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什么鬼啊!我哪有这么蠢!」
饭纲的怒吼在家庭餐厅内回荡著。她才读了几页就把书砸在沙发上,跑到在一旁写稿的我旁边,咬了我一口(慎重起见,我再次强调这只是比喻)。
「看、看了这种东西,读者不就以为我整天游手好闲,只会玩网路游戏、打麻将还有柏青哥了吗!」
「事实就是如此吧?」
「小光眼里的我是那种人吗!」;
「书上把我写得不错,所以我没意见。」桌子对面的尸鬼,翻著书本说。「只是这张插图,胸部实在是太小了。」
「原来尸鬼一直把我当成笨蛋啊……应该说,大家都把我当成笨蛋对吧?我已经不能待在池袋了……」
「没这回事。大家都是爱你的。」
尸鬼采出身子,用手指温柔抚摸著饭纲耳朵上的白毛。饭纲对著她龇牙咧嘴,所以她笑著把手收了回去。
「辛吉司的文笔还是这么差啊。」艾姆坐在尸鬼身旁,端著茶杯优雅地暍著茶,单手翻阅著。「这台词在写什么,我都看不懂。」
「那是你的台词。」我只是照实写上去罢了。
九月半的某一个傍晚,炎热依旧没有减缓的迹象,我们跟平常一样聚在开著冷气的家庭餐厅里用餐。蝶妮子端了料理过来,艾姆打趣地让她看了我的小说。拜托不要。蝶妮子一目十行,把书中的几页撕了下来,揉成一团丢向我。真是过分。我打开一看,上头全是蝶妮子出场的部分。我瞄了走回厨房的女服务生的背影一眼,心想:其实她才是最像妖怪的人吧。
客人光临的门铃声响起,一对人影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个是亚里沙,她穿著略带绿色的夏季洋装,左手拿著洋伞,右手牵著小翼。座敷童的和服是白底配上赤红的彼岸花,也相当有季节感。
「我好久没去打柏青哥了。」
亚理沙拉了张椅子,在我们四个人的桌子旁坐下,接著让小翼坐在她的膝盖上,微笑著说。这个人有打过柏青哥吗?
「虽然最近的数位机种我完全搞不懂,不过跟小翼一起打,打著打著就忘记时间,所以才会迟到。」
「为什么不带我去啊?小翼。」
「叶隐你大病初愈吧。」小翼耸著肩。「上星期你的脚差点消失,连路都不能走。请稍微自重一下吧。」
「打柏青哥只要有手就行了!」
饭纲像小孩一样噘起了嘴。她的双脚在桌下拍动,偶尔会踢到我的小腿肚。
「对了,我刚才绕去淳久堂,看到男爵和小光的新书已经出版了。我买了一本回来。」
亚里沙说完,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本文库本。那本书跟刚才我们看的、砸的、撕的书一模一样。
「小光对饭纲的心意,透过书本一页一页地传达了过来,我实在不好意嗯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呢。」
「什么!有、有写那种东西吗?」
饭纲抢过书本,再次翻阅。咦,我不记得有写过那种东西啊?
「……哇,哇哇,哇!」
越往後看,饭纲的脸就越红,接连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觉得,杉井还是稍微知耻一点比较好。」
连在亚里沙膝盖上翻著书的小翼也这么说。喂!等、等一下。读过本书内容的读者们都知道,这并不是那种小说吧?
「哇——!」饭纲的脸颊已经变得跟酸浆果一样,她丢掉手中的书本。「不、不行!这种东西不能让别人看!全部驳回!快停止印刷!」
「我不是说发售日早就过了。现在这本书在全国各地都买得到。」
「啊啊啊啊啊啊!」
饭纲在沙发上缩成一团,藏在双脚间的尾巴不断发抖。
完蛋了,我不能在外面抛头露面了……我这辈子只能张开结界,在那栋破公寓跟这家烂家庭餐厅之间往返了。这种人生实在太残酷了……一
「不满意的话请你搬出去。」小翼说。
「不满意的话就不要来。」蝶妮子刚好端冰水过来。
「那个,抱歉,我有写到这么糟糕的事情吗?编辑什么都没跟我说。」
「开什么玩笑!」
饭纲突然起身对我龇牙咧嘴。
「你这种书,看到的人会以为我、我跟小光……一
「……我跟饭纲?」
饭纲无法继续说下去,拿书背猛敲我的头。真的很痛,拜托你住手。到底是怎么样啦,
真是的。
「有什么好慌张的呢。书上写的跟现实一模一样啊。」尸鬼抖著肩膀笑说,不停翻阅著。
「就是因为是真的,才糟糕啊!」
「唉呀呀!所以说,这边跟这边都是真的罗?」
「哇——!笨蛋、笨蛋、笨蛋!尸鬼是笨蛋!喂,艾姆,不要在那边偷念,我都听到了,小心我咬死你!」
饭纲被两人玩弄著,气得面红耳赤,拿起餐巾、叉子和杯子到处乱丢。
「好了、好了。小饭纲冷静点。书都已经出版了,也没办法啦。」
「一句没办法就想了事吗?」
「正面思考一下。你可以向小杉井拿演出费啊?」
你说什么?
「对喔,小光你在书上写了一堆我的事,该不会想就这么算了吧!你的版税有百分之五是我的!」
说到钱,饭纲突然变得很强势。她在沙发上摇著尾巴跳著。
「那,我也算是颇重要的角色,我拿百分之四。」
「我出场少一点,百分之三就好。」
「这样我的版税早就空了……」
「那我就不用了。小光也需要生活费啊。」
「请你快点付房租吧。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
话题一下子变成钱的问题。事关我的生活,所以我拼死抵抗。
「这本书算轻小说吧。百分之三。不能再低了!」饭纲把三根手指抵在我面前。
「为什么要以分版税为前提?」
「我只要定额就好。小光的书应该不会大卖,所以我拿五十万元就好。」就好……个头啦!
这个金额一点都不好。
长达一小时的谈判(我提议;请大家到牛角吃到饱。」和饭纲的提议「版税拿来!」之间隔著一条比德瑞克海峡(注47)还要险恶的流冰之海),最後决定带大夥到池袋西口的大都会饭店附近的高级烧肉店。这里可不是那种有吃到饱菜单的庶民级烧烤店唷。而且,其他人就算了,同行当中还有尸鬼。这人堪称活著的垃圾桶,或者该说她只是普通的垃圾桶(因为她是不死系),不管任何高级牛肉,她都抱持著「肉是饮料」的一贯主张,把它们全部塞进黑洞之中。我觉得付百分之三的版税可能还比较划算……
「我去监视尸鬼,至少要让杉井的户头里有钱可以付房租。」
不爱吃肉的小翼,说了这句振奋人心的话之後跟我们一起来。不过,只凭挖土机上停的一只蝴蝶,真的能够阻挡得了挖土机的行进吗?
走出烤肉店时已经晚上十点左右了。我一脸憔悴;尸鬼全身散发著光泽,一脸满足;饭纲吃到胃不舒服;艾姆则是看到女生们垃圾桶般的吃相而食欲全消。亚里沙可能是感觉到危险,所以没有同行;小翼则是中途觉得嗯心,先瞬间移动回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先走。
「唉呀,小杉并不要这么消沉嘛。」
尸鬼咬著牙签说。
「就当作是被狼咬了一口,忘了它吧。」
(注47:位于南美洲与南极大陆间的海峡。)
「咬我的人主要是尸鬼。」
「尸鬼老是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我才吃了十盘而已耶。」饭纲说。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尸鬼窃笑著说:
「那收据就猜拳决定吧?」
「开玩笑!你们一毛钱都没出吧!」
作家们外食的费用可以用「交际费」这个名目来节税。不过店家通常只会开一张收据,所以大夥要猜拳决定花落谁家。但是今天的费用由我全额负担,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有资格拿这张收据?
「小杉井真是唯利是图啊。你是那种人家说要请客就会吃掉一个礼拜分量的人吧?」
「那是你吧!」
「可惜,我今天只有六分饱而已。」
是吗。这样啊。请放过我吧,都是我不对。
「辛吉司,打起精神来。」
艾姆拍打著我的背。
「下次换我『客请』。我们去吃『地筑』的『味美』、『司寿』,这样你就会有精神『作工』了。」
「麻烦你安慰人的时候说普通话吧……」
尸鬼和艾姆,在人潮依旧的池袋车站剪票口和我们道别。我和饭纲目送著两人在人群中登上楼梯往月台前进的背影後,朝东口前进。
「啊——!今天吃得好饱!」
饭纲兴高采烈地摆动双手,在车道旁脚步不稳地走著。她心情终於好些了,应该说,她似乎已经忘记在家庭餐厅里嗔怒的事情。太好了。虽然这笔钱让我好心痛。
我们沿著明治通的坡道往下,顺著路走往左转。这一带几乎没有行人,她的幻术解开了,露出耳朵和尾巴。我走在她身後约三步的地方,看著她的背影。
饭纲的尾巴还是白色的,没有变回来。
来到鬼子母神的转角时,饭纲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按著尾巴回过头来。
「干、干嘛啊。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著我的屁股不说话。」
「咦?不、不是啦。」
我慌忙挥手否认。
「我是在想,你尾巴的毛色没有变回来呢。」
「喔?喔、喔!」
饭纲仿佛在追自己的尾巴一样,在原地一直绕圈圈。
「就这样不是很好吗?只有前端是白色的话就跟狐狸一样。现在全白了还挺酷的呢。」
她笑著说。但我知道她是在逞强。饭纲把眼神稍微栘开,转过身来倒著往前走。通往神社的马路很暗,路上没有行人。只有身後车辆的排气声,和我的脚步声而已。
「我的下集也顺利出版了,又要开始写下一本书了。结果我的人生还是被截稿日追著跑。跟原来一样。」
饭纲讽刺地笑著。不过,她的话说到这儿就止住了。因为并不是全部都跟原来一样。这点她心里知道。所以,我无法追上倒著走的饭纲,在路灯下方久站不语。
「怎么了?小光。」
饭纲走了一段距离,停下脚步说。黑暗中,那清澄的双眼,实在太过深邃。在黑夜里,它们依旧乌黑清澈。
所以,我问了一个不问也无妨的问题。
「饭纲……这样就好吗?」
「什么东西?」
我像著魔一样,热衷在写我和饭纲的故事时,有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一个会令我烦躁,但又无法抹去的疑问。
饭纲你——
「……你是不是希望那时候就直接消失呢?因为……」
因为她已经没有任何族人了。这个国家内幸存的狼群们,几乎真的已经全数灭绝,只剩下饭纲,最後一只狼。在这都会区里,她没有半个同胞。
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
饭纲低著头,朝我走过来。她走近路灯下,当我快看清楚她那忧郁的表情时,她冷不防的朝我胸口揍了一拳。
「好痛!」
「别说傻话了!」
饭纲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拉近说:
「执意要救我的人是小光吧?事、事到如今你说这什么话,难道,我叫你不要管我,你就会不管我了吗?」
「当然不会!不管别人怎么说——」
我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饭纲咬著嘴唇,眼眶泛泪,但她依然从正面看著我。没错,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写了这个故事。
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虽然我不能替那些消失的狼群做些什么。
「那就挺起胸膛来吧,笨蛋!」饭纲说完,低下头。「反正打从一开始,我就是孤独一人。它们把我丢给人类,完全不管我。所以我,不可能会难过……」
她的语气难过,将额头压在我的胸膛上。
「它们到最後,一直到消失之前,才终於来看我。反正它们早就已经把我忘——」
就在此时。
四周的声音,如同被海绵吸收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我们身後,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刚开始有如细雨一般,最後逐渐变成有如敲打著窗户般的午後阵雨,朝我们逼近。饭纲惊讶地抬起头,我不知为何无法回头。是脚步声。有无数的四脚野兽。我甚至听得到它们呼吸的节奏。
我的视野两端出现白色的物体。某种柔和的触感,从我膝盖两侧轻抚而去。
一群雪白毛色的身躯,在黑夜中轻柔地奔跑著。
是狼。
有好几十只、好几百只的白色狼群,在柏油路上踏著高壮的脚步声,从我的身後出现,并用身体触碰饭纲的脚,似乎在说什么,接著朝道路的另一头奔跑而去。我和饭纲两人,有如站在牛奶奔流之中。从我们身旁通过时,每只狼都会梢微放慢脚步,抬头看饭纲一眼。
饭纲一直将脸贴在我的胸膛,抖动著肩膀。
我不懂狼语。但我似乎明白这些温暖的喉鸣,正在对狼族最後的少女说些什么。
也对著我说。
再会。谢谢。我在内心回答它们。
我的理解是否正确,我自己也不清楚,因为我不是狼。
最後,脚步声被吸人黑暗之中,完全消失。随後,街道又恢复原来的吵杂。在明治通上开动的车声。载满乘客的山手线电车摩擦铁轨的声音。还有我和饭纲的心跳声。
在我怀中,饭纲转了一圈背向我。我正想跟她说话时,她断然阻止了我。
「什么都别说。」
我的手腕僵住。当我想要窥视她的表情时,她又开口。
「……不要看我。」
她语带泪声。软下的耳朵正在发抖。
「你不要动。暂时先维持这样。」
你要我不要动,我们贴得这么近,真的不要紧吗?我们甚至可以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这样真的可以吗?我一边思考著,同时静静等待饭纲为同伴们所留下的最後的泪水,全数流向大海。
现在,我只要等待就好。
因为,我不经意的往下看,饭纲的尾巴已经恢复成我所熟析的灰褐色。虽然周围还有像萤火虫一样的光粒——白狼精灵们的余韵,暂时还飘散在周围。
饭纲背对著我,用手背揉眼睛。
「……喂,走啦。小翼在等我们呢。」
她故意粗鲁地说,开始往前走。我笑了。
「明天早餐我要吃清淡一点的东西!我今天实在吃太撑了!」
「好。牛奶粥可以吗?」
「你要是敢放高丽菜芯,我可会咬你喔。」
这家伙还是一样挑食。就是因为这样,煮饭给她吃还挺有趣的。
我也梢微加快脚步,与饭纲并肩行走,走下路灯断续照亮的坡道。我稍微瞄了她一眼,饭纲的脸颊在棕色长发下若隐若现,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她应该止住哭泣了吧。
「……我才没有哭呢!」
(插图)
饭纲对我龇牙咧嘴。啊啊,这家伙还是跟平常一样。眼泪果然不适合这只幸存在大都会的坚强狼族。至少当我陪伴在她身边时,不想看到她露出那种表情。
饭纲就在这里。在我的身边。
我们并肩走在一起,活在池袋这块土地上。
共同过著极度平凡、无聊、散漫,以及被截稿日追著跑的日子,然而这些都是无可取代的。
这,就是那样的故事。
二OO八年七月杉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