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俄迪的宅邸建造得相当豪奢,屋里却充斥著完全不同于菲尔毕耶的空气。因为到处都塞满了咒术道具和独特的木质香气,感觉就像身在遥远的外国。
菲尔毕耶与靡俄迪虽然都是生根在同一山脉的民族,但就在数百年前,这座山脉里的人民曾历经过一场大恐慌。人民因此分裂,甚至有一个古老的国家因此毁灭,只是时至今日,已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的事了。
「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窜进耳里,出声者的背后有个偌大的壁炉。安尔蒂西亚睁著彷若冰冻的青蓝眼瞳,凝视背对熊熊烈火的靡俄迪族长。
那是个精壮强健的男人。
安尔蒂西亚表现出不似少女的冷静,注意到男人的长相之前,目光已先在对方的身上逡巡一圈。
靡俄迪似乎偏好较高的室温,壁炉里的火势烧得猛烈,而他们一族都只穿著轻装。靡俄迪族长包裹在衣服底下的身躯,是经过锻炼的结实健壮。
虽然有些失礼,但说真的还真教人惊讶。听说狂人靡俄迪会使用奇怪的咒术,安尔蒂西亚原以为他们是不擅肉搏战的软弱民族。这并不只是安尔蒂西亚对他们的印象,而是菲尔毕耶蔑视靡俄迪的族群情感。
不过靡俄迪的族长却推翻了安尔蒂西亚先入为主的观念,有著一副奔驰在战场上的强壮身躯。
或许是从他父亲──已经逝世的前代靡俄迪族长那里继承而来的。「他绝不是个软弱的男人。」过去安尔蒂西亚的父亲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靡俄迪族长有著如焚烧雪地后的黝黑肤色,漆黑的头发和眼睛都充满强大的力量。
他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虽然不至于受他迷惑,但安尔蒂西亚心中仍升起一股不为人知的念头。
如果能与他以剑会友……
站在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未婚夫。
而且,也是菲尔毕耶一族的宿敌。
站在这个男人面前,有那么一瞬间,安尔蒂西亚多么希望自己能以不同的方式与他相遇相识。
或许这也是她父亲……与他父亲所衷心期盼的吧。
可笑的念头只存在剎那之间。为了抹灭那样的想法,安尔蒂西亚有了动作。
拔出悬在腰间的剑,以行云流水般优美的动作单膝点地,将手里的剑递向前,搁置在地板上。
在她身后的侍女与贴身护卫也同样把剑搁在地上。
不论男女,这是菲尔毕耶一族的礼仪。
打从一开始,安尔蒂西亚就下定决心要完成这样的仪式。
「──蛮族。」
安尔蒂西亚低头垂首,当然也听见了从靡俄迪族长口中不屑吐出的这句嘲讽。
屋里被熊熊火焰焚得灼热的空气瞬间冻结了。
但是,安尔蒂西亚的脸色丝毫未变。
因为她早有觉悟,会遭到言语的迫害。
面对抬起头,双眼瞬也不瞬凝视著自己的安尔蒂西亚,靡俄迪族长心中究竟怀抱著怎么样的感情?
只见他扭曲唇角扯出一抹笑意,发出比震动耳膜更低沉嘶哑的声音开口道:
「我的名字叫沃嘉。菲尔毕耶的族长,报上你的名字来。」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安尔蒂西亚的名字。会这么问,只是基于礼仪。
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安尔蒂西亚也以冷淡的声音回应他的问题。
「我名叫安尔蒂西亚。」
「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啊!」
从椅子上站起身,沃嘉咆吼似的喊道︰
「你将自傲的剑放置在地,是否已有屈服于我这个狂人,成为我妻的觉悟呢!」
流窜在彼此之间紧绷的气压几乎刺痛了肌肤。
靡俄迪的族长像头野兽般笑著。
「菲尔毕耶啊,你想把剑拿起来也无所谓喔?」
这般挑衅未免过于露骨。
为了实践上一代的盟约,成群结队为了族长出嫁而来的菲尔毕耶。
还有聚众迎娶的靡俄迪一族。当著这两个族群的面──
沃嘉竟对她说,执起你的剑。
「看来靡俄迪的族长──」
对照于他的狂傲,安尔蒂西亚的声音更显得冰冷且沉静。
「似乎不晓得菲尔毕耶一族的别名呢。」
沃嘉的眉头微微一动,垂下视线瞥向安尔蒂西亚。在女性之中已算是相当高䠷的安尔蒂西亚,与他相比竟还差了一颗头的高度。
「我是菲尔毕耶,安鲁斯巴特的雪螳螂。我会发自内心拿剑刺杀的──」
正面迎视沃嘉的目光,安尔蒂西亚接著说:
「只有我唯一打从心底深爱的男人。」
冰冻的空气变得更加尖锐噬人。
在彷佛会持续到永久的沉默过后──
「……说得好啊,蛮族!」
这次沃嘉则是发出连空气也为之震荡的大笑声。
接著他走到安尔蒂西亚面前,毫不在乎的以坚硬的鞋底踩在她的剑身上,伸手抬起她美丽的下颚。
「你那险峻严苛的表情的确很适合蛮族族长的称号。那我就迎娶你吧,我的妻子。」
与爱情或怜惜无关,那样的动作甚至不能算温柔。
他攫获下颚的手指力道粗暴而强悍,几乎在安尔蒂西亚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痕迹。
就彷佛……没错,彷佛打从心底憎恨一般。
「替菲尔毕耶一族的人们准备房间,准备举办宴会!」
沃嘉又以睥睨的目光看了安尔蒂西亚一眼,脸上依然挂著野兽般的笑容。
「你就和我同睡一间房,没有异议吧?我的妻子。」
义愤填膺──指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总算是尝到这种滋味了,露心想。
靡俄迪所举办的宴会相当盛大豪华。但那不过是正受到狂风暴雨肆虐,没有一丝温暖的极寒之地。真是场扫兴又可笑的宴会闹剧。
不愉快的负面情感灼烧著露的五脏六腑。
拒绝那些喝醉酒的男人邀约,露独自走在长廊上。
(那个男人……)
每当能稍微歇口气时,脑子就会自动忆起,更让露感到不快。
靡俄迪的族长──就算颠覆了菲尔毕耶先入为主的观念……不,露知道自己没办法舍弃那些既定观念,更知道他是个无法让人小看的男人,所以才教人不愉快。
他根本不爱安尔蒂西亚。
没有人稀罕他的爱情。况且安尔蒂西亚也没这个想法,露是早就知道的。这场婚礼并不是以爱当基础,或许这么做也算是背离神的行为吧。
这也是一种战争,安尔蒂西亚曾这么说过。
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战争。
露虽然只在仪式上拿过剑,但遇上这场战役,露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尽一份心力──无论如何,她都想以一个女人的身分帮上忙。
可是,安尔蒂西亚依然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决定单枪匹马亲赴战场。
(寝室真正的意义,不就等于战场吗?)
身为一个女人,还有比与不爱的男人共处一室更绝望悲惨的地狱吗?
在铺著毛皮绒毯的长廊那头,就是沃嘉的寝室。如今,那也是安尔蒂西亚的寝室了。
狠狠瞪向那扇厚重的门扉,露注意到某个黑影,心里不由得讶异。
在寒冷的长廊一角,以木头雕刻出的恶心雕像旁,有个像被丢弃的垃圾般抱膝呆坐的男人,露认得那个身影。那阴郁的身影,只要见过就无法轻易遗忘。
「……多兹加?」
他或许想一个人独处,不过既然看见了,露就无法故意视而不见。不,或许能视而不见,但不管对象是谁都无所谓,此刻露只想有个人让自己发泄一下心里的怒气。
抱膝而坐的身影动也不动。
「真是笨蛋……」看著散落在他身旁的烈酒瓶,露懒洋洋地将肩膀倚在墙上,无奈的吐出这句话。盘踞胸口的憎恶已变形成悲痛,渐渐渗染了体内的红色血液。
露仍嗫嚅著,温柔的语气宛如母亲。
「明明是不会喝酒的人,真是个笨蛋。」
坐在他身旁的露也同样伸手环抱双膝,眼前是一扇宽广的窗户,苍白的夜色映入视野之中。
轻叹了口气,露拾起倒在脚边的酒瓶,直接以唇就著瓶口仰首饮下浓郁的酒液。
虽然失去生下自己的双亲与家庭,露仍在这片山野的看顾下成长茁壮。对于饮酒或多或少也有些能耐,但过去从没这种不知节制拿酒猛灌的经验。连露都忍不住为自己此刻的粗鲁举动感到诧异。
却也因此更深刻地感受到胸臆间的炙烈疼楚,露忍不住闭上眼睛。
「……至少,今天也让我当个笨蛋吧。」
山脉的夜晚冰冷且苍白。而今天,汹涌的心痛似乎把风声也一并隐蔽了。
「放轻松一点吧,菲尔毕耶。」
出声的同时,沃嘉也执起搁在身旁矮桌上的酒杯。
肃穆地跟在他身后的安尔蒂西亚就伫立在寝室门边。
「怎么了,我不是要你放轻松一点吗?」
靡俄迪族长的这句话似乎是认真的。自己所说的话就是绝对命令,靡俄迪的男人皆是如此吗?或只有沃嘉特别专横……安尔蒂西亚在心里咕哝著,但表面上仍是一贯的平静。
「原来菲尔毕耶的女人都像蜡做的人偶呢。」
毫不隐藏那感到索然乏味的目光,沃嘉说道:
「还是你害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吗?身为蛮族的族长,我还以为你有多刚强呢,原来还是有女人纤弱的一面哪。」
安尔蒂西亚仍是没有答话。
「……真是无趣,到那边坐著。」
沃嘉指示的,是放在房间中央的简朴床铺。安尔蒂西亚依言坐定,那迅速敏捷的动作依然透露著优雅。
「说些什么来听听吧。」
啜饮一口杯中物,在靡俄迪族长的命令下,安尔蒂西亚也轻启形状优美的唇︰
「婚礼之前,必须让北方的岗哨完全开放。靡俄迪与菲尔毕耶之间已经不需要再进行查问,也无需再驻兵防守了。」
「政治话题吗?」
沃嘉不屑地从鼻间发出嗤笑声。
「把政治话题带进寝室,乐趣何在?」
安尔蒂西亚的答案很简单──我并没有想从中得到任何乐趣,只是就事论事。但她并没有把真心话说出口,仍像被蜡封住嘴般闭口不语。也许沃嘉根本不期待能得到安尔蒂西亚的回答,仍自顾自地接著说:
「菲尔毕耶乘坐的马车还真小啊。」
「不就是越过两座山头,需要带上多少兵力吗?」
读出安尔蒂西亚的言下之意,沃嘉笑了。那低沉的笑声,微微震动著空气。
「话说回来,你的随侍还真是随便啊。就连靡俄迪的将士之中,也找不到比他更没霸气的家伙。就算菲尔毕耶的女人是巾帼英雄,怎么男人都那么不堪吗?」
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回答。虽然神色未变,脸上也没有显露半点反应,心里却无奈地颔首同意沃嘉的说法。而沃嘉也依然没有费心等待回答,又接著说:
「不过那个侍女──应该是你的影子吧?」
细微到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安尔蒂西亚的目光瞬间流转。沃嘉并没有漏看她剎那间的情绪变化。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上一代的菲尔毕耶也未免保护过头了。」
嘲讽似的笑说著,沃嘉微微眯细了眼。
「我还以为你连婚礼都会让替身上场呢,看来并非如此。不过那个女人还比较符合我的胃口。」
毫不隐藏话语中的揶揄意味。沃嘉似乎说上瘾了,一开一阖的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话说回来,菲尔毕耶调教下人的手段还真不错。那个替身姑娘一双眼直盯著我,像是恨不得能用目光杀了我呢。」
安尔蒂西亚的瞳眸很明显的瞬间降了温。那双低垂的眼像要贯穿敌人般燃烧著青蓝火焰,而沃嘉却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唇边微微勾著笑意。放开手中的酒杯,他站起身来,掬起一缕安尔蒂西亚微卷的银发。
然后将唇贴向她的耳际,低沉喑哑的轻声嗫嚅道:
「不过呢──要让人折服于我的话,还是选傲气点的女人比较有意思。」
一股冲击猛地袭来。安尔蒂西亚的银色长发无声地在白色床单上蔓散开。
背部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也没有闭上眼。
就这么任沃嘉将自己的双手困在床板上,任他掠夺自己的唇。
──索然无味。
这是安尔蒂西亚心中唯一的想法。
「怎么不抵抗呢?」
昏暗的灯光底下,沃嘉扯著笑容,折磨似的囓咬安尔蒂西亚的颈项。
「怎么了?雪螳螂只是虚有其名吗?」
被撕裂的衣服底下裸露出肩头,沃嘉的唇沿著肌肤纹理一路囓咬著。感觉到那股存在的重量,安尔蒂西亚终于闭上双眼。
就像赤红的花凋零散落的痕迹。
不知为何,心里竟没有一丝恐惧。
当对方在闭阖的眼皮上烙下吻时,那一瞬间,所有事物都停摆了。
「──这就是你的吻吗,菲尔毕耶?」
沃嘉的声音中渗染著笑意,嘶哑的掠过耳膜。
在昏黄的煤油灯映照下,安尔蒂西亚的随身匕首抵在沃嘉颈边,在薄软的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艳红的血液沿著刀身,濡湿了安尔蒂西亚的手指。
安尔蒂西亚脸上仍是相同的冷然表情,回应道:
「不,我只是配合靡俄迪的作风罢了。」
回答才逸出口,沃嘉锐利的刀刃同样也抵住了她的要害。
隐藏在晦暗热情中的杀意,并没有逃过安尔蒂西亚的感官神经。
「初夜居然带著这种东西,实在太野蛮了。」
任显而易见的杀气在彼此间流转,安尔蒂西亚冷冷说著,沃嘉却笑了。
「真是可惜。」
简短几个字中,包含了近似爱怜的情绪。
「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你比我想像中更让教人厌恶,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再一次,从他口中逸出她的名字。
「不过,我还是得让你死在这里,蛮族菲尔毕耶。」
沃嘉宣誓般冷冷的开口︰
「战争就要开打了,把你的首级留在靡俄迪吧。」
喝光了多兹加的酒后,露回到自己房里拿些东西,没多久便勾著酒瓶和杯子回到长廊上。以白桦木制成的大酒杯是这座山脉传统的工艺品,盛了酒就会散发出独特的木香,更能增添杯中物的浓郁香气。
多兹加还是蜷缩著身子抱膝蹲坐在寒冷的长廊一角,那模样就像个畏惧冰寒天气的无助孩子。半长不短的灰发依然覆住整张脸,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抑郁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寒伧与邋遢,只是又有多少人能明白个中原因?
除了自己之外……
(还有,陛下一定也──)
缓缓吐出一口气,因酒精醺染而有些发烫的脑子不由自主想起了昔日往事──
那是露第一次见到多兹加时的事,教人难以忘怀的,打自心底窜出的某种战栗情绪。
一听到刚被擢升为近卫队长的是个年轻男人,露心里立即升起各式各样的期待。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长得好看吗?是否能力出众?从今以后,他将会守护安尔蒂西亚,同时也会保护自己。满怀期待地经人介绍后,露不只失望,简直可说是绝望了。
这样的说法并不夸张。就连他到底是不是个男人,露也无法断定。
他身上没有丝毫身为战士应有的霸气,光是站在安尔蒂西亚身边、呼吸著与她相同的空气都可说是种冒渎。
为了当上近卫兵,他打败了好几名菲尔毕耶的英勇战士,最后当他终于能站在族长面前时,安尔蒂西亚理所当然地将手中的剑指向他。
比任何一个菲尔毕耶人民都更有菲尔毕耶的嗜战精神,这就是安尔蒂西亚。
但是,原本该接下那把剑的多兹加却跪在安尔蒂西亚跟前,将额头深深磕到地板上。
『……你不接下这把剑吗?』
当时的状况,就连安尔蒂西亚也生气了吧。露还记得当时她询问的口吻有多么沉静。
多兹加却用他模糊到难以辨别的声音回道︰
『我无法拿剑对著您……无论何时,不管发生什么事,您的剑都将是我的血肉,我将以自身的血与骨,全部承受……』
露当时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所以并没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收回剑,头也不回地从跪在地上的多兹加身旁走过,留下淡淡一句:
『这把剑若是因菲尔毕耶的血而锈蚀实在太可惜了,你可得好好珍惜。』
祈祷也似,奉献也似,他仍深深将额头贴紧地面,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来过。
他也许哭了吧,这就是露唯一的感想。
从那天开始,他就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同时也在露的身侧。
只有在安尔蒂西亚遭遇危险时,他才会拔剑挥舞。他也不参加部族里的任何竞赛比试,实在无从得知他的实力究竟到什么程度,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消弭自己的气息。
他鲜少发出声音,更何况是与人交谈了。
多数人都把他当成空气看待,当然露也是一样。直到相处一阵子后,他才对露说了第一句话。
当时安尔蒂西亚不在,宅邸里只有露和多兹加两个人。
站在背后的多兹加发出嘶哑、呻吟似的声音开口询问:
『为什么……』
那低沉粗戛的声音刺痛了耳膜。露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多兹加似乎被她的冷漠吓了一跳,有些怯步的接著把问题问完:
『……为什么你要称安尔蒂西亚大人为「陛下」……?』
露挑高了一边眉毛,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露自觉没有回答他的必要,而且露也从没对其他人提起过真正的原因。
会这么称呼安尔蒂西亚当然有理由,不过这是只属于露的理由,并不需要与他人共享。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会对他说出只属于自己的那个理由,直至今日露依然不明白。
或许是觉得就算说了,他也无法理解吧。
又或者──
『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主人。』
双眼直视著前方,露不带一丝笑意说出心里的答案。
『跟她是不是统领一族的族长没有关系,我并不只把她当作族长,而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王陛下。』
这句话不是对多兹加说的,而是只存在于露心中的响动。
当她看向多兹加时,却发现多兹加脸上没有半点惧色,也没有献媚似的假笑,只是悠悠吐出一口气颔首道:
『真美好。』
这句低喃,深深地直击露的内心。
他懂得。
这个男人,不管身为一个人类、或是身为一个男人,实在有太多数也数不清的缺陷。
可是,他对安尔蒂西亚的忠诚却是毋庸置疑。
比过去所见的每一个菲尔毕耶战士都更纯粹、更强悍……没错,他与露是如此相似。
从那一天开始,他与她成了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同志。
手里摇晃著酒瓶,回忆一幕幕跃上脑海,露不由得怃然喟叹:
「……既然知道会这么难过,就不该跟著一起过来嘛。」
身旁的多兹加像件装饰品般动也不动地低垂颈项,连呼吸也细不可闻。
「早知如此,就该把你的心意告诉陛下,夺了陛下的身子再逃得远远的就好了。这么一来,陛下一定会天涯海角的追杀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酒液淌在唇上,不管说得再多,这都是没办法成真的妄想。
看起来像在责备多兹加的不济事,但事实上,这些全是露无法坦然表白的自责。
就算被责备,多兹加还是一语不发,露只好再拿起酒瓶再灌进一口。
「露大人也是……」
教人不敢置信,他居然回嘴反抗了。
露一回过头,就看到多兹加双手环膝,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腿之间,就像准备耐过寒冬的野兽般缩成一团,嘴里喃喃有词嘟嚷著:
「现在……不晓得有多少男人……正在为你哭泣呢……」
「哎呀……」
露伸指抵著自己的脸颊,刻意眨了眨眼。
脸上绽出淡淡笑意。
「真是这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这句话说得并不轻佻,也不是自傲或逞强。所以多兹加才会难得发出短促且饱含无奈的叹息。
这声叹息,或许是他代替那些醉心于露的男人们所发出的吧。
美丽而又渺茫的微笑,露的这张表情曾让多少男人迷恋上她而无法自拔。
周旋于众多男人之间似乎是露的天性。说她悖德未免太小题大作。不管是刚强的战士、热衷于学习知识的学者、负责料理食材的厨师……每个爱上她的男人,都不只因为露拥有美丽的外表这般庸俗肤浅的理由。
不管何时何地,都是露先主动倾心于对方。
她总享受著爱上异性的滋味,向对方投以微笑,有时也会送出自己编织的手帕。可是,她和被称为「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子有个决定性的不同之处。
每当男人也开始对她产生思慕,准备张手迎接属于两人的幸福到来时──
就像随波逐流被冲回岸上般,露总会静静地从爱情的旋涡中抽身。
有人说这样的露真是个恶女,不过对露浅薄的道德观而言,她迷恋上的并不是「已经有对象的男人」,再说她的情意向来只私下传达给她所思慕的男人知道,所以表面上仍是平静无波,至少没有人当面指责露的不是。
私下的言行举止招人非议的露其实是个对任何事都拿捏得宜的女子,当然她也从没有为自己的主子,也就是安尔蒂西亚带来任何麻烦,况且安尔蒂西亚也默许她对于情爱的轻率态度。
「只要能被他们记得,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会打从心底认为露是个恶女的,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人,就是露自己。
「──不过,从来没有人敢狠狠地掠夺我啊。」
明明从没这么希望过,但露就是这么说了。
「……露大人?」
多兹加抬起头,语气中透露著不解。
「开玩笑的啦。」
露笑著回应他的错愕,就在这个时候──
喀嚓……钝重的响声震动了露与多兹加所坐的地面,同时跃入耳中。
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竖耳仔细听,果然又听到重物翻倒与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每个声音都很模糊微弱,但确实传入耳中了。
这个时候,身旁的多兹加已经像弹簧似的从地上一跃起身。看著他跌跌撞撞奔向那扇门,露急忙大喊:
「多兹加……!」
不行啊,你不能进到那扇门里──露想这么告诫他。
但此刻自己的声音一定已经传不进他的耳里了吧。露也连忙丢下手中的酒杯,紧追在多兹加身后。踉跄的脚步完全跟不上多兹加迅捷得令人惊讶的动作,才一眨眼的工夫,她与多兹加之间已经拉开一大段距离。
前方的多兹加把耳朵贴在厚重的门扉上,用粗暴到近乎想破坏整扇门的蛮力用力往大门拍打了好几下。
「多兹加,你到底──!」
你疯了吗?露想伸手扳过他的肩膀,可是在手指触碰到他之前,多兹加已经一股脑地钻进没有上锁的那扇房门里。
没错,他就这么进到了靡俄迪族长的寝室里。
在幽暗的灯光笼罩下,安尔蒂西亚和沃嘉应该都在里头才对。居然在大喜之夜做出这么无礼的举动,多兹加绝不可能平安无事。在那之前,这场婚礼说不定也会被他冒然的举动给毁了。
如果没发生这种事,菲尔毕耶与靡俄迪两个部族就能统合了,而安尔蒂西亚也就──
露绝望地倚在门边,正准备踏进室内时,触目所及的景象令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身体的末梢神经好似被冻结般,露一动也不能动地僵在原地。
雪。
第一眼看见时,这样的想法瞬间浮上露的脑海。
散落整间寝室的纯白物体,宛若飞舞在半空中的白雪。但那不过是一时不察的幻觉,不是白雪,而是更柔和、更大块且轻巧的鸟类羽毛。
那是被撕裂的寝具。
还有翻倒在地的桌子,和已经碎成千万片的装饰玻璃杯。
多兹加手里的银色刀刃在迷蒙的亮光中闪耀著。他所持的武器在菲尔毕耶之中算是十分少见的短刀。除了战场之外,他总是藏在衣物底下不让人看见的手指长度并不正常。在他还在发育期时,冰寒的气候残酷地夺走他的手指神经。那把短刃已与他异常的手指融为一体了。
多兹加的刀正抵著靡俄迪的族长。可是在注意到这一幕之前,露早已被倒在脚边的美丽身影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她的主人。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
艳红的液体四散零落。一缕银发也如同彩绘般垂落在地。
「……!」
深吸一口气,吐出,就在她忍不住要泄出尖叫时──
「露。」
沉静的呼唤传进露的耳中。
「露,镇定一点,先把门关上。」
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安尔蒂西亚沉声说著。她的颈间有一道伤痕,还好血似乎已经止住了。
散落在脸颊上的一撮发丝明显被切断了大半长度,显得参差不齐,此刻的她看起来狼狈极了。
没有拉整凌乱破碎的睡衣,安尔蒂西亚抬起眼望向头顶上正亮出刀剑互相对峙的两个男人。
「多兹加。」
看著眼前的两个男人,从她口中叫出的不是自己的未婚夫,而是贴身护卫的名字。
多兹加用力咬紧牙关,握剑的手腕也更加使力。
紧绷的肩头一动也不动,恐怕连呼吸都被他遗忘了吧。沃嘉同样也以短剑挡住迎面袭来的攻击,窥伺著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两个人都没有收回武器的意思,安尔蒂西亚无奈地逸出一声叹息。
「多兹加,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吗?」
再一次,安尔蒂西亚出声唤道。
「把剑放下,站到我的身后来。你打算让我躺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句话,多兹加懊恼地咬了咬牙,这才用力挥弹开沃嘉抵挡的剑身。
粗暴的动作让沃嘉扭曲唇角扯出笑意,睥睨似地从上往下看著多兹加扶起安尔蒂西亚的模样。
「你把那只狗调教得还不错嘛。」
直到这一刻,露才发觉自己一口气始终憋在喉间,都忘了该呼吸。轻轻吐吶的同时,也迅速悄然地反手阖上房门,站定在安尔蒂西后身后。
当露的身影也出现在沃嘉视线里后,他扭曲的笑容中又多了几分嘲笑的意味。
露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安尔蒂西亚白皙肌肤上的浅浅伤痕。
(真想杀了他!)
如果恶魔之眼真的存在,光靠憎恶的视线就能咒杀对方该有多好……露心想著。
当露脱下自己的外衣覆在安尔蒂西亚身上时,安尔蒂西亚一语不发地接受了。低著头的多兹加无声无息地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那双用力握紧仍不停细细颤抖的拳头还是透露出他心里有多么愤慨激动。
露并不打算就这么退出寝室外。
「──靡俄迪族长,请你解释清楚!」
露从喉间挤出因愤怒而颤抖的语句。
沃嘉是安尔蒂西亚的未婚夫。这是由已经死去的双方父亲所决定的,安尔蒂西亚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所以露无权反对。
可是,沃嘉却对安尔蒂西亚动粗!
露告诉自己,决不听信他推托的藉口。
面对眼前的三人,靡俄迪族长依旧是从容不迫,「居然在我们的初夜闯了进来啊……」还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铁青著一张脸的露气得连表情都扭曲了。
「你这个──」
「露,退下去!」
安尔蒂西亚适时出声,遮断了露克制不住就要吐出口的叫骂。
「陛下,可是……!」
安尔蒂西亚垂下色泽淡雅的长长睫毛,从露身旁向前跨出一步。
「没有关系。」
她的语气沉静自若,露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太逾越了。
从安尔蒂西亚的侧脸看不出半点怒气。她走向前的姿态平稳得甚至称得上毫无防备。
「如果是玩闹过了头,我愿意向你道歉,我也是一到兴头上,不小心就失去分寸了。」
露明白安尔蒂西亚这么说是为了息事宁人,但仍压抑不了心里的苦涩焦躁。居然将一个女人伤害到见血的地步,这可不是随便一句玩闹嬉戏就能搪塞过去的。
多兹加紧紧握住的拳头也依然止不住颤抖。
可是,沃嘉却嗤之以鼻地语带嘲讽给了答覆。
「不是吧?我打一开始就想把你压在身下,将你给杀了。」
他用轻松惬意的口吻丢出了这句话。
「现在也是一样。菲尔毕耶的族长,你是想亲自上阵来跟我搏斗呢,还是……」
沃嘉抬起下颚指了指多兹加的方向。
「要你那只像狗一样忠心护主的贴身侍卫先来跟我打一场呢?」
「如果只是要比武艺互相磨练,我无所谓。」
面对自始至终都相当冷静自若的安尔蒂西亚,沃嘉终于露出不同于嘲笑以外的表情。
「你到底是和平主义者呢,还是空有蛮族的血性?究竟是个女中豪杰?或单纯只是个傻子?我真是搞不懂啊。」
有些懊恼又混杂了些许无奈,沃嘉大脚一勾,将倒在身旁的椅子立了起来,动作粗蛮的坐上椅子后,还不悦地加了这一句︰「害我都没兴致了。」
「雪螳螂的女族长啊,如果你不是认真的,就快点逃回菲尔毕耶吧。如果留在这里,我原本打算将你的头颅曝晒在冰雪之中,当作点燃开战的狼烟,但见识到你过人的气魄后,我决定放你一马。剪断你的头发,在你身上留下几道伤痕,对我这个靡俄迪的族长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等著你回去率领菲尔毕耶一族再上门来正面宣战。」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婚礼已经破局了?」
「你还想继续这种愚蠢的话题吗?」
这次沃嘉连笑都懒得笑了。
「开战了。如果你没有和靡俄迪族对战的意思──」
沃嘉嘴里逸出低哑的轻喃,那双眼瞳深不见底。
「那便是侵略和蹂躏,这座山脉将再度被菲尔毕耶的野蛮鲜血染红。」
从第一眼对上时就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明显杀气就像某种诱惑,安尔蒂西亚的身体也基于条件反射伺机而动。
会将随身匕首带进寝室并不是因为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那不过是基于一种习惯。但命令多兹加在寝室外待命,则是因为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预感的关系。
在寝室附近等著,为了让你随时能闯进来,我会先准备好的──用不著把话全部说尽,多兹加已经答应安尔蒂西亚的要求。
对著比平时更沉默寡言的多兹加,安尔蒂西亚这么说:『用什么方式都无所谓,只要多注意一下房里的动静就行了。』她已经无暇顾及多兹加的心情。
她的担忧果然成真了,沃嘉竟拿刀对著自己。安尔蒂西亚认为,这并不是突然萌生出来的杀意。
打一开始就如预告般释出的强烈杀意,应该出现在比交涉或刀剑相向更早之前。
就算沃嘉一点也不爱安尔蒂西亚,纵使他心中再怎么憎恨厌恶,这场婚礼还是得如期举办才行。
安尔蒂西亚不能被他所杀,当然也不能一刀毙了他。
因为,眼前的这场战争就是存在于这种形式之下。
「靡俄迪的沃嘉啊。」
安尔蒂西亚以绝非激昂的声调沉静开口道。
「这场婚礼并非出自我的意愿,当然也不是你的意思。」
安尔蒂西亚只是在确认,确认早就摆在眼前的事实。
「但是,你我都无法取消这场协定。这是我父亲和你父亲以血盟约所定下的婚约。你难道想让尊贵的上一代脸上无光吗?」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向他动之以情的打算。
她不过是在质问沃嘉心中的骄傲是否允许他的任性。
「终结这场战争──对靡俄迪而言,应该也是上一任族长最大的心愿吧?」
「没有错。」
沃嘉颔首同意安尔蒂西亚的说法。
「这场婚礼的确是上一代最大的心愿。」
他话里的语气,不过是在缅怀过往。
「可是时代在变,还活著的人也会随著时光流转而改变。无论是我或你,都与上一代无关。」
「现在不是在谈论你或我有何想法。」
安尔蒂西亚打断了沃嘉的说法,语气依然沉著。
「你想让祖先丢脸吗?」
克制不住似的,沃嘉笑了出来。
「真没想到会从菲尔毕耶口中听到这种话呢。」
传来乾涸的笑声和侮蔑的视线。接著从他口中吐出的言语,却饱含冷然的怒意。
「由一个──污蔑了靡俄迪骄傲的蛮族口中。」
意料之外的责难,教安尔蒂西亚不由得蹙眉。菲尔毕耶与靡俄迪的对峙僵局确实并非一朝一夕。但沃嘉语气中的苛责并不是针对历史上的争战。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尔蒂西亚没有一丝迂回,当面对眼前的男人问出心里的疑惑。沃嘉墨黑的眼凶狠一瞪,几乎要贯穿安尔蒂西亚。
「你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无所谓,沃嘉冷冷地颔首。
接著他站起身,往房里深处那加装了厚重布帘的架子走去,伸手拉开布廉。
(……?)
不可思议的浓郁香气立即飘散在空气中。
安尔蒂西亚下意识地眯细双眼。幽暗之中,略可瞥见另一头是装饰在偌大祭坛上的──
(一尊娃娃?)
沃嘉取过一旁的烛火,周围总算明亮了些。
「让我为你们介绍一下。」
语气是戏谑的,音色却晦暗且低沉。
「这位是我的母亲。」
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的露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那是她拚命咽下到嘴边的悲鸣所发出的抽气声。那一瞬间,就连多兹加的气息也完全消弭了。
沃嘉掀开帘子呈现在众人眼前的,确实是他的母亲没错。被供奉在祭坛上,纤弱娇小的身躯穿著华奢美丽的女子服饰,但那颗头却是──
────丝毫看不出半点美丽的影子,那只是一张死人枯竭衰败的脸。
「这是靡俄迪的现人神。」
粗戛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间逸出。
正如同靡俄迪总用蛮族菲尔毕耶来称呼自己的敌人,菲尔毕耶同样也蔑视靡俄迪。
还称他们为──「为死人而痴狂的靡俄迪」。
实行诸多咒术与祈祷的靡俄迪有著属于他们的特殊信仰,他们深信人在死后将会变得更强大。
亲近的人、所爱的人、尊敬的人们因死亡倒下时,为了让神依附在其肉体上,靡俄迪一族会以某种世代流传下来的特殊技术保存尸体。
比存活在世的时间更加恒久,那便是体内寄宿著神明的木乃伊。
供奉在祭坛上,他们将死后成了木乃伊的死尸称为「永生」。
过去,他们会将在血战中英勇战死沙场的战友首级砍下,带回故里。
照理说,完整的尸身才能成为依附的神体,可是无法做到这一点时,就算只有头颅也能留下死者曾经存活过的证明。
菲尔毕耶的战士们口耳相传著,靡俄迪亲手割下同伴尸首的身影就跟死神没两样。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轻蔑靡俄迪传统的先入观念。因为她必须虚心接受且理解他们的想法才行。就算无法接受,也必须理解。就算无法理解,也必须认同这种事。
若不这么做,两个文化各异的族群又要如何齐心迈向未来呢?
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靡俄迪的「永生」,安尔蒂西亚感受到的是一股异样的神圣感。
那样的姿态无法称作美丽。
却也无法单纯地只把它当作死后的空壳。
就算是基于靡俄迪的信仰才把死后的尸体装饰成这般,但安尔蒂西亚认为,这确实也是一种贴近神的形式。
「等我死后,大概也会变成这样吧。」
沃嘉淡淡地说。对信仰永生的靡俄迪而言,死亡并非消失。死亡是另一种开始,死去的故人将成为神,在不同领域守护著后代的子子孙孙。
「靡俄迪族长的永生是绝对的。每一代族长的身体都将成为靡俄迪的守护神,永远被祭祀供奉著。」
不过,上一代的族长却没办法得到永生的供奉──说出这句话时,沃嘉的语气依然冷淡平静。
「盖亚的永生被玷污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尔蒂西亚以坚定的视线催促沃嘉继续说下去。
盖亚是靡俄迪上一代族长的名字,过去他曾与安尔蒂西亚的父亲兵戎相见。同时,也是沃嘉父亲的名字。
沃嘉用不带半点情感的声音,静静地陈诉事实:
「十天前,盖亚的祭坛遭贼人入侵。」
当沃嘉说出这句话时,耳边传来不知是谁吞咽唾液的声音。
「那个盗贼偷走了前代族长的首级。」
沃嘉笑道。
看不出那是愤怒,抑或是污蔑的笑意。
「蛮族菲尔毕耶啊,你们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还有整个靡俄迪族,都无法容许这种残虐的暴行发生在我们身上!」
安尔蒂西亚努力维持冷静,深呼吸然后吐气。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贼人是菲尔毕耶派来的?」
保持如雪夜般的静谧,安尔蒂西亚沉声询问。
「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吗?」
「这是欲加之罪!」
露忍不住出声。
安尔蒂西亚那不懂惧怕为何物的影子,毫不退怯地反咬了沃嘉一口。
「你这么说,是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需要那种东西吗?替身姑娘。」
沃嘉脸上挂著野兽般的笑容,不屑地回道。
「现在这种时候,还会想污蔑靡俄迪永生的家伙,除了菲尔毕耶之外还会有谁!根本不需要证据,若被靡俄迪的族民知道盖亚的永生遭到冒渎,他们决不会放过菲尔毕耶,就算这场婚姻是盖亚毕生的心愿也一样!」
安尔蒂西亚悄悄垂下眸光。
没错,根本不需要证据──安尔蒂西亚也是这么认为的。事情好巧不巧就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不正是最有利的证据吗。当两个族群即将放下彼此之间多年来的争执与仇恨,准备互相接近的这个时期。
不管是经由哪个人的手做出对永生的亵渎,都足以激荡出靡俄迪民众狂猛的愤怒情绪。
「盖亚的怒火将会这么告诉他的子民们──歼灭菲尔毕耶吧!」
靡俄迪与菲尔毕耶的确正一步步靠近当中,不过彼此手上都还握著尖锐的刀剑。就像涨潮般一点一点慢慢靠近彼此,到了终于该握手言和的阶段,那把凶恶的刀剑将会被搁置在地上。
但如果在这个时期,引发了靡俄迪部族的不满与怒火,交握的就不会是彼此的手。
交叠的会是刀刃与刀刃,鲜艳的血液将会染红敌我的身躯。
这座山脉的白雪,将会再度被鲜血染红吧。
战争会反覆上演,可是四散溅洒的鲜血、充满活力的生命,都无法再次重来。
对菲尔毕耶的子民而言,并没有在死亡彼端等待的「永远」。
真是太愚蠢了,这样的念头在安尔蒂西亚的脑袋里盘旋,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为了这种事而开战实在太愚蠢了。
好不容易两族族长已经面对面走到刀剑可及的距离,难道要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回头叫自己的子民重拾武器、上战场牺牲生命吗?
就趁现在、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不对!)
安尔蒂西亚倏地挣开缠缚著自己的荒唐念头。真正该做的并不是这种事。安尔蒂西亚很清楚这并不是自己该淌的浑水、也不是该由自己负起的责任,但就是没办法好好整理出一个头绪。
「你还在犹豫什么?」
似乎看穿了安尔蒂西亚的迷惘,沃嘉语气平然的问。脸上挂著淡淡笑意又说:
「就连进到寝室也刀不离身的雪螳螂啊,将要再度引发战争,你的心里难道没有为之沸腾吗?蛮族菲尔毕耶!」
沃嘉问,你难道没有热血沸腾吗?
安尔蒂西亚垂下眼睑,胸臆深处有种闷闷的疼楚。
这种疼楚,无可否认……不正是因兴奋而窜起的昂扬情绪吗?
战吧战吧,心底深处似乎正愉快地哼唱著。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比安眠曲更渗透灵魂心性的,是属于菲尔毕耶一族的战歌。但是,就像要挥除那悠扬的战曲般,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声微弱的、沉静的疑问。
(春天,很美吗……?)
无关父亲也无关菲尔毕耶一族,那是安尔蒂西亚自己破碎嘶亚的声音。
美丽的长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安尔蒂西亚睁开双眼。
「我确实没有将剑舍弃,关于这一点,我承认自己的确如你所说是个蛮族。」
身为好战一族的子民,当然无法舍弃这样的生存方式。
「可是,因为胡闹而造成两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身为这座山脉的子民,必须携手共存下去才行。为了抵挡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变化,我们必须守护这块土地,必须守护所有人民的骄傲,所以才不得不中止彼此之间血债血偿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战。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要举办婚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动身前来,成为你的妻子。」
安尔蒂西亚的声音清朗,却散发出无可忽视的威严。
她的父亲曾经说过,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掌控大局。总有一天,被我们称为外界的山下诸国,一定会为了夺取这座山脉而露出嗜血的獠牙。就算没有发生这种事,也必须守护我们的骄傲,我们必须和平共存,因战争而衰败的弱小部族是绝对无法独当一面的。
「你这种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美德还真教人感动啊,我都快哭了呢。」但沃嘉却只是耸了耸肩,状似不屑地回了这么一句。
「如果我说,我们根本没必要携手共存呢?」
「你父亲可不是这么说的。」
安尔蒂西亚的父亲相当聪颖,靡俄迪的族长也同样有先见之明。他们早就思虑过总有一天将得面对未来情势,所以才会安排两族之间的这场婚礼。
「他的首级已经被偷──」
「如果把首级物归原位呢?」
安尔蒂西亚出声截断沃嘉未竟的话。
「我们的婚礼能继续进行吗?」
安尔蒂西亚知道身后的两人正错愕地看著自己。
沃嘉的脸孔因扬起晦暗的笑意而扭曲变形。
「这是在跟我求饶吗?还是想用靡俄迪族长的人头来威胁我呢?」
这句话充满了责难的意味。
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移开直视他的目光。
「我是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我愿以自身荣耀的血缘起誓,我绝不会对你说谎。」
被盗贼偷走的前任族长首级,我一定会把它带回来的──安尔蒂西亚宣誓道。
「我现在还没有半点头绪,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将前任族长的首级带回来。这并不是卖人情。而是以你的妻子的身分,我将取回盖亚的首级,好让真相大白。」
安尔蒂西亚沉稳的附加一句︰
「对我而言,盖亚也将是我的父亲。」
话已至此,只见沃嘉露出一脸错愕,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安尔蒂西亚所说的话。全身上下总盈满凶猛气息的沃嘉,第一次显露出属于他的真实表情。
「……你是认真的吗?」
「我不会对你说谎。」
安尔蒂西亚重覆著她的誓言。沃嘉却不快地咋了一下舌根。
「如果你抓到的是菲尔毕耶的人民又将如何?你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
「我会亲手裁决那个盗贼。」
绝不会有半点包庇。如果真的是盗贼入侵,那也许是菲尔毕耶的人民、也可能是靡俄迪的人民,亦或是其他的外来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满意?」
「别开玩笑了!」沃嘉并不善罢甘休,但安尔蒂西亚只是默默垂下眼。
「菲尔毕耶的人民是我的子民,同样也是你的子民。」
沉默流窜在彼此之间。安尔蒂西亚毫无退缩之意。漫长的沉默过后,先发出叹息声的仍是沃嘉。
「如果你觉得这么做能让我认同,那就试试看吧。」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夹杂著浓浓的无奈喟叹,菲尔毕耶的女人实在太脱离常轨了──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赞美。
「盖亚现在在哪里?」
供奉在沃嘉房里的,横看竖看都只有他母亲一个人而已。安尔蒂西亚的问题让沃嘉别开了视线──
「跟我来吧。」
没有等安尔蒂西亚回答,沃嘉已经转过身,走出散落一地羽毛的零乱房间。
安尔蒂西亚没有一丝踌躇跟在他身后,露和多兹加当然也肃穆地跟随在后。
夜已深,原本吵闹的宴会也趋于平静。
只剩下火种燃烧的声音。在沃嘉的引路下,四人正朝这座宅邸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由冰冻的凝土和石砖铺设而成,这里同样也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气。比起外头的空气更沁寒冰凉,几乎刺痛喉头。
眼前是一道上了好几层锁的门扉。
沃嘉从胸口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将钥匙插进看似厚重的锁头里发出叽嘎一声,终于打开这扇金属制成的大门。
「请进吧,菲尔毕耶的子民,这里就是靡俄迪的神之间。」
橙黄的灯光照亮周围。
不知是谁从喉间发出的咕噜声,在地下室产生偌大回响。
眼前有好几尊镶嵌在墙壁里的人形。各自穿戴著豪奢的衣裳和金灿灿的头冠,只有头颅没有被一并崁入壁面。
空洞的眼窝、曝露在空气中的牙齿是腐朽的颜色。虽然每张轮廓各不相同,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一个个拿来比对的兴趣。
「能被供奉在这里的,只有靡俄迪代代的族长。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带来这里。」
还是你也想留在这里呢?沃嘉扯著嘴角扭曲的笑问。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双眼只直视著神之间的最深处。
「这个是……」
「啊啊,没错。」
密室最深处,有一尊比其他人形更豪华、披在身上的外衣也是所有并列的装扮中最新最乾净的人形。
「这就是上一任的靡俄迪族长……盖亚。」
头部已被取走的人形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套著衣服的填塞物。只有不失光辉的头冠还依恋似地搁在失去头颅支撑的脖颈上。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被变成木乃伊的他捧在胸前早已乾涸的皮与骨。
从有五根细长骨头的形状看来,那应该是人类的手掌没错。
「……这只手臂是……」
安尔蒂西亚还没问完,沃嘉已经勾起唇角露出笑意。
「这是战利品啊,原本应该是要捧著你父亲的头颅才对。」
从他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充满挑衅意味。
看著那只纤细的手臂,安尔蒂西亚心中已经有了认定。
战利品。靡俄迪族长•盖亚生前在战场上所获得的最佳宝藏。就算在菲尔毕耶的勇者之中,也是指挥人们冲锋陷阵,战士中的战士。
上一代菲尔毕耶族长的亲妹妹,安尔蒂西亚的姑姑──如今日夜缠绵病榻,但过去曾是骁勇善战的最强战士──萝吉亚的手臂。
就算少了一只手臂,她仍是安尔蒂西亚的剑术师傅,看著用刀划破血肉夺走她一只手臂的对象,安尔蒂西亚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但在此同时,发现盖亚死后依然将她的手臂当作战利品捧在胸前炫耀,也足以证明萝吉亚姑姑过去是多么了不起的战士。
萝吉亚曾以大使的身分多次造访这座宅邸,应该也曾和沃嘉见过面吧。不过沃嘉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只是接著说:
「如果不是特别的祭典,就算是靡俄迪的子民也没办法擅自出入这间密室。但若要和你结婚,已经永生的前几代族长势必得列席观礼才行。这里的钥匙一直放在我身上,锁头也没有遭人破坏的痕迹。」
就算如此,也不能确定就是菲尔毕耶的人民偷走了盖亚的头颅。但就沃嘉而言,尽管没有真凭实据,他也早就这么认定了。
「盗贼是什么时候入侵的?」
「大概是这一到两个月之间。」
一、两个月的时间可不算短。
「你没有搜查过吗?」
「你认为我没有吗?」
沃嘉的声音透露著危险的气息,不过口气并没有施加压力。一声叹息逸出口,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头。
「我曾让信得过的人著手调查这件事,但还是找不出半点线索。在靡俄迪之中,也只有少数几个咒术师懂得让永生续存的技术。说不定盖亚的头颅已经在某处被偷偷烧掉了吧。」
沃嘉的语气淡漠的几乎听不出感情,安尔蒂西亚为此感到不解。
盖亚是他的父亲,照理说应该也是他所信仰崇拜的对象。他怎能随口说出这种轻蔑的话,他虽然对此事发怒,可是他的怒意却又淡薄的像事不关己一样。
沃嘉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憎恶痛恨,但任何事物对他而言却又好像完全无关紧要。
「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啊,你所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算如此,你还是要去把那个盗贼找出来吗?」
安尔蒂西亚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掀动那薄软的粉红色唇瓣。
「我虽然说要找出那名盗贼……不过,其实我打算先去拜访盟约的魔女。」
安尔蒂西亚的回答,让沃嘉忍不住挑起眉毛。安尔蒂西亚的答覆似乎令他大感意外。但对安尔蒂西亚而言,他的惊讶才真的是出乎意料之外。
「盟约的魔女说不定会知道什么吧。」
说到盟约的魔女,是居住在这座山脉的一名隐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与众人划清界线,能随心所欲使用魔法的她受到山脉居民的畏惧,大家都以「魔女」来称呼她。
当这座山脉里的小孩淘气不听话时,妈妈就会语带威胁的说:「不乖的小孩就会被丢进魔女居住的山谷喔!」安鲁斯巴特山脉上大概没有哪个孩子不曾听过这句话吧。盟约的魔女,几乎可算是传说中里的人物了。
但她绝非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虚构人物。安尔蒂西亚和沃嘉都非常清楚。
「说什么蠢话。从这里驾雪地马车到魔女之谷,也得花上三天啊!」
「可是,魔女不是拥有千里眼吗?」
安尔蒂西亚立刻反驳,换来沃嘉不满的摇头。
「什么魔女之类的,我根本不相信。」
「可是,你我两方的上一任族长都深信不疑。」
过去菲尔毕耶和靡俄迪为了终结血战,而定下安尔蒂西亚与沃嘉的婚约。当时的见证者,就是山谷里的魔女。
由立场完全中立的山脉魔女见证两族之间的盟约,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称号。
──盟约的魔女。
虽然不曾直接见过面,但对安尔蒂西亚和沃嘉而言,魔女也算是与他们的人生颇有渊源的人物。
「多兹加,立刻去帮我准备一下。」
安尔蒂西亚不假思索地立刻下达指示,多兹加回话的同时也迅速地转身离去准备调度事宜。沃嘉这次再也无法隐藏心里的困惑,喃喃问了声:「你要亲自前去?」
「这是我的诚意。」
「蛮族之人天生就是笨蛋吗?」
沃嘉这次不是嘲讽,语气中多了分责备意味。
「刚嫁进我族的小姑娘转眼又要只身前往犹如魔兽巢穴的魔女之谷冒险吗?在我将盖亚的永生遭到冒渎一事公诸于世之前,你打算先拿这件事向菲尔毕耶的人民吹嘘吗?还是怎么著,说不定你一离开这里,就直接回到菲尔毕耶率兵大举攻来,谁能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安尔蒂西亚眨了眨眼。是吗……她终于明白了。
──是吗,原来靡俄迪的人们还没有攻打菲尔毕耶的打算啊。
「既然如此──」安尔蒂西亚从剑鞘中拔出长剑。
「只要在你面前断了我自己的后路就行了吧。」
安尔蒂西亚一个反手向后,抓住自己的一头银丝,毫不迟疑地举起随身匕首将其斩断。
「陛下──?」
在露的悲鸣声中,交杂著一道不和协的音色,安尔蒂西亚的银发已散落一地。虽然前不久才被沃嘉削下一缕发丝,但在这座山脉中,美丽的长发同样是身为一个女人的象徵啊。沃嘉哑然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露铁青著脸孔好似这个世界已经面临世界末日。才刚回到地下密室的多兹加同样也张著嘴,错愕地愣在原地。
失去用来装饰的长发,整个人反而轻松多了,甚至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多兹加,我的头盔呢?」
「是、是……」
多兹加因惊讶而张大的嘴无法顺利成言。安尔蒂西亚从他手中接过行囊,穿戴上铁制的头盔与铠甲。
就算剪短了头发,也掩盖不了安尔蒂西亚以一头飘逸的银色长发著称的名气。但以这副模样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应该能瞒过众人的目光才对。
看著安尔蒂西亚悠然穿戴护具的模样,沃嘉再也克制不住脾气,不满的粗声怒吼道︰
「你以为剪短头发就可以了吗!你现在要是离开,我该怎么隐瞒……」
沃嘉没有把话说完。安尔蒂西亚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办得到吧?」
安尔蒂西亚头也不回,只淡淡问了一句。
居然下达这种与暴君无异的命令,安尔蒂西亚忍不住在心里谴责自己。
我愿意还你自由──再一次,她用柔和的声音对影子低喃。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用不著回头,光听声音,安尔蒂西亚也知道她跪下了。
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或迷惘,安尔蒂西亚的替身影子淡淡回道︰
「──一切全凭陛下的意思。」
这场战争为期二十天。将等同半个自己的少女当作人质交由敌人发落,属于安尔蒂西亚的战争在没有歌者咏颂的状况下,静默地揭开了序幕。
为了送别安尔蒂西亚,露和多兹加也一同走出宅邸。
当美丽的银发被剑身无情砍断落地时,露以为所谓的「绝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那几乎像要摧毁所有意志,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这是我的诚意──安尔蒂西亚是这么说的。
露不懂剪掉那头美丽的长发究竟跟诚意有什么关系,但她的觉悟就等于是自己的觉悟,所以露也理所当然地跪了下来。
每当有事情发生,露总习惯以安尔蒂西亚的思考模式来判断决定,所以露觉得这一切都是相当自然的。
目送安尔蒂西亚离开,以人质的身分留在靡俄迪,这些事对露来说根本无须踯躅犹豫。
应该说,自己就是为了这么做,才会陪著安尔蒂西亚一起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吧。
解开长发,换上华丽的礼服。光是这样就散发出一股威严气势的露,让靡俄迪的族长沃嘉不由得发出不知该说是感叹还是无奈的叹息。
「女人真是善于变装啊。」
露不发一语地望著沃嘉。此刻就连她的灵魂也等同于菲尔毕耶族长,当然不能以憎恶的目光睨瞪眼前的男人。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冷静下来后,露看著沃嘉,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他不是夺走自己所敬爱的君主的那个该死未婚夫,当心里把他认定成自己的结婚对象时,露才发现沃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他到底想怎么做?
对这场婚礼,对安尔蒂西亚,对上一代的衷心盼望,还有对两个族群的未来。
露心想,看穿这个男人的心思,或许就是自己的任务吧。
「这里就麻烦你了。」
在停靠了一台雪地马车的后门,安尔蒂西亚对露轻声低喃。这时候的她,身上已包覆著全副战甲。她转过身来面对露,隔著面具深深凝望著。
「在这里的苦难,就麻烦你承受了。」
安尔蒂西亚的嗫嚅,让露不由得扬起略显困惑的笑容,「我的苦难还不比陛下多呢。」这么答道。这并不是谎言。
「我会在这里代替陛下做好应该做的事。」
「──有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我。」
露惊讶地扬起眉,「是什么事呢?请您下令吧。」脸上漾著淡淡微笑。说约定实在太不恰当了,而且也没这个必要。
如果你要我死,我一定义无反顾地立刻死去──露在心里偷偷想著。
安尔蒂西亚的双眼眨也不眨直视著露。就算隔著面具,露依然能感受到她的视线。
「比起自己的生命,你没必要把我的立场摆在第一顺位──就算逃跑也没有关系。我要让你自由,这句话现在还是有效。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那一瞬间,露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
这简直比叫我去死更过分啊,露在心中谴责安尔蒂西亚。言下之意,就算少了我,你仍是不痛不痒吗?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
眼睑微微颤抖著,露将自己的手叠上包覆在温热兽皮底下的安尔蒂西亚手背。
「不会没事的。」
露回道︰
「当陛下归来时,我得替陛下梳整头发,还有准备漂亮的发饰让您佩戴呢。虽然这种事也能交给靡俄迪的下人去做,但如果不是我,是绝对不行的。」
安尔蒂西亚静默的一句话也没说。
她说不定笑了吧,露胡乱猜测著。
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安尔蒂西亚的回答了。
「多兹加。」
接著她叫出怯怯站在一旁的近卫队长名字。
「是……的!」
与他懦弱的声音一点也不相衬,眼前的多兹加难得挺直了背脊。安尔蒂西亚将手搁在他的肩上──
「你可要好好守护菲尔毕耶的族长。」安尔蒂西亚语气平淡的说。
「可是,陛下……!」
多兹加颤抖著肩膀急忙想反对,「闭嘴!」安尔蒂西亚却冷冷地下了封口令。
「同样的话你到底要我说几次?多兹加,你可是保卫菲尔毕耶族长的贴身侍卫啊!」
安尔蒂西亚的这番话令露稍感意外。在露的认知中,多兹加确实就像安尔蒂西亚养的狗,从不曾见他反抗过。
尖锐的言语让多兹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住颤抖的拳头。
所幸外面的世界很安静。虽然没有降下白雪,冰寒的气温仍足以冻结周围的空气。一脚踏进冰冻的雪地里,没有饯别的话语,安尔蒂西亚转身钻进雪地马车。默默无语地,她只对站在露和多兹加身后,那个将身体倚在门柱上、双手环胸绷著一张臭脸的沃嘉深深行了一个礼。
在靡俄迪族长的宅邸大门前,只能以跟小跑步差不多的速度缓缓行驶,但这台造价不斐的雪地马车应该能保护她不受严寒侵袭吧。
在几乎冻结身心的冰寒中,露和多兹加目送雪地马车渐渐驶离。
在雪地马车还没有从视野消失之前,始终绷著身子伫立在身旁的多兹加忽然转身面向露,像弹簧般弯折了上半身。
「……真的,非常抱歉。」
嘶哑的声音震动因冰寒而紧绷的空气。
露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地说:
「……未经允许就直接闯入主人的寝室,这种作为实在无法原谅。」
声音虽然与安尔蒂西亚极其神似,但残留温柔颤动的音调确确实实是从露口中说出来的话。虽然是从露口中说出来的话,也仍具有安尔蒂西亚所赐予的权力。
「我必须解除你的职务才行。」
露明白多兹加此刻的谢罪代表什么。因为安尔蒂西亚说了,他是族长的贴身侍卫。
可是露并不这么认为。他虽然是菲尔毕耶的战士、是族长的随身护卫,但在这些称号之前──
他只是个属于安尔蒂西亚的仆人。
「……去吧,多兹加。」
为了守护──独自一人穿上战甲的安尔蒂西亚。
这声命令也是他打从心底所期盼的。
露只是伫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管安尔蒂西亚接下来会遭遇到多么险峻的危机。
所以,你要连我的份一起尽力……露在心中默祷。
用不著把话说尽,多兹加已经站直身体,跌跌撞撞地往雪地彼端奔去。为了追上安尔蒂西亚所驾驭的马车。
露不再把目光放在多兹加渐行渐远的背影上,一转身,便与靡俄迪的沃嘉四眼相交。
你怎么还在啊?露的脑中失礼地冒出这个想法。
「那只狗……」
沃嘉依然顶著一张难以释怀的臭脸吶吶道︰
「是你的情人吗?」
这句话让露打从鼻腔哼出一声嗤笑。
这绝非安尔蒂西亚会有的反应。露心想,沃嘉这番话分明也不是对安尔蒂西亚提出的问题吧。
「怎么可能,那家伙是我的……」
是我的同僚,我的战友,是让我费神照顾的小孩子。
但逸出口的,却是与露心中所想全然不同的回答。
「他是我的情敌。」
露望著沃嘉,望著他那一脸好似听到异国语言的错愕表情。
他大概无法理解吧。就算无法理解也无所谓,露垂下视线。
她已经无法再重拾露的身分了。直到安尔蒂西亚平安归来之前,她必须要保护自己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