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阴阳师,是对万物的根本原理,也就是对阴与阳有深入的了解,并且分析其趋势,有时还会加以扭曲的人。绝非用以形容表(阳)里(阴)差异很大的人。话虽如此——不过见了黛亚里沙後,人们却很容易产生这种误解。
这是因为实际见面交谈时,她总是给人一种温柔稳重的印象,和我从编辑部听来的可怕谣言相去甚远。像是每当她完成一本长篇时,责任编辑就会住院啦。因为伯她会爆走,所以要讨论剧情时一定得选在靖国神社境内啦。编辑部之所以会将新办公大楼迁到山手线的内侧,是因为害怕亚里沙施法作祟啦。我听过好几个像这样的传言。
听说这个人在旅行途中会露出本性。阳中之阴,也有人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她。在灿烂地照耀大地的冲绳阳光下,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阴呢?时值出发前夕,我感到相当不安。
*
「小光,是海耶!看得到海耶!」
右边座位上的饭纲一边把脸颊贴在窗户上,一边啪啪啪地拍打著我的手。虽然国内线的狭小机舱里尽是嘈杂的引擎声,不过饭纲的音量还是大到令周围的其他乘客们皱起眉头回过头来。这样很丢脸,真希望她快点住嘴。
「好棒!真的好像玛瑙石哦!那个是珊瑚礁吧,珊瑚礁!」
这时,手背传来什么东西快速摩蹭的触感。我低头一看,只见饭纲用法术藏起来的尾巴因为过度兴奋而显露出来了。我慌慌张张地把活蹦乱跳的茶色毛块塞进座位的角落里,并且把帽子戴在饭纲头上。因为她连耳朵都露出来了。
「饭纲,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看到海吧?」
左边的亚里沙把身子挺到我的面前这么问。无袖洋装真不愧是夏天的典型装扮啊。
「恩!因为我是山里长大的小孩嘛。而且我从小学到高中部一直念没有游泳池的学校,所以我也没有游过泳。」
「这样你真的可以潜水吗?」我开口这么问。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小光。我们不就是靠写些自己没看过也没见过的东西来赚钱做生意的吗?不会有问题的啦。」
那应该跟潜水没关系吧!不过一瞬间就接受这种说法的我也有点问题。
「我最擅长在马子的肉体上跳水了。」
「没有人问你那种事情。」
艾姆的位子和亚里沙隔了一条走道。他穿著有点保守的黑白夏威夷衬衫,打扮得十分帅气。要是他能闭嘴就更帅气了。
「小光,你真的不潜水,也不去爬山吗?我们抵达之後,还是可以打电话增加人数哟。」
「恩,是啊。虽然这样有点糟蹋难得的旅行,不过。」
我指著放在小型摺叠桌上的笔电。从羽田机场出发後经过两个半小时的现在,一直开著的原稿只进展了几行而已。
因为我的万般疏忽,导致我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截稿日是下个礼拜吧?回到东京之後还有三天嘛。你就尽情地玩吧,小光。」
「你那是哪门子的算法啊?我可是连一半都还没写完哟。」
「哎呀,截稿日才是正要开始执笔的时候呀。」
亚里沙笑容满面地说出编辑们听了可能会昏过去的话。
「你知道芝诺的悖论吗(注18)(注18Zeno'sOaradox,古希腊哲学家芝诺(ZenoofElea)提出的一系列的哲学悖论,阐述欲动的不可分性。)飞矢是静止的。就算过了截稿日,发售日的一个月前还有『预防万一的截稿日』。三个礼拜前有『真正的截稿日』。两个礼拜前是『真实的截稿日』,十二天前是『真理的截稿日』,接下来还有『光速的截稿日』、『涅盘的截稿日』、『虚空的截稿日』——」
「亚里沙,请你别把你专用的异常进度套用在我身上……」
「就像飞行中的箭矢永远射不中目标一样,只要能够无限分割时间而做出新截稿日的话,截稿日也永远不会到来哟。每当原稿十万火急的时候,我总是一边这么想,一边练习我最喜欢的射箭呢。」
「别做那种事情了,快点写稿吧!」
「小光是不是总是在做相同的吐槽啊?」饭纲这么嘀咕著。那是因为你们都不工作啊。结果亚里沙终究也和池袋的妖怪作家们同为一丘之貉,对於原稿的态度真是有够散漫的。
「我跟辛吉司不同,如果对象是马子的话,我每次都会做出不同的吐槽哟。」(注19)(注19吐槽的日文へつっこみ也有刺入、深入的意恩。)
虽然我反射性地试图开口回嘴,不过我还是奋力地克制住了。我之所以会觉得好像听到什么黄色笑话,大概是因为我的心灵受到污染的缘故吧。一定是这样没错。拜托你们让我静一静吧。我想写稿啊。旅行是四天三夜。如果我的工作早点完成的话,说不定後半段的时间就能尽情地玩了。
……虽然我十分清楚那种可能性等於零就是了。
我们的目的地·西表岛,就位於冲绳本岛西南方四百公里远的八重山列岛之中。由於天然的热带林几乎覆盖了所有面积,平地只有沿著海岸线一带而已,因此岛上并没有机场。从那霸机场飞到石垣岛後,接下来的路程就得靠渡轮移动。
当我们抵达西表岛的玄关口·大原港时,饭纲的表情已经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好热……头好晕呜呜呜呜呜……」
因为看到大海而兴奋过度的饭纲,在渡轮航行途中一直跑出甲板四处乱晃。结果惨遭酷暑与晕船的双重打击。
从大原港的码头来到陆地上时,可以在铺著轮胎的缓坡上看到港口的站务设施。那是一栋有著平坦的三角屋顶,纯白色的墙壁因久经日晒而泛黄的建筑物。宽广的停车场周围长著茂密的深绿色桫攞,高度跟成人差不多。海风甜得腻人,浓烈的阳光紧紧地笼罩著我们,港口背後隆起的山林在蒸腾的热气中摇曳著。
这里是西表岛,十月的下午三点。
令人不敢相信在短短几个小时前,自己还置身在杂司谷那栋破烂公寓的昏暗一室中。
由於时值淡季,所以下了船的观光客似乎就只有我们而已。自称旅行达人的艾姆只带了一个小小的手提包。最後是一边咖啦咖啦地拖著两只大行李箱,一边经过栈桥走向这边的亚里沙。透著一丝黄绿的白色裙子在海风中微微摆荡著。
「亚里沙,为什么你的行李那么多啊?」
「因为我是阴阳师,所以必须先做好各种准备嘛。毕竟这里是琉球,也就是所谓的异界之地哟。」
「哦。」她说的准备会是什么呢?我总觉得她的微笑有种不吉利的感觉。
「快点去住的地方啦。我快被烤熟了……」
饭纲一股脑地趴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同时不住地呻吟著。
「男爵已经到了吗?」我再度用手机确认时间。
「他反而比较早到吧?毕竟前天就寄出去啦。」
男爵和我们乘坐不同班机来到当地——应该说是被运送过来。因为男爵必须把自己的床,也就是把棺材寄过来,所以他本人就乾脆一起塞进棺材里当成货物空运过来。这样真的可以吗?多亏他能顺利地通过检查啊。
虽然有好几辆巴士从大原港发车,不过由於我们投宿的地方是出租别墅,所以我们一行人便开著出租车前往那里。在冷气运转的车内,饭纲迅速地恢复精神。
「好棒啊!扶桑花真的开了耶!啊、小光,你看你看!那个看板!」
饭纲的手指前方是立在道路旁的巨大看板,上头的照片里有一只满身条纹的猫,还标著大大的『小心山猫出没』。
「是雅玛皮卡列。」
饭纲用才刚学会的琉球腔大叫。当地人称为『雅玛玛雅』(山猫)或『雅玛皮卡列』(山里发光的东西)的谜样生物—就是特别天然纪念物·西表山猫。
「看起来不怎么可爱呢……」
艾姆一边握著方向盘,一边道出这番极为正直的感想。我也有同感。
「为什么?明明就很可爱呀!艾姆,车子不要开太快,要是撞到雅玛皮卡列该怎么办!」饭纲从驾驶座後方敲打著艾姆的头。
「饭纲对西表山猫还真是温柔啊。」
坐在助手席上的亚里沙回过头来这么说。
刹那间,车内的气温稍微改变了。饭纲愣了一下,然後暧昧地点点头。
饭纲是狼的精灵,是日本狼群们渴望活下去的意志凝聚而成的少女结晶。她的眷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的她还能继续存活下来,靠的是将人类的愿望强行汇集起来的力量。
对饭纲来说,濒临灭绝的西表山猫或许不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也说不定。
「要是在登山途中发现西表山猫的话,我一定要把它抓起来,然後紧紧地抱著它摩蹭一番!」
「结果你只是想抱西表山猫而已吗?那么自己一个人感慨起来的我不就跟笨蛋一样吗?」话说回来,特别天然纪念物可不能乱抓啊。
「小光,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举起来的手不住地颤抖。我不管了啦。
如今在这个地球上,每天平均有一百种左右的生物灭绝。其中大多是动物保护团体的仁人志士们一点也不爱护,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这样静静消失的微生物与昆虫。因为濒临绝种,所以非得保护不可,这是多么可笑的说法啊。因为长得可爱,所以想抱紧它摩蹭一番,这种感情反而要来得正常多了。
「我也会让小光抱抱的啦。」
饭纲这么说完之後,便用尾巴拍打著我的手背。
「咦?……呃,不、不用了啦。你在说什么啊?这样很丢脸吧。」
尾巴毛发的触感让我彻底慌了手脚,连忙远离饭纲的身边。
「为什么会丢脸?只不过是只山猫啊?」
「……山猫?啊、啊啊,恩,你是说西表山猫?」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讲雅玛皮卡列吧!小光你总是在发呆!」
由於我犯了一个相当丢脸的误解,为了不让饭纲察觉出来,我刻意将目光转向车窗外的夏日风景。艾姆大概注意到我想歪了吧,只见他啪啪啪地敲打著方向盘,同时拼命地忍著笑。
车子一边左右蛇行,一边绕过转角处後,遮蔽视野的峭壁突然中断了。右手边的护栏外,一望无际的茂盛红树林绵延不绝地扩展绿意,在远处与蓝色的大海互相交融。在视野的最远端可以看到白色的沙滩。
「亚里沙,河,是河耶!我们要在这里泛舟吗?」
听到饭纲高兴地这么大声嚷嚷,我将视线转向左手边。当车子正准备过桥时,窗外看得见一条隐没在森林里的小河。
「泛舟得在腹地更大的河才行。」
「那种地方会有雅玛皮卡列吗?」
「恩,说不定会有哦。小光眼睛那么尖,或许找得到哟。」
「现在又要加入眼尖这个设定吗?」
如果去得了的话,我是很想去啦。不过在飞机上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原稿也几乎没什么进展。结果我只得窝在下榻处继续工作。
「辛吉司不是要负责煮饭吗?一直在住的地方待命反而比较方便吧。」
「这倒也是……」「说的也是。」
在艾姆这番极为现实的意见跟前,亚里沙和饭纲都完全打消了想带我一起去玩的念头。无所谓啦,人家才不会觉得寂寞呢!
*
在扶桑花盛开的围篱包夹之下,车子开进白色的碎石子路後,眼前顿时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泥立方体。在一片灿烂得刺眼的景色之中,唯有那个地方显得黯淡无光。从上头设置著窗户、门,以及金属楼梯看来,那东西似乎是栋建筑物。
「与其说像民宿,倒不如说像公厕……真是一栋没情趣的建筑物。」
饭纲这么抱怨。用这种说法就真的变得一点情趣也没有了,真希望她别再说下去了。
「再说,怎么会建在这种内陆的地方呢?应该要建在海边啊!」
「哎呀,因为这是GA文库编辑部当成作家们的疗养设施而买下来的建筑物嘛。」
当车子停在广场上时,亚里沙一边打开助手席的车门,一边这么说。闷热的空气瞬间流进车里。
「既然是作家专用,也就代表使用者们几乎都是妖怪。进来这里的道路入口处设了结界哟,你们没有发现吗?」
我完全没有发现。所以才不能选在海边吗?总觉得有点遗憾呢。其他人都能去海边潜谁,我却只能窝在这里。明明来到了冲绳,不过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搞不好我会落得连海边的沙子都没踩过半次就回家的下场。
饭纲一边用帽子扇脸,一边走出车外后。棺盖发出微弱的声音,同时震动了几下,但还是没有打开。
「啊——真是没办法。」
「等一下,饭纲!」
亚里傻的阻止来得太迟了。在饭纲拆掉塑胶包装,并且稍微抬起棺盖的那一瞬间,棺材的缝隙间突然冒出漆黑色的瘴气——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吾辈复活啦!这里就是充实生活的南国啊!……嗯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结果掀开棺材盖占起来的男爵正面照到南国的太阳后,便瞬间化为尘埃。
「哎呀,男爵真是有精神啊!」饭纲嘎吱嘎吱地搔着耳后,并且这么说。
「这叫哪门子的有精神!他才刚被消灭啊!」我慌慌张张地冲向棺材。
因此,我们抵达下榻处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扫帚与畚箕扫起男爵的灰,再由亚里沙与饭纲分别滴上一滴血。
(插图)
被饭纲评为公厕的建筑物内装倒是出乎意料地像样。这栋两层楼建筑内部有很大的挑高空间,上头有两间寝室。两问寝室里分别有三张床与两张床,总计五个床位。
「看来不用特别烦恼该如何分配房间了。那么我和饭纲就用一个房间吧。」
「是啊。那我也睡这边,男爵和辛吉司就睡前面的房问吧。」
我和饭纲从正面和背面同时赏了艾姆一拳。
「吾辈要休息一下……」
才刚从灰烬复活的男爵用那双还站不太稳的脚迅速地钻进被窝里。
我走下一楼确认设备。厨房里有两座火力强大的瓦斯炉。用来煮菜应该不成问题。
「喂喂,亚里沙。浴池,没有浴池!只有淋浴间而已耶!」
四处开门查看的饭纲大声怒吼。
「这附近好像有温泉的样子。是天然岩池的秘密温泉哟。」
「温泉?」
饭纲甩著尾巴,并且带著闪闪发亮的眼神回到厨房。
「露天浴池?太棒了!走吧走吧,我们快点去洗吧!」
「当然,我也要去。应该是男女混浴吧?」
「艾姆你去给我去做沙浴吧!」
「反正今天也没有任何安排,就来洗去一身的尘埃吧。」
明明现在才傍晚,亚里沙和饭纲却已经去洗澡了。二楼传来男爵的鼾声。
「那我也去钓鱼好了。」
「你该不会想去偷窥吧?」
「喂喂,辛吉司,你的品味是停留在几年前的爱情喜剧里啊?那种幼稚的情景根本不可能发生啦,又不是在写小说。」不好意恩!我的确是在写小说!
艾姆扛著钓竿出门了,被留下来的我决定先完成晚餐的事前准备。我洗好五人份的米,并且设定好电锅的煮饭时间,接著把昆布丢进装满水的锅子里,然後把小鱼乾的头和腹部分开。
既然都已经做好准备了,那么我也差不多该面对现实了。我从包包里拿出笔电。在打开档案之前,我一直缺乏干劲。没想到自己来到冲绳居然还得工作。
就是这样。既然这次是和亚里沙一起过夜,那么会不会发生金发美女穿著泳装这样那样的场面呢?还是金发美女在温泉里这样那样的场面呢?抱持著这种期待的各位读者们,请节哀顺变。因为发生的是一点也不香艳刺激的另一起事件。
因为原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於是不耐烦的我便带著笔电走出门外。民宿坐落在一个布满白砂的小广场上,背後是深邃的森林。相对於玄关口的地方摆著两张附带遮阳伞的白色桌子,森林外围是垂落著气根的茂盛桩树,无数分歧的粗壮树枝挡住了阳光,让这里稍微凉爽了一些。
我掸落桌上的砂子後,便打开笔电。虽然换了个环境,不过我还是无法集中精神。因为我的汗水正源源不绝地渗出来。
西表岛属於八重山列岛之一,位於不折不拙的热带地区。所以有时会下起骤雨。才刚看到天空稍微转阴,紧接著在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滴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落在森林、砂子、屋顶,以及遮阳伞上,还打起了雷。
当我为了避免雨水打湿笔电而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时,天空立刻重新放晴,眨眼间晒乾了大地。最後只有草丛散发出浓郁又清冽的热气。
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就是在这种刚下过雨的午後。
因为完全丧失了敲打键盘的干劲,於是我便用行动电话的相机拍起水水嫩嫩的扶桑花围栏与对侧的森林。这是为了搜集更新部落格用的题材。当我正打算拍下椿树的时候,那个娇小的人影突然闯进了液晶画面里。我不假恩索地按下快门後,便放下拿著手机的手,再度确认那个难以置信的东西。一个小女孩正坐在榕树弯曲的树干上,同时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少女有一头茶红色的乱发,滴溜溜的两只大眼睛,打著赤脚,身穿样式类似和服,还附带一条毛皮围巾的衣服。气质跟小翼有点像。
她是妖怪,我直觉地这么想。这不可能是普通的女孩子。毕竟亚里沙说过这里设下了结界,而且周遭也没有其他民家。这里该不会原本是她的地盘吧?如果是这样就糟了。虽然看著那群作家时总会不自觉地忘记,不过妖怪这种东西原本就很保守。一旦自己的栖息之处遭人破坏,妖怪势必会大发雷霆。
(插图)
该怎么办呢?总之,我得先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敌意才行。
「……你、你好。」
不知道日语说不说得通。虽然感到不安,不过我还是继续恩考著该如何接著说下去。
「从今天开始,我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我只是来这里旅行的,那个。」
当我的腰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时,女孩突然失去了踪影。在下一个瞬间,笔电像是试图咬住我的左手一般突然啪答一声地阖起来。
原来是那个女孩跳到桌子上了。她弓起背部,撑起双手,一口气将脸凑过来,让我吓得连人带椅子整个往後仰倒。女孩的鼻尖几乎快碰到我的衣领了。
……她在闻味道吗?
那个女孩用鼻子在我的脸颊旁嗅了一阵子後,才总算离开了我的脸。我既无法大叫,也无法逃跑,只能默默地数著从T恤底下的背部滴落的汗珠。
如果她是妖怪的话——而且是厌恶外人的类型的话,那么我现在的情况可说是相当危险。
「……鱼。」
那个女孩突然开口说。
「咦?」
「有一股没闻过的鱼味。」
有好一会儿,我都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女孩子在笔电上缩成一团,并且再度将鼻子凑近我的手。这么说起来,我刚才是不是碰过小鱼乾啊?
「汝是内地人吗?」
内地人……我记得这个说法的意恩是『本土的人』,也就是来自外县市的人。怎么办?我该老实说吗?我暧昧地点了点头。要是她知道我不是冲绳人後,突然对我施以严酷的私刑的话,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汝认得咱吗?」
咦?
她是问我认识她……吗?
啊啊,不,这家伙可是妖怪啊。我几乎已经确定这点了。她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有人类目击自己的身影而吓了一跳吧。
「呃、这个。」
我一边想著该如何回答她,一边把被她踩住的手从笔电之间抽出来。
乍看之下,她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除了外表看起来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孩之外,她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出手攻击我。不过一旦用错了应对方式,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我、我认识很多妖怪。我想大概是因为已经习惯的关系,所以我才看得见你吧。恩。没事的。我不是来这里做坏事的。」
我吐出这段有点可疑的解释。女孩怀疑似地眯起眼睛。
「那、那个……从以前到现在,岛上的人都没有看过你吗?」
女孩并没有回答,反而咻地跳到我的膝盖上。我紧张得喘不过气,全身也僵硬不已。女孩又把鼻子凑近我的胸口、肩膀,以及手臂一带,继续闻了起来。我完全没有余力去在意哪里痒或是觉得难为情。因为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好怀念的味道。」
那是什么意恩?
莫非我的身上散发出妖怪独特的气味?的确,我的朋友里几乎没有人类。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女孩的红发突然翘了起来。
「小光——你在哪啊?快点煮晚餐啦!」
厨房那边传来饭纲的声音。她们似乎已经洗完温泉回来了。被打开的厨房後门里稍微露出茶色的三角耳与栗子色的毛发。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子。
「哎呀。什么嘛,你真的在工作啊?为什么要跑来这种热得要死的地方啊?」
「呃、啊,不、那个。」
当我低头望向桌子时,我差点放声怪叫。
因为那个女孩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那个是Kijimuna啦。」
我在晚餐的餐桌上道出这番奇妙的亲身体验後,饭纲便一脸兴奋地跳起来,并且这么说。
「这里不是有榕树吗?而且有一头红发,身材又娇小对吧?那一定是Kijimuna不会错啦。」
Kijimuna是冲绳广为流传的妖怪。好像是榕树的精灵吧。
「欵钦,亚里沙。我没记错的话,Kijimuna是不是座敷童的同类啊?」
「没错。就像小翼一样,据说和Kijimuna同住的家会兴盛起来,带著Kijimuna一起出海捕鱼必定能满载而归哟。」
「我去把Kijimuna抓起来!然後带去柏青哥店!」
饭纲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捕虫网後,便从厨房的後门冲出去了。真是没品的家伙,现在还在吃晚饭呢。
「虽然吾辈只在水木茂的漫画上看过而已,不过这个叫做Kijimuna的家伙好像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吧?」(注20)(注20水木しげる,鬼太郎的作者。)
「虽然我只在猪股睦美的插画上看过而已,可是真的长得很可爱哦。」(注21)(注21いのまたむつみ,知名插画家,动画制作人。担任NAMC0传奇系列(TaleSOfseries)的人物设定。)
明明你们自己就是妖怪,对於妖怪的知识居然只有这点程度啊。
「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十岁左右的可爱女孩,不过言行举止很奇怪,除了会闻味道之外,还会突然出现消失。听起来的确不像是普通人类的样子。」
说到知识,首屈一指的就是亚里沙。沐浴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秀丽的阴阳师抱著胳膊凝视著半空中。
「就连我也没有亲眼看过Kijimuna。据说外形非常接近人类,所以就算看起来像个女孩子也不足为奇,不过那不可能会是Kijimuna。」
「为什么?」
「……不。我还是别说得太笃定的好。在这异乡之地,我那半吊子的知识似乎也派不上用场。如果那是什么危险的妖怪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吾辈和亚里沙没有道理会输给一两只冲绳妖怪的,狼应该能靠自己的力量战斗,而艾姆
就算被干掉也能复活的样子。既然杉并没事的话,那么把那个Kijimuna放著不管应该也没关系吧。」
「就算辛吉司把她抱到膝盖上摸来摸去也没事吧?那应该就不要紧吧?」
「我才没有摸来摸去呢。拜托你不要随便捏造事实。」
「就算实际上真的做了什么下流事,辛吉司事後写稿的时候还是可以修正的啦。」喂!别说了。要是读者们信以为真怎么办?
「小光能和那个女孩正常交谈对吧?」
亚里沙带著一副异常认真的表情这么问。我有点畏缩地点点头。
「那就好。只有那样是不会有事的。」
那是一张可靠的笑脸。
「既然小光有阴阳师的才能,那我就把秘诀告诉你吧。不管是人类或妖怪都没关系。言语就是一切。『只要好好谈过就会懂了』。」
总觉得那听起来不像阴阳师,而是别种职业的秘诀……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後门打开了,饭纲一边拖著附有长握柄的网子,一边走进来。就算到了十月,冲绳的日照时间还是很长。虽然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了,外头的天空依然很明亮。
「我连椿树顶端都爬上去看过了,可是根本就没有Kijimuna嘛!小光你这个骗子。」
「她会不会是隐身了?」
「或许那是想逃避原稿的小光在脑海中制造出来的幻影也说不定。吾辈也经常啃自己的棺材呢。」请不要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既然这样的话,我要设陷阱把那家伙抓起来。Kijimuna喜欢吃什么?」
「听说是鱼的眼珠。」
「那小光,煮个炖鱼头吧。我要放在椿树的陷阱上。」
「不要浪费食物。」
「我会把眼珠以外的部分吃掉的啦,快点快点。要放一堆姜哦!」
由於饭纲啪答啪答地甩著尾巴,加上手边又刚好有艾姆从岩滩钓回来的不知名大鱼,因此我只好无奈地回到厨房里。
结果饭纲把眼珠也吃掉了,吃饱後连Kijimuna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净了。虽然我好不容易才让她习惯了以蔬菜为中心的饮食生活,不过现在看来,她的体重似乎会在旅行途中恢复原状的样子,真叫人担心。
*
隔天吃完早餐後,其他四个人便立刻出门登山去了。当我一个人埋首於工作中时,那个女孩又来了。明明天气热得乱七八糟,我却还是在遮阳伞桌上打开笔电。如果要说我这么做的理由中没有参杂著想再见那女孩一面的期待,那绝对是骗人的。
「汝的名字是『光』吗?」
当我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从键盘前抬起头时,一头乱蓬蓬的红发与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正好在我的正前方。女孩蹲在桌子上,双手贴著我的笔电边缘。强烈的逆光让她的头发看起来像熊熊燃烧的烈火。
「恩……恩。」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知道『汝』就是『你』,『咱』就是『我』,但我却有一件事情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么名字呢?不,这么说起来,她昨天是不是有听到饭纲在叫我啊?
「跟咱同名。」
这么说完之後,女孩指著自己的脸,同时咧嘴一笑。
「咦?」
「岛上的人叫咱『光』。」
岛上的居民帮她取了名字……也就是说,其他人并非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吗?她真的是Kijimuna吗?我忍不住一直盯著那件用毛皮和布料拼凑而成的和服。亚里沙说的没错,她看起来的确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阿……阿光你……」
我因为犹豫著该不该用这种称呼而结巴起来,然後又因为犹豫著该不该问她「你是Kijimuna吗?」而找不到接下来要说的话。阿光歪著头,并且出奇不意地伸手捏住我的嘴唇往两旁扯开,试图找出我接下来的问题。我惊慌失措地把椅子往後撞开,腰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呃、那个,你一直住在这一带吗?」
「在汝来之前,咱就住在这里了。」
不,这个我知道啊。
「在岛上的人来这里之前,咱就住在这里了。」
我抱起胳膊沉吟著。虽然我不清楚西表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类居住的,不过那应该也
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吧?
是琉球王朝还存在的时候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阿光可真是出乎意料地长寿呢(虽然在妖怪里并不稀奇就是了)。
喂,这家伙该不会是故事的宝库吧?不为人知的琉球历史。移民们与疟疾抗争的见证人。被誉为东洋加拉巴哥(注22)(注22FalapagosIslands,位于南美外海,被称为神秘之岛。)的西表岛所保有的独立生态系。光是这些题材就能写成一本书了(虽然可能卖不出去就是了)。不过当我试著开口询问时,阿光却一脸无聊地回答:
「岛上一点意恩都没有,所以咱不是很清楚。电视和网路反而有趣多了。」
我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电视?网路?」
听到我这么大声怪叫,阿光皱起眉头。
「小光明明是内地人,却连电视和网路都不知道吗?」
此时,我的脑海里响起了西表的神秘崩溃的声音。不,我当然知道啊。我可是再清楚也不过呢!
进一步追问之下,我才知道距离这里三十分钟的路程有个现代化的旅馆,放在旅馆大厅的电脑似乎任谁都能使用的样子。怪不得阿光在言语沟通上几乎没什么问题,而且就算看到我和笔电也不感到惊慌。
「网路可有趣啦。咱可以让闪亮亮的身体直接连上网路。咱在线上游戏里可是被誉为神速玩家哦。」
「你居然有在玩线上游戏啊……不对,那个,你说你可以直接连上网路?」
「咱表演给汝看。」
阿光用手指按住笔电的USB插槽。在那个瞬间,接触的部分蹦出火花。阿光的手臂变成透明状,接著化为几条光束,同时规律地跳动著。原来阿光的身体真的能直接连上回路呢。
液晶萤幕上开启了新视窗。那是踩地雷。阿光以惊人的速度找出地雷,过关时间正不断地被更新当中。
「如何!咱很厉害吧!」
总算将手指抽离笔电的阿光在桌上挺起胸膛。我哑口无言。直接连结电脑的妖怪。原来现代的日本里还潜藏著这么多非比寻常的存在啊。
「你平常都是这样使用旅馆的电脑吗?柜台的人不会说些什么吗?」
「和咱说话的人就只有小光而已。」
那么一般人果然还是看不见她吗?
「所以咱接下来不玩线上游戏了,咱要跟小光一起玩。小光不是也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那个,我只是来旅行的,马上就会回去——」
阿光的眼眶里泛出许多泪水,并且紧咬著颤抖的双唇。我连忙安抚她。
「我、我知道了。我们一起玩吧。」
工作呢?我意识中认真的部分这么吐槽。不过那个声音非常微弱。小说家是种每分每秒都会藉故不写稿的生物。阿光倏地蹦出刺桐花般的笑脸。
「那就来玩掷骰子真心话吧。」(注23)(注23サイコロト―ク,为富士电视台「ライオンのごきげんよう」节目中的一个单元。)
「为什么要玩那个啊?」
「因为电视上看起来好像很有趣嘛。咱想说不定哪天会有像小光这样的人来,所以早就用桩树枝削好骰子了。」阿光得意洋洋地说。掷骰子真心话是一个电视节目的企划。玩法是先在骰子面写上『○○的事』取代数目,然後按照掷出来的主题谈天。
「没有其他游戏可以玩吗?」
「汝是要叫咱自己一个人玩掷骰子真心话吗?」阿光的眼里又再度泛出泪光。
「不是啦,对不起。」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自己一个人玩掷骰子真心话还要凄凉的事了。
「那汝来掷。」
「从我开始吗?」
「咱已经掷过好几万次,早就腻了。」结果你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玩!
顺带一提,骰子面上的话题种类跟原创版的一样,就像以下这种感觉。
『情史』、『第一次的○○』、『最悲惨的事情』、『最丢脸的事情』……
为什么我非得和冲绳的妖怪聊自己的情史不可呢?
「……所以小光也没有写原稿,只是一味地跟她聊著自己的隐私吗?」
亚里沙不可置信地这么说。日晒让她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把头发绑在後面,让脖子露出来的缘故,她的娇艳程度比平常增加了两成。这天的晚餐是用辣椒调味的冲绳风什锦火锅。民宿的起居室里充满了蒸气,从山里回来的四个人在吃饭前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我们也不是一直在玩掷骰子真心话啦……不过对方也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那家伙是Kijimuna吗?」饭纲一边啃著猪脚,一边说。
「我不知道。可是人类好像看不到她的样子。虽然她平常似乎都在附近旅馆的大厅杀时间,不过要是看到那种打扮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闲晃的话,其他人应该会说些什么吧。」
这时,饭纲的耳朵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那、那家伙是女的?」
我停下正准备伸向锅子里的手。哎呀?我没说过吗?
「我、我没听说这件事啊。」饭纲左右甩著尾巴,啪答啪答地敲打著地板。
对了,昨天我在讲话的时候,饭纲人几乎都在外头。她说要Kijimuna还是什么的。
「我还有用手机拍下来的照片。」当我这么一说,艾姆立刻开口说要看。大家凑到我的手边盯著手机瞧。「哎呀,好可爱的女孩。」这么说完後,亚里沙露出了微笑。而饭纲则是仍旧绷著一张脸。
「饭纲你为什么生气啊?」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
满脸通红的饭纲就这样握著猪脚与筷子站起来,然後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是因为辛吉司是萝莉控啊。饭纲一定很担心吧。」
艾姆一边畅饮Orion啤酒(注24)(注24オリオンビール,根据地设於冲绳县的啤酒制造商,市占率为日本国内第五。),一边不怀好意地窃笑著。这混蛋又在鬼扯了。饭纲只是一直瞪著我,嘴里还「呜—呜——」地低吼著,然而不久之後,她便背对著我一屁股坐在坐垫上,接著默默地开始啃起猪脚。她尾巴上的毛仍然愤怒地倒竖起来。
「饭纲,蔬菜也要吃——」
「吵死了,你这个萝莉控不要跟我说话!」
「我才不是萝莉控呢!你从刚才开始是怎么搞的啊?」
「对啊对啊。对辛吉司来说,只要年纪够小,就算不是马子也没关系。这点只要看过他的作品就知道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虽然吾辈未曾为了泡盛而感动,不过这个陈年老酒例外。和豆腐乳很搭呢。」
「男爵总是坚持加冰块直接暍呢。我听说用扁实柠檬稀释的味道不错(注25)(注25琉球诸岛与台湾的原生种,台湾称为山桔仔,又叫台湾香柠。)而且柑橘类跟泡盛很搭呢。」
「你们两个不要开心地在那边开酒会,快帮我说说话啊。」
仔细一看,放在亚里沙与男爵席闾的泡盛瓶子已经见底了。
「小俩口争风吃醋的吵架又不能当成下酒菜。」
男爵这么说完後,饭纲伸手用力地抓了他的膝盖一下。
「不说这个了,我想多听一些那个女孩的事情。」
即使已经带著几分醉意,亚里沙依然不改微笑的表情,并且这么说。我看到饭纲的耳朵又突然竖起来了。
「恩、这个。她似乎从很久以前就住在西表岛上了。」
「移民迁入之前,也就是比江户时代更久以前罗。」亚里沙说。真的是这样吗?我实在是不这么认为。今天和小光聊了一整天下来,我觉得她的心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该不会那个阿光无法分辨『自己』和『我们白、』吧?」
「……咦?」
「这是隔离地区的妖怪常见的现象。由於整个集团的同胞像是一个人一样共有意识,所以不会去区分祖先和自己的差别。那位阿光说的从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了,指的或许是她们一族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这也不无可能。那么那家伙真的只是个小孩子吗?
「话说回来,她的眷属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啊啊,这个嘛,我们没有掷出关於这种话题的那一面。」我说的是骰子。亚里沙笑了出来。
「你们真的规规炬矩地在玩掷骰子真心话啊……小光人也未免太温柔了。」
「小光你这个笨蛋。你就掷出骷髅的同点死一死算了。」
饭纲轻声地这么说。那是什么游戏吗?
「总之,我有点担心呢。毕竟也不清楚那位阿光的真实身分。」
「不是Munakiji吗?就算和那种妖怪和乐融融地玩在一起也没有害处吧。」你平常说的话就已经让人听不太懂了,可以拜托你别再把冲绳话倒过来说吗?
「Kijimuna的传说只流传在冲绳群岛而已。八重山列岛上并没有发现过。」
「咦……」
那也就是说。
「西表岛和石垣岛上本来应该是没有Kijimuna的。不过现在则是被当成对观光客宣传用的形象角色而流传到整个冲绳县了。」
我把杓子放回锅里,然後陷入沉恩。那么阿光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能够把身体转变成电子讯号,然後直接连上电脑的妖怪啊。就我所知……」
「亚里沙也有不知道的妖怪啊。」
「是啊。妖怪这种东西不可能一直像文献记载的那样生存著。妖怪会灭亡,也会新生,有时还会配合环境变化。」
原来如此。我悄悄地依序看了饭纲、艾姆,以及男爵的脸。大家都是进化成适合现代生活的妖怪。
就算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孕育出更为意想不到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怎么办呢?虽然明天预定要潜水,不过我也留在这里好了。我想看看那位阿光的模样,而且要是发生什么危险的话,我也可以马上应对。」
「不,其实啊。」
我老实地对亚里沙说出阿光告诉我的话,而且这大概是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话。
「……我的气息?」
「恩。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根据阿光的说法,昨天她似乎是因为闻到了『纸、墨,以及岛上没有的香木味』,所以才会立刻逃走。也就是说,阿光那个时候之所以会突然消失,不是因为饭纲从厨房後门探出头来,而是因为察觉到亚里沙回来的缘故。
不过这番话似乎更加深了亚里沙的疑惑。
「那位阿光对气味还真敏感呢。」
「要是亚里沙在这里埋伏的话,那家伙大概就不会来了吧。这样不是很好吗?」
饭纲依然把脸撇向一旁这么说。
「不过那样就变成辛吉司和亚里沙两人独处罗?天晓得他们会干些什么好事。」
艾姆突然打岔。
「亚、亚、亚、亚里沙,你想做什么?」
我制止了龇牙咧嘴的饭纲。我们什么事情都还没做吧。你以为我们会干什么啊?
不过啊,要是阿光没有过来玩的话,我也只能全心投入工作而已。不,我说真的啦。要是那个女孩没有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因此狂睡,导致我的原稿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而且亚里沙不是潜水的指导教练吗?要是你留在这里的话,谁来敦我们啊?」饭纲啪啪啪地拍著地板,并且这么说。这话也有道理。
「不过我也担心小光啊。」
「反正等到我们回到本土後,小光就会因为违反儿童保护法被逮捕了啦,别管他!」
「冲绳也有儿童保护法哦!」
「该吐槽的点不是那里啦!=小光又在作同样的吐槽了!」
陷入无限回圈。当我回过神时,锅子和第二瓶泡盛都已经空了。
*
隔天早上,前来造访的阿光看起来有点奇怪·
当我像平常一样在外头的桌上执笔时,突然传来了什么人踩在沙子上的声音。我从萤幕里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茶红色的娇小身影正蹲踞在桩树的树根处。那是趴在地上的阿光。这样远远看来,摆出这种姿势的她有点像饭纲。
「……你在干嘛?」
阿光并没有回答。她低下头,用双腿高高地撑起屁股,接著露出獠牙(……獠牙?),同时以警戒的视线侦查周围,然後突然「嘎」地大声吼叫出来。
随著一阵仿佛要灼烧空气般的可怕声响,她的双眼笔直地射出两道光线,横扫过我的头顶。
这回我真的从椅子上摔下来了。我一屁股跌在地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我的视野两端,白色的东西正翩然飘落。那是裁剪成人形的纸片——是亚里沙贴在墙上用来监视的式神。
「那是小光设置的吗?」
低沉的声音。
「不、不是。」我把手靠在桌上,试图将身体撑到椅子上,同时死命地摇著头。
「是那个有怪味道的女人吗?」
怎么办?我该老实回答吗?虽然我曾经看过她将身体转变成电流,但我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能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话说回来,刚才那是什么?
「那叫眼睛射线。」阿光挺起胸膛。
「谢谢你简单易懂的解说。」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明明是个冲绳土著的妖怪,她到底是从那儿学来这种恰如其分的说法啊?
「咱在网路上看到的。本土那里也有很多人会用这招哦。」
才没有呢。那是二次元的人物啦。虽然阿光总算靠近了我的身边,不过我的脸却僵硬了起来。
「是小光要那个有怪味道的女人干的吗?」
我再度死命地摇著头。这不是谎话。担心我的亚里沙提议要设置式神时,我可是主张「虽然还不清楚阿光的真实身分,不过她看起来不像危险的妖怪,不会有问题的啦」。不过最後我的主张还是被驳回了。
阿光再度把脸凑过来。这回她直接把鼻子贴在我的手臂与胸膛,仔细地嗅著味道。要是随便乱动的话,她可能会用眼睛射线在我的肚子上开个洞,所以我全身上下都僵得硬邦邦的。
「汝似乎没有说谎的样子。」
阿光抽离她的脸,在我的胸膛上咧嘴一笑地说。你光凭味道就知道哦?
「小光。把那个有怪味道的女人赶出这个岛。咱想一直跟小光玩。那个女人是阻碍。是咱的敌人。」
我的喉咙深处有种什么东西滚动的触感。
她说亚里沙—怎么来著?
「你认识亚里沙吗?」我忍不住把双手放在阿光的肩上,并且这么质问她。
「咱认得味道。她杀了咱。」
她杀了咱。
她杀了咱?亚里沙杀了阿光?
「她用弓箭像这样呼咻呼咻、噗滋噗滋地。有点痛呢。」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因为,她不是还活著吗?她是幽灵吗?我最先想到这个可能性。由於职业性质的关系,因此我时常遇到幽灵(虽然我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没办法,这是事实)。因为是幽灵,所以才能转变成电流吗?还是说——
这时,我回想起昨天亚里沙对我说过的话。
无法分辨『自己』和『我们』。
「钦、阿光。你的父亲母亲—」
当我这么问时,阿光讶异似地扭曲著脸。看到她的表情後,我结结巴巴了起来。对她而言,父母亲这个概念或许不存在也说不定。既然如此。
「——其他的阿光怎么了?」
我发现她的眼光闪烁了起来。这时,她第一次主动瞥开了视线。
「大家都死了。」
我把双手抽离阿光的肩膀。
「弓箭呼咻呼咻、噗滋噗滋地。咱逃到了岛上。在岛上又有更多阿光死了。因为撑不过去,所以一个个死了。」
我发不出声音。不过阿光又再度咧嘴一笑。
「那都没关系了。小光来了。咱只要一直跟小光玩就好了。」
我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她的过去。由於阿光出身於共同生活的妖怪一族,个体的独立性薄弱,因此对同胞之死的认知大概就像我们看待手脚受伤一样吧。所以就算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其他个体全都死了之後——
她还是能像这样笑著玩耍?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可是,你的夥伴全都死了哦?你不觉得寂寞吗?」
我想这位少女大概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体验过失去什么的心情吧。她只是歪著头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阿光会提到亚里沙?虽然确实有那个人从好几百年前活到现在的谣言流传,不过那终究只是像业界传说的东西罢了,再说,她也没有理由杀阿光——尽管我对那个人的认识还不到能够这么断言的地步。
「小光,来玩吧。今天来玩突击电话吧?(注26)(注26テレフォンジョッキング,为午间带状节目『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中的一个单元,特徵是当集艺人现场callout邀请下一集的艺人。)。」
「两个人玩这游戏有什么意恩?」如果有闲工夫学这种电视知识,我倒希望你多学学寂寞或心痛之类的感情。
「不管,咱要玩!咱来演拨电话的人,小光就演塔摩利。」
这种详细又微妙的角色分配是怎么回事?
「下礼拜你能来吗?」「讲那句话是我的职责啦!」
阿光无视於我的吐槽,自己一边兴冲冲地分饰五个左右的角色,一边进行节目。结果我变成了下个礼拜一的来宾。
算了,只要她高兴就好。
「明天也要继续玩这个哦。」
不,等等。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因为旅行只有四天三夜。」
阿光的视线愣愣地在我的脸四周盘旋。有好一会儿,她似乎都无法理解我所说的话。
不久,她把双手摆在我的膝盖上,并且猛然挺出身子说:
「咱没有叫小光回去,咱是说赶走那个女人。」
「不,所以说,我们明天就要一起回东京去了。」
「不行。小光要一直跟咱一起玩。」
「你这么说我会很困扰的。」
「要一直一起玩!」
阿光的眼里没有丝毫疯狂之气。不过这样反而恐怖。我感觉到汗水濡湿了我的背。然而我的喉咙却乾渴不已。糟了,怎么办?
当我试图开口随便回她一句时,阿光突然将鼻子抬到上方,同时回过头去嘶嘶地嗅著。她绷紧那幼小的肩膀,接著跳上我的膝盖,并且弓起背部成警戒姿势。
我知道阿光是为了闪躲什么才跳到我的膝盖上。不过我却没有时间注意到以惊人的速度从视线的另一端冲过来的影子。
阿光放声大叫。然後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抓到啦啊啊啊啊啊啊!」
一面网子把阿光娇小的身躯按向地面。出乎意料地,双手紧握著捕虫网的握柄站在我身旁的,是兴奋得满脸通红的饭纲。
「……你、你——」
我完全无法理解现况。为什么饭纲会在这里?而且还很不巧地穿著泳装。
「我抓到Kijimuna了!明天我要把她带去那霸的柏青哥店!」
「咿呀——」阿光撕裂网子逃了出来。
「你这家伙,对我的捕虫网干了什么好事?」
「咱才不是虫呢!」
两个女孩开始在砂地上扭打了起来。简直跟猫狗打架没什么两样。传来的声音就像「咪呀——」「吼啊啊啊啊」这种感觉。她们彼此乱抓、互咬,花招百出。由於饭纲的体格占上风,所以不久後,阿光就被她制服了。
「乖乖地跟我去柏青哥店——」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阿光的红发轻轻地飘了起来,同时有好几道短短的光束汇集在她的双眼之中。我踢倒椅子站起来,紧接著奔向饭纲的身边。当我紧紧抱著狼少女娇小的身躯扑倒在砂子上的那一瞬间,阿光释放出来的两道光线贯穿了饭纲飘扬的栗子色毛发,划过半空中。
我一边往後爬,一边站起身子。腹部正下方的饭纲生气地大喊「你干嘛啦!」,同时胡乱地挥舞手脚。在扬起的砂尘烟幕对面,阿光以野兽的姿势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用还残留著朦胧余光的眼睛瞪著我,然後便往砂地用力一蹬。
我听到榕树树干嘎吱作响,以及叶子互相摩擦的声音。
阿光就这样消失了。
「喂、笨蛋,快点闪开啦!」
腹部吃了一记铁肘後,我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这时我才想起饭纲穿著泳装的事实。虽然说是紧要关头,但我确实用力地抱住了她。和饭纲对上眼时,我不禁感到相当难为情。
几分钟後,亚里沙铁青著一张脸冲回民宿。而且还穿著泳装配海滩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他们为了避免紧急事态发生而放弃潜水,改在最近的海岸边普通地游泳戏水。亚里沙察觉到监视用的式神被烧毁後,便慌慌张张地和饭纲一起赶回来了。
「我的脚力比不上饭纲……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虽然亚里沙只穿著比基尼,披著一件丰毛衫,不过她却直接以这身惊人的打扮一把抱住我跟饭纲,并且把我们压向她的胸部。
「没事啦!不要抱得那么紧,很难过耶!」
饭纲推开亚里沙的爆乳後,便远离她的身边。我也一边把视线瞥向其他地方,一边逃出她的怀里。
「话说回来,那个女孩怎么了?」
「从眼睛射出射线後就逃了!」
「哎呀。」
亚里沙大概也想不到阿光居然能射出射线吧。
两枚人型的符纸掉落在後院的砂地上。那是阿光用射线砍断的式神依代(注27)(注27神灵附身的媒介物。)。亚里沙慎重地捡起那两张符纸。
「可恶。那家伙明明比我还矮,居然嚣张地射出射线。我也好想要那种必杀技啊……呃,亚里沙你在干嘛?」
饭纲窥探著亚里沙的手边。亚里沙居然用电线把烧焦的式神符纸连上手机。
「我在看那个女孩的影像。符纸里应该有纪录下来才对。,一
「哦……」
真是高科技的阴阳道啊。最近的妖怪跟式神都电子化了吗?看了小小的液晶萤幕上显示出来的东西後,亚里沙的表情微微地僵硬了起来。
「……怎、怎么了吗?」
「这……这就是那个叫做阿光的女孩吗?这个模样……?」
她的模样有那么值得大惊小怪吗?的确,她穿的衣服显然不属於现代的风格,发色也很奇怪,不过。
「外表应该是个跟小翼差不多大的小孩吧?」
「……不。没什么。」
亚里沙一边挡住饭纲试图偷窥的视线,一边盖上手机。
「什么啦,也让我看看嘛,我想看看射出射线那一瞬间。我也要来练习!」
「饭纲是办不到的,也没有那个必要会。你光凭那双强健的腿就足以保护小光了吧?」
「你、你说什么啊?」
茶色的尾巴在穿著泳装的屁股上慌乱地拍打著。
「谁说过那种话了?我、我只是想用来抓Kijimuna而已啦。」
「那不是Kijimuna。」
「咦?要不然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呢?」我一边掩住大吵大闹的饭纲的嘴,一边直攻事情的核心。尽管我有些犹豫,不过我还是把阿光说过的话也一并告诉亚里沙。
她说「亚里沙杀了她的同胞」。
默默地听完我所说的话後,亚里沙再度打开手机确认著什么,接著一脸微笑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
「你是说阿光的真实身分……吗?」
「恩。不过那是秘密。」
「为什么?」
「她看起来像个可爱的普通女孩,只是会从眼睛里射出射线吧?」
虽然我不认为普通的女孩会从眼里射出射线,不过在亚里沙难解的微笑魄力之下,我还是
屈服地点了点头。
「那样不就好了?」
亚里沙以一身不吝惜露出好身材的比基尼装扮笑著说出这种话,接著又用手指封住我的嘴唇,让我完全无法回嘴。我完全搞不懂这句话的意恩。
「毕竟我们明天就要回东京去了。而且只要有我在,阿光大概也不会接近这里。虽然会觉得有点难过,不过至少回忆是美好的。」
亚里沙这么低喃著,她的眼里闪烁著和冲绳完全不搭调的色彩,就像冻人的寒冷黑夜。
「呜哈哈哈哈哈哈!充实生活充实生活!为了来到冲绳还得窝在民宿里的杉井,吾辈拍了很多珊瑚礁跟热带鱼的照片哦!」
「哎呀,潜水真好玩啊。要是白天在『边海』玩潜水後,晚上也能在马子身上潜水的话,那就是一百分满分啦。」
充实生活搭档·男爵与艾姆在太阳下山之前回来了。
「……你们去潜水了吗?咦?为什么?」
身为指导教练的亚里沙又不在。
「两位马子不是跑回来救辛吉司了吗?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我和男爵两个人就跑到港口边搭讪啦。结果人家还顺道邀请我们参加潜水体验活动呢。」
「仔细一想,吾辈是个不死者,就算不呼吸、不平衡耳内压力也不会有事。在河里会被冲走,所以很麻烦,不过在海里就简单多了。在肺被水压挤烂之前,吾辈尽情地享受了充实生活。」
「……算了,虽然我原本就不抱任何期待,不过你们一瞬问难道没有考虑过回来救我这个选项吗?」
「谁叫辛吉司要违反儿童保护法嘛,那是你自作自受。」
「我不是说那个!」
「杉井。吾辈今晚要到把上的女人们住的地方吸血,麻烦你晚餐做得清淡点。」
你就不要回来了。我一边絮絮叨叨地发著牢骚,一边回到厨房里继续做料理。最後我还是搞不清楚我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西表岛。连原稿也完全没有进展。
当我把盘子和锅子端到客厅,并且在桌上摆开来时,我发现亚里沙消失了。好奇怪,她到刚才为止都在这里啊。就算我试著朝二楼的寝室呼喊,也没有任何回应。
「亚里沙刚刚出去罗。」
饭纲一边狼吞虎咽地偷吃卤肉,一边这么说。
「她去哪啊?洗澡吗?」
「不是。她去附近的旅馆。也许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需要上网的要事吧?」
当我们先用泡盛乾了一杯,并且开始用手抓著晚餐吃起来时,亚里沙回来了。
「哎呀哎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因为我有点东西要调查。」
「是工作吗?」
基於晚来的人先罚三杯的原则,我立刻往亚里沙的玻璃杯里倒酒,同时试著开口询问。
「不是。我是去打听阿光的事情。」
我停下拿著筷子的手。饭纲也皱起眉头。男爵和艾姆则是面面相觑。这是因为他们两人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
「旅馆那边的人也很清楚阿光的事情哦。」
「……咦?」
那就奇怪了。因为阿光曾经说过类似「普通人不会发现阿光」的话。我应该是第一个目击到她的人才对。
「她不是Kijimuna吧?那么她是何方神圣呢?」
男爵一边啜饮著泡盛,一边这么问。我忍不住往前探出身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亚里沙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因为她说亚里沙——」
「她是普通的女孩子。」
亚里沙带著宛如初一新月般的笑容打断了我的话。
「小光你为了写原稿而来到西表岛,然後在这里遇见了那位普通女孩子。就只是这样而已。这样不就好了吗?」
那是阴阳师的言语。是能将故事刻进现实中的言语。
亚里沙说的没错。其实这样就好了。
不过我还是心有芥蒂。毕竟这种不告而别的方式太过分了。
当然——我也不可能为了一直和她玩而住在冲绳就是了。
「把她抓起来带回东京不就得了?」
「笨蛋,艾姆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公寓禁止养宠物哦。而且如果她不是Kijimuna的话,那我也不要。」
「反正又不是饭纲要养的。要不然当我的宠物好了。」
「好了好了,艾姆就多暍一点吧!」
我把泡盛咕嘟咕嘟地倒进玻璃杯中,并且强行灌进艾姆的嘴里,好让他闭嘴。
「也给我一些吧。」
到第三天晚上我才发现,参加这次冲绳旅行的尽是池袋妖怪作家中的嗜酒之徒。不喝酒的只有饭纲一个人而已。饭纲就这样握著装了扁实柠檬汁的玻璃杯,看似不开心地瞪著酒会的盛况,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她居然说出「我也来暍一点看看好了……」。
我没有时间阻止。「好!暍吧!」男爵一边这么说,一边把泡盛掺进果汁里。饭纲只暍了区区一口就变得满脸通红,接著便往後方摔了个四脚朝天。
*
第四天并没有特别安排玩乐的行程,前一天跑去潜水的男爵与艾姆因为过度疲惫与宿醉的双重打击而下不了床。
「小光也稍微做些像是观光的事情如何?距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还很久,要不要一起去由布岛呢?」
在亚里沙的邀约之下,我、饭纲,以及亚里沙三人两三下就决定一起出门了。
由布岛是一个邻近西表岛的小岛。我们乘坐水牛牵引的车子横渡只有数百公尺长的浅滩。驾驶座上摆著一把冲绳乐器·三线琴。
「就算到了涨潮的时候,这里的海水高度也只有一公尺左右而已哦!」
驾驶牛车的欧吉桑异常开心地对区区三名乘客这么说。这段期间内,他仍然不断用长棍子啪啪啪地拍打著水牛的屁股。
「好像连我都走得过去的样子。」
坐在我旁边的饭纲环顾著一直延伸到彼端岛影的透明海洋,并且这么低喃。
「啊哈哈。劝你别这么做。因为这一带到处漂著水牛的大便啊。」欧吉桑大笑。饭纲揪起脸来,然後重新坐直身子。在这段期间内,我一直注视著亚里沙藏在洋伞底下的脸。
为什么她要隐瞒阿光的事情呢?
亚里沙以前真的曾经加害过阿光一族吗?所以才什么都不跟我们说?我不信。她不是那种人。
不过仔细一想,我对这个人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牛车突然歪向一边,我失去平衡地倒向饭纲。
「不要发呆啦!」饭纲抱怨。
由布岛是个由砂子构成,海岸线全长小於两公里的岛屿。整座岛俨然是座植物园。我们一边吃著味道难以形容的火龙果,一边观赏著水牛与热带植物。「水牛这种动物看起来既迟钝,又不爱工作,而且就算屁股被打了也完全不在意,简直跟某人一模一样嘛!」饭纲这么大声嚷嚷。
植物园的正中央有棵腐朽的桩树,围栏的阴影处立著混凝土短墙与小柱子。生锈的黄色看板上写著『由布岛中小学遗址』。
「哦。原来这种小不溜丢的岛上还有学校啊。」饭纲穿过门柱踏进遗迹里。
「在被台风的洪水淹没之前,这座岛上似乎也有不少居民呢。」亚里沙说。「不过现在顶多只有负责管理植物园的人住在这里而已了。」
我伫立在门柱旁,凝视著这个过去原本有小孩子追逐嘻笑的场所。长得几乎跟人同高的茂密九重葛,如今花苞都染上了鲜艳的紫红色,并且逐渐绽放。
那是寄宿魂魄的花,亚里沙是这么说的。
「哇——好夸张啊——这棵树被劈成两半耶。」
饭纲找到了埋没在九重葛中的古老残干。高度及腰、垂直地被劈成两半的树干变得一片焦黑,并且逐渐腐朽。
「是落雷吧。」亚里沙说。「说不定是暴风雨让这座岛被海水淹没的那个时候劈断的。」
我总觉得亚里沙的语气不自然地沉了下来。她的目光也一直落向下方。
简直就像被下眼睑里朦胧的昔日光景夺了魂一般。
「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咦?」
「不得不一直目送著人们离散而去的心情。」
当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亚里沙笑著摇摇头。然後抓起长裙一角走进茂密的草丛中。
「冲绳好棒啊,明明都已经十月了,却还是像夏天一样到处开著这种红通通的花。」
「随著品种不同,九重葛可是一年到头都会开花的哦。还有,那个红色的部分不是花办,而是叶子。花在这里面。」
「什、什么!我被骗了!」
「漂亮的花总是会骗人的。女人也一样。」
「是这样吗?」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
不久,两人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地溶化在波涛声中。
我往後退一步,离开了门柱。数十年前已然断绝的孩童笑声,如今似乎还回响在这片花草之间。
当我们搭上驶出大原港的船时,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了。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从深蓝色逐渐转变成翡翠色的海浪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白色的阳光散布在各个浪头上。
「别了,充实生活的国度啊……」
男爵用双手紧握著船尾的栏杆,像个金刚力士般伫立不动,同时凝视著西表岛逐渐远去的悠扬剪影。他的黑色斗篷被海风吹得啪答作响(他不热吗?丫
「回到池袋就得面对十一月刊的现实了……」
请你不要让我想起讨厌的事情。我们还在冲绳县啊。不过因为男爵会在石垣机场被塞进棺材里当成货物寄送,所以等到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就已经在池袋的公寓房间里了。回归现实的时刻近了。
「我很担心能不能重回工作岗位呢。说不定心会一直留在冲绳回不来呢。」
亚里沙若有其事地说著这种恐怖的事情。
「呜——我也好想潜水啊。」饭纲把尾巴弯成8字形,同时眺望著岛屿。
「我们改天再来玩嘛。下次也带小姬跟小翼一起来吧。:父姆说。「辛吉司跟男爵就免了。还有,寝室只要一间就够了。」
「艾姆自己一个人从东京湾游到冲绳吧。」
「你好『薄刻』啊。」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明明忘了什么东西,却又直接离开一样。当然,我说的就是阿光。我连再见都没对她说过。
受不了日晒的男爵钻进船舱里去了。饭纲和艾姆也因为输给了冷气的诱惑而随後跟进。不过我却没有将手指抽离栏杆。目光也没有离开西表岛那逐渐溶人海平线的绿色影子。
「你在生我的气吗?」
身旁的亚里沙这么说。
「……咦?……不。没有这种事。」
「对於我完全不把阿光的事情告诉你,你不会感到烦躁吗?」
既然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嘛。我有一点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我并不觉得生气,也不感到烦躁。我的情感并没有那么炽热。毕竞我在短短三天前才刚认识阿光,我对这个女孩的了解并没有那么深。
我只是觉得不太舒畅而已,就像海藻缠著锚一样。
这份心情也随著逐渐变绿的岛影一起被抛在白色浪涛的彼端。
擦拭著脖子上的汗水,我也进船舱里去好了。感觉好像快中暑了。当我通过还继续凝视著西表岛的亚里沙身旁,正准备走向舱门时。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我感觉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我惊慌地抬头一看,只见鼠灰色的云层不知不觉问覆盖整片天空,遮蔽了阳光。刚才明明还那么晴朗啊。当我因为脚下的甲板大幅倾斜而差点跌倒时,某个人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地把我拉起来。
「你没事吧!」
是亚里沙。她一手撑在船尾的栏杆上,一手紧抓著我。
滔滔巨浪开始蹂躏船只。好奇怪,我这么想。的确,天气恶化了,风势也变强了,不过浪怎么可能会突然变得那么高。
「小光,到里面——」
轰然雷鸣抵消了亚里沙的声音。
「暴风雨来了!快进来里面!」
晒得黑抹抹的粗壮船员从船舱的窗口探头大叫。我和亚里沙在甲板上脚步踉呛地左右倾倒,好不容易抵达了舱门。背後闪过的第二道闪电将我们赶进船舱里头。在关上门的那个瞬间,我的脑袋里响起一阵声音。
『——小光!』
吓了一跳的我正准备回头时,亚里沙把我按进座位里。
刚才的声音该不会是。
「海浪很怪!=船在原地打转!」船员们慌了手脚地大叫。十来个双人座包夹著通道并排在狭窄的船舱内。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乘客。饭纲毫不顾虑地露出耳朵和尾巴,并且放出妖气戒备四周,男爵也摘下太阳眼镜,用那双染成一片通红的眼睛瞪著窗外。好几滴雨水流过玻璃窗,模糊了视野。
「麻烦你们把这个符纸贴在四个方位。」
亚里沙从腰包掏出符纸,然後扔向艾姆和男爵。通往船尾的舱门内侧已经贴上一张了。
「难缠的家伙追上来了。」
男爵一边把符纸用力地按在窗户上,一边呻吟。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听见接连而来的雷声之间穿插著一个声音吗?这一点我不知道。
『小光!汝不是要一直跟咱玩吗?』
我试图起身冲向船舱的舱门。不过亚里沙的手指却深深地陷进我的肩头。
「不能出去!外头很危险啊!」
「可、可是。」
那是阿光啊。她是来追我的吗?这场雷雨和海浪都是阿光干的好事吗?
当男爵、艾姆,以及船员们正把头凑在一起交谈些什么时,一阵强烈的震动袭击了整个船体,使得船身大幅地倾斜。饭纲摔倒在座位间的通道上,我连忙过去撑起她的身体。
那似乎是什么东西掉落在甲板上所造成的震动。接著响起了刮弄钢铁的声音。
『小光!汝要丢下咱吗?』
那是快要哭出来似的声音。当我环视起众人的脸时,我才明白,听得见这个声音的不是只有我而已。
「我去!那个死小鬼,这次一定要跟她分个高下!」
饭纲在我的怀里露出獠牙。
「这样太乱来了!饭纲,请你乖乖地躲在船舱里!」亚里沙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鬼啊!我可是狼哦!一
「她不是普通的小孩——」
说到一半,用背部抵住舱门的亚里沙又闭上了嘴。她的嘴唇微微泛白。为什么她要保持沉默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亚里沙—她在隐瞒什么呢?
「亚里沙。船员们都关在操舵席里了。你要说什么都没关系。」
男爵在船舱的另一端这么低喃著。吸血鬼的眼里寄宿著危险的光芒。艾姆大概正在拢络船员们吧,短阶梯上只看得见他的背影。每当船身一摇晃起来,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势又变得更为剧烈,雷光与雷鸣的间隔正逐渐缩短。
亚里沙呼地叹了口气。
「阿光是……雅玛皮卡列。」
饭纲的尾巴啪答地掉到地上。在短暂的沉默中,闪电落下三次。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饭纲。
「……西表山猫?那个家伙吗?」
亚里沙带著哭笑不得的表情摇了摇头。
「从以前开始,西表岛的居民间就盛传有人曾目击山里栖息著眼睛带有光芒的奇妙野兽。那就是被称为雅玛皮卡列的存在。西表山猫被发现时,许多人都认定这就是雅玛皮卡列的真面目。不过也有少部分的异议存在。两者最大的相异点是野兽的体格。传说中的雅玛皮卡列比西表山猫要大上许多。据说几乎有小型豹那么大。」
「也就是说。」
男爵不时窥探著窗外,并且插嘴说道:
「那座岛上栖息著有别於西表山猫,而且眼睛能发光的大型野兽。」
「是的。」
亚里沙中断了话语,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後拿出手机。她掀开手机,并且操作些什么功能之後,便把液晶萤幕凑向我和饭纲的眼前。
萤幕里显示的是白色的遮阳伞、桌上的笔电、我的侧脸、椿树下鲜明的阴影,以及——
一只红毛的猫。
「这就是雅玛皮卡列。」
听到这句话时,我抬头看了亚里沙难过的脸一眼,然後再度将视线栘回画面上。
那是一只猫。和在照片上看过的西表山猫相比,这只猫的毛色极为普通——不,等等。这是那时候式神纪录下来的影像吧?也就是我和小光一起玩的那个时候。那么这只猫是?
这只猫是阿光吗?为什么?
「阿光是雅玛皮卡列的幼体。成体的体长应该接近150公分吧。也曾经有人发现过更大的个体。」
「……这是……普通的猫?」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我向旅馆的柜台人员们探听过了。他们说偶尔会有红毛的猫来玩。岛上的人应该都把她看成猫了吧。」
我差点放声大叫。
岛上的人看不到她,指的就是这个意恩吗?并不是看不到身影,而是看到的东西有所不同的意恩吗?
「小光有见鬼的才能。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小光能看见对方真实的样貌,也就是人类的型态。那个年幼的女孩应该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吧。」
「这是妖怪吗?」饭纲抬起视线。
「是的。」
亚里沙突然转头眺望外头。激烈的雷雨敲打著玻璃窗,雨声歇息时,我听得见少女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雅玛皮卡列在本土叫做——雷兽,或者叫做鹤。」(注28)(注28面似猿猴,体如狐狸,手脚如虎,其尾似蛇,声如画眉的妖怪,传说中为源赖政所灭。)
在雨声包围的船内,亚里沙生硬的声音显得相当刺耳。
「……鹧吗?这可是大人物啊。」男爵面无表情地低喃。「不过不是早就灭绝了吗?」
「据说是这样没错。由於鹌大闹京都,所以技艺高超的武士和阴阳师愤而群起围捕。虽然我并没有和鹤战斗过,不过在先人之中,应该有人使用和我相同的招式杀了鹌才对。阿光应该是带著一族被迫害的记忆而流亡到岛上的——幸存之子吧。」
亚里沙哀伤地中断话语後,便转过身子握住门把。
「请、请等一等。」
我推开饭纲,然後一边在狭窄的通道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边接近亚里沙。船身像是被突然举起来似地剧烈摇晃。
『小光!小光!』
雷兽悲痛的声音混在波涛中,同时不断地敲打著玻璃窗。
「你想做什么?该不会是要出去外面吧?」
「这样下去,船说不定会沉没。雅玛皮卡列拥有足以这么做的力量。」
「吾辈也去吧。刚好天色也暗了,只要变成蝙蝠型态的话,吾辈也能战斗。」
「不。我并没有要战斗,所以男爵请你待在船舱里。」
亚里沙打开门。随著一阵震摄身体的雷鸣,雨水灌了进来。
「别说傻话了,对方可是活性化的雷兽哦?怎么可以让你单枪匹马地应战——」
「所以我说并没有要战斗啊。」
亚里沙在雨中回过头来,不知道为什么笑著这么说。我感到毛骨悚然。男爵也被亚里沙的气魄压倒而往後退一步,同时结巴了起来。亚里沙的剪影对侧可见白色的闪光正无情地撕裂著昏暗的天空。阿光呼喊著我的声音也逐渐转变成嘶哑的野兽咆哮声。
「我只是去和闹别扭的女孩子稍微聊一下而已。」
门在我的眼前阖上了。贴在玻璃上的护符挡住了亚里沙的身影。被风雨翻弄的白色洋装浮现在闪过雷光的昏暗之中。
「亚里沙。」
男爵冲向舱门,并且将手伸向握把。就在这个时候,护符发出炫目的光芒,弹开了男爵的手。
「……什……」
推开浑身打颤的男爵後,饭纲也试著接近舱门。护符夹带的光芒明灭闪烁,全身毛发倒竖起来的饭纲像是往後仰倒似地停在门前两步的距离。
「亚里沙这个笨蛋!居、居然设下这种莫名其妙的结界!」
饭纲咬紧牙关。那是驱除妖怪的符咒。为了让里外部无法靠近舱门。
亚里沙真的打算一个人和阿光对峙。我的四肢都僵住了。明明阿光会爆走都是因为我啊。
亚里沙打算自己扛起所有事情吗?
而我只是在船里蜷著身子发抖?
「——喂,笨蛋!小光你在干嘛啊?」
饭纲的声音敲打著我的背。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打开了门,正准备走进暴风雨中。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当我穿过护符的结界时,我的皮肤窜过一股轻微的麻痹感。不过我并非妖怪。即使是亚里沙,也无法阻止如此无力,又莫可奈何的人类。光是打开门,梢微把身体往外采出一点点,我全身的寒毛就倒竖起来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风里夹带著电流。登上甲板的楼梯明明只有几阶而已,对我而言却像是从井底往上爬的苦行。背後传来被风拍打的门用力关上的声音。
我一边抹去雨水,一边拾起头来,眼前正好是亚里沙的背影。
「你又不经大脑地冲出来了。」
亚里沙就这样背对著我说。激烈的狂风翻弄著那头金色的卷发。
「你打算做什么?」
虽然我试图说些什么,不过雷鸣和一旁吹来的雨把我所说的话撕裂,然後摔在甲板上。
船身再度大大地摇晃起来。我一边搀扶著亚里沙那快要跌倒似的身体,一边拼命地抓住护栏。高高掀起的黑色波涛似乎就要直接散落在自己头上似地。雷光在黑暗中纵横交错,化为熊熊燃烧的光球撞击船尾。
一阵像是裂开的钹互相摩擦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我好不容易才发现那个声音是在呼唤我的名字。
那个东西就蹲在化为一片焦黑的甲板上。那是一头浑身缠绕著熊熊烈火的小野兽。彷佛和进裂的电光同化而倒竖起来的毛发,让那头野兽看起来根本一点也不像猫。
亚里沙从香袋里抓出一把粉末洒在甲板上。虽然大雨完全洗去了气味,不过野兽却低吼了一声,并且往後退了一步。那个大概就是阿光讨厌的香木吧。
「看起来已经不像女孩子了吧?」
亚里沙突然低声这么说。
「……咦?」
「那就是阿光。已经看不出是个红发的女孩子了吧?」
我稍微瞥一下野兽那双带著青白色光芒的眼睛。看不出是女孩子——阿光到底长得怎么样呢?我越来越回想不起来了。
「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阿光的真面目。妖怪的形体是人类的认知塑造出来的。鹤是古人在夜晚听见鸟禽发出毛骨悚然的啼叫声而擅自妄想出来的妖怪。人类的认知能改变世界—在看见阿光野兽型态的现在,阿光就已经完全化为野兽了。」
我感到战栗不已。
真的是我的错吗?是我——改变了阿光的样貌吗?
「请你回船舱里去。阿光已经听不见你的声音了。」
亚里沙用力地把我推向楼梯。
她双手紧握栏杆,肩膀因为船身摇晃而一次又一次地撞上支柱,白色的洋装逐渐被雨水浸湿。然而我只能在风雨中注视著她的背影。
雷兽跳到船尾的帷杆上。当我正想著她的身影是不是垂直拉长了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在昏暗的天空中炸裂开来。闪光朝四面八方流窜,翻弄著亚里沙的金发。
「阿光,冷静一点!请你听我说!」
亚里沙的声音被虚无的雨声吞没。回应她的并非话语,而是雷鸣。
接下来的对话变成了野兽的吼叫声。亚里沙的嘴里也吐出了有如音响杂音般的刺耳声响。
我知道她们正在对话。我用被暴雨吹打的肌肤感受小光所说的话。
你为什么要走?你不是要一直和我一起玩吗?小光也跟岛上的人一样认为我是野兽吗?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走吗?
因为我是野兽?因为我是野兽?因为我是野兽?
因为我是言语和心意都无法互通的野兽?
不对,我大叫出来。然而夹带沉重雨势的狂风却把我的声音挡了回来。
阿光不是野兽。因为我和阿光曾经一起欢笑,曾经天南地北地聊了好多事情,还曾经触碰过你的指尖啊。
你骗人。阿光这么回答,同时以雷光划破雨云。小光不是正看著我野兽的样貌吗?不是正恐惧著身为野兽的我吗?当我才刚看到甲板的一端冒起火柱时,电光已经一边挖开地板,一边迫近我的身边。我连大叫的时间都没有,视野就已经完全被白色的闪光笼罩。
我反射性地缩起身子闭上眼睛。因为我明白电光正飞散而来。
然而我却没有受到任何冲击,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楚。唯有颈项传来雨水敲打的触感而已。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正好是穿著烧焦洋装的背影。亚里沙裸露在外的手臂肿得红通通的,还冒著白烟。有如火蛇般乱窜的电光正缠绕在那只手臂上。
她空手挡下来了吗?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所以我才叫你回船舱里去啊。」
脸色铁青的亚里沙这么低喃。她脸上滑落的雨珠通过嘴角时染成了血红色。
亚里沙拖著脚走向船尾。阿光的—鹌的本体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落雷两次、三次地痛殴著阴阳师的身体。
「阿光,请你声音放轻一点,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隐约听见亚里沙奄奄一息的声音後,我顿时感到一片茫然。这个人还想继续进行对话吗?明明周遭的空气里充满了针对她的敌意啊。就算连对方的影子都看不见,她还能笑著说『只要好好谈过就会懂了』吗?
我已经想不起阿光的脸了。哀感的呼喊声全被风雨、落雷,以及波涛所吞没。如果说认知能够改变阿光的身体,那么我只要再一次回想起来就好了。我只要想尽办法把快要沉进这片黑暗中的记忆给拉起来就好了。然而玩弄著身体的雷雨与暴风却让我的这份心情逐渐萎缩下去。尽管我想要回想起来。尽管我试图唤醒那头活蹦乱跳的红发与澄澈的大眼睛,然而雨水却打得我眼皮好疼,划进视野里的落雷也刺痛了我的双眼。
亚里沙精疲力尽地跪在地上。我连忙冲向前去扶住她的背。她的双手因为不断挡下雷兽的
爪子而伤痕累累,在雨水持续冲刷之下变得鲜血淋漓。够了,真的够了。就算对方是雷兽,亚里沙的力量应该也能把她消灭才对。管他什么『只要好好谈过就会懂了』。
『小光——』
听到这声呼唤声後,我在雨水持续地敲打下抬起沉重的头。我已经搞不清楚阿光的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了。
『对不起,小光。』
不过我却清楚地听见了。我听见了。
『咱已经无法控制这个身体了。不要丢下咱不管啊。』
我拖著亚里沙的身体回到船舱的门边,然後用背抵住贴了符纸的玻璃。要是我现在开门进去的话,里面的人就危险了。
当我感觉到背上的震动而回过头时,只见窗户里的饭纲正用拳头敲打著门,同时不停地怒吼著。我听不太到她的声音。不,她正说著「混蛋」、「开门」之类的话。然後我继续假装听不见她的声音。
口袋里的手机吐出了吵闹的来电铃声。我掏出手机一看,是饭纲打来的。喂,别闹了。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想什么啊!
『小光你这个混蛋!快点撕掉符纸把门打开!』
紧握在手中的手机里传来饭纲大吵大闹的声音。在舱门的另一头,狼少女似乎正把那双大眼里的泪水吞回去的样子。雷兽的咆哮声撼动昏暗的浮云,船尾的其中一支帷杆被落雷打得粉碎。
『你想被那只妖猫烧死吗?快点开门!』
她才不是妖猫。我看过了。阿光真正的模样。
和我交谈时的身影—如果我还记得的话。如果我能把它传达给阿光本人的话。
我还记得。我突然注意到这点。
不是记在我含糊又贫弱的记忆之中,而是一个确实的档案。
「饭纲!」
我把手机按在耳朵上,接著像是要盖过雷声似地大叫起来。
「听好了!先把电话挂断,然後再打一次给我!接著持续不断地呼喊阿光的名字!」
『你、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时间继续说明下去了。我把亚里沙那被雨水和血水濡湿的身体放在楼梯上,然後登上了船尾的甲板。
当我用冻僵的手指叫出手机的主选单时,阿光的声音在我的耳里支离破碎,转变成让人不禁揪起脸来的不快声音,雨水疯狂地倾注而下,周围的空气因为带电而扭曲起来,并且灼伤了我。我抱著豁出去的心情叫出那张相片——
几乎在头上闪过雷光的同时,我将紧握的手机用力地举向天际。
强大的冲击贯通我的全身,压倒性的强光淹没了我的视野。在意识几乎为之崩溃的轰然巨响中,我还是咬紧牙关地抬头仰望雷云。我看见白光正不断翻腾,并且逐渐流进手机的天线中。
然後我就忍不住昏过去了。
脸颊和嘴唇上有种像是某人用纤细的指尖温柔敲打著的触感。
我睁开眼睛。我看见明亮的云缝。风势很强,不过却缓慢地推开灰色的云块。稀稀落落地滴在脸上的是逐渐停歇的雨。
视野的一角是湿润的金色光芒。我揪著脸忍受脖子上的酸痛,并且稍微低下头,只见金发披散在我的胸口一带。
我很清楚自己正仰卧在地上。而上半身传来的这份体温似乎是来自於亚里沙。她把脸颊靠在我的胸膛上,不知道是昏了过去,还是睡著了。
身体的晃动并不是我的错觉。这里是船的甲板上。海浪悠长和缓地律动著。
暴风雨停了。
阳光正逐渐割开云的裂口。
当我正准备起身时—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来电铃声是我不记得曾经下载过的「笑笑也好!」的主题曲。(注29)(注29即『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
「……喂。」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电话那头只是一片静默,没有任何回应,不过我却很清楚地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最後,听筒终於响起了小女孩困惑不已的声音。
「……呜、恩……是、是小光吗?』
「恩。」
明明刚刚才经历过那么强烈的暴风雨,不过现在的我却拼命地忍住快要笑出来的冲动。
『……这里……咱不太清楚这里是哪儿。』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总觉得好像猜得出来就是了。
「你人在我的附近吗?」
『好像在附近,又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咱好像能咻地滑到任何地方的样子。』
原来如此。雷兽好厉害啊。就算亚里沙是多么高科技化的现代阴阳师,大概也想像不到会有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妖怪诞生吧。
『咱听到有人在叫咱……然後……咱回过神时就在这里了。』
那大概是饭纲的声音吧。她真的帮我呼喊了阿光的名字。
『还有。』电话那头的阿光说。『咱觉得以前死掉的阿光们好像也在这里。』
「恩。」
我想大概真是这样吧。接下来,我该如何说明才好呢?毕竟那是阿光一直以来惯用的东西,所以我希望她能够理解。
「阿光现在人在网路里哦。」
阿光就在连接了手机、电脑、通讯卫星、电话回路,以及光纤、无限宽广的资讯海洋之
中。她的身体变成了电子讯号。
呵这样没问题吗?咱变得回去吗?能到汝的身边吗?能回到岛上吗?』
阿光的声音好像快哭出来了。不过没问题的。电流流遍这个地上的各个角落。电话与网路
连结了整个世界。我们无时无刻都在彼此的身边。
「阿光能去池袋或西表岛,甚至是任何地方。我们随时都能见面的。」
我仿佛看见了红发少女在电脑空间内跳来跳去的身影。
『现在讲话的这个——这就是小光的所在之处吗?』
「恩。这是我的手机。」
『随时都能见面?』
「恩。虽然我不能常去,不过阿光随时都能过来。」
『咱不是孤单一人吧?』
「……恩。」
接下来,阿光的声音变成不成言语的杂音。不过我马上就知道她正在哭泣。就算身体能变成电流,就算眼里能射出射线,就算能引发暴风雨和雷电,阿光还是我相当熟知的普通女孩。
「呃、那个……虽然我不太清楚你那边的情况如何,不过你出得来吗?」
『……像这样吗?』
贴著手机的耳朵传来某种触感。我惊讶地拉开手一看,液晶萤幕里正显示著阿光的脸。细小的手咻地穿过画面伸向了我。
「哇、哇哇哇。」
我的耳边爆出了火花。我慌慌张张地把阿光的手推回画面里。
「还、还不能出来啦!这台手机带电很危险啦!」
『咱不能去小光那边吗?』
听筒传来的声音给人一种眼泪正要夺眶而出的预感。
「不、不是啦,所以说只有现在不行而已,那、那个,等我回到池袋後就行了。」总觉得不先做点适当的处置就不妙了。
『那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等我去电器行,该怎么说呢?更换零件?总、总之,大概是明天吧。」
『明天就见得到小光了吧?』
「恩。」
随时都能见面。透过转变成电子讯号的言语和普通的言语,我们无时无刻都紧紧相连著。
所以,就算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就算现在看不到彼此的脸。就算觉得难为情。
我们还是用言语延续这份羁绊吧。
「那就先这样吧。」
从嘴里说出这句话後,我有点後悔。这个真的很难为情呢。
「你明天能来吗?」
阿光笑著回答我。
……至於她的答案是什么,就先让我对富士电视台保密吧。(注30)(注30『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定富士电视台的节目,这段对话在玩テレフォンジョッキング的梗。)
当我挂断电话时,亚里沙刚好倏地拾起脸来。她带著微笑凝视著吓得试图抽离身子的我。已经完全缓和下来的海风吹乱了她的发梢。比那头金色卷发更凌乱的是那件被闪电烧得破破烂烂的洋装。不过因为亚里沙没有试图遮掩的意恩,所以她的身上莫名地涌现出一股妖艳感,让我为之倾倒。
「小光真的总是让人惊讶呢……」
亚里沙把手放在我的胸膛上,并且恍惚地这么呢喃。
「你、你是指什么啊?」
虽然我试著往後爬开,不过亚里沙的半个身体紧紧地贴在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
「居然只凭一句话就解决了一切,你要不要认真地学习当个阴阳师呢?」
不,我只不过是一介平凡的小说家而已。
而且我这次也没有特别做些什么事情。一切都只是偶然罢了。
亚里沙偷偷地笑了起来,然後才总算站起身子,解放了我。
「如果只是个普通的小说家,是不会在那种时候冲出去的。」
「因为亚里沙那样的行径根本就形同自杀啊,而且你的手臂也早就已经伤痕累累了。」
「哎呀。你是在担心我吗?」
「那、那当然啊!」真的火大起来的我试图站起身子。这时,亚里沙再度把身体凑过来,并且把额头靠在我的胸膛上。
我就在双手撑在背後的状态下再度僵住了。
「那么就让我再稍微依赖小光一下吧。其实我的伤势还满严重的,所以身体现在完全动弹不得呢。」
「是、是这样啊。」虽然跟我动弹不得的理由完全不同就是了。
温柔的微风逐渐拨开云层。船身的晃荡也平静下来,转变成引人人眠的频率。再度升起的暑气逐渐烤乾了贴在身上的湿衣服,感觉有点痒。我们到底得像这样一直黏到什么时候啊?当我在阳光下重新打量起亚里沙的夏季洋装时,我才发现连裙子也烧得千疮百孔了。那双美腿毫不吝惜地裸露在甲板上,让我感到相当困窘。
「那、那个,你的伤得赶快治疗才行……站、站得起来吗?」
当我正准备将肩膀借给亚里沙,好将她搀扶起来时,背後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你、你、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我转头面向尖叫声传来的地方,只见饭纲的脸胀得通红,嘴唇不住颤抖,竖起来的尾巴像闪电般扭曲。虽然吓了一跳的我试著站起身子,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亚里沙居然比我还早跳了起来。
(插图)
「你不是身体动弹不得吗……?」’哎呀,对不起。那是骗你的。」
「人家费尽于辛万苦才把符纸撕掉,结果出来一看,小光你、你、你在对亚里沙做什么啊?」
「饭纲,请你放心。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有过一点肌肤之亲而已。就像这样两人打赤脚缠在一起而已。」
「拜托你不要故意让误会加深啦。」
「哦——放晴了放晴了。萝莉猫怎么啦?又被辛吉司的花言巧语哄骗了吗?」
艾姆从船舱的窗户里采出头来。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艾姆,快点出来啦!还有男爵也是!快点!」
饭纲尾巴和耳朵上的毛都竖得像针一样尖。把所有人都赶出船舱後,饭纲便抓住亚里沙的手,试图把她拉进船舱里。
「啊,等、等一下,饭纲。」
当我出声叫住饭纲时,她僵硬地动了动尾巴,然後才转过头来。她绷著一张脸,还故意不直视著我。
「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恩?呜、恩恩。」饭纲在那一瞬间瞪了我一眼,然後又再度把视线瞥开。她尾巴的角度缓和下来,耳朵也随轻柔的风摇摆。
「你总是这么乱来。我可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在干嘛耶。」
「恩,这点真的很抱歉。」
「凑巧成功也就算了!要是死了该怎么办啊?」
饭纲突然逼近我,并且用手指戳著我的胸膛。她的眼里还残留著泪水。
然後饭纲倏地转身,并且用尾巴使劲地拍打我的脚,接著便冲下通往船舱的阶梯,溜进门里去了。
「亚里沙也快去换衣服吧,石垣岛快到罗!」
「那么在这段期间内,我就把小光的活跃表现偷偷地告诉饭纲一个人吧。」
我们三个男人一边隔著门聆听两位女性的对话,一边靠在船尾的栏杆上,眺望著西表岛那浮现在深蓝色海平线上的淡薄影子。
「你们是怎么打倒鹤的?亚里沙不是什么都没带吗?毕竟她的两只式神都被烧掉了。」
男爵所说的话让我突然惊觉到,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式神是亚里沙的手足,同时也是武器。而这两具式神在那个时候就被小光用射线烧毁了——
所以走出船外时,亚里沙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那个人真的打算靠战斗以外的方式解决事情吗?我真是服了她。明明她拥有据说足以降服关东圈内所有妖怪的灵力啊。
「只是和对方谈谈,就只有这样而已。」
「是吗?归根究柢,阴阳道就是这种东西啊。」
「呜哈哈,辛吉司差不多也该拜亚里沙为师了。这样就能在密室内进行一对一教学哦。毕竟所谓的阴阳道不就是女人为阴、男人为阳吗?」
闭嘴,你这个性骚扰淫梦魔。
「话说回来,吾辈想请教一件事情。」
男爵一边凝视著在船的後方呈八字型扩展开来的白色浪花,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什么事?」
「吾辈跟艾姆,这回完全没有出场机会吗?」
就算察觉到这种事情,你也别说出来嘛。
「别在意啦,男爵。拯救马子跟煮饭是辛吉司的职责,之後和马子玩乐则是我们的职责。不工作又能充分享乐,这才是所谓的充实生活啊。」
「原来如此。你说的对。」
你们两个要不要游回东京去啊?
「亚里沙应该也换好衣服了。吾辈差不多要睡了。在石垣机场把我的棺材寄出去吧。」
男爵摘下太阳眼镜,然後就这样捏碎了。啪擦一声被压烂的黑色塑胶冒出淡淡的火焰,烧成灰烬,然後随著海风逐渐散落到海面上。
「别了,充实生活的国度啊。」
两人回到船舱里後,我还是一直伫立在船尾,凝视著远去的西表岛。天空的蓝与海水的蓝都明亮得刺眼。
*
回到池袋後,我深切地感受到东京是个凉爽之地的事实。毕竟时值十月下旬,在大楼问的阴影处,性急的银杏也差不多要开始转黄了。而呵旅行症候群』就这样窜进了冲绳与东京的可怕温差内。
「根本就不可能有多余的力气打开原稿的档案嘛。」
当我拿著早餐来到隔壁房间时,饭纲一边揉著快要闭起来的眼皮,一边这么说。
「我总会忍不住去打怪养分身……」
「你又在玩网路游戏了!你已经熬夜几天了啊?」
「因、因为鹌子愿意当人家的肉盾嘛。」
我厌烦地朝早餐的盘子里叹了口气。鹌子就是指阿光。这个直接到不行的称呼是阿光使用的游戏角色名。
没错。出乎意料地,那个猫女孩和饭纲都玩同一款线上游戏。在那之後,阿光曾经透过电话回路过来玩了好几次,然而她总是说「咱跟都市的空气不合」,两三下就打道回府了。不过她倒是跟饭纲意气相投。对於患有网路依存症的两人而言,几百公里的距离并不成问题。每天晚上,两人总是在线上游戏的聊天室里交换值得推荐的NICONIC0动画情报,或者是一起组队打怪。
拜此所赐,就算我不陪阿光也没关系。我就在与旅行症候群的奋战中完成了一本短篇。
「小光你居然还提得起劲写稿啊……我们上个礼拜可是还在冲绳哟?好像一场梦哦。我想在池袋里的我们一定是一场蝴蝶之梦,那边才是真正的现实。」
疲惫不堪的饭纲傻傻地笑了。饭纲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堕落生活之中呢?那是因为受到那个源自美国的世界金融危机波及,饭纲的金融资产在旅行中灰飞湮灭的缘故。当饭纲在石垣机场得知雷曼兄弟破产的新闻时,她的脸变得比苍白更苍白。
「只剩萤幕里跟被窝里还容得下我了……」
是是是。
「那饭纲你接下来要睡了吗?不吃早餐了吗?」
当我准备就这样端著盘子走回自己的房间时,饭纲拉住了我的裤管。
「我要吃我要吃!我还没有要睡啦,接下来还要跟鹤子讨论头目战的流程。」
「别玩了。睡觉吧。睡醒了就工作吧。」
「我有在工作啊。我可是摆了个摊子呢。」
「你赚Zeny有什么用啊?赚点现实的钱吧。」(注31)(注31RO的货币。)
「那方面也没问题啦。我用底盘价买进了一堆美股,所以在往後的每个月里,我的资产都会成倍数增加……呵呵呵呵……」
「看看现实吧!纽约道琼指数今天也狂跌中哦!」
饭纲带著空虚的眼神从我的手上接过盘子後,便一边交互呢喃著股票的上市公司与网路游戏的道具名称,一边缩回门後。
不过从尾巴还不停的左右晃动看来,她似乎也不是再也振作不起来的样子。
老实说,我也是彻夜未眠。回到房间後,我把刚刚才告一段落的原稿寄给责任编辑。虽然我想就这样像条烂抹布一样睡死,不过本来要在冲绳旅行中写的稿子完全没有进展(也就是说,我搁下那边的工作,先写您现在阅读的这份原稿),所以我没有时间继续沉溺在旅行症候群里了。
电话打来时已经过了中午。一听到手机的来电铃声,原本一头倒在笔电键盘上昏睡的我立刻跳了起来。
『嗨,杉井,早安啊。』老样子,电话另一头是编辑。『你通宵赶稿对吧?做做收音机体操如何呀?』
「呃、啊,不,我不要紧的。」为什么他知道我通宵赶稿啊……
『你在早上八点把原稿寄过来,那样一定是通宵赶稿嘛。』
「啊啊。」这倒也是,当我正准备这么说下去时,我倏地闭上了嘴。
那份原稿应该是寄到GA文库编辑部吧?为什么这边的编辑会知道呢?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收信软体,确认寄件备份。听得到全身血液被抽乾的声音,原来这种事情是真的啊。
我搞错收件人了。平常的习惯——让我不自觉地把稿子送到这边了。
『我看过罗。虽然是其他出版社的原稿就是了。啊哈哈哈。』
这时,我仿佛看见了编辑抽搐的笑脸,以及浮现在太阳穴上的血管。
『杉井说过自己是为了执笔才去冲绳的吧?』
「啊、呃、恩,那个、这个。」
『你们好像有不少活动跟宴会哦,也就是说,你的原稿完全没进展罗?』
「啊、呃、恩,啊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好一段时间,我和编辑就像坏掉的订书机一样隔著话筒恪恪地笑成一团。
『话说回来,我们编辑部也有供作家使用的别墅呢。』
面对编辑突如其来地转变话题,我只回了一声「哦」,同时感受著不太平顺的呼吸。
「这样啊,GA是冲绳啊。真好啊。我们家的是在网走呢。』
「……哦、哦。在北海道啊。接下来的季节好像很难熬呢。」
『只要一下起大雪,大概连出门都办不到吧。对了,可以把不遵守截稿日期的作家关在那里吧。』
「那那那那那那那那个,月底、月底一定交稿!请您通融一下!我会先把初稿交给您,接下来都会不眠不休地写稿的。哎呀,真的非常抱歉,我这次一定会准时交稿的!拜托您了!」
『是吗?来得及吗?』
「绝对来得及!」
『那就请你好好努力吧,我会为你加油的。』
我把切断通话的手机按在坐垫上,然後叹了一口仿佛可以传到西表岛的长气。
如果逃得掉的话,我想再次逃到那个有盛开的扶桑花、洁白细砂,以及湛蓝海洋的国度。不过我的世界既不在萤幕里,也不在被窝中。现实的手指敲打现实的键盘,我的世界只存在於两者的夹缝之间。
所以我拿起枕边的马克杯,灌下已经完全冷掉的咖啡,然後连续点击原稿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