且有个「以前身体很虚弱」的设定,于是这么说道。
「班级展示不知道会做什么?」八重似乎也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在一旁露出微笑。
「咖啡厅?鬼屋?还是拍电影?」
「电影?有人拍电影吗,小公主?」
「嗯。原则上要展示什么都可以,所以好像有些班级会拍电影。」
「如果要拍电影,果然还是悬疑剧。」
剧本就随便找主人来写,然后在小君的监修之下修正,当成是我写的交出去就行了。同学们应该会接受吧。
「第一个牺牲者是小公主。」
「为……为什么是我!」
「凶手是舞鹤蜜。」
「硝子……你太得意忘形了吧?」
蜜想吼又不敢,只能目露凶光瞪着我。
我意有所指地对她说道:
「即使不拍电影,依然令人期待。」
「……哼。」蜜瞬间露出嘲讽的表情。
「是啊。」之后似乎若有所思,视线也从我脸上往下移。
「真期待十一月的来临。」说到这里,抱胸的她声音里带着叹息。
其中蕴含只有我才听得懂的决心。
十一月。下下个月中旬——
到了那个时候,一切想必都已结束。
树、镜、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不是我们全部被他们打倒,就是我们胜利。
即使打赢了,也没有人能够保证我和蜜能全身而退。
所以这是决心。
为了让我们平安度过,恐怕就在几天之后的最后决战。
为了保护这个平凡无奇,却又因此无可取代的日常。
我们——下定决心。
八重她们依然聊着各种有关文化祭的话题。
我看着她们,蜜则是凝视看起来很开心的小君。
在我们无意对看的瞬间,蜜以桀傲不逊的态度扬起嘴角,以没有任何人发现的轻微动作,对我做个割喉的手势。
……「宰了那些家伙」。
关于这一点,我也完全赞同。
++
恢复平静的学校,简直就像回到春天那时。
这也难怪。现在的状况和五月的确没有任何差异。
三天前那件事,害死了全校大半的学生与老师,但在舞鹤杀了鸳野在亚的同时,整件事完全遭到抹灭。此外——前天,我切割良司的「深渊中罹患的热病」(dream theater) 之后,半个月前的事件也同样从人们的记忆之中消失。
良司也失去一切还是固定剂时的记忆,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常生活。尽管是我造成的,这还是让人心情不太舒坦。不过没办法,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津久见逆绘——城岛镜已经不来学校。班上有很多人表示担心,但是她大概不会再出现了。现在他们失去隔绝空间的虚轴,无论怎么想,学校生活对他们都没有好处。一出现在学校,要不就是被我们跟踪,要不就是被我们杀掉。
唯一让我在意的,是小芹也没来上学。
我若无其事地问过阿姨,她只说「感冒了」。其实应该过去看看情况,我却迟迟无法行动。
至少小芹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
当然,良司的虚轴已经不存在,津久见奏也死了,修正力应该产生作用。可是即使不记得那个事件,她也可能还记得我拒绝她——
想到这里,我便不由得裹足不前。
而且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见她。
总之我带着这样的心情,在午休时间来到顶楼,望着天空发呆。
里绪也在两公尺之外的地方,依靠扶手望着校园,同样在发呆,
她在昨天中午过后才睁开眼睛。
听闻佐伯老师告知殊子的死讯之后,她抓着赶去探望的我嚎啕大哭。过了一夜,现在总算是平静下来。乍看之下,就和平常一样。
里绪处理情绪的方式原本就和我们不一样。她依循独自的、与这个世界完全不同的道理活着,我不知道这样的她会以何种形式接受殊子的死。或许她根本无法接受。
「……呐,晶。」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里绪,没有回头直接开口。
「怎么了?」
「可以唱歌吗?」
顶楼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没有别人。我点点头。
「好啊。」
里绪偶尔会在顶楼唱歌。可是每次一发现我或是殊子来了就不再唱下去,所以我从没完整听过她唱的歌。
「谢谢。」背对着我道谢。
所以我闭上眼睛,直接往顶楼的水泥地一躺。
不久。
纤细的歌声传进我的耳朵。
——少女追求光辉灿烂的事物。
——深信能够交换前往天国的资格。
歌词是英文。
旋律很美,同时也很感伤。
是首我也知道的名曲。
——即使不知道方法。
——只要前往该处,出个声就行了。
——她如此相信。
——相信能够前往天国。
我听得入迷,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是秋高气爽的天。
摄人心魂一般湛蓝,彷佛有什么人在尽头。
——墙上净是涂鸦。
——可是,请仔细看。
——话语之中,必定蕴藏其他含意。
里绪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
纤细、不会太高也不会太低、透明。
——蜿蜒的小河,河畔的树上。
——小鸟孤独地啭语。
有如歌词中的小鸟——
——唉,我们的思绪,有时实为虚假——
抽象而梦幻的歌词。
甚至不清楚内容想表达什么,或者没有要表达什么。
叙述一个西行,大概是想前往日落之处的灵魂。
树木间袅袅的烟雾。告知一切缘由的吹笛手。
早晨,五月祭来临。要求抉择的天敔。
吹笛人一阵骚动、风声四起,通往天国的道路隐藏其中。
我们是一为全,亦是全为一。「她」为我们指点道路。我们不知道这条路是对是错,只想着天国,只想前往天国——
「……那是殊子吗?」
曲终之后,沉浸在余韵之中的我轻声发问。
「呐,晶。」
里绪依然没有动作,像是在继续歌唱似地开口:
「里绪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唱歌。因为没有人,因为没有其他人,所以要唱歌让世界知道,里绪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所以……现在有晶在身边,其实不该唱的。因为就算里绪不唱,晶还是知道里绪在这里。有晶知道里绪在这里。」
听起来像是独白,又像是——
「刚才的歌……是代替殊子唱的。因为殊子已经是孤伶伶的一个人罗?要是不唱歌,世界就不知道殊子在哪里。可是殊子没办法唱了,所以由里绪代替殊子唱。为了让世界知道而唱。」
又像是——在对着她说。
「……这样啊。」
我好不容易才能开口。
「之前里绪对殊子这么说过。」
像是在思念故人,像是在神游远方,里绪继续说道:
「里绪说过,殊子很弱。因为……殊子失去虚轴,欠缺却没有填补起来。因为『闹钟』(忐忑不安)不见了,里绪还是认得殊子。」
虚轴在附身的对象制造欠缺,藏身空缺之处。
在虚轴消失之后,当然只会留下欠缺。
「……弱?」
如同里绪所说,如果有那个意思应该办得到。她大可以忘却一切,离开我们身边,填补欠缺,变回从前的「远见殊子」过着普通的生活。
可是殊子没有这么做。她办不到。
这就是——那个家伙的脆弱之处。
「可是里绪得向殊子道歉。里绪竟然置身事外。」
我一句「什么意思」都还没问出口,里绪接着说道:
「……里绪也和殊子一样。一样。里绪……也很弱。」
我准备起身。因为总觉得里绪又要哭了。
但是里绪说声:
「没事的,晶。」
我眼前出现阴影。
她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遮住天空,盯着我瞧。
「里绪再也不会哭了。里绪只伤心到昨天、到刚才为止。」
「……这样啊。」
我爬起身来。
殊子的「脆弱」。如果是这个害死殊子——
那么我该做的不是为此感到悲伤。
而是弥补、掩饰里绪的「脆弱」——并且加以激励。
为了不让里绪落得和殊子一样的下场。为了不让敌人有机可乘。
我对眼前的里绪说道:
「里绪。」
「怎么了,晶?」
我起身望着那双大眼睛,停顿了一下才开口:
「我会继续使唤里绪。我会依赖里绪、利用里绪,发现里绪派不上用场便抛弃里绪。假如里绪被我害死,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会像对待殊子一样……以我的自私、我的任性,蹂躏里绪的性命、里绪的存在、里绪的一切。」
「嗯。」
「小町也是一样。我会随我的方便,利用里绪最重视的小町,像是在制造垃圾一样让小町大量分裂,牺牲小町约生命,用最低劣最糟糕的方式对待小町。」
直截了当地对我的好友坦白——
「就算是这样,里绪也无所谓?」
「嗯。」
里绪点头的模样毫无估计、毫不犹豫。
「里绪和小町是一起的。只要里绪无所谓,小町当然也是。」
「这样啊。」
——既然如此。
我就重申一次。对我的好友再说一次。
「跟我来。当我的棋子。『有识分体』(分裂病)。」
我以最深的亲近之意,呼叫虚轴的形式名(modeling)。
里绪听见我的话,那张小脸笑了,看起来是那么开心,开心极了。
「嗯。里绪最喜欢晶了。」
里绪表示还想待在顶楼,于是我留下她一个人,前往保健室。
我可以陪里绪到午休结束。可是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里绪也已经听到她想听的,剩下的时间,至少就今天来说是多余的。里绪也了解这一点,所以很干脆地道别,目送我离开。
「抱歉,老师在吗?」我没先敲门便打开保健室的门。
里面依旧拉上遮光窗帘,佐伯老师就坐在昏暗环境里的椅子上。
「喔喔,晶同学……等我一下,我存个档。」
仔细一看,她双手拿着掌上型游戏机。
「你在干嘛?」
「呵呵……真是讽刺。」佐伯老师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嘻嘻笑着:
「明明世界上已经找不到殊子同学留下的任何痕迹,殊子同学给我的资料倒是好端端地躺在游戏里。不……不对。确实留有痕迹。不过只剩我们找得到。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或许还算幸运吧。」
这么说来,之前佐伯老师来救我们时,和殊子说过什么游戏连线之类的话题。大概就是在说那个吧。
「不过洋葱装备还是一样完全没着落。」
「认真工作吧。」
「呵呵。没问题。因为敷户良司同学的虚轴消失了,前一阵子每天开的教职员会议也不用再开。我目前处于开店歇业状态。」
……呃,我不觉得保健室老师的工作有这么闲。
算了,不用多管。反正她怠怱职守又不是扣我的薪水。
「所以你有什么事?」佐伯老师关闭游戏机的电源,转过头来。
「难道又想要你常用的那种违法药品?」
「谁常用那种东西了!」
话说前天之前那个认真的她上哪里去?这个人的认真态度维持不了三天吧。
「呵呵呵……啊、那就是虐杀电影罗?晶同学最喜欢边看虐杀电影边吸上等货了。嘻嘻。」
「我是什么变态啊!」
「而且内容一定要是虐杀女童才行。」
「这是哪来的危险人物!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就是这样,所以你待在这里会有危险喔。」
……呃、咦?
「这个『你』是……?」
我反射性地顺着佐伯老师的视线看过去。
视线前方,有个稍微拉开布帘、看着我发抖……
貌似一年级学生的女孩子——
「咦咦咦咦咦咦?」
「噫……我、我告辞了!」
在我惊声尖叫的瞬间。
她从床上跌了下来,连滚带爬地来到门口,然后一溜烟逃走。
「等、等等,你误会……」
「我、我、我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了』什么啊!」
这个白痴保健室老师在搞什么!
我——甚至忘了关门,只能茫然对着离去的背影乾瞪眼。
「你想毁掉我的校园生活吗!」
「呵呵呵呵……是个翘课的学生。有闲杂人等在不太好吧?所以我才想说请她出去,可是人家特地在体温计上动手脚装病,我不太好意思赶她。」
「直接叫她走!总比虚构犯罪事实冤枉我简单吧?」
「放心吧,晶同学。俗话说谣言只传七十五天。」
「在那之前我就做完七七了!」
「死因是自杀证明自己清白吧。」
「你就只有说到这种事时特别敏锐……」
够了。怎么想都是我输。再扯下去只会没完没了。
「……再说,既然有人我可以明天再来……」
「哎呀,晶同学,现在应该不能那么悠哉吧?」
「嗯,也是。」
面对佐伯老师突如其来的认真发言,我也端正姿态。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人的开关何时打开。切换的时机毫无脉络可循。
我坐到床上,看着佐伯老师叹气。
她翘脚坐在椅子上,表情依旧阴沉。不过至少不是抱着两条腿,大概还好吧。于是我开口对她说出心里的话:
「……你可以吗?」
「哎呀,什么可以不可以?」
「我是在确认。确认你要不要继续和我一起行动。」
她和我们早就不是没有关系的人。就这层意义上,现在还说这种话或许有些奇怪。可是因为殊子死了,让我更想再次确认。
她是不是和里绪一样,愿意当我的道具、被我利用、被我害死。
还有是不是即使被爸爸他们杀了也无所谓。
我严肃地注视佐伯老师的脸。
深沉的黑眼圈、苍白的肌肤、颜色淡薄,在后方绑成一束的头发——
「呐,晶同学。」
她终于别过头去,旋转椅子面对书桌,突然说道:
「虚轴到底是什么?」
「……这是哲学问题吗?」
「所谓的虚轴,基本上会以保存转移到实轴上的自我为最优先。我们所有人,大概都是这么认为吧?」
「嗯……是吧。」
前天我面对良司时,也是这么认为。
保存自我。也就是生存欲望。这对虚轴而言是最基本的。
因此变成固定剂的人,也会受到这种生存欲望的影响。
可是佐伯老师接下来的话语,却和我这种想法正好相反。
「……可是虚轴却总是愿望重于生存。」
「咦……?」
「或许只是思考方式不同吧。如果以生存为最优先,一开始就不应该战斗。只要埋没自己、掩藏自己、不停逃窜、远离危险就好了。事实上,大部分的生物都是如此存活。不是设法击退天敌,而是设法不被天敌发现。这也是理所当然……除非在极度特殊的状况下否则无法击退,才会称为天敌。」
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
和我们交战的虚轴,在真正展开生死斗时,也几乎没有人拔腿逃走。他们的选择都是一决胜负……不,他们的选择只有非胜即负。
然而胜负与生死不同,是完全不一样的问题。
「每个虚轴都没有选择逃避。因为人们的愿望诞生的世界,会为了实现愿望奉献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当然像我们这样完全同化之后,固定剂也能反过来抽换愿望……以固定剂的意志来改变虚轴的意志。」
「也就是说……」意思是——
「虚轴不是只想生存,只是想实现愿望?」
「我想虚轴在根本上,是以实现愿望为『生』。不是生存,而是『生』。如果加个竖心旁可是会变得很糟糕,所以要小心一点。嘻嘻。」
「呃、你不用在这种时候搞笑没关系……」
非死即生,这样的说法不太对。
敝自己想做的事情,成就自己想要的成就。
这样才叫「生」。
「好吧,你说的有点道理。说是哲学也不算错。」
不过这又有什么影响?
正想这么说时,我察觉一件事。
「对了,既然如此……」
「是啊。」佐伯老师点点头。
「那么这个世界……实轴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一切回到这个最根本的问题。
想出不定量子,导致虚轴产生的人确实是城岛树。但是父亲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制造不定量子的,正是世界本身。
现在世界收敛成为一个个体,城岛镜。
世界,妈妈,究竟想要什么?目的是什么?
如果说为了那个愿望,她也同样不惜一死。
「一切的关键恐怕就在这里。」
阻止妈妈,同时不会影响世界的关键。
「除掉我们、加以统合,并不是妈妈他们的、实轴的愿望。只不过是为了实现愿望的过程,只是当前的目的。」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问题就是世界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问题要导出结论恐怕没那么简单。但是我必须在近期之内理解。
否则我们会输。
「找会思考的……至少在这几天。」
「好好想吧。不过别太着急。即使在和他们交战时才理解也不算晚。」
「好。」我站起身来。
总不能一直坐在这里思考。午休时间快要结束了,我得回教室才行。
「那么我走了。谢谢老师。」
……话说到一半。
我总算察觉到她在不知不觉间岔开话题,忍不住改口:
「老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吧?」
真是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难得说出那么认真的话,害我上了她的当。
「到底怎么样?你可以吗?」
我再次面对佐伯老师,看着她的脸。
「喔喔,那个问题啊……嘻嘻。」
可是她——
「用不着说吧,晶同学。你知道我的『unknown』(摇摇晃晃)是怎么样的世界吧?」
以理所当然的态度露出一如往常的阴森笑容:
「我的世界是使未来再扩散。将命运化为虚无的波纹。
说什么未来已成定数……我怎么可能默许这种事。」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就没有问题。
她确实有她的理由,让她愿意战斗。
「那么你就让……他们打算描绘的未来发散吧。」
++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天。
第一个晚上只能吓得发抖。
昨天想了一堆有的没的,烦恼了一整天。
今天总算能够起床吃点东西。
不久之后还得去上学。这几天不知道算请假还是旷课。学校那边什么也没说,所以不清楚。课程进度大概落后一大截了。担心的事实在过于日常,或许是因为感觉已经麻痹了。
一面想着这些事,森町芹菜——站在自家门前的巷子,独自等待。
已近日暮时分。差不多该回来了。
说实话,她害怕得快要受不了。可是又觉得不见面不行。
她想和他见面,直接问清楚。
不然她的心可能支撑不了。
家门前的景色是这么熟悉,和十年前没什么改变。
周围的房舍有几户人家已经搬走,不是当时的住户。可是自家和对面那户还是相同。这条勉强能够会车的狭窄小巷,是他们小时候的游乐场。他们曾经拿粉笔涂鸦,被骂得很惨。有一阵子很迷跳绳。自己先学会交叉回旋,不过是他先会一跳二回旋。
区区几公尺的空间,充满了许多回忆。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忍不住咬唇。
是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太高了?她开始想些无关的事。总觉得自己好像把他抛在后面,所以拚命想牵着他一起走,但这些只是错觉,自己只顾着向前看,所以根本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他发生了什么事。
好想哭。太阳距离地平线好近。西沉得比夏天还要快。再这样下去,天一黑自己又会害怕起来。不要。自己承受不了。
想着想着,她看往巷口。
两个人影朝着这边走来。
——来了。
芹菜看着他们,感觉就像救赎和绝望同时到来。
对方也发现她,于是停下脚步。
「小……」小晶。她叫到一半,不禁含糊其辞。
晶和硝子不发一语,没有动静。她别过脸、握着拳头看向两人的脚边。
「……我有话,跟你说。」她以烦恼的声音开口。费尽千辛万苦,只能说出这句话。
隔了一会儿,晶以略微困惑的表情回应:
「你已经……没事了?」
「没事是什么意思?」
「阿姨说你感冒了。」
阿姨。眼前这个人这么叫,好像和芹菜的妈妈很亲近。
芹菜还是不知道。
应该如何对待他——不,不对。
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呐。」
思考停滞,还是开口说话。
「……你还记得吗?」
她的话语像是在确认。
「我们以前经常在这里玩。」
目的是为了牵引仅存的线。
或是为了断绝那条线。
「我们在地面和墙上涂鸦,也玩过跳绳。还有……捉迷藏。」
她紧抓那条线不故。明知道没有希望。
还是想要切断那条线。因为知道没有希望。
「说来奇怪。不过就是在家附近,要躲在哪里?可是以前真的有地方躲。是因为小时候个头不大吗?还是因为世界原本有那么大?」
她记得很清楚。记得当年的事。
她一直以为那就是羁绊。一直相信那是特别的。
「小晶很厉害,一下子就能找到我。相反的,我却完全找不到你。所以……明明是我自己说要玩,却要任性地说:『不玩捉迷藏了!』可是隔天还是不甘心,又继续玩捉迷藏。」
那么对他而言呢?
如果从她这边延伸而出的线,对方其实没有抓住——
「呐……你记得吗?小晶,你还记得吗?」
那根本不叫羁绊。
那根本不算特别。
「……小芹。」
「回答我。」
芹菜打断他要说的话,低下头来。
她怕得不敢看晶的脸。所以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总算,在芹菜几乎以为会持续到永远的沉默之后——
「我记得。」晶开口了。
「我记得很清楚。没忘记。」
「真的吗?」芹菜抬起头。她觉得线好像连上了,觉得眼前的他一定挂着和以前一样的笑容,想看看他的笑容,想和他一起笑,于是抬起头。
——然而,那终究只是期望。
「……啊。」
晶——芹菜最喜欢的青梅竹马。
并没有笑。
他像是在忍耐什么紧闭双唇,两眼紧盯芹菜。
「那……那!」
芹菜心跳加速。她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误以为只差一点就会成功,试图以话语弥补距离的不足,拚命寻找可用的记忆、回忆。
一下子就找到了。
——就是这个。他肯定还记得。说出这个小晶一定会露出笑容。
芹菜几乎是用吼的,话语有如连珠炮倾泻而出。
「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吧?就是……我改口叫你『小晶』的时候!我原本一直叫你晶,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说要改口叫你小晶。后来……!」
那是一段不会被任何人玷污的回忆。毕竟当时救了他的人是自己,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同时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觉得他看起来那么耀眼。觉得他很了不起。确定他是个特别的男生,并且深信不疑。从那个时候开始,芹菜就一直喜欢他,喜欢小晶。
她看得出来,当她说出口时,他的表情变了。他吃了一惊,在瞬间反射性地瞪大眼睛看着她。所以没问题。一定没问题。
「呐,你还记得吧,小晶!」
面对成长得更有男生气概,这个她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的芹菜,以现在的芹菜之姿爽朗地笑着。
如此一来,他一定会——
「对吧,小晶……」然而。
她的话语。些微的希望。笑容。
「……咦。」在途中有如痉挛发作般停住。
「森町。」小晶——晶的表情依然僵硬。
像在学校时一样,叫了她的姓。
「抱歉。」
「……咦?」
为什么。我不懂。
怎么会、为什么、他——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们不能永远只是小孩。」
为什么他露出淡淡的笑,感觉却是那么客套?
「小时候的事……我早就忘了。」
为什么——
「小……晶?」
「你懂吧,森町?」
对着茫然呆立的芹菜,晶稍微移开视线说道: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别跟我扯上关系。」
「怎、么……可是……」
「你没有忘记半个月前的事吧?」
那个、难道。果然。怎么会。不可能。可是他会说这种话就表示——
「那么你应该懂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骗……人……」
她不想相信。随即心想:果然是这样。
可是他迈开脚步。
越走越近,经过她身旁,与她擦身而过,身旁的人是硝子不是她,彷佛在说他们两个在一起才是理所当然,像是刻意展现让她见识。
「星期一要来上学喔。」
背后传来这么一句。
只有对普通同学才会说的话。
「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没有说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不是、硝子、害的?」
因为她来到这个世界?
因为她剥夺小晶的一部分?
因为——硝子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位置?
芹菜没得到回应。
当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跌坐在地时,他和硝子两人已经进入家里。
++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
在玄关脱了鞋,各自回房换好衣服,之后硝子便开始准备晚餐。我则是去放洗澡水,吃过她准备的晚餐之后洗澡——行动一如往常,但是完全没有对话,一天即将结束。
我在房间换好衣服时看了一眼外面的巷子,小芹已经不在那里。不知道她是马上回家,或是在我们离开之后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这样真的好吗?我一次又一次想着这个问题。
可是如果有更好的答案,我应该早就想得出来,维持现状也不是正确的做法。
之前我一直和小芹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才会害她一再陷入危机。而且即使目前部分维持日常,我也已经选择硝子。所以我也只能这么做,否则又会波及她。
只是——无论我疏远小芹或是如何对待她,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依然随时可能对她下手。没错。只要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还在。
必须尽快、尽可能立刻为一切作个了结。
妈妈应该已经恢复力量了。时间拖得越久对我方越不利。
我在社群网站贴了寻人启事,但还没有任何情报。我们得尽早找出不知身在何方的他们,然后杀掉他们。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完全没看进去的杂志摊在面前,我终于说出回家之后的第一句话:
「……硝子。」
「互个,古文。」
默默吃着布丁的硝子回话的声音实在太有趣,害我忍不住笑了。
「就说嘴巴里有东西时不要说话,要讲几次你才会懂。」
「可互,互古文……」她吞下嘴里的东西之后说道:
「……在我吃东西时叫我才会这样吧。请您看一下场面再说话。」
「有必要说成这样吗……」
「好吧,算了。」硝子将容器放刭桌子上。
「怎么了?」
「跟你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我阖上杂志,与硝子面对面:
「这次一定要在下次交战时结束一切。」
「是的……没错。」听我这么一说,硝子以沉思的模样盯着地板。
「敌人实际上是两个人。我们有四个人……只看数量是两倍。」
「人数赢过他们还是一直被耍,只会让我更加责怪自己的无能。」
「不,话不是这么说。既然我们将基础放在日常生活上,战况便如同守城。对方的行动则是消耗我们的军粮……所以我们的人数较多,反而算是不利。果然还是应该主动出击。」
「我不会再犹豫了。」
今天我在学校时一直思考。
我害死殊子这件事。她们以我为中心而战的意义。
还有背负这些又代表什么。
「无论之前的做法是对是错,事到如今也无法推翻。就算和殊子的死一样的事再次发生……我想也不能因此感到畏惧。」
「主人……」
「如果能找到他们的栖身之处就好了。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立刻出击。」
「社群网站呢?」
「那边完全掌握不到他们的踪迹。」
「请里绪帮忙找呢?」
「老实说,我不太想这么做。这样可能会重蹈上一次的覆辙。毕竟想用地毯式搜索找到他们,简直难如登天……即使真的找到,里绪却派不上用场的话,反而是愚蠢的做法。」
里绪的「有识分体」(分裂病)对我们而言是强大的战力。
事实上,只要由里绪追杀敌人到了无路可逃的地步,再由佐伯老师给予最后一击,就能赢过大部分的敌人。然而敌人的力量是未知数,我们无法就此放心。
「话是……没错。」当我开始沉思时,硝子离开座位。
她到厨房翻找了一阵子,拿来一个布丁。
还要吃啊……我心里这么想,不过今天就算了吧。
「喔汉哈思呵哈咿喝咿哈……」
「不要边吃边讲话!」收回前言。还是应该念一下。
「总而言之。这次他们应该不会再趁虚而入了。所以我想尽量避免消耗战力。要让所有人维持万全的状态,和他们交战。」
「关于这一点,主人。『趁虚而入』这个部分……真的没问题吗?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不见得不会再次攻击学校。」
「我不这么觉得。」
我否定硝子的疑问。虽然这样的想法毫无根据,但是我几乎可以肯定:
「事实上,再削减我们周遭的人事物也没有意义。毕竟他们的目的是我们的虚轴。趁虚而入攻击学校,要是我们因此而死怎么办?他们就无法统合死者的虚轴了。当然,无限回廊(eternal idle)还是有擅自动手的可能性……」
「但是树和镜应该不希望产生更多虚轴。」
「是啊。以他们的目的来看,这是本末倒置。」
而且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也变得比以前虚弱。三天前我从那个家伙身上切除大量的虚轴,就算想要补充,要制造大量的虚轴并纳为已有,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成的事。再说那个家伙本身没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总之我得想办法突破现状。能联络上他们就行了。我们只要指定日期与时间,爸爸大概就会现身。那个家伙就是这种人。
「在社群网站上贴文联络他们?这也……」
我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这时硝子又离开座位。
「嗯?」不知道怎么了。我才刚这么想。
她去厨房打开冰箱,又拿了一个布丁过来。
「呐,喂……」仔细一看,桌上的已经有五个空布丁杯。再怎么说也吃太多了。
「你节制一点……」
我出声指正硝子。她从刚才就一直吃布丁。平常一天吃两个就满足了,现在却顺从食欲大吃特吃,实在不太像她。
「什么?」然而。
这时我,不——硝子察觉到了。
「咦?……这、主人……我……」
她看着自己吃完的布丁,和现在拿在手上的布丁。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吃了这么多。
「奇怪……不应该、会这样……」
硝子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像是想要掩饰。
我头上冒出大问号,问她到底怎么了。
「你好像怪怪的?」
我的话才说完。
「呃……」硝子一脸诧异。突然之间——
一颗泪珠从她的眼中滴落,让我吃了一惊。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自己也摸不着头绪。
这是餐后的布丁,所以我顶多吃两个就够了。不,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出在我自己——完全不记得自己吃了几个布丁。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甚至连相关的记忆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怎么会?
在我这么想之时,视野已经不由自主模糊起来。
「喂,硝子!」主人抓住我的肩膀。随着那股触感,在我落泪之后,我的情绪终于像是地震发生之后随之而来的海啸般汹涌而至。
「呜……」止不住的泪水,紊乱的呼吸。
「呜、呜、呜……」无以名状的什么一涌而上。
手指在眼角再怎么抹、再怎么擦,依然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啊——我终于理解了。
「你到底怎么了……」
「主、人……」
这股悲伤。
是刚才家门口发生的事所致。
「对、不起。主人……对不起。」
「硝子,你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我大概一直压抑这种想法吧。
而且是从我来到这个世界,选择主人为固定剂时开始。这六年来我刻意不去想的事,经年累月的压力,因为刚才的那件事终于浮现出来。
「主人。是我……是我、害的……」
我一直催眠自己,会这样是理所当然的。
我一直叫自己放弃,会变成这样是无可奈何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已经明白了,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可是,错了。
我——错了。
我抽抽搭搭、泣不成声,抓着主人说道:
「是我。是我、害、主人……和、芹菜、学姊……!」
他在孩提时期对青梅竹马抱持的爱意。
随着时间累积的各种回忆。
照理来说,主人应该和那个人一起得到幸福。
然而都因为我出现在这里,成了虚幻的梦。
都是因为我这个虚构的存在来到现实世界,害他失去现实。
其中的意义。真正的意义。
为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必须从喜欢的人身边夺走许多东西。
这样只是——
「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喜欢、主人……的。」
芹菜学姊在我背后发问。
是不是硝子害的。
是的。毫无疑问是我害的。
是我害她受伤。
如果没有我,芹菜学姊早就得到幸福了。
树和镜也不会想着「要让真正的晶复活」。
无限回廊(eternal idle)也不会出现。
殊子更不会死。
小君也不会失去所有家人。
小公主也不会被牵连进来。
八重的小孩也不会被杀。
还有上野同学。别保老师。鸳野学姊。大田敦。津久见奏。
都怪我来到这里、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一切才会变调——
「我不该、来这里的!都是因为我在这里、因为有我……!」
「硝子……」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只是、努力活着而已!可是、我根本不应该这么想!我只是为了杀人、为了毁灭世界而制造出来的机械……怎么可以……有这种……像人类一样的奢望!」
泪水已经止不住了。
我一头埋进主人的胸膛,哭个不停。
一方面觉得自己没资格纠缠这个人,几乎要被罪恶感压垮,一方面还是忍不佳想找个依靠。
再怎么哭也停不下来。好想就这样哭到死。
「……硝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主人在我的耳边呼叫我的名字。
声音中的温柔令我感到心痛,无法回应。
可是主人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你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吃那么多布丁吗?」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吧?之前你告诉过我……好像是你吃了舞鹤的便当昏倒那时吧?当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我还故意装傻。可是那让我了解到一件事,让我很高兴。」
了解到什么?
我想问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继续啜泣。主人对这样的我说道:
「那时我终于了解……你会这么喜欢布丁的理由。」
——理由?
我喜欢布丁的理由。
布丁。
那是——我第一次成功做出来的食物。
也是他第一次说「好吃」的食物。
所以我,对我而言的「好吃」在那之后一直是——
「因为那是我们的羁绊。」
羁绊。主人与我的羁绊?
「……你每次吃布丁时,就会想起当时的事吧?当然了,你喜欢布丁的味道也是理由之一。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你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每次只要一不高兴,就一定会狂吃布丁发泄。在我惹你不高兴的时候。」
「……咦……?」
「刚才也一样。你大概是想确认吧。大概很想跟我在一起吧。虽然内心深处认为不应该和我在一起,还是无法自拔……所以才会无意识一直吃布丁吧?」
「主、人……」是这样吗?
「今天,佐伯老师这么告诉我。」
我抬起头。主人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她说对虚轴、对世界而言,愿望优先于生存。」
「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你都说是因为不想死才来到这个世界。因为不想死。因为想活下去。因为不想和世界一起毁灭。」
没错。
我毁灭自己出生的世界,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生存。
可是这个自私的欲望,最后破坏主人的幸福——
「不。现在我明白了。不是这样的。」
然而主人却摇头否定。
「不是因为不想死,也不是因为想活下去。」
「可是我……」
把下巴抵在我头上,笑了。
「你有比想让自己活下去更重要的愿望。」
「……咦?」
他如此说道。
「硝子。你是想得到幸福吧?」
幸福?
幸福。
那是……
「你是想得到幸福,才会来到这个世界。而我也想实现你的愿望。就是这样。不过如此……不过就是这样,你又何须抱持罪恶感?」
「可是我剥夺了主人的幸福……」
「我从来不认为你剥夺我的幸福,事实上也并非如此。」
主人轻抚我的脸颊。
他的手顺势往下抓着我的下巴,硬生生地、却又温柔地将我的脸拉开。
拉到能够和他四目对望的位置。
「幸福这种东西,硝子,即使被任何人剥夺也不会消失。能够凭自己的力量挽回。幸福……充斥每个角落,只要有心随时都能立刻掌握。」
我听得出来。
这只是诡辩。只是谎言。
只要有我在,主人对芹菜学姊的爱意,那原本确实存在的幸福就无法挽回。而且人一旦死亡——如此失去的东西,更是再也不会回到任何人身边。
可是。
但是我。
听到主人这么一说——忽然回想起一件事。
『你是说,幸福吗?』
记忆里的荒凉场景。
以及站在我眼前的少女。
距离世界毁灭,保护我的设施遭到破坏,守护我的人类全都死光,过了四天又十一个小时之后出现的那名女孩与我的对话——
——嗯。你不幸福吗?
身上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身体骨瘦如柴的她,已经虚弱到几乎随时都会倒地不起,还是笑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
主观来说是六年前,客观来说是三百二十三年后的我,应该是这么回答。
『不,「不知道」这个回答并不正确。我能够理解幸福这个词汇的意思。但是……对我来说,幸福这个概念并不存在。』
她,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微微偏头。
——跟你说喔,我很幸福。
露出很开心的笑容。
——爸爸和妈妈老是不回家,所以我很寂寞。可是我还是很幸福。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有无家可归的人,还有没有饭可以吃的人。因为有他们挨饿受冻,我才可以住在很好的房子里,还有饭可以吃。这就表示……是爸爸和妈妈保护了我。
表示他们还是很爱我的。
那是个以不平等为前提而成立的,极度阶级化的社会。现在这个世界、这个国家与其相比,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生活在那样的社会,无人不提心吊胆,像她出生的那种「丰衣足食者」的家庭,走错一步可能就会沦为「一无所有者」。
幸福因踩在别人的不幸之上而存在。
先理解到有人处于饥寒交迫之中,才享受居所与食物。
——所以你一定也和我一样。
她开朗地对我说道。
——你毁灭了这个世界对不对?
她的话语不知道是出自伦理未发达而形成的天真?
——牺牲了好多人对不封?
或者是针对我的……幼小的怨恨。
——既然这样,你就是代替那么多人活着。
——因为全世界保护你,爱着你,你才会在这里喔?
没错。
我想起来了。
我在那个时候,无法对于她说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主人。」
他没有回答。我往下看,露出和当时的她一样的表情。
「以后的我选是一样,光是存在于此就会牺牲许多东西。不只是芹菜学姊。即使毁灭整个世界,我也要独自得到幸福。」
「好啊。」他点头同意。
不同于当时的我,态度果决。
「主人无法得到幸福喔。」
「我得不到的幸福,能让你得到幸福就好了。」
「我真的……有牺牲主人和其他人,得到幸福的价值吗?」
世界既不保护我,也不爱我。只会疏远我、憎恨我。
这样的我——
「你忘了吗,硝子?」
主人的话语进入我的耳朵,慢慢渗入深处。
「你是我的所有物……你的价值由我决定。」
渗入这个人类身的体。渗入位于其他次元的主体。
——不,是渗入我的心。
「主人……太卑鄙了。」
明明是谎言。
明明只是诡辩。只是欺瞒。
明明是不存在任何真实的文字游戏。
却能够欺骗我,让我平静下来。
「卑鄙……到了极点。」
「是啊。我就是这样……你不也知道吗?」
他的笑容也是。
不需任何根据就能让我打起精神,卑鄙,却又灿烂的笑容。
我离开主人,用涕泗纵横的脸笑了。
「那么我……可以变得和主人一样卑鄙吗?」
「什么意思?」
我轻轻伸手贴在主人脸上,闭上眼睛。
这么做大概不值得赞许。
这是最卑鄙、肤浅、下流的做法。
但是。
尽管明天我一定会后悔、会烦恼、会有罪恶感吧。但是——
我还是想得到幸福。
还是想要主人给我幸福。
「主人。」我叫了一声之后。
以卑鄙的举止,说出卑鄙的话语。
「请保护我。请爱我。这样一来……」
「……硝子。」
「这样一来……只要你这么做,我就可以得到幸福。」
我抓着他的手。
——来到这里六年。
原本未成熟的胸部变得丰满,也长高了。
不知道主人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我的成长。
至少胸部变得丰满,更像个女孩子,让我很高兴。
感觉就像那个女孩还活着,让我非常高兴。
我眯起眼睛。
原本放在他的手臂上的手指,搭上他的颈项。
——如何?
我在心中询问那个女孩。
这个人——就是我喜欢的人,我选上的人。
之前是他主动,这次轮到我了。
我的唇,叠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