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多兹加正跌跌撞撞地穿过雪地追来,一路上已经数不清跌倒多少次,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停下奔驰中的雪地马车。
她知道,他是不会放弃的。
好不容易抓住雪地马车攀了上来,拖著狼狈不堪的身躯,多兹加还是来到自己的身后。
安尔蒂西亚叹了一口气。叹息在幻化成白色的呼息之前,就已经先变成薄薄的冰片。
「我应该告诉过你不准跟来吧?」
「是的。」
「回去。」
「我办不到。」
就算不回头也能清楚感受到,他拚命压抑情感所吐出的这句话包含了多大的觉悟。第一次──以菲尔毕耶战士的身分来到安尔蒂西亚面前时,多兹加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安尔蒂西亚深信,多兹加和露之间一定有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当时多兹加为了成为安尔蒂西亚的贴身侍卫,确实撂倒了十几名菲尔毕耶的勇者。不,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被菲尔毕耶的十几名勇者撂倒才对。他之所以能当上安尔蒂西亚的贴身侍卫,并不是因为他有过人的剑技或体力。
就算被打断了骨头、就算血流满地,他还是没有倒下。即使用野兽来形容他也不过分。
这种说法或许会招致误解,但前提是,和多兹加对战过的菲尔毕耶战士曾对他下过这样的评语。
──就像个疯子一样。
让人难以理解,却又不禁对他抱持期待。安尔蒂西亚本想和他交手比试一下的,可是他却说他无法拿剑对著安尔蒂西亚。不仅无法拿剑对著安尔蒂西亚,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血肉承受安尔蒂西亚的攻击。
这般姿态,实在与战士所俱备的勇猛形象相差甚远。蜷缩著背脊,被过长的灰发遮掩住的脸部肌肤到处都是浮凸的丑陋伤疤。变了色的肌肤不同于一般的菲尔毕耶族民,更不像靡俄迪人。那双异形似的手指诉说著他的前半生有多么坎坷沧桑,光是他还能活著站在自己面前,就足以令人深深感叹了。
涌上心头的,是股莫名的感伤。
那样的感伤并非无法理解,就算多兹加确实是异常的。
总有一天,安尔蒂西亚会向多兹加确认一件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是这个时候。
他仍像过去一样,对安尔蒂西亚伏下身,前额磕碰到脚下的车板。他没有踏上驭者座,而是伏跪在身后放置行李的木板上。安尔蒂西亚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这是个没有风的夜晚,但马车光是行进就足以牵动空气,拂掠过她的肌肤引起一阵阵疼楚。
脚边虽有光线照射,能看清的也只有五步以内的景物。就像一边探勘著方位,一边往黑暗中走去。
正值山脉的隆冬时期,这趟旅途想必不轻松吧。更何况赶路的同时,安尔蒂西亚还得隐藏自己真正的身分。
传说中,魔女的峡谷还有魔兽出没。
一点胜算也没有,我这次实在太轻率鲁莽了。但就算如此,我还是得赢得这场战役才行。
「……那个男人说我是个笨蛋,对吧?」
低喃声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是……」
多兹加依然低垂颈项。
「你也这么想吗?」
如果露也在,她会怎么回答呢?她一定会扬起飘渺却坚强的笑容,告诉自己︰「只要是陛下的决定,就是我唯一要遵行的事,也是我的生存意义!」
「……这样太逾矩了……」
「无所谓。」
安尔蒂西亚只想知道他的想法,于是多兹加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一半一半……吧。」
这样的答案让安尔蒂西亚大感意外,她沉默地催促多兹加继续说下去。
于是多兹加又喃喃开口︰
「陛下根本没必要忍让靡俄迪。关于找寻偷走上任族长首级的盗贼……到头来还是只能放弃。两个族群的融合应该是要靠交涉和互相帮助,就算彼此对立,还是得以理性当作基础……」
虽然是自言自语,但多兹加难得这么饶舌多话。
「首先是陛下的反应,就像冷不防赏了他一巴掌,我想靡俄迪接下来也会更理性的处理事情吧。因为陛下的做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男人或许会不服气……但是,这么做……就事态发展来说,是相当乐观的。」
「……那,另一半呢?」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责问他的意思,可是说出口的话自然就多了分质询意味。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唔……」多兹加噤了声,前额再度擦到放置行李的车板上。
安尔蒂西亚不禁叹息。
多兹加的发言让安尔蒂西亚感到无比新鲜。在此之前,安尔蒂西亚甚至不记得多兹加有提出过任何意见。因为他一直都是个会将自己的意见身体力行的人。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如果有什么是我该知道而未知的事情,希望你能提醒我。我并不打算让别人替我做出选择,但我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不懂得聆听他人意见的愚钝之辈。」
安尔蒂西亚嘴上虽然说只有她一个人,但这样的说法,却也默认了多兹加在她心中的价值。
幽暗的马车内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多兹加的声音正因欢喜而颤抖。
「如果我……能帮上一点忙……!」
说完这句话后,多兹加又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男人,而安尔蒂西亚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意识到流窜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陛下……」
直到听见多兹加怯怯地再度出声时,安尔蒂西亚才发现他其实是在斟酌该怎么开口。
「说吧。」
面对前方,安尔蒂西亚允许他发言。
得到允诺后,多兹加才用不甚清晰的声音恳求似地开口︰
「……不可以……剪掉头发的。您亲手剪下那一刀……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露大人而言,都比剪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
安尔蒂西亚还是没有回头。
「我的姑姑也是一头短发。」
「萝吉亚大人是……」
多兹加吞下到嘴边的话。其实安尔蒂西亚也很清楚他想说什么,所以才泄出一声轻叹。
她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喜好才剪了短发。
──而是在战场上失去一只手臂后,剩余的一只手也没办法盘整那头长发。
「抱歉。」
安尔蒂西亚的道歉,让多兹加将身体伏得更低了。
多兹加说的大概是正确的吧。虽然安尔蒂西亚并不认为一头长发代表了什么,但她的确得好好保护自己的发肤才行。
对安尔蒂西亚来说,死在战场上一点都不名誉。
她的名誉,应该是活著离开战场才对。
眼前是一大片未知的黑暗。
只要捱过漫长的冬天,衷心期盼的春天总会到来的。
看他的表情,似乎遇上了什么大难题呢。
安尔蒂西亚离开后,露望著靡俄迪的族长,不由得这么想。
露虽不明白他的困惑,但知道他并不是个完全不会迷惘的人之后,心里某处也觉得松了口气。如果是个做事不经大脑,毫无判断能力只会一股脑打仗的人,那大概也没办法对话或进行交涉吧。
似乎发现露正在观察自己,沃嘉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交。凌乱不堪的房间只大略整理了一下,此刻两人正共处在沃嘉的寝室中。不知他是不太想麻烦佣人,或只是单纯嫌麻烦。
他看著露,脸上又是打一开始的那种扭曲笑意。
「小姑娘,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有。」
露以澄澈的声音答道。也许是她的声音语气都与安尔蒂西亚太相似,沃嘉的脸色显得相当不悦。
「真是群教人不痛快的家伙,你就是打算演足菲尔毕耶族长的角色就是了?」
他跨著大步朝露走近,一掌攫握住露的肩膀,力道之猛几乎要将她扔了出去。露踉跄之间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倒卧在床。
由上往下睥睨倒在床上的露,沃嘉脸上仍挂著晦暗的笑意,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襟钮扣。
「你能代替那个冷血的族长做到什么地步?让我见识一下吧。」
面对舔著嘴唇毫不隐讳显露出淫邪兴趣的男人,露并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默默地撑起上半身,解开自己胸前的扣环,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匕首依然躺在剑鞘里,露知道沃嘉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她漾开浅浅微笑。光是一个笑容,周围的空气彷佛也跟著绽开了花朵。那带笑的脸庞不属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菲尔毕耶女族长,而是专属露的美艳。
接著她用属于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语气,轻声嗫嚅道︰
「我可没有趁人睡著时偷袭的兴趣。」
言语间,露也把手中未出鞘的匕首抵在沃嘉胸前,抬起双眼直视面前的男人开口道︰
「请您杀了我吧,勇猛的靡俄迪族长大人。」
沃嘉没有回答,却掩饰不了浮上面容的惊讶,直盯著仍在微笑的露。
露漾出更艳绝美丽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请您砍下我的头颅吧。请将我的首级当作是陛下的,藉此点燃开战的狼烟吧。」
「──你是什么意思?」
低沉的质问声,还有一脸僵硬的表情。
相较于沃嘉一脸严肃,露却绽开虚渺的淡淡笑意。
「我想,我大概不喜欢您吧──不,我的确不喜欢您没错。」
露早有心理准备得代替安尔蒂西亚承受沃嘉的凌虐。露认为自己一定捱得过去的。但这件事还是非和他说清楚不可。
「如果您想重新开战,我们也是求之不得。对陛下而言,这场婚礼就是赌上菲尔毕耶的未来,属于她一个人的战争。可是我敬爱的陛下,为什么非得为了菲尔毕耶和靡俄迪而受到迫害?想要什么样的未来,就该由自己突破万难争取,我觉得这都无所谓……为了陛下,我早有死在您面前的觉悟了。」
安尔蒂西亚说,跟自己的生命比较起来,用不著把她的立场放在第一顺位。但这是不可能的。也许这样的立场就是露的宿命。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事物是自己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闭嘴,小姑娘!」
襟口被揪扯著,露纤弱的身子被沃嘉粗暴地扯起。龇牙裂嘴的脸孔靠得很近,沃嘉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威吓声。
「连人都没有杀过的小人物少在那边虚张声势。不是整个部族的人民都像你和那只忠狗一样疯狂。连仗都没打过的人,有什么资格提为战而死的骄傲──」
「果然您也是这么想的呢,靡俄迪的族长大人。」
在几乎能触碰到彼此的极近距离下,露轻声呢喃道。
「您也知道战争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对吧?」
沃嘉的表情瞬间冻结,揪扯著襟口的手却松缓了力道。露坐回床垫上,耳边传来匕首落地的响声。
「……你是故意的?」
露淡淡笑了。
「您真是个笨蛋。很可惜,就算杀了我而引发战争,陛下的信念也不会因此扭曲的。」
如果这种程度的小事就能动摇安尔蒂西亚的情绪──
根本不用刻意拜托您动手,我肯定会亲手砍下自己的头颅,好点燃开战的狼烟──露喃喃说著。
嘴上说著夸耀似的话,露的表情却不见一丝喜悦。
「……如果能让她改变自己的信念,那该有多好啊。」
将视线从沃嘉身上收回,露垂下颈项,用嘶哑的声音苦涩的说:
「陛下的英勇未婚夫啊,我虽然讨厌您,但还不及菲尔毕耶的前一任族长•亚狄吉欧大人喔。」
多么冒渎不敬的一句话,但在这一连串的对话中,却是露最真诚的自白。
「不管他是多么了不起的明君、不管是多么温柔的父亲,他还是为了和平出卖自己的女儿──出卖一个甚至没谈过恋爱的生命。」
从孩提时代开始,露就一直陪在安尔蒂西亚身边。所以她才有资格说这种话。
如果没人敢说,那就由露亲口说出来。
上一代的族长根本就是恶魔。
露的说法,让沃嘉憎恶地用力咋了一下舌根。
「女人就是这样。」
从他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并不是针对露一人。别开目光,他又接著说:
「三言两语总不离情啊爱的,为爱痴狂的男人也实在可笑。居然不懂男女之间的情爱不过是逢场作戏。」
露笑了。只微微勾起唇角,但她确实笑了。
「族长大人,原来您也只是个小孩子呢。」
周围的空气瞬间变了颜色。当露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颧骨忽然感到一阵剧痛。露连忙转过头,却还是逃不了袭上脸颊的冲击。
坚硬的拳头不由分说地殴向脸颊,露随即伏倒在床上。
「注意你的措词,蛮族的小替身。」
露的嘲笑似乎踩中了靡俄迪族长的地雷。
沃嘉充满杀气的警告,换来露迎击似的强烈视线。
「不用您说,我的名誉就等于是陛下的名誉。就算我这条命只是替代品,我也会努力守护的。」
沃嘉一双漆黑眼瞳恶狠狠地瞪著身下的露,脸上全是被她挑起的愤怒与不悦,没多做停留已转身走出寝室。露根本没心思问他要到哪里去,只是愤恨地,将他的背影当作仇人般深恶痛绝的睨视。
房门阖上了。声音消失了。
缓缓伸手覆住嘴角,才发现口腔里早已布满血腥味。
(好痛。)
这是她唯一的想法。几乎像是反射般地,露知道滚烫的眼泪正从紧闭的眼角一端流了下来。
好痛苦。好难过。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做得很好。
(我做得很好。)
紧抓著自己胸前的衣襟,露茫然想著。闭上眼,脸颊上热辣辣的红肿像抹了腮红般,露必须让自己循著安尔蒂西亚的思考来行事。直到婚礼来临之前,她都必须尽自己所能达成身在靡俄迪所该完成的任务。
安尔蒂西亚已经离开了。露唯一敬仰、深爱的女王陛下。在那片苍茫的白色幽暗中,她身边只带著一名护卫。露没办法陪在她身边,没办法以侍女的身分让她享受安逸的生活品质。因为她必须以安尔蒂西亚的身分待在这里。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
露只有一个人,却必须骗过全部的菲尔毕耶和靡俄迪族人才行。应该没问题的,因为这么多年来,假扮安尔蒂西亚一直是她的工作不是吗。
没问题的,只要当晨曦再度照亮大地时,那个沃嘉族长愿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我还站得起来。我还能继续再战,我得相信自己才行。
(所以只有现在……)
露胆怯的攥紧随身匕首,紧紧地用力闭上眼睛。像是为了代替绝不会哭泣的女王陛下,露的泪水从孩提时代至今始终没有冻结过。
在前往魔女之谷前,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先回到菲尔毕耶部落一趟。虽然无法坦荡荡的表明身分,安尔蒂西亚还是希望能与萝吉亚姑姑见上一面。
萝吉亚姑姑是唯一曾随上一任族长•亚狄吉欧一起前往魔女之谷的人。而且她也曾以大使的身分,组队和靡俄迪进行交涉。安尔蒂西亚认为,她说不定知道些什么吧。
和姑姑见面究竟是好是坏,现在也说不准。如果让她知道现在与靡俄迪的险恶情势,她说不定会叫自己拿起剑迎战。
但是,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如愿见到萝吉亚姑姑。
在安尔蒂西亚的命令下,前去探访萝吉亚的多兹加归来时却面色凝重的摇摇头。
「……她的状况真的那么糟吗?」
「听说谢绝会面的状况已经持续好一阵子了……这段期间无论谁都无法靠近她的床沿。萝吉亚大人是个严以律己的人,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软弱的一面吧。」
「居然病得这么严重……」
多兹加带回来的消息让安尔蒂西亚忍不住忧心。在安尔蒂西亚心中,萝吉亚姑姑一直都给人刚强坚定的印象。将最光辉的青春岁月奉献在战场上的她,结束长年的争战后,或许也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吧。
与她的兄长、也就是安尔蒂西亚的父亲•亚狄吉欧相同,她虽是个聪颖且位高权重的贵夫人,但她的剑充满激情,安尔蒂西亚在与她比剑练习时,每每都得抱著必死的觉悟。如果萝吉亚姑姑没有失去那只手臂,自己或许早就在练习中一命呜呼了吧。
安尔蒂西亚的母亲在产下安尔蒂西亚后,就被靡俄迪的毒箭射中而命丧黄泉。
拥抱自己的不是温柔纤弱的手,安尔蒂西亚从小就在渗染了憎恨的刀剑教育下成长。
这样的萝吉亚姑姑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衰弱老去了呢?就连当时那个传染病肆虐的时代,她都能平安度过了不是吗!
为了挥除缠踞胸口的复杂情绪,安尔蒂西亚轻轻甩了甩头。
「没有时间了,直接到山谷去吧。」
多兹加颔首。
菲尔毕耶部落似乎正弥漫著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
揭开新时代的序幕绝非戏剧般令人感动激昂,至少安尔蒂西亚是这么认为的。无论是谁,只要拿起剑,勇于面对眼前的困境,都能成为英雄。
可是,为了守护这座白雪皑皑的山头,为了在这块冰寒的大地继续生存下去──
新时代至今还不见踪影。但安尔蒂西亚认为,能为新时代揭开序幕的并非伤人的刀剑,而是爱情。
(爱情……)
用力攥握掌心。
这只手感觉不到半点温暖。
这是多么虚泛醉人的谎言啊……安尔蒂西亚漠然地想。
隔天开始,靡俄迪的沃嘉除非必要,尽可能地不让太多人靠近菲尔毕耶的女族长。他认为自己最多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所以保持了肃穆的沉默。露则以安尔蒂西亚的容貌与声音,向众人宣布她派随身侍女露和多兹加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去办些事情。
露目不交睫地注视著沃嘉。像是为了不漏看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也为了彻底看穿他的心思。
在露的眼中,沃嘉绝不愚蠢,却是个信奉绝对主义的统治者。他只比安尔蒂西亚和露大了几岁,却早已拥有自己的一套帝王哲学。
「尽量减少传令到各部族的人力。」
面对太过顺从的亲信,沃嘉以强硬的语气下达指令︰
「我们这边已经收到会从菲尔毕耶前来观礼的宾客名单了,不过住的地方还是个问题。雪宿还没完成吗?如果还得容纳客人,马上就会被塞满了。」
「族长,岗哨的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岗哨?」
挑起一边眉毛,沃嘉将视线瞥向与自己相隔些许距离的露身上。
「──菲尔毕耶,你有什么好提议吗?」
这是他第一次徵求自己的意见。露偷偷咽下一口唾液,缓缓转动视线轻声开口。
「……北边的。至少在婚礼之前,应该把北边的岗哨给撤除掉。那个岗哨的存在,就象徵著两个部族之间的隔阂。」
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相当沉稳自若,就连露本人都忍不住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子。似乎对露的回答很不满意,沃嘉烦躁地咋舌,「你听见她说的了。」说完立刻遣退那名亲信。
等下属离开后,沃嘉才幽幽叹了口气:
「你们果然都是让人很不愉快的家伙。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露的表情丝毫未变。像是根本听不懂沃嘉到底在说什么。因为现在的露就是安尔蒂西亚,当然不能显露出分毫真实的情绪。
沃嘉从位子上站起身,背对著露头也不回的说:
「你就继续玩这种扮家家酒似的游戏吧。如果那个女人无法在婚礼之前赶回来,你就等著被砍头!」
露没有回答。不知道这样的沉默究竟给了沃嘉怎么样的想像。
「但就算她真能赶得回来,你还是得做好两人的头颅同时落地的心理准备!」
沃嘉丢下这句话离开了,露只能静静闭上双眼。
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响起一阵又一阵的震动。
小小的碎冰片在空中漫舞著,安尔蒂西亚喘著大气伫足停在原地。
「……哈啊……」
挥动手中的弯刀,那模样好似要把沾在刀身上的鲜血甩掉。但是,手里的弯刀并没有濡湿。
「陛下……!」
沾了满身雪花的多兹加急忙赶到安尔蒂西亚身边。用不著确认他有无受伤──
「我没事。」
安尔蒂西亚只回了这么一句。
某处传来流动的水声。说不定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吧。
这个被称为魔女峡谷的地方没有四季之分,终年都处于严寒噬人的隆冬。那是座四面八方都被湍急河流围绕的深山峡谷。冰冻严峻的山脉气温将整座河川表面都冻结成冰了。
因为凹凸不平的地面无法再驾车前行,于是安尔蒂西亚舍弃马车,与多兹加徒步走在冰雪之中,忽然一道巨大的影子袭向正努力前行的两人。
那是从没见过的某种野兽。
有著雪白的身躯,上头还有几块银色的斑点,是头体积约莫一座小山的雪豹。
多兹加先用蛮力将它撂倒在地,安尔蒂西亚再乘机斩断它的咽喉,总算让雪豹倒地不起。
倒卧在地的雪豹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忽然一阵强风袭来,才发现雪豹的毛皮竟是细致的冰晶。那双青蓝的眼瞳彷似宝石。
完全脱离这座山脉的生物循环,躺在雪地上的是一只没有生命的生物。
「这个是……」
多兹加困惑的出声,安尔蒂西亚则一边注意四周的动静边答道。
「是魔女的宠物。魔女会指使雪人偶来恶作剧,这么做也是为了守护魔女之谷,你难道不知道吗?」
关于这座山脉的魔女有诸多传言。就算不记得曾听谁提起过,不过就连安尔蒂西亚都知道那些谣传的内容。
看多兹加只是茫然地伫在原地,这一点倒令安尔蒂西亚有些吃惊。
「真是稀奇啊,你难道没有从父母的口中听说过吗?」
「我的父母……」
多兹加困窘的模样震动了周围的空气。他或许在笑吧,但他的说词却给人逞强的感觉。
「──是因为战争?还是传染病?」
安尔蒂西亚问,是死于哪一边呢?不管是战死或病死,可能性都差不多大。在安尔蒂西亚年幼时,菲尔毕耶与靡俄迪之间的血战陷入胶著状态,同时又发生了原因不明的传染病。
「这个……说不定……都有吧……」
究竟哪边才是致命的死因早已算不清了,多兹加轻描淡写的喃喃说出过去的失败。
「是吗……」
安尔蒂西亚也只能这么回答。
「山谷的魔女是个隐居的贤者,拥有千里眼,听说她见证了这座山脉的开始与结束。」
「就像靡俄迪的咒术师一样吗……?」
「听说本质并不相同。正确说来,他们并不同挂。不过传言靡俄迪的永生咒术就是魔女传授的,只是不晓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多兹加悄悄咽了口唾沫。
「她是不死之身吗……?」
「确实有谣传说她是不死之身,但也有人说魔女的知识与魔力都是代代相传的。」
然而事实谁也无从得知。
「魔女讨厌人类,所以从不主动与他人见面。如果她愿意加入任何一个族群部落……肯定会成为众人信仰的对象,进而统治这座山脉的所有人民吧。」
厚厚的冰层底下,说不定湖水依然流动著。耳边传来彷似大地震动的声响。光是踏在长年冰冻的湖川表面,脚尖马上就因寒冷而冻僵麻痹了。
「但是,她至今依然一个人隐居在山谷里……而我们这些凡人只有在走投无路时,为了存活下去才会不畏艰难的前来拜访她。」
耐著严寒气候,就算几乎要断了呼吸,也必须见上她一面。
「我们大概是这十年来唯一的访客吧。」
横越川流,攀爬过好几座陡峭的山壁,彷佛受到指引般,安尔蒂西亚一路往山谷深处走去。
终于来到一处看起来像正张著嘴的幽暗洞窟。
「走吧。」
安尔蒂西亚点燃火把。
过去自己的父亲也曾走过这条路。同时也是沃嘉的父亲走过的路。
就连黑暗也显得苍白的这块土地居然能布满全然的黑暗。一踏出脚步,就触碰到许久未曾接触过的土壤与石头,悄悄包覆住早已冻僵的脚底。
这样的触感还真教人怀念啊,才刚想著,垂吊在头顶上的灯座突然被点燃了。
背后的多兹加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安尔蒂西亚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悬在腰间的剑柄,放慢脚步继续往深处走。
在这座洞窟里,不管出现什么东西都不足为奇。听说魔女还曾经为了恶作剧使用法术遮掩了太阳与月亮呢。
一步,再一步。
灯座一盏接著一盏亮了,就像在催促安尔蒂西亚的脚步。
终于走到尽头,而她就在那里。
「……族长来了,菲尔毕耶来了,来到魔女之谷了唷。」
袅袅烟雾像薄软的帘幕披散著。坐在椅子上的小小影子用嘶哑却艳丽,犹如孩子的声音开口说著。
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毫不迟疑地屈膝跪下,拔出腰间的剑放在地上。
「初次见面──见证我族盟誓的魔女。」
放眼望去,山脉的树林全染上一片雪白,连树根都埋在厚重的白雪底下。
跟著沃嘉的脚步,露小心翼翼地从雪地马车里走下来。刻意拉开与露之间的距离,沃嘉似乎对菲尔毕耶的族长感到畏惧,露却示好般地始终站在他身边。
因为这是她分内的工作,而她也想了解靡俄迪族长心里真正的想法。沃嘉憎恨安尔蒂西亚和菲尔毕耶,他说要再度点燃这座山脉的战火──明明焦躁得无法自已,却仍感到迷惘的沃嘉。
「我去看看雪宿的搭建进展得如何了。」
沃嘉这么说,露也理所当然地跟著他。雪宿位于靡俄迪的郊外,是为了沃嘉与安尔蒂西亚的婚礼才特地连夜加盖的,属于靡俄迪族特有的屋舍。
雪宿,事实上只是用凝固的冰块建造出屋舍的外形。除了菲尔毕耶的人民之外,生活在这座山脉的其他少数民族也会前来观礼,所以靡俄迪特地开放民家供宾客休憩,但就算请族人多搭些帐蓬仍不敷使用,毕竟远从山下前来观礼的外地客人也需要地方休息。
脚步跟随著走在前方的沃嘉,但强烈刺目的冬季阳光却令露感到晕眩,只好停下脚步,将目光瞥向一旁的雪宿。雪宿有著冰晶美丽的外型,伸手摸了摸以驯鹿鹿角制成的门把,露不由得赞叹。
「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
一声细如蚊吶的叫唤让露瞬间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眼前站著一名和露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她不是从沃嘉宅邸一起跟来的靡俄迪佣仆。而走在前方的沃嘉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帽子上有靡俄迪一族专属的装饰。少女将黑色长发扎成两股辫子,红著脸颊吐出白色气息。
「那个、那个……」
她大概急著跑出门吧,连付防寒手套都没戴,原本白皙的肌肤都冻得发青了,还不住颤抖著。她会直打哆嗦,也许是因为寒冷的天气冻僵了她的手脚,也或许是心里很害怕的关系。
「我听说……您正和沃嘉大人在一起……」
直到婚礼结束前,族长所预定完成的公务基本上是不对外公开的。她大概是无意间听到有人提起──就算并未张扬却依然显眼的两个族长跑来这边视察雪宿的事,所以才急忙赶过来的吧。
颤抖的嘴唇轻轻吐出嗫嚅,靡俄迪少女对露递出她紧握在手中的一条布毯。虽说递了出来,但两人之间还差了十步左右的距离,就算露伸出手也无法接到。
「我想……将这张挂毯献给您……我一直……很努力编织这条挂毯。」
啊啊……露微微垂下眼。少女递上前来的是象徵祈求婚姻幸福美满的挂毯。在布巾上刺上花朵与驯鹿的图案,是经常拿来送给准新娘的新婚之礼。
该怎么做才好呢……露不动声色在心里犹豫著。如果是安尔蒂西亚,她应该会收下这份礼物吧,但现在露却是孤身一人。
在菲尔毕耶,这个年纪的少女通常比大人更潜心研究剑术。
可是眼前的靡俄迪少女却轻颤著因冰寒而冻结的睫毛,「族长大人……」连从她口中逸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的父亲在十年前死在战场上。」
露像是受到出其不意的攻击,只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少女温婉的面容染上淡淡愁绪,拚命忍住眼泪继续说:
「他是被菲尔毕耶杀死的。」
露一动也不能动。周围的空气紧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只有少女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我的母亲现在还是很憎恨菲尔毕耶,也不肯承认您与沃嘉族长的婚礼,她还说绝对没办法和您一起生活。」
露心想,这无奈的呢喃并不只是少女一个人的心情吧。漫长的战争让两个族群都累了,所以才会守著停战十年的约定。
十年的时间,还不足以疗愈心伤。
露无法做出任何回答,只能无言的与她对峙,少女清秀的脸颊因悲从中来而有些扭曲变形。
「可是……」
她没有流下眼泪,相对的声音却现得湿润。
「可是,我父亲一定也杀了很多菲尔毕耶的人。」
她用力握紧手里的挂毯。
「族长大人,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我恳请您一定要留在靡俄迪。」
我会祝福您的──说出这句话的少女,那姿影彷佛带来纯白雪花的妖精。
「我会祝福这场婚礼的。不只我、我们真的很想被原谅──也希望能放下仇恨,学会原谅。」
渴望永恒的靡俄迪子民。他们犯下的罪过不曾消失,这样的罪难道也会与他们的人生一样永恒存在吗?
少女究竟怀抱著怎么样的心思刺下每一针每一线?怀抱多深的祈祷?多刺痛人心的冀望?
露默默跨出脚步,走到冻得全身僵直的少女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挂毯后,也把自己的御寒手套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
露言简意赅只说了短短三个字,少女再度扭曲了面容,对露深深行了一礼,将安尔蒂西亚的手套抱在胸前,转身往雪道的另一头跑去。
少女说要祝福自己,而露能回应她的只有那一句话。
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回答?露自问。如果能告诉她「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该有多好?如果真能保障未来该有多好?但这却是露无法办到的。
因为比起两个部族的未来,她衷心祈祷的只有安尔蒂西亚的幸福。
跟靡俄迪少女的聪明伶俐相比,自己居然那么肤浅而无能为力。虽然这么想,露也知道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安尔蒂西亚应该会达成那个少女的期望吧。包含那个少女在内,她一定会让两个部族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吧。但露并不是安尔蒂西亚,露只愿为安尔蒂西亚的幸福祈祷。
只是稍微接触一下冰寒的空气,指尖就冷得快失去知觉,露捧著挂毯旋踵时,才发现有个人影就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
「你的假面具就快剥落了。」
站在树影下的沃嘉,露出一副倦厌的模样看著露。
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从哪里开始听到她们的对话?不擅于察觉气息的露当然不会知道。
「──果然不行。」
敛著眉,露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微微笑著。从安尔蒂西亚离开的那一晚之后,这是露第一次将自己真正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沃嘉从鼻间哼出一口气嘲讽著︰「如果刚才那个女人准备的是毒药或剑,你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这种事露当然也有想过,「就是说啊。」所以只能轻轻颔首。
「如果我被袭击了,您会来救我吗?」
连露都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戏谑了。而沃嘉也同样露出一副嘲笑的脸孔。
「这是你理所当然的报应。」
他只给了这句回答。转过身去的背部好宽阔,如此强健伟岸。
他是指对什么的报应呢?露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但又不是那么确定。当自己死掉的时候,他说不定还是会这么说吧……露茫然想著。
接受理所当然的报应,这算是意识到自己曾犯过什么罪吗?可是,我只是活在这世上而已啊。
安尔蒂西亚和沃嘉真的很相像呢……毫无根据的,露就是这么认为。尤其是对他们自己都太严苛这一点,两个人真的很像。这样的两人,能够彼此扶持吗?
他们应该不会互相伤害吧?也许他们不会互相伤害,也许──他们都将利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啊。
露温柔轻抚著布满鲜艳彩线的挂毯。
(我想被原谅。)
那个娇小的少女是这么说的。
(而且,也想学会原谅……)
这彷佛,彷佛是在乞求爱的语句不是吗?
摊开怀里的挂毯,上头绽放著各式各样的美丽花朵。
而中央紧靠在一起的,是象徵菲尔毕耶与靡俄迪两个族群的图徽。