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护士们不注意,他很轻松就逃出了病房。
早坂将丈双手用力推动轮椅的轮子,刚开始虽然需要用力,但只要动起来就很轻松了,在不算短的住院生活中,他使用轮椅的技巧已经十分熟练。
在确认过周围没有护士们的身影,将丈从医院花坛的阴影中冲出,然后穿过了正门,这是他半个月来第一次出到医院外,寒冷的秋风刺骨,病患装上只披着一件衣服的将丈不禁全身发抖,到了夜晚或许会更冷,想到这里,他原本的意志也开始萎缩,只要这时掉头回去医院,就会有人帮他准备温暖的病床,以及虽不美味却足以充饥的住院食物。
但是他立刻摇摇头,赶走那种胆小的想法,他推动着车轮,尽量选择平坦的路面而行,虽然不知道该往何处走才能到家,不过迷路反正也只要向路旁的人问路就好了。
然而将丈推着轮椅,却刺痛地感受到周围人们的视线。
将丈这身打扮十分引人注目,穿着病患装,头部还被绷带包得密不透风,右眼戴着眼带,眼带下的肉化脓隆起,右脚被巨大的石膏固定住。这模样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不管怎么看都会觉得他是从医院逃出来的。
如果找人问路,说不定反而会被带回医院,在医院构思逃脱计划时明明是那么完美,如今却这么早就遭遇挫折。
将丈看着遥远的西方天空,燃烧得火红的夕阳,如今已没入一半。
到了晚上会被报警抓起来,他想起以前母亲曾说过,晚上在外游荡的小孩会被警察抓走之事。
自己一个人无法站起来,只靠着轮椅是能够走到哪里去呢?
而且自己的身上一毛钱也没有,不过他转念一想,只要声明一定会还,应该就会有人借他钱吧,于是手又动了起来。
——总之他就是想逃离医院。
那一天将丈醒来,不知为何天空一片黑暗,而自己却是躺在陌生的床上,全身包得像木乃伊一样,身体也无法随心所欲的活动,只要动一下就会让将丈痛得哇哇大哭。
一得知自己醒过来,不久就有许多穿着白衣的医生,一个接着一个来到将丈身边,他们说自己是被卷入大楼的爆炸,但是将丈听不太懂,只是他也明白了,自己的伤是在那时造成的。
当他问到与自己一同购物的父母和姊姊情况如何时,大家都是在皱起眉头后,对他说「他们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当将丈问「遥远的地方在哪里?」他们总是回答「在遥远的地方」,因此将丈更加不明白了。
刚开始可以称为复健的是练习从床上起身,接下来他们让将丈用扶手和健步器练习站立。
先前一直对将丈非常亲切的理疗师姊姊,这时却态度大转变,说出「现在不让脚活动,以后脚会动不了哦」的话,任凭将丈如何哭闹——就算是对父母有效的赖在地上不走——她也不理会将丈。
过了没多久,只见过一次面的亲戚伯父和伯母来看他,对待将丈的态度格外亲密,问他们父母和姊姊的事,却回答他说他们不能来,然后不知为何,他们提议要将丈去伯父家和他们一起住。
而隔天也是复健,脚真的完全不能动,但是却要用热水袋温热不能动的部位,然后慢慢使脚弯曲,将丈只感觉尖锐的疼痛从脚传到胸,然后再传到脖子,让将丈痛得大哭大叫,帮他复健的姊姊虽然帮他加油,却不会说要停下,到最近复健更是愈来愈严格,复健的姊姊好像也变得很焦躁,因为将丈的脚始终都是一动也不动。
所以将丈逃走了,再做那种事情,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杀掉的。
而且伯父伯母都来看他了,家人到现在却是一次也没来,让他心中十分在意。
他认为一定是医生在说谎,只要回到家里,父亲、母亲和姊姊一定都在那里,只要能够回到家——
突然他的肚子叫了起来,将丈摸了摸口袋,从里面取出隔壁床的叔叔送给他的三块饼干。
那是将丈最爱的巧克力口味饼干,虽然得到的当下就想全部吃掉,不过由于他决定把那些当成逃出医院后的粮食,因此当然不能全部吃完,所以就算肚子再怎么饿,他都还是忍耐了下来。
他很快就吃掉两块,但是肚子却不觉得怎么饱,他忍不住就要将手伸向第三块,不过还是改变主意,决定等到更饿后再来吃。
将丈正想将饼干放回口袋,手却不小心滑了一下,让饼干逃出了手中,为了追赶即将落地的饼干,将丈整个身体向前倾,当他想要恢复姿势时却是太迟了。
只听到巨大声音响起,他的身体一阵剧痛。
他拚命忍住没有哭出来。
如今将丈是整个人趴在地上,在这种状态要靠自己站起来,就必须要动到右脚,而将丈却是仍无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站起。
原本装在轮椅上的拐杖,刚才也掉在石板地上滑远了。
只听见横倒的轮椅,轮辐在地上转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他往身后看去,明明推了那么久的轮椅,医院却还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
就在将丈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的上方有一道人影覆盖住他。
「小弟弟,你还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刚好背对着夕阳,因此容貌看不是很清楚,不过对方是个女人,声音感觉和将丈的姊姊很相似。
原本以为她会扶自己站起来,但她却只是弯腰观察着将丈而已,这时将丈才注意到,那个和他说话的女人,似乎缺了右肩之下的部分,只有袖子随风飘扬。她也是被卷入那场意外的人——将丈是这么想。
「早……坂……将丈。」
「嗯?」
「早坂……将丈。」
「早坂将丈吗……听起来很强的名字呢,我看你只有一个人,你没事吧?」
「嗯。」
「站得起来吗?」
「站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会痛。」
「是哪里痛呢?」
这个让他联想到姊姊的声音,使得将丈一直忍耐在心中情绪爆发了,在此之前一直咬牙忍耐的将丈,终于开始呜咽了起来。
「我已经不想再复健了……我不想再痛了,我干脆死掉还比较好。」
将丈曾经参加过祖母的葬礼,看着变得冰冷、动也不动的祖母,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于是就向身旁的姊姊询问此事,她说了「到了遥远的地方去了」,之后又加了一句「这就是人的死亡」。
将丈其实隐约感觉到了,他知道就算回家也一定不会有人在,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定是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神才会把姊姊他们带走,我是坏孩子,所以只有我被留下来,我想去爸爸、妈妈还有姊姊他们在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
不论用袖子如何擦拭,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出。
「你知道人死是怎么回事啊,这么小的年纪真了不起,对了,我告诉你一件好事情吧。」
她轻声细语般地小声说道。
「——你的父母和姊姊是我杀的。」
将丈像是反弹似的抬起头来,只见她像是恶作剧般的看着将丈笑着。
「咦?大姊姊,妳说……什么……?」
「真的哦,你说你叫早坂将丈对吧?我这次杀死的那些人,他们的名字我全都记得哦,你们应该是在第一次的百货公司爆炸时,运气不好全家一起去购物的对吧?你死掉的父亲名叫早坂朋保、母亲早坂溢美、姊姊叫早坂伽耶子对吧?」
将丈甚至忘记哭泣,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她全都说对了,一个路过的女人不可能知道那些事情。
「还不相信吗?那我就来大放送好了,我把炸弹设置的场所也告诉你吧,那一个楼层总共装置了两个炸弹,一个是在试衣间里,另一个则是在安全梯附近的观叶植物旁,我本来是想让第一发和第二发同时引爆,可惜第二发的爆炸晚了两秒钟呢,令姊能够及时护住你,也是因为那时间延迟的关系,难得捡回一条小命,你还是好好珍惜如何?」
将丈圆睁的双眼这时才终于留下泪,滑到脸颊之上。对方说的事情太难,他听得不是很懂,不过只有一件事他明白了。
「那就是妳……把姊姊他们……」
少女点了点头,将丈的头脑因愤怒而沸腾了。
「去死……不,我要杀了妳!」
少女夸张地摊开左手,耸了耸肩。
「你躺在那里,要杀掉我很困难吧。」
将丈冲去抓住拐杖,然后以拐杖支撑着跪在地上。
尽管全身因过去从未有过的剧痛而发出悲鸣,但是将丈还是不肯停下。
复健时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动弹的右脚,现在却是稍微动了起来,然而将丈甚至无视那种事,在拐杖上灌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身体跪在石板地上。
他就向刚出生的动物要站起来时一般,身体不听使唤地全身发抖,将丈像个小孩般胀红了脸,努力地想要站起来。
而当他终于快站起来时,少女又无情地踢开他的拐杖。
失去支撑的将丈站身不住再次倒下,再次趴在地上的将丈,这时眼中又流出了眼泪。
这次是不甘心地哭泣。
「像妳这种人……像妳这种人……!」
「你那个样子不行啊,根本杀不了我,等你再长大一点,到时再来杀我吧。」
这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她稍微放低音量继续说道:
「无名氏……这样你会无法找到我吧,好吧,本来以为没机会再用我的本名,不过我就特别告诉你吧。」
她将嘴凑到将丈耳边,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叶,蓝场叶,记起来了吗?」
「蓝场……叶?」
将丈表情呆滞地在口中缓缓念着她的本名。
第二次是大声地——充满确信地说出。
第三次则是更大声地——充满怨恨地说出。
将丈大概不会忘记了吧,直到捡来的这条命用在复仇的那一天,他都会记得这个名字。
明白了他的意志,不知为何,少女受到夕阳斜照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寂寥的笑容。
将丈明明才刚下定决心的瞬间,却忍不住对那笑容看得入迷。
将丈他不知道。
那是连发烟火到最后都没有让摩弥京也看到的稚气笑容,身为杀人者最不该拥有,与她年龄相符的少女微笑。
「等你长大就来找我吧,到时就让你来决定我是死是活,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明白,我到底是不是为了死而出生的,所以你要快点来找我哦。」
将丈不知不觉地点了头,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被托付了一件重要之事。
「我要走了。」
她的身体似乎有些难以平衡,只见她有些辛苦地步行离去。
将丈茫然地面向宽广的地平线,看着少女的背景逐渐变小。
震撼全国的炸弹杀人犯『凡采尼』,就这样消失在燃烧般的夕阳余晖之中。
将丈瞪视着医院。
回去吧,而且首先必须要让脚能恢复活动才行。
脚不能动是无法寻找她的。
将丈再一次,这次却是以坚强的手握住了拐杖。
插图386
公园的各处都可看到扫成一堆的落叶。
若是在不久之前,应该很难想象会这么早日落吧,秋天的太阳落得特别快,这句话还真是有道理,京也不禁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
一个穿着连身工作服,看起来像是公园管理人的老人,他正收集落叶,将那些落叶倒入汽油桶所改造的焚化炉中,然后点火焚烧。
或许是因为下过小雨而含有水气,只见如狼烟般的白色烟雾向天空飘去。
京也彷佛像想知道那烟的去向,侧过头来,目光追寻着烟而去。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身体虽然还是多少疼痛,不过绷带已经拆下来了。
京也几乎每天都会前往火葬场,不厌其烦地眺望着从烟囱吐出的烟,焚烧净化死难者的火焰,将所有原本构成人类的成分,依循着物理法则之名将它们全部还原,只留下灰烬与烟,愈是接近死亡的场所,就愈能让京也的心灵平静。
这次事件的伤痕仍旧余悸犹存。
上学前只要打开电视,新闻仍不厌其烦地报导关于那事件的检证、新事实,而专家们则是从那些断片般的信息,推测出各式各样的犯人像。
京也也翻过几本市面上所出版,关于那次事件的专门书籍,但是他看了几眼,马上就丢开了,他们对于连发烟火根本一点也不了解。
然而京也自己也不例外。
能够了解凡采尼清浊两面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连发烟火。
但是反之却并非如此。
在经过新闻报导一遍之后,这个事件是否就会告一段落了呢?就算真是那样,她在京也的脑里刻下一生也不会消失的烙印,因此京也是不可能会忘记她的。
在那次事件之后,连发烟火寄了一封网络邮件,告知要将凡采尼的账号归还。
连发烟火所留下的伤害中,最明显的应该就是〈bloodyutopia〉吧,若是放着不管,很明显就会消失分解了。
由于凡采尼长期间音讯全无,因此网络上流传着凡采尼可能已死的流言,让〈bloodyutopia〉更是如风雨飘摇。
有人坚持不相信,也有人陷入恐慌,或是疯狂失控,反应可说是各自不同。
特别是疯狂失控的人中,甚至有人在留言板上张贴危险的犯案预告,在文末还注明不畏惧遭到警方逮捕,自己要继承凡采尼的遗志,成为敲醒社会的警钟之类,像是狂热分子所写的文章。
形式虽有不同,却散发着一种类似以前集团自杀般的异样气氛。
那惨淡的现状让人不禁想到,只是失去了一名领导者,难道就会让他们变得如此荒废吗?
「怎么了?小哥,你想烤地瓜吗?」
京也突然惊醒抬起头来,只见是那名像是公园管理人的老人在对他说话,看来自己看着焚烧落叶出神了。
京也露出苦笑,暧昧地摇了摇头。
接着京也开始动身,走在公园铺设的石砖道上,只见不畏寒冷的孩子们追越京也,追赶着空中优雅飞舞的红蜻蜒,而在他们背后是更大的夕阳在静观着孩子们。
京也的脚步朝向月森市立医院前进,而他前往的病房只有一间。
在病房最靠近窗户的病床上,御笠正安稳地熟睡着,灼伤的红肿已经完全消退,包扎在身上的绷带也已除下,细致的肌肤甚至有柔滑娇嫩之感,可是她的意识依旧没有回复。
京也走进室内,拉起窗帘。
在眺望一阵子御笠的睡脸后,京也伸手入怀中,缓缓取出一柄大剪刀,白银色的不锈钢反射着耀眼的夕阳。
那是他途中经过护理站时,见那剪刀放在柜台没收好,于是在确认没人注意之后,将那把剪刀悄悄收入上衣口袋中。
他用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将御笠扶起。
然后直接将剪刀拉得稍开,抵在御笠的脖子上。
脑里再度响起连发烟火所说的话。
『……你只要杀了御笠就好了,你的饥渴是对血的饥渴。』
虽然有所迟疑,他还是将剪刀剪了下去。
啪的一声——她的一束头发落下。
「御笠,我和妳约好要帮妳剪头发对吧?」
尽管知道毫无意义,他无法不询问她的意见。
对于使用锐利物品,自己可说是相当自信,但是帮女性整理头发却还是第一次,他将那次爆炸所烧掉的部分剪齐,小心翼翼地剪去烧焦的发丝。
在宁静的病房中,彷佛某种仪式的行为正庄严肃穆地进行着。
一面动手,京也一面思考,结果自己还是无法杀死连发烟火。
那也都是因为有她在的关系。
——摩弥京也选择继续当〈bloodyutopia〉的凡采尼。
后面头发即将修剪完毕。
对于缓慢崩坏中的〈bloodyutopia〉,京也本来是打算无视到最后的。
如果想要默默离去,那么这时就是最好的良机。
当他打算关闭浏览器,将手伸向鼠标时,不知为何,在最后的最后他竟然迟疑了。
若是放着不管,被连发烟火欺骗的那些〈bloodyutopia〉会员们将会一同跳进地狱的油锅中。
而且能够为这次事件收拾善后的人是谁——这个问题不用问也知道,这其中并没有京也感情介入的余地。
凡采尼在短时间内曾经换人的这个事实,除了一部分的人知情之外,事情的真相葬送在黑暗之中;而在一片混乱的情况下,连发烟火退出的这个事实也没有人去留心。
连发烟火在采取行动之前,大概就已经预测到这后来的发展了吧,一定是那样没错。
她想让自己相信的世外桃源(utopia)存续下去,仅仅为了这个自私的理由,她犯下了大量的破坏与杀戮。
——毫无疑问地,那是对幸福的追求。
她为了让自己所相信的幸福之花绽开,不惜夺取其它多数人的幸福,将他们推入不幸。
如果要他指责连发烟火的行为、动机甚至是存在是罪过,那种话自己真的说得出口吗?
摩弥京也战胜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也战胜了鼠李,甚至也战胜了连发烟火,可是终究只有凡采尼是他所无法战胜的人。
「结束了,御笠。」
头发虽然短了许多,但是无损于她的魅力,京也安心地喘了一口气。
只见在斜阳照射之下,京也的影子超过了他的身高,映在窗帘之上。在将沉而未沉的夕阳下,过于巨大的影子已经膨胀到彷佛将要吞噬京也、将其取代一般。
即使是在这个瞬间,自己在抵抗着与想以剪刀刺死她的欲望,京也很想相信自己是的确真心想要改变。
就在此时,京也手中的御笠突然动了一下,眼睑也正颤动着。
一瞬间,自己无法判别那所代表的意义,接着剪刀从他手中滑落,他不禁开了口。
「怎么……」
京也的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呻吟,全身像是触电般的颤抖。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十分剧烈。
京也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可是欢喜的情绪让他无法思考。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若是把擅自剪了她头发的事对她说,她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呢?每次都是那样,只要御笠一生气,就会以蛮横的歪理封杀京也的正论,京也非常不擅长应付那样的她,而且更重要的是虽然情非得已,自己对她人工呼吸的事应该向她报告吗?一旦告诉她,她一定会怒气冲冲不听京也辩解就朝他袭来吧。
种种的想法一次涌了出来,让京也的头脑都快爆炸了。
而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
御笠——微微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