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正感到忿忿不平的席拉抬起头一看——
下个瞬间,她「噫」了一声,把尖叫吞回肚子里。
「怪、怪物……!!」
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出现在此地的一名少年顿时露出不悦的表情。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哪里像怪物啊?」
然而席拉根本没有余力理会少年的反驳,内心极度动摇的她只是瞪大了双眼。
眼前的少年确实是人类,但是他正跨坐在一头外型奇特——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生物上。
(那是什么啊?)
自己竟然没有口吐白沫当场昏倒。内心暗自称赞自己很勇敢之余,席拉一脸错愕地看着那位少年。
这里是位于荒凉的高地悬崖附近的废墟。看在被锁链绑在废墟祭坛上的席拉眼里,他的一切都很奇怪。
黑发和黑色瞳眸是这一带看不到的颜色。
当地的人们都有着与干涸的大地融为一体的沙色头发及淡色眼眸,相较之下,少年显得相当醒目,一看就知道是异国人。而他身上那套用高级布料所制成的服装,就连村子里地位最崇高的长老也相形见绌。即使是没什么知识的席拉,也隐约感觉到他身上似乎有种王族的气质。再加上他背后遭背着一把不曾看过的大剑。
不管怎么看,少年的模样都可疑到了极点——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所乘坐的「生物」。
席拉从来没有看过那种生物——头上长着有如公鹿般的茸角,体型约有人类三倍大的大型野兽。
少年一派悠闲地跨坐在全身被灰色长毛所覆盖的巨大躯体上,低头俯视着席拉。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受到惊吓而浑身僵硬的席拉一会后,少年吐出了一句话。
「……奇怪的家伙。」
「咦?」
此话一出,席拉不由得怒从中来。
「什、什么嘛!我哪里奇怪呀!要说奇怪的话反倒是你比较奇怪吧!?」
「我才不奇怪咧。奇怪的人是你吧?虽然我过去曾经看过许多奇怪的家伙,不过没有哪个家伙比你更奇怪的。」
少年对席拉投以兴致勃勃的目光。
接着他看向铐着席拉身体的锁链。
「话说回来,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这家伙怎么如此没神经啊?席拉怒气冲冲地回答:
「这种情况看一眼就知道了吧!我就快要被杀了!」
「噢?」
少年脸上的表情显得越来越好奇。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浮现出看到有趣事物般的笑容。那副像是在幸灾乐祸的表情令席拉感到非常不高兴。
席拉瞪着少年说道:
「因为我是灾厄的根源。」
「灾厄的根源?」
「人们说我会引来怪物。」
「怪物?」
少年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微微偏过了头。但是他的目光仍然放在席拉身上。
「你说你会引来怪物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呀。只是某一天突然有只巨大的鸟型怪物出现在我的眼前,并且给村子带来了灾难。」
面对侧耳倾听的少年,席拉的内心感到五味杂陈。
(为什么都面临这种状况了,我还得对这家伙说明这种事啊……)
原本被愤怒与绝望所支配的席拉,却在不知不觉间遗忘了即将降临于自己身上的恐怖。
就像是对于眼前的奇妙少年感到不耐烦似的,她以毫不客气的语气回答:
「所以我才会被当成献给那只怪物的活祭品。」
为了断绝灾厄。
结果——
「那还真是倒霉啊。」
听完席拉的一番话后,少年事不关己地说道。
他那极度轻佻的语气令席拉的怒意瞬间升到最高点。
(难道这家伙就不能表现得更震惊一点吗?)
丝毫没有半点恻隐之心。看到明白事情的原由、疑问获得消解后,一脸心满意足的少年,席拉甚至对他产生了恨意。
大概是注意到席拉的神色有异。
少年以一副足以用天真无邪来形容的表情问道:
「你在生什么气啊?」
「会生气也是当然的吧!?竟然嘲弄快要没命的人,真是恶劣的家伙!」
「你快要没命了吗?」
「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呀!?」
刚才明明还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其实他根本有听没有懂吗?席拉不禁感到错愕不已。
「既然我都告诉你这么多了,你好歹也应该回一句『我来救你』之类的话吧?哪怕是骗人的也好啊!」
谁晓得他不但没有安慰自己,还反问自己:「你快要没命了吗?」
听了席拉的怒吼之后,少年「喔!」了一声,并会意似地弹了一下手指。然后他从野兽的背上一跃而下,走到席拉的身边。
接着他的脸上露出冷笑。
「要我救你也是可以。」
「咦?」
「我帮你砍断这条锁链吧。」
少年边笑边拔出背后的大剑。
「但相对的,你要当我的奴隶。」
席拉哑口无言地看着少年高举的大剑。
☆
(还、还以为我会被吓死呢。)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下大剑,分毫不差地斩断了束缚着席拉身体的锁链。
瘫坐在地面上的席拉,将视线投注在少年和怪物身上。
此时席拉才惊觉到一件事。
当束缚着自己的锁链被斩断、重获自由之后,她才注意到这一点。
「嗳,那个怪物……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啊?」
少年转头看向自己带来的野兽。
「嗯——是啊。」
只见少年面有难色地轻拍野兽的身体。
「这家伙也是我自豪的奴隶。」
他一面如此说道,一面以关切的眼神看着野兽。
(虽然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但好像是真的很担心那头怪物呢。)
眼前的怪物对这名少年来说似乎很重要。少年轻轻抚摸着野兽的身体,像是在抚恤野兽似的。
随后席拉又察觉到一件事。
(奇怪……?)
野兽的伤口很不寻常。明明全身上下到处都可以看到严重的撕裂伤——
(竟然没有流血……?)
此时席拉隐约有种感觉。眼前这头看起来满目疮痍的生物,似乎不具有血液这种东西。
席拉忘了恐惧感,只是在一旁观察着那异样的姿态。
接着野兽垂下脖子,将头凑近少年的耳边,仿佛在对少年窃窃私语一般。这个光景让席拉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要是不了解状况的旁人看到这一幕,恐怕会误以为那头怪物正准备一口吞下少年吧。
明明是令人看得胆颤心惊的光景,席拉的内心却产生了某种像是被打动的奇妙心境。
她感觉到野兽与少年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温暖气氛。
「是吗?」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是他们似乎不用透过言语就能进行意思疏通。
少年轻轻点点头,一脸遗憾地说道:
「我知道了,那好吧。」
就在少年说出这句话之后——
眼前的野兽便有如沙尘般消失了。
看到那个光景,席拉不禁目瞪口呆。
「什么?怎么回事?它为什么消失了?」
「因为它快要死了。」
「咦——?」
「要是继续把它留在我身边,它真的会没命。所以我让它归返了。」
席拉完全不明白眼前的少年所说的话。
(——归返?)
「暂时没办法使唤它了,亏我很中意它的说。」
少年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可惜的表情喃喃说道。
不过当他再次望向席拉时,似乎已经转换好心情了。
「算了,没关系。反正我找到新的玩具了。」
「咦?」
(新的玩具……?)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奴隶了!」
看到少年伸手指着自己,席拉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什么约定啊!我根本没有答应过那种约定吧!」
说什么约定,当时席拉根本还没来得及答话,这名少年就擅自砍断锁链了。
但是对方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虽然照目前看来你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也没办法了,就勉强凑合凑合吧。」
少年双手环胸,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这么决定啦。喂——奴隶。」
接着少年以嚣张的态度叫唤席拉。
想当然,席拉没有理会他。
不过少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
「我肚子饿了,弄点东西来吃吧。」
☆
夕阳西沉,夜深人静的时刻,席拉仰赖着月光的照明,悄悄回到了自己生长的村子。
这一带没有其他的村庄或城镇。
以前附近还有几个村子和城镇的,不过后来都陆续消失在这片严峻的荒地之中了。就连席拉被锁链铐住的场所,原本也建了一座名为圣地的神殿,但如今却彻底化成了废墟。
只有席拉的村子勉强残存下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再回到这个场所。但是只有这里弄得到食物。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席拉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谨慎前进,终于顺利抵达村中第一有钱人家的粮仓。
不过当席拉将好不容易得手的肉干交给跟在自己后面的少年后——
「都受潮了耶。这鬼东西能吃吗?」
此话一出,席拉的心中顿时涌现一股杀意。
(人家以身犯险,好不容易才弄到食物耶!这家伙什么态度嘛!真教人难以置信!)
「废话少说,快点吃就对了。我先声明,在这个地方不管任何食物都是很宝贵的喔。」
看来就如同外表所见,这名少年过惯了奢华的生活。
「你以前一定都吃得很好吧?」
「啥?」
心不甘情不愿地嚼着肉干的少年抬起头来。
「你从来没有尝过挨饿的滋味对吧?」
「我的肚子饿得很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没东西可吃的日子吧?」
也许他根本连席拉在说什么都不明白。少年眨着眼的模样,散发着富家子弟特有的懵懂气息。
「我们现在可是在当小偷喔。明明别人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我们却在偷别人家的食物。」
只见少年一边舔着手指,一边说道:
「反正那些家伙不是想要杀了你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顾虑他们?」
「——生活困苦的人们是很容易被逼到绝境的,一旦稍有差错,原本善良的人也会变成加害者。不过我能活到现在也是因为受到那些人的帮助。」
即便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少年这种事,席拉还是继续说道:
「听说我以前是个弃婴,一个人被丢在村外。所以我是被这个村子里的养父母给抚养长大的。正因如此,即便我不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却也不觉得他们只有恶劣的一面。」
大概是不能理解席拉的话吧。少年微微偏过了脑袋。看着这样的他,席拉叹了一口气。
「生在富贵人家的你或许无法理解也说不定。」
「完全无法理解。」
眼前的少年用力地点点头。
「背叛是人类的天性。生活困苦的人有什么苦衷我不清楚,不过即使是有钱有势的人,也照样会和人勾心斗角。只有笨蛋才会相信他人。」
听了这句话后,席拉睁大了眼睛。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脸,然而少年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讶。
「我讨厌人类,可以相信的只有我的奴隶而已。」
「可是我也是人类耶。」
「我已经决定让你当我的奴隶了,所以无所谓。」
「…………」
这代表他决定相信席拉吗?
明明才刚认识没多久,他却对席拉毫无戒心。
反倒是席拉还在犹豫要不要信任他。一直到现在,席拉仍然无法放松警戒心。因为经过这样子的交谈之后,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名少年了。
由于惧怕灾厄而企图把席拉当成活祭品的村民们的想法,反而还比较容易理解。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呢……)
席拉观察着这样的少年之余,也开始审视自己目前的处境。
(总之这家伙真的很奇怪。)
不但背着一把大剑、饲养了一头奇形怪状的怪物,而且还很难沟通。既然不晓得他到底是凭着什么根据相信自己的,还是不要随便刺激他好了。否则假如他改变心意,想要杀掉自己的话可就糟糕了。
就算内心不甘愿,还是暂时服从他比较好。
重获自由的现在,席拉只想逃离这个地方。但是两手空空的哪里也去不了,因此有必要筹措粮食和马匹。
(其实我也很不想做这种事。)
尽管席拉因为遭到村民的残酷对待而满肚子怨气,但她还是明白一点点的粮食对现在的村子来说都非常重要。何况还要把贵重的粮食分给和村子毫无瓜葛的外人,更是令她感到过意不去。
(而且这家伙有得吃还抱怨。)
就算不是真心的也好,难道他就不能说句「很好吃」之类的客套话吗?与其露骨地摆出那种厌恶的表情,还发出「唔——」的沉吟声,不如不要吃不就得了。他不吃自己还想吃呢。
然而——
相较于被村民们发现可能又会被押回那个随时会崩塌的祭坛,席拉对于眼前的少年抱持着更重的危机感。
虽然表面上看似漫不经心,但是内在却深不可测。
看在席拉的眼里,这名少年甚至不像是人类。
(再说这家伙带来的怪物……)
席拉回想起刚才在自己眼前如同沙尘般消失的那头怪物。
(对了——和那家伙很像。)
由于面貌和外型都没有共通点,所以席拉一直没有联想到。少年带来的怪物与曾经出现在席拉面前、村民们所害怕的怪物有着类似的氛围。
丝毫感受不到野兽特有的凶猛气息。
——而是有如石像一般沉静。
当时村民们都陷入一阵恐慌之中,只有席拉像是被接近自己的怪物魅惑了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记得当时是深夜,一只巨大的鸟型魔物突然降落在村子的中央广场。
在魔物拍动翅膀的瞬间——原本就歉收的农作物立刻枯萎了。
被肉眼看不见的瘴气所一污染,仿佛腐烂似地迅速萎缩。
那时席拉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此地流传的古老传说。
——自古流传的传承。
当魔物出现在此地时,村子便会发生灾厄。
若是想抑止灾厄,就必须把年轻少女当作活祭品献给魔物。
否则的话,此地将会被不治的疾病所笼罩。
不过以前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实际看过所谓的魔物。
就连村子里最年老的长者,对魔物的认知也仅只于传说。
所以所有人都认为自古流传的传承只是凭空捏造的故事。
谁晓得——
那一天,魔物真的出现了。
村民们赖以维生的农作物幼苗,因魔物之毒而枯萎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席拉却不知为何无意间伸手触碰了魔物。而魔物也将脸凑近席拉。
简直就像今天眼前的少年——对被他称为奴隶的生物所做的举动。
因此人们断定魔物是被席拉招来的。
村子里所发生的不幸是席拉所导致的。
(没有被当场杀掉也许已经算幸运的了。)
将席拉铐在祭坛上献给怪物当祭品,对村民来说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要席拉不在了,魔物也一定会消失。只要能除去村子里的灾厄,席拉未来的命运如何根本无关紧要。
虽然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说出口,但是对贫苦的村子来说,身为孤儿的席拉原本就是个包袱。
要是他们知道席拉又回到村子里,而且还偷走重要的食物的话……
(总之尽快喂饱这个家伙后,就趁隙逃跑吧。)
席拉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
逃离这个村子,也逃离这名少年。
为此必须先夺取作为移动工具的马匹。
虽然明白一匹马对于这个小村子来说有多么珍贵,但是席拉还不想死。
她不想要死在荒郊野外或是饿死,当然也不想变成怪物的粮食。
(仔细想想,我和村子里的人们也没什么差别嘛。)
到头来大家都一样,只想到自己。
席拉也一样背叛了村民们。
啃着肉干的席拉陷入了一阵忧郁。她像是想要甩开这种心境般,把视线移回眼前的少年身上。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啥?」
「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一带的人。你是哪里来的?」
少年简洁地说道:
「从远方来的。」
「远方是多远啊?」
对于席拉的追问,少年回答:
「很远很远。远到普通人类走一辈子都到不了的距离。」
「你不是人类吗?」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是圣兽操纵者,不是普通人。」
「圣兽操纵者……?」
席拉完全听不懂少年所说的话,因此忍不住反问。看到席拉的反应,少年把脑袋微微一偏。
「怎么?这一带的人不知道圣兽操纵者吗?」
「听都没听过。」
「噢——」
从刚才开始,少年就一直用奇妙的视线看着席拉。
「异国果然充满了惊奇,真有意思。」
听到少年如此喃喃自语,席拉完全不明白到底哪里惊奇了。
于是席拉改变了话题。
「刚才那头突然消失的怪物……」
「不是怪物,是圣兽。」
「怎么称呼都差不多啦。反正和我又没关系——我看那个生物受伤了,但是为什么它都没有流血呢?」
经席拉这么一问,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种生物就是这样。它们就像是力量的聚合体,所以本来就不会流血。」
听到这句话后,席拉不解地歪着头。
没有血液的生物存在吗?
「为什么它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们在逃亡的途中遭到追击了。」
「逃亡……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做坏事的是对方啦。那个该死的臭小鬼,被欲望冲昏头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他是多么自不量力。」
席拉还是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
他究竟是被什么人追杀,才会如此狼狈地逃到这里来呢?
从怪物伤痕累累、少年却毫发无伤这点来看,可以推断出也许是怪物舍身保护了这名少年。
所以他才不信任人类,而信任怪物吗?
(总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
可以的话,席拉实在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他身上所散发的危险气息让席拉不由得这么想。
(既然如此,我应该越早行动越好。)
幸亏少年似乎勉强填饱了肚子。
也许是因为村里的粮食不合他的口味,所以他并没有吃很多。不过如此一来,席拉也不用催他快吃了。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席拉迅速站了起来。
盘坐在地上的少年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席拉。
「你要去哪里啊?」
「去张罗代步工具啊。」
「代步工具?」
「这附近没有其他的村庄了。光凭人类的双脚是没办法走到邻村的。必须靠马代步才行。」
「马?」
少年用越来越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席拉。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你这家伙遗真是傻的可以耶。」
「你才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虽然就结果来说,少年救了席拉一命,但是自从两人初次见面开始,他的言行举止就很怪异。
懒得继续和对方废话下去,席拉对少年说道:
「总而言之,你先给我乖乖待在这里。要是不小心吵醒入睡的村民们,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
来到村子里的共同马厩后,可以看见里头栓着几匹马。
村子里唯一的代步工具——同时也是席拉如今的唯一一线生机。
正当席拉准备牵起其中一匹马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
「席拉!」
听到对方出声叫住自己,她僵硬地回过头去。那是个熟悉的身影。
这片土地的居民特有的沙色头发与淡色瞳眸,隐约在黑暗的空间中浮现。
「席拉……果然是席拉吗?」
对方对席拉来说,就像是弟弟一般的存在,是从小和席拉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少年。
「罗修亚……!?」
席拉一叫出这个名字,罗修亚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不久之前还比席拉矮小的他,现在已经成长到席拉必须稍微抬头看他的高度了。
这令身材娇小的席拉既觉得羡慕、又觉得落寞。
两人将会一直共度相同的时光。以前席拉曾经如此深信着……
跑到席拉的面前后,罗修亚的一对淡色瞳眸直视着席拉。
「你是怎么从那个地方脱逃的?」
「咦?」
突然被这么一问,席拉不禁吓了一跳。
罗修亚的脸上露出席拉从小看到大的正经表情,接着说道:
「我原本想趁着天黑放走你的,因此刚才偷偷去了圣地一趟。可是当我到了祭坛之后,却发现锁链被砍断,你也已经不在那里了。我猜到你可能会采取什么行动,所以才会急忙赶回村。」
「什么行动?」
「你可能会偷马逃离这里。」
看样子席拉的想法完全被罗修亚看穿了。
即使如此,席拉还是对罗修亚抱有疑心,不敢太靠近他。
「你想要救我……?」
看到席拉露出狐疑的眼神,罗修亚显得有点不高兴。
「——我和其他的家伙可不一样。」
「————」
眼见席拉没有回话,罗修亚紧咬住嘴唇,接着一脸尴尬地把目光从席拉身上移开。
「……我知道……我知道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席拉都不会再相信了。」
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正流露出苦恼的神情。
「我……无法阻止席拉被村民们押往圣地。」
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席拉被当成活祭品带走。
「可是,我——」
此时罗修亚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席拉。
「我不认为席拉是灾厄的根源。那些人都是笨蛋。农作物歉收或者久旱不雨又不是席拉的错。原本这个地方的生活就不好过,所以附近的好几个村庄和城镇才会接连消失。大家都只是想要把所有的不顺遂怪罪到某人身上而已。」
「——可是怪物会现身却是因为我的缘故。」
席拉喃喃说道之余,突然想起先前少年也带着一头怪物。
肯和人类亲近的怪物。
不过出现在席拉面前的怪物却是破坏的化身。
然而在看到席拉之后,那头魔物却沉静了下来,也安分了许多。
因此会被村民们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过去村子虽然算不上丰饶,但是凭着自给自足的农作物,日常生活还勉强过得去。但是从几年前开始,日子却越来越艰辛。
好巧不巧,就在村子里的老年人纷纷议论着村子面临厄运的时候,偏偏就发生了那件事。
另外席拉是被丢弃在村外弃婴这点,也是遭到怀疑的原因之一。
收养席拉的罗修亚一家人在得知他们所收养的养女是灾厄的根源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在席拉被当作活祭品铐上锁链时,罗修亚一家人只是以失意的神情目送席拉。
每当回想起那幕光景,席拉的内心就感到隐隐作痛。
最爱的人们竟然用那种不同于以往的眼神看着自己。
恐惧、厌恶,甚至后悔收养了她。那样的表情令席拉感到难过不已。
对他们所抱持的情感,直到现在依然熬煎着席拉。
没错——其实席拉并不是感到生气。
而是觉得悲伤。被家人舍弃这件事令她相当伤心,而且深感寂寞。
不过——
(原来我没有完全被舍弃吗……?)
席拉再次注视着罗修亚的脸。
当席拉被村民带走时,只能默默旁观的罗修亚。
即使如此,他还是趁着大家都熟睡的时候,独自前往祭坛想搭救席拉。
「总之席拉平安无事就好了。」
「罗修亚……」
席拉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接着罗修亚对席拉说道:
「我把我的马给你,所以你一定要顺利逃走。」
「可以吗?」
「嗯。」
此时罗修亚突然摆出警戒的姿势。
「是谁?」
回头望去,只见那名少年就站在身后。他手握背上大剑的剑柄,缓缓朝着两人走近。
看到对方的模样后,罗修亚的身体为之一震。
即便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罗修亚还是瞪着少年问道:
「你是什么人?」
席拉连忙插嘴解释:
「那家伙是我的救命恩人。」
并不是因为她对少年心存感谢。
假如罗修亚断定少年是不轨之徒而出手攻击少年,被打倒的一定是罗修亚,不晓得为什么,席拉就是有这种直觉。
但是对外人警觉心很高的罗修亚,仍然对少年投以猜忌的视线。
随后他将视线移到少年手握的大剑上。
另一方面,少年完全没有表现出敌意,只是慢慢走到席拉身旁。
「那家伙是谁啊?」
这次换成少年指着罗修亚对席拉问道。
「我弟弟。」
听了这个回答后,眼前的少年眯起了眼睛。
「噢——」
即便乍听之下他的声音平静无奇,席拉却注意到他稍微压低了声音。
「很让人不爽的字眼呢。」
她知道少年握紧了剑柄。
「你、你想做什么啊!」
「所谓的弟弟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以替你把他劈成两半喔。」
话刚说完,少年便将大剑自背后的剑鞘中拔出。
他的行动令席拉顿时哑口无言。
虽然打从刚认识他开始,席拉就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但是没想到他的性格怪异到这种地步。
席拉像是要保护弟弟一般,连忙挡在罗修亚的身前。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罗修亚才不是你想的那样!说起来你自己才不像是好东西吧!」
「是吗?」
少年歪着头,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问题。
他脸上所展露的笑容甚至可以用爽朗两字来形容,丝毫不带有半点恶意。
(什么啊……!?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搞的……!?)
简直就像是席拉完全无法理解的生物一样,也难怪他能驯服那头怪物了。
「席拉!」
回过神来,席拉才发现罗修亚拉着自己的手腕。
原本想要保护弟弟的席拉,这次却反被罗修亚拉到身后。
「你是不可能打赢他的!那家伙不是普通人啊!」
「我知道。可是……」
席拉才刚对罗修亚表示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然而当事人却把席拉的一番心思给糟蹋了。
如今那番话根本没有可侰度。
(要是那么大的剑劈下来的话,可不是断成两截就能了事的!)
恐怕罗修亚和席拉会在转眼间同时变成剑下亡魂吧。
在被恐惧厌压得喘不过气的席拉眼前,少年挥下了拔出的大剑。
刹那之间,罗修亚紧抱着席拉伏倒在地面上,而席拉也像是做好觉悟般地紧闭双眼。
下个瞬间,耳边传来某种东西遭到破坏的轰然巨响。
接着又掀起一阵强烈风压——伴随着巨大的振翅声。
「……?」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袭来,席拉再度睁开双眼。罗修亚也觉得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只见少年的眼睛正望着别的方向。
刚才两人所在的粮仓有一部分被轰得支离破碎。
「……?怎么了……?」
席拉发出疑惑的声音,随后她吓了一跳。
月光之下,一个黑影正以惊人的速度坠落。
不对——是俯冲而下。
转眼之间,黑影呈现出巨鸟的外型。
(那是……!?)
「是那家伙。」席拉不经意地喃喃说道。
不会错的。
害席拉被当成活祭品的元凶——鸟型的魔物。
少年一眼愉悦地盯着魔物,并且像是要解决眼前的猎物一般,高高举起大剑。
(那家伙……!莫非他打算用那把剑砍那只怪物!?)
就算他不是泛泛之辈,一介人类有办法那么轻易砍中魔物吗?
难道那家伙之所以拔剑,并不是针对罗修亚——
而是因为察觉到魔物的气息吗——?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么那家伙根本也和怪物没两样嘛……!!)
嗡的一声,就在少年两手使劲倏地挥下大剑的瞬间,剑刃释放出一股强烈的风压。
风压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魔物袭去。
不过巨大的鸟型魔物将身体微微一偏,以些微的差距避开了攻击。
下个瞬间,巨鸟在空中一个盘旋改变了方向,伴随着巨大的振翅声朝远方飞去。
(飞走了……?)
松了口气的席拉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那个非人类的生物被人类给赶跑了吗?不——搞不好眼前的少年根本就不是人类。
席拉不认为人类有办法做到那种事。
回过神来,席拉才发现自己两腿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接着——
看到村子里的住家陆续点亮了灯火,她不发一语。
不知不觉间,村民们都从睡梦中被惊醒,并且偷偷观望着整件事情的发展。
「喂。」
少年毫不在意周遭的动静,对席拉开口问道:
「让那玩意〈降临〉的家伙是谁?」
「咦……?」
席拉完全不明白他问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降临〉……?」
她对少年投以疑惑的视线。
面对这样的席拉,少年又继续问道:
「虽然你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圣兽操纵者,但是这里应该有把那玩意召唤到此地的家伙才对。」
「我、我不知道啦……又是圣兽操纵者又是〈降临〉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嘛!说起来我也是最近才看到那种怪物的!」
随后少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席拉。
过了半晌,他的眼睛突然产生了变化。眼里闪烁着兴奋无比的光芒。
「真不得了。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在想这个地方怎么会如此荒芜贫瘠,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咦?」
「那种东西没有寄宿在〈祭品〉的力量之核内,到处乱飞乱跑的话,大地会干枯也是理所当然的。」
「——」
「它没有透过力量的媒介任意行动耶!这样子大地当然会生病了。」
听到这里,席拉睁大了双眼。
(这家伙……)
这个少年知道那怪物的真实身分,也知道周遭环境日益恶化的理由。
「果然是那个怪物带来灾厄的吗……?」
席拉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嗯?」
「那个怪物就是一切的元凶吗?」
对于席拉用颤抖的声音提出的疑问,少年用力地点点头。
「嗯,是啊。」
不假思索地表示肯定——
尽管紧握的拳头仍然不住发抖,席拉仍然继续发问:
「其他的城镇和村庄之所以会消失,这个村子的农作物之所以会歉收——之所以会久旱不雨,全都是那个怪物导致的?不是迷信的说法,而是事实?」
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席拉再三向少年确认。然而对于席拉提出的所有问题,少年一概以点头表示肯定。
「可以这么说吧。」
「这一切全都是那个怪物害的……?」
「不,从这片土地病得如此严重的情况来看,恐怕原因不只是出在那个怪物身上喔。」
此话一出,席拉两眼圆张。
「咦?」
「既然受到影响的范围这么广大,就代表这个地区的某处应该还有好几只同类。」
少年一脸愉悦地抬头望着魔物消失的天空。
充满冲击性的发言令席拉的思考乱成了一团。
(还有其他的同类……?那样的怪物还有好几只?)
席拉简直无法想像。当她头一次看到那只巨大鸟型魔物时,就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像是想要否定少年的言论般,席拉用力摇摇头。
「可是我们直到最近为止都没有看过那样的存在呀!虽然确实流传着奇怪的传说,不过在此之前村子里根本没有人实际看过那种怪物!然而……!」
少年低头沉思了一会之后——再次看向席拉。
「我猜大概是因为那玩意儿发现你了。」
「咦——?」
没来由地被这么一说,席拉不禁哑口无言。而少年则是指着席拉说道:
「你的存在吸引了那玩意儿。」
两人初次见面时,席拉对少年所说的话,现在却从少年的口中说出。
面对睁大双眼的席拉,少年洋洋得意地笑道。
「这样正好。你可以充当很好的诱饵。」
(诱饵——?)
听到这句话后,席拉顿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
——不知不觉中,手持棍棒和铁锹、充满敌意的村民们已经团团包围了席拉等人。
☆
出了村庄,穿越过生长着残枯灌木的广大荒地后,一行人沿着古人所开拓的路径缓缓爬上高地的悬崖。
被强行带到祭坛的时候,早已经天亮了。
「你是笨蛋吗!?」
脚上的镖铐不断发出铿啷铿啷的声响,被烈阳灼晒着肌肤的席拉怒气冲冲地叫道。
「你在生什么气啊?真是个毛躁的家伙。」
「你、你教我怎么能不生气啊!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没脑筋的家伙!你的脑袋里头是空的吗?好歹也要会观察周遭的气氛嘛!」
好不容易一度脱身,如今又再度被绑在「圣地」的祭坛上,席拉的怒气到达了顶点。
背对着席拉,同样被锁链五花大绑、盘坐在祭坛上的少年,脸上露出完全搞不清楚自身状况的表情,并眨了眨眼。
「真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大傻瓜!」
在那个场合大声宣扬给土地带来灾厄的是魔物、引来魔物的是席拉,让全村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等于是在对他们说「请赶快来抓席拉」一样。
就连这名少年挥舞大剑破坏粮仓的场面都被人看见了。
对于给村子带来二次灾害的席拉,这次村民们完全不留情面。
他们露出比当初更凶恶的眼神上前围捕席拉。
锁链也捆绑得比上次更紧,并牢牢地铐在祭坛的石桩上,让席拉动弹不得。
再加上这次连替席拉砍断锁链的少年都被夺走了武器,而且同样被锁链拘束了行动。
这次恐怕真的难逃一死了。
一切都要怪这名少年说话不经大脑,就连用不着说出来的事情也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喂,你怎么可以对主人这么说话?」
「谁是主人啊!」
「你这个奴隶的态度未免太差了吧。」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奴隶!」
听了席拉的回答后,少年回过头去。
「我们约定好了。」
「我可没和你约定好,当时那种情况根本不能算是约定。」
「你说什么?」
「更何况我到头来还不是被抓了,即使有约定也不算数!要讲约定应该等到让我顺利逃脱之后再讲!两个人都被抓的话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吧!?」
这番话让少年显得颇为不悦。
「难得我好心陪你。」
「陪、陪我……?」
「我是怕你一个人觉得孤单,所以才特地陪你的。这可是我的一番好意耶。」
「说什么一番好意——咦?」
说到这里,席拉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难道你……是故意被抓的……?」
「那还用说。假如我有心反抗,凭那群软弱的人类哪有可能抓得住我啊?」
席拉一听之下,差点没晕倒。
不过确实是这样没错。
这名少年连魔物都能赶跑,更何况当时他又有大剑在手。然而他却轻易地被村民们制伏,还遭到五花大绑。仔细想想,这的确很不合理。
不过——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蠢事啊!」
「我要捕获它。」
「咦?」
对于朝自己投注疑惑目光的席拉,少年以坚定的神情宣言:
「我一定要捕获那只野生的圣兽!」
(……野生的圣兽是什么……?)
席拉用陷入混乱的脑袋拼命思考,但是仍然完全不明其意。少年没有理会她,接着继续说道:
「真没想到世界上竟然会有野生的圣兽。而且类型完全不同!我以前在杰涅斯迪亚也从来没有看过那种圣兽。甚至没听过有圣兽可以不透过〈祭品〉就能〈降临〉于这个世界!」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虽然不晓得是真的野生还是与主人失散,或者突然产生异变,总之这个边境简直就是一座宝山。」
少年那副雀跃不已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我的圣兽因为那个臭小子的缘故几乎全灭了,目前的我没有可以即时使唤的圣兽,所以有必要捕获别的圣兽。而现在正好有你来充当诱饵!你果真是个有用的奴隶。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也许少年是真心夸奖席拉,但是席拉却笑不出来。
(也就是说……这家伙想要抓其他怪物来代替那头如沙尘般消失的怪物,所以才会以我为诱饵罗?)
为此他甚至不惜让人用锁链五花大绑。
虽然席拉仍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至少了解少年有什么企图了。
不过——
「可是剑也被夺人走了,你现在手无寸铁,打算怎么捕获那只怪物啊?」
「我要空手逮住它。」
「怎么可能!那么大的怪物你要怎么空手逮住啊!」
「到时候再说!」
席拉无力地垂下头。
(这家伙绝对是笨蛋,大笨蛋!)
他一定是欠缺了审慎思考事情的能力,难怪席拉一直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和他沟通。
(真想剖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搞不好根本什么都没装!)
席拉咬牙切齿地瞪着少年天真无邪的模样。
(话说回来……)
她回想起被村民强行带回的罗修亚。
希望试图拯救席拉的罗修亚往后小会因此受到惩罚。
罗修亚和席拉不同,并不是外人,所以应该不至于像席拉一样遭受如此不合理的对待,不过他毕竟包庇了被认为和怪物有挂勾的席拉。搞不好村民们不会轻易放过他。
最后罗修亚所露出的悲伤神情深深烙印在席拉的眼底,迟迟无法散去。
那份无法拯救姐姐的懊悔之情,席拉确实感受到了。
这样就足够了。
就算只有一个人,席拉还是拥有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家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到最后仍然担心着自己的罗修亚,还是令席拉感到十分欣慰。
席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像是看开了似地说道:
「好吧。」
听到席拉的呢喃声后,少年将视线转向席拉。
「已经无所谓了,既然你这么执著的话,我愿意为了你成为怪物的活祭品。」
如果自己会招来灾厄——如果久旱不雨和农作物歉收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够对某人有所贡献也不坏。
只要灾厄不会再降临于养育席拉长大的村民们头上,那就够了。
一旦灾厄散去,罗修亚也就不会受到责难了吧。
「如果这么做可以平息所有的灾厄。」
此话一出,少年再次注视着席拉。
他那黑色的瞳眸看似蕴含着某种深意,但是他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过去曾经被人们称为圣地的废墟开始被阴凉的阴影所覆盖,太阳逐渐西沉。
再过不久,魔性的时刻就要来临。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终于开口了。
「那些人正躲在一旁看戏呢。」
经少年突然这么一说,席拉吓了一跳。
「咦?」
少年仅以视线示意。
「虽然躲了起来,但还是一目了然。」
听了这句话后,席拉也开始环视周遭。
细看之下,可以发现村民们躲在瓦砾堆、废墟的墙壁或岩石后方。
「这是为什么?」
席拉小声地问道。少年耸耸肩,回了一句:「谁知道。」
「也许是想亲眼确认吧。」
「确认?」
「确认你不会再次逃脱,还有确认圣兽会怎么处置你。」
「————」
这番话令席拉的眼眸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上次村民们将席拉带到祭坛来之后,都不敢留下来看席拉的下场。不管怎么说,本性善良的他们,都无法直视席拉即将面临的命运。毕竟他们并不确定带来灾厄的元凶是否真的是席拉。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将席拉当成了活祭品。也许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对如此残酷的自己感到害陷。
不过这次他们已经知道灾厄的根源就是席拉了。
比起同情席拉的命运,也许现在的他们更想知道灾厄的去向。
魔物会吃掉席拉,还是会采取其他行动。
村民们所收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席拉的真实身分。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类似敌意的冷漠视线,席拉紧咬着嘴唇。
(早知道会这样,那时候我就不逃跑了。)
如果当时老实待在这里等候魔物上门就好了。如此一来,就不用看到村民们的那副嘴脸了。
如此一来,就不用看到人们那副打从心底盼望着席拉死亡的嘴脸了。
既伤心又羞愧,席拉突然觉得很想哭。
她的表情因此而扭曲。
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这次席拉注定要失去一切。
即使如此,她也拼命忍着不掉下眼泪。
她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哭泣,也不想让现在的他们看到自己流泪。
她拼命抑制着激荡翻腾的情绪,以及随时会夺眶而出的眼泪。
就在此时,罗修亚的声音传进了席拉耳里。
「席拉!」
席拉倏地抬起头来,只见罗修亚正被村民们团团围住,怀里紧抱着村民从少年手中夺走的大剑。是他特地把大剑带到这里来的吧。
「放开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席拉是我的家人啊!如果她给村子带来麻烦的话,把她赶出村子不就得了!如果席拉是灾厄的根源,用别的方法让她消失不就得了!给她一匹马,把她赶走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做这种事啊!」
那是罗修亚竭尽全力的抵抗。
本来表示要将自己重要的马送给席拉、好让席拉逃亡的人就是罗修亚。
不是赶走席拉,而是放走席拉。
「别说了,罗修亚!」
那是席拉的养父母的声音。
「这么做都是为了村子,大家也是逼不得已啊。」
罗修亚愤怒地瞪视着自己的父母。
「这些年来,你们不是都把席拉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养育吗?不只是爸爸妈妈而已,大家不是都接纳了席拉,把席拉视为村子里的孩子吗?席拉不是被大家一起抚养长大的吗?和我们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正因为是在这片荒地上幸存的生命,所以更要努力将它延续下去,这不是你们自己说的吗!?」
经罗修亚这么一说,村民们纷纷别过了视线。多半是仍然残留在他们心中的良心使然吧。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摇摇头。
「如果随着那个女孩雕去,灾厄也会跟着雕去的话,我们也会照你说的那样做。但是情况并非如此,这片大地从很久以前就生病了。而村子每次都是靠着献上活祭品的方式,才能存续至今的。」
「你们根本也不确定传说到底是真是假!」
「就因为传说是真的,才会有这个圣地。」
村民们指着席拉所在的祭坛。
「神殿确实存在,祭坛也还保留至今。」
实际上到最近为止漫长的年月中,村子里的任何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魔物。不过这个场所的存在,却印证了传说的真实性。
用来献上祭品、献上祈祷的场所至今仍然残存在瓦砾堆之中。
「更何况魔物想要那个女孩,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
看着紧咬嘴唇、但似乎仍然想要反驳的罗修亚,席拉开口说道:
「已经够了,罗修亚。」
此话一出,包含罗修亚在内的所有村民们一齐望向祭坛上的席拉。
「已经够了……再继续袒护我的话,连你也会无法在村子里待下去的。」
「可是,席拉……!」
面对表情悲痛的罗修亚,席拉说道:
「虽然我一直不想死,但刚才我想起了一件事。」
接着席拉继续说道:
「当初如果不是村里的人好心收养我的话,我可能早就已经死掉了。光是能够活到现在就应该要心存感谢了,我却忘了这一点。」
虽然席拉的养父母是罗修亚的双亲,但实际上她却是被村子里的所有人抚养长大的。
正因为附近没有其他村庄或城镇,一个渺小的生命才会如此受到重视。
明明少一张嘴吃饭的话,大家都能相对好过一点。即使如此,席拉还是被村子里的人养育到这么大。
——然而席拉的存在却反而将村子逼入了绝境。恩将仇报的人是席拉才对。
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察觉到这点呢?
席拉对直到最后仍然袒护自己的罗修亚投以感谢的目光。
「能和你当姐弟真是太好了。」
有个直到最后仍然相信自己的存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能有你这个弟弟真是太好了。」
听到席拉如此说道,罗修亚懊悔地握紧了拳头。
「我不希望席拉死掉。就算这辈子再也无法相见,我也希望你能活着。」
就算如此一来等于是背叛了村民们,罗修亚还是希望能够放席拉一条生路。
如此真挚恳切的意念,席拉确实感受到了。
此时席拉才终于知道稚气的弟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如此成熟。伴随着一股想哭的心情,席拉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放开我。」
罗修亚用力甩开架着自己的村民们的手。
被罗修亚那副毅然决然的模样所震慑,人们纷纷松开了手。
重获自由的罗修亚转身面向席拉。
正当罗修亚以平稳的步伐朝席拉踏出一步时——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突然传来。
啪沙啪沙啪沙……
——从远方传来的振翅声。
那不是普通鸟类的振翅声。而是巨大的翅膀拍动的声音。
仿佛在宣告处刑的时刻来临一般,撕裂大气的声音响彻了天空。
即便夕阳尚未完全落下,那个魔物还是出现了。
像是要遮断夕阳余晖似的,它在天空展开了巨大的翅膀。
虽然在影子的笼罩下,无法清楚确认它的模样,不过透过尚未完全消失的夕阳余晖,还是显露了其鲜明的外型。
——那是只长得像大鹫的生物。只不过它的巨大身躯光是展开翅膀,就足以覆盖住大片天空;钩爪又利又长;尾羽分成两条,在空中迎风摇曳。而那对犹如石头般谧静的金黄色双眼,正直直地注视着席拉。
席拉急忙转头看向被锁链五花大绑、背对着自己的少年。
但是完全被束缚住的少年一动也不动。
少年只是一语不发地抬头望着逐渐接近的魔物。由于少年的脸没有面向自己,所以席拉无法窥知他的表情。
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即便少年有着人类的外表,席拉到现在也还是完全搞不懂他。
(好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家伙……)
看来在武器被夺走、身体被拘束的情况下,任凭这名少年有多大的本事,也照样无计可施。
明白了这一点的瞬间,席拉才察觉原来自己心中一直依赖着他。
(我真是个笨蛋。)
嘴巴上诸多抱怨,却还是在不知不觉间对这名少年抱有期待。她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少年在紧要关头一定会出手相救。
席拉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死心吧、放弃吧——为了报答村民们的养育之恩,为了罗修亚,明明已经做好觉悟的说——
现在的席拉却依然渴望能够活命。
其实她根本不想死。
体认到这一点之后,席拉垂下了头。
自己还真是贪生怕死。到了最后的关头还是一样。
她没办法责怪村民们。任谁都不想死,大家都想活下去。
——想要活下去。
就在此时——
「罗修亚!别这样!」
耳边传来罗修亚之母的悲鸣声。
听到那个声音后,席拉顿时回过神来。
抬头一看,只见罗修亚不知何时拔出了大剑。
罗修亚根本没办法自在挥动那把沉甸甸的大剑。
即使如此,罗修亚的眼睛仍然盯着逐渐逼近的魔物。
(什……!)
席拉不经意地叫了出来。
「你别乱来呀!罗修亚!」
不过席拉的声音似乎没有传进罗修亚的耳里。他坚定地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
「罗修亚!」
罗修亚对任何人的叫唤都没有反应,只是用心意已决的眼神抬头仰望着笔直飞来的魔物。
看到他那个样子,席拉全身的血液顿时有如沸腾般地炽热。
(那孩子想做什么……!)
罗修亚是打不倒它的。这一点席拉比任何人都清楚。
罗修亚没有对抗那个魔物的力量。
「快住手!罗修亚!不用管我了!」
(我不会再说不想死之类的话了。)
虽然就是无法打消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但是与其让他赔上性命,席拉宁愿牺牲自己就好。
「求求你,罗——!」
正要再次呼唤那的名字的时候,席拉倒吸了一口气。
巨大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下。
下个瞬间,黑色的鸟型魔物朝着站在席拉面前的罗修亚袭去。
一时之间,席拉还搞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只看到鲜血飞散——接着罗修亚的身体应声倒地。
「罗修亚!」
任凭席拉怎么呐喊,他都没有反应。就像没了生命迹象似的,一动也不动。
前一刻还确实拥有生命的罗修亚,现在却一动也不动。
不知不觉间,魔物的巨大躯体笼罩住了罗修亚的身体。看来它是想用那尖锐的鸟喙来置猎物于死地。
看到那幕光景,席拉目瞪口呆,整个人有如冻结了一般。
她的胸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油然而生。
(——都是我害的……)
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都是席拉害的。罗修亚是为了拯救席拉而来到这里的,甚至挣脱了村民们的制止。
而且他明知道自己不是魔物的对手,仍然阻挡在魔物面前。明知道带来灾厄的人是席拉,他还是以家人的身分包庇席拉。
(全都是我的错。)
是席拉不好。
(假如我没有被村里的人收养的话……)
——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全都是自己的错。
(都是因为我的存在……是我……!)
交织着愤怒、悲伤及绝望的情绪,自席拉的喉咙所发出的哭叫,逐渐开始带有野性的音质。
支配着大脑的是短暂的一片空白。嘎叽嘎叽,体内有种某样东西遭到撕裂一般的感触。
接着开始陆续传来几个人类的惨叫声。
不过现在的席拉并没有对那些声音产生正确的认知。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招来灾厄的人是自己,既然如此,就必须由自己来除去灾厄。
光是舍弃性命是不够的。
必须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将灾厄——将魔物给消灭——!!
这是自己的责任。
席拉发出了怒吼。这时候她并没有发现从自己的口中所发出的声音是野兽的咆啸声。
她只是毫不犹豫地扑向眼前的魔物。
——身为人类的思绪早已荡然无存了。
☆
等到一切都结束时,席拉才赫然清醒过来。
只见少年将大剑扛在肩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
「真是惊人的圣兽。虽然第一眼看到的瞬间,我就知道绝对不寻常了,可是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程度。」
——圣兽……?
席拉不解地歪着头。
接着她注意到了一件事。
自己的身体和以往不太一样。
原本应该用两脚站立的席拉,却在不知不觉间用四只脚来支撑身体。
席拉困惑地移动视线,发现周围的村民们都消失了。
他们都在席拉失去意识的瞬间逃之夭夭了。
唯一还留在原地的人是罗修亚。
虽然他受了很重的伤,但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席拉。
然而他的眼神却不是席拉所熟悉的眼神。
那是尚未从惊吓中恢复、仿佛冻结了一般的眼神。
直到最后都在为席拉设想的罗修亚。魔物出现时挺身保护席拉的罗修亚。
席拉不经意地摇起尾巴。那种不熟悉的感觉令她回过了视线。只见四条长长的尾巴上,布满了有如爬虫类的坚硬鳞片。
现在的自己,比起自己所知道的任何生物都来得惊悚骇人。光是看到尾巴的模样,席拉便明白了这一点。
就连面对鸟型魔物也毫不退缩的罗修亚,此时眼里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看到这样的他,席拉不禁悲从中来。
而罗修亚似乎也察觉到了席拉的感受。
「席拉……」
他无力地把手伸向席拉。
「对不起,席拉。」
没事了,我已经不害怕了。只要席拉还是席拉,就没什么好怕的。
即使如此,席拉还是忘不了罗修亚注视自己时所露出的恐惧神情。
善良的罗修亚直到现在仍然试图接受席拉。
只不过他的本能产生了抗拒,所以才会浮现出那种表情。
「对不起,席拉。真的……」
大概是无法再动弹了吧。罗修亚为了保护席拉身负重伤,魔物的毒素至今仍不断侵袭着他。
可以确定的是他拼了命地保护席拉。
以及即使感到害怕,也依旧试图理解席拉。
所以席拉决定了。
——这是最后了。
为了将一切都奉献给自己的罗修亚。
这是最后了。
席拉缓缓地、静静地走到倒在地上的罗修亚身旁。
接着把脸凑了过去。
她的举动令罗修亚抖了一下,并缩起身子。
但罗修亚还是忍着不乱动。
「席拉。」
面对至今仍然肯用这个名字来称呼自己的罗修亚,席拉却没有可以回应他的声音。
所以席拉并没有出声,只是顺着自己的本能,将自身的力量灌注到负伤的罗修亚体内。
这就是席拉的力量;过去一直沉睡的力量。
罗修亚顿时热泪盈眶。
那是因为懊悔吗?怜悯吗?——抑或是因为他对自己仍有不变的情谊呢?席拉并不清楚。
她只庆幸自己的力量可以拯救眼前奄奄一息的罗修亚。
至少不用失去他。
(虽然不能继续待在他身边了……)
不只是那只巨大的鸟型魔物,就连自己的存在也会给这片大地带来不良的影响。席拉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过度强大的力量使得这片大地无法承受。
所以席拉必须离开这里。
不只是席拉而已。还要扫荡掉潜伏在此地的所有魔物。
这是现在的席拉唯一可以替为了自己挺身而出的罗修亚做到的事。
『拜拜,罗修亚。』
席拉想要如此说道,但是自喉咙发出的却是野兽的沉吟声。
☆
『你实在太差劲了。』
和罗修亚道别后的席拉,对着若无其事地扛着大剑、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的少年投以愤怒的目光。
「你还在生气啊?」
他的脸上露出一副「真受不了这家伙」的表情。
『你故意不采取行动。』
「——」
『你一直在等待我现出原形。』
其实他随时都可以行动。
就算被锁链绑住,对他而言也没有意义。
觉醒成真正姿态的席拉,连以前看不见的事物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包括眼前的少年身上所散发的无形力量。这样的他就算要赤手空拳捕获魔物也绝非难事。
少年耸了耸肩膀。
「有什么办法,谁教你对自己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要让一直深信自己是人类的席拉对自己的真实身分产生自觉,除了这么做之外也许别无它法了吧。
真是个独断独行的家伙。
席拉忿忿不平地瞪视着少年,不过少年却对她的视线完全不以为意。
对少年来说,席拉不觉醒就没有意义。
即使如此——
(现在的我只剩下这家伙了。)
虽然不情愿,如今也只剩下眼前的少年了。
不但丝毫不排斥席拉,反而打从心底渴望其存在的人。
就只有这一个人而已。只有这个外地来的少年,和之前一样以毫不畏惧的眼神注视着席拉。
『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已经说不出人类语言的席拉发出了野兽的叫声。
少年大声笑道:
「你的模样帅呆了。」
看来化身为野兽的席拉的声音,只有这名少年听得到。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圣兽。有如一头拥有银色鬃毛的大猫。」
他伸手抚摸着席拉的身体。就像是在对待那头化为沙尘消失的怪物一样,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温柔。
『我不小心杀了你原本想捕获的魔物。』
搞不好那只魔物并没有把席拉视为敌人也说不定。
由于重要的人受到伤害,迫使席拉做出了别的选择。
那么做究竟有没有错,现在的席拉不得而知。
和席拉四目相对后,少年再次扬起了嘴角。
「——无所谓啦,那家伙只是附带品罢了。打从一开始,我真正的目标就是你。」
初次相遇的时候,这名少年就察觉到席拉的真实身分了。
这名少年发现了席拉其实是具有人类外表的异种圣兽。
「因为我讨厌人类嘛。」
——对喔,这名少年……
只爱人类以外的生物。
有着黑色瞳眸的少年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只投注在非人类生物上的感情——除了席拉之外,想必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我要带着你上路。拒绝也没用,因为我早就决定好了。」
随后席拉问道: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
对此他简短地回答:
「我的名字叫亚许达——杰涅斯迪亚第一王子,亚许达·萨多。」
少年对她露出一个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