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波,你想留在德国吗?’
晚餐时刻,爸爸突然这么问我。
‘如果留在德国,美波就得一个人住了……’
妈妈很是困扰地托着脸颊。
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明年二月即将结束在德国长达十四年的定居生活。
‘咦?姐姐不跟我们一起去日本吗?’
妹妹叶月不安地抬起眼神看着我。这孩子虽然好奇心旺盛又很活泼,但其实非常黏姐姐……如果我不跟她一起回日本,她一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美波,你考虑得如何?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留下来,爸爸会替你想办法……’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爸爸一定也希望我能跟他们一起回日本。毕竟把正值青春期的女儿独自一人留在国外,他们会感到担心也是必然的。
对我来说……这真的很困扰。忽然说要回去日本,我实在没办法想像。因为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德国。就读的是这边的学校,来往的当然也是这边的朋友。爸妈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回日本的事,我们在家里也都是用德语沟通。正因如此,所以我几乎可说是不会讲半句日文。对我来说,日本人才是外国人。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继续留在这边,跟我那群好朋友在一起。就算留在德国,只要学校放长假还是能和家人见面啊。但要是搬回日本,再来这边拜访朋友的机率……我想,应该很低吧?既然这样,那我……
‘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当我低头思索的时候,叶月露出一副快哭出来似的表情深深凝视着我。
真是的,这孩子就是没有姐姐不行啊……爸妈常因工作不在家,我身为姐姐,只好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她会这么黏我也是没办法的事。
思及至此,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我想就算回到日本,爸爸和妈妈也一样会为了工作而奔波忙碌吧?如果没有我陪在她身边,叶月这孩子就得孤伶伶一个人。一个人孤伶伶地度过童年岁月,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残酷。
为了爸爸和妈妈,还有可爱妹妹的笑容,我下定决心,清楚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我也一起回去。我要跟爸爸、妈妈还有叶月一起在日本生活。’
听到我这么说,家人们都松一口气,原本僵硬的表情也终于绽放出笑容。
☆
原本就已经很无聊,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而更显得百无聊赖的开学典礼结束后,我和同学们回到接下来要一起度过一整年的教室里,开始同学间的自我介绍。
“我是阿亮,今后请多多指教。”
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结束自我介绍后,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下一个换我了。
我带着些许紧张的情绪走向前。能不能融入日本的环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事,我一定要注意别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才好。
我在脑中回想昨晚练习过的自我介绍,用粉笔在黑板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转身面对大家大声说道:
“我是、岛田、美波,请多多指教。”
话一说完,全班所有人都惊讶得瞪大眼睛。咦?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该不会那么快就出错了吧?
我感觉到全身冒出冷汗。为什么大家要用那种表情看我?
“岛田同学是从德国回来的日侨,而且她最近才刚回国,大家要多多帮忙她。”
级任导师用日文这么说后,大家才理解似地点头。老师说话的速度很快,我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但应该是在跟班上同学解释我的状况吧?啊,我知道了,我的外表看起来虽然是日本人,可是说话时却有不协调的断句,所以大家才会那么惊讶。
知道原因后,我也能稍微放心——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却发现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拼命隐忍似地发出刻意压低的轻笑声。干、干嘛?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岛田同学,没有关系,你只要慢慢记住汉字的写法就行了。”
连老师在看过黑板后,都对我露出笑容。可是,黑板上应该只有我刚刚亲手写下的名字才对啊……
环视一圈后,我发现教室里的所有同学都在看我写在黑板上的名字。奇怪?有哪里不对劲吗?
我拿出口袋里的小笔记本确认。该不会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吧?
——“岛田美波”。
笔记本上是这么写的,而我写在黑板上的字则是——“岛田美彼”。
啊!好像有些小地方搞错了!
“……唔!”
我急忙把黑板上的几个字擦去,改用罗马拼音的方式拼出“Minami Shimada”。什么嘛!如果我写错,直接跟我说写错了就好啦!居然什么都不告诉我,只顾着嘲笑,这里的人未免太阴险了吧!
“请多多指教!”
因为太羞耻的关系,我的自我介绍只到此为止,说完便立刻加快脚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呜呜……一不小心就犯下这种莫名其妙的错误……
“我是从神无月中学毕业的坂本雄二。”
下一个男生在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便走回自己的位子。粗鲁……不对,这个男生给人的感觉比较贴近粗暴,而且好像很冷酷。看着这样的他,周围的同学开始交头接耳地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那家伙就是神无月中学的……”
“传说中的恶鬼罗刹……”
“那家伙好像很不得了耶……”
“……哼!”
面对这么多吵杂的耳语交谈,那个男生只是不屑地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哼。我想想……他是叫坂本吗?虽然看起来好像不太好亲近,不过那种类型的男生在日本应该算是普通吧?爸爸说过“日本在世界上算是数一数二治安良好的国家,所以你用不着担心”。所以,那个人应该只是外表比较凶,骨子里还是标准的日本男生吧?嗯,没问题,根本用不着担心。
我如此说服自己。这时,下一位同学正上前去自我介绍。这次好像是个女生。
“老朽名叫木下秀吉,还请多关照指教。”
这个人讲的日文我听不太懂,不过应该算是普通吧?可是,明明是个女孩子却穿男生的制服,这一点还满奇怪的,但也不是得特别在意的事。一定是因为不习惯穿裙子之类的理由,所以才改穿男生制服。
没事的没事的,我一定能熟悉日本这块土地。因为爸爸说过“日本一点都不恐怖,也不会发生什么莫名其妙的怪事”,我要相信爸爸才行。
我甩开瞬间浮上脑海的不安,把注意力放在下一个准备自我介绍的同学身上。这次好像是个男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用连我都能听懂的缓慢速度轻声开口。
“…………我是土屋康太,兴趣是偷ㄆ……不对,特技是盗ㄕ……真的没什么。”
说出这些话的同学,口袋中隐约露出数位相机和录音机。
这应、应该算是普通……吧?他的兴趣一定是拍照,而录音机是……想必是为了录下老师在课堂上讲解的内容。没错,一定是这样!只不过是这么一点小事,不能用来证明日本是个很怪的国家啊……是这样没错吧?爸爸,我应该可以相信你说的话吧!
我重新振作精神,等着下一个准备自我介绍的同学,这次好像也是个男生。
“我是从神无月中学毕业的吉井明久,请大家多多指教。”
说完便朝台下行了一礼的这个男生——不知为何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只有他的上衣是水手服款式。
“……………………”
我被骗了……我绝对是被爸爸骗了!
我今后的生活已经被染上一大片不安的灰暗色彩。日本哪里不恐怖、不奇怪啊!我们班上全是恐怖的人、奇怪的人和危险的人啊!
都是因为那三个太具冲击性的家伙,害我后来也没仔细听其他同学说话,不知不觉间,全班同学都已经完成自我介绍。
导师交待几件联络事项后就离开教室。看来今天只有开学典礼和班会而已,结束后就可以回家。我该不该直接回家呢?爸爸他们今天也有来参加我的开学典礼,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家了吧?
正当我这么想而站起身的时候,这才发现我的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一堆人。咦?干、干嘛啊?
“岛田同学是日侨吗?你是什么时候回来日本的呀?”
“你是在日本出生的吗?还是在国外出生?”
“你的英文很好吗?”
询问的声浪一波接一波朝我袭来,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日侨……是什么?我是在日本出生的啊,可是英文和日文都不太行就是了——糟糕,这些话要怎么用日语表示?
“你现在住在哪里?”
“你有要参加什么社团吗?”
“你在德国有交男朋友吗?”
当我还在思索时,问题已经越积越多。我正在想该怎么回答,你们可不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啊!
“你的兴趣是什么?”
“喜欢的食物呢?”
“胸围是多少?”
啊啊,烦死了!你们要是不先安静下来,我根本没办法一个一个好好回应嘛!日语的“请你们安静一点”该怎么说呢?
我真的有种想抱头大喊的冲动,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无意间见到的某个女孩子所说的话。有一个男生一直向她搭讪,但一脸厌烦的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那个男生安静下来。那么,我也学她说说看那句话吧。
我记得那个女生的确是说——
“给……”
“““给?”””
“给我闭嘴,你们这群猪哥。”
为了尽可能不要带给别人不好的观感,我试着展露笑容说出这句话。
我记得说出这句话的那个女生,留着一头螺旋状的发型。
我的意思有清楚传达出去吗?我怯怯地窥探大家的表情,发现站在周围的同学们,全都安静下来直盯着我的脸。
“这、这样啊,真是对不起。”
“我打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被初次见面的人骂‘猪哥’耶……”
“在国外说这种话说不定很普通吧……”
同学们露出一脸尴尬的表情,纷纷从我身边离开。
咦?奇、奇怪?你们不用走啊,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稍微等我一下,让我好好回答而已。该不会是我选错词汇了吧?
我想告诉他们,我并没有想赶他们走的意思,但却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心情好好藉由日语表达出来。
“Warten Sie bitte Horen Sie meine Geschichte bitte.(等等,你们听我说啊!)”
情急之下,我忍不住吐出熟悉的德文,但大家只是露出困惑的温和笑容,默默从我身边走开。
唔唔……难道这里都没有人懂德文吗?
“那、那个……Do not misunderstand please.”
虽然我说不出日语,但至少可以用简单的英语留住他们吧?英文并不是我的强项,但至少比日文拿手。
“啊……I can't speak English.”
但大家只是这么回应,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回过神时,才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位置上。
“……………………”
上学的第一天就立刻打了败仗。
班上同学们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开始找其他人聊天,进一步认识彼此,又或是正打算和几个熟悉的朋友(大概是同一间国中毕业的吧)一起约出去玩。
真让人羡慕……
我好想赶快交到朋友,也想和大家一起约出去玩啊。
“唉……”
我深深叹一口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教室。
就在这时候——
“啊,那个……你是岛田同学吧?”
身后突然传来男孩子的说话声。太好了!刚才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会失败,但还是有人愿意跟我说话嘛!
“是的?”
我满怀期待地转过头,但是——
“唉……”
“咦?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看到我的脸,就露出这么失望的表情?”
站在我面前的,是那个穿着水手服的诡异男生。总、总觉得好像有种被泼了一桶冷水的挫败感……
啊,不对,我不该用外表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说不定聊过天之后,我会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也说不定。他会穿成这样,一定是有理由的吧?
“?”
被我紧盯着看了一会儿后,那个男生有些不知所以地微歪着头。啊,好像小动物一样,感觉有点可爱呢……我记得他好像是叫吉井吧?
“那个……”
“嗯?怎么了吗?”
当我出声后,他似乎顾虑到我还不习惯说日文,所以说得很慢,并用我也能听得清楚的方式回应。搞什么,原来他是个好人啊。
“为、什么、你的衣、服……”
总之,我还是先问出自己心中最大的疑问。
“咦?啊啊,你说这件衣服吗?这个嘛……这件衣服是因为……”
眼前的男生有些艰难地开口。
“因为我今天早上睡过头,一时慌张就……”
日本的学生在慌张时会穿上水手服吗?我是不太了解啦,这好像需要无比强大的理解能力才能明白耶!
“喂,笨蛋!不要挡在路中间聊那种没大脑的事。”
正当我努力想搞清楚对方话里的意思时,身旁又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别这样啦,坂本同学。岛田同学只是还不习惯日本而已,你怎么能骂她笨蛋呢?”
“我是在说你啦,吉井。”
一脸不爽地出声回应的坂本,就是那个看起来很粗暴的男学生。
这时,被骂笨蛋的吉井,很不开心地瞪着对方。
“唔……你说我哪里像笨蛋?”
“你的言行举止全都像。”
“你说什么!不要只靠外表就断定一个人的内在啦!”
“看你的样子,也不需要知道更多了吧?”
吉井和坂本不晓得在争论些什么。
因为他们说得太快了,我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内容。
“居然说我是笨蛋,你自己才是笨蛋啦!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跟你说话,你还装作视而不见……”
“那、那家伙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个愚蠢到极点的笨蛋!”
“你说什么!你才是个愚蠢到极点的笨蛋!”
他们两人的争吵渐趋激烈。呃……遇到这种情况时,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从今天早上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看你很不爽了!尤其是你那张傻里傻气的白痴脸孔!你难道不能更像个男人一点吗?”
“这是我要说的话!突然就骂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笨蛋’,你到底懂不懂‘礼貌’这两个字怎么写啊!”
“我才不想听一个会穿水手服参加开学典礼的家伙说什么礼貌咧!”
毫不理会一旁困惑不解的我,眼前的两个男生越吵越凶。因为他们讲话的速度太快,我连句子里的单字都听不懂,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要是跟这些家伙扯上关系,大概一辈子都别想再同到普通的学生生活。
“呃,那……再见。”
我瞥了一眼根本连看都不看我的两个男生,赶紧拿起书包离开。
☆
我真的能适应这间学校吗?
一想到以后可能遇到的状况,我忍不住连连叹气。我知道日本和德国的文化差异很大,但我所要面对的,似乎是比国情差异更严重的问题……
至少,在自己更加疲惫不堪前赶紧回家吧。
当我一路往校舍玄关走去时,却看到长廊前方有个熟悉的女生身影。明明是个女生,却穿着男生制服的同班同学——那个名叫“木下”的女同学。
木下并没有发现走在她身后的我。怎么办?她是跟我同班的女生,我应该主动跟她打声招呼比较好吧?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背影。跟刚才那两个笨男生不同,木下好像是个普通的好学生,但她没有穿上女生的制服裙子。我知道有些女生不喜欢穿裙子,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会在这里偶然遇见也算是一种缘分,还是跟她打声招呼再回家吧。
我下定决心后,在脑海中复习日文的打招呼方式。我记得告别时应该要说“再见”才对,我只要跟她说“木下同学,再见”就好了。
深吸一口气后,我加快脚步打算从身后唤住她,但木下却突然改变行进的路线。奇怪?她要去哪里……啊,什么嘛,原来是要去上厕所。
我并没有非要追上去跟她打招呼不可的想法,但我还是跟在木下身后往厕所的方向走去。刚才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我的手指因此沾上粉笔灰,所以想进厕所把双手洗干净。
“……”
木下推开蓝色的那扇厕所大门,往里头走去。哦!原来在日本,蓝色门的是女生厕所,而粉红色门的才是男生厕所啊……还好我有跟在木下身后,不然差点就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踏进男生厕所里。
我感受着文化差异所带来的新鲜感,跟着推开门走进厕所。
“““呜喔喔喔喔喔!女生为什么会走进男生厕所啊!”””
刚上完厕所的几个男生,同时发出吓人的叫声。等一下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有男生在这里!
“等、等等!你们先冷静一点!老朽可是不折不扣的男儿身——”
“““随便怎样都好,你们快点出去啦!”””
“Gehen wir hier Kinoshita!(我们快点出去啦,木下!)”
“这一切都是误会!”
我抓着还想说些什么的木下其手腕,慌慌张张地冲出厕所。
“哈啊、哈啊哈啊……”
我们拼命地狂奔,一直跑到楼梯间的平台才停下脚步。
“唔……为什么连老朽也得跟着一起逃走不可啊……”
木下露出一脸不服的表情。她难道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吗?
这、这个人真是……
“Sind Sie dumm!Trcten Sie nicht ins Badezimmer der Manner ein!(你是笨蛋吗?跑进男生厕所里到底想做什么啊!)”
“什、什么啊?为什么岛田要对老朽发脾气呢?”
木下似乎完全不懂我为何生气,惊讶地睁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连刚从国外回来的我都知道搞错男厕跟女厕是多么糟糕的事,为什么她会不懂呢?既然是女生,就应该使用女生厕所嘛!都是因为她的关系,害我也被其他人当成怪人啦!
“岛田,老朽知道你一定是误会了。虽然大家经常会搞错,但老朽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呢。”
“Gehen Sie in Zukunft zum Badezimmer der Frauen!Es ist gut fur Sie!(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啊!从现在开始,你还是乖乖上女生厕所比较好啦!)”
我用德文给了似乎还想辩解什么的木下一些忠告(不过她大概听不懂吧),然后转身离开。啊啊,真是的……今天真是有够倒楣!
顺带一提,今天好像也是“春一番”(注:多半发生在立春左右,意指一年当中第一次刮起的南风。)还是什么的日子,校舍玄关前有好多女生都用手按着裙子——她们附近有个瘦小的少年,倒卧在他自己喷出的一滩鼻血中。说真的,日本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
和为了参加我的入学典礼而特地向公司请假的爸爸妈妈,以及还没有开始上学的叶月围坐在桌边一起用餐时,爸爸一脸担心地询问我:
‘美波,日本的学校怎么样?你还习惯吗?’
‘……’
要是习惯那些东西,我八成也会被其他人当作笨蛋或变态吧。
‘唔?姐姐,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叶月不安地凝视我的脸孔。糟糕,我得多注意一点,别让她为我担心。
‘没有啊,没发生什么不顺心的事啦,只是那间学校里有很多非常具有个人特色又很奇怪的人呢!’
应该说,全都是奇怪的人才对。
‘是吗?你能开开心心的就再好不过了。’
‘要是姐姐能交到很多朋友就好了。’
‘就、就是说啊。’
说真的,我觉得还是不要跟那些人扯上关系或是变成朋友会比较妥当……
‘美波,大家知道你是从德国回来的日侨,有没有问你什么问题呢?’
妈妈一边削着用来当饭后甜点的苹果,一边如此问我。
‘嗯,因为同学们一次问我太多问题,我还向他们抱怨了几句呢。’
‘抱怨?用日文吗?’
‘嗯。’
‘哇!姐姐好厉害喔,这么快就已经会讲日文啦?’
‘当然啰!我可是用正统的日文,跟他们说“给我闭嘴,你们这群猪哥”呢。’
听我这么说完,爸爸和妈妈一时之间都哑然失声。咦?怎么了吗?
‘美、美波……’
‘嗯?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的脸孔似乎有些抽搐痉挛。到底是怎么回事?
‘用德文来说,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Werden Sie schweigsam,ein Sehwein.”的意思耶……’
爸爸惊恐地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咦?“Werden Sie schweigsam,ein Schwein.(给我闭嘴,你们这群猪哥。)”?那、那不是……很差劲又很难听、用来骂人的话语吗?
‘‘……’’
爸爸和妈妈打从心底深感担忧地直盯着我。怎、怎么办?我一定得跟那群同学解释清楚才行啊!
‘那、那是因为……今天刚认识的朋友跟我开玩笑,才教我讲那句话啦……’
我只能随口编织谎言,试图蒙混过去。那个女孩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但我确实是模仿她说出那句话而已,应该勉强算过关吧?
听我这么说,爸爸和妈妈才总算松一口气。
‘美波真是的,才刚转学进去就学了这么奇怪的日文。’
‘就是说啊。若是朋友之间开开玩笑是无所谓,但要是一不小心,很可能会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日文喔。’
‘嗯,我、我知道啦。’
于是,我那前途堪虑的转学第一天,就在这种情况下悄悄画上句点。
☆
“存在、生存、存活在、现在所在,这几种说法的活用是——”
从开学典礼至今已经过十天,学校安排的课程也渐渐上轨道。但对我来说,完全搞不清楚老师在说什么的情形,今天依然持续着。
虽然在分数方面,校方是有所斟酌,但对全班进行的讲解内容,并不曾因为我是个语言不通的日侨而停下来做更多的说明,依旧照着课表的进度走。数学课的内容我还勉强可以理解(除了证明题之外),但我对古文或现代国文可就完全没辙,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说些什么。
“唉……”
一声叹息逸出嘴角,我只能看着窗外的风景打发无聊的上课时间。
最近这一阵子,我每天都过得好忧郁。
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还算好,反正那本来就在我的预料之中,问题是我始终没办法融入这个班级。
“唉……”
大概是被我在开学第一天说的那句“猪哥”吓到了吧?才刚开学不久,心态上都还没准备好的同班同学们,应该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乎一个说出诡异日文的日侨。接近我的人,这几天光用单手就数得完。
“那么,吉井同学,请你回答这时候‘存活在’的活用形是什么?”
“我想想……是‘存活在的啦’吧。”
“我问的明明是古文的活用形,你却回答京都腔的说法,这还真是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啊。”
“咦?奇、奇怪?”
班上的那个笨蛋一手拿着古文字典,因为说了傻话而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吉井那家伙不管被点名几次,从来没有一次答对问题。答题的正确率居然比听不懂日文的我还低,他的脑袋到底是怎么搞的?他该不会连字典的使用方式都搞不清楚吧?
我只觉得他真是愚笨,但周围那些哈哈大笑的同学们似乎不这么想。虽然他们也被吉井的愚蠢吓到了,但硬要说的话,还是比较接近对他的愚蠢“微笑以对”的感觉。我几乎可以听见同学们用无奈的语气说出“真拿吉并没办法耶”。
开学才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那个笨蛋就已如此融入这个班级里。对于这一点,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觉得有点不太愉快。
“真是可惜,‘存活在的啦’是错误答案喔。正确答案是——”
老师苦笑着说出正确答案。虽然老师特地针对答案解释一遍,但我还是完全听不懂。数学课时还不至于这么惨,但说到古文、现代国文和日本史之类的科目,对我而言就是一长串完全看不懂的外国字母罗列在眼前罢了。日常生活所需要使用的单字我还勉强可以理解,但说到专有名词或旧时的文言文什么的,真的完完全全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咳……”
到头来,我还是只能看着窗外默默叹气,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心把日文念好……干脆连星期六的日语特别讲座都跷掉好了,反正一个礼拜只上那一次课,也不可能对我的日语有多大帮助。
我继续发着呆等待下课。让人感到枯燥乏味的古文课就像时针般,前进的速度不知为何总是特别缓慢。
“——好,今天先上到这里。”
老师离开教室后,痛苦的时间总算结束。我也差不多该回家……
“啊,岛田同学,你要去哪里?”
正当我拿起书包、准备走出教室时,身旁却有人叫唤我的名字。听这种懒散的说话方式,一定是那个家伙——那个让我觉得不痛快的笨蛋。
“有什么事?”
我下意识地加强语尾的重音。
“那个……”
我都已经特地开口回应,先出声的笨蛋——吉井,却一脸困惑地伸出手指搔了搔脸颊。干嘛?你明明没什么事,却还叫住我是什么意思?
“我(watashi)、想、回去、了。”
我压抑着烦躁的情绪,表达出自己的意志。与其跟这种笨蛋对话,我不如赶快回家准备晚饭还比较实在。
“咦?‘what a sea’?”
“‘wa·ta·shi’啦!”
听到那白痴的回应,我更用力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把话说清楚。谁会在这种时候说什么“what a sea”啊!难道我说“我”的发音真的那么奇怪吗?还是他其实是在嘲笑我?
“啊啊,你是说‘我想回去’吗?”
似乎总算是明白我说的话,吉井自顾自地拍一下手。就连那个动作,也只是更让我感到厌烦而已。
“……也想回去,可是还不……喔……下还有班会……的关系……”
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吉井又接着开口。但因心情烦躁而缺乏集中力的我,只隐约听见“班会”这个单字而已。
“……”
我稍微思索一下他话里的意思。
班会?啊啊,对喔。这么说来,上完课之后,好像还得参加班会什么的。因为我只想着要早点回家,才会完全忘记这件事。
“所以,现在还不能回家喔,你再等一下吧。”
吉井看着我,笑得一脸灿烂。什么嘛,我忘记班会而想直接回家的事,真的那么好笑吗?还是因为我听不懂日语,他才觉得我困惑的模样很有趣?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家伙笑得一脸傻里傻气的模样,我就越来越觉得一把怒火直往脑门冲!
“啊啊……有啊,等班会……有件事想跟你……就是……的话……”
眼前的笨蛋不晓得又在说什么。既然他已经叫我先别回去,那应该没什么其他事好说了吧?难道他还想告诉我什么事吗?
没有集中注意力仔细听他讲话的确是我不好,但不管对方说得再多,我仍是模模糊糊地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说什么,逐渐烦闷的心情让我忍不住生气地瞪着站在面前的吉井。
就在这时候,吉井笑得更加灿烂地对我说:
“那个……啾……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
什么……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啾……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
他脸上挂着笑容,重复一次刚才所说的话。这一次我试着稍微集中注意力,但还是听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
“?”
吉井脸上跟着浮现疑问,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会听不懂呢”。可是,哪有什么为什么啊……对我而言,这里才是外国,你们所说的话全是外语,我就算听不懂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那个——”
“听不懂啦!”
我放大音量,阻断吉井还想重复说一次的声音。这家伙一定觉得我听不懂很有趣,正把我当白痴要吧?因为他平常老是被别人当成笨蛋,所以才会把语言能力在他之下的我也当成笨蛋,还想藉由消遣我来得到乐趣!一定是这样!
“我要、回去、了!”
一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个连书都念得一塌糊涂的笨蛋瞧不起,我真的再也无法忍耐。谁管班会什么的啊,只要事后再跟老师说要早退就好了吧!
“““……”””
我知道班上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到我们身上,但已经无所谓了。就算他们因为这种事情,刻意拉开与我之间的距离,我也不在乎!反正我跟他们之间本来就有一大段距离!
我比平时更早离开学校,逛着商店街打发时间,顺便买了晚餐要煮的食材之后,这才踏上归途。
☆
‘姐姐,这个可乐饼好好吃喔。’
晚餐时,妹妹叶月大口吃着我买回来的咖哩口味可乐饼,这么对我说道。
‘是吗?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嗯,虽然我喜欢的是奶油可乐饼,但咖哩口味的也不错。’
奶油可乐饼……听到这个单字时,我的心情顿时变得低落。我早就知道叶月喜欢奶油可乐饼,因为我也很喜欢,今天本来是打算买奶油可乐饼回家的,但是……摆在餐桌上的却是咖哩口味可乐饼,就连沾酱也是辣酱油和牡蛎调味汁两种。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连买东西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看到什么都不知道的妹妹露出那么单纯的开心表情,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抑郁。
‘美波,谢谢你帮忙张罗今天的晚餐。’
‘这没什么,妈妈不用放在心上啦。’
妈妈一脸抱歉地向我道谢。
搬家后的整理作业已经告一段落,爸爸和妈妈似乎开始忙起工作的事。今天妈妈就比较晚才回来,爸爸则是根本忙得不见人影,看来他今天得留在公司加班了。
‘最近工作比较忙,这几天我们应该都会比较晚回家……’
妈妈对着我和叶月这么说。爸爸和妈妈在同一间公司上班,如果爸爸晚归,妈妈应该也不会太早回来。因为是预料中的事,我和叶月并没有因此抱怨什么。
‘妈妈,没关系啦,因为姐姐会陪着叶月啊。’
叶月不假思索地吐出全心依赖我这个姐姐的话语,而我当然不会丢着叶月不管。甚至可以说,我就是为了要照顾她,才会跟着一起回来日本定居。
‘妈妈,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就交给我负责吧。’
我拍了拍胸口,自信满满地如此回应。听到我这么说,妈妈这才总算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看着那样的表情,也让我对撒谎的自己有些内疚。
其实我……不管是在学校还是买东西时,根本什么事都做不好。
☆
从开始上学到现在,再过不久就要满三个星期。
同班同学们都已经交到要好的朋友。每到午休时间,大家总是很欢乐地聚在一起吃便当。
“唉……”
在充满愉悦气氛的教室里,我却独自一人叹息着。
我依然没有融入这个班级,买东西时也还是会搞错。我总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曾经好几次先返家一趟,查清楚日文该怎么说后再回到店里买东西。
“唉……”
我的日文连一点进步也没有。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几乎都没在使用日文的关系。因为我不会讲日文,所以交不到朋友;因为交不到朋友,所以没机会使用日文。如此恶性循环,连我都忍不住要讨厌起自己。
“唉……”
我只能不断重复着好像会持续到永远的叹息。在日本的生活,该不会就只能像这样一直叹气吧……
决定来到这个国家时,我曾经充满自信,也觉得自己一定会学好日文,现在却连一点动力都没有。日常生活所需具备的日文程度已经很糟了,更遑论是在功课方面。我把课本和笔记本都放在学校,没有预习也没有复习,教科书跟全新的一样,没有半点瑕疵……啊,不对,不能这么说。我已经在那几本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所以不能算是全新的。在开学典礼的前一天晚上,我满怀热忱地想着接下来一定要加油,用不熟悉的汉字在课本、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只可惜我还是把自己的名字写错……
我又想起在开学典礼那天,自我介绍时发生的丢脸蠢事。“岛田美彼”和“岛田美波”明明就长得很像,就算搞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真是的,就是因为一开始犯下那个错误,之后才变得诸事不顺……
我就是觉得自己现在会陷入这种窘境,都是因为当时写错名字的关系,于是动手把抽屉里的课本全都拿出来,看着写上自己名字的栏位。那一小块栏位上烙印着象征我不幸生活的“岛田美彼”——那个错误的名字……
“?”
姓名栏上……并没有写错的名字!为什么?
上头写的是“岛田美波”,是名字的正确写法。奇怪?怎么不是错误的名字……难道是我自己搞错了吗?
反正也无所谓啦……我这么想着,又把课本塞回抽屉里。会认为写错的名字是所有事情的开端、是不幸生活的元凶,也只是我自己这么觉得而已。不管课本上写的名字正不正确,都没办法改变我现在所处的状况。
“喂,明久,C班那几个曙中毕业的家伙说要打一场篮球,赌注是合作社卖的面包,你要参加吗?”
“有赌面包的篮球赛?我要参加!我正愁这个月没钱吃饭呢,真是太好了!”
“好,那就找人组队去报名吧。”
我阖上课本,随意往教室内环视一圈,看到那个笨蛋和那个粗鲁的暴力男正站在讲台旁聊天。我还以为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很不好呢,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好朋友……反正我才不羡慕呢!
“…………我也来帮忙。”
“那老朽也来参加好了,感觉好像挺有趣的呢。”
然后,另外那两个诡异的家伙也跟着加入对话。这就是所谓的臭味相投吧?笨蛋就是自然而然会跟笨蛋聚在一起。哼,就像笨蛋一样!
我冷眼观察那群笨蛋。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吉并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朝我走过来。他、他想干什么?
“那个……啾……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
他又在说那些我听不懂的日文了。“啾”是什么?国中的意思吗?
“回到国中?在部里?摸娜咪”他是这么说的吗?“在部里”是“在社团里”的意思吗?在国中的社团——唔,啊啊啊!讨厌死了!我完全听不懂啦!这家伙不只外国话,连日文的文法都怪怪的吧!算了,干脆无视他的存在!
“……”
因为被搞得烦躁不堪,我决定无视他的存在,但是,那个笨蛋又重复同样一句话好几次。
“啾……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
我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话,但那奇妙的发音却莫名其妙地残留在我耳里。我还是不晓得他在说什么……而且最后那句“摸娜咪”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在叫我的名字吧?但是,我的名字不是“摸娜咪”而是“美波”(Minami)才对啦!既然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就别用那种亲昵的态度直接叫我的名字!
这样的想法浮上脑海后,盘踞在心头的烦躁情绪也越来越难以控制。
为什么这家伙老是要这样捉弄我!他难道不知道我觉得很烦吗?
“?”
眼前的笨蛋露出一脸什么都不懂的傻笑。
“不要、跟我、说话,笨蛋!”
我用日文清楚地表达出拒绝的意思。
话一说出口,那个笨蛋愣了一会儿,反问:“什么?不要……踢梨子?”
啊啊,真是讨厌死了!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明白!难道我的日文真的说得那么奇怪吗?好!既然这样,我就用英文跟这个笨蛋说清楚!
“What a shit man you are!”
英文都不是我们熟悉的语言。但是这么简单的英文,不管他再怎么笨,应该都还听得懂吧?
“啊?咦?呃,那个……我、我也是男生啦……”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吉井却回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日文。
刚才那句“我也是男生”我还听得懂……“我也是男生”?这个笨蛋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这时候会跟我扯到性别?
“喂,明久,为什么你会扯到性别啊?”
旁边那个暴力男——坂本,也不解地如此询问吉井。
然后,只见吉井有些腼腆地呐呐回答:
“因为,刚才岛田同学说:‘我是man,you呢?’啊,你没听到吗?”
什么?“我是man,you呢”?也就是说,这个笨蛋以为我问他“我是男人,那你呢”的意思吗?
“因为我开学第一天时穿着水手服嘛,我想说不定被她误会了。”
那个笨蛋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完全没在听。搞什么……我明明穿裙子、留长发,但他却觉得我说出“我是男人”这句话一点都不奇怪吗?真是个大笨蛋!
“……”
换句话说,在这个笨蛋眼中,我并不是女生,而是个男生?他是这个意思吗?
“你搞错啦,明久。岛田说得很快,听起来的确有点像‘我是man,you呢’,可是把每个字分开来,正确的发音应该是‘What a shit man you are’才对。也就是说,她对你很不爽啦。”
“咦?是、是这样吗?”
“而且,你居然把一个正在气头上的女孩子当成男人,你还挺带种的嘛。”
这个笨蛋的胆子还挺大的……如果以为我是从国外回来的转学生,所以他不管说再多屁话我都不会生气,那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是我,被人当成男生也不会再继续忍气吞声,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好欺负吗?
“Halten Sie mich nicht in Hohn!lch nehme einen Streit!(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敢说这种话,你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我瞪着吉并发出怒吼。很好!要吵架就来啊,我才不怕你!
在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揪住他衣领发泄怒气的我面前,吉井慌张地挥着手,开口又说了些什么。
“不、不是这样啦,岛田同学!我并没有因为岛田同学的胸部很小,就把你当成男人啊!”
“Verdammt!(你说什么!)”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肘关节弯到反方向啦!”
我虽然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至少清楚听出“胸部很小”这几个关键字!这家伙到底想要耍弄我到什么地步?而且我才不是胸部小,只是成长得稍微缓慢一点而已!一年后,我的身材一定会变得超好!
“哈哈哈,这家伙太强了。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状况下,居然还敢说什么胸部小不小的。明久,你这家伙真是了不起!”
“呜……一不小心就说出口……”
坂本对倒在地上的吉井出声说话。哼!能有一个这么关心你的朋友真是太好了!笨蛋!
看到那两人的互动,我又没由来地感到愤怒。为了让吉井了解我所说的每个字,我伸出手指着他,清楚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What a shit man you are!”
啊啊,真是讨厌死了!我连一秒钟都不想继续待在这问教室里!
顺势抓起书包,我直接转身离开教室。
“喂,岛田。”
当我站在走廊上准备朝玄关走去时,坂本从身后叫住我,但我没有停下脚步。反正他一定是想说“你居然敢对我的朋友做出那种事”之类的挑衅吧?好啦好啦,恭喜你们的感情那么好。有朋友真是太棒了,这样行了吧!
坂本无视大踏步前进的我,继续说道:
“我跟他才刚认识不久,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为人……”
感觉不是刻意在跟我说话,坂本并没有特别放大音量,而是用一般的声调开口。
“——那个笨蛋,说不定还挺有趣的喔。”
坂本这么说后……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竟然停下脚步。
“你去查一下那家伙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坂本只有在最后忽然改变语气,用很清楚、连我也能听明白、一个字一个字区分开来的方式,这么对我说道。
那是很清楚、连我也能听明白、一个字一个字区分开来的一句话。
这样的口吻中,包含了某种期望,令我有些介意地转过头,但走廊上已经看不见坂本的身影。
☆
一股脑儿地冲出校门,但回到家也没什么事可做,我只能无谓地浪费时间。家里不用采购什么东西,只不过我得在叶月回来之前先离开一下,假装自己刚从学校回来的样子。
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高昂的情绪已经沉淀下来,现在的心情反而变得有些沉重。
(现在回德国还来得及吗……)
不,就算不是现在马上回去也无所谓。等到叶月熟悉这里的环境后,我再回去德国亦不迟。那孩子既友善又不怕生,一定马上就能在这边交到新朋友吧。再加上她现在正是吸收知识的能力最强的年纪,这样一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学会日文。就算我没有留在这边,她一个人一定也没问题!
(唉,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我甩了甩头,甩掉脑海中的想法。就算那孩子熟悉日本的环境,爸妈的工作依旧繁忙。光是想像年纪小小的妹妹在这个家里一个人吃晚餐的可怜模样,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到头来,最好的应对之策还是要我赶快适应日本……)
不管想得再多,也没办法改变什么。我得习惯这个国家、得学会日文,这才是最好的方法。我很清楚这一点。明明很清楚,但是……
“唉……”
但是我……我就是提不起劲啊!就算我真的学会日文,那又如何?班上只有那些站得远远地跟我保持距离的家伙,不然就是那几个让我不爽的笨蛋。难道我要特地为了和那些人沟通而努力学习日文吗?实在太愚蠢了!
(话虽如此,但也不能放任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啊……)
无可奈何的我只能一边叹气,一边伸手拿取摆在枕边的日德辞典。我并没有特别想查什么单字,只是随意翻看而已。
“ba〖chia〗tari(遭报应)是verdammter的意思。〖ba〗i(倍)是doppelt的意思。〖ba〗ibai(买卖)是Kaufund……”
日常生活的对话就算了,但使用汉字和平假名、片假名三种方式的书写文字,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办法学会。为什么不能只有平假名?要不是在日本土生土长的人,根本没办法学会嘛!
我拼命压下想把辞典一把丢开的冲动,又翻了一页。
“bai〖ten(小摊贩)就是Kiosk,这里的ba〗ka(笨蛋)是dummkopf……”
一看到“笨蛋”这个字眼,我忽然想起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这么说来,我要回家时,他是在跟我说什么?
一旦开始回想,被点燃的怒火又再次从腹部底层灼烧地往上攀升。我居然被那种笨蛋一而再、再而三地当成白痴戏弄!刚好我现在很闲,就查清楚那个笨蛋到底想说什么,明天再用日文回敬他,换我把他当成白痴戏耍!
我从床上坐起身,一手捧着辞典坐到书桌前。
(我想想,那家伙说的是……)
我依照记忆,将他说的话写下来。因为那个笨蛋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把同一句话重复好几遍,我才会清楚记得那几个奇妙的发音。
“啾努布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
我试着翻找发音类似的单字。是“啾努·布都咧”?还是“啾·努布都咧”?
我找了好一会儿,但完全找不到发音相同的日文。那句话会是“(国)中的部是哪个?羽毛球社,美波”吗?可是,字典上并没有“中的部”这种说法啊,况且这段话的文章脉络也太奇怪了……
(唔?这么说来……)
“摸娜咪”这一句也让我有些在意。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把我的名字“美波”叫错……但仔细想想,那个笨蛋一直都是叫我“岛田同学”。难道他说的不是“美波”而是其他单字吗?
(摸娜咪、摸娜咪……mon amie?)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叶月还没出生前,我们曾全家人一起去旅行。旅行的途中我一直觉得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每次一听到那个发音就会忍不住下意识地回头。每当我一回头,爸妈便会笑着跟我解释“他们不是在叫美波(Minami),是在说‘mom amie’啦。我记得那个单字是……
我从书桌移动到书柜前,伸手从书柜拿出一本相簿翻开。翻了好几本之后,终于找到当时的纪念照片。
照片下方,还贴着妈妈手写的标签纸。
“Minami 3 Jahre alt In Frankreich.(美波三岁,在法国。)”
“唔!”
我重新审视写在笔记本上——那个笨蛋说过的话。
“啾努布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
我还心想以日文来说,这样的发音未免太奇怪……该不会这句话其实是法文吧?
“意识到这句话或许不是日文,我忍不住更加在意那个笨蛋究竟在说什么。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文具,走出家门。记得这附近应该有间图书馆……
☆
到达图书馆后,我从语言区的书架上借了法英辞典和英德辞典,开始调查那几个单字的意思。虽然因为我穿着制服,而使图书馆员微蹙一下眉头,但对方没有多说什么。
“啾努布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
我埋首辞典中,查询写在记事本上的单字。因为没有法德辞典,我只好先把法文翻译成英文,再从英文翻译成德文。这项作业相当困难,因为我唯一掌握的线索,只有那个笨蛋的发音,完全不晓得那几个字该怎么拼。这真是最糟糕的状况。
我一直待到图书馆都快关门了,才总算查出整句话的意思。
“啾努布都咧帕都部尼一鲁摸娜咪”其实是“Tu ne voudrais pas devenir mon amie”的意思。
“Tu ne voudrais pas”是英语“could you”的第二人称形,“devenir”是“become”的变化形,最后再加上“mon amie”的英译……
“Tu ne voudrais pas devenir mom amie?”
将这一句话翻译成英文就是——
“Could you become my friend?(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刹那间,我的呼吸停止了。
根本不需要翻译成德文。只凭这一句英文,我就能理解那个男生想表达的意思。
为什么是法文啊……想到这一点,他的脸孔跟着浮上我的脑海。该不会他误以为我是从法国回来的吧?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发生这种错误……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是那个笨蛋,就算搞出这种蠢事也不奇怪。
“Tu ne voudrais pas devenir mom amie?”
我想起他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的情景。那是开学过了十天左右的事——无法融入班上的我,忘记还要开班会,打算直接回家。
“Tu ne voudrais pas devenir mom amie?”
当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到那样的我,只有他开口叫住我,还对我说出这句话。他明明是个笨蛋。别说是英文,可能连日文都说得乱七八糟的那个笨蛋——居然用他一点都不熟悉的外文,对我说出那句话。
我低头看着自己为了查出短短一句话的意思而写满整张纸的凌乱字体,这是我为了理解这一段话所花费的时间与精力。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想对那个笨男生而言,一定同样不轻松吧。不,因为是那个笨蛋,所以就算花费比我更多的时间、精力也不奇怪。他要把日文翻译成法文,还要靠字典查出这些单字的拼音记号,再从拼音记号查出发音方式。不仅是翻译成一段不熟悉的语言,还要想办法发音……我非常明白那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
但是,那个笨蛋却愿意为了我忍耐那些辛苦。
为了一个才认识十天,而且跟他没什么交流往来的我,他却愿意拿着不熟悉的语文辞典埋头努力。
他一定是个笨手笨脚、做事不得要领的人吧?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把德文和法文搞错,也不会特地跑来找我说话。如果是我,一定会先找老师问清楚;要是对发音没什么自信,就会写在纸上交给对方。况且我都已经来到日本了,他只要慢慢用日文跟我说就行啦。这么一来,我也不会误会他。
但是,那家伙却搞错我来自哪个国家,还特地花了一堆工夫去查法文,并且因为搞错而让我感到心浮气躁,还被我狠狠痛骂一顿。尽管如此,他仍愿意跟我说话。真是的,他到底有多笨、多没用啊……而且,他为什么会这么温柔呢?
虽然身在图书馆这种公共场合,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眶逐渐发热。
——好高兴。
这种情绪很单纯地跃上心头。在没有半个朋友、连言语都没办法互通,我以为自己只能孤单度过的学校里,却有个人愿意为我付出这么多。光是这样,就让我有种如获至宝的幸福感。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从今天开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继续努力下去的价值。
“那个……”
担任图书馆员的女性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没事。”
我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对图书馆员露出微笑。图书馆员虽然有点惊讶,但似乎仍接受了我的说法。
“我马上、就走。”
我开始收拾着四散的物品。图书馆员看了看我以后,转身准备返回自己的座位。
“那个……”
这次换我出声叫住她。难得来到图书馆,就借本书再回家吧。
“是的,有什么事吗?”
我对转过身的图书馆员询问自己想借的书放置的地方。
“请问、有日语会话、的书吗?”
文章什么的就先算了,但我至少想把对话学好……这样才能理解那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
“吉井!”
隔天到了学校,我一见到那个笨蛋立刻出声叫他。
“咦?有、有什么事吗,岛田同学?”
似乎对我主动叫他这一点感到意外,吉并不由得瞪大双眼。真是的,也没必要惊讶成那样子吧……不过,他会感到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我昨天还那么生气地对他恶言相向。
对着惊讶不已的他,为了不让他搞错意思,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说道。
“那、个、啊、吉、井。”
“嗯。”
“我、啊。”
“呜,‘what a shit’?对不起,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
是因为我把每个音节都分开来念的关系吗?吉井好像又误会了。
这个笨蛋,这次他把我说的“我(watashi)”听成“what a shit”。就算听起来有些类似,但他怎么会觉得我会在这种情况下骂他啊!难道我说“我”的发音真的那么奇怪?还是他对“what a shit”这句话的印象太深刻?
“不是啦!我——”
再次开口时我也注意到了。的确,从我口中说出的“我”和“what a shit”听起来是有几分相似。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低头思索一会儿。既然这样,我就改变自称的方式吧。我也不希望每次一说到“我”时,就让他觉得害怕啊。
脑海里忽然浮现之前吃晚餐时,电视节目里出现的某个相当特别的自称。
没办法。虽然有点奇怪,但以后还是舍弃“我”这个自称吧。因为从现在开始……我跟这个笨蛋相处的时间,一定会变得很多很多。
“那个啊,吉井。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