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御笠发现客厅的机械时钟的电池没电了。秒针不堪重力的负担,卡在四十五秒的位置附近。看着秒针像筋攀一样不停颤抖,御笠心想:「这个秒针就是我。」
那时候的御笠刚好在为体育课的单杆课程中没办法学会倒吊上杆而感到丢脸。那个秒针就跟没办法翻上单杆而痛苦挣扎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分针跟时针又是谁呢?
那是姊姊小百合。因为秒针一直无法前进,所以时针跟分针也只好停留在原本的位置。但是它们一句抱怨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守护着不成材的秒针。
小百合是御笠最自豪的姊姊,但是她已经被杀了。失去了支撑的御笠几乎无法重新再站起来。
是好朋友明美跟惠让御笠再度站了起来。另外还多亏了一个人,那就是最近才刚认识的一名少年,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存在,御笠肯定无法再站起来。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因为我的关系才让她们两个人……」
御笠的心情就好像脚底下的地面塌陷了一般,她的心中充满着无比的绝望感。
「冷静一点,御笠。还没有证据证明她们真的出事了。」
京也的表情虽然缺乏变化,却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对御笠的关怀。京也的坚强是御笠的唯一倚靠,即使明知道如此骤变的事态已经够令他困扰了。
微强的风抚摸着脸颊,这里是校舍屋顶。周围完全没有其他人,第一堂课早就开始了。御笠将两个好朋友失踪的消息告诉京也后,京也便默默地将御笠带到了这里。
虽然没有上锁,但目前学校是严格禁止学生上屋顶的。因为屋顶上的部分铁网遭人破坏,让学生上屋顶会有危险。
「怎么办,如果她们两个真的发生什么事,我……」
「她们两人平时是否常常没有说一声就外宿?」
御笠低着的头摇了摇,她们俩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
御笠跟她们两个是进入高中后才认识的,相处时间虽然短,但交情却不是时间长短所能衡量的。
「应该……只是偶然吧?她们应该不会真的失踪了吧?」
面对御笠的问题,京也的神情显得异常严肃,什么话都没有回答。
御笠忍不住问了一个她根本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们两个真的被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抓走了……这应该算是我的错吧?」
京也想了一下,说道:
「不,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选择的对象都是他自己看上的少女。换句话说只要被他看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这不是你的错,请你别再责怪自己了。」
这时御笠奋然起身,转头望向京也。京也也同意地点点头。
「好吧,今天我们就把她们有可能去的地方彻底搜查一遍吧。」
御笠也认真地朝京也点点头。就算京也没有这么说,她也打算这么做。
下课后,御笠带着京也前往两个好朋友可能会去的场所。这次京也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对于那两个人的事情,御笠了解得多,因此京也交给她全权判断。
卡拉OK、电玩店、电影院都看过了。
完全没有任何收获,连目击情报都没有。虽说心中期待着说不定她们已经回家了,但打电话到她们家一问,她们的家人都以疲累及不安的声音告知了否定的答案。
御笠愈来愈不安。而且因为挂念身后的京也,她频频回头,却见京也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手机。京也的眼神不但认真,而且像刀子一般锐利。
「你在做什么?」
京也曾经向御笠说明过,手机的用途是用来跟网路上认识的朋友们互相联络。但京也并没有告诉御笠具体的联络内容是什么。
摩弥京也这个人身上的谜团还很多。不,或许应该说凡采尼身上的谜团还很多。
京也抬起头来,眼神变得缓和。他从御笠的表情似乎看出了什么,点了点头说道:
「事到如今也不用瞒你,其实我从之前就一直在收集着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我现在在整理昨天的情报,从中挑出特别值得注意的人物。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名单,但一直无法有进一步的突破。」
「原来如此,摩弥在私底下也做了很多努力。真厉害。」
不是嘲讽也不是吹捧,御笠是真的对京也的洞烛机先感到佩服。
「没那回事。」
但是京也的眼睛下方已经浮现了淡淡的黑眼圈,连日来的折腾已经让他消耗掉很多体力。心中对于连续杀人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恨意也愈来愈深,恨他为什么要将御笠等人也卷进来。
「为什么不能只杀一个人就满足呢……」
「什么?」
京也听见了御笠的喃喃自语。由于这并非御笠在深思熟虑后的发言,所以她慌忙地试着补强自己的论点:
「像那种杀人魔,为什么不能只杀一个人就满足呢?当他又想杀人的时候,只要一边回忆第一次的杀人行为一边进行妄想……应该就没有必要杀第二个人吧?」
我怎么会说出这么荒谬的论点呢?御笠心想。照这样的说法,等于是抓一个人当祭品献给杀人魔,请他不要再杀第二个人。御笠慌忙地想要收回这种宛如在肯定杀人行为的想法,但京也的回答却更加快速:
「御笠,你太天真了。像他那样的越界之人,是不会那么轻易就停手的。而且……我很不想在身为女性的你面前说出这种话,但他的行为完完全全是一种强奸杀人。被害者的尸体有受到强暴的痕迹,犯人在犯案过程中藉由暴力手段来获得快乐。除非被人制止,否则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会永远继续犯案下去。」
顿了片刻之后,京也却疑惑地说道:
「不过你这个意见让我想到一件事。像这一类型的杀人案中,凶手通常会偷走被害者身上的内衣裤、饰品或是身体的某些器官,因为凶手多半想在事后靠这些东西来回忆杀人过程。但是我的情报网却完全没有接收到被害者身上有任何东西被偷走的情报……真是不可思议。」
接着京也便陷入了沉思。
御笠心中虽然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如此在意的事情,但却没有说出口。
这一天,完全没有查到明美及惠的下落。
回到昨天刚住进的公寓,徒劳无功的失落感愈来愈强。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令御笠已经步履蹒跚。
姊姊死了,好朋友失踪了,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大概已经没有什么状况能比现在更不幸了。不,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御笠绝对不想失去的人。
「御笠,我想要去查一点东西,马上就回来。你能不能待在房间里,把门锁起来?」
「咦?摩弥?」
御笠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没听清楚吗?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京也说完之后没等御笠回答,转身便走。御笠看着京也,脑中浮现了可怕的想像。
不知去向的京也再也没有回来,自己只能独自关在阴暗的房间里等着他。然后有一天,他那死状凄惨的尸体会跟好朋友的尸体一起被发现。
心中浮现了这样的想像,令御笠怕得全身发抖。
「不……不行!」
御笠想要抓住京也的袖子,但她没发现肉体的疲累早已远超过她自己的预期。御笠感到一阵头晕,脚下一踉跄,抓着京也一起摔倒在地板上。
脑袋在坚硬的地板上敲了一下,眼中金星乱冒。
御笠一边抚摸着头上的痛处,一边惶恐地张开双眼。
她看见京也的脸就在眼前,两个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御笠吓得差一点停止心跳。京也的身体整个压在御笠的身上,御笠不禁全身僵硬,两手交叉抱在胸前。
京也的细长秀目,凝视着御笠的双眼。
御笠发现自己满脸通红,急忙别过了头。心脏的鼓动激烈得似乎随时会破裂。
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完全不同次元的问题: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没有汗臭味?
不知经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秒钟,但对御笠来说却接近永恒。
「摩弥……我……我对你……」
——咦?我到底想要说什么?
脑袋一片空白,御笠想尽办法要将心中还没有明确成形的感情转为文字。
此时御笠将别向一旁的脸再转回来,但她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京也用两手捂着自己的脸,痛苦地低吟着。
「怎么了,摩弥?身上会痛吗?」
御笠慌忙抓着京也的手摇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覆着京也脸孔的手被御笠拉开,露出了一对瞪大的双眼。
京也的眼睛一看见御笠,又瞬间张大,宛如眼球要从眼眶中膨胀飞出来一般。接着双眼又眯了起来。并且开心得不停颤抖。简直像是一只看见了猎物的猛兽。
御笠不禁尖叫了一声,但接着又鼓起勇气向京也攀谈。
「摩弥……?」
「少啰嗦……别靠近我!」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使用敬语跟御笠说话。
很明确的拒绝表现。
御笠两脚发抖,两手掩着嘴巴。
「对不起!」
御笠跑了出去。
她一边跑,一边问着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勉强传达内心的感情,果然行不通吗?
完全是我的自作多情,其实他对我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吗?一想到这里,一股热流涌入了眼眶。
胡乱跑了一阵之后,御笠因剧烈喘气而停下了脚步。
她用手扶着电线杆,调整着呼吸。喉咙传来哽咽之声。
——被拒绝了。
「真糟糕……我果然……是个爱哭鬼……」
在街灯的照耀下,御笠低声啜泣着。
2
京也一边捂着脸,一边乱扯头发。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将头往墙壁上撞去。疯狂地撞了好几次,才让冲动逐渐缓和下来。
全身流满了恶心的汗水。京也走到洗脸台洗了个脸。方形镜子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角下垂,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
差一点就夺走了御笠的性命。
她的肉体实在太性感了。微微呈现放射状的秀发、纤细的身体曲线、丰满的胸部。又细又白的肌肤微微染成了桃红色,胸口上下浮动,从白色衬衫隐约可以看见胸罩。
她用湿润的双眸看着自己。
压在御笠身上的那个姿势,唤醒了京也心中的残暴欲望,几乎要掩盖理性。
京也放眼望向四周,几秒钟的时间之内,便找出了能够杀死她的所有可能性。
插在笔筒中的圆规的针、陶制的盘子、洗脸台的刮须刀、菜刀、电线、怀中的蝴蝶刀。刺死、掐死、打死、绞死、烧死、砍死、撞死。
所有的手段加起来可以让御笠在脑海中死二十五次。
强大的杀意在脑袋里四处冲撞,如同狂暴的洪流一般翻滚激荡。
在这些可能性的想像之中,自己一边摧残着御笠的尸骸,一边疯狂大笑。
每一种可能性都可以在一瞬间成真,能够克制得住几乎已经算是种奇迹了。
京也发现自己正逐渐从正常与异常的境界线上往异常的方向偏移。即使是在御笠的面前,自己也逐渐没有办法戴着面具。
这时京也想起*弗里德里希·尼采所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SprachZarathustra)中相当有名的一句话:(译注:FriedrichWilhelmNietzsche,德国古典学者、哲学家和文化评论家。)
对抗怪物之人,必须小心在那过程中自己也有可能变成怪物。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在对抗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过程中,京也可能也正逐渐变成一个怪物。
现在的自己到底属于哪一边?京也决定不再继续思考。
一切的改变都是在遇到她之后开始的。
果然对京也来说,她才是最危险的要素。
真是讽刺的一件事。京也的表情因自嘲而扭曲。从来不曾自嘲过的京也,甚至对自己的自嘲大感有趣。
对御笠来说,最大的敌人根本不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而是摩弥京也。
对京也而言,真正应该警戒的对像是南云御笠。
这两个人毫无自觉地朝夕相处,最后的结果势必搞得两个人都满目疮痍。
想到这里的时候,京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
内容是可疑人物的报告。京也这才发现,现在已经是夜晚巡逻组的活动时间了。
京也从经常在夜晚被目击的可疑人物中归纳出了五个重点人物。虽然京也怀疑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根本不在这五个人里面,但由于目前完全没有其他线索,京也只能暂时相信这五个人之中的一个就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时京也突然想起了之前自己与御笠的对话内容。
为什么被害者身上的东西都没有被偷走呢?这一类型的凶手大部分都有变物癖,他们通常喜欢藉由从被害者身上偷走的东西来回忆杀人过程才对。
京也翘着脚坐在椅子上,就在改变两只脚的上下位置时,他察觉外套里有种硬物感。
拿出来一看,原来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用来录下被害者惨叫声的录音机。
京也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
答案就在京也的手中。想要回忆杀人过程,不见得要带走受害者身上的东西。
只要听这个录音带,就可以比单凭记忆更确实地回想杀人过程。
京也当初从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那里收到的南云小百合的尸体照,不也具有相同功用吗?
此时,京也心中的所有情报都被串连了起来。
京也急忙再度打开手机。
没有错,这家伙就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
京也以颤抖的手确认了脑中的想法。全身充斥着恍惚感与优越感,仿佛毛细孔都被打开了。
——是我赢了!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喜欢拍下受害者的照片,并录下受害者的惨叫声。他以名式名样的方式将受害者的恐惧与绝望保存下来。
如果自己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话,一定也会录影,京也心想。只要带着小型摄影机就可以了。最近的摄影机跟数位相机一样经过轻量化,所以想带着移动并不困难。
比起声音跟静止画面,当然还是影片精彩得多。这些东西应该都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重要收藏品。
而有一种东西能将声音、照片及影片都一起保存下来,并且随时可以播放欣赏。
那就是电脑。
京也所归纳出的五个重点人物中,就有一个随身携带着裸露在外的笔记型电脑的人物。
由于他每次被发现时的穿着都不一样,所以服装无法当作特征,但所有情报的共通点显示他是一个蓬头垢发、眼角有眼屎、蓄着杂乱胡渣、面色凶恶的年轻男人。
京也用手机向所有参与本计划的〈bloodyutopia〉同伴发出电子邮件。内容非常简单明了,首先说明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特征,然后要求大家如果找到这个人的话,就跟踪他回家,将他家的住址以电子邮件寄过来。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捉迷藏游戏终于结束了。
数天之内就可以把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揪出来,胜利几乎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上。
京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高声响起,令他连感伤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这次不是电子邮件。
电话接通之后,京也还没开口便听见御笠压低了声音在嘶喊。
京也的脸变得惨白。
光是听到这个声音,京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御笠还没说出下一句话以前,京也已经奔了出去。
3
御笠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家。由于母亲是个专职的家庭主妇,所以过去在晚上回家时,家里的电灯从来不曾是暗的。
看着眼前这栋漆黑房子,家人全都不在,不禁让御笠感到些许寂寞。
虽说京也突然翻脸无情的态度让御笠大受打击而跑了出来,但她仔细一想,如今的自己除了那间房间之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不过在回去公寓之前,御笠想要先回家拿一些替换的衣物、内衣及盥洗用具。而且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御笠以钥匙打开门进入家中。不知为何家里面流动着一股温热的风。
御笠也不介意,走向客厅打算按下墙壁上的电灯开关。
就在这时,御笠突然听见某种物体被用力翻倒的声响,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声音听得出来是从二楼传来的。
「咦?有人回来了吗……?」
以为是家人回来了的御笠从客厅探头出来,正想朝着二楼呼喊,这时却又传来殴打某种物体的可怕声响。
御笠开始感到害怕了。
仔细一想,如果是父亲或母亲的话,为什么明明在家里却没有打开电灯?
——难道是……
御笠愈来愈惊恐,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缩小了一圈。但是,接下来并没有再响起任何声音,诡异的沉默宛如在嘲笑着御笠。
微温的夜风吹拂着御笠的脖子,令御笠忍不住发抖。
「怎么会有风……」
御笠转头望向客厅里空气流来的方向,这时农历二十号的月亮刚好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照亮了整个客厅。
「啊啊!」
目睹客厅的惨状,御笠的喉咙忍不住发出尖锐的叫声。
眼前的景色跟御笠平常熟悉的客厅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简直像是台风过境一样,整个屋里被破坏得残破不堪,盆栽翻倒,里面的植物被拔出,餐具被摔破,皮制的椅子跟沙发被切开,里面的海绵都被拉了出来。
布偶类的东西全部都被肢解,一个有着蓝眼珠的人遇头还滚落到御笠的脚边。人偶似乎是被人从肩膀处用力扯断的,只剩下左手还跟头以一块薄薄的布相连着。
通往庭院的窗户被敲破了,微温的空气就是从那里流进来的,窗帘像个生命体一样诡异地摇摆着身体,宛如是在诱惑着御笠。
与其说是被台风侵袭过,或许形容成被巨大肉食兽骚扰过更恰当。
就在这时,御笠听见二楼走廊传来脚步声。或许是因为当初使用了廉价建材的关系,楼上只要有一点点脚步声,楼下的人就可以听得见。
家里面有人,这一点已经无庸置疑了。
御笠想要打电话给京也,但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手腕完全使不出力气,手机好几次差点掉到地上。
难熬地听着电话中的铃声响了数响之后,京也终于接起了电话。
「救……救我!摩弥!家里好像有人!」
说完之后,御笠可以感觉到京也也惊讶得停止了呼吸。
「御笠,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详细说明清楚!」
京也应该已经朝着自己的家跑过来了吧,电话中的他一边喘气一边询问。
「我现在在客厅。我家被弄得一团乱,妈妈收集的西洋人偶都被弄坏了,而且我感觉二楼好像有人……」
御笠尝试要将脑袋中异常凌乱的思绪化为具体的文字,但是却力不从心。虽然已经将声音压低到最小的音量,却依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像装了扩音器一样大声,愈来愈担心会不会被楼上的人听见。
「我好害怕,快来救我,摩弥!」
「总之,对方应该不会一直待着不走,他可能马上就会下楼来了!你快找个武器,然后躲起来!」
听见京也的指示,御笠急忙从厨房的菜刀架中抽出一把菜刀,然后躲进了浴室的脱衣间。京也借给她的电击棒则是放在楼上。
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御笠旋即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她不禁全身僵硬。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目的一定是自己。
脚步声走下一楼后,没有从大门出去,反而走向了客厅。脚步声离御笠愈来愈近,御笠担心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么破绽。
好想听见京也的温柔声音、好想叫他安慰自己,但是任何一点点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决定御笠的生死,两个人心中都很明白这一点,因此都保持着沉默。
接着脚步声突然消失了,不知道是走在地毯上,还是停下了脚步。
御笠屏住呼吸等待了一分钟,承受着煎熬,咬紧牙关忍耐。
声音完全消失了。
可能是出去了吧。正当这么认为的御笠伸手想要拉开玻璃拉门的时候,全身被一股寒意侵袭,宛如心脏被一只冰手掐往了一样。
因为毛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深黑色的人影。
人影晃来晃去,似乎在审视着屋内。
御笠急忙用两手将嘴巴捂住。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可能会因为害怕而叫出声来。
最后人影终于慢慢地消失。
御笠完全不敢动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闭上眼睛。
「御笠……你在哪里?」
从手机中听见了京也的声音。不对,声音不是从手机中传来的。
「……摩弥?」
「御笠?你在里面吗?」
玻璃拉门被拉开,京也的脸出现在眼前。
看见京也,御笠胸口不禁涌起一阵热流。
「摩弥!」
「看来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嗯……」
御笠想要站起身来,但膝盖不断发抖,完全站不起来。抱着自己身体的两只手力道出奇地大,宛如粘在身上了一样,花了好大力气才扳开。
「你知道犯人是往哪个方向逃的吗?」
京也问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你想去追?不行!」
追踪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京也再也没有回来。先前光是做出这样的想像就让御笠寒毛直竖。京也的眼神是认真的,他真的会追上去。
「绝对不行!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御笠用尽吃奶的力气抓住京也的衣服下摆。手上的颤抖传到了京也身上,下摆也随之摇晃。
「……我知道了,我们到二楼去看看吧。」
京也将视线从御笠身上移开,再看了一眼客厅的惨状。二楼是什么样的情况,京也大概猜得出来,御笠迟疑了一下,有一点不敢上去看个究竟。
「嗯……好吧……」
御笠很想要向京也问清楚先前态度突然大变的理由,但问不出口。
以结果来说,小百合跟御笠的房间也是惨不忍睹。二楼与楼下客厅的惨状大致相仿,但二楼墙壁上甚至还有刀子划过的痕迹,破坏的程度可说是更胜于楼下。
一直到昨天为止,姊姊的房间都还是相当整齐的。御笠站在姊姊的房间里不禁呆了。
明明已经完全不想再看下去,空洞的眼神却依然在房间里游移。
「摩弥……姊姊都已经死了……已经被他杀了……为什么他还要毁掉姊姊的房间?那个人欺负姊姊欺负得还不够吗?好过分……他想要杀死姊姊几次才甘心?」
御笠不断摇头,拒绝接受眼前的事实。
「御笠,你冷静点!」
京也对着御笠大喊,可以听得出来他在尽力安抚着御笠。
慢慢地,御笠终于沉静了下来,怒气褪去了,但恐惧感却再度油然而生。
京也似乎察觉了御笠心中的恐惧,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即使隔着皮手套,御笠依然可以感觉得到这是一只流着温暖血液的手。
御笠听到温柔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御笠,别担心,事情马上就结束了。」
御笠以为这只是他在安慰自己而已。
事后御笠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4
海藤每次执行完重要任务之后,都会很小心地注意有没有人在跟踪自己。首先他会在人潮汹涌的繁华闹区里乱绕一阵,接着走进几乎完全没有人的小巷子内确认身后是否有人跟踪,然后再绕一大段远路回家。
从御笠的两个同学口中没有问出什么重要情报,令海藤大为失望。
最后,他只好选择冒着风险守在南云家门口。但这么做的结果,别说没见到南云御笠的影子,甚至连一个她的家人都没看见。
闯进家里一看,果然空无一人。
计划因这种意外的状况而拖延,海藤不禁勃然大怒,在她家大闹了一场。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么轻率的举动呢?
其实海藤的理性很清楚。
这是一种示威行动。现在的海藤可是闹得这个地方满城风雨的大人物,只要自己想,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海藤破坏那个家,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失业汉。
自己的人生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因为那些垃圾人渣的一句话而步入夕阳。
虽然上天的启示是不能随便告诉任何人的(神说过不能将自己拥有选择天堂子民的权利这件事泄漏出去。)但海藤非常想要让南云御笠更认识自己。
想像她宛如一只小动物一样仓皇发抖,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等她回来看见自己家里的模样,应该会大吃一惊吧。
回到自己的公寓后,海藤觉得心情格外地好。
海藤的住处是一间附有厨房的小房间,位于一栋老旧公寓的一楼。像这样的地方多半是来到都市追梦的乡下人在搞得遍体鳞伤后的栖身之处。
原本靠在补习班教书勉强还能糊口,但明天起得开始找新工作了,真是一件麻烦事。
海藤将钥匙插进钥匙孔中转动,在踏进家中以前谨慎地再往门外看了几眼。
这时海藤发现对面公共电话亭附近有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年纪不到三十岁。戴着眼镜,穿着西装,看起来相当平凡。男人在与海藤视线相交的瞬间,刻意转过了头,拿起手机拼命打起电子邮件。
虽然举止有点可疑,但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有跟踪的本事。
这个男人的事马上便在海藤的脑海中遭到遗忘。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便是〈bloodyutopia〉夜间巡逻组的一员。
陶醉于优越感中的海藤马上便尝到了苦果。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房间的旧式黑色电话机响了起来。
像这样的旧式黑色电话机,现在大概只剩下史科馆中才能看得到,但在这栋公寓里却依然没有被淘汰。在手机兴盛的现代,这样的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海藤一边在屁股上搔痒,一边不耐烦地接起电话,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不客气的说话声。
『我逮到你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是你输了。』
「什么?」
海藤高声大叫,甚至忘了自己的讲话带着鼻音。
一句话就让海藤跌落了地狱深渊。宛如在黑暗中挣扎之时,恶梦朝着自己袭击而来一般。是我输了?迟了片刻,身体才开始发抖。
——凡采尼,是你!
最令人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第一次接触的时候,海藤便觉得凡采尼这个人不但神秘而且高深莫测。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说废话了。如果你愚蠢地想要反抗我的话,我就把你的身分告诉警察。』
海藤正在考虑着要不要先自首的时候,对方说了句语带玄机的话。
「……什么意思?难道只要我乖乖听话,你就可以不通知警察?」
『你的理解能力不差,说穿了就是这样没错。』
「……你想叫我做什么?」
『你只要跟往常一样继续杀人就可以了。』
电话中的声音似乎显得老神在在。海藤用力握着话筒,几乎要把电话线扯断,从牙齿缝隙中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在开玩笑吗?」海藤正打算开口这么说,对方却又抢先开口了:
『不过你必须将你手中所有受害者的照片及影片都交给我,而且从今天开始你必须依照我的命令杀人。这两个条件你都必须遵守。』
凡采尼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可不是杀手!」
海藤愤怒地大吼。
『不妥协,我就把你的身分告诉警察。但你别忘了,你现在只要被逮捕,绝对是死刑无疑。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利,如果你想死得有尊严,我不会阻止你。』
「妈的!」
说得好像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利,但其实这根本是恶劣的恐吓行为。
在理解到选择天国子民的权利被凡采尼夺走了的瞬间,海藤耳中那些神的祝福声似乎也都消失了。
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平安达成任务,所以神也遗弃我了吗?海藤为自己感到无比可耻。
『我说过,我已经『逮到』你了。』
绝望与后悔的滋味在口中扩散。
「你要我杀谁?」
『你愿意接受条件了?』
海藤没有回答。对方不厌其烦地再度询问,海藤只好自暴自弃地应了一声「嗯」。
『很好……我在你的邮筒中放了一封信,你看完之后就把信给烧掉吧。』
「你说什么?」
对方没有再回应,悲伤的挂断音在耳中响起。
一放下话筒,海藤感到全身疲累。
堕落只在转瞬之间。从明天开始,我就是凡采尼的走狗了。
折断了自由的翅膀,成为被人饲养的笼中兽。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海藤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向屋外,从半月型的邮筒中将各种广告信函及缴费通知书抓起来丢在地上。没多久便看见一个颇厚的素面信封袋。应该就是这个吧。
海藤漫无目的地走向附近的喷水池公园。
喷水已经停了,现在的景象连水池都称不上。
在绿色漆早已斑斓剥落的水银灯映照下,海藤坐在长椅上,扯破了信封。
里面有二十多张A5尺寸的印刷纸被摺在一起,纸上印着横式的黑体字。虽然摺得整齐,但由于毫无修饰,看起来简直像是一般事务性联系。从这一点便可看出凡采尼的为人风格。
一天头是这么写的:既然你现在正在读这封信,就表示你愿意接受我的请求了……
海藤哼了一声,这种恭谨的语气反而令人大为反胃。
但是当看到下一行的时候,海藤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我的第一道命令是杀了南云御笠。我会在深夜里将她引诱到月森的入口,你必须依照下面所列的方式将也杀害,过程全程录影,放血之后将她肢解,并带走她的两百根头发、两只眼珠、右乳房、左手手肘以下部位、右脚大腿以下部位。事后我会跟你拿这些东西。』
海藤一开始怀疑自己看错了,接着怀疑自己脑袋出问题了,他半疯狂地翻到下一张。
接下来密密麻麻的内容全部都是关于抓到御笠后的凌虐方式、杀害之前的过程、杀害之后的肢解方式、若有意外状况发生时的因应对策等等,就连第一刀要从哪里刺进去都写得钜细靡遗。
虽然海藤自认为要比残忍的话自己绝对不输给任何人,但信中的残忍手法却是海藤连作梦都没想到的。
如果可以照这个方式把那个女的杀死的话,拍出来的杀人影片绝对可以让全世界的虐待癖好者喜极而泣吧。
文章的最后是这么写的:『反正迟早也会被你知道,所以我就先把我的本名告诉你吧。我的本名是摩弥京也。』
「摩弥京也?」
海藤即使不看笔记本也记得,他就是经常走在御笠身边的男人。他的细长眼睛即使是在跟御笠谈笑的过程中也宛如正从远处冷静地看着一切。他的冰冷眼神似乎可以撕裂所有被他看见的东西。
「原来是那个男人……」
这么说来,确实没有任何一个人物比那个男人更像凡采尼了。
但是御笠跟京也不是朋友或朋友以上的关系吗?为什么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对海藤下令杀死御笠?
海藤发现自己太小看凡采尼这号人物了。
海藤面对的这个敌手,可能根本不是人。他是一个真正的怪物,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凡采尼这个生物在任何方面都优于海藤,是一个无可比拟的怪物。
海藤感觉自己好愚蠢,就跟雾散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攻击的是一座风车的*唐吉诃德一样。(译注:DonQuixte,西班牙作家MigueldeCervantesSaavedra所著小说中的主角。)
海藤终于理解为什么在〈bloodyutopia〉上,凡采尼这号人物会受到如此狂热的崇拜。海藤心中突然对这个人物涌起了崇敬与恐惧,两股互相矛盾的感情。
好一阵子忘了呼吸的海藤此时开始用力喘气,将空气吸入肺里。
他再次审视这份因吸收了手上的汗水而变得更加厚重的杀人命令书。
这么长的文章,不可能是片刻之间写成的。想必是凡采尼早已写好,只等着在对决中获胜之后便可以拿出来用。
海藤又想到了这封信被投入邮筒的时间点。海藤在电话中答应了凡采尼的条件后,凡采尼便马上说『我在你的邮筒中放了一封信』。这表示凡采尼早已确信海藤会接纳条件,先将信放进邮筒了。
「好可怕的家伙……」
海藤不禁喃喃自语。虽然是个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男人,可是……
——只要照着他的话做,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海藤的嘴角弯了上来。
「好吧,凡采尼,我接受。我会杀了南云御笠。」
5
隔天放学后的搜寻行动依然没有让京也与御笠发现两名好朋友的下落,京也将忧郁地垂着头的御笠送回了临时藏身的公寓房间。
昨天被海藤搞得一团乱的南云家,最后只能以报警的方式来处理。年纪半百,头上有着白头发的中年警察完全以处理例行性事务的态度在处理这件事。
御笠不知道双亲所住旅馆的电话号码,所以无法通知家人。
京也并没有把海藤的事情告知御笠。不,应该说根本没有告知的必要。
「御笠,那我们就明天凌晨两点在月森入口处碰头吧。」
「我们真的要在三更半夜的时候,两个人去搜寻吗?」
「嗯,你不赞成吗?」
「没有。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就这么办吧。摩弥开始认真地想要寻找她们,令我有点感动呢。不过,我得要一个人走到那里去吗?如果你能来接我的话,我会很高兴……」
「对不起,一直到两点,我都有事情要处理,不过两点我一定会到的。」
「嗯,算了,没关系。」
御笠将自己的两只脚交叉相叠,看着脚下沉思了片刻,接着说道:「我很感谢摩弥呢。」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御笠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这句话而已,晚点见啰。」
京也最后也想说些什么,但是从口中说出来的却是平淡无奇的句子。
「嗯,再见,御笠。」
御笠走进了房间。京也目送御笠的背影进入房间后,也走出了公寓。
虽然可以回家,但就算回了家想必也无心做任何事情。
全身火热,脉搏狂暴地剧烈跳动。摩弥京也过去从来不曾如此兴奋过。
过去即使是以凡采尼的身分统治着〈bloodyutopia〉,内心深处的某个部位依然无法获得满足。
但现在不同了。再过不久,自己就要得到南云御笠了。自己所渴望、期望、盼望的欲望将会被填满。
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活着的她了。埋伏在会合地点的海藤想必能够处理好一切。
下一次看见她的脸的时候,应该就是一张浓缩着她全部生命的小小光碟被寄到京也家的时候。
在光碟片之中,将会有一场榨干所有生命力、无法重新再来一次的杀人飨宴。
虽然是在马路上,京也依然忍不住用两手捂住了脸。
京也的嘴角高高地翘起。自己想必是太开心了。
用这样的表情走在路上可不太恰当,路上行人都用狐疑的眼光瞧着自己。
其中有对刚买完菜要回家的母女。女儿指着京也似乎对母亲说了什么,母亲以动作示意女儿不要干涉,但女儿不顾母亲的制止,向着京也跑了过来。
「大哥哥,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甜美而口齿不清,身高只有京也的一半,一双大眼睛毫不做作地看着京也。
「我对一个女生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吵架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喜欢阿勉,虽然我们常常吵架,但是我们每次都是一下子就和好了。」
小女孩露出了向日葵般的灿烂笑容。
「是吗……」
「对了,大哥哥,你把头伸过来。」
「你想做什么?」
「听话嘛。」
京也弯下腰,把头低了下来。
接着,一只柔软的小手抚摸着自己的头。
「乖乖,乖乖。」
「你在干什么?」
「这是和好的咒语!希望你们能和好!」
「我并不打算跟她和好……」
「你骗人,大哥哥,你明明哭得那么伤心。」
「咦?」
京也慌张地往自己的眼角一摸,确实摸到了一道泪痕。
愕然无言。
母亲一边低头道歉,一边责骂女儿,硬是把她拉走了。小女孩一直对着京也挥手,直到看不见为止。
无数的思绪在脑海交错,京也开始怀疑自己真正的想法。
脉搏不规则地跳动,身体像得了痢疾一样不停颤抖。喉咙异常干渴,眼球好像快被挤出来了一般,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向来总是完美而毫无缺点的摩弥京也,完美的面具正在逐渐剥落。
——我真正希望的是她能够接纳我的一切?
从面具的班驳缝隙中露出脸来的京也,向着自己自问自答。突然一阵恶心感涌上心头,京也在电线杆旁吐了起来,胃里的东西都被呕出。
「愚蠢!」
即使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依然让京也为此而对自己感到不屑。
四周景色已变得昏暗,一直愣在马路旁的京也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前走。但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事了。
陷在得不到答案的泥沼中的京也,频频看着手腕上的手表。
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快走到午夜两点了。
风开始变冷。京也将下巴挂在空地铁丝网上,在苦恼的漩涡之中挣扎着。
对于不断从御笠身边逃走的行为,京也自己也感到可耻。
『如果你能来接我的话,我会很高兴……』御笠的话浮现在京也脑中。
只要前往现场,就可以亲眼看见御笠临死前的模样。
为什么自己要说一些愚蠢的藉口,从她身边逃走呢?
或许,原因就在于不想看见御笠的眼神。
当她发现海藤出现在集合地点的时候,一定会惊讶地回头望向京也。
御笠会对京也投以求救的眼神。但是那宛如宝石般的双眼将会逐渐理解到海藤跟京也是串通好的,眼神将逐渐转为绝望……
京也感觉到一股寒意袭身,背上仿佛生了冰柱一般。
自己明明连杀人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都可以驯服,为什么会对一个平凡的少女感到如此畏惧呢?
——或许是因为我……
再一次望向手表,还差三分钟就两点了。京也突然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还是延期吧。」
实际说出口之后,采取行动的速度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快。
反正以后机会还多的是。京也明知道,这只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京也正想对海藤打出停止执行命令的电子邮件时,手上的动作停止了。
京也心中闪过一个想法。区区一封电子邮件,真的有办法叫海藤停手吗?看南云家的惨状就可以知道海藤对御笠所抱持的欲望有多么强烈。
看见御笠一个人独自站在四下无人之处,海藤真的会因京也的命令而中止行动吗?心中的不安,就好像一滴墨水落在宣纸上一样不断扩散。
京也尝试直接打电话给御笠,但是御笠的手机似乎没开机,完全打不通。
「难道已经……」
可怕的想像闪过脑海。京也急忙甩开幻想,在黑暗中开始狂奔。
京也使尽全力地奔跑,完全没有余裕考虑体力的分配。
一边跑,一边后悔着为什么没有早点下定决心。
跑过全部商店都已拉下铁门的无人街道,穿越并排而立的白杨树。体力在转眼之间便已用罄。两脚疲软,呼吸急促,胸口苦闷,心脏似乎快要爆裂。
心中的黑暗深处,另一个自己在轻轻细语:你的行为真是毫无逻辑可言。
京也无视心中的声音,但心中的声音却继续说话:根本没有人喜欢你。你只是个满身伤痕、恶心、邪恶的怪物。
京也跑进了月森市中央的办公大楼街。这时候的办公大楼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大家都回到位于市效的住家去了,形成一个小型的都心空洞化现象。
周围安静得宛如跑进了镜中世界似的,京也只听得见自己奔跑的脚步声。
人去楼空的建筑物都在俯视着自己,红绿灯们开始窃窃私语。
在心中的污泥里挣扎的另一个自己正在发出厉声大呼大喊,如同要用锁链绑住京也。
——你好臭!你身上有腐烂液体的味道,你老爸喷在你身上的腐烂液体实在太臭了,臭味从你的嘴巴跟屁股里飘出来,你的生命之中不可能摆脱人们的不幸与死亡,绝对不可能!你一定会杀人!有一天你一定会杀了那个女的!就算现在不杀,有一天也会杀,你就是我,我太了解你了,太了解你了!
京也没命似的奔跑,犹如要甩掉紧跟在后的诅咒。不久之后,座落于市中央的巨大黑色树林出现在京也的眼前。
由于实在死了太多人,附近居民们心生恐惧,已经不再到这座树林里健行了。然而,现在御笠却在里面。
京也的体力已经透支,脸色变得惨白。奔跑的速度显得极为缓慢,视线开始模糊。快到了,京也告诉自己。
终于,京也看见了标示着月森入口的看板。
京也擦了擦汗,压抑着激烈的心跳,高声大喊。
「御笠!」
但是……
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不见御笠的身影。
「海藤,是我!」
也不见应该躲在草丛里的海藤。
「天啊……」
一切已经结束。计划毫无窒碍地被执行了。
京也软弱无力地跪倒在地。
麻雀齐鸣的早晨,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时间指向六点。
京也昏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段期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这是最好的做法了,京也如此告诉自己。但是一想到御笠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京也的心便似乎要裂了开来。
她现在应该已经遭到肢解,变成一堆肉块了吧。虽然内心悲伤难耐,但一想到她被肢解的肉体,却又兴奋得无法自已。
取出钥匙开门,走进家中,京也来到自己的房间。原本打算拿起书包就这么到学校去,但还是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及电脑。
电脑还没完成开机作业,电视早已出现了画面。
新闻播报员正严肃地朝着镜头说话。右下角的字幕以煽情的潦草字体写着「又出现了第七名受害者!」等字。
看见这排字的瞬间,原本以为早已僵化的心脏再度开始激烈跳动。
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张开眼睛。
播报员似乎在模仿着京也,同样将眼睛闭上了片刻,接着慢慢地说出那个自己早已说过好几遍的受害者姓名。
「遭到杀害的海藤信树,最近才刚从补习班讲师的工作……」
「什么……?」
京也的思考在一瞬间完全停顿。电视的声音愈来愈遥远,最后终于完全消失。
震耳欲聋的寂静。
——海藤信树?被杀了?他是受害者?计划失败?那御笠呢?她去哪了?
「对了!她可能……」
宛如在溺水中想要抓住一根稻草的京也连上了〈bloodyutopia〉网站,开始阅读月森市连续分尸杀人案的后续讨论文章。
但是整个〈bloodyutopia〉网站已经完全陷入了骚动之中。原来第六名受害者坂东贵美子,正是绰号「模仿者」的会员。
「竟然有这种事……」
京也还记得这个人。她就是最早响应京也的计划的四个人之中,负责夜间巡逻的那一个。但是京也曾经要求负责夜间巡逻的成员必须随身携带报警器,而且必须先储存好一封电子邮件,只要按一个按钮就可以将紧急状况告知全体成员。这么说来,她到底是怎么被杀的?
留言板上的发言多如牛毛,每个人都在哀悼着同伴的死,每一篇文章都充满了煽动的字眼。
启动收信软体后,京也更加混乱了。
因为收件夹中有两封海藤寄来的电子邮件。
第一封,没有主旨,送信时间为昨天晚上十一点。御笠杀害行动的三小时前。
内文: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吗?
第二封,没有主旨,送信时间为今天凌晨五点。
内文:真抱歉,我没有遵守跟你的约定。想要知道真相的话,就在明天下午五点半到以下地点来。
下面写的会面地点,竟然是京也相当熟悉的地方。
再看一次电视,京也察觉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第二封电子邮件送信的时候,海藤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也就是说,这是一封死人寄来的信。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还活着吗……御笠?」
6
海藤焦躁不安地看着手表。
已经快要晚上十一点了,距离京也指定的时间还有三小时。
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杀了南云御笠。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尽可能毫发无伤地抓住她。
身体呈现可怕的兴奋状态。希望在面对她的时候能够更沉着冷静。海藤突然希望能有一个暂时性的祈祷对象。
但是该向谁祈祷呢?海藤开始思考。他过去对神话曾经做过一点研究,但是没多久便心生厌烦而放弃了。
如果这是一场狩猎的话,那应该是向狩猎女神祈祷吧?如果没记错的话,*阿特蜜斯跟伊丝塔似乎都是。(译注:Artemis,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Ishtar,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掌管战争与性爱的女神。)
据说在日本某些地区,掌管狩猎的山神也是女性。
海藤记得当初还为此而感到相当惊讶,因为在他心中,狩猎是男性的行为。
此时吹起了一阵风,一张报纸被吹得贴上了海藤的小腿。虽然是一张沾满灰尘的肮脏报纸,但因为上面印着今天的日期,海藤皱着眉头拾起报纸,将上面的灰尘拍掉。
回想起来,自从电视坏掉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追踪过案子的后续报导了。
虽然自己是被神选上的人,但这张报纸上的内容一定也是将自己形容成残虐无道的杀人魔吧。光想像就令人怒气难平。
但是下一个瞬间,海藤叫了出来。
「这是什么?」
报纸上记载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可恶!可恶!难道是那家伙……」
脑中陷入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海藤向过去曾经联络过一次的凡采尼的电子邮件信箱发出一封质问信。
但是,并非一送信就可以马上获得回应。
原本以为早已改掉的咬指甲恶习再度复发,但现在的海藤根本没空在意那些。他将报纸看了又看,心里想着该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不管看几次,记载的内容也不会改变。海藤的焦躁到达顶点。
这时背后草丛有一道脚步声正在慢慢接近海藤,但他却没有察觉。如果是在冷静的状况下,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也不一定。
一刹那之间,海藤的嘴巴被人从后面捂住。
被偷袭了。
原本拿在右手上的信散落一地。
当海藤发现自己被袭击时,巨大的恐惧感流窜全身。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海藤只能不断挣扎。尝试挣脱。为了要看清楚偷袭者的脸,坐在长椅上的他将头往后仰。
黑色眼睛惊讶得张大。
正当海藤想要开口说话的瞬间,一把刀子插进他的喉咙。海藤拼了命地挣扎。
「~~~~~!」
大动脉被切断后,海藤被放开了。地面向着眼前飞来,接着感觉到一阵冲击,过了片刻,海藤才理解到自己倒在前方的地板上了。
海藤在地上用力爬着,虽然已经满身是血,他依然用手不住拨动土砂,拼命想要逃离偷袭者。
难道我要……死在这种地方了吗?
泪水与鼻水不断涌出。
突然间,海藤听见了一阵雄浑的呼唤声。眼前出现了刺眼的光芒,有一对男女在光芒之中俯视着自己。海藤的直觉在诉说着,那就是当初将上天的启示传达给自己的男神及女神。
终于能够上天国了。明明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海藤却笑得合不拢嘴。
不知道为什么,带着温柔微笑的男神及女神,长相竟然跟自己最初杀死的父母亲一模一样。现在那两个人应该早已在床底下的收纳盒内腐烂殆尽了才对。
海藤使尽最后的力气,伸出颤抖的右手。
「让我……上……天国……!」
最后他听见的,却是偷袭者从后面挥出最后一击的破风之声。
连续杀人魔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海藤信树,就这么轻易地被送下了杀人戏码的舞台。
7
有一种夏天要结束了的感觉。
再过两、三个礼拜,梧桐树的叶子就会开始凋落了吧。
夕阳射入教室内,将所有一切都染成了红色。从窗户飘进来的风,带着一丝丝的寒意。间歇性的风让窗帘大大地朝内侧鼓起,轻抚京也的脸颊。
教室内只有京也一个人。
现在这个时间,没有参加社团的人全都回家了,有参加社团的人正忙着各自的社团活动。
换句话说,虽然学校内还有不少人,但教室却成了一个无人的空间。
第二封电子邮件内指定的会面地点,就是京也现在所处的这间月森高中二年级教室。
时钟走到约定时刻的下午五点半,门静静地被拉开,有人走了进来。
「真准时。」
京也回头说道。
「好久不见了。」
对方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虽然我很不想跟你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
「你不吃惊?」
对手压抑着疑惑的心情向京也问道。
「是的,我都知道了。你可真会给人添麻烦,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喔,原来你知道了。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模仿海藤的手法杀人,想要把所有的罪都推到海藤身上。我知道你已经杀了很多人,我也知道你是〈bloodyutopia〉的会员。我没说错吧,新谷惠?」
从运动场上传来棒球被打出去的清脆声响。
少女的细柔短发在微风中摇曳。
数天前被认为跟明美一起失踪的少女新谷惠,把手肘撑在讲桌上,以充满自信的笑容看着京也。无袖衬衫上的黑色领结妖艳地摇摆着。
「新谷,首先我想请教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的回答将会影响我接下来所采取的行动。」
「尽管问。」
「御笠还活着吗?」
「放心,我还没杀了她。不过若是明美的话,当天就死在我手上了。我在清洗沾上血迹的衣服时被家人看见,所以这几天都没有回家。根据新闻报导,明美的尸体似乎还没被找到呢。」
「原来如此,荻原果然已经死了。现在警方正在搜山,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找到了吧。这么一来死者增加为八人,其中有四人是你杀的。」
「好厉害,摩弥学长怎么会连我杀了几个人都知道?」
「我知道的不止是人数而已,新谷。你第一个杀的是柳濑勘吉,接下来是坂东贵美子、荻原明美,最后是海藤信树,总共四个人。」
「马上又会再多一个了。」
「你说的是谁呢?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看着装傻的京也,惠露出了纯真的笑容。说不定在外人看来,两个人的态度就像一对情侣。
「你可以选择拿御笠来当人质,将我凌虐致死。你不这么做吗?」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不过如果摩弥学长大声呼救的话,我就会杀了她。」
太天真了,京也心想。或者该说是她太小看摩弥京也了呢?
「新谷,你最大的错误就是杀死了真正的连续杀人魔海藤。从那一瞬间起,你就成了真正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就算你不当也不行了。死者手边的笔记型电脑跟我写的信都被你拿去看过了吧?第二封电子邮件就是你用他的手机寄出的吧?」
「是啊,那时候我吓了好大一跳呢。杀了之后我才察觉,那个海藤曾经在校门口盘问过我跟明美好几次。我本来还以为他是个刑警,但仔细查看才知道是个假货。他的身边掉着摩弥学长写的信,笔记型电脑里面又有一大堆残酷的影片,看了这些之后我才弄懂一切。」
「原来如此,果然是这么回事。」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模仿犯呢?我明明掩饰得很完美……」
惠还没说完,京也便打断了她的话。
「你是〈bloodyutopia〉的会员。有一天,你获得了目前轰动整个社会的分尸案受害者都是『被肢解成七块后丢弃在相同位置』的地下情报,于是你打算模仿这个杀人手法,将杀死的人肢解成七块,藉此把自己犯下的罪行都推给那个凶手。警方向来喜欢隐瞒重要情报,如果嫌犯口中说出只有真正的凶手才知道的情报,不可藉此作为判断凶手的依据。连续两具尸体都是被分解为七块的话,警方一看之下就会认定是同一凶手所为。
但是,并非只要将尸体分解成七块,一切就能天衣无缝的。
海藤基本上只对年轻女性下手。听到四十岁的男人被杀的报导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样的判断依据会不会稍嫌薄弱了一点?」
京也缓缓摇头说道:
「不止如此。海藤在杀人的时候似乎都有着一贯的信念。虽然只是些从妄想中产生的荒谬观点,但像他这种人原则上会遵守自己所订下的规则。他杀了人之后把尸体绑在风力发电塔的柱子上、丢进喷水池中、塞进神坛里、放进祠堂中,你不觉得这似乎是某种宗教仪式吗?但其他的尸体却被随意丢弃在月森树林中、或是焚化炉里。我不认为这会是同一个凶手的所作所为。而且海藤最后寄给我的电子邮件中是这么写的:『那两个人是你杀的吗?』想必海藤对于自己所犯下的杀人案的后续发展并不特别关心,他可能在某种因缘巧合下看到了报导,发现自己明明只杀了四个人,却被说成了六个人。他一惊之下,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我,所以才写电子邮件问我,那两个人是不是我杀的。」
惠笑个不停,微微点头。
「真亏摩弥学长能说得好像不关自己的事一样。杀死海藤之后我就明白了,幕后的黑手其实是你呢。」
「你看过我写给海藤的信了吧……真令人汗颜。或许你不相信,但我只有命令他杀死御笠而已,其他的案子都跟我没关系。」
「少骗人了。」
「听起来很像谎言,但却是事实。对了,既然你看了我写给海藤的信,知道我的名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你似乎也知道我跟〈bloodyutopia〉有所关联?」
「我知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理由吗?」
少女听了之后,撩了一下头发,开心地笑了。
「交换侦探心得吗?好吧,其实很简单。」
少女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摩弥学长,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跟谁联系,但是你在学校的时候,不是一直在看手机吗?你知道吗?连发烟火分配给大家的手机,款式与颜色完全相同,所以我一看见你的手机,就知道你跟我是同伴。至于我的话,我自己的手机跟连发烟火分配的手机,我是分开来使用的。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在暗中操控着的杀人魔。」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只是刚好款式相同而已?」
「那种款式的手机是很久以前的机型了,但学长你的手机看起来一点也不旧,简直跟新的一样,这不是很奇怪吗?」
京也从容不迫地拍了拍手。太了不起了。
「好厉害,这么一点小细节,竟然可以有如此犀利的见解。我可不是在吹捧,请接受我诚心的称赞。」
「学长,你明明失败了却还如此开心……?」
「我喜欢在失败中学习成长,失败能让我变得更加完善。」
惠露出苦笑,看来她完全摸不透京也在想什么,虽然嘴角被逗出了笑容,美丽的柳叶眉却是皱起来的。京也继续说道:
「回到原本的话题吧。既然你也是〈bloodyutopia〉的成员之一,那就不难想像你用了什么样的手法杀死坂东贵美子。你在私底下偷偷跟坂东贵美子,也就是『模仿者』联络过了,对吧?」
「没错。虽然凡采尼大人禁止我们在现实中见面,但我还是偷偷跟她取得联络,在咖啡厅聊了一会儿话呢。」
凡采尼「大人」?京也突然发现自己跟眼前看着远方的少女似乎有着某种认知上的差距。
她虽然知道京也也是〈bloodyutopia〉的成员之一,但似乎没发现京也就是凡采尼。
「我想她应该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同伴所杀吧。面对这种出其不意的攻击,警报器跟事先打好的电子邮件也都派不上用场。」
「就是这么回事。」
「能够将你在〈bloodyutopia〉上的代号告诉我吗?」
「艺术家。」
惠凛然说道。
「我还记得这个名字。原来如此,对你来说杀人是项艺术吗……?」
京也心中大部分的疑惑都解开了。因为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在凡采尼的号召下,她是夜间巡逻组的成员之一。将御笠的家附近有可疑人物的情报以电子邮件告知京也的人就是她。
担心御笠的京也从御笠家的窗户侵入。而隔天,惠便表示她看见了京也侵入御笠家。这样一来就变得相当合理,因为她就是对京也发出电子邮件的艺术家本人。
「这样你满意了吗?」
「虽然还有好几个疑点想问清楚,但我也已经沉不住气了。你从刚刚就把一只手别在背后,似乎藏了什么东西。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于是惠从背后拿出了一把大型的开山刀。光是刀刃就有三十五公分。跟武士短刀一样气势十足。
「好棒的刀子,应该吸了不少人的血,看起来闪闪发亮呢。」
京也一边说,一边也以左手迅速甩动心爱的蝴蝶刀,让刀锋露出。
惠面对京也摆出临阵架式,眼睛一眯,原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似乎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杀死京也。
京也则是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握着刀子以半身摆出西洋击剑的姿势。明明是生死交关的紧要时刻,京也的嘴角却高高翘起。
这时惠似乎发现了什么,脸上又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
「摩弥学长,你不是右撇子吗?为什么用左手拿刀子?」
「我受了一点伤,不过别担心,这不至于影响我的能力。」
惠故意这么说,是为了要打击京也的信心,但却被京也轻描淡写地一口带过,不禁令她颇感惋惜。「是吗?」她淡淡地说道。
微风从两人中间穿过。
「在开始之前,我想问一件事。为什么你要一直杀人?」
「真无聊的问题。摩弥学长,你听过『为艺术而艺术』这句话吗?」
「艺术是为了艺术本身而存在,不应该受教育、启蒙等其他思想所左右。是这个意思没错吧?好像是*哥提耶及班卫所提介的思想吧。原来如此,的确很像一个艺术家该说的话。艺术不需要理由,对吧?我为自己的愚蠢问题道歉。既然如此,我就用『以暴易暴』这句话来回敬你。既然麻烦找上门来了,我也不能坐以待毙。」(译注:哥提耶,ThéphileGautier,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小说家与艺术评论家。班卫,ThéodoredeBanville,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
京也显得更加认真。
教室中两股密度浓厚的杀意正在互相激荡,俨然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似乎所有声音都被掩兽住了,只听得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这时,京也的身子宛如要倒下去了似的微微一晃,接着往右手边踏步而出。惠见状也开始往反向移动。
两个人简直像在跳舞一样,在一排排的桌子之间开始绕起四方形的圈子。两个人都一边移动,一边在心中盘算着攻击的距离。
在如此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之中,京也却依然面无表情地向着惠说话:
「到目前为止杀了四个毫无抵抗的人,或许让你陷入了无比的优越感之中,但你接下来将要体验的是一场真正的战斗。你还太过天真,天真到足以致命。这是个好机会,我就帮你上两堂课吧。首先第一点,战斗的基本原则是先下手为强。如果你真的想要尝到胜利的果实,应该在一打开教室的瞬间便毫不留情地朝我杀过来。」
少女以沉默来回应。
「位居生物金字塔顶点的人类,唯一的敌人只有人类而已。新谷,人类是一种势必互相残杀的生物……来,我们开始吧。临界之人与越界之人的生死之战!」
忽然间,耳中听见宛如爆炸一般气势磅礴的豪壮音乐。
楼下的管乐社开始练习了。
呼应着音乐声,惠动了。
她沉着腰,向着京也冲来,同时将手上的刀子以闪电般的速度猛地一挥。
京也往后一退,避开了这一刀,但惠却继续进逼,跳到桌上以下击的方式挥出刀子。
以攻击取代防御的策略。
京也继续向后退,但却撞到了桌子,差点便往前摔倒。
桌子虽然乍看之下是等间隔排列,但其实大部分教室内的桌子都没有排得很整齐。边看着前方边往后退的京也受到桌子的阻碍,没有完全避开惠的攻击,制服的肩口被划出浅浅的一道口子。
京也踹翻桌子,开出一条道路,然后跌跌撞撞地转身奔到窗户旁边,接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惠毫不放松地突进。这时,一阵大风从窗口贯入,窗帘飘起,挡在两人之间。
——她会退后吧?
但是京也猜错了。窗帘在瞬间被斩开,明晃晃的刀子画着银色的弧线从窗帘后面朝着京也的脖子攻来。
京也的反应迟了片刻,却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偏过脑袋,以毫厘之差闪了开去。一股肾上腺素的苦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因窗帘的关系而失去了距离感的惠以大幅度的动作挥空之后,京也趁这个机会再次拉开距离。
「摩弥学长,你为什么不反击?」
「为什么不反击?原因很简单:因为太有趣了,我不希望这场战斗太早结束。」
「少说大话!」
少女更用力地握紧了刀子。或许是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她显得相当愤怒。
「好吧。虽然有点可惜,但我也要攻击了……」
惠已经先动了。跟之前的攻击一样,沉下了腰往前冲。随着次数的累积,随着步幅的加大,攻击的威力也会愈来愈具有致命性。
但是惠的突进动作却在京也的一击之下被中断。京也第一次举起小刀往前刺,刀尖几乎碰到了惠的鼻子。
「啊!」
恶梦一般的刀尖瞬间缩回,立刻又朝着惠的脚下摇摆不定地刺出攻其不备的第二击。连续的高速刺击让惠第一次慌了手脚,急忙退后。
京也一边摆着架式,一边以冰冷的声音说道:
「第二课,小刀的用途不外乎切、剥、刺、削、割、刻。我的蝴蝶刀的胜负关键在于是否能迅速刺出并收回。你的开山刀似乎以类似剑的斩击为主,由于收刀慢,只要被我的小刀近身,你就输了。」
惠张开嘴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京也第一次展开快攻。
惠急忙挥动开山刀,希望能在小刀近身前化解京也的攻势。
但是下一个瞬间,惠的双脚离地,向后方飞了出去。
她撞翻了两、三张桌子,发出巨大声响。
惠迅速起身,但或许是肺部受到了冲击,她弯着腰,身体呈现「〈」字形,不住地咳嗽。
原来是京也用脚将惠踹了出去。惠听了刚刚京也那番话之后,眼光一直注意着京也的小刀,结果完全落入京也的陷阱之中。
「最后一课,战斗是诡道,充满了欺骗与诓骗。只要不忘记这一点,你就能赢得了我。」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低着头咳嗽的惠。
京也自认为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敌、自负或是大意。
但是下一个瞬间,京也的左手背上已经穿了一个洞。
一把像暗器一样的细长飞刀插在京也的手背上。
「————!」
京也咬紧嘴唇,硬是将快要喊出来的呻吟声压抑下来。惊讶更大于疼痛。蝴蝶刀一落在地上,马上就被惠踢了出去。蝴蝶刀在木头地板上越滑越远。
往前定睛一看,惠的脸上充满了夸耀胜利的表情。裙子底下,大腿根部位置绑了一条收纳飞刀用的带子。京也这才发现惠的裙摆比平常还要长一点,原来是为了掩盖住飞刀。
真是功亏一匮,只因棋差一着,最后的结果是全盘皆输,京也反而陷入了九死一生的危机之中。
「战斗是诡道对吧?这一点我也赞成。」
惠的眼中闪耀着胜利者的嗜虐光芒。从紧实有致的大腿上以妖娆的动作抽出第二把飞刀。这次京也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动作。
京也以眼角余光望向教室后方的出口。
距离大约三公尺,全力奔跑的话应该不用花到一秒钟。
为了投掷飞刀,惠以垒球投手的姿势将手伸向了下后方。没有时间让京也慢慢思考了。
京也在一瞬间像弹簧一样飞奔而出。
短短三分尺的距离,如今却长得可怕,眼前的矩形框框看起来好遥远。
等到京也恢复冷静的时候,他已经跄跄踉踉地奔出了教室。
耳后传来某种东西刺在门上的声音,但京也依然全力狂奔,根本没有转头确认的余裕。
正当京也抓着楼梯扶手打算冲下楼的时候,他看见一个老师刚巧从楼梯下方转角平台走上来。
可以向老师求救!脑中这么想的京也,话才刚出口又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惠曾经明白说过,京也如果向第三者求救,御笠就会没命。
——那又怎么样?
京也再次下定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声带却好像被割掉了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句求救的话也说不出来。
「可恶!我真是……!」
京也将心中涌起的挫败感强压下来,爬上楼梯来到三楼。接着在背后脚步声的追赶下,沿着教职员室旁边的楼梯爬上屋顶。
跨过禁止进入的拒马,推开铁门,意外的强风吹动京也的头发。
他慌张地环视左右,宽广的屋顶空间别说没有藏身之处,甚至连一个遮蔽物都没有。
京也决定先躲到水塔后面,虽然心里很清楚这只能拖延极短暂的时间。
但是这时惠已来到门旁了。她看到京也马上投出飞刀。飞刀正确地往京也胸口射来,京也向右打滚避开。
惠抽出第二把飞刀,慢慢靠近京也。京也只能努力跟她拉开距离,让自己有办法闪得过射来的飞刀。他将背部靠在铁丝网上,慢慢进行横向移动。
什么都不知道的学生们正发出开朗笑声,从校舍下方传上来。
铁丝网上破损待补的部位还是老样子。
京也在心中思考,是否要冒着断几根肋骨的风险,往下跳到柔软的地面上,但是他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校舍周围铺了一圈碎石子,如果没有助跑的话,他连花坛都跳不到。
如果掉到花坛以外的地方……期待惠能够慈悲心大发的生存机率还比较高。
京也的额头上沾满了汗水,感觉非常不舒服。紧绷的空气随时有可能一触即发。
终于走到了背后铁丝网的尽头,另一面的铁丝网以直角角度从自己的身旁延伸出去。京也知道,自己被逼到角落了。
惠的表情灿烂得似乎要哼起歌来,脚步非常轻快。
「太难看了吧,摩弥学长。」
「新谷……」
「求饶的话就免了吧。」
听到这句话,京也脸上突然浮现了充满自信的笑容。就连拥有压倒性优势,有自信在转瞬之间杀死京也的惠也不禁感觉到凉意。
「求饶?别开玩笑了,你不可能杀死我的。」
听到京也这么说,一开始惠愣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
「你想干什么?难道想对我施展催眠术?」
「新谷,你喜欢〈bloodyutopia〉吗?」
京也突然改变了话题。惠皱了一下眉头,但或许是对将死之人最后的怜悯,她并没有提出任何疑问。
「那个网站感觉很舒服啊,可以毫无顾忌地吐露自己的欲望,跟同好聊天也很快乐。何况凡采尼大人又是个相当温柔的人,好几次听我诉苦……」
「是啊,我对『艺术家』确实特别关怀,以前陪你聊了好几次。我记得你在五岁的时候就有将玩偶肢解的癖好了。」
「咦?」
惠的脸色变得苍白。
「即使被双亲劝导了无数次,你还是喜欢将玩偶拆开、抽出里面的棉花。后来玩偶也无法满足你,你在七岁的时候将对你忠心耿耿的宠物威尔斯柯基犬带到浴室肢解了。」
「不会吧……咦……可是……」
「从那之后,你总是将误闯入家里的野狗野猫抓起来杀死,有时把尸体埋进土里,有时把尸体放进肥料里,有时把肉烧一烧后伪装成厨余垃圾拿出去丢。我有说错吗?艺术家?」
她颤抖着双唇说道:
「不会吧……你就是……凡采尼大人……?」
京也点了点头,惠似乎过于感动而呆住了,手上飞刀跌落在地上。
「新谷……不,惠……」
京也从容不迫地展开双手,宛如在迎接着惠。他向惠说道:
「我是爱着你的。」
惠一边颤抖,一边往后退。京也的说话方式已经不再使用敬语了。
「你骗人!摩弥学长……我以前跟你告白的时候……你不是拒绝了……」
「那是因为以前的我还不够了解你,但是现在不同了。」
京也一边说,一边向着惠走近了一步。
「可是……!」
惠摇了摇头。
「惠,你曾经冷静思考过现在社会的状况吗?人们聚集在一起,形成村子、形成城镇、形成都市。这中间会产生供给与需求,同时也会产生欲望的提供与满足,这是一种必然的结果。但是却只有欲望被当成了罪恶,不断受到压抑与束缚。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会被当成罪恶。在社会大众的眼中,我们跟那些把杀人当作是在打电动游戏的败类没什么不同。所以,我们临界之人及我们的同类们应该要团结起来!正因为无法将心中的不正常欲望说出口,所以我们才会走上犯罪这一条路。只有拥有不正常欲望的人,才能够理解拥有不正常欲望的人的本质。我们可以互相诉说烦恼,吐露真话,只要小心别陷入集团的思想偏移状况,我们可以成为更高次元的人。事实上,常跟我谈话的那段期间,你的状态比现在安定多了。你还有机会回头的,惠!」
「凡采尼……大人……」
惠的脸变得火热,她不再排拒京也向她靠近。
京也紧紧抱住了惠,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接着,惠的身体震了一下。
京也将嘴唇凑向她的耳边,宛如要讲悄悄话一样,压低着声音说道:
「新谷……你真的是个……傻蛋。」
京也跟惠也拉开了距离。惠看着一个点,全身像筋攀一样不停颤抖。
惠的目光射向自己的腹部。
上面插了一把自己的飞刀。
原来是京也将手背上那把飞刀拔出后偷偷藏着,然后以极近距离插入惠身上。
惠望着京也,两眼充满着不相信的神情。京也则既没有高呼痛快,也没有夸耀胜利,只是用悲伤的表情看着惠。
「我说过了,新谷……战斗是诡道。很可惜,只差一步你就可以杀死我了……看来最后还是我赢了。」
「全部……都是演出来的吗?」
惠痛苦地呻吟。
「是的。」
「好可怕的人……连人的感情也是你用来逆转局势的手段之一吗?」
京也堂堂正正地接受着她的指责,完全不打算为自己找藉口。
「原来……我输了……」
她挣扎着站起,解开自己制服的领结,粗鲁地抽掉。接着又扯掉衬衫的钮扣,露出下面健康而纤细的肉体与白色的胸罩。
「摩弥学长,随便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虽然我不像御笠那么可爱,但我希望学长能将我彻底弄坏之后再杀死,就像你想对御笠做的那样。」
京也理解了她想说的话,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是站在正常与异常的境界线上的临界之人。渴望成为残忍杀人的禁忌野兽,却又不敢完全抛弃人性的胆小鬼。我还没有打算要跨越界线。好了,胜负已经分出来了,我现在帮你叫救护车。别担心,主要内脏并没有受损,这种程度的伤没有性命之忧……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自首,将所有的罪状都说出来。」
「不行!」
惠高声大叫。接着,她痛苦地低下头,以细微的声音又说了一次:「不行。」
她压着腹部,从铁丝网的破洞中走了出去。屋顶边缘只有短短的一截,再过去就是无处可站的高空了。惠抓着铁丝网,两脚不停发抖。
「新谷……你想自杀吗?快住手!」
「学长不希望我死吗……可是不行。」
惠转过了头来,京也看见她的脸,吓了一跳。
她正哭得伤心,泪水不断泉涌而出。
「因为……我已经杀了四个人了!警察也不是笨蛋,他们已经渐渐开始怀疑我了。如果我自首的话,会造成什么结果?连续两个礼拜,新闻媒体会不分日夜地大肆炒作这件事情。到时候,受害最深的人会是谁?
摩弥学长,我的家人都是些好人。每当我闹起脾气的时候,爸爸、妈妈跟妹妹都会温柔地笑着安抚我,直到我舒坦为止。我不忍心见到我的家人遭受电视新闻的报导指责、被附近邻居当成垃圾人渣、收到一些写满了脏话的信、所有个人隐私全部都被挖出来。
所以……我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在被捕之前自杀。警察没办法追到地狱来,这样子,我的家人就不会有事了。」
惠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哀痛的脸上用力挤出笑容。
「摩弥学长……求求你不要阻止我……」
令人心碎的笑容。不管有没有成功杀死京也,或许这名少女早已决定,等到做完这件事之后,就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把钥匙给我吧。海藤的笔记型电脑、我写的信、从坂东贵美子身上抢来的手机等东西,应该都在你家里吧?包含你杀人的一切证据,我会负起责任全部处理掉。就让我……来当第三代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吧。」
惠从胸前口袋取出钥匙掷出。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摩弥学长。」「御笠在哪里?」
「在保健室里睡着。」
「原来如此,那里的确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死角。那么,惠……」
——再见。
说完之后,京也便转身走向楼梯入口。
「摩弥学长!」
背后传来呼唤声。而且是惠平常那种开朗的声音。京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什么事?」
「我从很久以前就决定辞世的遗言要讲什么了。」
「我洗耳恭听。」
「我的死,将让这个世界丧失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惠故意以装模作样的口吻说道。
「借用暴君*尼禄的辞世遗言吗?你真的一直到最后,都是一位艺术家……」(译注:NeroClaudiusCaesarAugustusGermanicus,罗马第五任皇帝,暴君的代名词。)
「摩弥学长,你能再说一次我爱你吗?就算是谎话也没有关系!」
惠恳求着说道。
「对不起,新谷。我对你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
「哈哈。」
她带着些许寂寞地笑了两声。
一阵风轻拂而过。
接下来的这句话,或许才是她真正的辞世遗言。她的声音听起来自由自在,似乎终于从无尽的束缚中获得解放。
「……啊啊,为什么我会喜欢上一个这么过分的人呢?」
京也不禁回头。
但是她的身影已经从屋顶上消失了。
片刻之后,响起了生命碎裂的声音。
又过了片刻,运动场上响起了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