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荒谬的体外脱离实验
7月13号,星期四。这天也是阴天。由香里想,什么时候梅雨期才能过去呢?
但是,气温已经跟夏天一样,一过10点就迅速上升。晨光中学校园里的银杏树上,今年第一批知了也开始了令人心烦的大合唱。
野村浩子还是那副疲倦的样子,但比起三天前来精神多了。当由香里把高野弥生已经在地震中死亡的消息告诉她时,她感到有些吃惊。
“是吗?高野弥生死了?……刚才,收音机里广播说,在阪神大地震中死亡的人数超了六千。”浩子一边往一架新的全自动磨咖啡机里放咖啡豆,一边对由香里说,“我对那个人没有好感。但一听说她死了,不知怎么的,还是觉得她很可怜。”
浩子打开机器开关,咖啡机就像建筑工地的机器似地叫唤起来。由香里真担心影响了正在上课的学生们。
“你去见高野,出于什么目的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心里乱得很,加上听到那么多流言蜚语,想起高野曾经对千寻的临死体验感兴趣,我想也许会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傻瓜!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吗?”浩子沉下脸来,但马上又缓和了,“对不起……叫你碰上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想问问你,前天你看了那张画以后,有什么看法?”
由香里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那是‘矶良’画的吧?”
“是。不过在接触中浮出表面的基本上是‘明子’。”
“您能告诉我那时候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吗?”由香里认为,最后一次心理辅导是揭开谜底的关键。
咖啡机停了,浩子给由香里倒了一杯,由香里品了一口说:“……真好喝!”
“最近精神压力太大,喝点儿好咖啡,缓解一下。”浩子说完拉开抽屉,取出一台小型录音机,“最后一次心理辅导的录音还没有抹掉,你听听吗?”
由香里点头表示同意。浩子按下放音键,千寻熟悉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滔滔不绝的说话方式,清晰的发音,一听就知道是“明子”。
“……1月17日,正好是千寻的生日。她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凌晨,房子突然咕呼咕呼地上下摇晃起来。她被摇醒了。
“明子”说的是大地震当天的事。“明子”即使是在不浮出表面的时候,也保持着清醒,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下面是“明子”的声音。
“开始,人格们还以为是煤气爆炸呢,紧接着就是有生以来没有经历过的横向摇晃。这时才意识到是地震。我清楚地感觉到是东西方向的摇晃。黑咕笼咚的屋子里,书架在跳,衣柜也在跳,就像是在做恶梦……5岁上那次事故以来,第一次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我觉得地震持续了1分钟以上,后来听说只持续了十几秒。大自然居然具有如此可怕的‘恶意’,真令人毛骨惊然。人格们都感到恐慌,‘阳子’、‘殊理’、‘小满’,纷纷浮出表面。”
听到这里,由香里想起了体育老师前园殴打千寻时的情景。如果地震时有人看见由香里的表情,肯定会吓破苦胆的。
“后来,天花板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突然,书架倒了下来,正好砸在我的脑袋上,砸得我头昏眼花,两眼直冒金星,是这么说吧?真的是眼冒金星。当时支配我的意识的是忍耐力极强的‘小忍’。‘小忍’挣扎着站起来,走下一楼。一楼漆黑一片,家具乱七八糟地躺倒在地上。那个男人,我叔叔,正在歇斯底里冲着婶婶大喊大叫,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扎破了脚。这时‘小忍’觉得太阳穴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是血!‘小忍’虽然能忍受痛苦,可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应该求谁帮忙。于是我又浮了上来。我知道求叔叔婶婶帮忙没用,就裹着一条毛毯出了大门。外边还挺安静的,大面积停电,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帮我,就摇摇晃晃地朝南走,走来走去终于走到了综合医院。医院像战场似的,到处是被砸伤的人。我截住一个护士,告诉她我被砸伤了,求她无论如何救救我。天快亮时,我沉下去,‘小忍’浮了上来。护士帮我把血止住,让我排队等着就诊。‘小忍’一低头,看见长椅上和地上有很多血,都凝固了。那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特大惨事。‘小忍’在长椅上坐着坐着就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了。叔叔和婶婶知道了是我自己走到医院来的,大吃一惊。婶婶给我送医疗保险证和换洗衣服来的时候,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当着护士的面,她没有骂我。我在婶婶来之前请护士打电话告诉她把我爸爸留给我的书带来,婶婶满足了我的要求。那个晚上,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
“明子”说累了,说到这里喝了几口茶,休息起来。
“那个晚上?”由香里不解地问。
“1月23日,‘矶良’产生的那个晚上。”浩子说。
“明子”的录音又响了起来,“……那时候浮出表面的是‘悠子’。记得好像是在做一个关于地震的梦,梦见睡着觉的时候,突然受到很大的震惊。至于是为什么受到震惊,已经记不得了。当时,放在胸口上的书掉到了地上,‘悠子’把书捡了起来。那是可以让我想起父亲的书—《雨月物语》。说实话,这本书讲的故事太可怕,我不太想看。‘悠子’把书捡起来,随意翻了翻,翻到《吉备津的锅》那个故事的时候,一种不协调的感觉袭上心头。我们这些人格都感觉到了,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不协调,好像被别人看透了心思似的。在意识的底层休眠的人格们醒了过来,吵吵嚷嚷地蠢蠢欲动。这是从未有过的反常事态。这时,左手朝着意识相反的方向抽动了一下,不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新的人格潜藏在意识的旁边,默不做声地蹲在那里。‘你是谁?’‘悠子’在心里问。新的人格好像要说什么,但又像缺乏语言能力似的,什么也没说出来。‘阳子’出来嘲笑说‘这孩子不会说话吧?跟小瞳一样,发育迟缓。’‘小瞳’不高兴了,带着哭腔反驳道‘我才不是发育迟缓呢!’在所有的人格里,确实有像‘范子’那样从一开始就没有语言能力的,但这个新的人格跟‘范子’不一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头部以后丧失了记忆。‘这家伙,是个怪人,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这话好像是‘小满’说的,但代表了大家的意见。究竟为什么现在一定要产生一个新的人格呢?谁也搞不清楚。新人格经过再三努力,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代替语言的,是左手的再次抽动。我说,是不是想写什么,快拿笔来。我代替‘悠子’浮出表面,找来了笔和纸。只见她拿起圆珠笔的左手动了起来,写下5个大写的英文字母:ISOLA。谁也不知道这5个大写英文字母的意思,念出声音来以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翻开《雨月物语》,翻到《吉备津的锅》,看见了‘矶良’这个名字,那是一个依靠生胶冤魂杀死了丈夫的情妇,依靠死后冤魂杀死了丈夫的女人的名字。你叫‘矶良’?我又问了一遍,结果什么反应都没有。新人格已经远离意识,跑到潜意识的最底层去了……”
“为什么‘矶良’这个名字是英文字母呢?”浩子刚关掉微型录音机,由香里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不但是使用了英文字母,而且也没有按照日语发音的拼写习惯写成ISORA。按照日本文部省的有关规定,应该是ISORAG。*——
*“矶良”的日语发音是ISOLA,通常的写法是ISORA。(译者注)——
“大概是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原因吧。”浩子对自己的解答也缺乏自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由香里和浩子讨论了“矶良”诞生以后的去向问题,谜底是越解越解不开了。
考虑到浩子工作太忙,快中午的时候由香里起身告辞。离开浩子的房间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不是由香里想起了这个问题,谜底也许永远都解不开了。
“老师,硫酸镁这种药,您知道吗?”接着,由香里把高野弥生的尸体上粘着白色结晶体的硫酸镁的事讲了一遍。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你等等!刚才你说高野死的时候是全裸?”浩子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
“是啊,这有什么蹊跷吗?”关于高野的事,由香里只不过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浩子非同一般的反应,让由香里大吃一惊。
“高野弥生对临死体验的研究感兴趣……一定做过实验。嗯,对了,想起来了!已经是10年以前的事情了。曾经一度成为新闻媒体的热门话题,我也读过这方面的报道。硫酸镁这种物质,可以使水的比重增大。”
“水的比重?”由香里莫名其妙。
“对!水罐。叫什么水罐来着……”
由香里听着浩子后来说的话,多次打断她,反复问她是什么意思。许多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名词,以各种说不上来的形状进入由香里的大脑。而所有这些怪模怪样的形状,只用一根线串联着。
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但是,只要认真分析一下,所有的谜底就都可以揭开了。
高野弥生深更半夜跑到实验室,到底是去干什么?她跟真部到底在研究什么?为什么高野弥生对千寻那么感兴趣?
是的,最初,千寻内心的人格们都认为ISOLA就是《雨月物语》里的矶良,这是所有误解的开始。“矶良”这个人格是在误解的基础上产生的。到现在为止,浩子也好,由香里也好,根本没有对这个名字的由来产生任何怀疑。
但是,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名字!
由香里坐在教室外边的长椅上,以极大的耐性,一直等到真部上完下午的课。真部走出教室,一眼看见由香里,惊得张大了嘴巴。但他马上温柔的笑着,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说:
“由香里!来之前打个电话多好。今天是怎么回事?我的课上完了,从现在开始,有的是时间。一起去喝杯茶吧,不去校园里的咖啡馆,我们走远一点儿……”
“我有话跟您说。”由香里竭尽全力,总算露出一丝笑容,“能在老师的研究室里谈谈吗?”
“啊……这个……当然可以。”真部一边带着由香里往研究室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谈着大学生们最近的学习情况。
来到研究室门口,真部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请进!整个儿一个仓库。”
真部的话还真不是谦虚。小桌子,小椅子,脏兮兮的沙发,还有勉勉强强挤进来的三个大书架,把研究室占得满满的。书架上摆满了外语原文书和各种各样的资料。
“喝杯咖啡怎么样?我这里只有速溶咖啡。”真部说。
由香里在好像是从垃圾站捡来的沙发上坐下,摇了摇头。
“不喝呀?那,我自己喝。”真部打开一个大瓶的雀巢咖啡的盖子,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然后又在一个古老的铝质电热水器里倒进一杯水,接通电源,水很快就冒起了热气。
“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希望最好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真部一边把开水往杯子里倒,一边打趣地说。
“老师!昨天晚上,您撒谎了!”
“撒谎?撒谎可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不要叫老师好不好?”真部端着杯子,用勺子搅动着咖啡,勺子碰杯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老师说,实验室里没有硫酸镁!”
“这事儿啊。”真部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说,“你问过我高野的遗体上粘着硫酸镁的事对吧?我确实不清楚。高野放在实验室里的药品我不可能都知道……”
“不!老师您是知道的!”
真部惊异地看着由香里。
“老师和高野弥生共同研究体外脱离问题,没错儿吧?”
沉默。真部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只要知道高野对临死体验特别感兴趣,只要知道硫酸镁的结晶粘在高野身上,只要知道高野的遗体是全裸着被送到医务所的,自然会得出结论。那天,高野进了绝缘水槽,对不对?”
由香里想起了自己在听了浩子的说明之后吃惊的样子。关于绝缘水槽,由香里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绝缘水槽是美国的精神医学研究者乔治?瑞里博士发明的一种装置。在与外界的声音和光线完全隔绝的绝缘水槽里,注人跟人的体温相同温度的比重较大的液体,全裸的人进人绝缘水槽,漂浮在液体里,使皮肤的感觉、听觉、视觉全部消失。这以后,人的意识就会进人一种异常的状态。参加瑞里博士这项实验的人们,个个精神恍惚,眼前出现幻觉。据说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体验。瑞里博士本人也进人绝缘水槽,得到了跟临死体验相同的体外脱离的感觉,并据此写出了研究报告。
绝缘水槽作为一种精神放松的工具,着实火过一阵。泡沫经济时代,绝缘水槽作为一种商品,冠以“醒悟水罐”的名称,从美国进口了很多。当时为了增加液体的比重,使用的就是硫酸镁。
“确实是……在实验室里,安装了绝缘水罐。我们共同研究的课题是所谓的OutOfBodyExperience(OOBE),即体外脱离。这都是事实。”真部放下咖啡,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研究的课题,超越了综合人类学系的研究范围。具体研究方法是把心理学和药理学结合起来,弄清体外脱离实际上是否真的会发生,或者只是脑内现象而已。最初,我们的研究是落后于别人的,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们搞到了体外脱离现象确实在现实中存在的数据。”
真部避开由香里的目光,右手支撑下巴,“实验必须在夜深人静的情况下进行。那天,高野住在实验室,我想就是为了得到关于体外脱离的更确切的数据吧……”
“老师是个怯懦的人!”由香里打断了真部。
真部的脸眼看着就红了,“我?怯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那么说,只能说明您是个怯懦的人。那时候,老师也在场。”
“什么?……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认为?”
“稍微想一想就会明白。”由香里直视着真部的眼睛说,
“如果是一个人进入绝缘水槽,万一发生体外脱离,就会酿成大事故。您想想,肉体要是没有了意识,稍微失去平衡就会被淹死在绝缘水槽里的!”
“这……”真部没话说了。
“所以,实验中必须有人在一旁监护。当时的情况大概是不把绝缘水槽的盖子盖上,而是把实验室里的灯全关掉!”
真部茫然若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实一件一件地被揭出来,使他的精神受到强烈冲击。他那坚硬的自制力的外壳开始破碎,从破裂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他那颗拼命求救的脆弱的心。
由香里看着他那悲惨的样子,比自己陷人这种悲惨的境地还要痛苦。但是,由香里没有就此停止对真部的追究。不能就此打住!
“高野进人绝缘水槽以后不久就发生了大地震……老师撇下高野自己逃命去了!”由香里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从眼睛深处涌出来,因为她已经听见了真部心里的回答。
真部沉默良久,终于说话了,“……你说得对。”
“我现在要从事的研究,可能要被人们诽谤为对神的不敬。让人们诽谤去吧。我不怕神。绝大多数属于无神论者的日本人,却对科学的飞速发展和进步感到惴惴不安,总是用老一套的说法把神抬出来,只能让人觉得滑稽。
“稍加考虑就会明白,在人类知识领域里,每一次大的飞跃一定有先驱者引路。哥白尼,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
“把自己比作这些伟大的先驱者,不是太不逊了吗?”
夏日的阳光变得柔和起来。从六甲山吹过来的山风掠过额头,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西宫大学校园里被震塌的建筑物还没有被清理掉,周围还拉着绳子。但是,对于那些有说有笑,年龄跟由香里差不多的年轻大学生们来说,大地震似乎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
由香里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正在阅读真部交给她的高野弥生的日记。日记总共三大本,是高野死后被发现的。里边记录着一个为科学研究贡献了青春的女性的各种想法,以及她和真部一起为进行体外脱离遭到的种种失败。端端正正的小字把三个笔记本写得满满的。
日记记述了高野弥生全身心投人体外脱离研究的原因和开端。
弥生从小就对自己的容貌抱着强烈的自卑感。长大以后,她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眼光,客观而率直地写下了这样的内容。
“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粗眉毛,小眼睛。虽然这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外部特征而已,但在日本这个社会里,这意味着打上了丑女人的烙印,一辈子都不会被异性理睬。这就是我。
上小学的时候,为了能得到大家的承认,我拼命学习。没有美丽的容颜,没有特殊的技能,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我只有努力学习这一条路。
所以,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是,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朝我看过一眼。
没有一个人。
我的优秀成绩,惟一的用处就是引起他们的忌妒。
对于我的长相,他们不只是在背地里悄悄议论,而且还经常当面挖苦。黑板上几乎每天都画着讽刺我的漫画,班主任老师就是看见了,也是跟同学们一起哄笑一阵,而决不会去批评他们。”
进人青春期以后,弥生跟别的女孩子一样,也有了恋爱的愿望。但是,没有一个男生看她一眼。
“我上初一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叫M的女同学。现在,也许我在M的记忆里早就消失了,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M。
那时候我对一个叫K的男同学产生了单恋。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他表白,只远远地看他一眼,我就感到十分幸福了。
M像所有那些心眼儿不好的人一样,特别敏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于是,单单为了羞辱我,她开始接近K。
M内心空虚,心理变态,却长着一副漂亮的脸蛋儿。走在大街上,谁都会回过头去看她一眼。据说她被好几家演出公司看中过。
K呢,有这样的一个M来接近他,乐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天早晨,我刚走进教室,K就来到我身边,用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喊道:怎么回事?这儿怎么这么臭啊?丑女人的奥味儿!
我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一抬头,看见M正故意躲在稍远处嘲笑我。我知道,一定是M怂恿K对我这样的。”
弥生为了掩盖容貌上的缺陷,尽可能穿漂亮可爱的衣服,竭力对所有的人彬彬有礼。但这样做的结果适得其反,她越是努力,周围的人越是嘲笑她。
其结果,弥生变得极端憎恨自己的容貌,甚至厌恶自己的肉体。
就在这时,她经历了一次临死体验。
弥生14岁的时候,患盲肠炎腹膜炎并发症,达到了濒死状态。那个时候,她确确实实地看见了手术台上的自己和等候在手术室外边的家人。
最后,她被抢救过来了。在临死体验中得到的奇异的满足感,是她永远难忘的。抛弃那令人厌恶的丑陋的肉体,自由地飞翔,对她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
弥生考人大学心理学系,走上研究者之路的动机,就是来自那种诱惑。
最初她是通过坐禅、瑜伽等冥想法进行实验的。后来,她知道遮断感觉更有效,于是又开始使用绝缘水槽。
弥生主观上认为多次进人了体外脱离状态,但客观上的验证一次也没有成功过,她无法解答自己主观上的成功可能是一种幻觉的疑问。
置母校对她的期望于不顾,弥生调到新建的私立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系,而且只是作为一名助教调过来的,因为她觉得在这里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研究课题。母校是国立大学,所有研究课题都是由教授决定,决不允许下边的讲师助教随便多嘴。
在西宫大学,她认识了真部。
“真部跟我认识的其他学者有很大的不同。高高的个子,精力充沛,对研究工作充满热情。虽然埋头自己的研究,也认真地倾听我的想法。真部是药学系毕业的,专攻精神药理学,但跟我的研究有重合的部分,所以一讨论起来就很热烈。”
吸引真部的是所谓的“至高体验”现象。
坐禅和瑜伽等冥想达到极致的时候,会得到一种在瞬间领悟了宇宙的真谛的恍惚感,即所谓的解脱。“至高体验”指的就是这种状态。
还有,自古以来就有人大肆宣传所谓可以跟神相会的强烈的宗教感情。英法百年战争末期法国女民族英雄贞德的故事就属于这种情况。这是刺激大脑两侧皮层的结果。这些知识很早就被人们了解了。
真部的研究课题是通过服用药物达到所谓的“至高体验”。在研究的过程中,他对“至高体验”之一的临死体验也发生了兴趣。
高野和真部在西宫大学认识以后,一拍即合,马上开始了合作研究。
叫人感到意外的是,最早提出使用药物的是高野弥生。她把自己当作试验品进行人体实验。真部被她拉着一起染指了这种非法的实验。
恰好在这时,真部搞到一些作为精神药理学研究用于动物实验的幻觉剂。其中引起了二人兴趣的是被称为最厉害的幻觉剂的LSD25,以及因为可以引起体外脱离幻想而称为“天使之尘”的PCP。
高野冒着生命危险用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只是因为对研究工作的一腔热情吗?由香里不由得提出了这个疑问。虽然在日记里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不时流露出作为一个女人对真部的爱慕之情。
“研究上早日出成果,是我最大的愿望。但是最近,我经常考虑研究工作结束以后的事。就我现在的状态而言,至少可以说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埋头于研究课题,跟我携手并进,上帝送给我一个最好的合作伙伴……可能的话,我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都不结束。
真部确实是一个天才的研究者,要是不提醒他,他会睡在研究室里一个月不洗澡。说他是个傻学者,还真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有时候,他真像个孩子。真拿他没办法!”
难道不可以说她是爱真部的吗?
由香里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们犯了方向性的错误!
如果真的想再现临死体验中的体外脱离,至少应该用科学的方法进行实验。这样的话,无论用多长时间,总有得出正确结论的那一天。可是,他们抛弃科学,使用了“魔术”。企图以服用幻觉剂这种简单易行的方法,走捷径。
使用“魔术”,早晚落人自己为自己挖掘的陷阱里。但那个时候的弥生,看见的只是光明的前途,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什么陷阱。
实验进展得很顺利。把LSD和PCP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服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弥生让真部把这种混合物为她做静脉注射,比躺在绝缘水槽里效果还要好,很容易地就能进人体外脱离状态。
药物使弥生多次失败的实验得以成功。进人体外脱离状态以后,她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隔壁房间里的桌子上放着的EPS卡片(又叫“塞纳卡”,画着○+口☆等图案)的顺序。
在这里,他们证明了体外脱离是一种客观事实。这将成为本世纪的最大发现,真部和弥生狂喜不已。
在接下来的实验里,意识脱离肉体的时问以及到达的距离逐步增加,进展十分顺利。
但是……必须说明的是,这种体外脱离,跟弥生所期望的体验完全不一样。14岁那年的临死体验,是一种欢喜的、安逸的感觉,可是,利用药物达到的体外脱离,经常伴随着极度的不快感和不协调感,有时甚至是恐怖感。
第二本日记的最后记述道,真部开始为弥生担心了。由于弥生的意识长时间与内体脱离,丧失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感觉与感情的危险性越来越大。
弥生每次做完体外脱离实验以后,真部都给她做TPI(东京大学标准的精神检查)。检查发现,弥生的破瓜型精神分裂症的指数经常超标。
“体外脱离实验的第二天,真部又要为我做TPI。说实话,真部总是构泥于此的理由,我是不能理解的。一直珠联璧合的研究,开始出现裂痕。
我们的体外脱离实验还在受到各种各样的制约,无论如何要保证实验不被取消,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在这种情况下,真部居然提出暂时中止实验。我呢,跟他正好相反,提出了增加实验次数的建议。最后总算决定维持现状,我底了。合作伙伴性情变化无常,使我感到前途多艰。”
哪怕只读这一段,也能感觉到弥生对于真部的警告毫不在意,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这表明她的精神异常已经很明显了。
还有,在行文上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第一本日记里,即便是记录实验的文字,使用的也是诗化的语言,处处透露出弥生的细腻情感。而到了第三本,就完全是机械的、枯燥无味的语言了。其差别之大,对文章心理学一窍不通的由香里也能感觉出来。
最后一天的日记是1月16号的。只有未加任何修饰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预定明日凌晨进行体外脱离实验。在到达距离和时间上,力争更新记录。”
“你鄙视我了吧?”真部紧握着斟满了鸡尾酒的杯子对由香里说,就像一个没有背熟台词的演员。但是,由香里并没有鄙视真部,而且对自己仍然深深地爱着他,没有丝毫反感。
“这是理所当然的。”真部接着说,“我扔下高野,自己一个人逃命,完全陷人了恐俱状态。那时候……我怕极了。等我回过神来,正蹲在操场上发抖。回头一看,综合人类学系的大楼的第五层被压垮了,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现实。不可能回到实验室去了。她肯定已经死了。实际上,她确实是当场死亡的。所以……不,这不能成为理由。”
由香里心想,我该说些什么呢?说你不必自责,反正当时你也帮不了高野?说这是天灾,谁也没办法?说这些是应该的吗?
酒吧的钢琴手正在演奏《歌剧里的怪人》中的一段曲子。
由香里没有说任何安慰真部的话。真部扔下高野弥生自己一个人逃命,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男人的耻辱。
由香里看见了真部内心映出的真部幼时的情景。真部好像是被封闭在一个不透气的箱子里,有人在外边拼命地摇晃那个箱子,真部在里边嚎哭着。看来那是一次使真部受到强烈精神刺激的事件。
由香里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是往事的回闪造成的恐惧,使他扔下高野逃跑的。
但是,真部没有言及幼时那次事件的意思。的确,站在大人的角度看待那次事件,也许是非常可笑的,特意说给由香里听,又有为自己的逃跑找借口之嫌。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
“好了,别再……”由香里端起酒杯摇了摇头。
“可是……”
“谁都有害怕的时候,更不用说碰上那样的大地震了。好了,别再说了。”
真部自暴自弃似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由香里对黑人酒吧侍者做了一个手势,让他给真部倒酒。由香里运用自己的感情移人功能,早就知道那个黑人酒吧侍者不懂日语。
由香里合着钢琴优美的旋律,想起了“Withonelook,Icanbreakyourheart。”(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粉碎你的心)这句英文歌词,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跟“矶良”发出的信息完全是一致的。
就这样坐在这里不紧不慢地喝酒,说得过去吗?
由香里感到,不安的情绪像一股冷气,从自己脚下爬了上来。
仅目前掌握的情况,已经知道“矶良”杀死了体育老师前园和另外两个同学,并宣布将于近期杀死大村茜。
现在回想起来,千寻的叔叔龙郎,很可能也是“矶良”杀死的。“矶良”杀人没有任何禁忌。她的记忆完全恢复以后,肯定要来杀掉真部的。
但是,为了说服真部接受危险正在来临的现实,由香里必须把自己具有特异功能的事实告诉他。这样做有可能使由香里失去一切。
“……不过,弥生并不恨我。她为了做实验,精神有些失常,但她是爱我的。”真部自言自语地说。
听了这话,由香里吃了一惊,“这一点我也知道。”
真部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
“弥生在您面前脱光衣服,把整个身体暴露在您面前,就算是在关了灯的黑暗的房间里,就算是为了进人绝缘水槽做实验,如果不是因为爱您的话,也是做不到的。”
“你说得对。可是……我背叛了她。”真部无力地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我明天到她的墓地去,向她谢罪。”
“墓地里,谁也不在呀。”由香里一字一顿地说。
“这我知道。不过,向已经亡故的人谢罪,除此以外……”
“她真的死了吗?”
真部看了由香里一眼。她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呢?
“她的遗体,是我亲自确认的。”
“的确,肉体的确已经死了。但是,弥生在肉体死亡以前,她的意识不是已经体外脱离了吗?”
真部呆呆地看着由香里。这样的想法,他一次也没有过。也许他是在下意识地抑制自己不去这样想。“这……可是,肉体已经消失了呀。”
“灵魂也升天了吗?”
“不,这么长时间脱离肉体的情况没有过。就算能够做到体外脱离,但脱离肉体以后不可能长期生存的。”
“您这个结论经过实验了吗?”
“没有……但,但是……”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可以生存多长时间呢?
真部刚刚端起酒杯的手僵住不动了,他看着由香里的脸,“等等!这么说,你认为她还活着?”
“至少有这种可能性。”
真部就像醉过去又醒过来似的,脸色骤变。反之他的意识却完全醉了。在酒精的麻醉下,复活的可怕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着。
钢琴曲还在演奏,相应的歌词应该是,Withonelook,I'lligniteablaze.I'llreturntomyglorydays.(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把火焰点燃。我要返回我的光荣时代。)
“真是这样的话……不!这不可能!可是,万一她真的还活着,我该怎么办?”真部突然站起来,用手捂住了嘴巴。
恢复了感情移人功能的由香里,听见了真部心中的呜咽,“如果她的意识一直活着的话……我真不该进行那种该死的实验!我要是不给她服药的话……”
“真部老师!您不要紧吧?”
真部点点头,向洗手间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就像失去了脚下踩着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