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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临。本来打算在行动前稍微休息一下,但天不从人愿。
今天的京也依然无法入眠。即使躺在床上,也丝毫没有睡意。
但是,又没有办法深入思考什么事情。整个脑袋茫茫然似乎弥漫着一股烟雾,偏偏就是无法睡着。
从数日之前开始,京也的脑袋便逐渐钝化、麻痹,思考变成一件非常痛苦之事。
药物虽然可以带来一时的安宁,但毕竟不是万能的。
京也很清楚,自己的精神正逐渐被腐蚀。
但是,倒也没有必要在脸上留下黑眼圈,向周围的人宣传「我得了失眠症」。京也最近学会了以舞台用粉底来掩饰黑眼圈的技巧。当然并不需要像歌舞伎的表演者一样把脸涂得一片雪白,只要使用得当,就可以将黑眼圈掩盖住,而且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就跟化妆一样,手法决定一切。
如今,京也靠着这个技巧骗过了全班同学的目光。
真应该早点学会这个技巧的。京也感到十分懊悔。让御笠及兰发现自己的失常,可说是极大的失败。
特别是御笠……
在外出用的上衣外面将S&WM37AIRWEIGHT以枪套带吊在身上,上面再穿上一件白色风衣。风衣这种服装原本是设计出来给军人穿的,所以特色是在结构上有着不少口袋,方便携带各种东西。对京也来说,这是穿出去也不会让人起疑的战斗服。
将小刀及电击棒也带在身上。
虽然在如今这个年代,别说是蝴蝶刀,就算是带个电击棒在街上走也是违法的行为,但毕竟跟手枪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了。赤手空拳上战场并不是勇敢,而是愚蠢。目的愈大,危险性也会愈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京也的电击棒没有经过改造,便可以发出七十二万伏特的电压。以制服对手来说,这样已经足够。电压太强而造成对方血管破裂也是麻烦的事情,所以这样的电压刚刚好。
为了今天,京也已经准备好可以因应各种状况的道具。这些道具全都放进了口袋里,可以说是将风衣的特色做了最大的发挥。
虽然气温已经逐渐下降,但这个时期的夜晚也不至于太过寒冷,两、三件单薄上衣便足以御寒。在这样的气温下,穿着风衣或许会略显突兀,但对京也来说却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了掩盖身上的伤痕,他平常就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了。
换上新手套,再一次确认时刻。距离行动的预定时刻还有不小的空档,看来时间是相当充裕的。
京也一时兴起,打开了电脑,将bloodyutopi浏览了一番。
事情的发展跟原本的预期大致相仿。
将吵闹不休的讨论区看了一遍之后,京也带着苦笑关掉了计算机电源。接着,他压低了脚步声,打开门,走下楼梯。不发出一点声响。
来到楼梯旁的大门口,为了保险起见,京也穿上了方便跑步的运动鞋,以脚尖轻轻将运动鞋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然而就在他伸手要将门打开的时候……
「哥哥。」
听到声音的京也回头一看,兰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的眼前。时间抓得这么准,甚至令人怀疑她是不是藉由某种方式监视着自己的行动。
兰那苍白的脸上带着满面忧愁,眼神不安地摆动着,宛如是在观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物。她原本便显得过于削瘦的身材,如今看起来似乎更加小了一圈。
「兰,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
「……不用替我担心。这跟妳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的兰,喉头发出了经过压抑的哽咽声。
「最近的哥哥,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事情。」
兰突然如此说道。
「……从前是指什么时候?」
「哥哥为了保护我而遍体鳞伤,脸上露出空洞表情的那个时候。哥哥……我一直很想为那时候的事情跟你道歉。」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哥哥!」
两只握起的拳头不停颤抖,但兰丝毫不加掩饰,反而走向了京也。
「你真的忘了吗?我还记得,那时候哥哥编了一个花冠给我呢,在那三天以前的哥哥是那么开朗,总是露出笑容……」
「……我忘了,我真的已经忘了……」
这句话有一半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京也微微瞇起眼睛,凝视着兰。
她似乎想要说话,但却又强忍了下来。京也心想,看来她似乎误会了什么。但是京也一点也不在乎。
兰不知是否理解了京也的意图,继续以几乎显得可笑的坚定语气说道:
「……哥哥骗人,我不相信。其实那时候,我应该陪在哥哥的身边,照顾哥哥的……」
如今这个拚命想要守护住家庭和谐的少女,对京也来说却只是个妨碍,令他想起原本不愿想起的回忆。
在自己的内心最深处,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另一个自己正不断提出相当吸引人的建议:
让她闭上嘴!
京也的心中并没有任何遗憾。对当年那个幼小的兰,京也没有丝毫的恨意。但是,眼前的少女却感到无比自责,认为那件事情都是她的错。
而这正是让京也最感愤怒难耐的一点。那个恐惧与绝望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任何人都不能自以为是地加以干涉。被别人以肤浅的想法审视那件事情,将那件事情龌龊化,让京也的心中燃起能能一的怒火。
「……兰。」
兰听见哥哥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似乎会错了意,脸色增添了几分明亮。
「兰,从明天开始,我不需要妳帮我做便当。妳不用再做了。」
「…………」
听到了这么令人意外的一句话,兰不安地全身颤抖,彷佛一个人被遗弃在黑暗之中。
「哥哥……求求你……不要再残害自己了……」
兰恳求着说道。
「兰,妳严重那个『幸福家庭』的幻想,早在七年前便已经崩溃了。看清楚现实吧,如今妳的哥哥只是一具空虚、寂寞、悲哀的行尸走肉而已。」
最后这句话无疑是画蛇添足,但既然说了出来,也无法收回了。
她的肩膀微微颤动。
京也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兰,心里想着,看来对话结束了吧。但是就在他正打算要转过身去的时候,凝视着地面的兰突然以极为悲伤的语气说道:
「如果哥哥非走不可……那我就要做出一件让哥哥彻底失望的事情。」
兰应该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哪里才对,为什么她会那么拚命地阻止自己出门呢?或许是因为如今的自己正散发出一股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气势吧。
「随便妳。」
京也并没有采纳兰的忠告,伸手打开了门。
外头吹着微风,但依旧闷热。这附近非常宁静,偶尔才会有一辆汽车通过。
规律的叩叩鞋声诱惑着京也,让他想着原本不愿去想的事情。
七年来家中那不可侵犯的领域,如今被兰给打破了。
但是这也不能算是把即将痊愈的伤口疮疤再度挖开。因为一旦产生龟裂的兄妹关系,原本便难以修复。
他看了一下手表。
在兰身上花了一点时间,但还在容许范围之内。京也决定不再多想,继续前进。
徒步来到郊外后,便看见了目的地,一栋建筑物。
甲斐野公彦的家。
昨天白天已经来查采过了。这是一栋有着半月形屋顶的房子,外观看起来只像个大仓库,但是由窗外往内窥探,可以发现里头经过精心装潢,整体呈现西式风格。
甲斐野与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不同,并不会大量杀人。虽然静静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如今的京也希望立刻就能获得决定性的证据。
京也很早便发现甲斐野与鼠李是同一个人了。
在美术馆内握手时,京也故意施加了力量。甲斐野急忙护住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这个举动便让京也有了相当大的把握。早在跟鼠李网络对谈时,京也便察觉他的左手无名指受了伤。
但是,目前京也只能根据第一眼的印象及受伤的手指来推论他是凶手。这样的证据绝对是站不住脚的。
虽然京也号称拥有一个能够闻出同类味道而且从不出错的鼻子,但这样的鼻子可无法用来说服他人。
所以京也打算凭实力来解决问题。
再一次抬头仰望甲斐野的家。
这是一栋很好的房子。可惜最大的缺点就是它恐怕已经有将近二十年历史了。
没有来客自动录像装置。
没有摄影机或假摄影机。
没有任何一扇窗户使用多层强化玻璃。
没有贴上防盗玻璃胶膜。
没有玻璃窗破坏感应警报器。
而且大门上只有一个双层式盘簧锁,实在是太随便了。
好像有人提倡过,如今已经是一门双锁一警报器的时代。
这栋房子论美感是及格的,但是论起安全的话非但不及格,而且根本是零分。
如果不在乎留下侵入痕迹的话,京也可以在一瞬间想到十种以上的侵入方式。而且不管采用任何一种方式,凭借自己的手腕技巧,都不可能失败。
看来甲斐野公彦非常相信「只有我不会被坏人盯上」这种没有根据的神话。
京也早已查过甲斐野公彦的工作排班表,确定他今天很晚才会回来。
但是什么事情都有万一,虽然时间相当充裕,最好还是尽快把事情解决。
京也从口袋中取出特地为了今天而准备好的道具。
两根细细的金属棒,名称分别是开锁针与扭力扳手。这就是所谓的「万能钥匙」。
而且是专门用来开敔双层式盘簧锁的「万能钥匙」。
如果想要不留下侵入痕迹,就只有使用这玩意儿了。
「很久没玩了,希望技术没有退步……」
京也将有着卤素灯头的手电筒咬在嘴里,照准了钥匙孔,然后把扭力扳手插进钥匙孔的下半部。
「……摩弥?」
突然一句说话声,让京也全身的肌肉不禁紧绷。
京也吃惊地回过头来。
他看见御笠正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站在自己的眼前。
京也甚至因太过惊讶而忘了呼吸。
御笠似乎是急急忙忙跑来的,正不住地喘着气。但是她的脑袋彷佛已经没办法思考其它事情,只能拚命想着京也现在的行为代表什么意义。
「你在干什么……摩弥……告诉我!」
「……兰,原来妳是这个意思。」
(如果哥哥非走不可……我就要做出一件让哥哥彻底失望的事情。)确实,这一招对自己实在太有效了。
京也突然感到满腔的无奈。想着自己竟然又陷入了这样的窘境。
似乎有另一个他正站在一边冷眶芳观,嘴里笑着说道:该来的逃不了。
其实京也早有预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宇佐美想要知道真相;京也想要帮宇佐美找出真相;兰担心京也的安危;御笠依照兰的指示从后面跟踪京也。一切显得理所当然,没有人该为此负责任,也并非有人刻意串谋陷害。
如果把责任推给她们这三入之中的任何一人,都只是借故推托、逃避问题而已。但是不知为何,京也心中偏偏又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已经被数层的蜘蛛网给重重包围住了似的。
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京也自己也不明白。
「御笠。」
御笠的脸孔难过得皱在一起。
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难道是为了冷酷地跟我从此划清界线吗?
这原本应该是京也自己所期望的事情。但是如今,京也却对御笠开口的那一瞬间感到十分地恐惧。
御笠那温柔婉约的声音,对京也来说却简直跟死神的声音同样可怕。
过了许久,御笠终于开了口。只见她欲言又止地说道:
「一开始,我曾经怀疑摩弥你就是凶手。」
「…………」
「因为你知道好多事情,而且模样不太对劲,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
「现在……妳不认为我是凶手了?」
「嗯,所以我必须跟摩弥道歉……」
京也的内心松了一口气。
但是,接下来御笠的口中却问出了更出人意料之外的问题。
「摩弥,告诉我,『空白的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京也感觉心脏彷佛被用力掐了一下。
「这件事……妳是怎么知道的?」
「兰跟我说的。她说这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期,京也正遭受着父亲的凌虐。
「兰告诉妳的吗……那应该是不会有错的。那么,妳还想要我再说什么呢?」
「兰那时候年纪还小,很多细节根本记不清楚了。所以,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否则,我实在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你。」
京也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御笠已经一头哉进了自己的人生之中。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的家庭还很美满,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说到这里,京也顿了一下,看着御笠。御笠对上京也的视线,以「嗯」的一声来回应。
「事情的源头得从父亲的失业说起。他们告诉我,父亲被雇主以某种不正当的理由开除了。从此之后,父亲便每天借酒浇愁,最后得了酒精依赖症。御笠,妳知道什么是依赖症吗?」
「嗯,就是一种无法戒酒的病。」
「可别将它跟慢性酒精中毒症混为一谈了。慢性酒精中毒症在病理学上并不是很危险的病症,但是依赖症却是严重得多。一旦发病,一辈子也别想痊愈。酒精依赖症患者只要一看见酒,就非得拿来喝不可,就算那是米酒之类的料理用酒也一样。只要一杯下肚,理性与欲望的均衡就会完全崩溃,一定要将眼前所有看得见的酒全部喝干才肯罢手。如果再进一步从精神依赖进展到了生理依赖,那症状可能比毒瘾患者还要严重。」
「…………」
「开始酗酒之后的父亲完全了失去工作意愿,每天喝酒过日子,而且变得对家人有暴力倾向。我还记得,当时满屋子里都是翻倒的酒瓶,气氛非常糟糕,母亲难过地一直低着头……」
即使自己是一个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会发现家里的气氛变得愈来愈诡异了。京也向母亲询问理由,母亲却只是苦笑着说道:「爸爸生了一种很不好的病。」如今回想起来,母亲这番话恐怕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吧。
一开始,母亲还相信着父亲,咬紧了牙关忍耐。但是后来……
「母亲在烦恼了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了。她在离婚申请书上填入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半夜趁着父亲睡着的时候,带着姐姐、我及兰离开了那个家,逃回母亲的娘家去了。」
那个时候的京也还不明白这件事情有多么严重,只是揉着爱困的眼睛,频频发出抱怨之声。真正理解状况的人只有母亲及姐姐而已。想必她们苦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吧。如果行迹败露,被父亲抓回去的话,真不晓得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那是一个虫鸣声非常刺耳的夜晚。京也等人离开了家,彷佛逃命般地狂奔。不管再怎么跑,还是担心父亲随时会追上来。不管再怎么压低喘息声,还是担心会被父亲听见。内心无论如何都难以保持冷静。因为害怕车子的排气声吵醒了父亲,母亲甚至不敢直接将出租车叫到家门口,所有人都成了恐惧的俘虏。
一直到搭上电车之前,一行人之间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抵达母亲娘家之后的那种松一口气的感觉,恐怕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之后有好一阵子,父亲每天打电话到母亲的娘家来破口大骂。但是过了一些日子之后,他便不再打电话来了。我们以为终于获得了平安,大家都放下了心上的大石。但是没想到,我们的想法太天真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之后,京也发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因为接下来,一场令小时候的京也永难忘怀的重大惨剧即将要发生了。
不应该说这些的,京也开始后悔了。
「摩弥,我知道这让你很痛苦,但我希望你能说下去。」
听到这句话,京也紧紧闭上了双眼,半自暴自弃地继续说道:
「那一天,我跟兰跑到母亲娘家的后山上一起游玩。那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有着一大片花海,蝴蝶四处飞舞。我还记得,我用花编了一顶大大的花冠送给兰。就在那时,突然有一块巨大的黑影将我们笼罩住了。抬头一看,那块黑影正用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我们。
原来是父亲出现了。父亲一开始用着温柔的语气说道:『来,我们回家吧。』一边拉起兰的手腕。兰拚命抵抗,但毕竟小孩子的力量是有限的。我脑袋一片空白,朝父亲扑了上去,但是立刻被父亲揍了一顿,接着被他踩在地上。当时的兰只能在旁边发着抖,根本帮不上忙。就在兰即将被他带走的时候,我急忙大喊:『别把兰带走,我来代替她吧!』于是,父亲放开了兰的手,改抓住我的手,就这么把我硬拖着带回家了。」
「这件事兰也跟我说过了。后来,兰哭着跑回家,马上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但是大家都吓傻了,没有办法立刻采取行动。家人试着打电话到你父亲的家里,但是你父亲却说:『我没有带走京也,是兰搞错了吧。』」
京也感到愈来愈痛苦,几乎无法再说下去了。双手紧紧握起了拳头,尖锐的指甲刺进肉哩。
「……三天。」
「…………」
「从母亲跟娘家的亲戚们商量,到他们踏进父亲的家里,花了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之中,发生了什么事?」
「……妳想知道吗?」
京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着什么样的眼神,只知道御笠忍不住别过了头,不敢跟自己四目相对。
答案她大概也想得出来吧。但是那个想象中的画面实在太可怕了,令人不敢开口说出来。
不过,把这些事都告诉御笠,倒也不见得只有坏处而已。藉由将这些事告诉他人,或许也可以让自己得到警惕。
「原来这就是『空白的三天』……」
「一直到现在,谈论关于父亲的事情在我们家依然是最大的禁忌。兰心理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过去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提过这些。没想到她今晚竟然对我说起了这些往事。」
没错,兰竟然主动踏进了这七年来一直被当作禁区的地带之中。这实在是相当令人吃惊的一件事,因为她原本是个温柔而胆小的女孩,从来不希望家庭的和谐因自己的任性言行而遭到破坏。
当然,这绝非偶然。引爆点恐怕就是眼前的少女。只要有她在,任何事情都会像装了加速器一样迅速发展。
其实京也早已隐隐约约察觉到兰对自己怀抱着兄妹之情以上的多余感情。
有一套理论叫作吊桥理论。在一个峡谷之间的吊桥上,首先让身为实验主体的男性走上吊桥,然后让一位同在吊桥之上的女性对男性进行问卷调查。在对话的过程中,女性要对男性暗示,希望男性过几天能够打电话给女性。同样的实验做了很多次之后发现,在吊桥上接受问卷调查的男性几乎百分之百会在事后主动连络女性。但如果是在一座不会摇晃的桥上进行相同实验,则男性时候联络的几率只有一成左右。
在摇晃的吊桥上共同度过紧张时刻的男性与女性之间会产生强烈的亲近感。这是一种感情判断上的不行错误,因吊桥而产生的恐惧感会被大脑误当成恋爱感。
兰还记得在那个花海里发生的事情。
恐怕七年前的那个景象,如今依然不断地在兰的脑海中出现。逃离父亲的魔掌,在母亲娘家后山游玩的京也与兰;覆盖两人的巨大黑影;两个人共同度过了父亲突然出现的可怕时刻。当时兰的大脑无论如何解读那种强烈的恐惧感,都不令人感到意外。
接下来,京也拯救了兰。结果,造成京也单独被父亲带走。对兰而言,无法保护小时候的京也,甚至让京也成了自己的代罪羔丰,这样的结果让兰深深感到自责。而这样的感情不知为何,竟然转变成了对哥哥的爱慕之情。
但是一般来说,兄妹之间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产生恋爱感情。
所以,兰的情况或许算是相当罕见的特例吧。这恐怕是心理抗衡理论所造成的反作用力,加上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悲剧心态等等,数种力量复合在一起,打破了道德感所建立起来的藩篱。(译注:TheoryofPsychologicalReactance,指当一个人做选择决定时,若有外来的压力迫使他取此舍彼,则此人心中会产生心理抗拒反应。)
到底兰有没有正确解读自己所说的那句「不用再做便当」的意义呢?
兰每天为自己做便当,表面上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但实际上确实充满了赎罪的心态。
京也无法再接受她这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她只是没有看清这些感情的真面目而已。京也最后向兰说了那句话,目的就是为了催促她早日清醒,不要再继续迷惑下去。
虽然她认为当初什么忙都帮不上是她的错,但是懵懂年幼的她根本不必背负任何责任的。
那件事完全不是她的错。
京也将视线移回眼前的御笠身上。
「摩弥……你还是无法抛开……以前那些事情吧?所以,你最近的举止才会怪怪的?」
「以前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但那些都是七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你骗人……兰跟我说,那个时候的你不但抱持着异常的警戒心态,而且还产生了睡眠障碍的症状……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摩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身上的伤痕到底是谁造成的?」
御笠对京也抛出了非常犀利的问题,与前几天的她完全不同。
看来已经没有时间想借口,也没有办法继续逃避下去了。作出抉择的时间终于到了。
京也轻轻吐出一口气,很快地下定了决心。
「我现在要进入这个家里面。这个家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这次凶杀案的凶手。结束之后我一定会将来龙去脉说给妳听,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妳愿意帮助我吗,御笠?」
京也狡猾地如此问道。他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彷佛早就知道御笠会出现,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御笠低着头难以抉择。
「回答我,御笠。如果妳的答案是YES,就请协助我。如果是NO,就请妳忘了这一切,马上离开。这也是为了妳好。」
掌握交涉主导权的京也以丝毫不留余地的口气强迫御笠作出决定。京也的恶魔智慧,巧妙地夺定了御笠的冷静思考能力。
但在内心深处,京也却希望她能够拒绝自己。
不过御笠听完之后,却缓缓拾起头来,说道:
「我只问一件事。到底有什么样的来龙去脉姑且不管,但你的目的是想要抓住凶手,这一点没有错吧?」
「是的。」
「我明白了。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做,摩弥?」
完全如同预期,但也完全背叛期待的回答。
「谢谢妳。开锁的作业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所以我想请妳帮忙挡住我的背影,别被路人看见。还有,车灯也必须小心。」
「大概要多久?」
「我有点生疏了,但应该可以在十五分钟之内打开。这段期间,我的背后离交给妳保护了。」
接着,京也便蹲下来继续作业。御笠则站在京也身后,挡住他的身影。
当然,这也造就了一幅两个人背对着背,看着相反方向的画面。
对现在的京也与御笠而言,或许这正是两人关系的写照吧。真是太讽刺了。
沉默,比黑暗更加沉重。
但是,这股沉默也衬托出了夜晚的宁静。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郊区吧。
没有嘈杂与喧嚣、没有隔壁邻居的电视声、也没有狗吠声。
耳中只听得见开锁针与扭力扳手插进钥匙孔中搅动的细碎声音。
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周边地带只有京也与御笠两个人存在。
首先从上层开始。京也在心中默念着。
右手的扭力扳手就像老鹰的利爪,插进了钥匙孔的下半部,以拇指及中指夹住,急促地转动。
找到了刚好的位置,将扭力扳手固定住。
接着将左手的开锁针也插进去,慢慢前后移动。
这个步骤称为『耙锁(Raking)』。
像这样的锁,必须要同时撑开数片弹簧栓片使其旋转,才能够打得开。
简单来说,打开一个圆柱型门锁的方式,就是以工具欺骗门锁,将栓片调整至适当位置。
京也感觉御笠的好奇视线不断从身后射来。
「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啦,摩弥,那个万能钥匙是什么锁都能开吗?」
京也明白御笠其实真正想问的不是这句话,但既然她装傻,自己也就不用好心地替她说出来。
「不,只能打开简单的锁。总括来说,任何领域的制作者与破解者都是玩着拉锯战的游戏,而在锁的世界也不例外。不过,最近这几年制作锁的一方似乎占了较大的优势。一些取得了CP认定标签的高安全性门锁,想打开并不容易。这个锁由于形式较旧,所以我还有办法应付得来。啊,对了,御笠。恕我直话直说,妳家的锁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译注:由日本警察厅公布的防盗产品规格标准。)
御笠摆出了露骨的不悦表情,眉头皱在一起。
「为什么摩弥会知道我家用的是什么锁?」
「我调查过了。这是我的一点坏习惯。还有,妳房间书桌的锁,我记得是单层式盘簧锁吧?那个我大概只要五分钟就能打开了。」
「太……太过分了,摩弥……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就跟你绝交!」
「瞧妳如此慌张的模样,看来抽屉里不是放着写满妄想的日记本,就是自己创作的诗集吧?呵呵,愈来愈让人想要打开来看看了。」
一道鄙视的视线恶狠狠地刺在京也的背上。
「听你的语气,好像已经决定要实行了似的……求求你,摩弥,以后别再来我家了。」
「好吧,那么就像上次那样,从窗户直接爬进妳房间里吧。」
「……这次我真的会报警喔。」
「真是狠心啊,简直把我当成了变态狂一样。」
「……本质上也差不多。我想摩弥应该满有这方面的天份,嗯。」
京也沮丧地垂着肩膀。
「对了,摩弥,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怎么突然这么慎重?刚刚不是已经问过好多件事了吗?
「到了这个地步,我是有问必答的。」
『耙锁』是一项非常纤细的作业。开锁针必须一点一点地慢慢移动,动作要非常谨慎小心。
「摩弥,你跟兰已经发生过肉体关系了吗?」
……开锁针差一点折断。
如果开锁针的针头断在钥匙孔内的话,想要取出来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最坏的情况是锁头将无法再使用,不但无法开启,还会留下企图侵入的痕迹,到时可就欲哭无泪了。
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一道冷汗从京也的鼻头慢慢滑落。
到底是什么样的跳跃式思考,让她得到了这样的结论?看来御笠的思路轻而易举地便跳过了那人伦与道德的坚壁阻隔,已经进入了京也所无法想象的领域了。
京也叹了一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了动作,转头面对着御笠。
「当然没有。我反而还想问妳,为什么妳会这么认为?」
「啊,没有啦,只是觉得兰对你的感情似乎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兄妹之情,所以才有点担心,呃……」
「我有时也很替妳的脑袋担心。」
以眼角瞄了手足无措的御笠一眼之后,京也带着哭笑不得的心情转头继续作业。
就在此时,京也发现背后的御笠似乎变得全身僵硬。或许是御笠看见有路人走了过来吧,她乖乖照着吩咐移动身体,将京也的身影遮住。
在清脆的脚步声响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紧张感维持了好一阵子。但是对哀也而言,手上的动作却是不能停下来的。开锁时间愈长,被发现的可能性就愈大。这是一场跟时间的战斗,必须尽可能地速战速决。
过了一会儿,京也感觉御笠的身体放松了。
「走了。」
「嗯……」
接下来,又是一段只有黑暗与细微声响的时间。
「关于锁,其实有趣的故事不少。」
这次换京也主动起了话头。
「罗马教宗的权力象征,据说是耶稣所赐下的一把金钥匙与一把银钥匙。在基督教的历史中,耶稣将金银钥匙赐给了圣彼得,而圣彼得后来被认定为天主教会的第一任教宗。这两把钥匙,或许就是那时传承下来的。锁跟钥匙从古至今便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所以把钥匙交给一个人,代表的是无条件的信赖。」
「这么说来,摩弥现在在做的行为,就是在亵渎别人的信赖与财富啰?」
御笠带着挖苦的语气说道。京也只是轻轻一笑。
「没有错。」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摩弥学长。)
突然间,一名少女在夕阳西照的屋顶上将一把钥匙丢向自己的画面出现在京也的脑海中。
第二代的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新谷惠。她在临死之际,为了不让家人受到世间的谴责,将钥匙交给了京也,拜托京也帮忙湮灭证据。一个内心深爱着家人的温柔少女,却有着一副嗜血的肉体。这两股完全相反的力量将她撕裂,让她死得凄惨。她实在是一个最悲哀的杀人凶手。
想到这里,京也马上对自己的想法大加斥责。
——悲哀的杀人凶手?哼,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天真想法,真是太不像我的风格了。我的真正本质并不是摩弥京也,而是凡采尼啊!
京也在意识的深处想象着自己将摩弥京也这个龟裂破损的假面丢弃,重新戴上了绽放着无机质光辉的凡采尼假面的画面,藉此来安抚自己。很不可思议地,京也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没错,海藤信树是个没用的笨蛋,死了活该。新谷惠更是一个最无能的家伙。这些人简直是丢了越界之人的脸。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能做得更高明,更有效率……
京也如此想着,不禁紧紧咬住了臼齿。
「你怎么了,摩弥?脸色不太好呢……」
定眼一看,御笠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
纤细的脖子、像血一样鲜红的双唇。浓烈的女人香让京也感到一阵晕眩。
京也的呼吸愈来愈紊乱,两眼无法从御笠身上移开。
「御笠,妳别把脸……靠我这么近。」
否则的话……
——我会想杀死妳。
口袋里有着蝴蝶刀与电击棒,甚至还有一把收在枪套带里的手枪。
地点是郊外;一片漆黑;两人独处。
这样的状况……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是绝佳的好机会。
「御笠……」
京也就像一个渴望着鲜血的吸血鬼,在难以抵抗的欲望支配之下,他伸出了左手,慢慢梳理着御笠的秀发。
御笠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她还没有察觉京也的样子已经不太对劲了。
「怎……怎……怎么了,京也?」
京也的右手缓缓地伸入风衣中,将S&WM37拔出,扣下了击锤。
异常的兴奋状态让京也的脑袋变得麻痹、口干舌燥,整个人呈现恍惚状态。正常的判断能力逐渐丧失.
不知不觉,京也开始思考着该怎么杀死御笠。
彷佛好像又回到了遇见御笠以前的自己一样。
——没错,这个感觉才是真正的凡采尼。
京也双颊松弛,露出了微笑。
「摩弥?」
真想好好地享受看着她逐渐死去的甜美时光。
但是,在这种地方下手,随时有可能被他人发现。还是一发就让她毙命吧。
啊啊,身上没有分尸用的刀子。
该怎么将她分解成小块之后带回家呢?她的肉可是连一小片也不能浪费的。
御笠此时才终于察觉了京也的诡异神情。
「喂,摩弥……摩弥?」
御笠的说话声微微带着抖音。
她的脑袋还没有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本能已经在发出警告。眼前这个东西已经不再是摩弥京也,而是一只打算杀死自己的猎食兽。
京也感到好兴奋。似乎又有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理由,正在从自己的内心逐渐流失。
——就让我彻底堕落吧。
京也拔起手枪,决意将她射杀。
「呀啊!」
——就在那前一秒钟,一道车灯粗暴地划破了黑暗,照射在两人身上。御笠急忙跳起,与京也拉开距离。
那辆车迅速离去,两个人的身影又被黑暗吞没。
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京也恢复理性了。
脑袋平静了下来,京也的双眼也变得清醒。紧握住枪柄的右手终于能够放开了。
——真是好险!
京也突然有一股想要自杀的冲动。
「抱歉,我刚刚脑袋一时胡涂……」
如果车子经过的时机再迟片刻,真不晓得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啊,嗯,这一次我原谅你。不……不过,以后可别随便乱摸女孩子的头发喔!」
御笠转过了头去,满脸通红地整了整头发。
幸好没有被她看出来。
结果,两入之间再度沉默,气氛比刚刚还要尴尬了。不过这股沉默似乎又跟刚刚的有些许不同,连京也也感觉了出来。
京也乖乖地继续开锁作业。如果再看着她,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锁内三片弹簧栓片都被顶了上去,扭力扳手维持在原本的位置翻转,锁心转了半圈,终于解开一半了。
「妳生气了吗,御笠?」
「嗯,生气了。」
「我说的不是刚刚摸妳头发的那件事,而是指瞒着妳调查凶手的这件事。」
「这件事……当然也让我很生气。」
御笠迟疑了一下,接口说道:「摩弥,你打算继续这种生活到什么时候呢?」
「这种生活,指的是当一个临界之人的生活吗?」
御笠没有回答。京也当她是默认了,继续说道:
「这是一种类似价值观或思想的东西,没有办法轻易改变。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存在意义。御笠,妳这样的说法其实是相当残酷的,因为那等于是叫我否定自己的一切。」
接下来,御笠保持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进逼:
「兰……很担心你呢。」
「……是吗。」
京也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没有错,他的心应该早已经被彻底冻结了。
「兰哭了。她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救救我哥哥……』摩弥,她原本是相当讨厌我的,你能体会她打电话向我求救时的心情吗?」
「……完全无法想象。」
「摩弥,你最近状况不太好吧?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加仓井跟我提过,兰也跟我提过。大家都在担心着你。但是你却如此顽固,一个人扛起所有的事情,这么做是不对的!」
此时京也才发现御笠的语气中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怒气。
京也忍着不转头瞪御笠一眼,但看着钥匙孔的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了。
「依赖他人?妳认为我会做那种事吗?人类虽然推崇美德、乐于行善,但也是一种欲望无穷、短视近利的生物。为什么我要去依赖这些丑陋的生物呢?这些生物又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被依赖的呢?
到头来,人们一定会面临非走入邪道不可的局面。打着善行与美德招牌的人一旦面对自己心中的污秽欲望,恐怕会无地自容地把脸遮住吧。我早已决定了,当我在面临那种状况时,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丝毫的迷惘。」
京也情绪激动得宛如镕化的灼热铁浆,表情却是异常地平淡。
「没那回事……!」
「打开了。」
将下层的所有弹簧栓片都顶了下去后,扭力扳手维持在原本的位置再次翻转。原本已经转了半圈,现在又转半圈。伴随着令人相当舒服的手感,响起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这意味着破解者获得了胜利。
御笠将说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虽然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但似乎决定不再说下去了。
「我们现在要到里面去。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不管有多少正当的理由,这都是侵入民宅的违法行为。」
「……嗯」
「好,那我们进去吧。」
比黑夜还黑的黑暗占据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彷佛正在注视着自己。站在京也旁边的御笠由于太过紧张喉咙不由得发出怪声。
「御笠,我想妳应该明白,绝对不能打开任何电灯类的开关。如果让灯光从窗户透出去的话,遇到紧急状况的时候将会非常麻烦。」
「一点灯光也没有,要怎么搜查?」
「最多只能使用手机屏幕的亮光。而且,使用时别太靠近窗户。」
「是的,这样才能不留下痕迹。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把鞋子放在那个橱柜里吧。」
御笠战战兢兢地伸手想要扶住墙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缩手。
「摩弥,你有戴手套,但我却是空手。随便乱摸东西,应该会留下指纹吧?」
「不用担心。请回忆一下那些以刑警办案为主题的连续剧内容就可以明白了。警察采集指纹的时候,都是发生了杀人命案的时候,没错吧?就是这么一回事。就算这间屋子的主人藉由某种方式发现有人侵入过他的屋子并且报了警,警察也不会来采集指纹。警察只有在发生重大案件时才会做这件事。当然,DNA鉴定也一样。」
京也对黑暗的恐惧心是几乎已经完全麻痹的。因为他见多了潜伏在人类内心中的那些真正的怪物,那可是比躲藏在黑暗缝隙之中的幽鬼还要可怕得多。但是,御笠却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果然,她只能战战兢兢地紧抓着京也的袖子,跟在京也的身后。不但如此,而且还弯着腰、翘起了屁股,用着软脚虾的方式走路。对京也而言,老实说,带着这样的御笠实在很难移动。真希望她能放手,免得把风衣袖子都拉皱了。
靠在一起的肉体、短促而火热的呼吸。御笠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性魅力。
本来乖乖跟在京也身后就没事了,偏偏御笠又拿出手机,以微弱的屏幕灯光乱照乱看,每看一样东西便发出一次急促的尖叫声。
但御笠的行为倒也并非令人无法理解。人类本着生存本能,虽然会对恐怖的东西感到害怕,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有着想要加以理解并克服的冲动。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喜欢尝试可怕的事情。
如今御笠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挺滑稽的。
为了掌握隔间与内部摆设,京也先将屋内绕了一遍。绕完的时候,御笠的模样才稍微看起来正常一点。
内部摆设可以说与一般住宅大不相同。
每进入一个新的房间,御笠便发出既惊讶又松一口气的叹息声。
所有房间的壁纸颜色都不相同。有的是暖色系,有的则带着木材的纹路。有一间西洋风格的接待室,但空间非常狭小,天花板却高得异常。配上颜色阴暗的壁纸,看起来简直像尖塔里的牢房。
屋内还设计了书库,藏书非常多。
而最令人吃惊的是,在这种一般住宅的屋子里竟然装有电梯。由于屋龄已久,所以电梯也狭窄得像个香烟盒,顶多只能坐两个人。不过,机能似乎没有受损,或许是保养得好的关系吧。
在一般住宅里装设电梯,通常是为了替行动不便的家人建立一个无障碍空间。但这个房子里的电梯,恐怕只是屋主的兴趣而已。
这个房子的内部跟那些注重实用性的一般住宅完全不同,到处都是故意建来让客人吓一跳的诡异结构,可以想见住在这里的人有着多么古怪的个性。
但是,这不会是甲斐野个人所拥有的房子。美术馆员的薪水不可能买得起这样的住宅。或许是父母、亲戚的吧。
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接待室。接下来只剩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还没有走过而已。
从地下室传来的换气风扇声经过墙壁的折射,变得非常诡异。
惟独这个区域,跟其它房间的气氛完全不同。京也与御笠不约而同地对这个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提高了警觉。
两人先查看了其它所有的房间,找出发生紧急状况时可以用来逃走的路径。
但以结果而言,由于所有窗户都太过狭小,而且窗扇只能打开六十度,所以无法容许一个人通过。能够进出的地点只有正面大门而。
简直就像是能进不能出的鬼屋一样,给人一种可怕的封闭感。
由于两人是以接待室为起点绕屋内一圈,所以绕完时又回到了原本的接待室。接待室的墙上到处挂满了昆虫标本,看起来相当可怕。
「呜,吓死我了。」
或许是因为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了,御笠显得很疲累,整个人倒在待客用的沙发椅上。
放松了心情的御笠毫无警戒心地背对着京也。现在杀她,不用费吹灰之力。
以蚕丝布料勒住她的脖子,故意给她一些抵抗的空间,看着她在绝望与恐惧之中慢慢死去,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甲斐野的事情已经完全从京也的脑袋中消失。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御笠身上。
美丽的黑色直发、宛如细雪一般的肌肤。
京也再也无法控制内心高涨的情绪。
真是太美了。看着她,总是会让人失去理性。
看来自己真的不太对劲了。单单是今晚,这样的情况就已经出现了两次。而如今才没过几分钟,便又发作了。过去的自己是否曾经像这样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数次产生杀意呢?不,绝对不曾。
他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掌开开合合,发出吱吱声响。
接着,京也伸出迟疑不决的双手……
……脑中想象着,在片刻之后,她的雪白脖子被扭断的画面。
强大的欲火不断催促着京也。如果能够让这个画面实现,就算要拿接下来几十年的和平日子当代价也无所谓。
呼吸急促;双手颤抖;视线愈来愈模糊;心脏剧烈跳动;唾液不断在口中分泌出来;几乎要屈服于欲望的潮流之中;不想杀;想杀!
京也轻轻触摸了她脖子上的细毛。接着,顺势就要用手扣住她的脖子。
就在此时,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咦?」
2
御笠迅速回头望向身后的黑暗处。但是,眼前只看见态度跟平常没两样的京也。刚刚脖子上明明感觉到一股带有强烈敌意的视线,但转过头来却什么异常的事物。倒是京也不知为何将双手都背到了背后。
在阴暗的环境中模糊看见的京也,竟然比在灿烂光线下看见的京也还要具有生命力,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现象。不知为何,如今京也那双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迷人且强而有力。
心脏毫无理由地加速跳动。御笠感觉京也跟自己之间似乎有一道难以形容的巨大鸿沟。
御笠不禁从沙发上站起,退了一步。
看见御笠的这个举动,京也低下了头,仿佛心中带着歉意似的。
「我到……地下室去看看……」
京也以蚊鸣般的细小声音如此说完之后,便从御笠身旁走了过去。
「我也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请妳千万别离开这个房间。拜托妳。」
京也说完之后,便快步离开了。
他看起来似乎相当痛苦。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内心平静下来之后,御笠仔细审视了周围。此时御笠再一次体会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有多么可怕,不禁令她背脊发凉。
自己正在被注视着。不,正确来说,是有种正在被注视着的错觉。
在笼罩整个房间的黑暗之中,存在着无数只眼睛。看来只是装饰品的火炉、火炉上的饰物架、桌子旁、电灯开关附近……到处都是被做成标本展示的昆虫。而牠们的眼睛,全都看着自己。
御笠的脸上顿失血色。这个房间里存在着太多静悄悄的尸体,而且全都看起来活灵活现,好像随时会动起来似的。
一个人被丢在这么可怕的房间里,让御笠感到无比的不安。一时之间想要从后面追上京也,但一想到他刚刚的模样,跨出去一半的脚又缩了回来。
「……快点回来啊,摩弥。」
御笠突然再也不敢背对着黑暗,只能将背靠在墙壁上,慢慢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御笠愈来愈搞不懂自己了。为什么自己要听从京也的命令帮他侵入民宅,做这种明显违法的事情呢?
因为这个家的主人是以石头将女人砸死的疯狂杀人魔,所以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吗?又或者是被「杀人是不对的行为」这个连小孩也知道的伦理观与正义感给冲昏了头呢?这些似乎都不是正确答案。虽然京也常常以「正义凛然」来形容御笠,但御笠本人却不认为自己心中有那么高尚的情操。
自己做这些事的真正理由,恐怕是更自我中心且无意义的。
当初,御笠与摩弥京也这个少年是在御笠姐姐的丧礼上认识的。御笠的姐姐死于一个名叫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杀人魔手里。
一开始,姐姐过世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噩耗让御笠的脑袋陷入了一片混乱。接着,她打从心底憎恨那个凶手,因为他杀死了那个令自己最自豪的姐姐。那时候的御笠能够勉强重新振作起来,完全是凭借一股想要复仇的力量。
即使是现在,御笠依然恨着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如今这个人有可能早已死在某个地方了,但也有可能依然过着安稳的日子,高声嘲笑着警察的无能。
如果他真的还活着,御笠一定要让他为杀人罪付出代价。
但是如今御笠帮助京也做的事,却跟姐姐的复仇一点关系也没有。
的确,御笠也希望杀人凶手早点被逮到,御笠也希望不用看到下一个牺牲者的亲人泪流满面的模样。因为御笠自己也有过切身的经验,所以相当能够体会那种感受。
但是,御笠并没有善良到愿意为了一些素不相识的人而赌上性命,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御笠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这么说来,成为自己行动的原动力,驱策着自己不断前进的那股情感,似乎已经慢慢发生变化了。
不再是复仇,而是另外一种情感。
扑通一声,她的心脏突了一下。
或许,自己只是希望能够帮得上京也的忙而已。
虽然很反对他的行为,但是偏偏又为他担忧不已,所以才答应帮助他做这些事,不是吗?正因为如此,所以不管受到他多少冷漠对待,也无法对他置之不理,不是吗?
御笠双颊发红,再也耐不住性子,只好站了起来。
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没错,我是为了帮助他,才甘愿冒这么大风险的。
既然如此,就得尽自己的职责才行。像这样,御笠急忙将脑袋中逐渐浮现的那个想法,以别件事情压了下去。
御笠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尽量不去看那些标本,细细观察房间里的摆设。
这个房间虽然看起来像接待室,但仔细观察之后可以发现,堆在书桌上的那些书似乎最近才被使用过,而且垃圾桶里还有小面包及熟食类的容器。
屋主很有可能是把这间房间当成工作室来使用了。使用频率高,意味着留下重要证据的可能性也高。
就算不离开这个房间,还是有很多可以调查的东西。
于是御笠振作起精神,先从最可疑的书桌上开始调查起。
但是,没有什么重大发现。桌上只有一大叠数据明细,其中大部分与陶器、绘画或是石膏像等美术品有关,或许屋主是个从事美术商工作的人吧。仔细想想,京也什么也没告诉自己。自己不但不知道屋主的姓名,甚至连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是毫不知情。
接下来御笠将目光转移到书架上。
此时御笠发现了一件事。
书架上的书,由书脊看来似乎非常的厚。仔细一看,是外文书,而且应该是某种专业书籍。
虽然御笠的学校成绩并不理想,但还不至于对英文一窍不通。而这些书却让御笠连封面文字也看不懂,恐怕不是英文书籍吧。
御笠抱着看不懂也无妨的心态取出一本翻开,却发现书中包含许多图片,所以能够很容易便判断出这是一本何等内容的书。
这应该是一本教人如何制作标本的书吧。书中的图片把固定针应该插在蝴蝶的那个部位都巨细靡遗地描绘得一清二楚。
抬头看看房间内大量的标本,便可得到印证。应该不会错的。
这么说来,有着类似书脊的书都是相同内容的系列作,应该不用一本本拿出来检查吧。
如今的御笠逐渐有了一点头绪。就好像浑沌的世界突然出现光一样。
就在此时,御笠发现书架最上层有一本书脊上没有文字的书。
御笠愣了一下,取出来一看,却原来是一个数据夹。外表做得跟周围的专业书籍封面一模一样,仿佛是为了掩人耳目似的。
资料夹里夹着大量的活页纸,有些纸张陈旧,已经微微泛黄。看来这些活页纸是长期累积下所产生的,有些已经有颇长的历史了。
翻开第一页一看,御笠马上便明白了这是什么。看来,这是屋主的日记本。
活页纸上的字迹工整而美丽,简直像是书法家所写的范本一样。不但如此,而且还给人一种雄壮精悍的印象。
右下角写着日期。这一页竟然是八年前的日记,御笠不禁微感吃惊,难怪纸张已经泛黄。
御笠完全忘记了周围的黑暗,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将手机的屏幕灯光当成了萤火虫放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她打算以看一本书的心态来阅读这本日记。
日记里的一开头是这么写的:
有一句专门用来形容女性的话:立如芍药、坐如牡丹、步如百合。我过去总是带着冷笑看待日本人这种多愁善感的感性式。
但是,当我一见到她的时候,我脑袋里浮现的全是这句话。
她有着楚楚可怜的姿态、仿佛杏仁般的美丽双眼、以及让人不禁想要紧紧抱住的柔软肌肤。我相信她一定非常适合穿和服或是浴衣吧。一想到她,我的胸口就好难受。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自称叫作美作代美。一问之下,原来她从事的是美术杂志撰稿员的工作。
我整个人都傻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好,但她却对我嗤嗤笑了。
你是美术馆员,我是美术杂志撰稿员,大家都是新鲜人,一起加油吧。她似乎对我说了类似这样的话,但当时我太过慌张,这部分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
现在正写着日记的我,把她给我的名片放在身旁。这张明片上有着跟她本人一样的诱人香气。
名片似乎是故意喷上香水的。虽然无法百分之百肯定,但这个香味应该是迷叠香吧。据说迷叠香有着提高注意力的效果。喷在递给商业伙伴的名片上,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连这种眼睛看不见的小地方都这么仔细,实在令人感到窝心。
但是换一个角度看,这表示虽然我这么喜欢她,但在她心中却只希望我是一个好商业伙伴而已。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就好像来到一座看不见峰顶的山前一样。可以想见攀登的过程将会多么辛苦。
我这种单方面的爱慕可以说是相当失礼的行为,恐怕告白也只是造成她的困扰而已吧。
所以,我只要能够站在她的事业伙伴的立场,便已心满意足了。我必须把心中的思念彻底隐藏起来才行。
但是,只要她遇到任何困难,我随时愿意伸出援手帮助她,奔波劳苦也在所不惜。为了她,我愿意做出任何不求回报的奉献。
对她的思念,竟然让以前从来没有写日记习惯的我写起日记来了。对自己这样的行为,我也只能苦笑。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好想再见她一面。
看来这本日记的内容主要写的是这个家的主人与一位名叫美作代美的女性之间的互动。
随着日期一天一天增加,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也一点一点地有所进展。
这个人彻头彻尾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商业伙伴,只有在对神父告解的时候,才会把自己心中所隐藏的情感说出来。由此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他就像一个满怀深情的文学青年,不断地写着永远不会被寄出的情书。虽然偶尔会有一些过度的妄想,但那并未超越一般常人的合理范畴。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是一个相当正直木讷的人。
这么真诚的一个人,实在很难跟杀人凶手的凶恶形象连结在一起。
说不定他根本不是杀人凶手,是京也搞错了。御笠心中渐渐有这样的想法。
虽然明知道窥探他人内心世界是一种不对的行为,但一种违背道德的兴奋感让御笠无法自拔,不知不觉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日记上了。
屋主与那位女性的相处机会逐渐变得频繁。随着两人的关系愈来愈亲密,屋主在日记中的语气也变得愈来愈亢奋。
那一天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代美答应了我的求婚。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
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跟她在一起吗?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兴奋得无法入眠。
我有着一个危险的性向。我认为有生命的东西部是污秽的,而死亡则是最美好的事物。所以,我是相当危险的。
我一边在主的面前忏侮自己罪孽深重,却又一边在房间里残杀昆虫,尸体堆积如山。或许有一天,我会想要杀死「更大的昆虫」。我好厌恶这样的自己。
但是,自从接触到她的温柔之后,我渐渐克服了这种不智的情感。如今的我,几乎已经不用再为这个病态心理而苦恼了。
我改变了。
虽然时期尚早,但我昨天跟代美两个人到处参观了可以用来举行婚礼的场所。
我们看过了几个事先挑好的候补地点,却没有一个能让我跟代美感到满意。
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带她参观了我平常去的那间教堂。
很幸运地,她非常中意那个地方。
我想跟她共同创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结婚典礼是人生之中最重要的舞台。我希望让朋友及双亲由衷祝福现在的我。
闭起眼睛,可以看见我跟代美穿着礼服,在如雷的掌声之中逐渐向前走去。
在我跟代美接吻的瞬间,我们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发了誓,这份爱情将终生不移。
啊啊,好期待结婚典礼的到来。
代美,我爱妳。
御笠将头从日记中拾了起来。
感受到这股满溢的幸福感,让御笠暂时忘记了恐惧。御笠开始羡慕他了。
但是,这里也初次提到了他有着「危险的性向」。
这个房间里面展示着许多标本。但制作标本显然并非他的兴趣。这无数的尸体其实都是他的性向所造成的。他所指的「更大的昆虫」是什么,并不难想象。
从下一页开始,纸质改变了。原本是微微泛黄的纸,如今却突然变得雪白。
御笠并不特别在意,继续翻阅下去。
御笠原本以为接下来的内容应该也是大同小异的。屋主跟代美之间的甜蜜关系将永远持续下去。正因为御笠心中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所以当她目睹下一句如刀一般的尖锐词句时,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距离代美去世,已经七年了。
这突然飞入眼中的句子,让御笠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往右下角一看,日期一口气跳了七年。看来在那七年的时间里,屋主完全没有写日记。
御笠此时才终于察觉,改变的不是纸质,而是纸张所历经的岁月。
我已经无法领会神意。不过,或许这才是人类的本性。
宛如重力崩溃型超新星爆炸一般的天牛正看着我,发出嘲讽的笑声。牠在叫着:「沃克!沃克!」从来没见过这么悲哀的家伙。牠将永远无法回归,只能在如同极光一般的斑纹上不断爬行。
我领悟了。所谓的神意就是玩弄人类,将人类的命运放在手掌心自由摆布。站在那条被架设起来的细在线,发出高亢的鞋声,不断往前爬。看,在人工的珐琅质光泽面前,像山脉一样的巨蛇座也黯淡无光!
「这是……什么?」
御笠由于太过害怕,翻页的时候差点将纸扯破了。日记中的每一句话都让御笠瞠目结舌,感到莫名的寒意。有一种脑袋好像被粗鲁地搅动着一般的不快感。意义不明的句子填满了整页纸张,令人难以阅读。
明明已经不想看下去了,但身体却像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连闭上眼睛也没办法。
流畅而有力的字体不知怎么搞的,竟然逐渐变得粗鲁丑陋、难以判读。原本是静静地叙述心事的日记本,现在却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真希望这时身旁能够有一个人生告诉自己,这些是完全不相同的另一个人写的。
御笠完全无法想象,这个人到底是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接下来的文章,有时会出现一些较易读懂的段落。或许屋主当时正偶然间从亢奋的情绪中获得了短暂的清醒吧。御笠只能勉强挑着这样的段落读下去。
在蒙蒙的粉尘迷雾之中,我张开了双眼。原本矗立在眼前的建筑物,已经变回了一堆砖瓦。片刻之前我所看见的那栋庄严肃穆的教堂已经不存在了。
结婚典礼当天,那栋正在举行婚礼的教堂同样没有躲过地震无情的摧残。
当时我被会场上的严肃气氛压得喘不过气,出来抽一根烟,竟然因此得救。
但是我并不感谢上天。绝不!
「Junebride」,在。守护神朱诺的庇护之下,将永远获得幸福与安宁的六月新娘。但是,我的六月新娘却被压在瓦砾堆下。(译注:Juno,罗马神话中宙斯的妻子,被认为是女性与婚姻关系的守护者。)
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有多么悲痛。那场地震让我失去了一切。我开始尝试自杀。第五次自杀失败后,那家我很熟悉的医院为了防止我再度自杀,把我转送到了一栋很奇怪的住院大楼内。他们不但拿走了我的皮带,甚至连我裤子里的松紧带也不放过,让我完全没有上吊的机会。当然,更别说是任何尖锐的东西了。
窗户无论是从内侧或外侧都无法打开。
从窗户看出去,只看得见低垂的暗灰色乌云及医院中庭。虽然很想离开这栋大楼,但连结其它大楼的通道处却随时有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警卫在守着,他们手上还拿着棍棒。
那些以冰冷的视线看我、而且随时拿着无线电互相连络的护士们让我印象深刻。即使处于这样的环境,我依然尝试咬断自己的舌头自杀。
结果不用说也知道。咬舌自尽并不像电影里面所描写的那么容易死,这我自己也很清楚。想必这么做只会让我痛得在地上打滚吧。但就算我什么也不做,结果是一样痛苦的。
于是我的床变成了束缚身体用的皮带,接着又变成了紧缚服。看他们的态度,似乎不排除拿绑行李用的捆包带将我五花大绑。
医生们全都相当惊讶。他们认为,对人类来说自杀是一件需要相当大勇气的事情。所以,自杀失败的人应该不会马上尝试再度自杀才对。
有一次,当我走近医护站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小型的监视屏幕。屏幕上的影像稍微经过夜视修正,所以略带绿色。里面可以看见一些条状的影子。由于很暗,解析度也低,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看不懂影像里面那个东西是什么。后来我才看懂了,那是黑暗中有人影在移动。我明白了,那是一间类似禁闭室的房间,里头关了一个人。
这里简直跟监牢没什么两样。
如果自己再这样继续下去,肯定也会被关进那里面,受到那些家伙的种种处罚。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恐惧。后来,我决定要安分了。
只要能够离开这里,随时都有机会寻死。我如此告诉自己。
幸好,他们认为我只是因丧妻之痛而造成一时的精神错乱。他们帮我写了推荐信,让我来到伯父所居住的这个月森市。于是我投靠熟识的美术馆馆长,在月森美术馆找到了工作。
这一段内容又像回忆录,又像独白,又像在对着某个人解说。内容没有整体感,而且略微带了一点陶醉心理。
御笠听到「地震」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那场地震。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场内陆垂直型地震,芮氏地震规模达到七点二级。一般而言,表示地震强弱的方式有震度及芮氏地震规模两种。据说芮氏地震规模只要差一级,地震的能量便相差三十二倍,所以跟震度可以说是完全不同性质的评等方式。
尤其是内陆垂直型的地震,有时候芮氏地震规模歪局,摇晃却可以非常严重。
当年即使是在距离震央相当遥远的月森市,也可以感觉到震度二左右的轻微晃动。
据说灾区的房屋倒塌情形非常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只剩下一片断垣残壁。日记中所指的,该不会就是那场地震吧?
继续读下去,又开始出现一些意义不明的句子了。什么「三位玛丽亚」,什么「靠复制画来引诱出天使」,不但毫无文理脉络可言,而且还透露出一些与宗教信仰有关的暗示,令御笠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京也的话,说不定能理解吧。
御笠一口气将日记翻到了最后一页。
幸好,这一页是看得懂的。
杀死第一个人的瞬间,我便已经确定我的理论没有错。因为我听见了她那彷佛是天籁般的温柔声音。杀死第二个人的瞬间,她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抹大拉的玛利亚了。
天使马上就会来通知我,代美要复活了。我好期待看见她从石棺中站起来的那一刻。只要她能够复活,就算最后的审判立刻来临,我也毫无所惧。因为,宣告世界末日的号角声,我早已经听过一次了。
请妳再忍耐一下,代美。那时候没能跟妳共结连理,但如今我们可以完成我们的婚礼了。我们的礼服,我一直细心收藏着。
(就是这个!)御笠心想。终于找到他杀人的决定性自白了。
但是从文章中看来,似乎除了电视上所报导的那件命案外,他还杀了另外一个人。
一开始,御笠对这个人的人格特质颇有好感。所以当他的个性突然大变的时候,御笠反而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或许他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加单纯且专情的人吧。御笠明白他失去重要之人的那种悲痛心情。因为这种感觉御笠也尝过。
虽然御笠向来不信任何宗教,但是在姐姐及好朋友去世的时候,如果有宗教团体来向她传教的话,恐怕御笠也会像溺水时抓住稻草一样深陷其中吧。
有些小规模的邪教团体就是利用这种人心的弱点来扩张势力的。
而这个人似乎是个对这些事情皆感到疲累已极的男人。
但是,难道这就是他内心最后的依靠吗?
难道这就是他所能仰赖的最后希望吗?
他的双眼已经拒绝看见现实,只在自己的妄想中寻求着救赎。
反观御笠虽然多少还带着伤痛,但已经能够接纳自己的不幸了。这就是御笠跟他的决定性差异。御笠对他的行为可以理解,但不能认同。如果这就是京也所说的,自己心中的那股「正义」的话,那么或许自己确实是拥有正义的。但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存在于任何人心中,并不是自己所独有。
——得赶快让摩弥看看这个才行。
从这本日记里面,摩弥一定可以看出许多自己没发现的事情。
虽然不想承认,但京也确实是个最能理解杀人凶手心态的人。因为他是一个临界之人。
御笠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将京也的指示抛在脑后,奔出了房间,来到通往地下的楼梯前。就在此时,刚好京也正从楼梯下面走上来。
「御笠……我不是说过,希望妳在房间里等菩吗?」
御笠想起京也在临别之际的吩咐,不禁感到有点尴尬,但她努力不让心虚的表情显露在脸上。
「摩弥,你在地下是否发现了什么?」
「是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们赶快离开这个屋子吧。」
一开始,御笠没有理解京也的意思。问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他却回答「目的已经达成了」,这表示……
「下面……到底有什么?」
京也似乎显得不知如何启齿。
御笠不想再等待他的回答,决定用自己的双眼看个清楚。
但是就在御笠朝着通往地下的楼梯跨出一脚时,京也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去路。
「不能下去。」
京也此时看来非常冷静,眉毛一动也不动,但是锐利的眼神却在黑暗之中绽放着光芒。他的双眸之中带着一份坚持。
看来京也似乎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自己到下面去。为什么他可以看,自己却不能看?把自己卷进了这件事情之中,如今却又不让自己碰触事情的核心?
御笠没有察觉,这其实是摩弥京也的一种温柔表现。
御笠心中只是想着,为什么他总是要一个人背负所有事情?如果把事情说出来,自己一定也可以帮得上忙,但是偏偏无论他再怎么痛苦难过,却还是不肯吐露一字半句。这仿佛是在暗示着就算御笠不在身旁,他也毫不在乎。御笠为此感到相当寂寞。
御笠只是想……成为他的共犯而已。
御笠将日记粗鲁地向他丢了过去。
「这是什么?」
京也显得颇为惊讶。御笠不发一语,以无言方式催促他打开来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在寂静之中轻响着,令人不禁觉得这彷佛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京也阅读的速度非常快,甚至令御笠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理解了内容。但是见他脸上的表情时有细微的变化,频频因惊愕或恍然大悟而轻轻点头,御笠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御笠静静地等着他阅读完毕。
秒针大概只转了五圈,他便缓缓地合上了日记本。他的脸上带着看透一切的表情。
「摩弥,我也看了这本日记,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所以,我也想看看摩弥你所看见的东西……我不希望你继续对我有所隐瞒。」
「不行,御笠,我不能让妳下去。」
「为什么?」
御笠激动地大叫。累积的情感全部倾泄了出来。
不过,如果错过了现在,又有什么机会可以倾泄呢?
两个人之间总是有一道巨大的鸿沟。一想到这一点,不论如何大吼大叫似乎都是不够的。因为自己与眼前这个临界之人中间的深渊是如此令人绝望。
「……妳太正直了。」
「我并不像摩弥你所说的那么有正义感!」
京也的双眼流露出斥责的神情。
「御笠,妳应该还没有见识过,一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作出多么残酷的事情吧?妳的内心深处应该还是有这样的想法吧……昨日的邻居,不可能变成今日的杀人凶手?如果妳想走下去看见现实世界的残酷真相,就必须马上更正这样的错误观念。」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摩弥,我不懂!下面到底有什么?」
京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犀利的言词。彷佛答案就在他这番论点的尽头处。
「想要闭上双眼、捂住耳朵,阻挡所有情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果只选择刚正善良的事情堆积在一起,确实看起来非常美好。但是,请看清楚我们的世界,御笠。妳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过着安稳的日常生活吗?这是因为除了我们之外的某些人,正靠着肮脏污秽的手段,维护着我们的生活。别忘了,在人类的脚底下,永远都有下水道的水在流着。」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明白!」
真的是如此吗?御笠在心中自问自答。或许,自己确实从来不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许,自己是任性的,总是傻傻地认为这样的生活将理所当然地永远持续下去。
「御笠,或许妳自己没有意识到,妳的一举一动经常散发着正义感,耀眼得几乎让我睁不开双眼。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拥有清高理想的人不见得能够获得回报。有一天,妳的正义感会让妳跟世界彻底决裂。妳要有所觉悟,御笠。这个世界虽然被正义覆盖着,但只要剥下这一层皮,底下却是充塞着邪恶、压抑与虚伪。这就是正义的另一面,妳无法加以否定。」
「所以你选择做这样的事?如果侵入了别人家里,才发现是摩弥你搞错了,该怎么办?如果什么证据都没找到,该怎么办?」
「到时我会想别的办法。」
「不能有这样的想法,那是警察的工作。这样下去,你自己将永远无法解脱。」
京也一愣,接着马上隐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嘴里彷佛要发出「啧」的声音。
「那么,御笠,如果是妳,将会如何看待现在的状况呢?我们临界之人的心理推移及思想是非常接近越界之人的。所以,如果世界上有人能够防范犯罪于未然的话,那么一定是我们这种人,而不是警察。」
能够对抗黑暗的不是光,而是黑暗。他如此断言。
「坚守防线的结果只是不断败退,维持现状都是愚者的论调.我们临界之人不出手,又有谁能够改变现实?回答我吧,御笠!」
能够接近他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跟他在一起非常快乐;与他共同度过的时光让自己脸红。
但是,原来这一切都是虚幻的。
——摩弥距离我好遥远。
他就好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愈是追逐就愈是远去。
御笠与京也之间的鸿沟之大,即使御笠再怎么放开喉咙大声嘶喊,也无法让京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御笠感到难以形容的悲伤。
「摩弥,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到底要怎么样,我才能够更加接近你?」
御笠的声音在颤抖。接着,她再也压抑不住了。原本被强忍下来的眼泪汇聚在眼角。
京也似乎也从亢奋中冷静了下来,对自己刚刚所说的那些话显得有些后悔。
「钻研公理,探究学理,最后终能窥见真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京也静静地摇着头说道:
「现在不明白也没关系。只是,妳不能永远不明白。好了,我们在这里花了不少时间,还是赶快离开吧。」
御笠举起袖口擦掉眼泪,点了点头。没错,时间有限。
既然他不准自己下去看,那么,下面应该有着现在的自己绝对不能看的东西吧。
就在此时,一道光芒横过窗外,强烈的光线射了进来。
京也急忙抓住御笠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而他自己则是蹲低了身子,不让光线照到。
两个人的身体一瞬间紧紧贴在一起。京也的脸近得可以感受到呼吸。御笠心中不禁有股与刚刚完全不一样的紧张感。
但是御笠偷偷向京也的脸孔瞧了一眼,却发现他的表情相当严肃,双眼如箭一般锐利。看来他并不拥有与自己相同的感受。
「刚刚那道车灯似乎是朝着车库的方向开去的。」
「咦?」
就在此时,传来了车库铁卷门被打开的声音。
御笠终于理解为何京也脸上的表情会瞬间变色了。因为这个家的主人回来了。
对御笠来说,这绝对也是个噩耗。屋主是个已经杀死两个人的杀人凶手,如果被发现的话,恐怕就无法活着离开这个屋子了。
「怎……怎么办?这间屋子不是只有正面大门能出入吗?如果我们现在赶快出去……」
「这么做一定会跟他撞上,而且我们的鞋子还在柜子里。」
藏在橱柜深处的鞋子被屋主发现的可能性并不高,但总不能永远都放在那里叫既然已经为了不留下侵入痕迹而做了那么多努力,离开的时候绝对要把鞋子带走才行。
如果只有京也一个人,或许能在屋主回来前离开。
——都是我的错。
在开锁的时候,以及刚刚,自己总是不断跟他起争执。对他来说,自己恐怕只是个扯后腿的家伙。
「御笠,这不是妳的错,不必露出那样的表情。」
京也似乎看透了御笠的心思,如此安慰道。
「我早已事先查过甲斐野的排班表了,本来他应该至少还会工作两个小时才对,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已经把时间算得很充裕,但是看来还是不够。如果是直觉告诉他必须早点回家,那他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甲斐野应该就是屋主的名字吧。
情势如此危急,京也却依然带着一丝超然的冷静。
不,他的内心应该也很焦急才对,但是他绝对不会把那种心情写在脸上。因为如果他显得慌慌张张,一定会让自己感到更加惊慌不安。御笠不禁对京也由衷感谢。
此时,御笠看见自己手上拿着的东西,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怎么办,摩弥,这个还没放回书架上。」
就连京也也是脸色一变。这是屋主的日记。虽然里面每一篇的日期并不连贯,可见得屋主并非每天都写日记,但如果要认为屋主不会发现这本日记已经从书架上消失,恐怕还是太乐观了点。
「快走吧,现在拿回去放还来得及。」
两个人急忙奔回接待室,将日记塞进书架上的书间缝隙中。
但是情况可不允许他们松一口气。
远处传来了开锁的声音,让御笠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
京也迅速环视左右,接着,目光停留在某样东西上。
「御笠,妳快进那个衣橱里躲藏。」
「摩弥,你呢?」
「没时间了,动作快!」
被他急促的声音一赶,御笠只好乖乖地爬进衣橱里。这是一个很小的衣橱,里面挂着替换用的西装、领带及宽松长裤。御笠蜷曲着身体才好不容易挤了进去。
绝对不可能塞得下两个人。
想到这里,御笠才突然察觉了京也的用意。
「妳在这里静静躲着,绝对不会被发现。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发出声音或说话,否则我也无法保证妳的性命安全。」
换句话说,京也要御笠一个人渡过这个难关。
「那……那你怎么办?」
「这个嘛……我会一边逃一边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不……不如一起……」
「不可能的,这里太狭窄了。好了,御笠,我要把门关起来了。」
话一说完,御笠眼前的视野便迅速缩小。
京也似乎完全不考虑御笠的感受。
确实,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时间让御笠说一个不字。但是对御笠来说,只要京也能陪在自己的身旁,就算必须待在这个可怕的屋子中也不至于因恐惧而双脚发软。
「不要!」
一想到这一点,御笠立刻采取了行动。她挡住即将关闭的衣橱门,伸手抓住了京也的袖子。
「御笠?」
御笠无论如何也不把手放开。甚至对他错愕的眼神也视而不见,只是拚命地摇着头。
「你不要走……我一个人不行的。求求你,摩弥,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
她的身体懦弱地发着抖,再也无法掩饰。如果被京也抛弃的话,自己就会像划着小船到大海之后失去了船桨一样。就算牺牲其它任何东西都无所谓,但是绝对不能让京也走,这是御笠绝不退让的最后底线。」
「别担心。」
御笠继续摇着头。这样的安慰之语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算被认为不知轻重,御笠也不在乎。她已经早有觉悟,将要遭受京也的严词斥责。所以,下一个瞬间京也所采取的行动,让御笠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啊……」
当御笠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肩膀已经被京也强而有力的双手抓住,自己的额头已经跟京也的额头重叠在一起了。
身上的颤抖毫不保留地传递到他的身上,彷佛被他吸收了一般,抖动愈来愈轻微了。眼前的这个人,承受了自己所有的恐惧与不安。
从来不曾这么近看过他的眼睛。他的双眼确实细长而锐利,给人一种压迫感,但清澈而美丽的瞳孔却更加让人印象深刻。
原本翻腾起伏的心,如今却变得宛如无风的湖面一般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御笠,刚刚对妳说了一些重话,请妳原谅我。但是,妳拥有一颗坚强的心,有时甚至连我也要害怕三分。只要妳对自己有信心,像这样的事情,对妳来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定会回来救妳的,请妳相信我。」
在永恒般的一瞬间、千载般的一剎那之后,他慢慢地移开了额头。
「啊,等……」
衣柜门无情地关上了。
御笠感觉京也压低着脚步声,走入了隔壁的房间。
就在京也离开这个房间的几乎同一时刻,有人走进了房间内。
御笠感到全身僵硬。
如果京也再迟片刻出去,恐怕就会被撞见了。
现在,御笠正跟杀人凶手独处在同一个房间里。
视野是一片黑暗,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的听力而已。
御笠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神经集中在耳朵上。
这个人的步伐相当轻松,似乎并不像是警戒着入侵者的模样。
——太好了。
甲斐野还没有察觉御笠与京也的入侵。
耳中传来电灯开关被打开的声音。忽然间,房间里亮了起来。
——咦?为什么我会知道房间变亮了呢?
张开眼睛,望向自己的腹部,御笠才恍然大悟。
御笠此时发现,有一道光正射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个衣橱上有个细长的通气孔,刚刚因为太暗而没有发现。
御笠小心翼翼地透过通气孔向外看。可以看见房间内正前方的书桌旁坐着一个人,看来他就是甲斐野吧。
御笠吞了一口口水。他就是杀人凶手吗?
仔细想来,这还是御笠这辈子第一次看见杀人凶手的模样。没想到竟然是一副这么平凡的长相,令御笠大为震惊。但另一方面,御笠也对感到吃惊的自己感到吃惊。或许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直有种偏见,认为那些会杀害同类的人类一定都是些凶狠残酷的人,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种吧。
但继续观察甲斐野的长相之后,御笠渐渐不敢肯定能不能以「平凡」来形容这个人了。
甲斐野有一张瓜子脸,身高很高,戴着眼镜,头发全部往后梳。容貌看起来非常清秀。而且更令御笠感到在意的是,他手上戴着白色橡胶手套,仿佛与京也形成强烈对比。
甲斐野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
再过一会儿,他应该就会离开房间了吧。只要一直等下去……就有逃走的希望!
御笠继续注视着甲斐野,却发现他站了起来,凝视着书架。
御笠的心跳持续快速。
即使不断告诉自己「别担心、别担心」,却依然无法抹除心中的不安。
甲斐野将书架上的某本书抽出来翻看。接着,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有人进来过……说不定还在家里。」
甲斐野带着怒火低声嘶吼。
——为什么?为什么?
御笠感到错愕不已。她完全不明白,甲斐野到底是以什么为根据,才判断出有人在家里的。难道……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躲在这里的自己听的?
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身体再度开始剧烈颤抖。御笠在心中大骂自己没用。京也特地给了自己勇气,如今全都变成白费工夫了。
只见甲斐野笔直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甲斐野的影子甚至延伸到了衣橱里面来。
——不行,我必须冷静一点!
但是她的呼吸声却完全不听使唤,仿佛野兽一般粗重而急促。
「呼……呜……呜……」
过度的恐惧感让喉咙发出毫无意义的呻吟声,御笠急忙以两手捂住了嘴。
甲斐野又往自己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此时御笠才明白,能够看得见外面的景色,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如果只有耳朵听得见的话,就不会对逐渐走近的甲斐野感到如此恐惧了。衣橱外的景色,甚至夺走了御笠最后一丝一毫的理性。
甲斐野在御笠眼前停下了脚步。
御笠感觉自己随时会叫出声音来。
如果在被他抓到以前就跟他低头道歉,说不定能获得他的原谅?毕竟他也是人,没有不能好好沟通的道理。
御笠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她张开了嘴巴。
(妳在这里静静躲着,绝对不会被发现。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发出声音或说话,否则我也无法保证妳的性命安全。)
就在御笠的喉咙即将发出声音的那一瞬间,京也的警告闪过了她的脑海,才让她坚守住了保持沉默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时甲斐野从衣橱前通过,走向旁边的架子,取出了某样东西,又回到了书桌旁。
御笠憋了好久的气这时才一口吐出。心脏依然疯狂乱跳。
如果刚刚京也没有提出忠告的话,期待甲斐野内心还有善良一面的御笠恐怕就会犯下无可弥补的过错。脑袋被「可以跟他沟通」这样的幻想所支配的御笠一旦发出声音让甲斐野觉察自己的存在,最后不知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御笠摇了摇头,不敢去做这么可怕的想象。
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必须承认……
支配着这个屋子周围区域的真理法则,并不是御笠在学校学到的那些清高、正直的道德观。京也及甲斐野这一类人所尊崇的那种扭曲的弱肉强食观念,正横行在这个领域之内。
甲斐野这个人说不定是个比京也的预料还要危险得多的人物。他拥有可怕的邪恶智慧,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察觉了侵入者的存在。
「可恶!果然没错!」
御笠被声音吓到,肩膀剧烈震动了一下。原本背对着御笠,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甲斐野突然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有人竟然敢用他肮脏的手玷污了我跟代美的圣域……这家伙可能还在这个家里面……如果被我找到的话,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甲斐野恶狠狠地环视左右。御笠感觉背上有股薄薄的寒意逐渐往上钻。甲斐野的锐利视线彷佛正在看着自己。
甲斐野从一个四方形的提包内抽出了某样东西。
御笠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巨大菜刀,菜刀上沾满了血迹,正散发出可怕的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