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办到了!我杀死他了!凡采尼大人!」
如此大叫着的男人双目充血,沉浸在陶醉感和无所不能的错觉之中。
他或许是全力奔跑来此的吧,只见他的头发汗湿黏在额头上,但是舌头却依然多话。连发烟火听着他的报告,比起这个男人,夜晚的寒风反而更让她在意。
她拉起上衣的衣襟,抵御吹拂在林间的秋风。
男人年约二十二、三岁,看起来就是精神不正常的样子,他的服装品味俗气,胡子似乎没剃过,整张脸都覆盖在稀薄的胡子之下,脸上戴着度数颇深的厚眼镜,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邋遢,那像是总是睡眠不足的单眼皮,让每个人看了都会以为他是宅男。
代号优尔基亚,那就是男人的名字。(译注:应是Yorgiawaggoneri,埃卡迪亚纪的一种史前生物。)
无视于这名单方面说个不停的男人,连发烟火一面不感兴趣地听着他说,一面望向旁边广阔的漆黑水面。
——这次也看不到美丽的湖啊。
他们目前的位置是在月森市边界处的一个湖边,那是个直径约一公里的小湖,据说以前的规模还要更大,但由于无节制地抽取灌溉用水,使得湖的面积缩小,水中盐分的浓度也上升了。
连发烟火在这次计划实行之前,曾经数度造访月森市。
夏天来月森市勘查地形时她也到访过这个湖,但除了蚊子大量孳生之外,水面也因有不肖业者在此倾倒工业废土而浮着一层肮脏油膜。
由于事前阅读的旅游手册上写着湖水清澈见底,因此让她不免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她想说这个季节应该已经没有蚊子,而且油污差不多也该分解了,因此再度到访此地,可是若问到是否『湖水清澈见底』,现在却是因为天色昏暗而无法辨识。
她将视线拉了回来,只见优尔基亚仍兴奋地叨叨不休,连发烟火只感到厌烦,只长着一张嘴就是指这样的男人吧。
连发烟火已经对这男人失去兴趣,想问他的事也都问得差不多了。
于是连发烟火看准时机,打断男人的说话。
「那么优尔基亚,你确实杀死目标了吧?」
「是的,正是如此啊,凡采尼大人!就如同您的情报所说,我躲在地下停车场,然后就看到那男人带着家人毫不知情地回来,都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呢,真是太可笑了,居然还悠哉地说着周末要不要去温泉旅馆之类的话,完全不知道自己再过几秒就要死了——」
优尔基亚将手枪拿出来晃来晃去,只见他嘴唇一动,又要开始发挥他的长舌功了。
明明是骇人听闻的对话,两人却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谈话,不过这也难怪,因为这个叫做优尔基亚的人,也就是〈bloodyutopia〉一名低阶成员,他只是毫不怀疑地执行了连发烟火所下的命令而已。
这一切都是连发烟火的壮大实验之一环。
「目击者全杀了吗?」
少女用着一脸看不起人的笑容问道。
然而这个刚才没叫他说话还一直喋喋不休的男人,这时却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
「啊,不,他老婆虽然中了一枪,却还是给她逃了。」
「……那么看到你长相的人还活着啰?」
优尔基亚心虚地低下头,不过又马上抬起,到最后他都没有察觉连发烟火话中隐藏的恐吓。
「对……是啊,就是那样,可是我已经遵照凡采尼大人的吩咐完成任务了,虽然天色很暗,但是开那辆车的男人,毫无疑问是您说的目标没错,我在杂志上有看过他的长相,而且既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那就代表我的脸对方也——」
咻咻的两声轻响在林中响起。
「咦……?」
他看着自己胸前开的两个黑洞,鲜血从那里流出,不断渗透进衣服里。
优尔基亚以求救的目光看向连发烟火。
连发烟火的手上握着装有消音器的自动手枪。
接着她又对头部开了一枪。
只见优尔基亚的两腿瘫软,整个人向前倒了下去。
这时连发烟火走近他,对着头部再补两枪,闪光在黑夜中数次明灭之后,优尔基亚已经完全不动了。
渗出的鲜血,无声地被吸入地面。
「非常有参考价值,辛苦你了。」
对他慰劳一句之后,连发烟火将弹出的空弹壳踩扁,然后捏起来丢入湖中。接着操作保险掣,将击锤拉下,取下装在枪上的消音器,再将那些东西全部一起放进上衣口袋里。她注视着自己的手掌,像这种时候可以不用戴手套作业,这就是烧去指纹的好处。
连发烟火从他的怀中取出借给他的托卡列夫手枪和驾照,然后同样丢进湖中。
在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用手机连络附近的〈bloodyutopia〉成员,拜托他们处理尸体,并且建议他们用棉被包,再用绳子绑起来,然后丢进湖里,棉被吸水后将会超出想象地沉重,虽然尸体腐败后体内累积的废气会产生浮力,但是用这种方法就不用担心了——当然那也要看沉下去的那个人的体重。又或者由于天气快要转为严寒,尸蜡化的尸体可以做成人肉肥皂吗?这个连发烟火就不太明白了。
『那个……凡采尼大人,要处理掉的男人是什么人呢?』会员犹豫地问道,而连发烟火则回答『你不要知道会比较好』然后就把电话挂掉了。
他大概作梦也想不到,要处理掉的那个尸体是〈bloodyutopia〉的同胞吧。
当然若是事情曝光就会有麻烦,不过像这种时候,彼此不知道对方长相的交情就很好利用了。
——什么同胞嘛,真是笑死人了。
在临去之际,连发烟火突然没来由地「啊」的一声,表情颇为懊恼。
在这个湖丢弃尸体,尸体腐败之后可能会更加损害湖的美观,这样做和来这里倾倒废土的不肖业者根本没什么两样。
特别是在倒的都是垃圾这一点上。
「……凡采尼也不好常呢。」
她仿佛事不关己地自言自语道。
进入咖啡厅后,暖气的温暖让她有如获新生之感,不需要环视店内,她马上就发现了要找的人物。
店内垂挂着数个发出橘色照明光的吊灯,不过室内绝对算不上是明亮。
空气中飘荡着研磨咖啡豆的香气,气氛柔和的西洋音乐,缓缓搅动着店内沉滞的空气。
昏暗店内最内侧的禁烟席正坐着一个男人,他手上拿着咖啡,眼睛正瞪着一个大台笔记型计算机。
围着蓝色围裙的年老店长向连发烟火走来,连发烟火则是伸手制止了他,径自走到男人那桌对面的位子坐下。
「嗨,初次见面。」
对方看着她,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可恶,真的是个女人。」
两人的对话似乎有些不吻合。
只见男人站起来,整理一下大衣的衣领,因为他们就是以竖起衣领作为相认的记号。
环视整间店内,客人除了这个男人,其它只有另一名女客人。
男人用凹陷脸颊上的圆眼打量着自己,让连发烟火产生些许厌恶感。
一边是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一边是看起来已过三十的男人,虽然有着将近父女般的年龄差距,连发烟火却是毫不在意,对他露出充满挑战性的笑容。
「恶灵,抱歉,我来晚了,被一个啰嗦的家伙给缠住。」
男人对于恶灵这个称呼完全不觉得有异,因为他也是〈bloodyutopia〉的会员,同时也是这次最大的功劳者。
「妳迟到十五分钟!比那男人还要不守时啊!连发烟火。」
他压抑着怒火,真是个神经质的男人。
「嗯~~你也叫我连发烟火啊,可是那称呼是错误的,我已经不是连发烟火而是凡采尼哦。」
「叫哪个都可以吧,那种小事。」
「不可以,可以称呼我连发烟火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看来妳很喜欢『凡采尼』这个玩具嘛!」
「当然喜欢啰——因为只要我有意,我连你都可以杀掉嘛。」
看到连发烟火傲慢的笑容,他的脸上充满了愤怒。
这时服务生过来让她点餐,谈话一时中断了,连发烟火开朗地一边笑着,一边点了果汁和一些轻食,服务生向他们行了一个礼便离去了。
「开玩笑的啦,你当真了吗?我们是为了颠覆这个社会而起兵的同志啊,我根本不可能会杀你——对吧?」
刚才杀掉的优尔基亚,她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长相了。
「……不愧是把旧凡采尼赶下台的家伙,妳真是疯狂啊,不过妳放心吧,就算妳的脑袋有多么不正常,我们是凡采尼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要是妳在这时退出我们就真的完蛋了,而且现在的妳是我的雇主,只要妳有付我钱,我当然就不会背叛。」
「那可真是谢天谢地啰,原来你说话还有顾虑到我们的上下关系啊,我真的一点都没听出来呢。」
两人话中带刺地应酬了一番,然后突然一起静了下来,恶灵则是就这样抽起烟来。
两人像这样在现实中对话还是第一次,应该说果不其然吧,自己与他是合不来的。
本来连发烟火和恶灵在〈bloodyutopia〉内感情就不是很好,他的拜金主义甚至让连发烟火讨厌到想吐,然而只有这次必须感谢他对金钱的执着了。
自己和他的关系正如水和油,但只要加入金这个活化剂,两者就会很不可思议地混合在一起了,这就是人类的奇妙之处。
关于这次计划的大部分,自己在事前就已对他开诚布公,并且在一开始就寻求协助了。
对于崇拜凡采尼的会员而言,凡采尼几乎等同于神,在透露强行夺取他账号这种大不敬的计划后,还能够求得协助的人,除了恶灵不会有别人了。
凡事只以利益为考虑的人还比较能够信任,这件事还真是颇为讽刺。
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让连发烟火绝对必须拉拢他为伙伴。
「那件事情办得如何了?」
连发烟火压抑内心的厌恶问道。
只见恶灵表情中显露出无可撼动的自负之色。
他将刚才注视的笔记型计算机转了一八〇度,将屏幕面向连发烟火的方向。
「哦……这就是那个。」
只见全屏幕显示中画着复杂的几何图案,而上方则浮现出『Laplace'sDemon』这串空心字体的文字。
这就是他所写出的软件程序『拉普拉斯的恶魔』,也是这次连发烟火不惜花费大量金钱也要延揽他的另一个理由。
她忍不住发出感叹的叹息,虽然不甘心,不过她明白自己非常兴奋。
中央所显示的文字列,正以目不暇给的速度流勤,而一旁显示传输速度的显示条也正激烈地上下跳动。
这个软件可以在PC内部重现一个Echelon的虚拟终端机,只要利用网络钓鱼所取得的防卫省防卫参事官的ID和密码,藉此联机到防卫省情报本部,那么就可以坐享防卫省和三泽美军基地所监听、收集的情报。(译注:据说是以美国为中心所建构的通信监听系统,由美国国家安全局所营运,但是官方并未承认Echelon的存在。)
——简单说,只要有这个就可以实际监听、监视日本全国的电话和电子邮件。
所谓的『拉普拉斯的恶魔』,就是指法国学者拉普拉斯所提出的一个全知全能的恶魔。全知全能的存在要称为恶魔还是神,其实只是个人喜好问题吧。(译注: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侯爵(Pierre-SimonmarquisdeLaplace1749~1827),法国著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
恶灵取英文的第一个字母简称为LD系统,所以连发烟火也仿效他那样称呼。
当得知LD系统已完成之时,连发烟火就确信这次计划会成功了。
虽然非常不愿意承认,不过连发烟火大概是写不出LD系统的,同样身为科技领域的人才,尽管她很想知道程序原始码是如何,但现在必须压抑这样的好奇心。
然而软件创造者的恶灵只会浪费了那无穷尽的利用价值,真正能活用这软件的人只有自己。
LD系统所传输过来的情报,即使是在这个瞬间,也有在网络待命的同胞们在进行整理。当然,不管〈bloodyutopia〉的成员有多少人,想要监听日本全国一天内所有电话和电子邮件,以情报量来说是不可能办到的,最多只能设定数个查询关键词,对符合关键词的声音和邮件进行监听与监视。
政府高官的所在之处都有受到严重保密,而连发烟火之所以能得知那些情报,完全是靠着LD系统的恩惠,而且不止如此,对于警察的行动她也能了如指掌,正可说是攻守兼备的最强软件,只限于情报战的话,大概无人能胜过连发烟火吧。
「目前Echelon查询关键词是设定为『bloodyutopia』,就算有人掌握到这次事件的真相而想要对〈bloodyutopia〉出手,我们也可以立刻给他警告。」
「警告?只有那样太宽容了啦。」
恶灵面露讶异的神色。
「什么意思?」
「这么一说我好像没对你提起过哦?我把手枪拆解成零件,分送到全国同胞的手上啰。」
恶灵大为吃惊。
「为什么做那种事?我可没听妳说过耶。」
「这么说来好像是我没说吧,不过难得都知道了这个国家大官的所在之处,进行下一个行动也是当然的吧?利用全国〈bloodyutopia〉的会员,依照我的指示同时进行暗杀,探听到〈bloodyutopia〉之事的那些人也会有同样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实战之前,利用优尔基亚先做实验,以结果而言,虽然有些小失误,不过暗杀目标的行动本身是成功了,只是要杀人的话,并不是非要使用经验老道的暗杀者才能成功,只要明白这点就足够了。
持有枪枝不用说也知道是重罪,但如果将之拆解为零件,那么每一项都只是『零件』,并不是枪,就算组合起来会变成枪也是一样。
「……绝不能公开个人情报不是〈bloodyutopia〉的规则之一吗?」
他大概是体会到连发烟火想做的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了。
把手枪分送给会员,让他们取得武装,代表连发烟火必须要得知全国会员的住址,这个计划才能够成立。
「啊啊,那个啊,那是旧凡采尼决定的规则,新的规则由我来订,我规定〈bloodyutopia〉的会员有义务要提出个人情报,使用不明身分的人进行作战,任谁也会感到不安吧?」
恶灵露骨地表现出厌恶之情,像是非常不屑地说道:
「妳真当自己是神了啊?」
「就某种意义来说是那样没错,我可以让〈bloodyutopia〉的那些家伙们做着革命的美梦,但是代价是会带给他们毁灭,你也知道吧?自古以来神话里的神都是喜怒不定的吧?」
连发烟火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指敲了敲。
「劳烦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会从网络汇钱到你的户头,这是明细表,反正这种东西也不能成为证据,你待会儿自己确认吧。」
恶灵似乎在谈话途中就被她的气势压过,只见他默默地点头答应,尽管他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但是连发烟火看得出他眼中闪动的欲望。
他将冷掉的剩余咖啡一口饮尽,然后阖上笔记型计算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既然钱也拿到了,我要离开月森市啰。」
「那样做比较好,我装设的那些剩余的炸弹,会在明天凌晨零点一齐引爆,若是不在那之前离开,你也会被卷入哦。」
「……妳要留下来吗?」
「因为订下不能出月森市规则的人是我啊,我要目睹最后结果才离开,不用担心,反正在今天晚上就会分出胜负了。」
恶灵以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向她问道。
「凡采尼——不,已经是旧凡采尼了吧,妳和他还没分出胜负吗?」
连发烟火浮现冷淡的笑容说道:
「不,我已经赢了……因为他已经无法振作了吧。」
2
置身于悲鸣和怒吼交加的骚动声中,纵使彼此的脸只相距三十公分,大概也无法听见对方的声音吧。拿着病历和治疗同意书的护士忙进忙出,宛如辛勤的蜜蜂般来来去去,看到他们的样子,彷佛是有某种强迫观念不容许他们停步一般。
警笛声不绝于耳,从外面运送进来的担架也络绎不绝。
现在月森市立医院已将所有休假的职员召回,呈现出开院以来未曾有过的忙碌景象。月森市连续两天发生爆炸事件,必然也造成为数众多的轻重伤员,都被运送至这间市内最大的市立医院。
为了拯救即将逝去的生命,院方所首先所采取的措施,是清出医院可以收容的上限人数。
月森市立医院虽是综合医院,但现在不分科别,全部人员都为照顾恶梦的连续爆炸事件伤者而奔走。
面对大批患者如潮水般运送而来,病房的数量压倒性地不足,于是伤势较轻者都会受到异例地强制出院,如果是只需要注射抗生素、包扎伤处的患者,就是在自卫队于医院外搭设的帐篷内统一进行治疗。
在此待命的人今天必定得要彻夜加班。
然而即使这般倾全力救助伤员,也无法对应到全部的伤者。
一个坐在医院椅子上像是流浪汉的男人,他的头部缠绕着绷带,绷带除了白色之外,上面还沾着暗红色血液,有如要吞噬那纯白一般。
有一名身着套装的女性似乎是指间处断裂,幸好她已经昏倒,不用尝到那痛彻心扉的苦楚。
在她身旁一名单眼戴着眼罩的少女虽是轻伤,但从刚才护士就一直对她说话,她却是不发一语看来,她是患了失语症了,在她身旁没看到任何一位家人,因此很容易想象那是心理创伤所造成。
只见有一名护士要让患者签署像是治疗同意书的文件,只不过那名患者的肠子却是露在外面,口中不停发出哀戚的悲鸣。
房间的一隅,有个男人正看着自己烧伤红肿得像气球般的手,同时不断傻笑着。
即使如此,性命尚在的人还算好了。
那些一动也不动,全身只是覆盖着白布的无命客被担架抬出去,任谁都不忍看到那样的景象,从担架露出垂下的手被烧焦得惨不忍睹,而无名指上有一只纯金戒指,只见金子受热熔化而黏在皮肤上。
这个充满刺鼻消毒水味的空间,如今也充满着啜泣、呻吟和死亡。
就像是掀开锅盖的地狱油锅——除此之外已无法形容这样的惨状。
坐在等待室中的摩弥京也,他也身处在这喧嚣之中。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是南云御笠小姐的朋友吗?」
突然被一个声音叫到,京也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年轻的男护士客气地看着他,手上还拿着装着文件的活页夹。
京也心想终于来了,于是他振作起精神。
「是的……」
「很抱歉,这情况您应该也明白,由于后面有许多人在排队,医师只能见您十分钟,现在请您跟我来。」
于是京也站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这名引导自己的菜鸟男护士表情僵硬且沉重。
为什么不马上告诉自己她的情况,难道要对自己宣告的是需要心理准备的『什么』吗?
他脑中想起刚才被担架抬出去的人,脚步愈来愈沉重。
京也一边跟在男护士身后,一边放眼朝走廊看去,只见坐在墙边的男女老幼纷纷抬头看着京也,他们的眼神中都映着恐惧的神色。
简直就像是电影中野战医院的光景。
回过神来,京也开始细细回想那时的情况。
他最初忆起的是歇斯底里的悲鸣和怒吼。
警察虽是使用扩音器,一边喊着「请不要进入现场!」一边忙着封锁现场,但受害范围太广,再加上警官的人数不足,因此就连『keepout』的黄色胶条都没有拉起。
京也浑然忘我地踏入爆炸现场,前进没多久,他就听到脚下沙沙的声音,于是低头往脚下看去,地上铺满了玻璃碎片,几乎没有可以立足之处,夕阳的天空映在玻璃上,染得一片火红,围绕爆炸现场周围的大楼,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玻璃窗。
上次是在百货公司,也就是在室内爆炸,因此很难了解损害的规模,这次却是在户外,京也重新体认到那爆炸威力的强烈。
京也不知不觉奔跑了起来,心脏也噗通噗通地狂跳。
道路上的标志像糖果般扭曲变形,马路各处的路面也都被翻起。
某个女性尸体缺少了头,过了一会儿后才在五十公尺前方的某栋大楼墙壁上,发现那颗扁平贴在墙上的头颅。停在附近的出租车也是玻璃车窗全毁,没有一辆例外,司机身上插着玻璃碎片,浑身是血地瘫在车里,而车的外壳上也有大量凹洞,看来那一定是对人杀伤用的,内藏铁钉或铁片的炸弹。
爆炸中心附近更是一副悲惨至极的景象,到处都可见身体被炸掉一半,或是四肢炭化的尸体。
这一带充满了蛋白质烤熟后催人呕吐的气味。
沉重的无力感让京也几乎想死,他毫无辩解的余地,这是自己能力不足所招致的结果。
我要找到她、我必须要找到御笠——
他皱着眉头,将地上尸体一个个翻过来,确认是不是御笠,京也就这样持续着绝望的作业。
他抱起一名女性,那名女性就在他臂弯中呕出黑色瘀血后身亡,京也用手指搓了几下,手上的血就像一层皮般,黏在皮革手套之上。
——这就是连发烟火进行的革命吗?
——〈bloodyutopia〉就是为了做这种事而存在吗?
京也在附近四处寻找,焦躁的感情涌上喉咙。
该不会太靠近爆炸中心,被炸得四处飞散了吗?
他无意中看向护栏侧面,顿时全身的寒毛全竖立起来了。
他走过去,瞪大了眼睛将那东西拾起,那是御笠为变装而戴的鸭舌帽,似乎是被许多看热闹的人踩过,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脚印,京也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那顶帽子。
——太迟了。
他悲伤消沉地随意望向一处,瞬间他睁大了眼。
「御笠!?」
只见一台玻璃车窗全数不见的蓝色Volkswagen旁,一名少女倒在那辆车的旁边,京也飞奔过去,马上就认出是她,尽管身上穿着粗糙的外衣和裤子,那匀称的身材和美丽的长发,京也不可能会认错。
京也像是面对脆弱易坏的物品般,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只见她双眼紧闭,意识全失。
京也检查她的身体,各处都有皮肤红肿,但只有轻度灼伤,似乎并没有伤到真皮,这是因为她在爆炸之前的短暂时间里,及时躲进了汽车的庇荫下,在明白这一点后,京也想说终于可以放心了。
可是在手触碰到心脏的瞬间,那乐观的想法立刻被打碎了。
没有——心跳?
京也一边在心中向她道歉,一边准备敞开她的上衣,于是他用刀子割断受热变形的拉炼。
她原本雪白的肌肤,现在却因为轻微灼伤,变得像是晒过太阳般的红润。
在胸罩之间,左胸的上方处似乎被什么碎片击中,留下因皮下出血而产生的深色淤青。
这最糟糕的事态让京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心室颤动。
心脏会持续不停地依固定的频率跳动,但若是有一定的力道,或在某个的时间点上,胸部与物体发生碰撞,那么心脏的肌肉就会颤动收缩,导致心脏麻痹,短时间就会死亡。
这是在心脏震荡后引发猝死的主因。
这是每个人都可能发生,不到十分钟就会丧命的恐怖症状,而且一旦发生心室颤动,普通的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都没有作用。
京也一口气陷入混乱状态,他先想到叫救护车——然后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愤怒。
发生相隔三公里也看得到的大规模爆炸,不可能这时还没人叫救护车。
京也闭上眼,深呼吸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快想起来!要从心室颤动恢复正常的心律应该怎么做才好?
他环视街上一圈,看到三十公尺前方有间市民会馆。
于是京也全力奔跑,在到达入口大厅后,他四处张望。
他在放置免费报纸的书架旁,一个狭小却摆放整齐的空间里,找到了那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型工具箱大小,上面写着『AED』的机器,京也一把抓出那个机器,然后朝着来时道路飞奔回去。
京也手上拿的是个叫自动体外心脏去颤器(AED)的东西,在机场等人群众集的地方固然不用提,最近在公共设施等重要场所也迅速地普及化了,这是唯一能挽救心室颤动患者的唯一器具,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AED就是简易电击装置。
京也去取回AED时间应该还不到四十秒。
但却有三、四个看热闹的群众,像是闻到尸臭的乌鸦般聚集在御笠周围,他们面面相觑地在远处观望。
「不想帮忙的人快走开!别在那里挡路!」
京也气冲冲地大叫,彷佛感觉他们要将御笠带去远方般,让京也十分恐惧。
然而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随着时间的经过,御笠复苏的可能性也会反比例降低,于是京也立刻蹲下来,打开机器的盖子,将红色的把手一拉,对从里面出现的手套和刮除胸毛用的刮胡刀,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立刻将电极贴片往她的左侧腹和右胸下方两处贴去——如同包夹住心脏一般。
然后京也按下AED的『诊断』纽,随及格外平静的语音导引播放出来,机器开始诊断是否需要电击。
尽管明知着急也没有用,他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放在嘴边,流出的汁渗入眼中,让他感到非常不愉快。
过了不久,机器为准备电击而开始进行电压的充电,若不是心室颤动,机器就不会充电,果然京也的判断是正确的。
宣告充电结束的语音还没播放完毕,京也就已经先叫道:
「快离开!」
害怕触电的围观人们听到这句话,立刻飞也似的后退。
按下按钮,只听到啪咻一声响起,御笠的胸腔隆起,背部弯成弓状。
怎样了?
京也伸手触摸心脏,但不知是自己太紧张,还是电击无效,听不见心跳的声音。
京也愤恨地咬着牙,开始进行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
他先将御笠的下颚拾高,保持呼吸道的畅通,然后将嘴贴了上去,第一次触碰到她的朱唇,却是外表所想象不到的冰冷,那温度让人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京也不禁紧咬嘴唇,彷佛要将嘴唇咬破一般。
那时如果不是她唤醒绝望消沉的自己,那么自己早已放弃一切了吧。
自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活下去。
若是在此时失去她,那自己战斗至今的理由也全都消失了。
他的眼神像是发了狂的执着,只是拚命地用力压迫她的胸腔,然后送气到她的肺中。
周围的人虽然表示要帮忙,但京也全部回绝,他不想让其它人碰到御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股强大力量拉离御笠,然后有人用力摇着他的肩膀。
「小哥!已经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这时他才终于发现救护人员在他身旁,同时世界又恢复了声音。
看来他刚才真的非常专注,连平常感觉吵死人的警笛声,他刚才竟然完全没有听见。
围观群众围在京也和御笠身旁,救护车的红色回转灯不断抚过京也的脸颊。
因为对方说陪伴的人可以上车,于是京也就这样上了救护车。
而自从到达医院之后,御笠就消失在手术室里,京也只能在外面祈祷她平安无事。
「就是这里。」
这一声打断了京也的回忆,走在眼前的男护士停下脚步。
手伸到横拉式的门上,一瞬间京也犹豫了,若是听到最坏的结果,到时自己该如何是好呢?即使到了那个地步,自己还是会选择与连发烟火一战吗?
京也做好觉悟,进入诊察室。
只见有一位年约六十岁左右的医师,他身上穿着深绿色的手术衣,整个人深深躺在椅子之上,看得出他相当疲倦。他的头发稀薄,而且全都已经是白发。
受对方劝坐,京也于是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医师身后的荧光板上贴着一张计算机断层扫描图。
「因为决定休息三十分钟,所以我想说趁着休息时间,必须先对病患的男朋友说明一下才行。」
我不是她男朋友,虽然想这么反驳,但京也想到那只会让他更晚听到结论。
「比起那些事情,现在重要的是御笠……她怎么样了?」
「关于这件事……你是摩弥同学对吧……我希望你冷静听我说……」
一阵紧紧勒住心脏的压迫感袭来。
「……请您说明白一点。」
医师像是要安抚他似的急忙开口道。
「啊、不是不是,她的性命得救了,你的急救很完美。」
虽然京也并没有特别去意识,不过他知道听到这句话后,自己原本僵硬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可是现在还不能大意,因为听他的语气,后面一定还有但书。
「你竟然知道她发生心室颤动,真是不容易啊。」
到了这时候,眼前的医师还想要兜圈子吗?尽管京也的表情不动声色,不过心里却对这话只说一半的状态感到焦躁。
「是……我只是偶然记得在书上看过的急救步骤。」
「是这样啊,真是让人敬佩,最近的学生还真用功。」
「然后呢?」
「为了避免发生伤口感染,我们有注射过抗生素了,裸露在外的皮肤部分虽有灼伤,不过幸好都是轻度的一级灼伤,只不过……」
在稍微停顿之后,医师再继续说下去。
「你似乎相当博学,那么相信你应该也知道,心脏停止几分钟后患者会身亡吧?」
他到底想要自己说什么?京也胸中不祥的骚动不安。
「……藉由心肺复苏术等措施可以多少延长一些时间,不过一般来说是十分钟左右,心脏停止超过五分钟,引发脑机能障碍的可能性就会大幅增加,就算能够清醒过来,出院后也很难恢复日常生活。」
「你进行急救是在?」
「……应该刚好是爆炸发生后的五分钟左右。」
只见那名医师拉了一下附有滚轮的椅子,脸靠近了过来。
「懂得太多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请你冷静听我说——南云御笠小姐目前正处于深层的昏睡状态中。」
京也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很遗憾,她的脑缺氧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
「那您是说……她会醒来吗?还是说——」
医师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这种事我也说不准,可能明天就会醒来,也可能到明年也不会醒来,我要再声明一次,摩弥同学的急救很完美,我虽然能体会你的感受,不过请你绝对不要太过自责,好了,摩弥同学应该还有很多事必须去做,你通知她的家人了吗?如果还没的话————」
接下来的话,京也已经没有在听。
遭受重重打击,他已经无力抵抗挥之不去的绝望。
不知不觉中,天空已从黄昏的红色转为夜晚的黑色。
京也甚至不敢发出声音,他缓缓地走进病房。
在这个约十个榻榻米大小的空间里,只听得见机器的运作声和些微的呼吸声。
京也走进房中唯一的病床,躺在上面的御笠穿着住院装,盖在她身上的毛毯,覆盖了胸口以下的部分,而她的手上则缠绕着测定血压用的束带,放出模糊光芒的仪表板上映出各种数值与波状图。
这是院方强迫轻伤患者出院所空出的一间病房。
再过不久这里也会住满患者,而在那之前的数十分钟,出乎意料地成为京也和御笠两人独处的时间,这是出于那位非常同情京也的医师特意安排。
头部和颈部虽然都包着绷带,不过她的胸口仍是缓缓地上下起伏。
之前一心替她急救所以没有注意到,她那头闪亮的黑发有数处被烧掉而变短,左右长短不一,使外观变得不是很好看。
「……干脆把头发剪短或许会比较好吧?」
——没有回答。
京也无法相信,明明她就像是睡着似的,只要发出一点声音,她彷佛就会睡眼惺忪地醒过来一般。
像这样陪伴在她身边,让京也有一种奇妙的似曾相识之感。
曾几何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在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事件之后,京也也是像这样在保健室里,等待被药迷倒的御笠清醒。
那时京也知道她一定会醒来,所以才能持续等待下去。
现在却没有那样的保证。
京也全身乏力,就算连发烟火此时预告要在一分钟后炸掉这间医院,自己也一定会坐以待毙吧。
他对一切已经感到疲累了。
就在此时,京也听见远处响起小声的破裂声,他疑惑是什么声音,于是走到窗边向外看去——他忍不住发出感叹的叹息。
窗户外面,月森的山顶附近有一道流光向天空升起——在下一个瞬间炸裂开来。
钛所造成的焰色反应,使火药染成橙色,在天空绽放开来。(译注:金属化合物含有金属离子。当这些金属离子被燃烧时,会发放出独特的火焰颜色。不同种类的金属化合物在燃烧时,会发放出不同颜色的光芒。)
经过差不多六秒的时间,京也听见碰的一声悦耳的破裂声传来。
他如痴如醉地看得入迷,随即像是突然忆起某事,接着从怀中取出手机确认时间——晚上八点。
已经是这时间了啊。
『月森秋日祭典』,直到刚才他完全忘记这件事了,在与连发烟火炽烈的斗争中,他并没有余裕去想那些事情。
从这三层楼高的医院到月森山顶,由于其间并没有什么遮蔽物,因此可以确保清楚的视野,这里是观赏烟火的绝佳地点。
『那个、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呢?』
御笠的声音在脑中响起,而自己那时的回答是YES。
『我们说好了哦!!』
没错,自己与她约定好了。
这次则是红色的烟火,烟火在比刚才要低空的位置炸裂,绽放出放射状的图案,过了一会儿,迟来的声音才在耳边轻脆响起。
只见原本临时帐棚四周匆忙地来来去去的人们,如今也停下了脚步,在京也眼下的医院入口处,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大家都一同被烟火所吸引。
他们忘了悲伤,忘了伤病的痛苦,在这一瞬间只是沉醉在美丽的烟火之中。
不只是这里的人,发生凶恶的连续爆炸事件,对于精神疲弊的市民来说,这烟火想必也滋润了他们的心灵吧。
将众多人们追赶到死亡边缘的炸弹,以及让众多人们赏心悦目的烟火。
同样是火药,用善意上色还是恶意上色,所产生的结晶竟会有如此差异。
回首望向病房里,失去意识的御笠映入眼帘中。
不管是珍贵的日常景色,还是原以为终于抓住的平稳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被一名少女给破坏了。
不论京也如何伸长了手,也触碰不到那远处的祭典之光。
只有她的存在,让自己知道正常的界线在哪里。
如同柏油般的漆黑黏稠情感再度破壳流出,逐渐浸透了全身,京也这次不再抵抗,他反而不明白如此舒畅的感情,为何自己之前会那么顽固否定呢,黑色的液体温柔地填满了他空洞的心。
京也不知从哪里涌现出的力量,让他取出了手机,将通讯簿中唯一登录的快捷拨号按下,然后将手机贴在耳边。
他必须要有所觉悟,而且是坠落黑暗的觉悟。
不久对方接起了电话。
『嗨,凡采尼,没想到你会主动打电话给我,是打算举白旗投降了吗?』
那是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开朗声音,然而在那少女声音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以众人之死为媒介,让月森市化为灼热战场的恶魔。
一阵让京也几乎晕眩的愤怒涌了上来。
「我已经受够了,让我们做个了结吧,连发烟火!看是我的破灭还是妳的破灭,让我们厮杀到其中一个人倒下吧!游戏——继续进行!」
京也放任体内的憎恨冲动把话一口气说完,连发烟火在一瞬间似乎大感意外地抽了一口气,下一个瞬间立刻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老实说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凡采尼,不过你却没有逃,你这个人还真是让我不会感到厌烦呢,愈是认识你,我就愈喜欢你,真是伤脑筋啊。』
「……妳还在说那种疯话吗?连发烟火。能不能请妳别用那种让人无法捉摸的态度,尽是说些违心之言好吗?妳喜欢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事,妳应该是非常憎恨我,妳不惜以规则束缚自己也要挑战我,是因为想要把我打得体无完肤,我有说错吗?」
这就是京也思考后所得出的结论,她之所以专挑京也的亲人和朋友下手,就是要让京也憎恨她。她从头到尾都是以犯罪为乐的性格作为挡箭牌,不让京也察觉她的真意为何。说不定始终执着于连发烟火动机的御笠,会比自己更早思索出真相吧。
连发烟火并没有马上回答,但对京也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打上天空的烟火间隔愈来愈短,逐渐从单发转变为连发,接着烟火一度止息,随后又发射出彩色的机关烟火,至于那是什么样的图案,京也就看不出来了。
『……我应该有说过,在明天凌晨零点,我会引爆所有装在这城市里的炸弹,同时也会与网络上的黑客连动,攻陷数间医院的计算机服务器,我现在就是在做最后的调整了,也就是说一到零点就是我胜利了,我没有理由和你正面交战。』
在拿下那听惯了的开朗面具后,连发烟火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听起来非常冷漠无情。
「那么我只有在那之前解决妳了。」
突然对方发出充满恶意的冷笑。
『要怎么解决我?你知道我现在的位置?我先说清楚,知道我所在之处的人,世界上只有我自己而已,而且装置在城市里的B炸弹只需要一支手机,随时随地都可以引爆。』
她果然能用手机引爆炸弹。
自己的预测总是以最坏的形式实现,听着连发烟火所言,让京也不禁有此懊恼。
没错,连发烟火恐怕连这一点都计算到了,所以才能够那样高枕无忧。
想要阻止她,第一必须要找到她的藏身之处,第二则是要想办法防止她遥控引爆。
否则就算能够抓到她,她也会一不做二不休,拉着这城市的居民一起陪葬,下一次爆炸的可能是月森高中,也可能是京也的家。
不论是在哪里,都将造成至今爆炸所无法比拟的死伤,这么一来,这前所未有的人为灾祸,或许就会造成居民开始撤离月森市,到外地进行避难。
然而这样的惨剧恐怕也只是冰山一角,她为了制造更多死伤,应该还会采取各种行动吧。
她就像是从〈bloodyutopia〉所生出的癌细胞,异常的细胞甚至会无视生命既定的寿命,无止境地进行增殖,最后将会造成宿主死亡。
现在时间是晚上八点,在不到四小时的时间里,如果想搜索广大的月森市,企图找出她的行踪,这样的正攻法是来不及的。
「我必须承认,在我所交手过的越界之人中,妳无疑是最强的敌人。」
『能得到你的赞美是我的光荣。』
站在坚若盘石的制高点进攻而来,她的战略思考让京也尝尽苦头。
但是京也还没打算放弃,因为脚下正是这座堡垒,一旦堡垒崩塌,到时将会毫无反抗之力地倒下,这就是京也学习到的教训,因为不是别人,京也自己就是被连发烟火以那样的方式背叛的。
「……妳在〈bloodyutopia〉里是最值得让我信赖的人物,退出〈bloodyutopia〉虽然是出于我的私人因素,但我是真心认为把〈bloodyutopia〉交给妳也不会有问题,正因为如此——我无法压抑对妳的憎恨!」
错看她的自己不用说也是同罪,为什么她会变得如此脱离常轨?明明在厮杀时绝不容许有私情,这时自己心中那无意义的疑问却又浮现出来。
「我再问妳一次,妳为什么要背叛我?连发烟火!」
这时一轮巨大的烟火在天上绽开,将月森市的每个角落都染成淡蓝色。
烟火的光亮也在短暂的时间里,照亮了京也黑暗中的脸,而恐怕也在某处看着同样光景的连发烟火也是——
烟火划出如杨柳垂枝般的自由落体轨迹,融入在寂静的黑夜之中。
『……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凡采尼。』
「妳没来由地到底想说什么。」
『某个女孩子的故事,你要听?不要听?』
京也不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于是连发烟火静静地开口说道: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女孩子,她的父亲经营一家大型加盟连锁型的便利商店,母亲也是一同帮忙经营,而那女孩子的家庭就像到处都有的不幸家庭一样,父母亲的感情并不好。
自从女孩懂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每晚口口声声要杀死对方的互相叫骂,由于两人一生气就会丢掷物品,因此隔天只要走到厨房,就会看到那些餐具全部破碎,就像遭强盗闯入一般凌乱不堪,而且父母亲都觉得去收拾就好像输给对方似的,所以将那样脏乱的环境放着几天都不管,看不过去的女孩子动手清理,父母见到却激动愤怒地对她严加责打。
直到散落的地上食物放着几天不管,开始发出腐臭时,他们才终于命令女孩去收拾,明明之前收拾还打她的说。
不管什么理由都好,父母为了与对方吵架,每天都仔细监视着对方,想要找寻对方的缺点,哺乳类动物之所以成对地养育子女,目的是为了分散养育子女的负担而互相分工合作。因此对女孩而言,那个家庭已经不能算是家庭了。
虽然有好几次,附近邻居听到吵架声而报警处理,不过只有在那时候两人才会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很顺利地就将警察送走。警察基于不介入民事纠纷的原则,所以也不能强行处理,更大的原因是太过麻烦而不想介入。不过也多亏如此,事情才能发展到最后吧。
与他们同居的外婆也努力想要让两人和好,但是知道两人根本不希望和好后,她也努力地至少要让女孩能够远离父母,就某种意义来说那是聪明的选择,和提早放弃不太一样的。或许这就是她的人生经验吧。
离题了,因为客厅粗重的吼声和尖叫声在房间也听得见,因此外婆每次都会来到女孩的房间,抱着女孩陪她入睡,女孩则是每晚依偎着外婆哭着入睡。
就在那个时期,母亲暗中与帮人逃难的侦探有所连络,她打算换个姓名,一个人逃到远方去——而且是将家中存款全部提出再逃走。特许加盟的便利商店每个月不是都要缴一笔加盟权利金吗?所以母亲虎视眈眈地等待,想要在最能让父亲困扰的权利金缴交期限前卷款而逃,事实上母亲所履用的侦探相当专业,还帮她在新住处附近的超商,找了一份打工的职缺,而且便宜的公寓也是用新名字租的。
但是不知为何,在计划实行的前一刻却被父亲发现,父亲将母亲毒打了一顿,并且监视她不准她出家门一步,由于父亲母亲都不到便利商店上班,于是便利商店有些时段就连一个店员都没有,如果那是在深夜,店内就像鬼屋一样呢。
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会遭杀害,于是趁父亲不注意,拿着菜刀占据了寝室躲在里面,她是真的很害怕,但那样却是反效果,因为在父亲看来,那样简直是在计划杀掉自己,他对母亲又踢又打,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所以父亲也害怕遭到报复。与其等着被杀,不如先下手为强,疑心生暗鬼才是最恐怖的事……
然后就在某一天,恐怖的均衡终于崩溃了。』
连发烟火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电话那头似乎听到她润了一下嘴唇。
『那天女孩又听到大声争执的声音,外婆来到女孩的房间,并且像平常那样抱住她的头,不让争吵声传到女孩的耳中。
那个女孩知道如果自己不睡,外婆看着自己就会不安,所以养成了装睡的习惯,而且外婆也是藉由抱着女孩来维持心灵的宁静,那可以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吧。
但是那天却和平常有些不同,女孩听到母亲模糊的声音,过了不久那声音便停了下来,由于那种事过去从未发生过,因此女孩感到十分恐惧。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听到有人开门进来,而外婆则是将她抱得更紧了,女孩虽然不知进来的人是谁,但对方的呼吸却是异常慌乱。
只听外婆小声叫了一声后,随即以异常强劲的力道,紧紧抱住想抬头观视的女孩,那是为了不让她看到袭击者是谁,之后女孩马上就听到外婆发出有如青蛙被踩扁时的叫声,就这样,不堪入耳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她听到宛如折断枯枝时的声音,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外婆颈椎折断的声音,外婆被勒住脖子的那段期间,外婆的指甲深深刺入女孩的皮肤,让女孩痛得受不了。
接着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女孩也被勒住脖子,她感到呼吸困难,但是对那只大手,她似乎有印象——那时她的心中尽是不想死的念头,不过后来她还是失去了意识。
隔天女孩又像往常一样醒了过来,她松了一口气,既然早晨还是如往常一般到来,那么那就是一场梦了吧,但是恶梦侵蚀到现实世界,她一开始没发现,其实外婆是倒落在床下了,见外婆动也不动,她害怕地摇了摇外婆,只见她脖子往奇怪的方向歪去,然后就没动作了。
女孩看向时钟,已经到了必须去上小学的时间了,如果是在平常日子,这时间全家早就都起床了,可是只有那天异常地安静。
女孩开始害怕了起来,走去厨房一个人也没有,那时女孩似乎有种错觉,彷佛这个家的时间从昨天就停止了,她鼓起勇气走去寝室,只见房门敞开,从外面可见里面情况,然后她看到母亲仰躺在床上,衣衫十分凌乱,可是枕头却压在母亲的脸上,女孩并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她走过去,拿开枕头,只看到母亲的死亡面容,她是被枕头压住窒息而死的,附近地上还有她拿来自卫的菜刀。
至于父亲根本不用找,父母寝室里有一个宽敞的长窗,他就在窗帘杆上绑了一条绳子上吊自杀了,他的脸色泛黑,面向女孩吐出舌头,到后来她才知道,吊死尸体的眼球会被挤出,舌头也会吐出来,而且因为括约肌失去收缩力,所以还会流出屎尿。
在他脚下有一封遗书,内容是写他杀了妻子后,回过神来感到十分自责,所以他决定带着岳母和女儿一起死。女孩提心吊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她才知道脖子上清楚印着一道手指勒痕。
女孩子在一周后被母亲雇用的侦探所救,因为到了时间也没接到母亲连络,因此他感到可疑便登门造访,被发现时女孩子还抱着膝盖,眺望着父亲逐渐腐烂的尸体。』
「…………」
『——故事还没完,获救的女孩子一点也没有生存的意愿,不,应该说她本来就不该活着,她认为她必须要追随父母而死才对,即使她想努力忘记,家人爬满蛆的尸体还是每晚出现在梦中,让她满身大汗地惊醒过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四处浏览凌虐网站,收集尸体的图片,拚命地想要把脑中的尸体记忆赶走。』
京也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对她说。
以毒攻毒,只能藉由将自己打入无间地狱这个最坏的选择,才能够擦拭掉过去心灵创伤的存在——临界之人。她的处境与京也固然有微妙的差别,不过两人过去都是活在类似的地狱之中。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与〈bloodyutopia〉相遇,对女孩而言——不,对我而言,那个能够理解我一切的凡采尼就是神,我决定跟随着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那时我对活着的想法非常稀薄,自从那天之后,我有种从现实中游离出来的感觉,我也错过了再度回归社会的机会。只有在和你说话时,我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对我而言,没有你的〈bloodyutopia〉才不是什么世外桃源(utopia)。』
京也的双脚瘫软,几乎快跪了下去。
「难道说,妳发起这次行动的理由是……」
根据连发烟火之言所导出的结论——这个制造出大量的死者与轻重伤者,甚至让御笠也陷入昏睡状态的事件,全部都是因自己的行动所触发——这前所未有的大惨剧,全部都仅只是为了摩弥京也一个人而引起的吗?
京也原本以为连发烟火的目的是颠覆社会,为此她煽动〈bloodyutopia〉作为手段,也因此她向自己挑战,也只不过是颠覆社会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结果却是完全相反,连发烟火的主要目的是与京也的斗争,夺取账号、煽动〈bloodyutopia〉的会员作乱,甚至让御笠受到重伤,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要凑齐与自己斗争时的舞台、观众和人质。
颠覆社会那种大义名分,只不过是连发烟火为了能随意操控〈bloodyutopia〉的会员,用来当成口号所洒下的香饵。
连发烟火的眼中打从一开始,就只有注视着摩弥京也一个人。
京也以为让她继任〈bloodyutopia〉的管理者可以让她高兴,所以才指名她当下一任管理者,可是如果她是为了京也才留在〈bloodyutopia〉,那么事情就有一八〇度的不同了,擅自将一切推给她而选择退会,那种行为看在连发烟火的眼里,是连同责任也一起抛弃了。
从她与自己透过电话所讲的那些话,以及连发烟火对自己的执着,自己应该要早一点发觉的。
一切都是自己招致的罪过——
京也紧握的拳头不断颤抖,呼吸也愈来愈辛苦。
此时他远远看到御笠闭起眼睛的睡姿,她也许不会醒来,即使醒来也可能已经引发脑机能障碍了,御笠和这次的事完全无关。
没错,连发烟火做了绝对不该做的事,让〈bloodyutopia〉失控,害御笠陷入昏睡状态,京也绝不能原谅连发烟火。
不管是摩弥京也的憎恨之火,还是连发烟火的憎恨之火,两者一定都已燃烧到同样的温度了,而且是无可挽回的温度,事到如今,早已没有哪一方屈服这个选项,所以两人必须做一个了断。
放眼望去,可以看见远处的月森台,摊贩沿着平缓的坡度塞满了整条参拜步道。
灯泡的照明一直线延伸到山顶附近神社,在森林中形成一条光之步道。
竖耳倾听,还可听到些许的祭典喧闹声。
欢乐的笛声和太鼓声传入耳中。
彷佛像是不愿输给爆炸事件的逆境一般,京也听得到人们热闹欢喜的笑声。
「连发烟火,我要杀了妳——」
我要——阻止她。
为了这个目的,今天的这个瞬间,摩弥京也要放弃自己临界之人的身分,如果不那么做,自己就赢不过她,而且那也是对往日同胞的最后一点礼仪。
『结果我们还是只有这条路可走……好啊,那么我来宣布第三场比赛的规则吧,从现在开始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在凌晨零点之前找到我的藏身之处,并且阻止我引爆。丑话说在前头,一旦我发现你的存在,或是感觉自己有危险,那么不管是不是零点,我都会立刻引爆,到时这个城市就会变成灼热地狱哦,不过反正四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你也不可能找到我就是了。』
「我同意,那么比赛——」
『——继续进行吧,凡采尼。』
两人一同无言地挂断电话。
京也望向床上,要让自己至今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御笠知道后一定会反对的吧,京也非常想向她说声抱歉。
只见最后一道烟火在空中放出剁那的闪耀,然后融入夜色之中,最后消失不见。
京也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已经堕落至不能再堕落。
那么就只能往上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