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尽管时值二月,洛杉矶的气候还算温暖。
洛杉矶冬季并不寒冷,这是一座温暖的海边都市,有些地区的治安却称不上良好。
有的区域,晚上很不适合女性独自行走。
如今,安妮•查鲁顿就走在这样的深夜闹区里。这一带离日本街小东京很近,小东京也算是观光地点。
「……确实,这算不上是什么舒适的场所呢。」
安妮嘀咕道。
深夜零时已过,路上行人不多,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行人错身而过。而且那些行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街头帮派和流浪汉在这个地区并不罕见,这也难怪了。
会独自走在这种地方的女人家──。
要不是夜间生意的相关人士,再不就是生活放荡之人了。
不过,身穿西服的安妮不似任何一种。或许是这个缘故吧,错身而过的男人们都用一种相当狐疑的眼光看著她。
奇怪的是。
「…………」
那些男人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失礼的话。
可能是安妮身上散发出「毫无死角的气息」使然吧。
随便一个目光,就能看出所有危险的强者气息──。说不定那些男人,从安妮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质吧。事实上,很多人以为她是便衣女警,或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女保镖。
「算了,不会被奇怪的犯罪事件波及也好。」
安妮嘴上说好,心里却不太能接受。
她走到了目的地,在洛杉矶利用平房做生意的店家不算少,这里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卖的东西是梦想、未来、解除烦恼之类的玩意。
「Mystic Reader by Bianki……就是这里吧。」
小屋的玄关边上,挂著一块小小的牌子。
字迹很潦草,还是用油性笔写的。理论上也就是所谓的「占卜师的店铺」,但店主似乎不太有心经营。
安妮从玻璃窗望进去,室内并没有点灯。
怎么看都不像在营业。不过,其实这家店是营业中没错。
「情报果然不假。」
这里毕竟是治安不好的闹区。
没有营业的话应该拉下铁卷门,防止玻璃被打破才对。否则拿个石头或球棒来一下,玻璃就破掉了。
安妮毫不犹豫地开门进入。
她穿过店内和走廊。
途中连一盏灯也没有,她纯粹是依靠玻璃窗外透进来的街灯探路。
不过,走廊深处的房里透出一丝昏暗的光芒。
房间的门没有关,安妮大剌剌地走进去,当中的光源既不是日光灯也不是LED。
墙上挂著古典的烛台,摇曳著几十支蜡烛的橙色火光……。
「欢迎来到大卫•皮安奇之家。」
房间中央,有一位品格高雅的美男子。
男子是白人,年约二十五、六岁左右,身穿圆点花纹衬衫和领带,浑身散发一股潇洒的气息。
「举凡恋爱咨询、经营指导、人生烦恼……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商量。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观相之术足以回答任何疑问。」
男子矫揉造作的语气,显得有些轻浮。
然而,他是几个月前从南欧漂洋过海的魔术师,也是地相术的高手。所谓的地相术,是一种观察土地或人物的灵气流动,藉以获得各种情报的术法。
欧洲乃魔术正宗,他似乎在欧洲受过正统的训练。
实际上,昏暗的房间里,隐约可见书架上塞满了魔导古书。
四周还有一大堆彷佛遗迹挖掘出来的古物、骨董、地图等等,简直就像博物馆或美术馆仓库。这些不光是参考资料,大概也是魔术的触媒。
所有物品都证明了对方身为魔术师的见识与技术。
为什么这样的男子会沦落到加州,学人家当占卜师赚点蝇头小利呢?安妮知道原因。
她即刻说道。
「行你意中之事,此乃万般法要。」
「……啊啊。」
听到约定的暗语,男子笑了。
「当然,这方面的要求我也受理。──欢迎来到我的邪法学院,那么你想从邪术师大卫•皮安奇身上得到什么呢?死亡、杀戮、大屠杀、无辜者的牺牲、悲叹、心爱之人的死、恶德、颓废、破灭……?只要你付得起代价,我就略尽棉薄之力,在世上招徕混沌与灾祸吧。」
男子贵为名门正派的魔术师,却貌似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据说欧洲所有的魔术结社都视他为罪人,他才落荒逃到北美的西海岸来。
最后他还出卖灵魂染上恶行邪法,堕落为邪术师。
以颓废、癫狂、恶德为行动原理的邪教集团爪牙,魔术界的恐怖份子,更是洛杉矶守护圣者约翰•布鲁托•史密斯的敌人──。
安妮眼前的男子,正是这样的人。
几个月前,洛杉矶最大的邪术师教团《蝇之王》瓦解以来,街头巷尾有越来越多这一类的小角色。其中也有不断「滋事」的新人,安妮今晚是来偷偷侦查对方工作状况的。
只不过。
「……嗯?」
男子忽然皱起眉头,狐疑地凝视著安妮。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啊、不是,只是有点在意的事情。你……有没有人跟你说,你有一张难以看透运势的面相?」
「面相?你是说我的脸或表情啰?」
「差不多,严格来说不光是脸部,还有全身的仪态、风格、气场的颜色……这些东西全都统称为『相』。」
「对了,你是精于此道的高手是吧。」
安妮点点头,又说。
「很遗憾,我是今晚才第一次遇到精通观相之术的人,我不记得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是……这样吗。那容我说明一下,你拥有十分特异的面相。」
男子本来张开的右手──悄悄地握紧了。
动作本身并不大,但没有逃过安妮的法眼,她也采取了迎击的措施。
「简单说就是『霸者之相』,你的身心充满奔腾又巨大的好运和恶运,你的存在早已超越常人眼中的幸运或凶运了。」
「…………」
无形中,男子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他的言行不再轻佻,锐利的眼神紧盯著安妮的脸庞。
「我以前也看过同样的面相,当时……我还不瞭解那是什么意思,现在不同了──」
「是吗?」
安妮淡淡地笑了。
看起来,眼前的男子碰过安妮的「同类」。
而且他恐怕还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无论如何,这份经验成为他的一大教训,也带给他这位术士极大的成长空间。
所以他一看到安妮•查鲁顿,就有本事察觉对方弒神者的本质。
「真是有趣的话题呢,皮安奇先生。不嫌弃的话,请你帮我占卜运势,顺便深入解说一下可好?」
「很遗憾,恕难从命!」
男子挥舞紧握的右手。
手掌也随之张开,用魔术召唤的金属粉散落房中,所有粉末开始燃烧爆破──。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火焰和爆破的冲击吞没安妮全身。
不过,这点程度的攻击可吓不倒洛杉矶的英雄,她游刃有余地笑了。
「呵呵呵呵,真是热情的款待呢。」
「果然你也是……。披著人皮的极恶怪物,连尊贵的天神都敢杀害的地上灾害!」
「你这邪术师好意思说我?好吧,我确实是魔王没错。」
两秒前,男子的对手还是安妮•查鲁顿。
可是在火焰和爆破吞没安妮的瞬间,安妮就用魔术变装完成了。
如今她用黑色的铁面具隐藏脸孔,身上也包著黑色的斗篷。腰间还挂著安放银色魔枪的枪套,脚上则是附有铁片的靴子。
她改用魔王约翰•布鲁托•史密斯的姿态面对皮安奇。
袭击史密斯的爆裂魔术,在房中引起熊熊大火。可惜人类施展的魔术,无法伤到弒神者分毫。
凶猛燃烧的烈火,连史密斯的衣服都无法烤焦。
「我得先说清楚,其实我还是很热的。」
史密斯笑了,笑声震动著脸上面具。
魔王口中发出的声音变低,形成一种威武的音色。
他只需稍微集中精神提高魔术的抵抗性,就能在瞬间消除四周的魔性火海,这也是弒神王者的特权。
然而,史密斯并没有那样做。
就因为伫立在火海中的黑衣魔王看上去很帅。
约翰•布鲁托•史密斯有义务用戏剧性的方式来表现自己!
最重要的是,大卫•皮安奇被「火海中的面具魔王」的威容震慑,完全忘了要逃跑。所以呢,还是保留火海好了。
「好了,皮安奇小弟,需要我自报姓名吗?」
「唔……!」
「很好,看样子是不需要了。今天我原本是来视察而已,结果你看看你,搞成了紧急情况是吧。我好歹也是一个对洛杉矶的和平小有贡献的义警,只好逮捕你啰。」
史密斯拔出腰间魔枪。
那是一把大口径的六连发左轮手枪,地上再也没有第二把。
「这──这东西你要用在我这种小角色身上!?」
错愕的皮安奇惊声尖叫。
「我既不是不顺从之神,也不是弒神魔王耶──!?」
「你知道我的魔枪啊,里面装的是连天神也杀得死的魔弹,因此每个月以六发为限,是非常贵重的子弹呢。我也不想滥用啦……」
喀擦,史密斯拉起击锤,枪口瞄准皮安奇心脏。
「放心吧,还有这样的使用方式。」
「啊啊──!」
喀叽,史密斯扣动扳机,皮安奇吓得哀号。不料,枪口没有射出光之魔弹,纯粹是一记空炮。
然而,枪口喷出的冲击波,弹开了南欧出身的邪术师。
「这是星幽界的黑妖精锻造师替我打造的魔王专武,光是打出空炮也有很大的威力。当然,对付众神就成了派不上用场的多余机能。」
史密斯淡然说道,之后他注意到一件事。
刚才那一发,不只把皮安奇射到墙上晕死过去。
枪口的冲击波也清光周围的烈火,连带献上了灭火功能。
现场只剩下焦黑的房间,以及呛鼻的焦味──。
店内所有的玻璃和异碎物品,也统统被震得不成原形了……。
「唔嗯。」
史密斯耸耸肩。
「似乎威力过猛了是吧。」
照这情况研判,冲击波穿越了皮安奇的店铺,直达一整个街区了吧?
整个街区里应该都有同样的震裂现象。
「这也算是胜利的小小代价吧。」
史密斯的语气毫不愧疚,魔枪也收回枪套之中。
约翰•布鲁托•史密斯,熟知他的朋友都称呼这位面具英雄「只重视结果的赌徒」,那些人听到他的慈善活动所造成的(周围)牺牲,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2
「迪尼士 ,考量到残忍的邪术师可能对洛杉矶居民造成的损害──」
回到自家后,安妮轻描淡写地说道。
「一个街区的房舍里,易碎物全数破裂,是再轻微不过的损害了吧?」
「这样的见解倒也成立,只是呢。」
负责管理和维持查鲁顿家的老执事迪尼士,为人严谨正直,又具有讽刺脾性,他立刻反驳自己的雇主。
「可惜损害范围多达五个街区,而不是一个街区。还有,一般来说不会损坏的精密机器也有严重破损,灾区内的电脑和手机瞬间被超音波破坏,真不愧是妖精境界的武器呢。」
「是喔。」
听完严谨的报告,安妮点点头说。
「总之相关的抱怨我会告诉史密斯的。虽说是胜利所需的代价,我还是会好好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行为对市民的生活造成了小小的影响。」
「……我说,安妮啊。」
同席的黑人对弒神女王安妮•查鲁顿开口了。
这位黑人是乔•贝斯特,大学的人文学系教授,也是辅佐黑衣魔王的《善良魔术师》之一。
他年事已高,却也是安妮的亲密好友。
「你自己本身就是约翰•布鲁托•史密斯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被好友言中事实,安妮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可是他的行动哲学和伦理观,跟我大相径庭也是不争的事实喔。有些部份我赞同,但无法赞同的地方也不少。所以把他跟安妮•查鲁顿分开谈,在各方面都比较妥当吧。」
「…………」
「我相信史密斯也是同样的意见。」
「…………」
对于安妮的发言,贝斯特教授不置可否,执事则是随口应和一声。其实这几年来每次碰到同样的事情,类似的对话也一再上演,可这两位老友始终无法接受。
然而,在安妮和黑衣魔王心中,却是极为自然的结论。
「也罢,今晚的事情暂且不提。」
贝斯特教授轻咳一声。
安妮造访闹区的占卜店,是两小时以前的事了。她已经回到洛斯费利兹地区的宽敞宅第里了。
大卫•皮安奇也被送往《善良魔术师团》经营的精神病院了。
那是收容──不、应该说是关押危险邪术师的设施,表面上是一家医院,实则与监狱没有两样。
他将在那个地方,接受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十年的矫正治疗──。
「刚才我听迪尼士说……安妮,你今晚打算前往东京──也就是日本弒神者刚和『最后之王』大战一场的城市。」
「没错,其他人也都有动静了。」
昨晚,安妮接到爱丽丝公主的联络。
据说『最后之王』罗摩占陀罗和草剃护堂两败俱伤,护堂侥幸险胜。
不过,史密斯却冷静地这么说了。
『说穿了,问题的根源并没有解决,我认为在现阶段一喜一忧,没有太大意义。』
只要弒神者尚在人间,罗摩王子就会不断复活。
因此,安妮/约翰•布鲁托•史密斯才得离开一趟,去铲除屠魔英雄这个大问题的根本原因。
安妮对两位老友说。
「贤人议会的公主表示,罗摩王子光是苏醒活动,世界各地的火山地带就会持续活化,造成永无止尽的全球暖化,必须有人阻止他才行。」
「安妮啊,万一你的推测正确,你打算怎么办呢?」
贝斯特教授不安地问道。
「昨晚你也说过对吧?……人间诞生的弒神者数量,跟罗摩王子的力量成正比──所以弒神者之间将互相残杀,直到最后一位代表众人参战……」
「没错。」
安妮点头承认了。
「我跟史密斯……势必得参加魔王内战了。」
「没有其他选择吗?」
「没有,你们应该也很清楚吧?我个人姑且不论……史密斯或其他弒神者是不可能好好对谈的。」
安妮成为弒神者,也有大约十年的时间了。
这是她十年来透过亲身体验所学习到的经验法则。七大弒神者绝不可能意见一致,但对此他们都互有共识。
「而且。」
安妮怀著遗憾之意叹道。
「倘若七大弒神者的内战激化,不待罗摩王子再临,人间很有可能会崩溃……。照这样看来,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尽快在魔王内战胜出,尽量降低破坏的规模。」
「唔嗯嗯。」
贝斯特教授皱起眉头,似乎还想反驳。
可是他二十秒后就放弃了。他默默地摇摇头,苦恼的表情道尽了他内心的情绪。
「你这道理破绽百出,我却找不到话反驳你。我承认你说得对,安妮。」
贝斯特教授伸出右手说。
「我会为你祈祷的,愿幸运永远守护著你。」
「谢谢,你的祈祷对我来说更胜百万人的支持呢。」
安妮握住老友的手点点头。
「不过,你要如何在这场凶险至极的内战胜出呢?强大无比的七大弒神者汇聚,彼此都是敌人对吧?」
「真正的关键大概是她吧。」
「谁呢?」
「艾西亚夫人,那个人的权能和行动理念,与其他六人迥然不同。只要她以恰当的形式成功打开『妖精回廊』,甚至可以将所有弒神者送往遥远的时空。」
「原来如此,确实没错。」
「如何应付艾西亚夫人,对内战的战况有很大的影响。只是,这也是此次对抗的关键所在──」
安妮以一种笃定的语气断言。
「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也都很清楚才对。」
3
以终将死去的人类的历法来说,大约从十年前开始──
新世代的弒神者接连诞生。
首先是亚历山大•嘉斯科因,再来是约翰•布鲁托•史密斯,几年后是萨尔巴特雷•多尼,最近则是草剃护堂。
每一位都拥有独特的性情,其中大放异彩的莫过于……。
「当然是安妮了吧。」
女神潘朵拉深有所感地说道。
「我看过不少弒神者,安妮还是第一个主动戴著面具的。」
有别于不顺从之神,她是个真正的天神,住在「不死的领域」中。
因此她不能随意干涉人间。弒神者虽是厄庇墨透斯与潘朵拉的私生子,她也不能随便跟弒神者对话。
顶多只能趁他们前来「生与不死的境界」时再行联络。
(寿命有限的人类,又称该境界为星幽界或幽世,在那里灵魂重于物质,至少比人间更容易能让潘朵拉介入。)
另外──
「只有安妮能随意往来和滞留生与不死之间,行使妖精王的特权……」
安妮•查鲁顿打倒魔神特斯卡特利波卡,成为了弒神者。
月之女神阿耳忒弥斯,还有君临生与不死境界的妖精王欧贝龙也被她击败了。
最终,「妖精王的支配力」成为了安妮的权能──。
魔王内战即将爆发,她却行使那份特权,进入生与不死的境界中。
「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潘朵拉止不住内心的好奇。
在弒神者之中,也有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来到「生与不死的境界」。好比有能力打开妖精之门的艾西亚,或是利用方术穿越世界的罗翠莲。
不过,没人能像妖精王安妮一样,这么轻易地进行「世界移动」。
所以实际上,女神潘朵拉最方便交流的孩子,莫过于安妮•查鲁顿了。
「稍微找她聊聊好了──」
安妮从其中一位妖精王欧贝龙身上夺走了权能。
贤人议会称其为『妖精王的帝冠』。
那种能力可以让她用散步的心情,随意造访欧贝龙在星幽界的旧领地,在那里充当一位受人景仰的新妖精王。
说起来,也是很难派上用场的权能。
「既然拥有了,就该想个办法好好活用啊。」
因此,约翰•布鲁托•史密斯来到星幽界了。
灵魂和精神,远重于物质和肉体──。
此乃星幽界的定律,遨游这个世界用的不是双脚或交通工具,只要想像自己要去的地方就够了。
一瞬间即可抵达目的地。
这是一个和长途跋涉无缘的世界,连旅行都是用精神进行。
(缺乏魔导素养的人,很可能无法明确想像目的地,迷失在异界之中)。
可是──当中也存在著无法瞬移前往的「禁地」。
要前往这样的地方,得先转移到邻近地带,然后使用双脚、翅膀、游泳的手段前往,就跟在人间界一样。
史密斯目前就在进行类似的旅程。
他默默走在白色沙漠中,头上顶著耀眼的阳光。
一个黑面黑衣的怪人,仿徨在烟尘飘渺的白色沙地上。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模样挺像沙漠民族贝都因人。
接著,黄色的蝴蝶飞到了史密斯身畔。
和沙漠极不搭调的昆虫,发出可爱的嗓音说。
「难不成你要去萨坦的魔神宫吗,安妮?」
「是义母啊。」
会说人话的蝴蝶,当然不是普通昆虫。
那是所有弒神者的义母特地派来的信使。史密斯一眼就看穿了,他说。
「正是。顺带一提,我已经先造访了莎乐美公主的宫殿,之后还要前往北方暴风王的荒野。」
「是吗?你怎么专往麻烦的地方走呢。」
女神以惯有的轻松口吻评论,并且兴味十足地问道。
「君临生与不死之境的妖精王,你四处走访他们的圣域,究竟所为何来啊?你不是也要到人间──参加那场魔王内战吗,安妮?」
「纯粹是打个招呼,没别的意思。」
史密斯直截了当地说道。
「即便是我,也不保证能在这场魔王内战中生存下来。事先和各个妖精王打声招呼,以防万一,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其实在星幽界之内,有各式各样的隐居者。例如「曾为不顺从之神,后来离开人间的天神」、「拥有高等灵性但尚不及天神的半神」、「舍弃肉身获得不死的人类」。
这些人偶尔也会成为妖精王,跻身星幽界的支配者之列。
他们大多禁止别人涉足自己的私人空间。
那是无法随意瞬移进入的结界空间,遇到有资格造访的人才会开启圣域之门。
「对了,义母。我现在是这身份,请你称呼我那个名字。」
「啊、那个名字是吧,知道了。现在你不是安妮,而是约翰对吧。在漫长的历史中,你还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呢……」
一向我行我素的女神,颇为感慨地说道。
潘朵拉几乎不会在现实世界出现,顶多只有在星幽界才碰得到,真正的天神和人类的交流就是如此困难。
也因此。
其他弒神者一回到人间,就会失去跟她碰面的记忆。
不过,约翰•布鲁托•史密斯不一样。自从获得妖精王的权能,他大多记得自己跟潘朵拉的交流。
「说到最奇怪的弒神者,就属年长组的艾西亚,还有年少组的你了,你们拥有的权能也蛮特别的呢。」
女神潘朵拉附身的蝴蝶很愉快地说道。
「话说回来……这也不代表艾西亚或你一定会赢,或是特别有利,这一点算是你们这些弒神者有趣的地方。总之你们谁去对付罗摩王子都好,千万不能输给他喔!知道了吗!?」
听著义母的训示,史密斯心想。
的确,四处走访星幽界进行准备,也不见得会是致胜的关键──
可至少是其他弒神者所没有的一大优势。
那是约翰•布鲁托•史密斯的专属王牌,问题在于何时使用,机会只有一次而已……。
4
击败罗摩王子的三天后。
护堂造访久违的新宿歌舞伎町。
然而,护堂没见到自己要找的少年和相关人士,他喃喃地说道。
「人去楼空啊……」
「这里的人都跑去哪里了呢……」
陪他前来的清秋院惠那,也是一副不解的神情。
时间正好是晚上七点,以这条街的基准来说,现在夜晚才刚刚开始而已。
「香港陆家的秘密基地,是这里没错吧?」
「是啊,我之前也来过。鹰化那家伙似乎也住在这里,通常都有人在啊。」
他们来到某栋复合式大楼的最上层。
此地──乃罗濠教主的亲传弟子•陆鹰化掌管的香港陆家分部。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公司的办公室,里面有不少便宜的作业桌和椅子。
如今却一个人也没有。
陆鹰化和他的小弟都不在。
……顶多只有他们的私人物品、电脑、文件等东西。
里面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整层楼「人去楼空」。当然,天花板的日光灯也没亮。
黑暗的办公室,只有窗外的月光和霓虹灯的光芒透入。
这样的景象十分寂寥。
用来打开房门的钥匙,就藏在共用玄关的生锈邮箱里,这是以前鹰化告诉护堂的。
「陆家的鹰化少爷,似乎也没接王的电话是吧?」
「我打了好几次都没通,也没回。晴空塔的大姊也不知去向了……。我想,他们都开始准备了吧。」
「所有弒神者互相对抗的魔王内战啊……」
护堂和惠那都叹了一口气。
平日开朗的天然少女也感到不安了,决定谁去对付罗摩王子的战斗即将打响。
「走吧,王。甘粕先生会帮忙调查陆家小弟跑去哪里的,至于我们──也得开始准备才行了。」
「是啊……,大姊也真是的。」
护堂点头回应太刀媛巫女,兀自嘀咕道。
「也不给我留句话就消失,想来是干劲十足吧,她一定也很想跟我一战。」
护堂斩钉截铁地断言。
惠那也没反对,一般来说这种推论太过跳脱,但考量到罗翠莲的性情,这反而是很自然的发展。
总之,二人回到歌舞伎町之中。
热闹的夜晚繁华街,有多不胜数的霓虹灯和人潮。未成年人来到这种地方,当然不可能穿校服前来。
护堂穿著稀松平常的灰外套、毛衣、牛仔裤。
这一身装扮也称不上好或不好,没有特别在意流行的普通高中男生,也差不多都是这种便服装扮。
至于惠那也没穿平常的制服。
她改穿黑色的宽松毛衣,火红色的迷你裙,外加黑色裤袜和短靴。
算是很适合名门闺秀的大小姐装扮。
不过,她还在肩上扛著一个布套,布套用绳索束紧,里面装著三尺三寸五分的大刀。由于这件大型物品,她给人一种乐团少女的印象。
「……好!」
「怎么了,清秋院?」
护堂询问惠那,惠那握紧拳头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要同时面对教主大人或剑王萨尔巴特雷多尼,我们也得转变心情做好准备了。」
惠那重拾以往的活泼气息,语气铿锵有力。
「惠那保证会好好支援,让王跟罗摩王子对决的!」
「…………」
「王?你是不是没什么干劲啊?」
「那个啊,我也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是个和平主义者。所有弒神者齐聚的大乱斗,我才不想参加呢。」
「可是。」
听了护堂的回答,惠那毫不介意地说道。
「就算不是心甘情愿的,你也打算参加吧?」
「……是啦。」
「果然嘛,不然你也不会留在东京了!」
「说穿了,其他弒神者无法信任啊。虽然大姊和美国的史密斯,我个人是觉得他们蛮值得信赖的啦。」
护堂静静地说道。
「至于能否信任,那就另当别论了。」
「哈哈哈哈。」
惠那或许也察觉,护堂微妙的遣词用字是什么意思了。
她开怀地笑了,这位少女就像一个推心置腹的男性友人,更是值得信任和信赖的伙伴。
护堂感受这份安心感,接著又说。
「况且,现在所有弒神者里面……就属我跟罗摩的对战经验最丰富,我认为那家伙应该交给我来对付。」
护堂的用意──不是非我不能攻克大敌罗摩的意思。
那是一种有别于自负或斗争心的感情,所以护堂的语气很平淡。说不定,那是他跟军神罗摩之间蕴酿的某种情感造成的吧。
护堂不带一丝气概说道。
「嗯,那家伙还是得交给我来才好。」
「是吗?」
「是啊,我想这对我们俩都好。」
「呵呵呵呵。」
惠那突然发出别有深意的笑声,护堂不解地问道。
「怎么了,清秋院?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奇怪喔,惠那最喜欢王这种个性了。」
「!?你、你不要没头没脑地胡说八道啦!」
「有什么关系嘛,王跟惠那感情那么好,哪里胡说八道了。」
太刀媛巫女半开玩笑地抱住护堂臂膀。
瞧她笑容满面,一副很开心的模样。护堂也忍不住笑了,两人共享窝心的气息。
……这时偶然发生一件事。
一对年轻情侣走过他们的面前。
想来是大学生吧,女子抱住男子的臂膀,感情甜蜜地谈笑风生。正好跟现在的护堂和惠那一样……。
「…………」
「…………」
护堂和惠那一惊,同时恢复严肃的表情。
「对、对了,像这样和王一起外出,还是头一回吧……」
「是、是啊。你经常躲在山里,我们一起外出多半是危险事件发生的时候嘛。」
在夜晚的闹区,和身穿便服的惠那走在一起。
仔细想想,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彷佛普通男女在普通地约会一样……。
一想到这里,护堂格外心动。
惠那大概也是一样,她眉垂目阖,还忸忸怩怩的样子。
平时开朗活泼的天然气息已不复见,但惠那还是没有放开护堂手臂──。
「惠、惠那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一带啊,感情良好的男女二人组……还不少呢……」
惠那自言自语,也不敢看护堂的双眼。
这样的举止一点也不像清秋院惠那。一提到男女感情之事,她就会变得害羞内向,这也是她的性格。
当此时刻,护堂也没有多从容。
「我、我平常也不会来这里,所以都忘了……这一带确实是那样的场所呢……。大家都是来喝酒寻欢的……」
「啊──!?」
「怎么了,清秋院!?」
「没、什么事也没有喔!」
惠那试著顾左右而言他。护堂发现她抬起头来,追著她的视线,看到刚才那一对情侣。那一对情侣──正好走进新宿歌舞伎町的其中一间宾馆。
「…………」结果,两个人都沉默了。
惠那更加用力搂住护堂的手臂,护堂的心跳指数也急速飙升──
就在各种情念即将爆发的瞬间。
无巧不巧,护堂的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
「「!?」」
护堂和惠那吓得拉开距离,他赶紧取出外套暗袋里的手机,是璃璃亚娜打来的。
5
浜离宫恩赐庭园。
这里曾经是女神雅典娜和草剃护堂的决战场地之一。
前身是德川将军家别院的庭园,明治维新以后让予皇室,后来也开放一般市民入内。
庭园面朝隅田川河口,引海水流入水池之中。
护堂离开歌舞伎町的香港陆家基地,两小时后再次来到了浜离宫。
他不是出于怀旧才来的。
纯粹因为这里是最佳的集合地点。
「你来啦,护堂。」
「我们都准备好了,再来就看女神的意思了,如果她真要依约离去的话──」
「意思是没有任何问题就对了。」
一进入恩赐庭园腹地,艾莉卡和璃璃亚娜便上前攀谈。
红黑双色形同是艾莉卡的招牌,因此她理所当然地穿著一件酒红色外套,是长度及腰的款式。
里面再搭一件白色上衣和黑色牛仔裤。
璃璃亚娜习惯穿蓝色与黑色,她在灰色的短衫外面套上一件蓝色外套,外加黑色的裤袜和白色的围巾与毛线帽。
当然,清秋院惠那也跟来了。
唯独不见万里谷佑理的身影,拥有最佳灵视能力的媛巫女,在护堂对抗罗摩王子的时候就分开了。
佑理前往幽世确认『最后之王』的真名后,就留在那里没有回来。
如今她一样在幽世守望草剃护堂战斗……。
「真意外,那个女神竟然会改变心意。」
惠那有感而发。
一行人正前往恩赐庭园内部。
「确实,与罗摩王子的一战结束后,护堂多次劝她移居星幽界,她都不肯呢。」
「直到今天,她才突然说『移居也无所谓』。」
艾莉卡的意见,璃璃亚娜也深有同感。
移居幽世/星幽界──正确来说是「隐居」才对。
一部份的不顺从之神,偶尔也会这样做。当他们厌倦在人间徘徊流浪的生活,就会选择到星幽界过上宁静的日子……。
惠那的守护者须佐之男,也是其中一位隐居之神。
这一次,他们谈论的女神自然是──
「雅典娜昨天还说『与其壮志未酬退离战场,还不如自尽为好』,讲得好像自己何时死掉都无所谓一样。」
护堂说出了跟自己因缘匪浅的女神之名,那位女神也是他的宿敌。
曾经死过一次的女神雅典娜,转生为神祖帕拉斯•雅典娜,找回了过去的神性和记忆,再次回到人间。
可是罗摩复活之时,她失去了泰半生命力,陷于濒死状态。
她再活也没几天了──。
舍弃将死之躯前往幽世隐居,或许还能延长寿命。护堂多次劝她离开人间,也是出于这份可能性。但护堂也快要放弃了,毕竟心高气傲的雅典娜不可能答应的。
「……那家伙来了。」
护堂浑身充满力量,因此他知道雅典娜来了。
当天神来到,弒神者的身心都会进入备战状态。护堂怀著一股确信,抬头仰望恩赐庭园的夜空。
一只猫头鹰掠过众人头顶。
那无疑是女神的化身。对抗罗摩的一战结束后,雅典娜就不见踪影了。
不过只要呼唤她,她就会化为小蛇或猫头鹰现身。
今天早晨,雅典娜出现在人烟稀少的半道上,对著护堂说道。
『关于你说的──要妾身前往生与不死的境界一事,妾身改变心意了,就听你的吧。』
从浜离宫走没多久,就是乘船的地方了。
这里是隅田川河畔,平时有几艘民间的船舶停留,今晚全数清空了。
全赖正史编纂委员会和其负责人•沙耶宫馨的帮忙。
她动用关系封锁了乘船场和浜离宫恩赐庭园,留给草剃护堂和相关人士使用。
所以──目前这里只有护堂和银发少女。
少女名唤雅典娜,是希腊神话中的智慧与战争女神;在更古老的神话中,被视为掌管生与死的大地母神。外观是有著银色短发和漆黑瞳孔的青春期少女。
这是雅典娜在人间的形象。今晚她还穿著类似学校制服的衣服,也不知道是打哪来的,之前她也穿过那样的装扮。
「今晚,妾身就要从这里出发了。」
「嗯嗯,闲杂人等都清空了,我的伙伴也在净化附近的气息,帮助你轻易发挥力量。」
这对女神和弒神者,曾多次赌上性命对决。
如今他们交谈的口吻温和,过去相杀的景象已不复见。
「你今天早上才突然答应隐居,临时进行准备可把我们忙坏了,你不会又变卦了吧?」
「唔嗯。」
「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改变心意了?」
「……感应到预兆之故。」
护堂和雅典娜之间,隔著三公尺的距离。
不过,他们没打算拉近间距,这个距离就好。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能贴近对方展开近身死斗。雅典娜可以将气息化为死亡诅咒,灌入草剃护堂口中。
这是一种似近实远、似远实近的微妙距离感──。
也代表著他们二人的关系。
「不介意的话,也解释给我听吧。」
「是异变的预兆,详情妾身也还不清楚。不过,在这座都市──在弒神者即将展开对抗的都市之外,有什么非同小可的动静。」
凭藉天启和直觉,获得大量的知识与智慧。
这也是雅典娜的权能,她的智慧女神之称也是由此而来。
「异变?难不成是……」
「元凶肯定是你们七大弒神者的某个人,搞不好七人全是罪魁祸首。」
「你不是说──那是在东京之外发生的事情吗?」
护堂话一说完,立刻就想通了。
「你说的异变……是在幽世发生的吗?依照你们的说法,是生与不死的境界吧。」
「呵。」
雅典娜只报以一个冷淡的微笑。
然而,护堂认识雅典娜的时间也算长了。他光从女神嘴唇的微妙变化,就看出了肯定的意思,他总算理解来龙去脉了。
「所以,你才突然同意去隐居是吗?」
「异变会为对抗罗摩王子带来多大的影响还是未知数。反正如果没影响,就动点手脚让它有影响就好……。可惜妾身性命将尽,能不能成功就难说了。」
雅典娜窃笑道。
「这或许是对他施以报复一击的最后机会了。既然如此,将快要腐朽的性命──用在这件事上也不错。」
到了这个地步,雅典娜还没有失去斗志。
她是赌上报复的机会才决意动身,延命并非她的用意。护堂心想,这么做确实很有雅典娜的风范。
「我知道了,那就随你高兴吧。万里谷……我的伙伴也在那里。万一危险的异变发生,请你帮忙保护她吧。」
「少来,凭什么要妾身在这点小事上费心。」
「…………」
该说她了不起吗,连这点小地方都坚守原则。
护堂无奈耸肩,也没有多做请求。雅典娜以一种很乾脆的口吻,简单明瞭地说。
「这次便以此言相赠吧。永别了,草剃护堂。」
上一次,雅典娜在消失前说,她是不会道别的。
想必是护堂和女神之间,有了某种类似牵绊的情感──所产生的变化吧。或者,纯粹是雅典娜兴之所至。
总之,雅典娜的肉体开始从末梢化为沙石。
柔顺的银发发梢,还有白皙的指尖逐一土崩瓦解。崩坏遍及全身上下,一下子就失去少女的原形了。
顺著夜风飞舞的细沙中,出现一颗蓝白色的光球。
大概是女神雅典娜的灵魂吧。
光球飞向隅田川河口,缓缓飘向东京湾──朝大海的方向远去。
自古以来,大海也是一种异世界的隐喻。
彼岸与此岸,俗世与异境,在许多国家的传承中,大海的尽头都被视为极乐净土或理想国度──。
护堂想起甘粕冬马告诉他的知识。
因此他们才选择海边,作为雅典娜起程的地点,好让她轻松前往幽世吧。
光球飞向大海,渐渐变小,最后完全消失,似乎也印证了这个推论。
女神的魂魄,如今已前往另一个世界了。
「她走了呢。」
向护堂搭话的人,正是甘粕冬马。
他是一位很喜欢吊书袋的正史编纂委员,跟平常一样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这位经验丰富的特务也颇有感触地眺望著大海。
「真希望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让我好好休息一下啊。」
「可惜没办法吗?」
「是啊,草剃先生的同类陆续来到日本了嘛。」
黑王子亚雷克。
剑之王萨尔巴特雷•多尼。
艾西亚夫人。
还有堪称重中之重的沃邦侯爵。
甘粕已报告过,他们确认到四大弒神者前来日本了。
另外还要加上罗濠教主和草剃护堂。只是甘粕也补充道,他们还没有确认到约翰•布鲁托•史密斯的行踪。
正史编纂委员会的特务语重心长地说。
「唉呀、没有商量就这么有默契,弒神者果真是脱离常轨的存在呢。」
「我也有同感啦,但请不要把我跟他们混为一谈好吗……」
「哈哈哈哈。」
甘粕笑著转移焦点,护堂将手伸进外套口袋。
他发现口袋里多了什么东西,至少在他来到浜离宫之前,口袋里是没有东西的。
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摺叠的纸片。
「是信啊……」
护堂摊开纸片,上面用优美的字迹写了一篇短文。
那是某个人物写给草剃护堂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