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杉井光

第四话杉井光

入夏,战後最强的台风直扑日本列岛而来。洪水和土石流的灾情,连日来在电视、新闻和网路上沸沸扬扬的,而暴风雨就像是追著新闻跑一样,朝关东地区接近。强烈的风雨甚至让电车全面停驶,交通陷入瘫痪。

当然,交通瘫痪这种事对我们这些非上班族的小说家而言,根本无关痛痒。我反而比较担心这间破烂公寓能否撑得过暴风雨,毕竟这攸关死活问题。

「小光,唱首歌来听听啦!遮雨棚被风吹得吵死了。」

饭纲在我房里,用毛毯包住头对著电脑,抬起脸来一副快哭的表情。从毛毯下露出的尾巴不停地在发抖。

「要不要放CD?」

拍打在屋顶上的雨声,加上吹动窗户的风声,整个房间仿佛被冲进了大海里。

「小光的房间只有古典乐吧!」

有意见就滚出去。对了,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写稿?

「那个……我的房间会漏水嘛。」

「我这儿也会啊。」

散布在榻杨米上的锅子里,从天花板落下的水滴,营造出带有异国风味的旋律。

「啊——呜——而且好冷。」

「我借你毛毯吧?不然暖桌也借你。」我不觉得有那么冷啊。

「吵死了!没差吧!」饭纲用尾巴把毛毯拨开。「我在这边让你很困扰是吧!」

「没有,不会困扰。」

我也在写稿没错,不过饭纲的截稿日已经过了一个礼拜,长篇小说还有一半没挤出来。在如此窘境下,她凭藉著少许的集中力盯著电脑奋斗,所以不会打扰到我工作。真的火烧屁股的话,在自己房间里写稿不是更容易集中精神?正想这么说时,我突然想到。

「……你伯台风吗?」

「什、笨、笨蛋。怎么可能!我可是狼耶!」

「不过你耳朵塌下来了……」

饭纲满脸通红,用手指抓住耳朵,硬是想把它立起来。不过只要手一放开,耳朵又会软绵绵地塌下来,於是她又盖上毛毯,缩成一团。看来她真的很害怕。我有点担心小翼的状况。

那个座敷童是这栋公寓的守护者,她目前正关在自己的房里,使出浑身解数张开结界,以维持这栋公寓的安全。我不能去打扰她。

「小光大笨蛋。你的档案最好因为停电全部消失。」

饭纲哭丧著脸,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恐怖的诅咒。

然而,语言中真的有言灵存在。之後,当我们各自沉默的面对稿子奋斗时,房内的照明突然熄灭。

「呀啊啊啊啊啊!」

饭纲发出了疯狂的叫声。笔电还有电池的电力支撑,多亏液晶萤幕的光源,朦胧中还可以稍微看得见房内的状况。只见房间地板上有一团毛毯正在发抖。我走了过去,「没事,应该只是停电。」我说。

先把收音机打开吧。记得携带型收音机好像收在餐具柜里,我正想去厨房时,饭纲突然抓住我的脚踝,差点让我摔死。

「你干嘛啊!」

「你、你要去哪里!白痴!」

「我只是想去拿收音机而已啊。」

我蹲下抚摸毛毯团。呜哇!这发抖的方式像小猫一样。等了两分钟後,她才终於肯放开手,我拿了收音机回来。

收音机的款式相当老旧,收讯又差,因此杂音很重,不把它压在耳朵上根本听不清楚。新闻说,东京都内似乎大范围停电中。

突然,饭纲又从毛毯里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裤管。

「什么事?」

「……收音机。我也要听。」

「好像真的是停电,不过台风似乎已经离开东京了。」

「快点让我听!」

「我也想听啊。你出来听不就好了……」

我的脚背被她猛敲了一顿,最後我只好耳朵贴著收音机,整个头塞进毛毯里。我们同在一床毛毯下肩并肩,听著台风特报。事後冷静一想,还颇数人害羞的。

台风沿关东平原北上,台风眼似乎已经进到栃木县一带了。到处引发山崩,也造成了人员伤亡。

「栃木……」

饭纲低语,握住我的手把收音机靠近耳边。怎么了吗?北关东那边有你的朋友吗?

复电後,饭纲上网猛查台风相关新闻,完全无心写稿。不要紧吧。

「你老家在栃木?」我问。不过她应该没有老家吧。这家伙到底是怎么被扶养长大的呢?她懂人类的语言,也(大致上)有人类社会的常识,所以应该不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吧。

饭纲摇著头。

「没事。」

她又把毛毯盖在身上,我叹了口气。窗外的雨声也逐渐缓和下来了。现在没空担心别人,我也快要截稿了。我背对著毛毯团,再度投入写稿工作。

*

饭纲每次只要稿子一累积就会精神错乱,所以台风过後,我有一阵子一直没发现她的状况有异。

这阵子,造价便宜的公寓在补修屋顶,噪音扰人,所以我们都在家庭餐厅里工作。饭纲坐在我的对面,眼睛瞪著笔电萤幕,以飞快的速度打字。我没听过比饭纲这种速度更快的了。在近距离听到这种敲击声:心里涌现一种我也得加油写稿才行的感觉,真是不可嗯议。

但是,这天不仅如此而已。饭纲的打字声逐渐开始晃动起桌子,还听到「呼、呼」的声音,我觉得奇怪,抬起头来。只见饭纲把四肢放在桌上,像一头要捕捉猎物的狼,嘴里吐著威吓的气息声,手还不停地在写稿。她的耳朵和尾巴逆竖,彷佛要街上天际。

「饭纲!你!坐下!」

「我又不是狗!」

饭纲对我龇牙咧嘴。不过蝶妮子端来她点的义大利面和披萨後,她马上坐回沙发上。

「本店谢绝宠物进入。」蝶妮子瞪著饭纲。

「她可不是我的宠物喔?」

「开什么玩笑!我是狼耶!只是有时候太兴奋会露出野性的一面而已!」

蝶妮子把料理放在地板上。

「那你就尽情狂野地吃吧。」

「你们两个干嘛联合起来欺负我,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饭纲正座在地板上,眼眶泛著泪光,开始大口大口的把披萨往嘴里塞。看到这样,只觉得她跟平常一样,稿子挤不出来时,言行举止就会变得很怪异。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放任她这样吃也无妨,不过这样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我把她的盘子拿回桌上。喂!义大利面拜托你用叉子吃吧。

傍晚时,尸鬼现身了。

「你们两个写得怎么样?今天的部分写完了吧?可以爽快地去打麻将了吗?」

她的衣著像个赛车女郎,不过语气却像幼幼台的大姊姊。我们可没那种心情,你自己的写稿地狱结束後,倒是很轻松嘛。

「尸鬼是来做什么的?」两手空空的。

「我来找你们打麻将啊。」

「我说啊,今天是七月四号。我和饭纲的截稿日都是六月底。你明白这是什么意嗯吧?」

「哇!你们离截稿日还有三百六十天耶。别玩这种老梗了!」

尸鬼生气地坐到我身旁。

「这么热心工作的小杉井今天写了几张啊?」她盯著我的笔电萤幕。

「不多,才写五张而已。」

「小饭纲呢?」

「……负六十五张。」

我和尸鬼同时歪头。那个负是怎么回事。

「我的稿子越写越少……」

又来了。这家伙真是不可嗯议。据说她每次为了写一本书,都得先写好双倍分量再逐一删除不用的部分,真亏她没有精神崩溃啊。

「差不多要崩溃了,因为这次是我遇过最大的瓶颈。我搞不好已经不行了。快毁灭了。」

饭纲大口咬著披萨哭诉说。

一不要紧的,小饭纲。」尸鬼露出温柔的眼神,抚摸著她的狼耳朵。「万一你崩溃了,你的版权我会帮你接收的。」

「想安慰我的话,就讲更好听一点的话!」饭纲龇牙咧嘴。

「抱歉、抱歉。我看这样吧,你们完稿後我们去吃Re.Celebre。我请客。」

尸鬼娇柔地抚摸饭纲的尾巴。饭纲的心情稍微好转。

「嗯,我很期待……Re.Celebre是什么?」

「高级狗食。」

「饭纲快住手!别翻桌!电脑在桌上啊!」

我慌忙抓住饭纲,她在我怀中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口中发出狼鸣,瞪著大笑的尸鬼。

「开玩笑的。大家一起去吃到饱的烤肉店。这样吧,如果这礼拜没写完的话,那就小饭纲你请客。要是写完了,就我请客。怎么样?有干劲了吧?」

「……有点干劲了!」饭纲翘起三角耳。别被骗了,饭纲。这样尸鬼根本零风险就赚到一顿大餐。经过我提醒,饭纲终於恍然大悟,抓著桌边抖动著肩膀,「为、为什么尸鬼要欺骗我这种身心俱疲、稿子完全挤不出来、前途一片黯淡的人呢?好过分喔……」她的眼眶充满了泪水。

「我没想到你会被我骗到,我还在等你吐嘈呢。」

尸鬼也被吓到,露出反省的神色。我们已经蜡烛两头烧了,你就别再玩我们了。

「好吧,那我去健身房。两位加油吧。」

说完,尸鬼便站了起来。走过我身边时,小声对我说。

「快想办法帮她啊。你们同居一段时间了吧?」

不是同居好吗。不过尸鬼马上就走出店外。我看著笔电後方浮现的那对逐渐消沉的灰色耳朵。

就算尸鬼你这么说……

干我们这一行,到最後都得孤军奋战。截稿日、编辑、数万的读者都不是你的同伴,也不是敌人。他们不过是埋没在沙场上的旧骸骨,以及洗去鲜血的雨滴罢了。

和稿子搏斗时,外人几乎无法从旁协助。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小事情做得到。

「……饭纲,要不要喝点东西?我请你喝一杯吧。」

「我要那种暍一口就能睡意全消,整整两天都干劲十足的东西。」

「哪有那种东西。」不,毕竟这里是池袋,到西口那边的暗巷,搞不好可以从措辞怪异的人手上买到也说不定。

*

我和饭纲在家庭餐厅里熬夜一整晚,隔天早上,我们走过厨余散乱的池袋街头,回到公寓时,有一团庞大笨重的白影子蹲坐在入口处。我吓得止住脚步。

毛绒绒的——狗?也未免太大了吧。大得不像话,跟狮子一样。

「——……嘶?」

饭纲发出非人类言语的声音,朝那头野兽跑去,抱住它。柔软白毛下的巨大身躯,缓缓动了一下,睁开眼睛。

「喂!不要紧吧?你受伤了?咦?水?我知道了。」

饭纲冲上二楼,拿了一个水桶回来。

我发现,那是一匹狼。那头巨兽无精打采地挪动上半身,外型是狼,但尺寸明显异常。饭纲撑著的那个水桶,在它身旁宛如一个小咖啡杯。

「小光,抱歉,你知道这个时间有哪家超市在营业吗?」

「——咦?」

我脑中一片混乱,发出奇怪的声音。这头狼很明显不是普通的动物,是妖怪类吧,饭纲的朋友吗?它看起来很虚弱,不要紧吧?

「……我想想,太阳城那边好像有。」

「告诉我在哪里。」

「要买东西的话我去买吧。」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饭纲必须随伺在它左右才行。

我狂澜脚踏车,买了二十公斤的绞肉(卖场里所有的绞肉)回来,饭纲把它们硬塞进大狼的口内。它似乎相当虚弱,大概无法咀嚼普通的肉吧。

小翼也察觉到这个异状,来到外头。

「这位……是山神吗?」

座敷童躲在公寓楼梯的阴暗处,脸上警戒的神色表露无遗。

「不是,是这样吗?反正,它是我的同伴。」

饭纲又让大狼暍了水桶的水,一边回答。

「小翼,可以让它进我的房间吗?」

饭纲搂住野兽满是白毛的脖子,用灰暗的表情说完,看了小翼一眼。一瞬间,小翼的表情僵住了。

大狼的喉咙发出虚弱的狼嚎。

「它现在很虚弱,我也想问它发生了什么事……」饭纲的声音渐渐变小。

小翼叹了口气,以几乎看不出来的程度微微点了头。

「……不会因为太重而压坏地板吧?」

「它跟我一样是狼精灵,没那么重。」

「不用叫兽医来吗?还是请阿黛过来?」

「不、不用,我想那些大概没效……」

小翼再次叹了口气。

「就用一楼的三号房吧,那边还空著。叶隐的房间容不下这么大的客人吧。脚请帮它擦乾净。」

「谢、谢谢!小翼。」

饭纲紧紧拥抱了座敷童娇小的身体後,走回大狼的身边,呢喃了几句。我和小翼一直看著那头雪白的巨兽,几乎是用爬的爬进了一O三号房。

饭纲和狼走进房内,把门关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身旁只剩下小翼後,我不经意的发出无脑的疑问。

「它身上沾有很多枯叶和草果,大概是从某个遥远的山上跑到东京来的吧。」

「不,我不是问那个,」看得还真仔细,我稍微有些佩服她。「它应该……不是普通的动物吧……」

「叶隐刚才说过了啊。它是精灵,跟叶隐一样。」

「那个,是狼的意念集合体?」

「对。你看,它没有味道吧。不然我也不会让它进到公寓里。」

它确实没有野兽的臭味,虽然是肉食性的。

发生了什么事,会让饭纲的族人刻意跑下山来?

「它看起来似乎很虚弱,叶隐应该会把精力分给它吧。要问话也得等到那之後。无论我还是杉井,都帮不上忙。」

原来如此,因为他们构成身体的要素相同吗。所以医生和阴阳师都派不上用场。如何把精力分给它呢?我有点在意……

「我想杉井可能会偷窥,所以安排他们在一楼。」

「我…才不会呢!」

不过我还是相当在意,所以我赶紧回房,澡也不洗,把熬了一整夜的浆糊脑袋和身体塞进棉被里。

隔著榻榻米地板,我似乎听见狼嚎和饭纲的呢喃声,但悄悄接近我的朦胧睡意,终将那些声音覆盖殆尽。

*

傍晚起床,冲完澡後,我敲了隔壁饭纲的房门,但没有回应。她还在楼下的房间吗?有

点担心她。虽然她的朋友是狼,不过有饭纲陪在身边,应该不至於会兽性大发吧。

今天难得小翼找我去家庭餐厅。她去家庭餐厅的频率也很低,在我们作家同伴当中仅次於男爵。

「我一想到隔壁的隔壁有一匹狼,就没办法在房间写稿。」

她抱著装有超小型笔电的电脑背包,拉著我的手。

「放著饭纲不管,真的好吗?」

「狼的事情只能交给狼处理吧。」

这也有道理。我把自己的笔电放到背包,轻松地把小翼抱起後(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笔电反而比较重),走下楼梯。出门前,我对著一O三号房,说我们要到家庭餐厅去。

没有回应,总觉得有些不安。

艾姆已经先到家庭餐厅了,穿著一套黑色无领夏季西装,看起来有些老气。他还是老样子,一身潇洒的打扮。这身打扮在家庭餐厅里跟电脑大眼瞪小眼,似乎不大合适。我和小翼并肩坐到艾姆对面,跟他说完早上的事後,他说:

「嗯?狼朋友?是不是山上母狼少了,来找她生小孩?」

我猛然起身,险些把桌子翻倒,还差点撞到来点餐的蝶妮子,她不明就里,直接把我打倒在沙发上。

「辛吉司怎么这么慌张?」

「啊,没有啦,开这种玩笑不大好吧。」

艾姆用沉闷的手势,拨著他那头飘逸的金发。

「我不会拿生小孩的事情来开玩笑。」别拿这种台词来要帅。「如果繁衍子孙方面有困难,交给我不就得了。不管对方是哪种DNA,我都能『发一』让她们中奖。」

为什么这种人现在还逍遥法外呢?

「杉井一碰到叶隐的事,就会乱了分寸。」小翼眼神冷淡,瞪了我一眼後抽出自己的笔电。「明明其他事情,你都很迟钝……」

是、是吗?

「不过,她的确把精力分给那头大狼了吧?其实还挺A的。」

「什、什么东西?」

「我也算是精灵,所以我知道,」对喔,你是男梦魔嘛。「至於怎么分呢,简单来说就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放进对方的身体里。依情况不同,有时甚至需要完全同化,藉以将精力分给对方。很色吧?」

因为说的人是你,当然很色。

「马子跟我去宾馆的话,隔天早上皮肤都会充满光泽,高兴得很呢。」

你们在宾馆做什么……不,是一定做了什么吧。

「等那头大狼恢复精神後,也带它去喝一杯吧。沼袋那边有『吃好』的『肉烧』,还挺便宜的。」

「等一下,我想狼应该不吃烧肉吧,而且它也不能进店里。」最近我居然渐渐明白「艾姆国」的术语了,真糟糕。

「真的吗?我上次去『野上』的200,还让『猫熊』和『豹黑』吃『肉烧』便当,看它们吃得津津有味的。」

「……小翼,你懂他在说什么吗?」这句我实在一知半解。

「他说上次去上野动物园的时候,让熊猫和黑豹吃了烧肉便当。」

「你干了什么好事!那样会被动物园的人骂吧!」

「不要紧、不要紧。我跟它们是同类,因为马子常常叫我禽兽。」

我搞不懂哪里不要紧。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决定不再吐嘈他。

饭纲轻飘飘地出现在家庭餐厅,已经是日期即将更易的午夜时分。难得她穿了一件几乎遮住尾巴的长裙。换了衣服才过来的吗?

「嗯,因为衣服上沾满了毛。」

说完,饭纲一脸憔悴的坐到艾姆身边。

「那头狼呢?不要紧吧?」

「……嗯,它回去了。」

回去了?

「它身体恢复了,所以回山上去了。」

「咦……」那真是太好了。你把精力分给它了吗?这句话我实在问不出口。「它特地跑下山来,是为了什么?」

「咦?啊!嗯。」饭纲的双手上下拍动著。「就是那个,不、不是有台风吗?它担心我所以跑来了。」

「因为在『翡翠森林狼与羊』(注45),一头狼跟一只羊窝在同一床毛毯里,你的亲感们当然会担心啊。不过男方是绵羊就是了。饭纲可以跟人类生小孩吗?」

(注45:日本知名动画「あらしのよるに」,描述大野狼与绵羊超越种族友谊的故事。)

「什么?」饭纲的脸瞬间通红。我在桌下踹了艾姆的脚。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们窝在同一床毛毯里!

「哎呀,我只是套话而已,『果宾』了吗?」

「你这家伙!」

「太不纯洁了!居然在我的公寓里做那种事!」

小翼也暴怒拍桌。

如果是平常的饭纲,早就一拳揍扁艾姆了,但她今天却不发一语,快步移动到隔壁桌去。她拿出笔电,瞄了我一眼後,开始敲键盘。

「喂!她一来就马上工作耶。辛吉司,这是怎么回事?平常都会先聊两小时的股票才对啊。太奇怪了,一定是天诛地灭的前兆。要是又有台风来该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啊。干嘛突然这么小声?」

「我听到了,艾姆。」饭纲的耳毛直竖。「我的截稿日早就过了,现在要写上下集的下集!电子报上已经公布出书讯息了,赶不上的话怎么办!」

「上集结束後停个两年之类的,在这个业界很常见啊,别『心担』。」

讲这什么话!快代表小说界跟读者道歉!

「我们不担心有没有下集,玩伴少了一个才是大问题呢。」

「不,要是不出下集会有问题,因为我也想早点看到结局。」

「小光你还在看我的书吗?」

饭纲瞪大眼睛。咦,不可以看吗?

「不要看啦,很丢脸耶!你可以买回家堆著没关系,不过不要看啦!」

饭纲拍动双手,红著脸说。

「要我买却不准看,为什么啊?」

「就是帮我增加版税的意嗯。」

我才不要咧。那样买书就没意义了。

「所以说守财奴很伤脑筋吧,要像我一样厚爱所有读者啊。」艾姆说。

「吵死了,笨蛋!」饭纲戴上耳机(兽类专用的订制品)。

接著,在夜深人静的深夜,尸鬼又跑来找我们打麻将,然而饭纲却像顽石一样不打算离开电脑。这家伙应该很容易被诱惑,根本不会管截稿日才对啊。不过少了饭纲我们还是能凑成一桌,是没什么影响啦。

*

两天後的深夜,责任编辑打了通电话来,声音非常诡异。

「杉井老弟,有坏消息跟可惜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我小声地叹了口气,没让他听到。

「……都不要。」

「啊哈哈!最近你的回答方式变好了,稿子也麻烦你比照办理,因为杉井你会话的部分有点弱。」

责任编辑肯定没想到当初的这段对话,会被我原封不动的写在稿子上吧。不过这不是重点。

「嗯,那个——先说哪个都没关系,请说吧。」我很困,而且头有点痛。打从刚才开始,脑

中就一直有个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用电钻在墙上打洞似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嗯。因为我想把你的书挤进九月出书清单里,所以修稿的截稿日要提前一周。」

「……嗄?」

「截稿日从十五号变成八号。」

「喂,不就是明天!」我下意识少了尊敬语。

「已经过十二点了,所以是今天。」

「这,不管怎么样我都赶不上。」

「啊哈哈!这句话就请你在心里面说吧。」

「真的不行啦!我现在想睡得不得了,要我修稿子也完全没有灵感,眼睛的角落里还有银色的虫飞来飞去。」

「我有个朋友是新兴宗教的干部,要介绍给你认识吗?」

「至少也介绍医生给我吧!」

「没想到你会承认自己有病。」

「啊啊啊啊啊!」我在榻榻米上打滚。「挖理咧!到底想怎么样!你三更半夜特地打电话来找整我吗?这是坏消息?还是可惜的消息?」

「两个都不是,想不到吧。只是单纯通知你一声而已。」

「什么——」

「那我先说可惜的消息吧。其实,我忘记寄颁奖典礼的邀请函给你了,真不好意嗯。出席与否的回复在昨天就截止了,反正你深居简出,当然不会参加吧?」

「不不不,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去年、前年跟大前年都没有出席啊。」

「我都有去啊!而且三年前不是我得奖的时候吗?」

「咦?抱歉、抱歉。总觉得杉井好象在这行的阴暗处已经待了三十年,每天靠琐碎的版税赚钱的样子。」

「三十年前业界还没形成吧!」

「那你要出席咯。好,接下来是坏消息。」

「啊?」我被无视了。说话不拖泥带水就是这位责任编辑的优点(大概吧)。

「大妈有话想跟你说。」

我拿话筒的手结冰了。

「……是……饭纲的责任编辑?」

「对对。」

那位编辑不知为何被人称为「大妈」,她在编辑部就像内部头目一样,手腕了得,专门招呼饭纲这类问题作家。我彷佛看见电话的另一头,大妈把我的责任编辑推开抢走话筒的模样。

「喂!杉井?你对我们家小孩做了什么?」

仿佛从棉花棒换成擀面棍一般,女人又低又粗的声音刮著我的耳朵。

「咦?那个,是指饭纲吗?」

「对啊。她最近很奇怪,居然认真在写稿耶!」

这不是很好吗。

「截稿日才过了一个礼拜,她就把初稿送来了喔?而且还多达五百多页,需要大量削减才行。」

「咦?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正在删,还臭骂她一顿说呵你以为纸不用钱啊!』」

啊,原来我脑中那个钻孔声,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饭纲的打字声啊。我现在才发现。

「请问……你跟我说这些是要我怎么做?」

「快想想办法。」

这人在说什么啊……?

「你跟她同期吧。而且还同居。」并没有!「我看她这次的稿子可能赶不上,所以延到十月

出书,她居然说一定会赶上九月出书。把截稿日延後,她却一点都不高兴耶?这到底是怎么回

事啊?」

这点——的确很奇怪。这真的是饭纲吗?截稿日延後的话,她应该在网路游戏上摆摊,把自己的灵魂都卖了才对啊。

「总之你多注意她,问一下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可以的话教她多喘口气。」

「可是,为什么是我……」

「你们是同期得奖的,这点小事是应该的吧!」

这些人对同期得奖作家到底有什么要求?

「你尽力而为吧。尽量别让她这么勉强,尽量让她休息,尽量让她在这礼拜把稿子完成。」

「要她休息,又要她把稿子赶出来,到底是怎么样!这些要求根本是强人所难吧!」

但此时电话已经转回我的责任编辑手上,我甚至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大妈的请求固然很重要,不过稿子也要在今天之内赶出来喔。」编辑叮咛完後,就挂上电话。我不由得将手机砸在棉被上。

凶猛的打字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有时还会夹杂著「咕噜、咕噜」的腹鸣声。

我叹了口气,走向厨房。

我做了大量的三明治放在托盘上,敲了敲饭纲的房门。没听到回音,反倒听到一阵高声狼嚎。

「……我端宵夜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开了一道缝隙。饭纲的耳朵和尾巴都垂了下来,闪烁的双眼因黑眼圈反而显得怪异。

「放著吧。」

「不,我也要一起吃啊。」今天虽然没时间管她,不过既然大妈都这么说了,我多少也得努力一下。饭纲一脸不悦,缩回房里不知道偷偷摸摸在弄什么,又露出脸来。

「蔬菜的小光吃!我只吃肉的!」

饭纲抓住我拿托盘的手,拉我进房里,接著坐到日式小折叠桌前,开始拿三明治大口往嘴里塞。桌子眼看就要被周围林立的书山给掩没了。

「啊!肉排的上面有芥末。」

我刚提醒完,饭纲就一口把它塞进嘴里,呛得泪流满面。我慌忙拿水过来给她。

「喔喔喔喔喔!我整个人都醒啦!」

饭纲发出刺耳的呐喊,接著又拿三明治往嘴里塞。

「你有干劲是好事,稍微休息一下如何?你都没睡吧。」

「我已经不能再睡了。我怕会一睡不醒,到时候就不能写稿了。」

「你的责任编辑不是说可以延一个月吗?干嘛这么急著交稿,稍微休息一下——」

饭纲对我龇牙咧嘴。

「是我的编辑打电话给你,叫你来劝我休息的吧。我可做不到!」

这里的墙壁很薄,电话的内容全进了她的耳朵里。

「有什么理由让你非得赶上九月出书?」

我问完,饭纲被三明治哽到喉咙,再次噎到。暍了一口水後,她转身背对我。

「这不关小光的事。」

「我们比邻而居,这种说法有点过分吧?」我还常做饭给你吃呢。

饭纲趴在杨杨米上。我的膝盖旁,有一对柔软弯曲的灰色狼耳。

「小光也是九月出书吧。你怕跟我同时出版,销售排行榜的成绩会差距太大吧。笨蛋、笨蛋!」

「我才不担心那个呢……」

「什么啊!我梢微拿出一点干劲来,大家就说什么天诛地灭啦,世界末日到了之类的。」

「我们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就是睡不著,有什么办法!」

饭纲骤然起身,随後又无力的倒了下来,用头撞了我的脚几下。好柔弱的反击。我抚摸她棕色的头发。虽然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她很努力在虚张声势。

「没关系,大家都把我当笨蛋吧。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能写出超棒的稿子。直木赏、芥川赏、诺贝尔文学奖,还有「水曜怎么样」(注46)都是我的囊中物了。

(注46:日本收视率相当扃的知名综艺节目。)

我忍耐不去吐嘈她,安静抚摸著饭纲的头。最近我学会这种温柔。饭纲的咕哝,慢慢没入口中。

当我回过神来,饭纲已经枕在我的膝盖上,缩著身体睡著了。

我放下心的同时,突然想到,怎么办?我动弹不得。在空荡的餐盘前,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算了……没差。现在是夏天,睡在这儿也没关系。我把头靠著墙,正想闭上双眼时,不经意的注意到饭纲的牛仔裤。在臀部的地方。

不,我可不是因为什么奇怪的理由,才一直盯著她的屁股看喔。只是碰巧看到而已。饭纲平常穿的裤子上,臀部都会开一个洞让尾巴伸出来,但她现在却把尾巴塞在裤子里,牛仔裤的臀部部分呈现出不自然的隆起。在一阵蠢动後,尾巴痛苦地伸出洞外。

「……咦?」

我不经意的叫出声。

因为那条尾巴是全白的,饭纲的毛色应该是灰褐色才对。刚开始,我想到的理由是操劳过度所以毛发变白了?不过狼也会有白头发吗?

但在此时,我发现到。

这毛色,跟从山上来找饭纲的那只大狼的毛色一模一样。

真是如此——这又是怎么回事?

*

黎明时分,我早一步醒来。我靠著墙,饭纲不知为何,头塞在我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趴睡。这是什么睡相啊。

我从厨房拿了个坐垫过来,滚动饭纲的身体,把她移动到枕头上。接著轻声离开房间。

当然,稿子的校对不可能完成,我一边祈祷责任编辑别打电话来,同时关掉手机的电源,跑到家庭餐厅去。

「——尾巴?唉呀。」

亚里沙今天最早来到家庭餐厅,她穿著高雅的白色洋装,配上一把相同花色的阳伞。她暍著玫瑰花茶,优雅地在写稿,但我一说到饭纲尾巴的事,她立刻阖上笔电。

「你没看错吧?当时很暗吧。」

「不、不是,连毛的光泽都变了……」

「是吗。」

亚里沙把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轻添在柳眉上,短暂的陷入思考。

「你有碰她的尾巴吗?摸起来触感如何?」

「没有。我没有这么做。」

「可是你平常每天都会帮她理毛,用梳子梳毛不是吗?」并没有。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呀。

「那饭纲呢?」

「现在应该在房间写稿吧。」

今天早上我离开房间後,就没跟她碰面了。

「我很担心她。」亚里沙说完,拿出手机走到店外。是在担心什么呢。她是操控饭纲这类精灵的阴阳师,所以这句话不能想得太简单。

事後回想起来,饭纲产生异状的原因,就是在此刻明了的吧。走出家庭餐厅的亚里沙,可能有打电话给饭纲,也可能专程跑到我们的公寓一趟,才明白一切的吧。

因为我在冷清的家庭餐厅内独自写著稿子,待了八个多小时,尸鬼才出现。

「真是的,小杉井的手机都打不通,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啊!我怕编辑打电话来,所以把电源关了。因为他突然说截稿日要改到今天。」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去打麻将吧。」

「你是小说家,麻烦把前後文连贯一下吧。我刚才不是说今天要截稿吗?」

「所以要玩麻将,补充一下干劲啊。」

我从没见过会在逃避工作的藉口上还用到「干劲:晅个词的作家。

「唉呀!小杉井不去的话,小饭纲大概也不会去吧。帮我把她约出来吧。」

「约饭纲?为什么?」

「她真的需要认真转换一下心情。」

我从没见过会在逃避工作的藉口上还用到「转换心情」这个词的——「好啦、好啦!那不重要,小杉井想太多了。」

「别打断别人的独白。」

「拜托一下嘛!就当作为了小饭纲好。」

尸鬼合掌做出些可爱的动作,身体向前倾拜托我,我只好将身体後仰躲开。这是怎么回事?为了饭纲?

不过,我的文章进度卡住了,脑浆也快要煮熟了,我叹了口气,阖上笔电。

走出店家时,听到尸鬼得意洋洋地在讲手机。

「亚里沙?0KOK,他要去。小饭纲呢?会来吗?嗯,嗯。」

什么啊,原来你跟亚里沙串通好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们常去的那间麻将馆,亚里沙和生气的饭纲,早已在牌桌上久候多时。时间正值晚上八点,但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所以饭纲把狼耳露在外面,不过尾巴还是藏在长裙里。她一直瞪著我看,所以我无法问她白毛的事情。亚里沙有问到什么吗?

「你们这群糟糕作家,难得我这么干劲十足地写稿说!」

饭纲双手拍打著麻将桌,愤慨地说道。

「要是我输的话,我就消沉给你们看!」

当我们开始牌局後,饭纲的不满度持续升高。她本来就不是很会打麻将,而且,尸鬼还一点都不手下留情,不停胡饭纲的牌,让她的点数即将见底。然而,就在最後一局时,拿到牌的一瞬间,一脸不悦的饭纲突然静了下来。这家伙真好懂,她大概是拿到好牌了。

接著在第八巡。饭纲摸牌,用圆滚滚的眼睛确认了三次後,耳朵立起,将牌拍在桌上。

「自、自摸了!」

她推倒面前的牌。东西南北各有三张,整齐地排列著。是大四喜,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役满,一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碰到一次。饭纲满脸喜悦地搜括著点棒。

「唉呀。真是恭喜啊。」「小饭纲最近没打牌,运气积了一堆呢。」

「我现在是第一名吧!」

之後饭纲的气势也是锐不可挡。明明刚才她乱打危险牌,不时放铣,现在却靠接二连三的役满扳回一成。

「碰!国士无双!」「大三元四暗刻!双役满!」「各、各位各位,绿一色是这样吧?」「我也搞不清楚,总之自摸啦!」

这让我哑口无言。我的灵魂一半出窍了,变成了一台专吐点棒的机器。亚里沙和尸鬼,每次看到饭纲役满就相当开心。这怎么看都很诡异吧。

没有错,尸鬼肯定在搞鬼。因为饭纲虽然一直胡大牌,不过赢的点数却不怎么多。常胡役满却一直位居第二。可是,这么大手笔的机关有可能办得到吗?

「这种赢法真的好吗?我好怕回家的路上会出车祸!」

打了三小时後,计算点数时,饭纲眉开眼笑地说。

「不用担心。」亚里沙微笑。「本来役满就是值得恭喜的事情。而且你看,今天没有出现天和与地和吧。」

天和与地和是指一拿到牌就胡牌的一种役满,靠的是百分之百的运气,据说此牌一出必有灾祸降临,必须请人驱邪,消灾解厄。其他役满也有「拿到就会死」的不幸传说,但那些都是天和与地和的轶闻在日本被扩大解读的关系——听了亚里沙精辟入里的解说後,饭纲更显得春风满面,裙中的尾巴摇个不停。

「等一下我们要去吃烧肉,两位要去吗?」

尸鬼看著我和饭纲的脸。

「走吧、走吧!我用赢来的钱请客!」

「真难得,小饭纲这个守财奴居然要请客。」

「因为我赢这么多,对大家不好意嗯嘛!」

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不过我在此时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有一张人型小符咒,从麻将桌里滑了出来,钻进亚里沙的衣袖里。

而且在付台钱时,尸鬼偷塞了什么东西给亚里沙。我想应该是和刚才相同的符咒。

原来如此,我终於明白个中奥妙了。亚里沙派小型的式神躲在全自动麻将桌里,再由尸鬼操控,偶尔把好牌送到饭纲手中。真是不简单。

这样也无妨,只要饭纲能打起精神来就好。

这家烧肉店我第一次来。店家位於沼袋车站旁,从池袋过来,坐计程车大约要二十分钟。店门口旁堆有许多酒樽,是一间气氛轻松的小店,连店门外也排满了桌椅。粗大的牛骨被粗草绳系成梯子状挂在门上,取代一般的暖廉。狭窄的店内,开放桌和包厢各一。有一个人站在酒瓶林立的吧台後方。

「欢迎光临。请到里面的包厢。」

那人脸色红润、满头白发,似乎是老板。

飞迎欢』、『迎欢』。今天的『肉牛』跟『肉猪』都是上等货色喔。」

接著说话的是一位穿著黑围裙、额头上裹著毛巾,笑容灿烂的男梦魔青年。

「……你在做什么啊?艾姆……」

「我跟这里的老板认识啊。今天我会让各位品尝男梦魔所准备的特制精力料理。」

这么说来,他的确很擅长料理。人真的不可貌相,听说他连拉面都会做。我懂了,平常我们吃饭的地方不会离池袋太远,今天特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饭纲吃艾姆的料理吧。

「首先是前菜。『身刺脏肝』」

那是什么?冲绳料理?我们彼此互看。

「……是肝脏刺身啊!」

看到端来的盘子,饭纲狠狠吐嘈了一番。不过,这甘甜爽脆的肝脏真敦人难以置信。之後端上的料理,也几乎以内脏为主。原来内脏是这么美味的东西啊。

「我的精力用之不竭的秘密就在这里。我们也有普通的『肉烧』菜单,各位尽量点。保证

能让各位在宾馆大战四十八小时。」

「那我要特级五花肉、盐烧牛舌、牛横隔膜,还有猪颈肉五人份!」

尸鬼恢复平常的狠劲大叫。

「肉入口即化啊!」

「小饭纲,你看!这边有用铝箔纸烤的酪梨黑脚猪。」

「这边到这边全都来一份!我和尸鬼会摆平它们!」

「这个大吟酿,可以拿一升瓶的过来吗?我一个人暍就好,小光他完全不能暍。」

「如果各位担心体重,饭後可以跟我去宾馆流汗。我可以一对三喔。」

「你自己到旁边做伏地挺身吧!」

「这样点太麻烦了,直接拿一头牛过来!」

化为战场的餐桌上,大量的盘子定期来袭,不过众人的双手、筷子、夹子和叉子有如过境的蝗虫一般,不一会儿已是杯盘狼藉。这状况不断地重演著。

在日期早已更易的深夜,我们走出店家。不可嗯议的是,胃部完全没有消化不良的感觉。平常要是吃这么多肉,连走路都懒了,只想回家钻进被窝睡大头觉。

「这就是母性料理厉害的地方!」

艾姆换了衣服同我们走出店家,得意的说。母性料理……这种用词会让人想歪。

「饭後就是要努力创造,要是肚子太重动不了,那就没资格当小说家了。」

你说的创造,是小孩吧。

「总觉得我今天之内,就能把稿子写完啦!」

饭纲对著月亮吼叫。

「因为我胡了一堆役满!又吃了很多美食!」

不过此时,这群别扭的小说家们听到都笑了。

「大玩特玩後,心情很好的时候,都会做这种白日梦。」

「等你坐在电脑前打开档案的时候,你就会醒了。」

「你能打开档案就算很棒了吧,饭纲。」

「吵死了!等著瞧吧,笨蛋!我回房间会不睡觉拼命写!昨天被小光骗到,害我稍微睡了一下。」

我没有骗你吧。饭纲活泼地挥手,拦了一台计程车。

回到公寓後,我和饭纲更加惊恐。木造的二楼公寓以夜空为背景,在黑暗中像是一团剪影,上头好像长了奇怪的东西。靠近一看,建筑物的墙壁上长满了一大片植物。

是长春藤。粗壮的深绿色藤蔓相互纠缠,让人几乎看不见墙壁。公寓完全被覆盖住,就连楼梯的扶手也无法幸免,宛如B级恐怖片。惊慌的我们跑去猛敲一O一号(小翼房间)的门,却没有回应。我感到不安,试著转动了门把。门没上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进去看看吗?」

「没、没事啊!」饭纲拍了我的手臂。「连小光都为我操心吗,很嗯心耶,拜托不要,我会害羞!」

「没有,可是,」我犹豫了很久,最後还是开口问:「上次我稍微看到了,你的尾巴整个变白了对吧。你一直藏著它——」

「你、你看到了吗?」

饭纲满脸通红。对著我的上臂挥拳,还膝击了我的腰。

「笨蛋!色狼!变态!偷窥狂!」

「不、不是,我不是偷窥。」

「下次再偷窥的话我就咬死你!」

饭纲冲进自己的房间後,露出半边脸大喊:

「我待会要集中精神写稿,小光要是有事找我,记得端香喷喷的饭菜过来,不然我可是不会开门的。你不要随便进来!」

说完她想说的话,她便甩上房门。我叹了一口气,搔了搔头。搞什么鬼啊?

事後我感到後侮,应该有更好的问法,或是不让她生气的问法吧。但此时,我只能回自己房间,在静谧无声之中钻进被窝里。艾姆的料理很棒又不伤胃,但睡意却迟迟不愿造访。

*

小翼的结界确实可以完全隔绝外界噪音,但对於公寓内的薄墙却毫无作用。隔天早上,

我被饭纲的打字声吵醒。好厉害,连墙壁都在震动。干劲十足是件好事啦。

我冲了个澡,在网路上闲逛一下後已经过了十点,我拿著笔电走出房间。难得小翼用了结界,如果在房里听音乐的话还是会吵到饭纲,我还是去家庭餐厅工作吧。昨晚才暍了酒,想必今天不会有人来吧。

然而,明明还是上午,妖怪作家们居然已经聚集在家庭餐厅里。他们围成一圈,一脸严肃的在商量著什么。我隐约听见亚里沙的声音。

「……我跑遍各地,不过可能已经太迟了。果然日本狼……」

日本狼?太迟了是什么意嗯?我跑到他们三人坐的桌旁。三人惊觉我的出现,马上停止话题假装在吃饭。

「喂喂喂!辛吉司,你来干嘛?」

艾姆穿著夏威夷衬衫,单手拿起茶杯耸肩说。

「我、我是来工作的。那不重要,你们刚才——」

「你也看一下气氛嘛。快去陪小饭纲,已经快到吃饭时间了吧。」

尸鬼一脸惊讶地说。排在她面前的料理似乎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我坐到亚里沙身旁。

「……饭纲出了什么事吗?」

艾姆、尸鬼,还有亚里沙,我依序看了他们三人。大家都一脸困惑的样子。对了,不只是饭纲,连这三个人也很怪异。

亚里沙摇头,压低声音对我说:

「小光不用担心,没事的。」

「可是刚才你们说什么太迟了。」

「唉呀,那是指我的稿子。饭纲的稿子就快完成了,这段期间小光你就多陪在她身边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那个,小杉井,」尸鬼把身体前倾贴近我,手放到我的脸颊上。「真的很抱歉,这是秘密。别担心,真的没什么。」

「辛吉司,其实我们在计画下次办个惊喜派对啦。」

这些人明明是作家,说谎的技巧怎么会这么差。

「不能跟我说吗?为什么?」

三人我看你、你看我。令人窒息的沉默,盘据在凉掉的义大利面上。终於,亚里沙摇著头说:

「真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以後我会找时间跟你仔细说明的。」

「什么时候?」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陷入冰封。我把电脑袋挂在肩上站起,因为我不想再被这三人那充满歉意的视线包围。

回到公寓後,我做了墨鱼义大利面,来到饭纲房里。

「这黑压压的东西真的可以吃吗?不过味道闻起来好像不错。」

饭纲抢走我手中的盘子,瞬间把它扫空。

「小光在哪里学的料理啊?高中毕业後就去学习如何当个好新娘吗?」

「白痴啊。我从小学开始,双亲就要我打点家里的伙食。其他几乎都是在麻将馆打工的时候学的。所以我只会做炒饭、井饭之类的东西。太讲究的料理我就不会了。」

「你有爸妈啊。」

「当然啊。你在说什——」

啊,对了。这家伙好像没有父母。

「其实,我也有类似父亲的人。」

饭纲咕噜咕噜地暍下乌龙茶,靠在我旁边的墙上,抬头望著天花板呢喃道。

「他是大学教授。我不知道他专攻什么,好像是生物学之类的。听说他很喜欢登山健行,有一次他差点遇难时,是狼群救了他,最後它们把我托付给他。」

「听起来好像民间故事……这么说来,你也有正常的童年时代罗?」

「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可是大学毕业呢!我的人生比小光要正常多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因为我高中毕业後一直都是飞特族。

「可是你不会做菜吧。」

我说完,饭纲羞红了脸。

「有、有什么关系!反正小光会做给我吃!」

「我还真搞不懂什么东西『没关系』……」

「就算我会做菜,也一定都是肉类的东西。到时候困扰的可是小光。」

「为何我会困扰?」

饭纲羞红著脸,不停拍打我的上臂。

「啊!抱歉,你要煮给我吃吗?」

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

「笨蛋!小光你这一辈子都吃菜吧。」

饭纲捧著装有乌龙茶的杯子,边咬边咕哝说。

总觉得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聊这种话题。饭纲之前走过什么路,而我又是如何随波逐流,才会让原本境遇不同的两人在此相遇呢。这点我们都不知道,也从没想过要说出口。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小菜和下酒菜。」

我话一说完,饭纲突然低头不语。

「……啊,我不是要你以後自己做饭啦。反正我做一人份和两人份花的时间都一样,没什么关系啦。」

饭纲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似乎想这么说。她的脖颈、瘫软的双耳,看起来是多么地孤寂。

灰色的毛,几乎快呈现透明。

所以,我问不出口。我无法开口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明天,我想吃拉面。」

最後饭纲轻笑说。

「好久没吃小光的拉面了。」

「啊,好、好啊。」

「还有,晚餐要吃烤鸡。」怎么突然说这个。「去年圣诞节你不是做过吗。那时候六个人一起吃,我一直梦想可以两个人吃一次看看。」

「要做是可以啦……不过没有烤箱。」圣诞节是在亚里沙家里做的。

「用我家的微波烤箱呢?」

原来如此。

「然後,後天晚上要吃炸天妇罗,大後天要吃猪排饭……」

似乎全都要我做的样子。算了,毕竟她在赶稿,我能做的也只有帮她准备晚餐而已。不过,要是照饭纲的菜单,恐怕营养会不均衡,也得买点蔬菜才行。我到超市去,买了满满三个大塑胶袋的食材回来後,开始准备做烤鸡。

亚里沙要我陪在饭纲身边。我听著饭纲的打字声,一边把鸡肉用盐巴搓揉入味,同时吞下内心的不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饭纲住在我隔壁,就算不特地对我说,我们也一直在一起啊。

这天晚上,我看著饭纲一人把整只鸡啃到一根骨头也不剩,随後我把拿来这里的厨具收拾好,推开房门。

「你、你要去哪里?」

原本摸著肚子躺在地上的饭纲,起身跪行而来。

「没有,我只是要回房间洗东西,我自己也有稿子要写……」

「……对、对喔。抱歉。」

饭纲那害臊的笑容,让我感到胸口一阵灼热。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一直连上网路的电脑从休眠中唤醒。

饭纲她…该不会是生病了吧。虽然她看起来很健康……

变透明了。她的耳朵跟立体影像一样透明,已经隐约看得到耳後的景象了。那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人类,所以普通的医生派不上用场·亚里沙也说太迟了这种不吉祥的话,还提到日本狼怎么样了。这么一来,果然要找兽医?不,她是狼精灵,叫兽医来也没辙。要是他们能告诉我实情就好了。

我上网搜寻「日本狼」这个关键字。我不期待会找到什么,只是,如果查一下狼的生态,搞不好能知道大家隐瞒我的那件事情的一丝线索。

然而,搜寻引擎瞬间就命中了所有问题的核心。那是两个星期前那场台风的相关报导。栃木县的山林地带发生大规模的山崩,山崖下发现了无数的动物尸体。

那些是,早已绝种的——日本狼。

这则新闻闹得很大。我一直忙著赶稿,完全没注意到。饭纲挂心的就是这个吗?对了,她之前说过同伴活在栃木的深山里。这么一来,那头大白狼……?

我惊觉到一件事,用力盖上笔电後冲出房门。我来到饭纲房门前,正想敲门时突然打消了念头。要问吗?该问本人吗?要是我这无聊的假设真的猜中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没办法。我不能问她。我的假设一切都很合理,就是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去问饭纲。大家想隐瞒的事情。饭纲的白尾巴。狼。还有要我多陪在她身边。

我紧握拳头,捏碎种种想法後,转身冲下楼。就在楼梯口的地方,我险些撞上一个娇小的红色身影。

「抱、抱歉!」

我抓著满是长春藤的楼梯扶手,努力不让自己跌倒。穿著红色和服的小翼,用圆滚的大眼睛抬头望著我。

「……你要去哪里?东西刚才都已经买完了不是吗?请你待在房间里。」

小翼有些意外,但语气间却有著平常没有的温暖。

「叶隐和杉井的截稿日都过了吧。」

我跪下来,看著眼前的小翼。

「……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饭纲的事。亚里沙拜托你的吧?要我们大家多关心饭纲。」

「我不能跟杉井说。」

这位善良的座敷童,似乎不打算撒谎。所以我把手搭在她的双肩上,看著她的眼睛。

「小翼是座敷童,所以这栋公寓里,哪个房间发生什么事,你多少都知道吧。」

「……那又怎么样?」

座敷童想从我的手中挣脱,所以我更用力抓住了她。

「那天早上——那头大白狼来找饭纲的时候。你记得吧?饭纲把狼带到一O三号房。傍晚时,饭纲说它已经回山上去了,那是骗人的吧?」

要是大家说谎的功力能够再好一点,我想,我就能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後,才恍然大悟。

「饭纲没有分精力给那头狼,而是反过来对吧?」

那头白狼,大概是因台风引发土石流而死的末代狼群们,聚集而成的遗志集合体。为了

给予饭纲最後的精力。

饭纲接收了,所以尾巴才会出现白毛。

那是同胞们送给她的最後的礼物。随後,那头白狼就消失在一O三号房里。

小翼的眼眶微泛泪光,我深深明白,我的推测分毫不差。

记得饭纲的狼群,已经消失了。

所以,很快的——饭纲也会消失。

小翼低下了头,在我的双手间微微摇著头。我咬著嘴唇起身。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呢?

「杉井要是知道了,」小翼低头呢喃。二曰定会惊慌失措,哭丧著脸,担心到连自己的稿子都不想写,无意义的四处奔走,搞得自己满身是伤。」

「这还用说,因为——」

「叶隐说不想看到你那个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呆立在原地。

「让你担心,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她希望,至少最後,你能尽量待在她身边,做饭给她吃,她可以写完小光你想看的下集的稿子,这么一来——」

小翼的声音再度变得柔弱,被远方的车声给吞噬了。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

小翼沉默的摇头。我推开她娇小的身体跑了出去。一路上,我拿出手机摸索按键,同时穿过杂司谷的昏暗坡道,往车站方向跑去。打了第六通,亚里沙才终於接了电话。

「小光?」

「我全都知道了。饭纲的耳朵已经变透明了。亚里沙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的另一头,听起来有些惊讶。接著,她努力压抑住声音说:

「……我在神保盯。我已经跟我的师父谈过了。」

对了,饭纲是管狐的同伴,阴阳师应该有办法。但她的下一句话,却将我打入无底的深渊。

「师父说没办法。要是一族灭绝,没有任何人记得自己的话,精灵也只有迈向灭亡一途。」

「可、可是,我们不是还记得她吗?饭纲也有很多人类的朋友啊。」

「妖怪有妖怪的生存方式。饭纲是狼群在不想灭亡的心愿下,形成的结晶。与此相比,人类的心愿实在是太渺茫了。」

太渺茫了。我们的心愿无法让饭纲留下来,是这个意嗯吗?怎么会?我的胸口现在、现在是如此疼痛。我耳朵紧贴著几乎快被我折断的手机,绕过寺庙的转角,奔跑在转弯的车道上。

「就算这样,还是要、还是要想办法啊!」

「我正在努力。小光,所以我才会请你陪在饭纲身边呀。」

「我、我不要,好像我们在珍惜最後的时光一样,我不要——」

「就算是饭纲的要求,你也不愿意吗?」

我盖上手机。是饭纲说的吗?因为怕我担心,所以她想隐瞒我到最後吗?她以为只要像平常一样叫我煮饭,找我抱怨稿子写不出来,她就能开心的直到消失前一刻都一直陪在我身旁吗?开什么玩笑!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她以为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看到家庭餐厅的看板。我跑上楼梯冲进玻璃门里。坐在禁菸席,桌上堆了好几本书,正读得出神的艾姆和尸鬼同时抬起头来。

「……唉呀,」尸鬼苦笑。「似乎穿帮了。」

他们想把那堆书藏起来,我看到当中有民俗学与民间传承,还有动物学,以及一些可疑魔术和都市传说的书。艾姆正在看的是药效植物的图监。

这两人也在努力寻找方法吗?为了帮饭纲。

完全不告诉我一声。

我把手放到桌上,书山差点崩塌。艾姆慌忙撑住後说:

「辛吉司多陪在她身边吧。不如趁现在赶快生个小孩。」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因为,连我们都束手无策,辛吉司能做的,也只有帮她做饭而已吧?」

话是没错,但是……

「把精力送人别人体内是我的专长,不过这次有点『难困』,也不能一直做活塞运动。毕竟那是关系到一个物种存亡的力量。因为我们不是狼,光靠五、六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大概要一万人,才抵得上一头狼的力量吧。」

是这样吗。我们希望饭纲活下去的心愿,只不过是一滴草露而已?

「……要是这样下去,饭纲还有多少时间会……?」

「消失」这个词,我说不出口。尸鬼阖上书,摇头说。

「不知道。慢的话可以撑一、二个月,快的话大概一个礼拜。」

我握住桌边的手不断发抖。为什么这两个人能够如此冷静。为什么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手足无措,心痛不已呢。

尸鬼冰冷的死者之手,温柔地放到我的背上。

「小杉井。」

那双凝视我的双眼,就跟海一样深沉。

「因为我们是『这边』的人。生於夜晚,没於朝雾。我们没有寿命,所以能够无止尽的活著。因为我们的存在,是维系在某种奇怪的力量之上,所以就算突然消失也不足为奇。现在能真正担心小饭纲的人,大概只有小杉井你了。」

被尸鬼触摸到的地方,我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

我是活著的,这股确定与不确定感,一直存在於我灵魂的深处,比妖怪们还要更深。

「如果小杉井陪在小饭纲的身边,她的形态或许可以多保留一段时间。虽然我不知道能延长多久,或许无法给她任何慰藉。但是她,大概也想永远跟小杉井在一起吧。」

「我只能……只能做到……」

我只能做到这样吗?

「这只有小杉井做得到喔。」

「我知道。可是……」

我挥开尸鬼的手,走向店门口。蝶妮子刚好端冰水要来给我,我俩擦身而过。

(插图)

「……那只狗,以後不来了吗?」

蝶妮子在我身旁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的低语说。我无力的点头。

「是吗。原来小说家什么也做不到。」

蝶妮子的话,就像无数的冰针刺入血管里一样。我无法忍受,跑出店外。

「你跑哪去啦!快做消夜给我吃!」

饭纲察觉到我的气息後,打开房门生气地说·但她注意到我的脸色很不好,弯下腰,抬头看著我。

「……怎么了?小光。」

我伸手轻轻抓住饭纲的三角大耳。已经可以清楚透视到我自己的手指。饭纲突然羞红地拨开我的手。

「你、你、你干嘛啊!别乱摸,我的耳朵很敏感的!」

「抱歉……因为它变得好透明。」

「咦!啊、啊?」

饭纲赶紧把後面的头发拨松,接著用双手藏住耳朵。

「透、透明?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一直瞒著我。」

饭纲缩回房间,打算关上门时,我慌忙把身体塞进门缝中。

「小光你干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饭纲用锅子盖住头,蹲著把尾巴塞入裙子里,拼命想隐藏。我跪坐在她面前。

「我已经听亚理沙说了。」

「啊!呜——」饭纲跌坐在地,开始语无伦次。「不用小光担心啦。下集的稿子我也有慢慢在写。」

「我不是担心小说,我是担心你。」

「什么啊,你是不是因为我每次都要你做饭,怕我吃了不付钱所以生气了?好啦,我知道了,趁现在我们赶快把钱算一下。」

「我不是在说这个!」

我抓住饭纲的双手大喊。

「你就要消失了耶!为什么你还能一脸不在乎,还想跟大家一起骗我到最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因、因为小光会大惊小怪嘛!要是你哭丧著脸,我也会很困扰。哎呀,不要一脸快哭的样子嘛。我、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只是想一起吃饭,陪我一起玩,然後在不知不觉间咻——的消失,这样比较像我吧?我、我没哭喔?笨蛋,别露出这种表情!」

饭纲说著说著,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拍打著我的胸口,企图掩饰。我也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喉咙中,有一股难以忍受的炙热。我低下头来,几滴泪珠哗啦落地。那是我的泪水?还是饭纲的泪水呢?我不知道。饭纲把头挨近,和我的额头相贴。

「小光只要做饭给我吃就好了,不用操心别的。我原本想瞒著你的,你现在像个小鬼一样哭哭啼啼的,要我怎么办。」

饭纲湿润的鼻音落在我们之间,混杂著泪水。

接著,抽泣声持续了片刻。

我们紧贴著额头,不知过了多久。

「……我不要。」

我的喉咙发出了哽咽的声音。

「我不要饭纲消失!」

饭纲在我的额头上磨蹭。

「……你这样说,我也很困扰……」

「就算消失了,饭纲你也不在乎吗?」

「怎么可能不在乎!」饭纲一记头槌,痛觉让我的脑门深处都麻痹了。「可是,这是没办法的。狼族的各位,最後努力地把大量的精力送来给我,我、到消失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喔!难到这段时间里要我跟小光每天以泪洗面吗?我讨厌那样。」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

饭纲把我推开。

「我还有稿子要写!小光也快点把自己的写完!然後做饭给我吃!除此之外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插图)

「饭纲!」

裙子和尾巴一甩,狼的背影消失在寝室的门里。我把手放在她刚才站的位子上,感觉她残留的体温,半晌无法起身。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只能写小说跟做饭而已。没错,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会,才会成为作家。然後,和饭纲相遇。

我爬著离开饭纲的房间。我的房间里,笔电发出细微的低鸣,一直等待著主人的归来。我无力地趴在床褥上,萤幕的亮光照著我的脸庞。我碰到键盘,萤幕的画面切换回我修改到一半的稿子。

到头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平常我只要读稿子,就会想睡、想玩游戏,不然就是想看之前看到一半的书,但唯独此时,文章宛如自指尖不停满溢而出似的。敲键盘的手指停不下来。

改稿一直不顺,如今却灵感涌现,不停推栘而去。这工作是多么无情啊,我心想。就算你的心情再怎么糟糕,只要整个人沉浸在自己所打的文字阵列中,脑中就会只想著该如何让读者高兴、哭泣和入迷。只要能逃避现实,就连故事中的血与痛,也会感到无尽的甜美与温柔。

天快亮时,我写完了二稿。当我要发邮件给责任编辑时,我才惊觉手指关节疼痛不已。已经红肿了。

我修稿修到这种地步吗。

确定邮件送出後,我趴在坐垫上就这样昏睡过去。

傍晚,责任编辑的电话吵醒了我。

「稿子我收到了,怎么回事?我之前说截稿日提前,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开玩笑的!亏我还拼命赶出来,你真是!」

「也有一半是认真的。而且,如果开个玩笑可以让杉井老弟早点交稿的话,以後也用这招好了。」

「拜托,这种事千万别再开玩笑了,会出人命的。」

我再次无力地瘫坐在坐垫上。

「我刚才稍微看了一下,如果初稿能写这么棒就好了。那么,辛苦你了。我仔细看一下再打电话给你。你稍微休息一下吧。你隔壁那位大概也到极限了,两位休息一阵子吧。」

我心不在焉的看著杨杨米,接著换一支耳朵听手机。

「……那个,饭纲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那家伙,有跟自己的责任编辑大妈说过自己会消失的事吗。

「嗯?有、有。我听说了。公司专属的阴阳师也全数动员了,不过还是束手无策。我很遗憾,希望下卷会是本好作品。」

就这样?

就这样而已吗。一瞬间,我心中涌现一股冲动,差点没把手机捏烂。但那股冲动,随即滴落在潮湿的榻榻米上,溶解而去。责任编辑的语气很平常,与其说一堆冗长无用的哀悼文,这样听起来反而轻松。

「因为我们是编辑,把稿子做成书是我们的工作。」

「说……说的没错。」

「我们没有其他帮得上叶隐的地方,只能做出一本好书,全力销售它而已。」

那我呢?我能为她做什么?

电话挂断了。我在夕阳西下的房间里,和开著的笔电独处。隔著墙壁,我听到一阵阵有如落在白铁皮屋顶上的冰雹般的打字声。

蝶妮子也说过。小说家能做的事,除了写小说以外——

我无意间伸出的手指,停在键盘的方向键上。

我,能做的,事情。

这支手上,唯一残留的能力。

我的脑海中,各种要素互相摩擦,逐渐咬合。剧情概要伸出无数的绳索,相互连结,慢慢交织成一个网络。

这种情况相当罕见。以某种层面来说,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这一瞬间,支配我的感情的,不是哀伤,也不是挂念饭纲的心情,更不是无力感所诱发的愤怒。我只想著一件事。

这,似乎很有趣。

我觉得想吐。我摩擦自己的大腿,消除伴随而来的恶寒。快想。我做不到其他的事情,所以快思考。

我拿起电话,想再拨电话给责任编辑时,手指停了下来。这太强人所难了。刚交出去的稿子都还没校润完,他不可能有时间的。对了,还有尸鬼。之前她跟我说的那个。还有——

我能做到吗?真的可以吗?

但我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我打了通电话给尸鬼。

「……啊,是我,昨天很抱歉。呃,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对,就是上次说的那个GA文库的事——」

那一晚,我熬夜连续想了四个剧本,耳朵都快流出奇怪的汁液了。我偶然看向窗外,天早已亮了。这么说来,我好像两天没去找饭纲了。但是没办法,我们现在还不能见面。在我找出解决的办法之前。

我整理好企划书寄出去後,稍微冲了个澡,洗掉眼皮内沉积的睡意。吹完头发後,我努力从壁橱里抽出一件像样的衣服,打点自己的仪容。我抓著手机和钱包正想冲出房门时,一个红色身影突然瞬栘出现在玄关。我向前倾倒,抓住门把。

「你想去哪里?」

在我的腰部附近,小翼抬头盯著我说。

「叶隐不是说希望你一直陪在她身边吗?」

「我要去赤坂讨论事情。」

「赤坂?」

「对。我要去SOFTBANKCreative。」GA文库的编辑部。

我过去跟这家出版社没有来往,小翼听到不免一脸讶异。

「为什么要去那里。你有准备早餐给饭纲吗?她肚子的叫声连一楼都听得见。」

「抱歉!小翼,能不能帮我拿点东西给她吃?我冰箱里有做好的麻婆豆腐,只要再煮些饭就好。」

「为什么要我做,而且杉井到底有什么事?」

「真的很抱歉,我现在赶时间,之後再跟你说!」

我穿过小翼身边跑出房间。我快步下楼的同时,打了通电话到GA文库的编辑部。

「……是,是,我现在过去拜访您。好,这次真的麻烦您们了。啊,好的,没问题,我一个礼拜就会写完,是,是——」

这要感谢尸鬼。我没想到隔天对方就会来电找我洽谈。平常根本不可能。我挂掉电话,朝著车站跑去。

过午开始,连续三小时紧凑的洽谈结束後,我回到公寓已经是傍晚五点了。在房里换了衣服,我依照饭纲的要求炸了大量的天妇罗,把它们随意倒入铺了厨房纸巾的大碗公里。接著我把碗公放在笔电上,踢了隔壁的房门。

门开了一个缝。无精打采的三角耳和几分惶恐的眼神,出现在门缝中。

「……吃的?」

「嗯。我可以进去吗?」

「那、那个,」饭纲的耳朵不安地抽动著。二刚天的那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那时候我也有点乱了手脚,哈、哈哈哈,我跟你之前没闹得这么严重过,对、对吧?」

我把话吞了回去,从缝隙中钻进去。饭纲有些胆怯地向後退了一步,她似乎已经不打算藏住雪白的尾巴,这天她穿著热裤和无袖上衣,纤细柔弱的双脚,感觉相当刺眼。

闻到味道又靠了过来的饭纲,看到碗公里头的东西後,哑口无言。

「……你真的准备天妇罗给我吃啊。量还真多呢。」

「不多做一点浪费油啊。快趁热吃吧。」

「干嘛拿笔电过来?」

「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在这边写稿。」

「……咦?」

饭纲不知所措的手撑著墙,微微歪著头,有如群星闪烁的眼眸盯著我猛瞧。

「今天我去洽谈了GA文库。我决定也在那边出书。既然如此,不如待在你身边,看著你写比较好。」

狼少女的脸瞬间变得赤红。纯白透明的尾巴画著8字。

「那、那是……什么意嗯?」

「也就是,我要把饭纲的故事写成小说。」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低头看著手边的笔电——这台不可嗯议的机器,会成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手指,编织出各种不同的故事,让语言变成有形的文字。

「你会消失,是因为心愿不足吧?因为记住饭纲的人不够多吧?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增加。我要写饭纲的故事。我拼命拜托编辑部看了我的稿子。再过一个礼拜就能完成,最快下下个月就会出版了。」

饭纲一脸茫然,我再度凝视著她。

「我要让很多人看这本书,让大家记得饭纲。」

为了集合大家那份不希望你消失的心愿。

「你……」

饭纲的眼眸中,七彩色的各种情感随著角度不同而散发出不同的光芒。她那樱桃色的嘴唇,因泪意而颤抖著。

「你、你是傻瓜吗?那、那种东西——」

「我是傻瓜,所以才会当上小说家。因为我不会其他的事情。」

我把天妇罗的碗公塞到饭纲的手上,将爱机抱在胸口。

「那、那种愚蠢的稿子,怎么可能会过关!就算编辑部愿意出版,也、也卖不出去!我、我没想到你居然笨到这种地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啊!我一直都想著你,所以我只能想到这个方法,不好吗?」

「啊……呜……」

饭纲的大眼睛,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她低下头,转身背对著我,尾巴触摸著我的脚。她那娇小的背影、棕色毛发间隐约可见的雪白颈部、宛如蜉蝣翅膀般透明的双耳,都在颤抖著。「笨、笨蛋!小光就是光写那种东西,所以书才不会卖。笨——蛋!你就一辈子当个三流作家吧!别、别打扰我写稿喔!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你就在冰箱上写吧!除了吃饭时间以外,敢跟我说话我就咬你!」

接著,她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了,抱著碗公跑进寝室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房内传来天妇罗的咀嚼声,还夹杂著柔和的哽咽声。我也感觉全身逐渐虚脱无力,险些把笔电摔到地上。我靠著墙壁,不让自己跌倒。

我所做的,是傻事吗?

大概吧。尸鬼也这么说。我想亚理沙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今天的洽谈,编辑也同样惊讶不已。

但这是我唯一的方法。

陪伴在饭纲身边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弯起无力的双脚,坐到地板上。接著打开笔电,开启电源。WINDOWS的启动声,让我那处於飘浮状态的意识,好不容易跟现实连结上。

我新增了一个文字档。档案名称早就决定好了。

“bakerano.txt”

接著,我把脑中的剧本,一个接一个,生硬地,将它们一一具体化。

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所累积的点点滴滴,欢乐、感动、喜悦和哀伤。这些东西随处可见,平凡无奇,但对我而言,却是无可取代的,不断循环的。

叶隐饭纲和杉井光的故事,即将变成文字。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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